在高漸離的樂曲聲中,華陽公主一雙癱瘓了多年的腿漸漸復甦了。隨著她的站立,
關於她的故事就更加豐富多彩了。
聽說女兒的腳能活動知冷暖了,秦王顧不上吃飯,顧不上早朝,匆匆趕到華陽公主
的小院。
「女兒,父親看你來了。」剛跨進小院,他就親切地大聲叫喊起來。
但是裡面沒有反應,只有幾個宮女低頭跪接王駕。
秦王收起了笑容,向她們問道:
「怎麼,公主的腿不是大有好轉嗎?」
宮女們都低著頭,沒人回答。
秦王甩了一下袖子,急步走進女兒的臥室。只見女兒睜大了一雙哭紅了的呆滯的眼
睛發愣。
「怎麼了,女兒?」秦王過去,握著女兒冰冷的手問道。
只聽女兒叫聲「父王」,便哇的一聲哭倒在秦王懷裡。
秦王伸手摸摸女兒的腳,乾癟癟的,冷冰冰的,與往常一樣。他問:
「女兒,不是說好多了嗎?」
公主搖搖頭。
他看著女兒這副可憐相,心中格外難受。沒想到,那一馬鞭會給她造成這麼嚴重的
後果。他常常為這事折磨得寢食難安。今天,當聽到女兒的腳有了好轉,便興致勃勃地
趕來。可是一看,還是老樣子,就怒氣沖沖地說:
「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華陽公主知道父王說的這個「他」是指醫生。為了自己這雙腿,父王已不止殺了一
個醫生了,怎麼又要殺?她連忙揩了眼淚說道:
「父王陛下,這不關醫生的事。昨晚,我在廊下看月亮,突然,我的腳能動彈了,
也有些知覺了。當時我好高興,以為從此就會慢慢好起來。但半個時辰後,又是老樣子。
我把腿捶呀掐呀,一點用也沒有。剛出現的一點希望又沒了,怎麼不叫人傷心?」
華陽公主是個絕頂聰明又有才學知識的女子,她知道自己的腿跟那音樂有關,但她
不便明說。那撫琴唱歌的明明是個男子,說出來豈不惹人笑話?
「如此說來,莫非與月亮有關?今晚不妨再去賞月,看看又是怎樣?」秦王說。
「女兒也說不清。女兒謹遵父王之命,晚上陪父王一同賞月。」
「好女兒,你等著,我一定來。」
是夜,月華如水。秦王早早來到華陽公主住的小院裡,與女兒坐在廊下閒談。一輪
明月正翻過牆頭,躲在樹影後面向小院窺望。
時光,靜靜地流淌著,圍繞著公主的人們都靜悄悄地注視著她的腳,可那被錦被蓋
著的一雙腳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昨晚,大概就在這些時候……」公主又把當時的經過和自己的感覺向父王細細說
了一遍。
說著,公主焦急等待的那樂聲緩緩傳過來了。先是一陣沙沙沙的築聲,接著便是顫
悠悠的歌聲。那曲調是歡樂的,歌聲是歡樂的。細聽起來,像牧童在草地上翻滾打鬧,
像村姑在溪水邊洗衣嬉戲,又像一群青年男女在暮色中追逐歡笑。
樂聲剛起,秦王就聽出是高漸離在練指法吊嗓子,他邊聽,邊向女兒講高漸離,講
與他那段不平凡的友誼。公主聽得很入神,但她並沒有忘記聽音樂,那歡樂的音樂把她
帶到天真活潑的童年,帶到玩跳繩、蕩鞦韆、捉迷藏的游戲裡。記得有一次捉迷藏,在
逃跑中一腳踩進水溝裡,已是冬天,那腳凍得好痛好痛……怎麼,她突然真的感到腳冷
得發痛了,她高興地叫了起來:
「父王,我的腳感到冷,冷得發痛……」
秦王聽了立即興奮起來,伸手去摸女兒的腳,說道:
「不,不是冷,是熱。平日,我摸到你的腳都是冰冷冰冷的,怎麼今天就熱起來了?
