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柱接過來,一一問明,對李令仁道:「取銀兩來。」李令仁會意地出去。
阿珠硬是不要半兩紋銀,急得李令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端著湯藥的何柱也十分費
解地問道:「阿珠,收下一點吧,多少是些心意。」邊說邊舀起一小口湯藥輕送到戴衢
亨的唇邊。阿珠見狀,說道:「還是我來吧。」阿珠端著湯藥的手有些發顫,她是平生
的第一次這麼靠近一位陌生的男人,她也不清楚,她的一顆心向來是緊閉著的,此刻會
慢慢地向這個病臥在床榻上的素不識面的男人敞開。她感到,內心深處湧動一股細流,
在滋潤著自身的同時,也滋潤著身邊的人。她極其嫻熟地舀起一匙湯藥,囁起櫻桃般的
小嘴仔細地吹了又吹,那微張開的三個纖細的指頭,籠著那團霧氣,優雅地送到戴衢亨
的嘴裡。飽學詩書的戴衢亨似乎在干涸的沙漠中品嚐到一泓清冽的甘泉。戴衢亨不由得
淚眼模糊了,眼前晃動的一張如夢如煙的臉,那臉上的表情是疼愛、憐憫和擔憂,一雙
沉思的又有所期待的深幽的明眸正關注地、無遮掩地凝視著他,他的心感到一陣悸動。
屋裡瀰漫著中藥味。靜極了。只能聽到阿珠手中的湯匙與藥碗的攪拌聲。何柱感到
氣氛走了樣,便輕扯李令仁的衣襟,李令仁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手捧著白花花的銀兩,
不知所措,被何柱這一拉,頓時也明白了許多,他們倆悄然地離開屋子,到了外面,何
柱道:「李總管,您老是不是很早就服侍戴大人了?」李令仁自豪地答道:「那還用說,
別看戴老爺年輕,可論起人品,那是一等一的,連當今萬歲對他也是恩愛無比,我們府
上就有不少是萬歲爺親賜的筆墨。今個兒,幸虧病在這個小鎮,也幸虧遇到你這位好店
主……」何柱見李令仁越說越多,越說越激動,嘶啞的聲音裡竟帶有一種哭腔,聽起來
讓人感動得禁受不住,忙打住他的話把,接著問道:「李總管!」「唉——,你不能這
樣稱呼我,我並非戴府的管家,只是戴府中的僕人,只是跟戴大人的時間長了,別人有
時這麼叫過,實際上,我是戴大人的忠實的跟班,說起來,戴大人對我們一家有著天大
的恩德啊。」何柱說道。「戴大人的妻室可有幾房?」李令仁一聽,又來勁了,似乎凡
是涉及到戴衢亨的事,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忙說道:「我家老爺只是明煤正娶了一
房,這位戴夫人對老爺也是一片愛心,知疼知暖,可惜得是,戴夫人與老爺是自幼訂親,
戴老爺是位孝子,對這位遠房的表妹也是相敬如賓,可談話總是不多,戴夫人未曾上過
書堂,連描紅一類的事也很少會做,你想,自幼生長在農家,能紡紗織布,縫縫補補就
可以了,反正老爺與夫人相愛挺深。說起其它,我們戴老爺更是上下都誇。不說是巴結
他,哪位朝中大員不是一妻數妾,平時還逛窯押妓,可戴大人並不這樣,從未娶過二房
之類,也從不去那下三爛的地方,連有時官場逢迎,也只去府上坐坐,不去那聚仙閣、
