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陣猛烈的情感撞擊中,生命的火花被點燃。高漸離在驚喜中有幾分慌亂。華陽
公主胸有成竹地說:「您大膽照我的安排去做,沒錯。」
自從秦王去華陽公主小院探視她的病體並親自為她餵了三湯匙蓮子粥後,小院就熱
鬧起來了。今天西垂宮王后來,明天櫟陽宮王后來,至於貴妃、夫人等等,來的就更多
了。她們帶上各式各樣珍貴禮物來討好公主;有的,還學著秦王給公主喂飯,並以
「公主殿下,小人早就給公主物色了四個機靈乖巧的宮女,今天帶來獻上。」說罷,
轉身對站在門外的四個宮女說:「還不快進來給公主殿下叩頭請安。」
華陽公主聽了心想:我身邊的宮女已夠用了,何必又增加四個?她正想說不要,把
她們領回去,但抬頭一看,四個整整齊齊站成一排向自己行禮的小宮女,她立刻高興起
來。四個小宮女長得一般高矮,十三四歲年紀,一個個眉清目秀,伶俐可愛。便改口說
道:
「謝公公關照,就把他們留下吧。」
總管聽見公主這麼客氣說話,心裡高興,轉臉對四個宮女說:
「公主留下你們,是你們的福氣。今後,要小心伺候,若有什麼差錯,我定不輕
饒。」
說罷,向公主行禮告退。
「來來來,你們四個都走過來,讓我好好看看。」四個小宮女走到公主跟前,公主
看了越發滿意,便問她們的名字。一個個報來,不是什麼嬌,就是什麼艷,聽了好俗。
公主問了她們出生年月後,便取名為春雨,夏風,秋月,冬雪,都留她們在身邊伺候。
這四個小宮女都是新近從趙王宮中帶回來的,自幼受到宮廷調教,知禮儀,懂規矩,
細心體貼,忠誠老實,很逗公主喜愛。公主性格善良,寬柔溫和,從不擺架子。小宮女
們也都慶幸自己遇上好主兒,心情格外歡樂,整日公主小院裡笑聲不斷。
「春兒,天都快亮了,起床吧。」公主對睡在門邊的小宮女輕聲喊道。
春兒被叫醒後,伸個懶腰,穿衣起床,走到屋外廊簷下看看天色,又點燈看看沙漏,
回屋對公主說:
「公主,還早著哩,剛剛才寅時。」
「怎麼天就那麼亮了呢?」
「那是月亮。」
「啊!」公主自覺好笑,忙對春兒說:「再睡再睡。」
春兒和衣上床,但再也睡不著。
她知道今天公主這麼早就叫她起床的原因。前天,她就聽說了,今天那個高樂師要
來。也是,一個樂師算什麼,又不是什麼尊貴客人,可公主卻要灑掃庭院,洗擦門窗,
連窗簾、帷帳、床單、被褥,都要換洗。屋裡的幾盆花,說太艷了,要換淡雅點的。從
來不甚講求衣著妝扮的公主,這幾天又抹胭脂又畫眉。其實,公主就是不打扮,也夠美
的了,這一打扮,就更美得沒法說了。可惜的是她只能半躺在那兒,要是能起來走走,
配上那身材,一定更美。這老天爺怎麼就不長眼,這麼好的一個公主,竟讓她不能動
彈……想著想著,就睡著了。迷糊中,聽見有人講話:「太陽都三丈高了,春雨這丫頭
還睡,我把她打起來。」是秋月的聲音。
「算了,昨晚我把時間弄錯了,早早就把她叫醒,耽誤了她的瞌睡,就讓她再睡
睡。」分明是公主在說話。
春兒一驚便醒了,一看,果然太陽已老高了。她慌忙起身,收拾被褥,整理床舖。
這時公主已洗罷臉,夏兒、冬兒正端著銅鏡伺候她梳頭化妝。
今天,公主特別挑剔。頭上的髻本已挽好,她看了,說有點歪,叫打散重挽。臉上
的胭脂已抹好,她說濃了,叫洗了重抹。幾個宮女都覺得奇怪:今天公主怎麼了?原因
嘛,只有春兒知道,當然,她不能說。
早飯後,一向安靜的公主卻變得情緒焦燥起來,當宮女們把她扶起來坐好後,一會
兒叫拿書來,一會兒叫拿筆來。書換了幾種,沒找到一本好看的;字沒寫幾個,就撂下
