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後,嘉慶帝叫來綿寧、綿愷,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綿愷道:「昨天兒臣已看出端倪,但恐父皇氣惱,故沒有說出。圍獵時蒙古王公台
吉只是做做樣子,可是收圍時,蒙古騎兵故意開些缺口讓鹿只逃逸出圍,圍外等著的那
些王公台吉的奴僕,手持套竿正好將其套住,然後獻於主子,主子再拿這些獵物向父皇
請賞。」
原來他們把圍獵當成了玩膩了的游戲。
嘉慶帝傳令不再讓蒙古兵圍獵,明日八旗兵了圍獵。
從康熙、乾隆直到嘉慶,都把圍獵當成是訓練蒙古騎兵特別是八旗子弟騎射佈陣的
最好方式,尤其是天下太平已久,恐八旗子弟耽於安樂,不知以講武習勞為務,荒疏騎
射,這對於以馬上得天下的清朝來說,若真的出現這種情況,意味著什麼,那是顯而易
見的。所以,八旗圍獵更受嘉慶帝的重視。多年來,他嘔心瀝血地整頓圍場,排除重重
干擾堅持秋彌的目的,不正在於此嗎?
次日五更,嘉慶帝如往常一樣,已來到看城。數千八旗子弟組成的圍獵軍隊已經啟
動。軍隊中設黃系為中軍,左右兩翼以紅白系為標幟,兩翼俱受中軍節制;兩翼各以一
藍系為前哨,兩前哨則各以巴圖魯侍衛三人率先馳行,前哨進、後隊依次進發,把野獸
驅趕入圍中,圍在核心。嘉慶帝在看城上遠遠地看見圍內有十只鹿,雖覺很少,但見軍
士們行列整齊、陣容整肅,心裡也頗感安慰。可是合圍時隊伍混亂起來,眼見著十只鹿
只剩下三只,最後連一只也沒有了。
嘉慶帝在看城上急命管圍官員前來申明隊伍混亂理由,可是屢叫不來,嘉慶帝氣惱
異常,追問兵士他們為何不來,兵士們答道:「管圍官員副都明志、散秩大臣公舒阿明,
根本就沒有入圍,到現在也不知他們到何處玩賞去了。」
嘉慶帝大怒,隨即革去明志和舒明阿的職務,並諭明天繼圍獵,若有玩忽職守者或
懈怠而不盡心盡力者,嚴懲不貸。
次日,圍獵剛一開始,指揮旗便行列錯誤,尾系落後跟不上,中系迷了路,隊伍遂
散亂毫無章法,亂糟糟叫嚷嚷如同兒童玩游戲,嘉慶帝在看城上見此,一陣陣頭暈目眩,
心中絞痛,差點從上面栽下來。
圍獵了兩天,幾千名八旗兵了沒有獵到一只鹿!
嘉慶帝回到幄中,隨手翻開一本書,那上面記載著康熙帝六十六歲時在秋彌途中對
八旗子弟們講的一段話——
「朕自幼至今,凡用鳥槍、弓矢獲虎一百三十五、熊二十、豹二十五、猞猁猻十、
麋十四、狼九十八、野豬一百三十二,哨獲之鹿凡數百,其余圍場內隨便射獲諸獸,不
勝記矣。朕曾於一日內射免三百一十八,若庸常人,畢世亦不能得此一日之數也。」
嘉慶帝覽此,汗顏羞愧,搖首歎息……
樹木被濫伐,動物被偷獵,撥去的銀子被挪用貪污,木蘭圍場凋零矣;士不能彎弓,
兵不能鳴槍,將不能列陣,軍隊渙散矣。嘉慶帝幾十年慘淡經營的木蘭圍場,嘔心瀝血
整頓的木蘭秋彌,如今就落得了這樣的結果?
慘不忍睹!
