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們拖著衰弱的身軀,懷著難以遏制的求生的希望,從城內街道各處搭建的窩棚
裡不斷地湧向這裡。天還亮得沒一個多時辰,在霏霏的細雨中,粥場的四口大鍋前便排
了長長的四隊人。冷風吹得他們瘦削的軀體禁不住發抖。幸好,沒過多久,太陽終於跳
出濃濃的鉛一樣沉重的雲層,給這樣的場面帶來一些希望之色。有幾個難民,身著單薄
的衣衫,仰頭看著光芒四射的太陽,眼睛裡流露出喜悅之色,是呀,對於他們來說,一
個好的天氣比什麼都重要。
此時,繼續在這饑餓的隊伍後挨個兒的更是縷縷行行的災民們。
大鍋裡煮的是小米、高粱米、米糠和野菜混合在一起的調粥,每一口大鐵鍋裡的粥
都有幾百碗,凡是在大鍋前排隊的難民,一個可以領一碗粥,不容許冒領。顯然,這是
不能填飽肚子的,只是讓人不致餓死而已。
這時,一位親兵跑到松筠面前說,初彭齡到了。松筠一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忙
道:「快去扛幾袋大米來,不要在鍋裡加糠了。」
大鐵鍋裡熟粥的糟糠一樣的香味在向四處飄溢,鍋前面那挨個兒的難民個個吸溜著
鼻子,深深地把久未聞到的香氣使勁地往肚裡吸著,一邊眼巴巴地望著站在鍋旁凳子上
的差人。
差人手裡拿一把大鐵勺,正在冒著熱氣的大鐵鍋裡攪和,等他停了攪和,便用手中
的鐵勺連敲三聲鍋沿,排隊的災民們便如過江之鯽蜂擁過去。差人頓時圓睜了雙眼,高
聲叫道:「慢來,慢來,不要擠,都有份兒!誰再往上擠,我可就不客氣了。」說著又
拿起一把小一些的鐵勺,說道:「誰要擠,就給誰少一點。」果然,這一嗓子喊下來,
難民們頓時安靜了許多,還有什麼能比少吃一口更可怕的事呢?
松筠暗笑,這個差役倒真會說話,能掌握別人的心理。「松大人,初大人、萬大人
讓大人回衙門休息呢!」一直奔波未停的張千總上前稟道:「大人要見的那位押糧官因
事發突然,現在已交卸完畢又回到戶部去了,小的問過他,他也說不清楚,說是那年的
一個觀燈的夜晚,偶然撿到的一塊牌子,沒想到還真用上派場了。他之所以急著要回是
因為原先有思於他的一個大官的妻小去了他那兒。因此,他片刻也不敢停留,再說戶部
還等他的信訊呢。」松筠聽了,就沒放到心上去。
鐵球已經進入軌道,再往下去,就任其自由發展了。嘉慶帝始終望著那兩只用來活
血健身的鐵球自然而然地在那紅木製的地板上滾去,默默地想。幾位大臣,一言不發地
站在他身後。
翠紅和曉鳶各自捧一碗熱氣騰騰的人參湯和羊奶,站在嘉慶帝的身邊,上書房裡靜
極了,更顯出決定做出前的緊張氣氛。
嘉慶帝終於抬起頭來了,問道:「這麼說來,難道朕錯罰了陳鳳翔不成?」說著兩
道目光直刺剛才還在硬著脖子慷慨陳辭的松筠。
「不,臣絕不是這個意思,」松筠連忙跪下,聲音有些沙啞,他突然起了起身子,
說道,「臣並沒有為陳鳳翔袒護的半毫意思,」他又是一遍強調,「臣只是想給皇上提
供一些事實的真相,如若不能一碗水端平,那麼在下為官的人就會感到無所適從。皇上
請想,若無百齡的批示,陳鳳翔也不敢放水,至少可以說,不敢放這麼多的水,以致在
禮壩下樁業已松動的情形下,仍然持續了一個半月。」松筠乾咳了一聲,繼續說道:
「臣這裡有百齡的手書的證據,皇上可否呈覽?」