好,一定是血脈通暢了。快,」秦王對身邊的宮女說:「愣著干什麼,還不快去拿毯子
來給公主蓋腳。」
「公主的腳又知冷暖了。」
「恰恰又是昨天這個時候,你說怪不怪?」
「那一定是月亮神的保佑。」
宮女太監們悄聲交談著,議論著。
真正的原因除了公主外秦王也知道,他早就聽說音樂往往會有治病的效果,沒想到
高漸離居然有了這麼高深的造詣。看來,我的女兒有救了。
「女兒,明天,我給你找個不用吃藥不用扎針的好醫生來,准保把你的病治好。」
「謝父王。」公主聽懂了父王的話,含笑回答道。
秦王轉臉看著女兒胖乎乎的圓臉在月色的映襯下越發紅潤了。
高漸離本來對秦王留他在宮中當樂隊教練就不情願,今天又傳詔叫他到華陽公主住
處去為她「治病。」他早就聽說秦王有個女兒小時從馬上摔下來跌壞了腿,癱在床上已
十年有余,換了幾茬醫生都沒醫好,嬴政為此還殺了人。現在,叫我這個操琴唱歌的去
豈不是有意為難我?但王命難違,只得帶上幾件樂器,隨太監去見公主。
公主從昨晚父王的話裡已聽出他將派來為自己治病的「醫生」是誰了。長這麼大了,
她還沒跟父王以外真正的男人接觸過。太監,她天天都能見到,但他們不算男人。只有
扶蘇,但他早已被父王派去戍邊了,一年也難得見上一面。何況他是自己的兄長,不能
算她所界定的那種男人。可是今天,她要見到一個真正的男人了。她從父王的介紹中,
從聽到的他那委婉的琴聲和渾厚的歌聲中,她在為他畫像,想象他的言談舉止風度……
在她的心裡,他的模樣還沒有畫好,就聽門外太監稟報:
「稟告公主,樂師高漸離奉詔前來拜見公主。」
「快請他進來。」華陽公主對身邊的宮女說。
透過窗欞,公主見一個留著三綹胡須的男子邁著敦實的步子走進庭院,踏上台階,
在廊前停了下來,遠遠的對著她的臥室拱手說:
「高漸離奉命見過公主。」
公主聽清了,正是那渾厚的男中音唱歌人的聲音,不覺心中一陣慌亂,忙說:
「高先生請屋裡坐。」
高漸離低頭進屋,在宮女搬過來的椅子上坐下。
走得近了,公主才把他看清楚:大額頭,尖鼻樑,一雙濃眉下閃動著神采奕奕的眼
睛。兩頰豐滿,唇紅齒白。身材雖不高大,但魁偉堅實。微低著頭坐在那裡,如一棵枝
繁葉茂的銀杏樹。
公主首先打破沉默說道:
「連日來,聽到先生的琴音和歌聲,悅耳動聽,且能調劑心境,使我受益匪淺。今
日得見,當面致謝。」
高漸離欠身道:
「在下為排遣寂寞,每晚彈唱幾曲,打擾了公主的清靜,還望公主恕罪。」
「哪裡哪裡,奇怪的是,近兩日聽了先生的音樂,我這多年麻痺的腳居然知冷暖能
動彈了……」
高漸離聽了也覺奇怪,自己本來是無心的彈唱,居然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便說:
「這恐怕是太醫的藥功吧,在下只是隨便彈唱,哪有這等效力。」
「我也想過,但兩次都是在聽到您的音樂後見效,這就不得不讓人感到奇怪了。其
實,古書中也有過音樂能治病的記載……」
「可那是異人才有的手段,在下只不過是個平常的樂工。」
「先生不必過謙。我已臥床多年,經過不少名家高手診治,皆不見效。而自從聽了
先生的音樂就有如此明顯的反應,看來絕非偶然。」
聽了這些話,高漸離心頭掠過一陣驚喜。師父生前曾教過他許多奇異功夫,但對音
樂治療,她說這是一種長期修煉才能達到的最高境界,要有天賦和領悟,還要有對方的
默契與配合,難道自己已在不知覺中掌握了這種方法?他還不敢相信,便說:
「如果公主確實因為聽了在下的音樂,使您的疾病有好轉,那也只能說是上天賜給
您的福分,是您內心的感應所致。在下尚無這種功力,不敢貪天之功……」
聽了這些話,公主對高漸離的好感更加深了一層。他好謙遜,好會說話。莫說聽他
撫琴唱歌,就是能天天和他在一起說說話,自己的病也會好一大半。想到這裡,她自覺
臉上有些發燒,便含笑道:
「先生真會說話,不過,就依先生所說,那也是我聽了先生的音樂,才觸動我的內
心而產生感覺的。《樂記》中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如果不是先生發自內心
的演唱,是不會對他人產生這麼大影響的。今天,請先生再給我一次這樣的機會吧……」