嘉慶帝再也不願在木蘭圍場呆下去,雖是秋高氣爽,嘉慶帝再也無心欣賞周圍的景
色,只是急急地回到避暑山莊。
嘉慶仁立在四知書屋內,他覺得,無論如何他也要懲治那些在木蘭圍場玩忽職守的
人。木蘭圍場正如他統治的帝國一樣,無論他傾注多少心血和精力,似乎總是不見起色。
難道木蘭圍場真的就整頓不好了?難道吏治的腐敗就真的成了割除不掉的毒瘤?嘉慶帝
開始檢索他親政以來所走過的路,審視著他二十五年所做的事情。他首先想起洪亮吉,
思考著洪亮吉的那一篇招致他流放的進言,如今看起來他說的是對的,懲貪絕不能手軟,
絕不能姑息,該殺的絕不能放過,該殺多少殺多少,哪怕殺光。人才從哪裡來?從下面
來,要不拘一格,要采取新的方式任用人才,不是沒有人才,而是我的眼光,手法太陳
舊了。撤換官吏,首先從朝廷做起,那些無能的昏庸的都讓他們下台,要大膽使用新人,
不能只使用功勳之臣,宗室八旗……
嘉慶帝正想著如何再像他親政之初那樣大張旗鼓地整頓吏治,軍機大臣急匆匆地進
來報告道:「皇上……皇上……」
嘉慶帝望著他,收回了思緒。
英和道:「陝西、河南、山東等地連日暴雨,黃河水暴漲……現在……」英和吞吞
吐吐。
嘉慶帝道:「幸虧前幾天馬營壩工程已經圓滿竣工了,幸虧結束了,要不然,一年
的工夫就白費了,一千多萬兩的白銀就白費了。」
「皇上……皇上……」
「你到底有什麼事,說。」
「皇上……奴才……」
「快說!」
「皇上一定要冷靜,奴才剛剛接到七百裡急報,河南,馬……」
「馬營壩怎樣?」
「馬營壩崩決了,其決口比去年更大!」
噗——,嘉慶帝吐出一口鮮血來,英和大驚,抱住要栽倒的皇上,大叫:「來人哪
——」侍立在一旁的安福也早已抱住他,驚駭得差點昏了過去,幾個太監急忙奔來,見
皇上胸前沾滿了鮮血,震驚、駭異,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一千多萬兩白銀的馬營壩工程!
國家一年所有財政收入的四分之一啊!前幾天接到工程圓滿竣工的奏報,今天接到
了大壩崩潰的急折!
綿寧、綿愷、奕緯及太醫等急急地趕到四知書屋,此時皇上也已清醒過來,太醫要
去把脈,嘉慶帝把手甩開道:「朕沒病,一時氣急。」
大醫道:「皇上,如此氣急心痛竟至於噴血昏迷,絕不可大意啊,奴才以為皇上一
定要平心靜氣、頤養心性。這幾日,絕不要再過問政事,不然後果不堪設想。」說著,
早已又拿起嘉慶帝的手腕,不由吃驚,道:「皇上的病已非一日,為何不早早診治?」
安福哭道:「奴才早就勸皇上,可皇上總以為沒有什麼。」
「說沒什麼,也沒什麼,只是——」
嘉慶沒有讓太醫說完,笑道:「後果絕沒有你說的這麼嚴重,致於頤心養性,唉—
—,倒是甚合朕意。」
太醫道:「奴才先開一些藥,千萬要服下。且現在就回寢宮歇息,絕對不能讓人打
擾,皇上須一個人靜養十幾日,然後才可以視事,特別是近幾日,絕不能勞心傷神!」
綿寧、綿愷、英和等齊道:「一定聽從太醫吩咐。」
綿寧、綿愷、奕緯等送皇上到了煙波致爽殿後,急又回來向太醫道:「皇上的病沒
有什麼吧?」
「奴才已說過,說嚴重是很嚴重,說沒什麼也沒什麼,關鍵在於靜養,皇上的病用
藥是次要的——所以王爺及各位大臣絕不能把什麼大刺激的事情告訴皇上。即使是在今
