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珪做了永琰的老師後,發誓要把他培養成一個辨忠奸、明是非、勤政愛民、摒奢
尚儉的君主。於是朱珪在教授詠吟李杜詩篇、韓柳文章、蘇辛詞句的同時,更從《四
書》、《五經》中闡發仁政愛民、國以民為本的道理,特別是對歷代帝王的治國方略、
成敗得失、經驗教訓,講得明白、析得透徹。當講到《出師表》中「親賢臣、遠小人,
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是後漢所以傾頹也」時,更是詳細講明,何為
「賢臣」,何為「小人」,而君王只有自正自清,才能有識,才能辨出賢佞。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轉眼間,永琰隨朱珪在上書房已度過四年時光。四年中,二
人朝夕相處,感情已超過師徒了。永琰對朱珪的感情,似乎趕上了對乾隆的感情。步入
老年的乾隆更加專制,貪圖享受,對皇子們也更加嚴厲。特別是永琰是他內定密絨的太
子,對他的要求,幾乎達到了苛刻的地步,在永琰面前,沒有了早年時做父親的少有的
溫情的一面,而只有威嚴了。因此,永琰比以前更少了天倫之樂。永瑆年歲已大,和自
己來往漸少,綿恩在宮外管著軍隊,已升到九門提督,事務繁多,和自己交往日稀;母
親又已病故。父親如此高高在上,不能接近。特別是和珅受寵以後,皇帝的身邊似乎只
有和珅一人了。好在永琰娶了個溫柔多情的賢淑貞正的妻子,使永琰倍感家庭的溫馨。
在上書房中,朱珪溫厚中正,對他悉心栽培,在感情上,似乎彌補了殘缺的父愛。因此,
永琰的感情中,沒有什麼空白,也正因為如此,永琰對喜塔臘氏和朱珪的感情深深如海。
五月,驕陽似火,天氣酷熱。上書房裡卻很涼爽,永琰特別喜愛這幾間書房,細細
再看,五楹書室,不雕不繪,在這裡整日學習書史,游藝於詩文,或臨摹法貼,真是恰
然自得。永琰常想:這五間屋子要永遠是我的該多好。於是向朱珪道:「師傅,在五楹
書室中,真正愜意恰然,我想為它題一齋名,師傅看這書房叫什麼好呢?」
朱珪道:「勤學者有余,怠者不足,有余可味也,可名此書房曰日『味余書室』。」
永琰想「余」之義可謂深廣了,民生在勤,勤則不匱,禹惜寸陰,晉陶侃說眾人當
惜分陰,為學者可不勉哉!為政者可不勉哉!於是對朱硅說道:「弟子明白了,師傅是
教我終生勤勉不輟。」
朱珪點頭道:「人生在勤啊。天下的一切事情,都在這『勤』字上。」
永琰聽了朱掛這句話,不覺淚流滿面,道:「我到上書房學習的前一天——那時我
方六歲,正是正月十五,母親把我叫來,囑咐我的也是這樣的一句話,如今母親的音容
笑貌歷歷如在目前。」
朱珪激動地道:「你沒有愧對你母親,令皇貴妃娘娘若地下有知,也應含笑九泉了。
你不妨以《民生在勤論》為題,作一篇文章。」
永琰提筆寫道:
「民生在勤,勤則不匱。自天子以至庶民,成知勤之為要,則庶政修而萬事理矣。
人日習勤芝則日近善實,日習惰馳則日近於惡也。如其不勤,則為學者安於下流而不能
上達,為治者情於事功而庶政怠荒,欲求齊家治國平天下,其可得乎?故勤者夫人所當
勉者也。若農夫不勤,則無食;桑婦不勤則無衣;士大夫不勤,則無以保家;公卿不勤,
