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春風綠了川原,又是清明時節。
坡上一株老杏樹,曾經繁茂得有如一團淡緋色的雲,此刻卻在春風中零落了,
花飛滿天,片片飛花撲打著坡下青冢,也撲打著幾株弱柳下的藍衣少婦。她跪在
兩座並列的新墳面前,象落花一樣慘白、憔悴。
誰還能認出這個目光痴呆、神情木然的女子,就是曾被人贊為"大喬"的夢姑?
兩年了,夢姑一肚子苦水向誰訴說?
當她的身孕再無法遮掩時,小道士還俗與她成婚。這引起哥哥的憤怒,臭罵
夢姑無恥下流,敗壞門風,象摔破抹布似地摔給她一百兩銀子,叫她滾蛋。母親
好說歹說,才倚著娘家的後牆,拿這銀子蓋起一所小院,安置了這對小夫妻。
夢姑怕她的丈夫。怕他忌刻陰沉的目光,怕他終日不言不語的惡毒的靜默,
尤其怕他無休無止的對她的欲念和作踐,仿佛她連娼妓也不如,只是一樣東西,
一件衣服。她有身孕後,丈夫不踢她的腰了。夢姑明白,這是為了她肚裡的孩子,
他的後代,而不是為了她。就連白衣道人最終決定要小道士還俗,不也為的這個
嗎?他們要她生兒子,生朱家的後代。夢姑自己也盼望生個兒子,好改變自己的
悲慘境遇。
不幸她生了女兒,一對可愛的雙胞胎。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小道士沖進產房,
凶狠地盯著自覺有罪而觳觫不安的夢姑,一步一步逼近,猛一伸手揪住夢姑的頭
發,讓她的臉正對自己,然後慢慢地、象在一次一次地積蓄力量似的,左一個耳
光,右一個耳光,直到夢姑嘴角出血、喬氏跪在地上哀求為止。從此以後,小道
士象是從中獲得了樂趣,幾乎每天都要折磨夢姑。在這種時候,他總要夢姑面對
著他,他要仔細地觀看她臉上的痛苦表情,聽她淒慘的哀叫。他嘴角掛著一絲殘
忍的笑,仿佛在欣賞一幅美麗的圖畫。這個小道士,把對家族敗亡的痛心、對自
己一落千丈的憤懣、對恢複祖業的絕望和對新朝世人的仇恨,一古腦兒發泄到夢
姑身上。
夢姑無處訴怨,經常帶著一身又青又紅的創傷去向母親哭訴。母親只能陪她
掉淚,決不敢埋怨。她不時悄悄撫慰女兒說﹕只要大功告成,夢姑就是王妃娘娘
了!忍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啊!
命運還嫌夢姑受苦不夠,又給她準備了更大的折磨。
半年以前,白衣道人往南邊聯絡了一路人馬,說要在重陽節起事攻佔縣城,
不成功便扯旗上山。小道士看著這種熱熱鬧鬧、成功在握的樣子,甚至露出了笑
臉。誰知南邊有人首告,事情敗露了。小道士嚇得淚流滿面,渾身哆嗦,臉色比
紙還白,冷汗濕透了衣衫。白衣道人見他太不成話,跪在他面前,求他拿出點高
貴氣概來面對危局。偏偏褚衣老僕在村外遇上一隊隊滿兵,回來一稟告,他們都
覺得自己已被包圍,決無生路了。小道士嚇得抖作一團,光張嘴,發不出聲音,
好不容易說出了一句話﹕"女人們。.....一概給我殉節!"這樣,他們三個就可以
輕裝逃出,免得家眷被俘受辱,從此滅了活口。
小道士原想效法崇禎帝,親手殺死女兒,卻沒有崇禎帝的膽量。他命令褚衣
老僕抱走了兩個孩子,轉臉又立逼喬家母女三人和袁道姑師徒三人自縊。女人們
哭哭啼啼,不肯就死,白衣道人竟發瘋似的拔劍威逼。危急之際,喬柏年在院外
叫喊母親和容姑回家吃飯,意外地止住了白衣道人即將發作的凶殺。白衣道人並
不放松,扣住容姑,只讓喬氏出去跟喬柏年周旋。喬氏再次回來時,破涕為笑,
原來村外韃子騎兵是王爺的護從,為保護王爺登高遠游而在附近巡邏的。一天烏
雲散開,白衣道人松了口氣,小道士卻癱倒在地了。事後他們才知道,南邊與他
們聯絡的人已經逃走,知道他們真情的兩名首領,一個投崖自殺,一個被官兵射
死,他們竟安然躲過了厄難。
當時夢姑的第一件事就是搶出去救女兒,但褚衣老僕回報說已將她們扔進深
山了。夢姑不顧一切地攀上山頂,見到的只是破碎的木箱。.....從此她失去了唯
一的安慰和歡樂,變得痴痴呆呆,再也不會笑了。
清明節,她為兩個女兒在喬家祖墳邊築了墳台,埋下她們的小衣服、小帽子
、小鞋,為她們燒紙、祭奠,就象墓裡真的躺著她們小小的身體似的。她默默祝
禱,願心愛的孩子每日入夢,安慰她苦透了的心。.....一陣輕風,柳條拂過她的
頭頂,她抬頭望了一眼﹕柳樹!