早聽說嬴政有個癱瘓的公主,心地善良,聰慧機敏,且美貌無比。聽她說話,以理
服人,沒有半點公主的驕橫與霸道,那聲音又如此柔和鮮嫩,十分迷人動聽。只是她的
美貌,雖近在咫尺,但他不敢抬頭直視,這除了禮儀上的原因外,更主要的是他心中已
經有了那個她……他自從與她相遇、相知到相愛,一直恪守自己暗下的誓言,哪怕再美
的女子,他也不願去多看一眼。即便是無意中看的一眼,他都會感到內疚,認為是對她
的背叛與褻瀆。他打算把宮中樂隊的事辦好後,便向奏王告辭,到邯鄲與她相會,然後
一同去燕國。想到這裡,他的頭又向下低了許多。
公主見他低頭不語,又說:
「高先生,剛才請您再給我一個機會,難道先生有什麼困難嗎?」
「啊,不,不,」高漸離立刻從遐想中醒悟過來,說道:
「公主吩咐,在下豈敢不從。不知公主喜歡聽什麼曲子?」
「隨先生的便。這一向我晚晚都聽您的演唱,曲曲我都喜歡。」
高漸離說一聲:「遵命。」便站了起來,從懷中取出一支長約尺餘的蕭來,把它橫
在嘴邊吹起來。只見他手指翻動著,或快或慢或輕或重地按著那些小圓孔,美妙無比的
音響從那些小孔中鑽出來,在公主寬敞的臥室裡迴盪著,如灑下一片艷麗的陽光,如吹
過一陣暖和的春風。頓時,臥室裡春意融融,明媚燦爛,一派生機。
華陽公主見高漸離側著身子站在那裡,全神貫注地吹奏著,隨著音樂的變化,身體
有節奏地搖晃著,宛如在風中擺動著的銀杏樹。
公主聽著聽著,感到有一股熱氣撲面而來,然後那熱氣從胸部漸漸向下傳導,在腰
部作了幾次回旋後向下移動,如螞蟻在爬動,從腿部一直爬到腳尖。她感到從來有過的
舒服,她似乎暈昏了過去,但又實在清醒著。她知道,這是因為音樂就在她面前演奏,
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其效果當然更明顯;另外,她又似乎覺得與今天跟他的愉快見
面和交談有關。總之,她感到自己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麼好,她的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每
一個毛孔都領略到音樂的快感。
一曲奏完,公主無比高興地說:
「這等美妙的音樂只有在天上才能聽到,今日聽了,真是三生有幸。高先生,如果
我沒猜錯,您奏的一定是那宋玉所說的『曲高和寡』的《陽春》。」
高漸離聽了不覺一驚。都說華陽公主學識非凡,果然不錯,連這種很少有人能聽懂
的高雅樂曲她居然了解,心中不覺便產生了幾分佩服。他說道:
「公主說的不錯,正是那首《陽春》。」
休息片刻後,高漸離又為華陽公主擊築唱了一曲輕松活潑的《采菱》,直唱得華陽
公主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日近中午,高漸離告退。
根據秦王的安排,高漸離每天上午來華陽公主處為她演奏音樂。高漸離跟韓娥游歷
各國賣藝,熟悉各地音樂,他又會多種樂器,演奏一兩個月,不見重複。華陽公主的雙
腿便在音樂聲中漸漸恢復了知覺。
但是華陽公主感到自己更大的收穫還不在此,而在與高漸離交往中所受到的感染與
鼓舞。她發現他身上有一種巨大的、她一時還說不清的精神力量,她試著用偉岸,用高
大來形容,但並不準確,她把它歸結為一種性格魅力。她發現,就連父王也主要是為他
的這種氣質所吸引,而不是過去的友誼和救命之恩。
她還發現他讀過很多書,凡是她讀過的書他都讀過,不僅能大段大段的背下來,而
且還能作出很獨到的評價。比如有次談到音樂,她問道:
「這音樂有悅耳動心傳情的許多好處,可是為什麼先賢老子和墨子都反對呢?他們
提出『非樂』理論,說什麼『五音令人耳聾』,對人沒有益處。我實在不懂,請先生賜
教。」
「依在下看來,」高漸離說:「墨子與老子雖然對音樂都持批評反對態度,但出發
點並不一樣。墨子講兼愛,他認為在百姓中普遍存在饑不得食、寒不得衣的情況下,去
撞鐘擊鼓彈琴吹竽,有什麼意義?如果老百姓沉溺在音樂中,會影響耕織勞作;當政者
沉溺其中,便不能聽獄斷政。這樣會造成國家亂和社稷危的嚴重後果,由此可以看出墨
