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把皇後的玉臂輕輕送回被中,起身踱出寢殿。月光如水,灑落禁苑,夜風徐來,
輕拂羅裳。剛與皇後共度良宵的嘉慶,此刻又急切地盼望著那可人的小梅香……那女子
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民婦不知聖駕到此,萬望恕罪。」嘉慶卻微微一笑,龍睛放光,
別有一番意味……
春天裡有一種景象與秋季很是相仿,那就是,每當暮春時節便總有落英繽紛,就似
寒秋中殘枝敗葉的下場,一陣猶帶寒意的春風吹落片片綠葉紅花。顯然,這些春日裡灑
落的大都是鮮艷絢麗的色彩,它要比秋季的枯黃腐朽的老樹殘葉的摧折更讓人生出一腔
憐惜和傷感,好像人世間白髮人送黑髮人。
這一天,嘉慶帝用過晚膳,天色漸漸陰了下來。濃雲壓得低低的,天地間一片昏暗,
一陣陣疾風吹得紫禁城裡的高大梧桐樹、紫槐、雲楊搖晃不停。眼見一場大雨就要來臨。
嘉慶帝端坐在御案前,值日太監小心翼翼地掌上宮燈,備好筆墨。一大摞奏折又像往日
一樣擺放在嘉慶帝案上。他習慣地拿起筆,蘸了蘸尚散發著墨香的濃汁,隨手翻起一個
奏折。嘉慶帝讀著讀著,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眉頭皺起。心道,南河工程已由戶部拔
了二千四百萬兩,還是舊工未竣,新工未開,好個溫承惠,獅子大張口,還要數百萬才
能如期完工,這些錢都花到哪裡去了?越想越氣,「啪」地一擲筆,站起身,踱到窗前,
心裡難捺一陣激動。
此時,天已漸黑,外面下起雨來,一陣兒大,一陣兒小,把個梧桐葉,芭蕉葉,打
得劈劈拍拍地亂響,一股賊風尖溜溜寒嗖嗖地襲來,吹得窗扇幾開幾合,把窗簾兒撩起
老高。嘉慶帝心中莫名地產生一陣寂寞。當值太監站在門檻邊,見嘉慶帝神色不對,正
待過去關窗戶時,嘉慶帝一手示意道:「朕這兒不要你管,你前去坤寧宮,看看皇後和
皇子到現在都干什麼?說朕馬上就過去。」當值太監躬身答道:「扎,萬歲爺,奴才這
就過去。」說著,一轉身,邁步出了宮門。
不知什麼時候,外邊的風停了,雨一個勁地往下流,簷前滴水落在青磚上,嘀嗒嘀
嗒響個不停。嘉慶帝望著案上堆起的各地奏章,又坐到案前。飄入房間的雨絲扯不斷、
理還亂。屋裡有一些寒意。嘉慶帝原本昏脹的思緒稍稍定了定,他暗想,自己近日來的
情緒為何不高?按理說,眼下也是太平盛世,福建洋盜已徹底剿滅,可以說,搖擺的時
事就像自鳴鐘該停一停,可總有些不順心,感到心裡郁悶得很。嘉慶帝歎了一口長氣,
找出一份奏折,定眼一瞧,原是兩江總督勒保的奏文,只見上面寫道:「啟奏萬歲爺,
臣奉旨在東海黃海一帶擬初試海運,經過實地勘行,海運之策不可實行,其理由有十二
條:一是,海運所需的船隻應當高大堅實,而目前的船隻尚達不到要求。二,海運離陸
地甚遠,雖有可以經過的航線,但沿途所需補給難以辦到。三是海運的日期不定,豈可
因為它而耽延物資的流通。四,雖說海上大的洋盜已經滅跡,但據查,仍有不少的小股
賊盜出人海上,又不能撥專師來護,其海運的安全性大打折扣……」嘉慶帝看著,暗道:
這麼一來,海運斷不可行了。唉,朝中這班老臣今天這麼一個主意,明日那個主張,弄
得朕兩耳閉塞,竟也拿不了主張,看來還是要把他們都派出去辦差才是。想到這,提起