不寫了;又叫把琴擺在面前,可沒彈上幾下,就叫拿開。
就連公主自己都覺得有些失態。她定定神,拾過那卷剛丟在一旁的《莊子﹒逍遙游》
大聲讀道: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冬兒,你去看看,
院子裡誰來了?」
冬兒應聲跑出去看了看回來說:
「是花匠送花。」
「……化而為鳥,其名曰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公主強迫自己讀下去……
她聽到那熟悉的腳步了,就是他……她立即放下竹簡,然後用手攏攏頭髮。正在這
時,門外來報:
「高樂師參見公主。」
她聽見他那穩健的腳步聲了。她已走進庭院,走上台階,走過廊沿。現在,已在自
己門前停下。
「快請高先生進來。」公主吩咐宮女們。
兩個宮女掀開門簾,說道:「請進。」
他終於出現在她的面前了,還是往常那副打扮,可是臉明顯的黑了,瘦了。臉上的
那三綹胡須不見了,減了許多儒雅的風度,但卻顯得年輕精神了。他仍然低著頭,欠了
欠身
「給公主請安。」
「快,快請坐。」公主忙不迭口地說。
宮女搬來椅子,請他坐下。
「先生旅途勞頓,尚未休息過來,又勞您來給我看病,實在過意不去。」公主首先
打破沉默說。
「公主殿下不必客氣,為公主效力是我分內之事。不知公主這一向玉體如何?」
「唉!」公主長長歎了口氣說:「先生走之前我的腿眼看就要好了,然而這一耽誤,
就又還原了。現在,又是老樣子了……」
高漸離不好再問,便說:
「那就從頭開始吧。」
「只是有勞先生了。」
自從上次為公主演奏取得醫療效果後,高漸離便潛心鑽研,看了不少醫理藥理的書
籍,又搜集了一些相關病例,思路一下寬了許多。從醫理上說,聲音能治病,恰如針灸
能治病一樣,都是刺激經絡穴位。不同的是,針灸對穴位是從外部刺激,而聲音是通過
耳朵傳導於心,是從內部刺激,只要找准穴位,就能收到效果。但這要求病人的默契與
配合,如果病人沒有音樂修養,甚至毫無樂感,那就等於「對牛彈琴」了。他總結上次
為公主治療的經驗,針對她懂音樂、悟性高的特點,設計出一套快捷穩妥的方案;又接
受上次醫療效果未能及時鞏固的教訓,採取有節奏有步驟循序漸進的方式,在樂曲、樂
器,歌曲風格、內容上,作組合搭配;在演唱上,避免上次那種被動勉強、奉命行事的
拘束,要充滿信心和力量,洋溢著激情與歡樂。
對華陽公主來說,她把聽高漸離的音樂演奏既當作一種高尚的娛樂享受,更當作一
種治療過程。如果上次的治療帶有偶然巧合的因素,那這次到是一種完全自覺的精神投
入。
僅僅半個多月的時間,公主的病情就明顯好轉了,大腿恢復了知覺,也能動彈了。
王宮上下自然是一片歡喜。
最歡喜的當然是華陽公主,她對高漸離說:
「我覺得,這次比起上次來,見效要快得多,想來高先生又使了什麼高招吧?」
高漸離說道:「在下沒有什麼高招可使,我想大概因為有了上次的基礎,血脈經絡
已大都暢通,所以便更快些。」
「先生所言固然有理,但從我的感覺看,您在樂曲安排組合上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就像醫生開方搭配各味藥物的比例份量一樣,對症下藥,又恰到好處。」
高漸離聽她說在點子上了,笑而不答。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公主問。
「既然已被公主聽以來,在下就不好再說了。」
「高先生,您怎麼老是在下在下的,不能換個說法嗎?」公主因為已糾正過他兩次,
