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查賑大臣李毓昌借著燭光一看,只見那兩個女子寸絲未掛地站在床前,搔首弄姿,
春光無限……第二天,李夫人的狀紙便擺到了嘉慶的龍書案上,一場軒然大波就這樣掀
起了……
    一連串的案子,對嘉慶的打擊非同小可,廣興和英綸都是他所寵信的人啊。嘉慶的
身體瘦削了,臉色也推悴了,加上天氣漸熱,穿的衣服漸少,遠遠地看去,顯得似乎能
被風吹倒似的。他時常想起阿哥時代自己和八阿哥、十一阿哥的對話。那時,八阿哥和
十一阿哥曾影響他把他的胸懷放在春花秋月、高天湖水之間,如果那時聽了他們的話該
多好啊。他現在多少有點明白順治帝當年出家五台山的傳說可能是真的,如今,他的愛
後早已崩逝,現在的女人只能使他放蕩,他也似乎只能在與女人的恣意放蕩中,來麻醉
自己,放鬆自己。做人難,做個君王更難。
    正當嘉慶帝長吁短歎的時候,山東省即墨縣的一個村莊裡,一個女人正焦心地等待
著丈夫的消息。她似乎感到她的丈夫兇多吉少。她,就是嘉慶十三年的進士李毓昌的妻
子林氏。丈夫是今年五月份前往江蘇江寧報到候任的,說好了七八月間就派人來接她和
他的族叔李太清,然而七月已過,八月也至,不但沒見丈夫派人前來,就連丈夫的只言
片語,她也無從收到。她隱隱約約地有一種預感:丈夫,肯定是出事了,肯定的。林氏
的預感沒有錯,她的丈夫不僅是出了事,而且是出了大事。這事情大到嘉慶帝得知後暴
跳如雷的地步。不過,在說她的丈夫李毓昌所發生的事情之前,應該先提一提另外一個
人。如果沒有這個人的話,李毓昌的結局很可能就會是另一番模樣。這個人,便是赫赫
有名、以文章和書法馳名朝野、又以幹練清廉深得嘉慶帝信任的兩江總督鐵保。
    鐵保,字冶亭,號梅庵,祖籍長白山下,先世姓覺羅氏,後改棟鄂氏,滿洲正白旗
人。其家族多出武將,父親誠泰官至總兵。鐵保獨喜文,於乾隆三十七年進士,授吏部
主事。武英殿大學士阿桂管理吏部,見他介然孤立,無所附合,意有不可,急辯勿撓,
尤為器重,屢加薦舉,由員外郎遷郎中,補翰林院侍講學士轉侍讀學士、內閣學士。五
十三年冬,乾隆帝召見,稱讚鐵保慷慨論事,有大臣之風。次年補禮部侍郎,歷京師會
試副考官、江南鄉試正考官。嘉慶四年,鐵保以吏部侍郎出任漕運總督,詳定改革漕運
章程十一款。七年底調補廣東巡撫時,記歷年行政經驗二十二條,書石鐫之堂壁,以告
後任。八年初轉任山東巡撫。是秋,黃河在河南封丘縣衡家樓決口,淹及下游山東章丘
一帶十九州縣,鐵保親臨指揮救災,為早日合攏決口,撥銀三十萬兩解赴河南。嘉慶帝
表彰他「心無畛域,深得大臣之體。」十年正月,鐵保升任兩江總督,賞頭品頂戴,成
為管轄江蘇、安徽和江西三省的最高軍政長官。這麼一個大名鼎鼎的朝廷封疆大吏,怎
麼會同新科進士李毓昌搞在了一起?這話,還得從今年的六月份說起。
    嘉慶十四年六月中下旬,江蘇中部連日大雨。那天穹彷彿被人捅破了一個大窟窿,
雨水順著窟窿直傾而下,淮河下游河水暴漲。奔騰咆哮的黃河自清江入淮後,宛若一匹
脫韁的野馬,在瓢潑般的大雨中,呼嘯著,猛烈地撲擊著薄弱的堤岸。堤岸終於經受萬
住大水的衝擊,在山陽縣附近崩潰了。洶湧的黃水,從決口處橫衝直撞向著低窪的山陽
縣席捲過來。水聲咆哮,驚雷怒吼,大雨傾盆。低垂的烏雲宛若一條條黑色的蚊龍,翻
滾著,雲層相激,發生「嗚嗚」的怪叫聲,聽來令人心驚膽戰。決堤的水頭猶如一座崩
裂的大山,足有兩丈多高,齊刷刷地壓過來,參天的巨樹在水頭的卷蕩下,彷彿成了弱
不禁風的小草,一片片的民房更好像小孩搭的積水,被大水只一推就軟癱了下去,大水