御筆在奏章上寫道:「勒保以一武將,東征西討,滅白蓮教匪,擒王三槐賊頭,功不可
沒。今一文職相授,所辦之事,甚合朕意,前因隱匿揚名帖一事而奪其武英殿大學士一
職,復援之。工部尚書一職擬不奪去,仍留總督任。」嘉慶帝略一沉吟,又接著寫道:
「勒保所議不可行海運之事甚合朕意,傳諭軍機處,上書房大學士處,海運之事斷不可
行,嗣後海運毋庸再議。」
嘉慶帝寫完看完,似有不滿意之處,又從案上舖出一張宣紙,揀其要言,復理順句
意,最後又添上:海運既不可行,萬望各地河工官員加緊水冶,以確保漕運暢通,以解
朕憂。嘉慶帝取出金燦燦的御印,在朱砂印泥中接了一下,復又重重地按到那張綿白光
潔、柔和的宣紙上,長出了一口氣。他站起身,在屋裡踱了幾趟來回,就聽外面有聲叫
道:「皇上還在披閱公文呢!」嘉慶帝一聽,心裡驚訝,憑感覺,他知道是皇後鈕枯祿
氏來了。果不其然,當值太監不一會就跪稟道:「萬歲爺,皇後來接您來了。」
望著嘉慶帝日漸清瘦的面容,皇後心裡不禁一番愧疚。原來,當洋盜頭目蔡牽被擊
斃時,本著斬惡務盡的理兒,前方將帥就把蔡牽的家屬美眷一齊捉到,因為是要犯,不
敢擅自發落,便統統解送京師。當初,嘉慶帝也因往年御審了幾次王三槐,得著了許多
真實情況,這回想也如此,所以對於蔡牽家屬,也慎重其事的專門下了一道手諭,要親
自審訊。那日,嘉慶帝駕臨瀛台,就由許多禁衛將領將蔡牽家屬押到台前。嘉慶帝向人
堆裡一望,只見三四個男子,七八個婦人,便把蔡牽的兄弟和兒子提出,審訊了幾句,
也不得什麼要領。望著幾張稚氣未脫的臉龐,嘉慶暗恨不已,同時也生出幾分憐憫,恨
的是蔡牽一事耗費國資幾千萬兩,還搭上了忠勇義士李長庚,便沒問幾句就對大學士董
誥低語幾句,可憐蔡牽的幾個兒子俱都凌遲處死。拿眼一瞧婦人當中,卻有一絕色女子,
看她年紀不過二十出頭,脂玉色的皮膚,桃花色的嘴唇,襯著一口烏金色的牙齒,嘉慶
帝也就起愛惜之心。因為,美人對於嘉慶帝來說也看得多,似這樣奇異的女子著實少見。
就這麼著,嘉慶帝將她暗暗地留在宮中。皇後得知時,心中自然不悅,個中原委,自是
不待細明,便下了一道懿旨,賜其自盡。當然,這事對嘉慶帝很有觸動,待自己知道時,
已是香消玉殞,心中極其痛悼。從此有好一陣時辰心中悶悶不樂,但時日一長,也就漸
漸淡忘了,可是在皇後看來,卻深愧做事過於鹵莽,加上嘉慶借口忙於政務,好久不來
坤寧宮,所以,今日當太監去傳說萬歲爺要去休息時,便顧不風急雨大親自來接嘉慶爺。
夜已將深,天黑得像墨染一樣,有一陣陣閃電在雲縫中跳動著,偶而劃破漆黑的夜
空。涼颯颯的風橫吹過來,樹枝便一陣颯颯聲響。乾清殿裡卻是燈火通明,燭光閃閃。
嘉慶帝望著皇後一言不發,立在窗前。閃電時而像燔螭虯枝,時則如金蛇行空,陡地從
雲縫中竄出來,將陰森森的空曠的大殿照得一片慘白,又是一陣嘩嘩的雨聲和呼呼的風
聲交織在一起,在嘉慶帝看來,彷彿宇宙間什麼都不存在了。透過簷前搖晃的燈籠,只
見一排衛士一動不動地站在雨地裡。
皇後盯著嘉慶帝好幾次欲言又止,示意太監關閉門窗,都被皇上攔阻,終於忍不住,
上前一步,幽幽地說道:「皇上,夜已深了,皇上再勤政愛民,心系天下,也要注重身
子骨。要不,叫奴才們護送皇上回養心殿如何?您看,風急雨大,涼風侵體,還是回
吧?」說著親自取出一件狐裘披風為嘉慶帝披上,又幫著系上上面綴著的白檀馬尾紐帶。
嘉慶帝轉過身,卻見鈕祜碌氏上身穿著絲面的杏黃坎肩,一襲荷綠色的長裙,站在微紅
