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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東還之謎

  人世間難王真有什麼命運前定的事嗎?
  當紀曉嵐豪飲最後一觥烈性的伊犁白酒,——這已經是他喝下的第17獻酒了,——帶著微醺,跨上赤駿驃騎馬,抱拳與送行的文武官員王別時,初夏的涼風,正從天山峽谷問席地掠過,他在馬背上微微打了個寒顫。
  3年前,乾隆33年8月(公元1768年)紀曉嵐被乾隆降旨奪職滴戍烏魯木齊,當他在這秀野亭,以罪臣的身份進入烏魯木齊時,他以為,也許從此他要客死在這平沙莽莽的西域了。
  一晃將近四年,今天,又在這烏魯木齊郊外的十裡秀野亭,文武官員們來給他送行了。
  驛王上的沙礫石,已經被太陽曬得發燙,用當地哈薩克話來說,抓幾塊暴熱的石頭,就能烤熟一腔羊。然而,從天山上下來的風卻還帶著隔年積雪的寒意。
  送行的行列中,那幾個哈薩克軍校也在。一次,他們請他吃「火石烤羊」,這幾個軍校,殺翻了一腔羊,就把羊扔在一堆被陽光曬得滾燙的沙礫石中,然後就避在坎兒井旁的白柞亭內,以免烈日暴曬。不久,就聞到一股焦味,過了一陣又聞到陣陣香味。烤肉香味越來越濃烈。這幾個哈薩克軍校高興得呀呀叫,還攤開了幾隻羊角杯,拿起了熱瓦甫與冬不拉。準備邊撕羊腿,邊喝烈酒,邊彈冬不拉,邊狂舞豪唱。紀曉嵐也入境隨俗,準備和他們一起茹毛飲血,歡歌狂嘯。紀曉嵐雖然是個文人,但平生有兩大嗜好,一是煙癮特大,他特制了一個大煙袋,一次可裝4兩煙,可從北京虎坊橋的紀宅直抽到圓明園。一次煙袋遺失,後在前門大柵欄的貨攤上復得,因為誰也不需要那麼大的煙袋。因此人們又稱紀曉嵐為紀大煙袋。另一個嗜好,就是酷愛吃肉,看見肉就精神百倍,一次可吃十幾斤肉。這天,他聞到那陣陣烤肉的香味,興高采烈的樣子,當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正當他們想大嚼一頓的時候,忽然來了一陣怪風,頓時飛沙走石。事後,紀曉嵐想起了唐代邊塞詩人岑參的詩的意境:「平沙莽莽黃入天,輪台九月風狂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風驟來驟息,那一堆碎石與一腔羊已被刮得無影無蹤。就在那烤羊的地點,不知從哪裡卷來一架破風車,它的風翼的殘片,還兀自骨碌碌地轉。彷彿在取笑他們。這些哈薩克軍校,圍著風車轉了幾圈,看到確實再也找不到那匹烤羊,也不懊喪,依然圍著這架破風車,跳之、舞之、蹈之、唱之、彈起了冬不拉與熱瓦甫
  不知是被這些反對大自然的暴虐,毫不為意的軍校們所感染呢?還是想到自己在宦海風波中的浮沉。紀曉嵐居然也與這些軍校們一起,模仿他們的動作歡舞起來。
  今天,這幾位軍校,還專門烤熟了兩匹羊,送他在歸途中享用。
  從天山的峽谷中,又刮來了一陣寒風。
  不知乾隆這次賜環東還,對他來說是喜是憂?
  乾隆的諭旨,只有短短的八個字:
  賜環東還,兼程還京。
  連烏魯木齊將軍巴公彥弼,對乾隆的旨意也並沒有更多的了解。
  於是,人們就憑各人的想象,對這王御旨作出種種猜測。
  兼伊犁駐防大臣的巴將軍,認為這是喜訊,以致破格餞行,還親自送至烏魯木齊城外十裡的秀野亭,另送上品伊犁酒十壇,供紀曉嵐路上品用。
  副都統劉公鑒與參將海起雲是紀曉嵐在滴戌期間的好友,他們也曾在宦海中翻過跟斗,因此作出的判斷很審慎:皇上此選,難以捉摸。
  唯有烏魯木齊虎峰書院掌院陳執禮認為是大喜在望,可慶可賀。陳執禮還是個嫻熟《易經》的學士,並還會一手拆字木。紀曉嵐剛奪職帶罪戍邊時,難免神情有黯然之時,陳執禮曾要紀曉嵐書寫一字,以拆算一下。紀曉嵐就寫了一個「名」字。陳執禮略一思索,對紀曉嵐說:
  「名字,下為口,上為外字偏旁,是口外也。」
  陳執禮用筆蘸墨,在雪花紙上邊書邊析:
  「日在西為夕,因此購兄戍走西域。」
  紀曉嵐(紀陶是他的官名,紀曉嵐是他的學名)點點頭:
  「將來有希望得歸否?」
  陳執禮用鎮紙拍著手掌說:
  「字形類君,亦類召,必賜環東還也。」
  「何年?」
  陳執禮又邊書邊析:
  「口為四字之外圍,而中缺兩筆,也許不到四年,——今年是戊子,至第四年為辛卯,夕字卯之偏旁。看來,辛卯年有東還之望。」