這柳樹啊!。.....柳樹是那年同春哥第一次從京師回來時栽的,那時候,他
還悄聲地問夢姑﹕"你說,我為什麼把柳樹栽到你家墳地上?"夢姑怎麼會不懂呢?
他姓柳啊!他要與她生死相依啊!那時夢姑又喜又羞,頭都抬不起來了。.....這
一切已經多麼遙遠,好象發生在幾十年前、夢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又好象發生
在別人身上。.....夢姑手扶弱柳,凝望著天邊的白雲,仿佛在雲間看到了同春的
淡淡面影。她深深嘆了口氣,喃喃地說﹕"同春哥,你在哪兒?這輩子還能見著你
嗎?。........"兩行清淚,汩汩而下。
"大姐,打聽個事兒!"輕俏柔和的女人聲音響在夢姑背後,她微微一驚,趕
忙回身。離她不遠,一個長相好看的年輕女子微笑著,一身行裝,還背了個包袱,
首帕拉得很低,幾乎遮住眼睛。稍遠的路邊還有兩個女子佇立著,頭低得看不清
面貌和年齡,也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你們莊子上有沒有個白衣道人?"
夢姑一驚,再次打量眼前的幾個人﹕藍布長袍,黃白色繭綢裙,腰裡束一條
青羅帶,打扮毫不起眼。她們表情懇切,溫和的微笑和求人幫忙的低下口氣,減
少了夢姑的疑慮。她問﹕"找老道有事?"女子更加謙和了﹕"方圓百裡都傳遍了,
說他醫道高,我們是誠心誠意來求仙方的。"夢姑放心了,一指環秀觀﹕"就在那
兒,每天下午行醫賜藥。"女子低頭彎腰謝了,並不就走,又小聲問﹕"白衣道人
有個徒弟叫月明,也在這裡嗎?"夢姑咬住嘴唇,心頭怦怦亂跳。月明,這是她丈
夫的道號。她慌亂地不知所雲﹕"這。.....我不知道。....."三個女子很快走向
環秀觀。夢姑呆呆地朝她們後影兒望了片刻,嘆了口氣,開始慢騰騰地收拾祭品。
她遲延著,真不想回家。不知她那丈夫又會在什麼時候發作。一想起他歪扭著臉
的怪笑,她就渾身發抖。
大路上靜悄悄,只有夢姑一人踽踽而行。自從墾荒政令下到永平府,馬蘭村
的無地平民非常高興。他們有的按規定從縣裡貸得耕牛、籽種到山邊去開荒,有
的干脆舉家離開永平,回到河南、山東去墾田。朝廷墾荒政令規定,新開土地六
年不徵賦稅,這下可救了不少窮苦人。如今正值春耕大忙,村子裡大白天也難聽
到人語,只有狗吠雞鳴,東一聲,西一聲。
夢姑走過哥哥門首,正遇哥哥手持書卷在院子裡一面踱步一面吟哦。他看見
夢姑,略停了停,夢姑連忙躬身請安,再抬頭時,喬柏年已轉過身,用脊梁對著
她了。他自夢姑成親以來就是如此,夢姑早已習慣得不覺得什麼羞辱了。她低頭
慢慢轉過圍牆,邁進自家院子,仿佛染上了寒熱病,從心底裡打起了冷顫。
小道士盤腿坐在炕桌邊習字,這是白衣道人再三請他堅持下來的。夢姑進屋,
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又寫了幾個字以後,便厲聲吆喝﹕"倒茶!"夢姑心裡