則無以傷治:其害奚勝言哉?書曰:惟日孜孜,可不戒與?可不勉與?」
朱珪看罷永琰的文章,暗暗點頭,內心充滿了神聖莊嚴的感覺。
永琰又問道:「老師,人非神仙,過錯難免,怎樣才能不犯或少犯過錯呢?」
「做到『儉』和『慎』即可。諸葛氏說:『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孔聖人說:
『以約央之者鮮也。』儉約可以培養人美好高潔的德行節操,做到了儉約,犯過錯就非
常少見了。御孫說:『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奢侈浮華必然帶來國家的災難
和個人品德的倫喪,國家便會衰敗,社會便會寡廉鮮恥而追求金錢享樂。所以孔聖人說。
『與其奢也寧儉』,王爺,你對孔聖人的這句話是怎樣理解的呢?」
永琰想了想到:「創業之始,皆有樸素之質,先民都崇尚節儉,不務浮華。可後世
之人,踵事增華,變其本而加後,竟奢靡之習,忘節儉之風,實在是忘本啊!移風易俗,
撥亂反正之道,莫善於儉也。」
朱珪心內一震,又復一喜。細酌永琰話的意思,分明是指責乾隆皇帝的肆意奢華,
又分明有意在以後撥亂反正,分明這十五阿哥早已留心世事,似乎也意識到未來的儲君
是他了,看來,永琰已經做到了「慎」字。
永琰見老師思考著什麼,又道:「老師說的『慎』,學生看來比孔明的『靜』含義
更豐富,老師解釋一下好嗎?」
「要做到『慎』,首先要『靜』,唯有『靜』才能潛心審察事之端倪及趨勢,觸摸
到物的本質和奧妙所在;唯有『慎』才能『明』,唯有『明』才能『斷』;唯有『慎』,
才能虛己以待,如積柔水,即可潤萬物亦可破一切阻擋。『慎』決不是優柔,而是果
敢。」
永琰道:「師傅教我四年,學生今天把所學的概括為四個字:仁、勤、儉、慎,不
知當否?」
「是啊,這四個方面你都已經做到了,只是其中的『仁』最難把握,不可失之偏
頗。」朱珪心潮澎湃,他為他塑造了一個英明偉大的靈魂而驕傲自豪。
永琰道:「師傅能再說一說『仁』嗎?」
「追求社會大同、天下為公的人,才是心中有『仁』的人,——你背一下《禮記》
中的『大同』那一章。」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份,女有歸……」
永琰與朱珪朝夕講求,涵濡德義,度過了他人生中的美好時光。
悲苦傷心總是永伴著愉快歡樂。四十五年三月,永琰從家庭與上書房的快樂巔峰中
跌落下來。四十四年十二月由側福晉劉氏剛剛生下的皇長子,在此時夭折了。這對剛過
二十一歲的永琰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可是,正當永琰沉浸在悲哀之中的時候,他的
恩師朱石君又要離開了。
圓明園的春天雖然桃紅柳綠,鶯歌燕舞,但永琰的心裡卻是一片淒風苦雨。上書房
內,永琰滿含著淚花道:「真捨不得師傅走,可是分別又是不可避免的。我只盼望著我
們團圓的日子。」
朱琰道:「我這次外出為官,肯定不會只是三年兩載。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
見到殿下……」朱珪也哽咽起來,道,「我不能再侍奉殿下了,我送你《五箴》就當是