小紅樓之類的場所,連一個歌女也從未帶回府上。其實,並不是怕夫人,主要是戴老爺
人品、節操高人一籌,胸中所想都是國家大事,為大清朝出謀劃策,費盡心機。」
何柱靜靜地聽著,心中不免感慨一番,像這樣的好官確實太少了。能在兒女私情方
面清心寡慾的官兒更不多見。這倒是一個難題,或許是出於感激吧,不行,我要留心一
些。想到這,對他令仁說:「李老伯,去看看你家大人吧。」
春日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使阿珠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一股微微發寒的溫暖,在出了
一身大汗之中,剛剛才清醒異常的戴衢亨又在極度的疲憊之中沉沉地睡去了,看著他那
隱蓋在棉被下的胸脯平穩起伏著和他臉上輕松信然的樣子,阿珠放心了,不由得把視線
從那張長著略厚的嘴唇邊的胡子、微微閃動的鼻子的蒼白勻淨的臉龐上移到那只自己剛
剛撫摸過的手腕上,這時,一個念頭,一個從未產生過的念頭襲進她的心頭,她多麼想
再次去撫摩一下他的手,哪聽只是輕輕地放在上面,她也會從這位有著不凡氣質的人那
汲取自己的營養。她甚至想到去看看他那胳膊上的健美的肌肉,想撲到在他那寬闊的胸
膛上,去聆聽他的心跳……但這念頭剛一產生,自己也大吃一驚,如果說,初次見到這
位官員時,她的思緒有些倒錯而產生一些不合時宜的想法,那麼,現在,則是該平靜如
水的時候了,可這樣一個念頭恰如一顆石子投進水面,在心的波紋中又激起一圈圈漣漪,
心裡不由得通通地響起紛亂的鼓點,滿腔羞紅,她摀住臉,有些害羞地站起來,從戴衢
亨的身邊走開。
迎頭闖進的李令仁差點和阿珠撞個正著。李令仁急問:「阿珠,我家老爺病症如何?
不妨說來給我聽一聽。」阿珠一下子收去了臉上的紅暈,答道:「不礙事的,爹爹給的
兩副藥都能用上派場,一個是清瘟解毒湯,有浙貝母、川郁金、廣陳皮、化桔紅等中藥
煎制而成,這一碗已經給戴老爺喝下去了,另一碗是由虎骨酒炮製的正氣湯,不能一次
服下,須慢慢調養,估計不出十天,戴老爺就會康復如初。」「這,這,叫我老奴怎麼
感激你爹呢?還有你,阿珠小姐,待老爺病好時,我一定讓老爺具備厚禮,前去探望你
家老爹,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阿珠見李令仁一臉虔誠之態,心想,有這樣的家奴也算是一種安慰了,忙道:「別
的沒有什麼了,每天,我都會來的,其它的由店東家告訴你。」說著急急地出了庭院。
一陣冷風吹到阿珠的面上,她清醒了許多,剛才紛亂的思緒又趨於平靜。
這初春的小鎮也似乎剛從嚴冬的禁錮中蘇復過來,穿過鎮中的那條小河上飄著一縷
縷霧氣在盤旋著上升,河邊的菜梗、爛葉以及枯萎的雜草隨水流蕩在兩邊,散發出一種
腐酸味,阿珠和何柱打過招呼一個人慢慢地行走,儘管,何柱一再挽留,但阿珠還是不
肯等戴衢亨醒來與他親自話別,她此時的心情或許就像這虎橋坊下的小河,剛剛解凍一
樣,被禁錮十幾年的心扉恰如這潺潺的水流不知要流向何方?等待她的未來的命究竟是
怎樣的一種結局?這偏僻的角落,這遲到的春天?