之中漂浮著巨大的梁柱、淹死的豬牛和一具連一具的屍體。只一天工夫,大半個山陽縣
就成了一片澤國。大水吞沒了無數的莊稼,吞沒了無數慘淡經營的村莊。被大水趕出了
家園的難民,成群結隊棲居在被分割開的一塊塊高地上,沒有衣服,沒有糧食,只有僅
能遮身的小雨棚。老人絕望地呻吟著,餓壞了的兒童淒慘地啼哭著,遭受了災害的老百
姓把生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官府的救濟上了。一道道災情告急奏折由軍機處加上火急標
志,送進了北京紫禁城的乾清宮。嘉慶坐在寬大的硬木幡龍御座前,閱讀著這些奏章,
臉上罩上了一層愁雲。他記得很清楚,自從登基以來,那桀做不馴的黃河幾乎年年要給
自己帶來一些麻煩。由於下游河道淤高,只要遇著連陰天,黃河就要決口。儘管他曾督
促工部派專員視察過河南、江蘇一帶的堤防情況,擬定過幾個加高堤壩的計劃,但撥下
一點款項,不是被朝廷挪做軍的,就是被部、省、府、縣官吏層層貪污,所以始終未見
成效。現在,老天又與自己作對,黃河又再次決了堤。兩江總督鐵保、江蘇巡撫汪日章、
江寧藩司楊護、淮安知府王谷,都遞上了告急本章。嘉慶無可奈何了。他情知,如果不
籌些銀兩去救濟災民,很可能會促使農民發生暴亂,如果真的發生了動亂,大局就不好
收拾了。然而,拿什麼錢去濟荒呢?想來想去,也只有動用六部的資金了。於是他迅速
地在奏章上批道:「賑濟饑民,各部籌銀二十萬兩,著六部合議,速將賑銀放下,欽
此。」寫罷朱批,他似乎感到輕松了一點,站起身來,吩咐鄂囉哩立即將聖諭送往軍機
處協辦。軍機處不敢怠慢,立即將六部合籌的二十萬兩賑銀送到了兩江總督鐵保的衙門。
鐵保為官比較清廉,一點也沒剋扣,馬不停蹄地根據受災程度的輕重,將賑銀如數地分
到各個受災縣。但是,清代吏治腐敗,到嘉慶年間已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災區官
吏,向來以鬧災為自己發財的機會。所謂「小災地皮濕,大災萬貫財」。像前面所說的
寶低縣知縣單幅昌藉災冒賑一案便可佐證。二十萬兩銀子聽起來是個不小的數目,但經
過各級官吏的層層剋扣,能發到災民手中的不過是十之二三罷了。所以救濟銀髮出不到
半個月,比上一次措辭更為激烈的請款奏折就又雪片似地飛進了紫禁城。捧著這些奏折,
嘉慶皇帝大發雷霆了。一個上午之間,他分別傳了軍機大臣、工部尚書、都察院左右都
御使、吏部尚書等進宮,拍著桌子指斥他們無能,把二十萬兩銀子白白送給了那些貪官
污吏。他命工部尚書立即制定限制水患的措施,命令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派出能員,緝拿
確有實據的貪官污吏。他大罵了吏部尚書一頓後,限吏部在二個月之內對所有官吏進行
一次審核,務必剷除弊政,整頓吏治。等他發完脾氣已經是中午了,軍機大臣等還在乾
清宮門外等著召見。嘉慶無可奈何地令軍機大臣進來,徵詢他對救濟河災的看法。軍機
大臣說:「淮安府目前已成一片澤國,數萬饑民嗷嗷待哺,朝廷救濟銀又被層層剋扣,
此事若張揚出去,必激起民變。依奴才之見,應即刻由國庫再撥出三十萬兩救濟銀,以
解燃眉之急,但在撥銀的同時,應當嚴飭兩江總督鐵保,派出幹練官員,到災區監督發
放,並及時清查帳目,舉發剋扣救濟銀的貪官污吏,確保民有所得。」嘉慶點了點頭道:
「救濟銀的來源,朕已想過了,就從國庫開銷。鐵保平日為官還算清廉,以他主持放賑
諒無大失誤,但派出監察的官員必須慎重選擇,要從新委放的進士中物色。他們的名份