的宮燈下顯得格外風姿綽約,神態俊逸,手裡擺弄著素紅紗絹,一臉安詳而溫暖地望著
自己。嘉慶帝一看,不禁呆了,好一枝臨風芍藥。忙上前拉住皇後的纖纖細手說:「皇
後,朕不知何故,近日總憂心忡忡,一切諸事皆不順心……」皇後忙緊緊地握住嘉慶的
手說:「皇上,我一介女子從來不過問朝政大事,再說,您也一直反對內宮傳說朝中的
事,我只是要知道,皇上不應該事必躬親,過問得那麼仔細。想我大清朝何等地闊疆大,
奴才以為,總不會年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縱有一些地方不是天旱就是水澇,這些都
是自然現象。如果發生災情,皇上一心補救,也就是為蒼生著想了。」嘉慶聽著皇後的
一席話,不禁也頻頻點頭:「皇後說得甚是,朕也從來不信什麼天災有異兆之說,你看,
你的一席話真讓朕寬慰了不少。」說著輕輕地一攏皇後的腰身,聞著她身上的幽幽清香,
心裡暗想,好些日子不與皇後同床共眠,皇後畢竟還是皇後,絲毫不見滋生任何不滿的
情緒,對自己仍是一片深情。嘉慶帝多少有些感動。此刻,他真希望踱進一個悠閒的避
風港,清清靜靜地躺一會,想到這便對皇後身邊的宮女說道:「叫御膳房送幾樣點心到
坤寧宮。」又轉身對皇後說:「朕今夜去你那,好好地輕松一下。」皇後垂下目光,燭
光在她的臉上鍍上了一層蠟紅,心裡的瞬間也是憧憬那纏綿恩愛之夜。皇後說道:「皇
上說到哪去了,皇上要去哪,哪兒不是一片春風沐浴。奴婢感恩還來不及呢。這不,一
聽說皇上要去,我這不是來接皇上來了嗎?」說著便親自拿起一件風油雨水衣替嘉慶穿
上。對宮女說道:「曉鳶,換個大一點的宮燈掛在轎前。」那個叫曉鳶的宮女出去不大
一會就進來稟道:「皇上,皇後,奴婢辦好了,就請皇上、皇後上轎吧。」
夜霧漸漸濃重起來了。在夜霧的籠罩下,北京城裡的各條胡同中許多地方都閃著幽
暗的亮光。開始,那亮光由暗紅變成邊緣模糊的灰白的一片,再一霎,那灰白的一片便
和夜霧摻混到一起。順著方磚舖就的青石板往前看,在兩盞大燈籠的兩團紅光當中,顯
出紅漆大門。在模糊的圍牆裡面,是一片較明亮的燈光。隱約可聽見裡面有女人的啜泣
聲。聲聲哽咽透出一陣陣淒涼。為這座不大的室院平添了一份哀傷。過不了多大一會,
兩扇朱漆的大門「吱呀」一聲慢慢地打開,打外面進來兩位打扮得似乎像郎中的人,緊
跟在後面的是位家人。
隨著門環的扣響,門扇的啟開,一行人徑奔那哭聲而去。
這是協辦大學士戴衢亨的府邸。戴衢亨是去年十一月份剛從南河視察回來不久,就
一病不起。說起原因可能是受傷寒所致。此刻,戴衢亨倒在床上,面頰生紅,豆大的冷
汗一顆接著一顆往下滴。俯在身邊的戴夫人則是不停地從丫環手裡接過濕毛巾,輕輕地
為他擦拭不停。
戴衢亨輕輕地睜開眼,嚅動了一下嘴唇,戴夫人連忙遞過一杯蓮子杏仁湯,俯在床
沿,深情地問:「要喝一些嗎?」戴衢亨低低地答道:「夫人,你不必難過,沒事的,
過不了幾天就好了。」戴夫人臉一扭,眼淚「叭噠」「叭噠」地往下掉。一雙溫潤的小
手有些微微顫抖,還是強撐著把湯匙在碗裡輕輕地舀了舀,攪拌了一會,又舀出一點,
遞到戴衢亨的嘴邊,帶著哭腔說道:「老爺,你喝一口吧,喝一口為妻我心裡也算安慰
了。」站立在一邊丫環阿珠更是早已哭紅雙眼,她也上前一步,放下手中的面盆,幽幽
地對戴夫人說:「夫人,您歇會吧,昨夜就一宿沒睡,夫人的身子骨可不能再垮了。」