一個人本應享受到春日太陽的溫暖,可在阿珠看來,這道道發白的光芒像無數雙探
視人心奧秘的賊眼,她不敢抬頭,拿眼瞅了瞅前方那熟知的來來往往的人群,平日裡,
她那小巧而甜蜜的嘴唇怎麼也張不開,她害怕一旦開口說出話來,會破壞了她體內的生
命柔和搏動,她的胸膛的呼吸起伏,她不清楚這是歡樂的顫抖,還是痛苦的顫抖。她低
著頭慢慢地回走,昏頭昏腦地回到家裡……
夢中的戴衢亨,似乎回到京城,回到燕山山脈下的各個村鎮,他立在河邊,望著永
定河的潺潺流水、燕山峰巒上的朵朵白雲、偶爾展翅掠過碧藍天空的大雁,一陣陣發呆。
冥冥之中,他似乎預感到朝中的老朋友一個個離他而去,一種說不出來的惆悵和淒涼油
然而生。景物如此之美與心情的如此之壞形成巨大的反差,忽然,從天而降的一朵雲上
飄飄走下一位仙子,她手持一小瓶淨水,用玉指輕輕地從瓶沾出一點,又輕輕地彈下,
一聲清脆的聲音破空而來:戴衢亨,你不該為了一個女子作此庸人之志。戴衢亨張望著
空空如也的碧空,仰面答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老爺,老爺!」一聲聲急促的呼喊,戴衢亨醒過來,兩眼炯炯有神,氣色由蒼白
轉向酡紅,似乎剛喝幾口水酒,戴衢亨收回自己夢中奇想,見老僕人李令仁正用乾淨的
毛巾替自己擦汗呢,忙道:「剛才那位阿珠姑娘呢?她是不是回去了?」李令仁道:
「是的,老爺!她已經回去了。不過,奴才問過她,她說,你剛才喝的藥是清火解毒的,
而明晨喝的是祛邪扶正的。這不,老爺在熟睡的時候,奴才見老爺滿臉流汗,汗氣騰騰,
就知道老爺的病毒全好了。說起阿珠真是不錯,她爹爹有些□脾氣,可她倒是位溫柔的
好女子。她還說明天還來複診一下。」
戴衢亨點了點頭說:「好了!難得我命中有此福分,落難此地竟能遇上這樣一位奇
女子。病好以後,一定要登門拜訪,一並致謝。」「那是,那是,阿珠可是連銀子絲毫
也沒收下,還親自給您喂藥,……」戴衢亨感歎道:「回京城傳音的回來沒有?你那還
有多少銀兩?不然怎麼致謝呢?」
李令仁一聽也洩了氣,但忽然間又來了精神:「我看店主倒是不錯,向他借些銀兩,
日後加倍歸還就是了。」正說間,何柱慌忙跑進來,看到戴衢亨,「噗通」一聲跪倒在
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戴大人,戴大人……」兩聲喊叫過後竟一時痰湧上來,說
不出話來,戴衢亨道:「什麼事?快快說來,快快說來,李令仁快端碗水來。」李令仁
剛一轉身,何柱突然放聲大哭,「戴大人,你可要為陳老太醫報仇啊。」
戴衢亨一聽,連忙披衣下床,扶起何柱,連聲問道:「你別急,慢慢說來,到底發
生了什麼事?」
此時,天空正翻騰著陣陣烏雲,一聲春雷原本應該催開萬物,不想在此時此刻卻下
起令人揪心的淫雨。戴衢亨令李令仁帶幾個親兵列在門口。功夫不大,靠靠的細雨就落
下來。風沙呼嘯著沖開房門。戴衢亨眼見何柱慢慢緩過勁來,便道:「發生了什麼天大
事,有我擔待,有什麼天大的委屈,訴於我來,我不能做主,難道咱們的聖上不能做主
嗎?」
何柱撕心裂肺般地喊出了一聲:「阿珠她爹遭難了。就在阿珠離開本店後,我本想
去感謝她,為大老爺,也是為自己。誰知道,當我踏進去,那阿珠已經昏死在她爹的身
邊,青天啊!」
清冷的太陽終於鑽出東方那道厚重的烏雲,跳了出來,頓時,漫天都是一條條橙紅
淺粉的雲霞也漸漸地亮麗起來。絲絲縷縷地光道為靠近地平線上的那道烏雲鍍上了一層
金邊,很明顯地看出,那不是一道純金,有許多的雜質攙在其中,幽暗處時時可見。但
天空非常高遠廣闊,襯得陰濕的地面十分扁平,遠遠近近的一聲顫抖搖曳的雞啼高亢地
響起,彷彿像那道道的炊煙四處漫起,在地平線上裊裊地上升,只可惜,在清晨的催促
下,卻聽不到起早的農婦在鏟鍋底的聲音,或者,趕著牛兒下田耕作的農夫的喲喝聲。
一身便裝的嘉慶帝無論是在宮裡,還是外出巡游,都有早起的習慣,他一路走著,
不由得時時地向那愈來愈清晰的原野中望去,看見地面上露出一撅撅樹樁,就眉頭緊鎖,
似乎有些心驚肉跳。上面是否還掛著一些牲畜的皮肉與勝腸,自然也看不清楚,黎明的
鳥雀卿卿喳喳叫得正歡。想必早被鳥雀啄得一乾二淨了。
他多少有些興味索然,搜腸刮肚得來的幾句詩也隨低落的情緒跑得無蹤無影。一抹
薄雲遮住了太陽,散發著一片清輝的光束,倒像是月夜而行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
橋霜」這句詩用在此倒覺合適了。他這樣望著,卻注意到那遠處的地裡蹲著一個黑影,
他依稀看見是一個女人,在地裡挖著什麼,越走離那團黑影就越近,他認出來了,這不
是自己住店的那位女老闆嗎?