要重一點,權力要大一點,以免徒有虛名。一切事項都委你傳旨辦理,朕靜等你的料理
結果。」軍機大臣畢恭畢敬地退出了大殿。嘉慶手扶著龍案,仔細品味著軍機大臣的話,
對於各級官吏居然利用水災中飽私囊,感到萬分惱怒,於是提起筆來,親自給兩江總督
鐵保、江蘇巡撫江日章寫了兩封上諭,嚴令他們親自選放監察委員,不得草率任命。寫
罷,吩咐鄂囉哩立即直髮江寧,這才鐵青著臉踱出乾清宮,找曉月、曉雲開心去了。
    卻說兩江總督鐵保,這幾天也是連連發脾氣。他明明知道,歷來賑濟災民,地方官
吏總是要落點好處的,但沒有想到淮安府的官吏竟敢把救濟銀吞食了十之八九。自七月
上旬以來,他連連收到吏部、工部的文告,提醒他不要激起民變,不久前又接到嘉慶帝
的親手聖諭,指斥他治政不當,辦事昏聵,以至數十萬兩銀子流入貪官污吏之手,並嚴
旨切責他派員加緊督察放賑情況,若再將救濟銀白白花掉,定受國法懲處。而從淮安、
山陽回來的幕僚們,又不斷帶來災區慘狀日益嚴重的消息,這一切使他又急又氣,他頓
著腳罵巡撫無能,不能制止貪污行為,又擔心萬一有誰振臂一呼,千百萬難民揭竿而起,
使他無法收拾。他最痛心的是自己居官數十年,以文章、書法馳名朝野,又以幹練清廉
深得信任,卻被一場水災毀去了半生的忠名,失去了皇帝的信賴。為了挽回損失,他召
開了一個又一個的緊急會議,一面把新解到的三十萬兩救濟銀分發下去,一面親自挑選
官員,隨著救濟銀一起前往災區,查處貪贓行為,監督發放賑銀。他遵照嘉慶的旨意,
從近幾年朝廷外放下來的進士中選派監察官,已經任命了四五名,但山陽縣受災最重,
需要物色一位精明強幹、辦事認真的人前去,反覆權衡,尚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如今,
他坐在寬大的公案前,翻閱著一疊厚厚的候補官吏名冊,仔細地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但
他又很失望,在那本名冊上,竟沒有一個人能使他信任。天色已近黃昏,沙沙的風兒透
過窗子吹進來,似乎帶來一些寒意,沒有月光也沒有搖曳的樹影,只有庭院的花叢中傳
來一兩聲什麼小蟲的鳴叫,使人更加感受到黃昏的靜寂。鐵保彷彿是真的覺著了冷,緊
裹了一下衣衫,兩眼依然盯著那本名冊。猛然,在最後一頁,一個名字跳入了眼簾。
「李毓昌」,這個名字十分生疏,似乎沒有見過。再看看履歷,山東即墨縣人,嘉慶十
四年進士,二個月前委派到江蘇任用。鐵保點了點頭,心想怪不得不認識,原來他新到
江蘇不久。這樣的新官往往還帶有讀書人的氣質,辦事一般十分認真,而且初入仕途,
躊躇滿志,不會幹出貪贓枉法的事來;加之他是山東人,在江蘇沒有熟人,執法時不必
有眾多的人情顧忌,如果派他前往山陽縣倒比那些久居官場的老候補官員去令人放心。
想到這裡,鐵保心裡似乎輕松了一些,用筆在李毓昌名字上做了個明顯的標記,並隨手
寫了一道召見令,令新科進士即墨李毓昌,明天上午來總督府聽候委任。應該說,鐵保
的這個決定還是十分正確的。李毓昌果真沒有辜負總督大人的厚望。然而問題是,正是
鐵保的這個十分正確的決定,卻把一個本可在仕途上大有作為的李毓昌送上了絕路。而
鐵保也因此受到牽累、丟了半生的清名。這裡,就不能不提及那個山陽縣縣令王伸漢來。
    王伸漢何許人也?他本是山陽縣城裡一個賣豬肉家的子弟。他的父親名叫王大,長
得就如其名,臉大,胸寬,雙腿粗壯。不敢說王大在山陽縣城赫赫有名,但他在他所居
住的地方,卻是老少鹹知的。你若買他的豬肉,只需告訴斤兩,他就那麼一刀下去,保
管和你所要的數量八九不離十,而有時,竟然絲毫不差。人們也實在是欽佩他刀下的功