子的一片苦心。然而老子就不同了,他的『大音稀聲』,提倡無聲的音樂,聽起來很玄
妙。但音樂無聲,豈不是取消了音樂?愚下斗膽說一句,老子是個無所作為的老朽,他
不懂音樂,所以反對音樂。」
「真是從未聽說過的妙論,佩服之至。」公主說罷又問:「先生對音樂有什麼見解,
請說出來我見識見識。」
「在下談不出什麼自己的見解,公主讀過的那本公孫尼子的《樂記》我也讀過,裡
面的許多說法我很贊同比如書中說『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在
文,謂之音』。音樂既生於人心,動於情中,必對聽者的心靈產生感染。如果音樂表現
的是善心和真情,會對人生產生積極影響,能喚醒和鼓勵人;如果音樂表現的是醜惡和
虛偽,便會使人消沉絕望,對生活失去信心……」
公主笑道:「如此說來,先生給我彈唱的都是表達善心和真情的音樂了,不然,怎
麼會對我的病能產生如此神奇的效果?」
高漸離說:「在下為公主演唱的都是從許多歌曲中選出來的高雅音樂,不過這些音
樂能對公主的病痛起作用,主要還靠公主自己。如果公主沒有這方面的修養,不投入,
不專注,便不能產生共鳴,也就很難產生治療效果……」
華陽公主聽入了迷。
她覺得他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絲缺點,但她不相信世上有這
種完人。
她努力尋找著,很快就被她找著了一個很大的缺點:這麼久了,他竟不敢正面看我
一眼,一個堂堂漢子竟如此拘束,如此膽小。看他,無論是演唱或講話,不是側著臉就
是勾著頭。是禮法對他的約束,還是別有原因?不管怎麼,她都認為這是他最大的不可
饒恕的缺點。她多希望一個男人,一個她崇敬的真正的男人能認認真真地看她一眼啊!
她終於等到了他改正缺點的那一天,他無比真誠無比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她把那當
作決定她一生的瞬間。
那是在一個月以後。
秦王眼見女兒的病體好轉,兩腿有了熱氣,皮膚開始紅潤起來,腳趾也能活動了。
只是整個大腿尚不能彎曲,不能下地站立和走路,不過看來也是不久的事了。
真沒想到音樂還有這麼大的用處,女兒的那雙腿不知換了多少醫生也沒醫出點明堂
來,為此他殺過人,懲辦過人。現在,居然讓高漸離彈彈唱唱就見了效果。可恨宮中那
些御醫,一個個酒囊飯袋,連對傷風感冒頭痛腦熱的小毛病都如臨大敵,手足無措。再
過幾天,一個個把他們攆出去。有病,找高漸離就行了。
說起病,秦王突然想到自己似乎也有什麼病,比如常常鬧頭暈,換了幾個醫生都沒
能治好。還找過巫師,跳跳鬧鬧一陣不但不見效,反倒把頭吵得更暈了,不如找高漸離
來給我治治。
想到這裡,立即下詔,召高漸離來寢宮。
高漸離應詔進官,拜見畢,秦王說:
「吾女華陽公主蒙先生治療,病情大有好轉。又不吃藥又不扎針,真神仙手段也。
沒想到,十年未見,你竟學得這麼一手好本領。你知道,我從小就怕扎針吃藥,我這頭
暈的病,怕只有你才能治好了。」
高漸離說道:「啟奏大王,公主的病,吉人天相,我的音樂只不過起了點輔助作用。
至於大王的頭暈病,在下聽說陛下每天要閱讀一百二十斤的公文,定是操勞過度所致。」
「我想大概與政務繁忙有關,不過,要是有你每天下午來為我彈琴奏樂,一定會使
我輕松許多……」
高漸離聽了,心中十分不悅,這不是把我當樂伎了嗎?便說:
「音樂乃消遣的勾當,大王在處理政務時聽音樂恐怕會分心,影響決策。再說,大
王與臣僚商議軍國大事,有在下在,也不便……」
「你這是不必要的擔心,聽音樂與處理朝政完全是兩碼事,不會有影響。至於有你
在嘛,更不是什麼問題。對你,無論什麼事也無須迴避。」
高漸離實在不願為他操琴解悶,便不得不抬出自己並不感興趣的墨子,說道:
「墨子有雲,為政者不宜聽樂,聽了音樂不能『早朝晏退,聽獄治政』。否則,會
造成『國家亂而社稷反』的嚴重後果……」
還未等高漸離說完,秦王便打斷他:
「別聽那墨翟老兒危言聳聽,要是音樂真有這麼大的能量,對付齊、楚、燕、趙諸
國,我只消派些音樂家就馬到成功了,何必興師動眾去征討……哈哈哈,高漸離呀高漸