他驚異起來,憑著那座客棧的規模,能不吸引來來往往的客商?大清早不催著伙計
侍侯客人,跑到這地裡來做什麼?
嘉慶帝緊了緊腰間黑色的腰帶,隨手一擺,遠遠跟在身後的太監張明東立刻一陣小
跑過來,躬身答問:「萬歲爺有何吩咐?」嘉慶帝道:「朕要去那邊看看,明東,你且
回客棧去,準備停當,朕想,還是回宮的好!」張明東趕緊又答道:「奴才聽旨,奴才
早說過了,萬歲爺何必要親自出巡,弄得奴才等人整日膽顫心驚?」
「什麼?你等膽顫心驚什麼?」嘉慶帝滿臉不高興地問,言下之意,在朕統治下的
大清朝難道還有敢對朕下手的人嗎?實際上,嘉慶帝的內心深處一想到嘉慶八年的閏二
月,心裡就有些膽怯,那是陳德於紫禁城神武內,順貞門前持刀行刺嘉慶帝,這是罕見
的一樁重要公案。
適才太監所言正中了嘉慶帝的一塊心病。所以,嘉慶帝當然一時不快,憤然責問道:
「朕自登基以來,向來體恤百姓,怎似那京城中的潑賴之徒?」「奴才失言,奴才失言,
奴才該死,該掌嘴」,邊說邊用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張明東一邊一邊說,深陷
的眼珠卻滴溜溜地觀察嘉慶帝的臉色,嘉慶帝啐道:「還不快滾!」「札!」張明東轉
身要走,「慢著!朕問你,朕的禁衛軍都調來了嗎?直隸總督溫承惠怎麼不速來接駕?」
嘉慶帝邊問邊向前走,張明東緊緊相隨,一聽這話,連忙答道:「萬歲爺,奴才早已吩
咐過禁衛軍校尉馬統領,萬歲爺,您看,那遠處的樹樁下都蹲有禁衛軍。另外,溫承惠
也快到了。萬歲爺忘了,您昨夜才下旨招見的,估計今日必到。」
嘉慶帝並不表態,繼續往前走,恰腳下的路是條專供來往的騾車所行,又趨於窪地,
嘉慶帝心裡明白,四周看起來似乎沒人,實際上,哪條溝溝坎坎中,不都有自己的禁衛
軍,聽說是校尉馬統領把持,心裡也犯起一陣嘀咕。這麼說,自己的健銳營還留在天津
衛嘍,在那裡保護皇後,保護一大批宮眷。唉,自己一時興起竟把他們留在那裡了。但
是,嘉慶帝還沒有膽小到寸步難行的地步。看著天上的太陽漸漸地升高,嘉慶帝整理一
下自己頭上的黑色絲絨瓜皮小帽,信步下了窪處,幾位太監若即若離地緊隨身後。
兩邊的土岸漸漸遮住了視線。被一夜之間的露水濕潤了的泥土微微發出了土腥氣。
兩邊的土地不住地升高、升高,把個嘉慶一行人關在散漫著土腥氣的市道裡。嘉慶帝心
裡陡然升起一種恐怖感,低頭望著腳上的錦緞面的布鞋,終於還是站住了。
「萬歲爺,露水太重了,看看萬歲爺的褲角都被打濕了。」一位太監氣喘吁吁地道。
嘉慶帝也感到腳下有些涼意,「好吧,朕回去!」
就這麼著,嘉慶帝不疼不癢地逛了一早晨。當他回到客棧時,猛一回頭,只見散伏
在各處的兵了已經從隱蔽處往回撤了,時辰不大,馬統領一身濕氣地跑來跪稟道:「萬