夫。久而久之,「王一刀」的名聲就傳出去了。自然而然地,王大的豬肉生意也就越做
越好,經年累月地,王大多少也積攢了一些銀兩。王大應該說是個本分的人,像許許多
多本分的中國人一樣,他辛辛苦苦掙來的錢,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為後代著想。他只
有一個兒子,兒子生下來時,他找了一個算命先生給取了名,喚作「王伸漢」。至於
「伸漢」一詞有何含意,王大不懂,也不想弄懂。他只曉得,那個叫「王伸漢」的小家
伙是自己的兒子。既有了兒子,那自己苦來的錢理所當然地就要全部花在兒子的身上了。
兒子模樣不錯,幾乎跟老子長得一模一樣,只是比老子更魁梧、更高大。魁梧、高大的
男人,當然就有使不完的力氣。既然有力氣使不完,那就要想辦法使完。王伸漢十來歲
的時候,便在使力氣方面有著突出的表現。甭說同齡了,就是大王伸漢幾歲的夥伴,見
了王伸漢,也是畏畏葸葸地,因為,惹惱了王伸漢,準沒有好果子吃。而王伸漢卻是常
常被惹惱的,不是別人惹他,是他自己在惹自己。他只要看誰不順眼了,走到你跟前,
不聲不響地就給你一拳。這一拳,常常打得對方哭爹叫娘、抱頭鼠竄。因此,在王伸漢
十六七歲的時候,便混得了一個「王一拳」的美名。這美名,似乎可以同王大的「王一
刀」並駕齊驅。為此,王大也不知操碎了多少心。他搞不明白,自己這麼忠厚本份,如
何會生得這麼一個不肖的子孫?他有時氣極了,也對著兒子棍棒相加、拳腳並用,但打
來打去,不僅沒把兒子打好,反而越打越壞。他只要打了兒子一次,那四五天之內,鄰
捨的小夥伴們便沒有安寧之日。王伸漢很是規律地將父親加於他的拳腳棍棒一點不漏地
又加在他的小夥伴身上。有一次,王伸漢為了賭一口氣,用火將一家鄰居的屋子燒著了。
幸虧搶救及時,那鄰居家才沒有遭受太大的損失。王大有些忍無可忍了,噙著淚,將王
伸漢吊在了屋樑上,用鞭子將他抽得皮開肉綻。可王伸漢幾乎吭都沒吭,反而用一種輕
蔑的目光瞪著王大,毫不在乎地說:「你若有種,這次就把我打死。」王大如何忍心將
自己的獨生兒子親手打死?又有幾個中國人能下此狠手?王大一邊啼噓著一邊解下了兒
子。從此,王伸漢在外面更是無所不為了。偷雞摸狗,恃強凌弱,對王伸漢而言,則更
是家常便飯。不過,自懂事的時候起,一至到他死去,王伸漢在玩弄女人方面,似乎沒
有多大興趣。王伸漢當然也玩女人,但大都是順其自然。在他的身上,還沒有發生過多
少因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的事情。縱是如此,對王大而言,也實在是苦不堪言了。他每
次出門,包括他站在豬肉攤前,總看見或聽見熟人們指指點點、小聲嘀咕著。他知道,
那指點的對象,就是自己,而嘀咕的內容,便是自己的兒子。王大沒折了,花錢請了一
個私塾老師教王伸漢念書。一開始,王伸漢好像怪有興趣的,時不時地在王大的面前誦
上一段書上的文字,可時間不長,王伸漢就覺得煩悶了。他對王大說:「念書一點意思
也沒有,還不如玩去。」王大勸道:「不念書,怎麼求取功名?」可憐天下父母心,王
大像許許多多善良的中國人一樣,都把求學念書看作是攀緣富貴的唯一途徑。但王伸漢
卻不是這麼想。他當時雖然年紀還小,但他卻對父親說:「什麼功名不功名的?有錢就
有功名。有錢就有一切!」這一番話,將王大聽得目瞪口呆。王大怔了半天才說:「兒
呀,你念不成書,又哪來的錢?」兒子不以為然地道:「不念書就沒有錢了嗎?我下館
子,上妓院,錢都從哪來?不是你賣肉掙的。你賣肉幾十年,又掙了多少錢?我只要豎