見他不改,佯裝發怒道。
「是,在……」高漸離說。
「在下。」公主說。
「哈哈哈……」公主大笑,他也抽動了一下嘴角。
「還有,」笑了一陣後,公主開口說:「我注意到,您在演奏中對斷連、頓挫、輕
重、徐疾的處理上非常有趣,使我感到似乎有個小人兒用他柔軟的小手在我腿部捶擊,
或重或輕,或快或慢;又像有一股熱流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在我周身流淌循環,使我非
常輕松和舒暢。」
高漸離聽了分外高興,他覺得他預期的效果即將達到了。公主把感覺說得這麼生動,
比喻這麼貼切,要是換個人,把病給他治好了,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他說道:
「公主所說的感覺,正是我想要達到的。公主的病是腿部經絡受到損傷而麻痺所致,
要使其恢復,必須刺激神經經絡,內外夾攻,貫通經脈,方能收效。」
「不過,除此之外,我還從您的音樂中聽出一些令人心神飄逸、熱情激盪的內容來,
我感到這對醫治我的病起了很大作用。」
聽了公主的話,高漸離不覺臉上有些發熱。
公主實在太聰明了,她居然聽出他隱藏很深很深的意圖,要不是她提出,他是不會
說出來的。即使她聽出來了,他也不便直說。
他確實有意識地安排了一些具有挑逗性的樂章。公主雖長年臥於病榻,但她處於青
春年華,春情萌動在所難免,但因病體限制,不能舒展和宣洩,難免不影響她身體機制
的正常運轉。如果用音樂把她的這根情之弦撥動起來,使她青春熱血燃燒,於她的病體
將會大有好處。果然,一切如他的想象那樣。他有些得意,但他卻說得比較含蓄:
「公主的病雖然在腿上,但卻與心緒有關。心情好,則氣脈通;氣脈通,則筋骨活。
好心情需要好的音樂去激發,去誘導。人們常說,感人心者,莫始乎言,先乎情,切乎
聲……」
公主聽了,笑著搶過話頭說:
「我見先生整日不苟言笑,目不斜視,還以為是個迂夫子哩。今天看來,先生琴音
中含情,談話中也言情。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就冒昧請先生再奏兩曲抒表之曲,以飽
耳福,好嗎?」
聽到這裡,高漸離便豁了出去,說一聲遵命,立即調弄琴弦,先奏了一曲屈原的
《山鬼》。
因為這是一首較為流行的寫神仙戀情的歌曲,高漸離只彈曲,並不唱。他想讓公主
唱,然而公主只和著琴音在鼻子裡哼,實在也不好唱出聲。
歌曲彈奏著女神的美麗豐潤,婀娜多姿,把公子迷得神魂顛倒。公主只在心裡默默
地唱著,然而最後,彈奏到女神等待情人的急切與淒迷時,公主竟忘乎所以地隨琴聲唱
了起來:
雷填填兮雨冥冥。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琴音與歌聲停了下來,高漸離抬起頭來,正好對著公主那哀怨迷人的眼光,不覺心
搖神蕩起來;而公主,卻分明從他眸子裡看出了期盼和淒苦。
接著,是一個長時間的沉默。
沉默,是戀人間一種最神奇的情感交流,在默默守望中的一種心靈勾通,一種情感
的觸摸,一種無聲的對話,一種從相知到相愛的彼此認同。他們互相都感到對方在自己
心中的存在和位置,但卻一語不發,靜悄悄等候著那粒種子在心田中萌發。
公主究竟是主人,她笑著先開口說:
「好美妙的音樂啊,怎麼就忍不住唱了起來。既然唱了,那就盡興唱吧。高先生,
請您彈一曲宋玉的《招魂》,我來唱。不過,我唱的不好,別見笑。」
此時的高漸離已無法自持,服服貼貼地聽從公主的安排.彈起《招魂》曲。