「朕都明白了,」嘉慶帝說,「大家都不要隱瞞觀點,各自發表意見吧。」忽然,
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書案上的兩盒雲子上,這是百齡從江南的一家老戶貨莊裡買來
的,雖稱不上華貴,但其柔和的色澤、落秤有聲,聲音卻脆而不響,質地也比不上翡翠、
碧玉類,卻是難得的上等木料。白雲杉樹和一種稀有的古木,色澤黑而透亮,又經香油
的浸泡,手感滑而不膩,很稱嘉慶帝的心意。又不是什麼古玩玉器類,嘉慶帝也樂得接
下來,收為己有。
幾位大臣面面相覷,相互對視了幾眼,沒有一個敢說話的。
還是老臣董誥站出人列,跪稟道:「皇上,想幾個月前,臣等隨皇上在避暑山莊,
初聽此事時,臣一再懇示皇上稍安勿躁,待事情有了眉目才做定奪。可當時皇上卻動了
大怒表示要一懲到底,決不姑息手軟。事後,也證明皇上言而有信,先賑災以安定民心,
後查清源頭,才有結論。可見皇上對此事已有通盤籌劃……」
嘉慶帝不耐煩一屁股坐在繡褥凳上,接過曉鳶遞來的羊奶微呷了一口,道:「你們
二人回宮吧,對皇後說,朕今夜就不去了,這裡脫不開身。」見二位宮女款款退下,竟
笑著說:「董誥說得極在理,朕不是沒有考慮。」嘉慶帝想了想說:「做皇上的一般都
很信賴臣子……」一時想不起下面要說什麼。
剛剛替補晉身為大學士的托津說道:「是的,皇上說得極在理,皇上愈是信賴臣子,
做臣子的就愈是有負聖恩。老百姓在災後得到的是朝廷的救濟糧,就愈顯得做臣子的無
能。皇上請想,無能的臣於鑄成大錯,就不該降罪嗎?」一席話說得嘉慶帝心裡有些舒
服,是的,做臣子應該向朕請罪,怎麼好由朕來降罪呢?說得在理。
「嗯,托津倒是說在了朕的心坎上。」嘉慶帝說,「朕就想看看百齡是何動靜,難
道由朕親自過問嗎?」
松筠有些急了,忙道:「皇上,不知皇上可曾聽說『栽髒陷害』一說。遠的不說,
容臣說些近事。明世宗嘉靖年間,蒙古各部王公屢次進犯前明的邊境。有一次,蒙族部
隊已迫近京城,宰相嚴嵩不作戰爭準備,只對兵部尚書丁汝夔說:『士卒力量弱小,難
以和蒙軍相抗衡爭勝,都城是近地,兵敗不好收拾,當令諸將堅守,不要出戰。蒙軍的
目的在掠奪財物,搶足以後,自然退卻。』於是諸將相互說道,有禁令不要出戰,待蒙
軍撤退以後,民間皆歸罪於丁汝夔,當時的嘉靖皇帝下詔將他逮捕,嚴嵩恐前事已敗露,
便對丁汝夔說,不要害怕,我為你想辦法。丁汝夔信以為真,不自喊冤,被判處死刑時,
大聲呼叫,是『嚴嵩害我』……」松筠說到情緒激昂之處,額上的青筋條條突起,面色
赤紅,似有一搏的架式。
嘉慶帝不由得怒火萬丈,騰地一下站起來,厲聲說道:「松筠,你說這話是什麼意
思?百齡是嚴嵩不成?朕是嘉靖不成?陳鳳翔並未沒有喊冤,要不然,朕怎麼派你做欽
差大臣。所用譬喻失當,有辱朝廷,來人,摘去松筠的頂戴花翎,聽候發落。」厲聲未
斷的語音在上書房裡來回撞擊,震盪著幾位大臣的耳膜,都是一陣心驚肉跳。
松筠急呼道:「皇上息怒,臣知罪了,但臣決非心存辱沒皇上的意思,此心可供天
鑒。」話音剛落,沖進來的幾位武士便像抓小雞似地將松筠提了出去。
董誥叩首道:「皇上暫息龍庭之怒,松筠引喻失當,罪該受罰。但在微臣看來,松
筠只不過是急於要迫皇上下決心整治因循迨玩之徒,確實別無他意。望皇上三思而定,