我臨別的禮物。」朱珪提筆寫下《五箴》道:
「養心,敬身,勤業,虛己,致誠。」
永琰道:「這《五箴》,應是我一生的座右銘。」
自春到夏,皇子皇孫仍在圓明圓勤政殿旁的上書房中讀書。永琰在上書房中,自朱
珪走後,再沒有改添別的師傅。
這一天,他拿了一本《貞觀政要》,很快全身心地投入到書中。不知看了多長時間,
忽然,一只小手摀住了扉頁,永琰轉頭一看,見是十妹和孝公主,忙抱起她笑道:「真
調皮。」
「十五哥,我叫你好幾聲了,你總不理人。」
永琰道:「哥哥沒有聽到,該打。」說看拿起十公主的手打在自己鼻樑上。
兩人在上書房裡戲鬧起來。
十公主是乾隆帝最小的女兒,是他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乾隆帝對十公主的疼愛
超過了任何皇子皇孫。這不僅僅是因為乾隆快到了七十歲而生下此女,老來捧珠,自然
珍愛;更重要的是,十公主活潑可愛,正好填補了老年乾隆的情感空白,讓他享受到天
倫之樂。皇後早逝本來就是給他留下終生的遺憾,母親去世後,一些心裡話再也找不到
人說,晚年寵愛的妃子魏氏可以和自己作情感心靈的交流,但在四十年就已經薨逝了。
平時他對兒子們過於嚴厲,嚴厲得近乎苛刻,所以兒孫們對他多是敬而遠之。十公主聰
明伶俐,活潑可愛,整日繞在膝旁,給了他無限的溫馨和天倫之樂。每當一抱起十公主,
乾隆帝所有的煩惱,所有的疲憊,傾刻間就會化為烏有。所以乾隆無論到什麼地方總是
帶著她。
宮中的人也都喜愛十公主,這卻不是因為她是皇上的掌上明珠,而是十公主確實討
人喜愛,尤其是永琰。平時,十公主像個男孩子,好與哥哥及侄子們在一起玩耍,可是
乾隆帝的心裡,只有兩個人帶她他才放心,一個是永琰,一個是和珅。而永琰,在宮中
極為寂寞,帶妹妹玩耍又不受父皇訓斥反受到鼓勵;特別是長子夭折後,永琰似乎把愛
兒子的感情都轉到了十妹身上。
永琰抱著十公主剛走出上書房,一個聲音叫道:「十妹。」
「十七哥。」公主叫道。
乾隆的這個老兒子十七阿哥永璘,早看見十妹到了十五兄的房中,心裡像長了草一
樣,哪裡還能安靜下來。看十公主和哥哥出了門,忙走出上書房。平時,十七阿哥最會
說,所以十公主挺喜歡他,可就是父皇不讓她與十七哥在一塊兒,現在看見十七哥來了,
十公主道;「我們去粘知了去。」
永璘高興非常道:「好,快走,不過,不要帶太多的太監、宮女。」
不料永琰厲聲道:「永璘!」
永璘如被當頭倒了一盆冷水,立時站在那裡不動。永璘最怕的就是這個同母哥哥永
琰,父皇有時還遷就他,就是永琰對他一點也不客氣。永璘見永琰虎著臉,只得悻悻地
回到上書房,十公主道:「十五哥,你不讓十七哥玩,你給我粘知了。」
永琰道:「好,我帶你去。」
女兒中,只有十公主才可以到上書房去;兒孫中,在上學時間只有和十公主在一塊
玩耍才不會受到訓斥。
此時乾隆帝正好來到上書房門口,永琰忙向乾隆請安,乾隆道:「剛好,我有一些
事要做,你帶她去玩去吧。」
永琰道:「我們到丁香堤去粘知了。」
乾隆笑道:「你回到童年了。」
永琰道:「小時候,我從來也沒有粘過知了。」
乾隆帝不無深意地說:「宮中的人倒向往平民生活。」
永琰拿了根竹竿,竿頭用刀劈開,再用一細硬的小棍撐開,然後捆縛結實,讓太監
們拿到不知什麼地方給網了些蛛絲,這時永琰才帶著十公主來到丁香堤。丁香堤上栽了