這是一首寫宮庭生活的抒情歌曲,幻想十分奇特,韻律十分優美。公主和著琴聲深
情地唱著,當唱到「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時,公主不禁黯然傷神,
眼圈竟紅了起來。高漸離也感動得低垂著頭,把最後幾個音符反覆地撥弄。
稍稍休息後,公主又說了:「今天難得有這麼好的興致,我毛遂自薦不怕獻醜。想
來高先生也會趁興揀您最喜歡的高歌一曲的……」
音樂家是聽不得別人唱歌的,高漸離哪裡忍耐得住,何況公主相邀。話音剛落,他
就撥動著琴弦唱了起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高漸離唱的是《詩經》中的《采薇》。這本是一首寫徵人在返鄉路上的一段哀情,
但高漸離卻賦與它以自身的感覺與經歷,唱得淒淒慘慘哀哀怨怨,唱到最後竟悲哀得嗚
嗚咽咽,難以卒章。而這時的華陽公主已被感到得像個淚人兒了。
高漸離唱完後,慢慢冷靜下來,自覺有失體統,低頭告辭而去。
高漸離走後,華陽公主心裡久久難以平靜。她細細品味他唱的那首《采薇》,那依
依不捨的是誰?那用霏霏雨雪滋潤他饑渴的又是誰?她好像有所悟,但又很難說清。還
有那句「莫知我哀」,實在叫人猜不透。你,高漸離,到底有些什麼難言的悲哀呢?告
訴我吧,我會為你撫平的。
高漸離走在回住處的路上,頭腦暈乎乎的,他覺得今天的太陽特別鮮亮,照在身上
特別暖和。一想到剛才發生的那一切,他好不興奮,簡直欣喜若狂。他感到胸口熱乎乎
的,身上暖洋洋的,因為有顆心在向他靠攏,有個異性的身體在向他貼近。從此,他再
不孤獨,再不迷茫,再也沒有孤苦伶仃的感覺了。
然而當他剛剛走進自己的臥室,坐定下來細想時,他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怖,他
好像在玩一場死亡的游戲。她是誰?我是誰?這種非分之想最終會導致什麼樣的結局?
他簡直不敢想下去。
幾乎一夜失眠。第二天,他懷著黯淡的心情走進公主的小院。但當他一跨進她那華
麗的臥室,看到她那光彩照人笑容滿面的圓臉,聽她一聲銀鈴似的呼喊時,心頭的烏雲
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恰如濃密的晨霧在陽光中頃刻間便化去一樣。
「高先生,您猜我昨晚做了個什麼夢。」
高漸離望著她,搖搖頭。
「我夢見我能站起來了,能走路了。」
「那是個好兆頭,我們不妨今天就試試。」
高漸離說罷,取過他的築,嘁嘁嚓嚓錚錚嗆嗆地擊打了起來。
華陽公主感到與以前不一樣,她從他的樂聲中好像聽見一股清泉從山間流出,那晶
瑩清徹的水流從陡峭的山巖上急衝直下,辟辟叭叭砸在萬丈懸巖下的深潭裡,恰如重重
地砸在自己的雙腿上。她感到一陣麻木,一陣脹痛。而後,則量陣輕松,一陣躍躍欲試
的衝動。
「春兒,你們快過來,」公主大聲喊著守候在門外的宮女們:「你們快過來扶我下
床……」
宮女們進屋來把公主愣愣地看著,以為聽錯了。
「叫你們過來,我要下床!」公主再說一遍。
幾個宮女忙過來攙扶公主。
公主慢慢移動雙腳,讓宮女們穿上鞋襪,雙腳向床下伸去。
當她的腳踩上堅實的土地時,宮女們都高興得歡呼跳躍起來。而公主,卻興奮得流
下熱淚。
這時,高漸離的築聲如雨點般沙沙沙地響著,像風吹起的沙粒,輕輕向公主的腿上
撒去,好像在鼓勵她,催促她。她於是抬起腳,跨步向前,一步,兩步,像孩子蹣跚學
步似的走了起來。