戴夫人坐在床沿獨自垂淚。阿珠望著戴衢亨那張病容,實在不能把現在的戴衢亨和初見
到他時相提並論。短短幾年的工夫,那個風俊儒雅、辦事幹練、有勇有謀的戴衢亨此時
已雙眼深陷,口唇焦乾,唯有寬闊的額頭似乎尚在思考那些憂國憂民的大問題。
又是一陣頭暈,戴衢亨緊閉著眼睛。嘴裡卻說:「夫人、阿珠快扶我,扶我坐一會,
坐起來。」戴夫人和阿珠手忙腳亂,到底還是慢慢地扶起他。戴衢亨輕輕歎了一口氣:
「病來如山倒,可苦了你們了。」乾咳了一聲,慢慢地嚥下了幾口蓮子湯,咬了嘴唇克
制著呻吟,費勁地對旁邊的兩個女人說:「你們……怎麼了?哭了?」到底沒能抑制住
抽搐的喉嚨,一陣猛烈的咳嗽過後,吐出一口濃啖,阿珠俯身從床邊拿痰盂接住了。又
取出毛巾替戴衙亨擦了嘴唇,哽咽道:「老爺,您少說幾句吧,郎中一會就來,依奴婢
看來,老爺這是操勞過度,急火攻心,多休息一些時日,自然會好的。」邊說邊替戴衢
亨掖了掖被角,又低著頭對戴夫人說:「夫人也去歇息吧,這兒有我呢。」戴夫人聽了
心裡不是滋味,但終於忍住了,站起身默默地看了戴衢亨一眼,戴衢亨下意識地抬起手,
阿珠連忙緊緊地攥住,頓時,一股溫熱的感覺流遍了戴衢亨的全身。
戴夫人站在床沿想了一會兒,扭過身,向房門走去。
阿珠初次相識戴衢亨時,是在那一望無際的遼闊的蒙古草原上。幾年前,戴衢亨負
責護陪皇子綿寧去盛京祭過祖陵後,又奉嘉慶帝的密旨前往蒙古王公部落繼續通好。實
際上,清廷和蒙古王公部落的修好一直都沒斷過。每年的木蘭秋彌就是一個慣常的例子。
可那年,嘉慶帝在自己提出倡導勤儉、寬厚、愛民的治世的原則下,便取消了不少盛大
的慶典活動,當然包括極度奢華的木蘭打獵了。戴衢亨一行人辦完公事便直接從長城北
部的喜峰口一帶回京。趕得也巧,當戴衢亨就要踏人關內的時候戴衢亨竟病倒在離長城
不遠的一個小鎮上。
天陰得厲害,悶得像在蒸籠裡似的。西方猙獰可怖的黑雲還在一層一層地壓了過來。
戴衢亨的住處在小鎮中虎橋坊一帶中的小巷裡。
病中的戴衢亨當然十分想念遠在京城裡的愛妻,可此時,動不動就風沙漫漫,也是
一路勞頓所致,戴衢亨在客棧中就發起燒來。這可急壞了手下的家人。他們四處求醫問
藥,可仍不見有何好轉,眼見得戴衢亨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一群人卻亂糟糟急成一團無
計可施。
這突然而來的事變,使戴衢亨也心灰意冷,他暗忖,何時才能面聖?何時才能回到
自己的家?何時才能見到自己心愛的妻子家人?實際上,他還想到,南河的水毀工程能
不能按期修復,馬家樓的漫水倒灌工程何日才能解除?他長歎一聲,微睜雙目瞅著跟著
自己已有十幾年的家人,幽幽地說道:「李令仁。」五十多歲的跟班李令仁眼圈紅腫,
哽咽道:「老爺,奴才在,您老人家有何吩咐?」戴衢亨咳嗽幾聲說:「李令仁,我想,
你呆在我身邊也無甚用處,有其他幾位照料就足夠了,你能否辛苦一趟,先期回京,告
訴夫人,我自己的病,我還能知道,十年前曾有過這麼一次,那也是路途,從江西巡撫
調至京城時,這你也知道,沒什麼大事的,你回去吧!不然,他們不急嗎?」李令仁一
聽「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叫道:「老爺,那時,有夫人在身邊,再說,我已派出幾位
兵丁去尋醫問藥了,老爺,你不能急啊!」說著,又爬起來,端過一碗熱騰騰的姜湯,