些柳樹和白楊,這是知了最喜棲集的樹木。永琰粘了幾個後,十公主高興得又蹦又跳,
把知了裝在盒子裡,便自己要拿著竹竿粘,永琰把竹竿交給她,她兩手擎著,竟真的粘
著了一個——雖然有永琰的幫助。十公主高興地叫著,連旁邊的宮女和太監們也樂起來。
恰在這時,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十公主——」聲音雖不大,可十公主聽了這聲喊,
「拍」地把盒子、竹竿一扔,飛奔著向前。
永琰一驚,心道:「是誰竟然這樣討十妹的喜歡!」放眼望去,見遠遠地有一個人
向這邊跑來,永琰倒吸一口冷氣:「是他?」
來的人是和珅。
乾隆已六十多歲,過去的老臣一個個相繼去世,朝列中出現的,多是新面孔,諸皇
子皇孫對自己多是敬而遠之,親情甚少,後妃又皆色衰。因此乾隆雖為帝王,卻甚為孤
獨。和珅到他身邊後,刻意奉迎,乾隆帝頓時增添了許多歡樂。和珅不僅中外大事奏對
稱旨,在生活細節上更令皇上滿意,皇上腰疼他便去為皇上捶腰,皇上背酸他便去為他
揉背,皇上要吐口唾沫,他連忙把痰盂拿到皇上跟前,皇上要是吐粒瓜子,他會立即伸
手接住。時常,和珅似已忘了君臣禮數,竟開幾句不俗不雅的玩笑,令皇上開懷大笑。
乾隆帝極好作詩題字,和珅便跟著唱和,總是讓皇上贊歎不止。
沒有兩個月的時間,和珅便被提拔為戶部左傳郎任軍機大臣,之後步步高陞,做了
內務府總管大臣,崇文門稅務總監,御前大臣,戶部尚書,協力大學士,而仍值軍機處。
十公主撲到和珅懷裡道:「相公,你去了這麼長時間,我好想你呀。」
誰也不知為什麼公主叫和珅為「相公」。連乾隆也問為什麼這樣稱呼和珅,公主道:
「我喜歡這樣叫嘛。」.
和珅抱著公主道:「在雲南的兩個月中,我也時時惦著你呀。」
「給我帶什麼回來了?」每次和珅出門,絕不會忘記給公主帶上點什麼回來。
和珅答道:「馬上就知道了。」
和珅抱著公主來到湖水中央鏡殿前的草地上,乾隆正在逗弄著一對鳳頭白鸚鵡,十
公主急忙從和珅懷裡滑下來跑過去道:「這是相公給我的。」乾隆笑道:「還有誰和你
爭呀。」不料鸚鵡學音道:「還有誰和你爭呀。」公主歡呼雀躍,乾隆與和珅沖開懷大
笑。
過了一會兒,和珅走到公主面前道:「還有一對比這更好玩的鳥。」
公主瞪大眼睛道:「在哪?」
和珅往右邊一指,公主驚呼起來,那是一對孔雀,其中的一個正在展翅開屏,公主
又是一陣陣地歡呼……
乾隆帝把目光從女兒身上移向和珅道:「你隨朕來,朕有話和你說。」
和珅急忙扶著皇上,進了殿內。皇上坐下後,和珅為他捶過腿,又為他按摩著肩背,
道:「萬歲,有什麼事要和奴才說。」
「十公主叫你『相公』,朕看,這『公』可能就是『公公』的意思。」
和珅急忙跪倒道:「萬歲,奴才絕沒有這樣想。」
乾隆道:「是朕這樣想,既然她都叫開了,那就不要改口了吧。朕想,你的兒子與
她同歲,就讓他做朕的額駙吧。」
和珅忙叩了幾個響頭,流淚道:「皇上對奴才如同再造,奴才做狗做馬雖肝腦塗地
也報答不了皇上對奴才的深思啊。」
第二天,乾隆帝頒旨,賜和珅子名豐紳殷德,指為十公主額駙。
永琰從上書房出來,猛聽到十妹與和珅子豐紳殷德定婚的消息,頭暈目眩,怔在那
裡。初時,太監們沒覺出意外,過了好長時間見他目光直直地,身子似僵住了一般,於