高漸離全神貫注地敲擊著築,隨著樂聲,公主的步伐慢慢變得穩沉了,堅實了。她
完全擺脫宮女們的扶持,開始一步步地走起來。
「公主能走路了!」
「公主好了!」
驚人的好消息很快傳遍了王宮,傳到秦王的耳朵裡。
當秦王目睹自己的女兒站了起來,一如常人那樣走路時,他高興得拉起女兒的手開
心地大笑起來。
但是不到兩天,華陽公主小院就傳出不幸的消息:「公主的腿又不能動彈了。」
立刻,王宮又籠罩在烏雲之中。
秦王見女兒苦著臉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皺著眉頭問道:
「怎麼了,女兒?」
「不知怎的,腿又還原了,只是還有知覺。」
秦王搖頭,頓足,對隨從的太監說;
「傳我的話,叫高漸離趕快治好,否則……」
秦王是個極敏感的人,他以為這是高漸離故意干的,在捉弄他。要真的是這樣,他
絕不輕饒。
高漸離更是心急如焚,秦王那裡還是次要的,公主的病眼看好了怎麼又翻了過去,
他很難過。他恨自己的功夫太淺薄。於是他起勁地對著公主吹竽、彈琴、擊築、鼓瑟……
「公主,你感到腿好些了嗎?」他焦急地問。
公主搖搖頭。
他覺得唱歌的效果更好,便揀平日公主喜歡的歌唱了一曲又一曲……
「公主,你再試試你的腿,有好轉嗎?」
「嘻嘻嘻。」公主掩口笑了起來。
「公主,你……」高漸離迷惑不解地望著她。
只見公主向宮女們使了個眼色,她們便紛紛退出門外。
「高先生,謝謝您今天給我唱這麼多歌。」公主說著,對高漸離神秘地一笑,而後,
從被褥裡慢慢抽出雙腿說:「這是一個不得已的辦法,我怕父王見我好了又要把您叫
走……」
「啊!」高漸離明白了。
「這事只有我的幾個宮女知道,她們是不會講的。現在,您也知道了,想來,您也
是不會講的。」
高漸離佩服她的膽大和機智,覺得有她在,什麼難處也不怕。
這時,公主漸漸走近了他,深情地看著他,一雙小手緊緊蓋住他撫琴的手。他輕輕
抽出一只手,把她的手壓住,更緊地壓在自己的雙手之間。接著,公主兩片鮮紅的嘴唇
便藏進高漸離那濃密的胡髭裡了。
愛情,不僅能使人膽大,更使人聰明。
一切,都在華陽公主的周密佈置、天衣無縫的安排下進行著。
又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太陽,像懂得高漸離的心情一樣,歡快地跳躍著從東方
升起。宮廷樂隊的小樂伎們早已起床,有的在樹蔭間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有的在廊簷下
吹竽彈琴。上午,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開始了。
由於高漸離的細心教導,這群樂伎的基本功進步很快。現在,已進入第二步排練,
開始和樂了。好在這群孩子個個聰明伶俐,一點就通,沒多久,就能合奏出好幾個大型
樂章了。高漸離信心十足地望著那些孩子們,他要讓他們個個都成為樂壇高手,成為演
奏家和歌唱家。
午飯以後,稍事休息,高漸離便向華陽公主的小院走去。
其實,按直線距離,從樂隊住處到公主小院並不遠,但因為要穿過幾道宮牆,繞來
拐去,雖然一路多是花徑和林蔭道,花香撲鼻,芳草萋萋,但仍覺太遠,特別是對今天
的高漸離來說。
路上,他幾次把手伸進袖子裡。那裡藏有一扎竹簡,上面寫的是他專為公主獻的詩,
還譜好了曲。他要在今天唱給她聽。
剛跨進小院,就傳來一陣歡笑聲,宮女們個個笑臉相迎,齊聲說:
「高先生請進。」
她們把他帶進公主寬大的臥室後,便紛紛退出門外。