豎拳頭,錢就送到我的腰包裡來了。」敢情,王伸漢從那個時候起,便悟徹了「強拳裡
面出真理」的道理。王大對此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因為,兒子的話也不能說一點
道理也沒有。他王大規規矩矩地做了這麼多年的生意,省吃儉用,也只攢下二百多兩銀
子。而有些人,整天無所事事,卻腰纏萬貫、吆五喝六。這世道,王大再愚鈍,也多少
看出了些眉目。不過,王大的心裡,卻總是希望兒子能多讀點詩書。王大以為,不管怎
麼說,讀點書、識些字,總沒有什麼壞處。然而,王伸漢卻沒有這個耐性了。有一次,
他沒有背出一段古文,私塾老師拿板子要抽他的手。他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奪過木板,
將老師的手墊在桌子上,毫不憐惜地用板子將老師的手抽得腫起多高。就這樣,王伸漢
的讀書生涯也就算結束了。王大實在無路可走了。他不忍心讓兒子像自己一樣,渾身血
腥地賣一輩子肉,更何況,王大心裡清楚,以王伸漢的德性,他也不會甘於繼承父業。
所以,在王伸漢二十歲的時候,王大花了二百兩銀子,幾乎是他所有的積蓄,給王伸漢
在縣衙裡買了一個街役的差使。王大以為,不管怎麼說,在縣衙裡幹活,也算是有了一
份固定的工作。山陽縣很窮,能像王大這樣一下子拿出二百兩銀子來買通關節的,簡直
是少之又少。王大的心願當然是很好的,而從某種角度上說,王伸漢這小子,也實在是
沒有辜負父親的厚望。他走入縣衙門的第一天,就被當時的縣令一眼看中了。縣令走到
他身邊,用臃腫的手指在他的身上又是摸又是捏,口中連連稱「好、太好了,太棒了!
本縣恰恰缺少你這樣的人!」你道這位父母官為何如此滿意王伸漢?原來,這位縣令是
一個特別喜歡以打人為樂的人。他總是嫌差役們用棍打人犯的時候下手太輕,沒什麼看
頭,故而,見到王伸漢這樣一個身高馬大的傢伙,他能不由衷地高興?當天下午,這位
父母官就從監牢裡提出一個拒不認罪的犯人,跪在了王伸漢的面前。父母官對王伸漢道:
「這個人犯不肯認罪,你就打他幾棍玩玩吧。」一聽「玩」字,王伸漢就高興了。他本
以為,堂堂正正的縣衙門,肯定是規規矩矩地,沒成想,連縣令大人也喜歡這麼打人玩。
若說打人,豈不是王伸漢的專業?王伸漢朝手心裡很響地啐了一口唾沫,摩拳擦掌道:
「老爺,不瞞您說,小的是最喜歡這種玩法的了。但不知,老爺是喜歡文玩還是武玩?」
縣令一聽,頗覺有趣,彷彿是找到了一個知音。「文玩武玩之說,老爺還是第一次聽說。
何為文玩?又何為武玩?」王伸漢道:「小的可以將這人犯打得皮綻肉飛,但卻不傷他
骨頭,這叫文玩。小的又可以一棍下去,便將這人犯致殘,這謂之武玩。但不知老爺喜
歡何種玩法?」縣令老爺捋著頷下的山羊胡須,沉吟道:「若是文玩,有趣倒也有趣,
只是耗費老爺我寶貴時間。而武玩,儘管有些匆促,卻看得實在、看得過癮。」王伸漢
道:「如此說來,老爺是喜歡武玩了?」縣令老爺瞥了一眼跪著的人犯,拖長了聲音道:
「然……也。」王伸漢不再言語,屏住氣,憋足力,雙手掄開,只見那木棍在他的頭頂
上劃出了一條漂亮的弧線,「嗚」地一聲,那木棍便實實在在地砸在了那口中連呼「冤
枉」的人犯臀部上。也沒聽見什麼異樣的聲音,只有那人犯「哦」地一聲悶響,便什麼
動靜也沒有了。縣令老爺急急地走過來,看也沒看那已然昏死過去的人犯一眼,匆匆問
王伸漢道:「你這一棍,效果如何?」王伸漢面不紅、氣不喘,恭恭敬敬地回道:「老
爺,小的這一根下去,那人犯的屁股早已打碎。」一個人的屁股有多少脂肪墊著?這一
棍下去,如何能將屁股打碎?縣令老爺起初不信,然而找人驗過之後,他就又不能不相