後很長時間,無論是大喜、大怒、大悲,皇上都不能經受,更不用說現在了——皇上得
的是嚴重的心疾。」
皇子皇孫及眾大臣盡皆愕然。
絕對不會有人來打擾皇上,大家對皇上的身體如此惡劣,都心事重重的。可是嘉慶
帝自吐血以後,心情精神反比以往更好,心胸也似乎更豁達了、更敞亮了。嘉慶帝想:
我今卻確實應像太醫說的那樣,不能氣、不能怒,父皇遇事穩如泰山,行事雷厲風行,
如今我要學父皇,要沉穩,要開朗,把愁苦憂鬱拋到九霄雲外去。嘉慶帝又想起親政之
初自己的風采:我要堅決懲治腐敗,拿出誅殺和珅的膽略、決心和智謀去整頓吏治。首
先從治河抓起,只有把吏治整頓好了,才能治好河,治河大臣從下面提拔,那些昏庸的
無能的堅決摒去不用,更不用說那些侵吞公款的了,從治河入手打開缺口,殺一千就殺
一千,殺一萬就殺一萬,決不手軟!
這樣想著,嘉慶帝感覺自己似乎真的年輕了——這時,如果喜塔臘氏在身邊該多好
啊?
晚膳時,皇上喝了鹿茸血,飲了燕窩粥,面色紅潤,二目朗朗,神采飛揚。綿寧、
綿愷、奕緯等看了,格外高興,心裡輕松了許多——大概父皇(皇祖)並沒有太醫說得
那樣嚴重。膳後皇子皇孫也沒有和他老人家多說話,便把他送到煙波致爽殿他的寢宮。
然後又叮囑了安福及幾個近侍太監幾句,就離開了。
嘉慶帝的興致卻出奇地高昂,他叫來安福道:「陪朕出去走走。」
安福道:「太醫和親王爺一再叮囑要皇上臥床好好休息靜養,奴才以為皇上還是聽
他們的話為好。」
嘉慶帝笑道:「朕自覺精神煥發,哪有什麼病症,他們只不過看朕吐了點血,被嚇
壞了。」說著走了出去,安福見皇上興致如此高漲,也不便攔陽。
嘉慶帝出寢室到了殿中,品味起皇考乾隆為煙波致爽殿題的對聯來,題聯有二,其
一是:
鳥語花香轉清淑
雲容水態向暄妍
另一聯是:
雨潤平皁桑麻千頃綠
晴開遠嶠草樹一川明
此時,外面月掛林梢,大殿籠罩在朦朧的月光中,嘉慶帝讀著父皇的詩句,真有飄
飄欲仙之感。
嘉慶帝坐向寶座,想:從明天起就開始整頓吏治,從今天開始大膽提拔幾個新人,
於是寫下手諭。擺升詹事府少詹事奎照為詹事。奎照是英和的兒子。和珅獨攬朝綱時,
見英和年少英俊,才華橫溢,托人欲將其女許配,遭英和與其父德保的拒絕。那時和珅
在朝中一手遮天,多少人諂媚巴結唯恐不及,而德保父子竟能不屈於淫威,實屬少見。
嘉慶親政後,提拔英和為尚書繼而任軍機大臣,如今又提拔他的兒子。嘉慶在諭中說,
提拔這樣的人是要提倡「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風氣,今後
的用人方略將有巨大改變。嘉慶帝要通過擢升奎照向天下傳達一個消息,要培養一種新
的社會風尚。
手諭寫定,嘉慶帝心情十分舒暢,引安福前往雲山勝地。嘉慶在路上道:「自古社
會風氣的形成與轉變都是由吏治引起的,風氣不正絕不能怪百姓,責任在官吏身上,在
朝廷這裡。」
安福道:「皇上自己下午還說要放鬆自己,不問政事,現在又說起政事了。」
「好,不談。」
雲山勝地是一座五間的二層樓房,這裡是正宮的終點。此樓的樓內不設樓梯,而由
樓前東側小巧玲瓏的假山蹬道上樓。來到樓上,憑窗遠眺,月光下,林巒煙水,一望無
際,湖光山色,美不勝收。近視,山莊燈火輝煌,有如浮蕩在蒼海之上,這一切美得如
海市蜃樓……
這裡真是人間仙境啊!