梳妝打扮整齊的華陽公主笑吟吟地迎上來,雙手拉著高漸離,一頭拱進他的懷抱。
接著,一陣低低的嘻笑聲和竊竊私語聲便飄散開去。再過一會兒,伴著樂聲,歌聲唱了
起來。今天是新曲新歌,高漸離唱得很投入,守候在門外的宮女們個個聽得入神:
長夜遙遙,
鶯啼曉曉。
斯人憔悴,
無依無告。
明月皎皎,
三星高照。
秋水伊人,
相依相靠。
撫琴為樂,
鼓琴以和。
琴瑟相依,
日月不息。
高漸離剛剛唱完,華陽公主便一頭靠在他胸上,而後,整個地融化在他的懷中。
正在此時,外面嚷道:
「太后駕到。」
公主慌忙從高漸離的懷中掙脫出來,翻身上床,把腿伸進被窩裡。她一邊用手理著
散亂的頭髮,一面對高漸離扮個意味深長的鬼臉。
太后進屋後,見高漸離向她跪著請安,扶起他說:
「快起來快起來,坐下彈你的琴,不必如此拘禮。」
「老太后,孫女給您老人家請安。」華陽公主嬌滴滴一聲,喊得太后心裡好不舒服,
趕快走到公主床前,握著公主的手問這問那,喋喋不休地說起來:
「你父王外地巡游去了,讓我來看看你。說你的腿又不聽使喚了,他很著急,叫我
問問高樂師倒底是怎麼搞的。一會兒好,一會兒歹。你要是好了,他回來倒好說;要是
沒好,……他的脾氣,你可是知道的……」太后說著,還朝高漸離看了一眼。
「奶奶,我的腿這一向在高先生治療下,已好多了。您看,這不,能伸能屈,知冷
知熱。大概再過幾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那就好,也免得連累高樂師。」
「高樂師,」公主轉臉對高漸離說:「老太后最喜歡聽您的演奏,快給她老人家奏
幾曲。」
高漸離應了一聲,立刻彈奏起來。
聽了演奏,老太后心曠神怡,滿心歡喜地回寢宮去了。
「怎麼,不高興?」公主見高漸離面帶憂戚之色,問道。
「高興。」高漸離說:「與你相處的這段時間,是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最高興的日
子。我從小不知父母,流浪江湖,行蹤不定,飄若浮雲。雖然也曾遇上好心的韓娥師父
和俠義的燕太子丹,但他們卻都早早離我而去。本想隱身山野,了卻一生,不想能與公
主有緣相逢,又蒙公主垂愛,願以終身相托,這也是無意的安排。我本一草澤小民,能
得到公主如此大的恩澤與愛意,哪怕就是現在死去,也無怨無悔。只是你我一段情緣了
無結局,我深感疚歉,又給公主帶來傷害,故而感到悲哀。」
「先生不必悲哀,我這裡早想好一個長遠之計,只要你依計而行,加上我的配合,
我們的事一定會有個圓滿的結局……」
連高漸離自己都不明白,一向很有主見的他為什麼那麼聽她的話,他好像守候在媽
媽面前的孩子那樣聽她講她的計劃。她想的那麼周密,那麼大膽,又那麼精細。他佩服
她,甚至崇拜她。他認定她不是一個平凡女子,她是一個精靈,一個上天專為他而派來
人間的女神。
他望著她那微微凸起的胸口,那裡一定藏有數不清的智慧與聰明,他俯身而下,把
耳朵緊緊貼在她的胸口上,似乎要從中聽出些什麼秘密。
他聽到了……
那裡跳動著的是一顆多麼歡快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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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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