信了。王伸漢的這一棍下去,那人犯屁股上的幾乎所有的骨頭,確然已全部碎裂。縣令
老爺驚歎道:「此乃神力也。老爺我一定要重重地提拔你。」還別說,就憑這麼一棍,
沒多長時間,王伸漢不僅被慧眼識才的縣令老爺擢升為統管衙門差役的班頭,還混出了
一個「王一棍」的大名。就靠著這「王一棍」的大名,王伸漢的的確確地得了不少好處。
誰家的人被逮進了衙門,在審堂之前,都要偷偷摸摸地給王伸漢送點銀兩,求他高抬貴
手、手下留情。王伸漢對此是來者不拒。送給他的銀兩越多,他的棍子便打得越輕。若
誰家沒有銀兩奉送,那人犯可就要倒霉了,不是被打得半死不活,就是被打得腿斷胳膊
折。而在當時,縣衙裡抓人就像走馬觀燈似地,幾乎天天都有。因此,王伸漢的這樁
「買賣」是越做越紅火。當然,他王伸漢也不敢將收受的銀兩全部占為己有。他清楚地
知道,這一切,還得那個縣令老爺說了算。縣令老爺若對自己不滿意,那自己就斷了財
路。王伸漢當然不會這麼傻,他自小混跡街頭,這方面的經驗比他的老實巴交的父親也
不知要強多少倍。他在縣衙裡漸漸地混出了一個經驗,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跟上司
搞好關係,要不然,升官發財什麼的,全是空談。因此,在進衙門的那些日子裡,他幾
乎把收受來的銀兩的一半又送進了縣令老爺的腰包。這樣一來,縣令老爺對他就更是嘉
勉不已。有時,縣令老爺把一些小的案件,乾脆就讓給王伸漢處置了。王伸漢進衙門不
到一年時間,腰間已揣了至少有好幾百兩銀子。那一天,他很是殷勤地將父親王大請到
了一家酒館裡,點了好多菜,還沽了一壇上等的好酒。王大吃著、喝著,正為自己的兒
子有如此孝心而暗自高興呢。卻見王伸漢從腰間摸出一些銀錠,重重地撂在桌面上,又
重重地對他道:「這是二百兩銀子,是你為我買差使所花費的,現在,我一文不少地如
數還給你。」又洋洋得意地喝了一大碗酒,抹了抹嘴唇道:「你以前老是看不起我,說
我沒出息,還把我吊起來打,可現在,你,和我,到底哪個有出息?我現在一個月掙的
錢,比你一輩子掙的錢還多。你,還敢不敢把我吊起來打了?」王伸漢說著話,還不住
地用目的余光瞟著王大,那模樣,是很有些輕蔑的味道的。把個王大氣得,差一點就將
桌子掀個底朝天。「你……你掙的都是昧心錢,你還有臉誇耀?」王伸漢冷哼道:「我
只知道錢是好的,管什麼昧心不昧心。你不要嫉妒我,你要有本事,儘管去掙好了!」
王大長歎一聲,跺跺腳,憤憤地走了。他本想趁此機會好好地勸勸兒子不要做太多的缺
德事,可現在看來,這個兒子,根本就用不著再徒費口舌了。從此以後,王大和王伸漢
幾乎就不再有什麼來往了。他們之間的那種父子關係,實質上也從此斷絕了。而王伸漢,
卻越發無拘無束、肆無忌憚起來。只不過,無論王伸漢如何的肆無忌憚,他終歸也只是
一個縣府裡的衙役。那縣令老爺,不知怎麼地,看起來對王伸漢一直不錯,可就是不再
提拔他。這叫王伸漢很是不解,也很是有些憤憤不
平。他以為,憑自己的手段和才幹,僅僅當一個什麼班頭也實在是委屈。然而,不管他
怎麼不解,也不管他怎麼不平,他也萬萬不敢在縣令老爺的面前說個「不」字。好在隨
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腰包日漸鼓脹,這多少令他的心理有些平衡起來。因為他堅信,只
要兜裡有錢,就沒有什麼事情辦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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