切不可主次倒置,本末翻轉。」說完,便一聲不吭退在一旁,攏起了朝服的寬袖,雙目
一閉。
嘉慶帝緩過怒色,說道:「朕並不是有意袒護百齡。想當初,朕下狠心醫治河工弊
端,連降帶罰治河官員四十八人,有案可查。朕想,松筠一貫有藐視朝綱的行為,只是
他為人比較正直,辦事幹練些,朕一直把他視為朕的心腹大臣,你們都聽說了吧,」拿
起桌上的茶杯重重地一擊,憤憤地道,「可是,今天,你們看他把朕比做何人。歷朝歷
代的例子舉不勝舉,朕心裡明鏡子似的,眼裡何能容下半粒沙子,偏舉前明的事例,以
此來氣朕。你們有所不知,陳鳳翔名為百齡舉薦,實際上是松筠推薦給兩江總督百齡的,
誰能查清此中可有什麼瓜田李下之嫌?」
一提起這,托津在一旁猛然醒悟似的說道:「是的,皇上所言極是,就在查處徐端
一案時,松筠親口對百齡所說的,臣當時還記得似乎松筠對自己的這部下情有獨鐘,就
這麼定了陳鳳翔的總督之職。」說這話時,臉上冒出一層虛汗。
嘉慶帝頻頻點頭,說道:「當時,在場的大臣們都表贊成,朕還問過戴衢亨,他的
意見如何?當時,他啥也沒說。」想起戴衢亨,嘉慶帝有些酸楚。是的,當時,由自己
一手提拔出來的官員今天竟沒有幾位了。費淳死了,戴衢亨也死了,要不就是因事而法
辦些,朕是否要反思用人的方略呢?這個百齡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因此丟官。
實際上,董誥是個明白人,知道嘉慶帝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此刻,他正琢磨如何
才能保住松筠這項烏紗帽呢。嘉慶帝見他一語不發,卻完全拋開了滿臉的烏雲,微微一
笑開口了:「哦,董誥,你在想什麼大事呢?」
董誥一愣,忙不迭地答道:「大事嗎,沒有想,也沒敢去想,小事嗎,倒想起一
件……」
嘉慶帝笑道:「你就別賣關子了,朕知道,你對朕剛才發火有些看法,只不過不敢
說便罷了。」董誥略微一點頭,答道:「皇上果然聖明,剛才臣想,皇上是派了松筠為
欽差大臣去查辦此案的,哪知案子還未了斷,欽差大臣的帽子就先丟了,是不是讓人以
後見了欽差都不敢當啊。臣以為,欽差大臣本應視為皇上的代言人,是直接溝通皇上和
百姓聯繫的中介物,這欽差本身的職責就是讓天下百姓看到皇上的恩典遍澤萬民,讓所
有的百姓都能感到皇上無時無刻不在牽掛他們,這樣人心才安定。從這個角度來說,松
筠此行,據微臣看來,幹得還不壞。」
他的這話尚未說完,嘉慶帝突然走到董誥的身邊,臉上詳和,說道:「從大的角度
來說呢?」董誥低下頭,遲遲沒回答。
「朕替你說了,從大的角度來說,就是懲治百齡嗎?」嘉慶帝把手揮到半空中,
「朕不相信,借大的朝廷,年年的第舉選不出一些能徹底為朕分優的大臣們。」手指滑
下來,堅決地說:「明日早朝,聽朕的決斷。」
眾人一聽,正要起身告辭,董誥卻說:「皇上,那松筠呢?」嘉慶帝略一沉吟,說
道:「暫且免摘頂戴,只是這個案子,朕已接過來了,日後再做安排吧。」
董誥等人這才出了上書房,乍一出來,全身都一陣冷顫,朔北的風捲起地上的碎屑
的梧桐、紫槐葉片,「呼啦」一陣過去,又「呼啦」一陣刮回來。細碎的沙粒鑽進了董
誥的脖頸,他感到癢癢的,用手揉了揉,和另幾位大臣拱手相別後,獨自一個繞過乾清
殿外的台階,想出了宮門再坐上轎子。忽見遠處有一個人正踽踽而行,定晴看時,是戴