歲爺,昨個可曾休息妥貼?如有不周,盡責奴才等失職之罪。」嘉慶帝不等他的話說完,
就威嚴地打斷他的話說道:「爾等只知保護聖駕,卻不注重體察民情,要是踏毀田裡的
青苗,讓老白姓遭到不白之損,唯你等是問!」一時間竟臉色鐵青,毫無笑意。
這座客棧落在行人來來往往的官道旁。可是,自打嘉慶帝的轎輦到這兒以後,那些
小商小販一個都不曾見到,平日裡喧鬧的馬路也如同這清晨的寂靜。嘉慶帝接著道:
「馬統領,朕不是你們所想象的膽小之君。」一抬手,從馬統領的腰下拽出一把明晃晃
的軍刀,對著客棧門前的那顆棗樹,「唰」地一下擲過去,不偏不倚,正中棗樹的軀幹,
歷經一冬而不落的棗樹葉子成陣地「沙沙」落下。那柄軍刀深深地插進村干中,刀柄還
顫動不已。
「好準頭!」「真乃百步穿楊!」「好!」馬統領及數個太監大聲地叫著。嘉慶帝
微微一笑,神情與先前大不一樣。他進了裡屋,雖說是在客棧中,可這裡的佈置無疑又
是一座行宮,只不過四周的景色與之不相協調罷了。抬腳脫去了濕鞋,太監張明東把早
已備好的熱水端上來,蹲下去為嘉慶帝慢慢地搓腳,一邊搓一邊問:「萬歲爺,這才不
到五天的功夫,您就把京郊一帶的民情全都看在眼裡了,百姓若是知道聖駕親臨此地,
那還不知道怎樣歡天呼地呢!」嘉慶帝喟然道:「你哪裡懂什麼察看民情,朕這一路上,
雖謝絕各種進貢的禮物,也確實體味到百姓的苦衷,哎,你不必在這裡侍候朕了,出去
看看那店主人回來沒有,就說朕要走了,想見一見她。」「扎,奴才這就去。」太監張
明東答應一聲走出去。
嘉慶帝整好衣冠,屋裡火盆中散出的熱氣,使得他習慣地從枕邊摸出那把檀香扇,
他輕輕一抖,扇面忽啦一下全部展開。嘉慶帝望著這把精緻折扇,陷入了沉思之中。他
如何不想效仿父皇數次南巡呢?他想向天下顯示,經過數十年的苦心經營,如今,終於
有了這四海升平、萬民安居的大好局面。可是,這又算什麼呢?今天這裡水禍,明天那
裡旱災,再不就是各地的邪教異徒又有死灰復燃之勢,難得近幾年的風平浪靜,好歹也
算說得過去,但從未敢掉以輕心過!似乎各地的官員貪污之風又起,按下葫蘆起了個
瓢……
正沉思間,張明東的尖叫聲在門外響起,「店主人已回來了,萬歲……」嘉慶帝一
聽頓時發火道:「都進來,朕身為一國之君,難道要在一位民婦面前遮遮掩掩嗎?」一
步沖向房門,「嘩啦」一聲,大門開了。嘉慶帝怒氣沖沖地對張明東說道:「以後說話,
該說什麼,就說什麼,像你這樣吞吞吐吐,又怎麼能留在皇宮行事?」張明東「撲通」
跪倒又是一連串的「奴才該死」、「奴才知罪」、「奴才應該掌嘴」之類的話兒。門邊
站著另兩個太監都止不住地用手捂著嘴,生怕笑出聲來。
一抬眼,嘉慶帝對站在庭院中的那位民婦說道:「店東家,你過來。」那民婦哆嗦
個不停,深低著的頭壓得只看見頭頂上盤著的彎彎髮髻,兩條藍色的帶子把頭頂上的發