安福拿了件大氅披在皇上的肩頭道:「皇上,夜涼得很,別盡站在這裡,進房去
吧。」
嘉慶帝躺在寢宮的床上,這裡比較溫暖些舒適些,可是他的心裡卻覺得特別的寒冷,
冷氣從心裡直往外冒。他知道自己是受了風寒,於是讓太監去熬碗熱湯來。可是喝過熱
湯以後仍不減心中的寒冷,於是就在身上蓋起棉被,蒙頭大睡,一旁的安福雖心裡特別
緊張,但見皇上只說冷,並沒有其他的異常表現,也就沒有去喊醫生,五更時,嘉慶帝
的身體發燙,安福大驚,急忙叫來太醫,太醫大驚道:「皇上是受了風寒——皇上昨夜
出去了嗎?」
安福囁嚅著道:「到後面的樓上站了會兒。」
嘉慶帝道:「是朕執意要去的——朕是受了點風寒,養一天就好了,不要緊張。」
太醫急忙開了藥方,可是還沒等皇上服藥,突然,嘉慶感到一陣心絞痛,一陣頭暈,
頭倒向一邊,太醫大驚,叫道:「萬歲怎麼了?」
可是,嘉慶帝嘴歪著,怎麼也講不出話來。
綿寧、綿愷等更是嚇得面如土色,早已呆了。太醫更驚愕,他知道,這是皇上的心
疾復發了!
過了半個時辰,大家都明白了是什麼事情發生了,嘉慶帝也意識到什麼,用手示意
讓拿筆來,安福急拿過文房四寶,嘉慶帝握筆在手,抖抖索索地寫下手諭,眾人看時,
大體上能看清,是提升少詹事朱士彥為內閣學士,翰林院侍讀學士顧□為詹事府詹事。
恰在這時,熱河上空電閃雷鳴,道道電光把寢宮照得白慘慘的,陣陣驚雷在山莊上
炸開,搖蕩著山莊,似乎要把避暑山莊劈個粉碎。皇子、皇孫、王公大臣、太醫、太監,
都被巨雷霹靂震呆了。他們圍擾在嘉慶帝的床邊護衛著他,嘉慶帝睜著恐怖的眼睛,他
的靈魂在戰栗,渾身哆哆嗦嗦,臉色鐵青,在閃電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恐怖嚇人。突然,
嘉慶帝舉起手來,伸出兩個指頭,綿寧忙跪倒哭喊道:「父皇,你放心吧,兒臣明白,
一是腐敗,一是鴉片……」話還沒說完,突然,似有一個火球閃進煙波致爽殿,整個大
殿被白亮的電光照個徹透,同時,一個炸雷崩響在煙波致爽殿上,煙波致爽殿像被幾條
紋龍抓起來騰到天空,突然間又摔到地上,整個大殿的門窗被炸得粉碎,大殿搖蕩著,
有幾處已坍塌。陣雷滾過,眾人再看皇上,似乎已崩逝了。太醫把脈試探。果然,嘉慶
帝到此時走完了他人生的整個旅途,就這樣為他的一生劃上了句號——而那兩根手指仍
高高地僵在那裡……
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七月二十八日,嘉慶帝崩逝於避暑山莊煙波致爽殿,享年
六十一歲。
八月二十七日旻寧(即綿寧)即帝位於太和殿,即道光帝。
十月,恭上尊謚曰:「受天興運敷化綏猷崇文經武孝恭勤儉端敏英哲睿皇帝」,廟
號仁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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