雙手捧著送過來道:「老爺,你喝一口吧。」戴衢亨輕輕地搖了搖頭,閉目不語。
實際上,京城路過的大官病倒在客店的消息,也驚動了店主人何柱,一日三餐的供
應都是何柱親自操持。何柱來自江南,原先也曾擔任過縣衙,是個既無兄弟又無姐妹的
獨生兒,他家世代務農,日落而息,日出而做,過著清貧的日子。何柱的母親卻出自鄉
間的私塾之家,識得幾個字,待何柱長大之時,便教何柱讀書識字,由此才做上縣衙的
官差,剛上任不及兩個月的功夫,突然,天降人災,瘟疫流傳。一夜之間,母親及親屬
相繼去世,何柱卸官回鄉,掩埋了親人的屍體,便從此流落江湖。只在去年才落腳這個
無名小鎮,被一老翁招為女婿,當上店主。
這日,憂心忡忡的何柱揣著李令仁硬給的十兩紋銀前去抓藥,小鎮裡有一條爛面胡
同,走進胡同不遠,有一座老字號的中藥舖,雖然也是草棚瓦捨,但在雜亂無章的地攤
中,卻也算得上是鶴立雞群的大舖面了。
何柱與幾位熟識的攤主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急忽忽地往中藥舖走去。此時正
值初春的時節,余寒未退,何柱搓了掛手,閃身轉進店門。店主蹲在火盆邊正「叭噠叭
噠」地抽著旱煙,抬頭見是何柱,忙起身道:「啊,何柱,抓藥啊?是不是你老丈人身
體不適?哎,昨個兒在街口碰見不是挺好的嗎?」一縷煙霧從嘴裡冒出來,隨手在炭盆
邊磕了幾下。何柱道:「你老人家想到哪去了,實不相瞞,現有京城一品大員,病倒在
本店……」「什麼?京城一品大員,你不是糊弄我老漢啊,沒吃過豬肉,還沒聽過豬叫,
哪有京城一品大員會落腳在你們店裡?」何柱道:「確實如此,您老不信,您老雖從京
城來,可曾聽說戴衢亨戴大人?戴大人也算是微服私訪,並無聲張,他原本可以從盛京
從官道直趨入京,我估摸可能是戴大人想察看一下此地的民情,不想竟病倒了。據我看
來,病還不輕呢!聽戴大人的手下人說他曾得過此病,今天算舊病復發,茶水不進,雙
腮通紅。要不您老人家去探望一下?」老中醫略一沉吟道:「不不,我自打離京以來,
就曾對天發誓再也不與官府看病探診,儘管戴大人在京城百姓眼裡,為人正直,有口皆
碑。奈何我這把歲數不探診,也不能違了對天所起的誓言。」說著便轉身走到櫃台後面,
仰頭不語。胸脯一起一伏,似有難言之悲。
何柱預感到老中醫心裡憋著天大的委屈,只是零零碎碎地聽老丈人談起過,老中醫
本名姓陳,原在北京城裡開了一個店面不大的中藥舖。只是未曾向當街的惡霸打點過,
便屢遭欺凌,最後竟被砸了店門,搶了店舖。陳老中醫悲憤交加,索性傾家蕩產也要在
天子腳下出了這口冤氣。哪裡知道,那惡霸竟能上通府尹,下結地痞,告了半年的官司
不僅沒能打贏,反倒貼了不少家底。萬般無奈之下,陳老太醫求教一位算卦先生,歷數
悲慘境遇。那算卦先生道:「古聖先賢早有明訓,為政不難,不得於巨室,京城應有好
官,本是極好的地方,可你能碰見幾個呢?少數惡霸豪紳魚肉百姓,而管事的官吏一味
姑息,王法縱然具在,而庶民之冤無由得伸。罷、罷、罷!」說完一手扯過算卦的幌子
逕自走開消失在人來人往之中。陳老先生不由得老淚縱橫,默默起誓一番,便一聲不響
地回到家裡,收拾細軟,帶著十二歲的小女阿珠星夜離開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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