髻結成一對雙環,聽到嘉慶帝的喊叫,她急走一串碎步,深深地彎下腰,雙膝一軟,跪
倒在地:「民婦不知聖駕到此,罪該萬死。」
「抬起頭來,朕並沒有說要治你的罪,記得剛來時,還曾見你笑臉含春。」說著一
指院中的那顆迎春花樹,接著道:「朕還想聽你細說這迎春花的奧妙呢。昨日下午,你
不是講得很好嗎?」嘉慶帝大度地一抬手,另一位小太監趕緊跑到跪著的民婦耳邊,說
道:「萬歲爺恩准你抬頭面君,還不快快謝恩。」話剛說完,又退回原地,站立不動。
嘉慶帝留神一眼,見這位小太監長得白淨面孔,兩顆黑黝黝的眼珠似會說話般地來回轉
動,小巧的鼻子有些暗紅,心裡竟一時想不起來叫什麼,順勢說道:「朕要和你談話。」
那民婦伏在地上磕了幾個頭,才慢慢地起身,撥弄掉沾在膝蓋部位的雜草,才敢用
側目膘向嘉慶皇帝,慢慢地站起身。
躊躇了好大一會,嘉慶帝瞅著那民婦,慢聲細語地問道:「朕問你,當朕昨日到你
客棧住下時,你可曾識出朕的身份?」民婦搖了搖頭。似乎沒有找到一種威嚴的感覺,
嘉慶帝又溫和地問:「怎麼這偌大的客棧就你一個人?你沒有丈夫和孩子嗎?」
民婦一聽,不由得滿面悲容,噗通一聲復又雙膝跪倒,哽咽道:「萬歲,民婦已經
三十多歲,焉能沒有丈夫和孩子,說起來怕萬歲爺怪罪,或是擾了萬歲的興致。」嘉慶
道:「哎,這話說到哪裡去了,朕乃一國之君,你有何難苦之處,不妨細說。」
民婦的眼淚撲籟籟地流下來,帶著哭腔道:「民婦的丈夫去世已整一年,去年的此
時,我丈夫到山上砍柴,他從來不用長工,家中的瑣事都是自己去幹,兩個孩子尚小也
不能跟著,萬幸沒有跟去,要不民婦也活不到今日。我丈夫在山上砍柴,據他自己嚥氣
前說的,正砍著柴時,猛地從樹叢中竄出一丈餘長的青花蛇,我丈夫過去也曾見過,那
蛇毒性大得很,我丈夫情急之下,拔刀去砍,不想偏偏這刀就深陷在樹幹上,一時抽不
出來,就在抽出刀的一時間,那蛇一口咬住我丈夫的腳脖子,丈夫的刀也砍斷了青花蛇
的七寸。當我丈夫擠出一些血水回到家時,便命一個幫工去藥店抓藥,那開藥店舖的郎
中在此一帶小有名氣,原本兩家相處得很是和睦,都是為購置三分田,兩家相持不下,
最終弄僵了。真是事到危難處時,不得不去求告治解之藥,哪知那郎中竟挾憤於胸,終
不肯給,奴婢前去百般告饒,也無濟於事,眼睜睜地看著我家丈夫嚥氣……」說到這裡,
那民婦已是泣不成聲。
在旁的一行人,包括嘉慶都有些受到感染,嘉慶帝覺得,自己鼻子一酸,生出悲天
憫人的柔腸,他繼續問道:「那你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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