是走上前來輕聲地叫道:「十五爺——十五爺——」不料陡然間永琰大喝一聲「混蛋」,
一拳正打中一個太監的眉眼。太監們魂飛天外,不知永琰從哪裡來的怒氣,又聽永琰喝
道;「都滾!」太監們也不敢離開,都一齊跪在那裡,恰好福安從此路過,忙跑過來指
著那個界眼流血的太監吩咐道:「你們幾個快把他扶走——你們還不趕快離開。」福安
看了看永琰仍是一臉的怒氣,心裡十分驚訝,因為這不是永琰的性格。大驚之余,仔細
思忖,心裡豁然開朗——是為皇上與和珅結為親家之事——一定是為這事了。福安也不
去管永琰,讓侍衛們遠遠地跟著,轉身急忙來到天地一家春,讓宮女把永琰的事轉告給
喜塔臘氏。
喜塔臘氏帶著宮女急忙來到上書房門口,見永琰已離那裡走到湖邊,喜塔臘氏走到
他身邊說:「這裡倒涼爽得很。」永琰見福晉來了,驚訝道:「你怎麼來了?」喜塔臘
氏莞爾一笑道:「我怎麼就不能來這裡?」永琰並沒有笑色,一臉的凝重,喜塔臘氏道:
「有什麼心事非要和湖水說,連我也不願傾訴?」永琰仰天長歎道:「天也不曉得我的
心思。」喜塔臘氏道:「但是天卻不像你這樣,你看那西邊的太陽,就要沉沒了,他仍
然紅燦燦的微笑著,因為他還等待著明天的升起。為了明天,他要樂觀地面對那黑暗的
一切,為了明天他靜靜地微笑著,沒有了微笑,他就無法面對眼前的黑暗,也就沒有了
明天。」
二人在湖邊慢慢地走著,天上的月亮出來了,星星出來了,與他們一塊同行。走著
走著永琰忽然道:「我餓了。」
不料,永琰打的那個小太監恰好是乾隆的內侍。兩天沒有見他,乾隆問身邊的太監,
他們都支支吾吾。乾隆看出蹊蹺,問道:「你們不要欺瞞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快快
講出來。」太監看遮掩不過去,於是就把永琰打人的事說了出來。
乾隆帝叫來福安道:「前天十五阿哥行為反常,你在跟前,你說他到底為了什麼?」
福安道:「回萬歲,依奴才看,十五阿哥剛出書房,驟對夕陽,似有感悟——那日
夕陽格外紅艷燦爛,把天地乾坤照得紅彤彤光亮亮,十五阿哥沐浴在陽光之中,不免詩
興大發,此時小太監反覆讓他去用膳,他焉有不怒之理。」
「他怎麼會請十五阿哥用膳?」
「他是受福晉宮中宮女的托咐,讓他代為轉告的。——這小太監確是無辜的。」
乾隆想了想福安的話,確實有道理,忍不住連連點頭,想了一會道:「雖然在詩興
大發之時,在靈感到來之時,最煩有人打擾,但是也不應把小太監打成那種樣子。看來
他的情性還是有些不對。」
福安道:「奴才沒想到十五阿哥孱弱如此,竟有那麼大的力氣。可能因為上書房中
自師傅走後,他不免寂寞,情緒有點煩躁。」
乾隆忙道:「你看十五阿哥身體不強壯嗎?」
福安道:「其實也很強健,只是在書房中呆久了,成了書生,顯得文弱。」
這句話一下子觸動了乾隆的心事,他最怕皇子皇孫們沾染漢文人習氣,失去滿州人
勇武的傳統和體魄,何況永琰是他內定密絨的太子。可是,一二十年把他們關在書房裡,
能不變得文弱嗎?乾隆的心中醞釀著一件事情……
在圓明園的鏡殿裡,乾隆帝招來福安,摒退所有的人說道:「朕今天找你來,是有
一件大事讓你去做。」