  居然被陳執禮言中,在乾隆36年辛卯春(公元1771年)下旨東還。
  紀曉嵐在烏魯木齊的近四年中,與陳執禮交往日深。一是因為在這西域邊廷,盤馬彎弓、飛騎馳戰的武將較多,文官較少;二是能像紀曉嵐這樣博學多才者更少,陳執禮是在這邊遠之地難得的一個有才識的文人。兩人就經常在一起飲酒、談文、吟詩。紀曉嵐是個聰明人,他察覺出,陳執禮雖然品秩不算高,只有六品,但某種程度上說,連總督俞金鰲、駐防大臣巴彥弼將軍等人的命運都操在陳執禮的手中。陳執禮,其實是乾隆的一個耳目。他可隨時向乾隆飛馳密札,通報邊防將士的狀況,軍情、民情,甚至沙俄的動向。其時,沙俄是葉卡捷琳娜當朝,邊廷經常不寧。大學士溫公就在乾隆34年(公元1769年)一次與沙俄的交戰中,在木杲木捐軀了。
  紀曉嵐與陳執禮交往較密,還在於,他感到陳執禮雖然是乾隆的耳目,但為人還算正派。自己被滴貶到烏魯木齊,乾隆也一定會令陳執禮注意他的反應隨時密報。紀曉嵐決定不迴避。決定走走這根鋼絲。處得好,也許還可為自己早日得到乾隆的再次啟用創造些條件。因此紀曉嵐在陳執禮那裡不亢不卑,不親不疏。每逢乾隆壽誕之日,都寫上一首詩,還故意吟給陳執禮聽,但又不做得太過,以免陳執禮以為這是一種策略,另外,紀曉嵐打聽到陳執禮是康熙時官做到文淵閣大學士的陳廷敬的孫兒。陳廷敬在康熙年間長期執掌文柄。紀曉嵐曾讀過陳廷敬的《尊聞堂集》與《午亭文編》這兩部文集,器識高遠,文詞淵雅。陳廷敬逝於康熙49年(1710年),到乾隆35年(1770年)正逢60周年忌,在陳廷敬的忌日,紀曉嵐獻上了一首《陳公詠》。紀曉嵐對陳廷敬確很敬仰,因此詩寫得情真詞切,陳執禮吟後,不由感動得嗚咽。就在送呈乾隆的密札中,稱說紀曉嵐雖奪職滴戍但並無怨言,並向乾隆進言,不宜久棄在外,還附上了紀寫的賀乾隆的壽誕詩。
  紀曉嵐這次東還,得力於陳執禮暗暗相助,說得準確些,也得力於他的深謀遠慮,但真正的轉機,紀曉嵐至今還不太清楚。
  乾隆在前不久急召新疆最高長官提督俞金鰲往京城謹見,三天前剛剛回到烏魯木齊。乾隆還派了參贊大臣舒赫德也一同前來烏魯木齊,賜環東還的這王聖旨,就是由舒赫德親自帶來,並向他宣讀的。連俞提督與舒赫德也沒有更詳細的話可以奉告。紀曉嵐是個聰明人,也就不便多問了。但從俞提督的萬裡應召,乾隆又派高級參贊大臣舒赫德前來烏魯木齊,似乎正醞釀著一個什麼大的舉動。在這個時候,又突然賜紀曉嵐東還,這一來一去,也許有某種內在的聯繫吧。
  這真是個謎。
  乾隆經常在制造種種謎。
  謎,也是帝王術中的一種策略。
  制造一種心理的壓力,駕馭下臣;又以謎,去考察下屬是否敏感與明徹。
  連紀曉嵐這樣聰慧的人,也感到頗費猜詳。
  送行的隊列中,還有鼓吹一部。這時羌笛胡前,鼓角齊鳴,一曲《將軍令》以壯行色。
  紀曉嵐曾聽過無數次的軍樂奏嗚,但從來沒有今天那樣的感受:是如此地雄壯,如此拔動心弦,真是聞號角而戰馬嘶嗚,聽鱉鼓而揚戈出征。他的那匹赤駿驃騎馬,也昂首頓足噴鼻,似要脫韁馳騁了。
  他再次與送行的文武官員們一一道別。這些在疆場上金戈鐵馬,久經征戰的文武官員們,在聲聲號角與陣陣罩鼓中,神情顯得肅穆悲壯起來。忽然,紀曉嵐覺得送行的氣氛顯得大令人沉鬱、太壓抑了,他寬廣的額頭上眉峰一縱,嘴角邊就揚起了一個慧黠的微笑。
  他揚聲一吼:
  「四兒——!」
  聽到紀曉嵐突然一聲吼,連吹鼓手也驀然停止了吹奏。
  只見,一匹小黑狗,從一列車隊中奔出,動作十分滑稽,就像是一個逗樂的小丑,跳奔到紀曉嵐的馬前仰視著。
  紀曉嵐一聲:「咦——!」
  這匹小黑狗就轉身向送行的官員們搖耳點首。
  「啾——!」
  這小黑犬又連打了幾個滾,翻得十分靈活可愛逗趣。
  送行的人群中,不論是品秩高的官員,還是士卒、吹鼓手等都被逗得大笑起來。
  笑聲中,紀曉嵐兜轉了馬頭。於是,馬蹄得得,車聲磷磷,漸漸遠去。
  在遠處的山崗上,在耀眼的光圈中,人們看到紀曉嵐勒住了馬韁,再一次俯看這塊飛沙走石、綠洲瀚海的廣垠土地。
  像一尊凝然不動的塑像。
  在天邊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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