離,你的書也讀得太多了。」
高漸離本想用墨子的話去嚇唬嚇唬他,役想到反被他奚落了一番,一時間竟不知如
何回答。
「就這樣吧,每天下午我在寢宮恭候你。」
沒有回旋余地,高漸離只有喏喏退下。
於是,高漸離便在秦王寢宮、公主小院和宮廷小樂隊間轉圈。在樂隊,調教那些天
真活潑的小宮女,雖瑣屑,也還輕松;在公主小院,能與公主平等對話,更是愜意。唯
有在秦王寢宮,隔著一層帷賬為他彈琴奏曲,隱隱約約見他有時伏案批閱文書,有時召
大臣商討政事。這倒罷了,有幾次,他竟召來嬪妃宮女調笑玩耍,陣陣浪聲狎語傳來,
把高漸離操琴的手氣得打顫。他有意加大彈琴擊築的速度與力度,以提醒秦王,可是他
全然不顧。
每次從秦王寢宮回來,他都窩著一肚皮氣。原先癡迷於音樂,是因為它能給人間帶
來歡樂,可是現在,卻去為他制造享樂的氣氛與效果。一種不可抗拒的恥辱感鼓動著他,
他決定跑。可是,高高的宮牆,戒備森嚴,如何跑得出去?即使跑出宮牆,又怎能跑得
出鹹陽。他在等待,在尋找……
一個機會來了。王翦領兵打敗了趙國,秦王要以勝利者的身份去趙國巡游。要是他
離開皇宮,必然帶走許多貼身侍衛,皇宮的管理自然會松懈,那時就好跑多了。但是,
他不希望這個機會馬上到來,因為眼看公主即將重新站起來,他不願在這至關緊要的時
刻離開她。他多麼希望能親眼看到她站立起來,一如常人那樣走路啊。要是能出現這樣
的奇跡,也不負韓娥師父對自己的一片苦心。
可是就在這天下午為秦王演奏後,秦王對高漸離說:
「這段時間來聽了你的音樂,我的頭暈病似覺好了許多。後天,我將去趙國巡游,
你隨我同行。公主那裡和樂隊那裡,你去安排一下,待回來後再去。」
沒想到嬴政會作出這樣的決定,他明明知道公主的康復指日可待,卻要偏偏把我叫
走。你嬴政只不過是點頭暈的小毛病,而公主的腿卻關係到她一生,錯過這個時機將前
功盡棄。嬴政呀嬴政,你也太自私了。
然而轉念一想:叫自己去趙國也好。眉娘在邯鄲,把她找到一起投奔燕國豈不更好。
不過他覺得這時離開公主,對她的病太不利,便向秦王說:
「大王,華陽公主的病情已有根本轉機,估計再有十天半月,她就可以重新站起來
了,不如把我留下等她的病體完全康復……」
秦王聽得有些不耐煩,說道:
「她的病我知道,回來再治不遲。」
完全是不容更改的口氣,高漸離不敢再說。
第二天上午去公主的小院,高漸離明白這是最後一次為公主演奏了。他表演得很賣
勁,很投入,但他未能掩蓋住自己的淒傷。
公主的耳朵是再靈敏不過的了,哪怕是很歡快很壯烈的曲調,她也從中聽出了些許
悲涼的不諧之音。她在他的臉上,似乎看出了難言的憂傷。
不覺間,空氣便變得沉悶起來。
為了壓制自己的情緒,他一曲接一曲不停地演奏,專揀公主最喜歡的樂曲彈著,唱
著,直至精疲力盡。
早在今天踏入公主小院時,高漸離就決定冒一次險,他要一睹公主的芳容。都說公
主生得嬌艷無比,可惜近在眼前都未敢一觀。而今天,在最後一次機會面前,他難以自
持了,決心要正面看看她,然後毫無遺憾地離開。
雖然,在整個演奏過程中他的這個決心曾幾次動搖,但當奏完最後一個音符時,他
還是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向公主半躺著的那張床望去……
他搜羅所有的語言也無法形容華陽公主的美,他只覺得像看到一輪初升的圓月,放
射著鮮亮柔和的光,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他已完全陶醉在那白朦朦暖融融的月光裡了。
直到告辭,他都不敢看第二眼,再看,他自己也無法想象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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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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