均元,忙上前打個招呼,說:「均元,哪裡去啊?」戴均元見是首輔大學士董誥,忙過
來見禮:「我正要去編修館,皇上的欽定詩文剛才編好一部,正欲呈給聖上御覽。」
「噢,」董誥點點頭,「那你忙去罷。」剛想走,又回過頭,吩咐道:「首先選一
些稱頌德才賢人的篇章。」戴均元說:「正是,正是。」兩人拱手相別。
董誥目送在寒風中晃蕩的身影,心裡不由得頓生感慨。唉,本來仕途坎坷的戴均元
這回又是一個大跟頭。他已經知道,嘉慶帝對國史館編纂和《明鑒》一書甚為不滿,只
是事情太忙,哪裡能抽出時間去整治這事?但幾天前,嘉慶帝在對館呈的《明鑒》綱要
作出總結時,就已經心有不滿了。只是《明鑒》尚未完工,不便插手而已。但董誥有預
感,一旦按照那樣的目錄編下去,最終戴均元,還有大學士曹振鏞都得受到牽連。還是
自己悄悄地給曹振鏞吹了個口風,暫緩一緩,先把嘉慶帝過去所寫的讀史感事詩收集起
來,又省事,又不需多費心機去揣測皇上的意思,反正都是皇上自己寫的。這樣,穩妥
些。
董誥邊走邊想,不一會來到大殿前,仰頭環視一圈後,逕直奔向自己的轎子。府中
的幾位轎夫見董誥來了,連忙說:「老爺,您到哪去了,另外幾位大臣早就走了。」董
誥不耐煩地說道:「嫌冷了,是嗎?」坐在轎中,對轎夫說:「你家老爺都很知足了,
比起往年讓你們在宮門外候著,強多了,還是皇上照顧老臣,讓我們能在此下轎,知足
罷。起轎回府。」
董誥坐在轎中,心裡卻想著上書房的一幕一幕,董誥想,皇上所顧念的,說穿了就
是百齡,他是有意袒護,這不也是一種遷就嗎?皇上經歷過這麼多的大風大浪,至今未
能砥厲出一種敢說敢為的作風,比起他的先考皇帝乾隆差遠了!魄力不足啊,干任何事
都不能一竿子到底,想起來就是一下子。儘管皇上日夜操勞,反覆要求各大臣都能像他
一樣勤於政事,可這怎麼能達到呢?皇上是天子,大清朝的一切盡歸他所擁有,他注重
的是江山社稷的穩定,他渴望的是歌舞升平,萬民頌德的局面,可大臣們想的卻不一樣:
坐穩位子、多撈些票子,蔭及兒子……董浩想著想著,就坐在暖和的轎中睡著了。
說一千道一萬,百齡這一劫是過不去了。問題在於,朱爾賡額經辦築壩搶險的葦蕩
柴木,柴質霉濕不說,還夾帶著大量的雜草充數。這些情況,百齡究竟知不知道,是故
意指使,還是被其欺蒙?看來,解鈴還須系鈴人,當然百齡的這個系鈴人也應在應懲罰
之列的。
嘉慶帝叫上托津帶著幾十名侍衛,在自西華門出紫禁城時就一直這麼想。已時值深
冬,天清氣寒,沿途的梧桐樹早已是光禿禿的,徒剩下幾根枯枝直插雲天。一抬頭,嘉
慶帝還注意到在縱橫交錯的枝丫間有個鵲巢,(實際上是鴉巢),嘉慶帝轉身對托津道:
「古人講,公冶長懂鳥語,聽百鳥之音知其喜怒哀樂,悲歡離愁,朕疑心那是人編撰出
來的,你以為如何?」
托津不習慣從上書房的暖室出來以後就浸著如此清冽的寒氣,他正把自己的帶毛領
的朝服往上翻過去,用那一層貂皮上厚厚卷毛摀住自己的兩頰,聽得嘉慶帝的問聲,一
時沒明白過來說的什麼,只得含糊不清地答道:「萬歲,天是很冷,這呼呼刮著的北風
都帶著哨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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