福安道:「皇上有什麼吩咐,奴才雖肝腦塗地、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乾隆道:「你已跟我幾十年,現在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齡,朕本應讓你享幾年清福,
可朕思來想去,此事非你莫屬。」
福安道:「萬歲,是什麼事?」
「隨十五阿哥去找木魚石。」
福安內心一震:這是天大的責任啊!他不由愣住了。
乾隆道:「你不願去嗎?」
福安忙跪倒於地道:「萬歲如此信任奴才,奴才感激不盡,奴才絕不辜負皇上一片
苦心,一定會帶回一個強壯堅強的十五阿哥。」
乾隆道:「朕想了很久,也只有你去朕才放心,這一點你自己也明白。不過,你雖
心細如髮,又是武林高手,但此行責任過於重大,朕又為你物色了兩位侍衛做你的幫手,
他們都是武進士出身,有你們三人隨行,朕想是萬無一失了。」
當日,乾隆召來永琰及福安、兩侍衛道:「永琰性情暴戾,竟至無故毆打太監,本
應禁閉嚴懲,朕念在永琰往日並無過錯,更為了他今後好好做人,特遵循我滿州遺風,
命永琰帶福安、義隆、爾森去尋找木魚石,一路上決不能暴露身份,違旨者斬。明日朕
即頒旨天下囿禁永琰,隔離宮中,以此來掩蓋真相。此次尋找木魚石之事,只有朕及你
們四人知道,除朕及你們四人外,若有一個人知道此事,你四人定斬不饒。」
次日,乾隆召來皇子皇孫和王公大臣們,下旨說:「永琰無故毆傷太監,任性妄為,
朕已著人將他逐出本宮,到別處監禁隔離,派專人嚴加看守,以示懲戒。若有為永琰之
事求情探問者,格殺勿論。」
皇子皇孫們嚇得哆嗦,王公大臣們個個震驚駭異,只有和珅暗自高興。
喜塔臘氏獲悉永琰被監禁隔離,五內俱焚。
永琰等四人易裝離開了圓明園,悄悄地出了北京,根據乾隆旨意,永琰必須由直隸
入山西越陝西再到甘肅,然後北折由蒙古而東進長白山,歷東北數省然後回京,並交給
四人一個路線圖,必須沿此圖規定的路線行走。
木魚石又叫木變石,滿語稱「安倭阿」,傳說這種石頭極其精美,更神奇的是敲著
它便會唱歌。它的歌聲能給勇敢者以智慧,使懦弱者充滿勇氣和信心。
永琰一行四人出北京後,往西進入房山縣境,一路敲敲打打,哪裡有唱歌的石頭!
永琰知道這是父皇在借故懲罰他,除此之外,似乎還有更深的含義。可永琰卻不願再想
下去了。而福安一開始便洞察皇上的用意,皇上是要鍛煉這個未來的君主啊!皇上此舉,
分明是把十五阿哥當成大清事業的繼承人了。
一天,四人出房山縣,過紫荊關,繞過沫源城,在太行山中往西行走,一個個渴得
舌干唇裂,看看紅日西墜,也尋不到一條小溪,一方池水。永琰道:「今後可要帶足了
水,至於乾糧少帶一點倒沒有什麼。」福安拿出羅盤測了測道:「我們加把勁吧,這裡
距靈丘縣城不遠,一定會有人家。」於是四人又重新振奮精神,加快了腳步。
果然,翻過一個山頭,往下望去,壑谷之中藏著幾間草屋,草屋之上,炊煙裊裊。
四人大喜,往下狂奔。到草屋前,見荊條織籬圈成個院落,三間草屋並沒有關門,草屋
的左手還有一間小土房,這就是廚房了。福安走上前去,剛要說話,不料廚房裡的人個
個扔下飯碗面如土色,跪倒在地後再也不抬頭。福安道:「我們並無惡意,是投親行路
之人,迷了路徑,渴了一天,沒有找到一滴水,現在特來叨擾鄉親,討一碗水喝。」說
罷,下跪之人神情稍為安定,福安見跪在地上的共有四人,一個老者已五六十歲,一個
小伙子二三十歲,一個年輕的婦人懷裡有個孩子。
聽了福安的話,老者抬起頭來,看眼前的幾個人神情,像是溫厚的人;又見他們個
個嘴唇乾裂,疲憊不堪,並沒有一點張狂的意思,渴得如此,屋裡現放著水,可幾個人
站在那裡紋絲不動,看來這幾個人是規矩人。老者這才說話道:「幾位爺,請進堂屋,
這裡太小,老兒為你們準備吃的去——開水沒了,那裡的涼水,你們少喝點,我們馬上
就燒。」
永琰道:「拿水來。」
福安拿起一個碗,看那鍋裡有些青菜湯,盛了一碗,來到永琰跟前道:「金少爺,
還是喝這菜湯好。」永琰接過,一仰頭,一碗湯倒進肚裡,看看福安和侍衛還站在那裡,
道:「你們還不快討點水喝。」義隆和爾森得了這句話,忙跨入廚房,乾脆把頭埋在缸
裡喝個痛快。只有福安仍然沒動,見永琰喝完,忙又盛了一碗遞與他,這才自己走到缸
前。
主人見四人喝好,道:「請到堂屋去吧。」
四人進了「堂屋」,永琰面南而坐,福安等三人侍立,永琰道:「三位坐下吧。」
三人齊聲道「謝金爺」,這才坐在凳子上。
老者道:「家中實在沒有什麼好吃的,請四位爺原諒。」
福安從懷中掏出一些碎銀子,放在案上說道:「請盡量給我們做得好一點,我們實
在是餓了。另外,今天還想在這裡叨擾一晚,請多燒點開水。這些銀子不成敬意,請大
哥收下。」
老人也不多說話,收過銀子,轉身去了,不一會兒端來熱水。永琰和幾位都燙了腳,
把血泡放了,塗上帶來的雲南白藥。這時那個三十左右的男子已把飯菜擺上桌子,桌上
有主人剛殺的雞,並且居然還有一罈酒。四人圍在桌前,斟了酒。福安道:「老哥和後
生一快坐下吧——我們還沒有請教尊姓大名呢。」老人還要推辭,福安把他們拉到桌旁
道:「哪有主人不陪客的道理?」
老人和年輕人坐下,酒過三巡,老人說他叫李文敬,小伙子是他的兒子,叫李明東。
福安也介紹了他們的來歷道:「我們隨我們家主人金少爺到靈丘投親,不想在山中迷了
路。我們三人都是金少爺的家人。」福安見氣氛和緩了許多,呷了一口酒道:「這荒僻
的山中,竟有這種好酒,實在想不到。不過,我有一事不明,我們剛到這裡時,你們極
為驚慌恐怖,不知為何?」
「我們以為你們是官府中的人。」那小伙子李明東道。
福安看李文敬,他聽了兒子的話,渾身一顫,拿眼角示意兒子不要說話。李文敬道:
「小兒生在山野,無知妄說,請各位不要見怪。」
義隆是個直性子,心直口快,不由地說道:「恕在下冒昧,在下看你談吐舉止並不
是山野之人,聽你口音也沒有半點太行山的味道,想你們大概是從保定來的吧?」
老人聽了義隆的話渾身又是一顫,又看一眼這幾位客人的神情,並無半點不善的意
思,便道:「老兒想幾位是從北京來的吧?」
永琰笑道:「你說的是,適才我的家人多有冒犯,請你原諒。不過我的家人說的恐
怕也是實情,我想問一問明東,為什麼官府的人會讓人嚇成這種樣子?」
李明東看來不像他的父親那樣會藏心機,說道:「我們確是從保定來的,從保定逃
到這兒的。」
李文敬見已瞞不住,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讓他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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