害怕。她戰戰兢兢地捧著茶盞一步挨一步地走近,一抬頭又看到他那不懷好意的
假笑,她不覺後退了一步。
小道士一拍桌子站起來,夢姑頓時渾身哆嗦。
"砰砰砰",院門被打得山響,白衣道人的聲音在叫門。夢姑放下茶盞,遇赦
似地奔了出去,小道士也站起身,撢撢袍子,在房門前站定。
門一開,一群大哭小叫的女人沖進院子,撲上前來,環跪在小道士周圍。她
們後面,跟著陰沉著臉的白衣道人,最後是抹著眼淚的喬氏和滿臉心事的袁姑姑。
喬氏回身把門閂好,一見門邊站著的女兒,摟著她就哭開了。
夢姑又驚又怕。她認出來,是剛才問路的三個女人,此時都去掉了首帕,一
個個可算得年輕美貌;袁姑姑的兩個徒弟沒戴壓發冠,全然俗家女子打扮,雖不
及那三個漂亮,但正當十七八歲豆蔻年華,面色鮮艷,體態輕盈,也很招人看。
這是怎麼回事?夢姑偷眼看看丈夫,只見最後一點尷尬已從他唇邊消失,代
之而來的是一臉毫不在乎的冷笑。他穩穩地站著,說﹕"怎麼都跑了來?有什麼了
不得的大事?"“哇"的一聲,問路的女人放聲大哭,其余的也跟著哭,哽哽咽咽,
無休無止。小道士臉一沉,大喝道﹕"不許哭!我又沒死!"女人們一齊怔住,哭
聲戛然而止,好半天才化為輕輕的抽泣、咳嗽、擤鼻涕。問路女人終於聲調淒切
地說﹕"主上一走就是三年。古時候還有個孟姜女萬裡尋夫呢,小女子就沒有這份
誌氣?千辛萬苦來到永平,路上遇到她們,只說是找老道求仙方的,誰知她們也
是你的。....."她捂臉又哭了。
"主上!主上!"一個小道姑著急地嚷﹕"你可是已經封過我們姐妹的了!你沒
有說過還有別的女人。....."喬氏一臉嚴正,提高了嗓門﹕"胡說!我女兒明媒正
娶,你們誰敢奪她的位分!"剎那間女人們吵成一團,這個申明自己也有媒證,那
個證實"主上"親口應許,有的說成親在先位分最高,有的爭辯同居時日最長的是
正房。.....亂紛紛的一片喧囂,吵得唾沫星子亂飛,眼看就要動手揪打。夢姑一
聲不響地倚在門邊,靜靜流淚。小道士斜眼看著她們吵鬧,仿佛很是愜意。
"不要嚷了!"白衣道人喝道﹕"你們找死哇!"女人們停嘴一想,尋思過來,
趕忙低頭,不敢作聲了。白衣道人鄭重其事地走到小道士面前,深深一揖,十分
莊嚴地說﹕"道人於草澤之間得遇主上,多年來披肝瀝膽,竭盡忠誠,無非想輔佐
主上複興祖業。當年弘光、隆武在艱難之際,不是荒淫無恥、沉湎酒色,便是昏
庸懦弱、毫無作為,使甲申、乙酉幾度複興局面毀於一旦。主上必得臥薪嘗膽,
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方能重開天地另闢河山。如今未見分毫成就,卻纏綿於女色,
一而再再而三,全不以大業為念,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道人實不能再忍,
就此告退!"白衣道人一拱手,小道士慌了,滿臉陪笑,攔住舉步要走的老道說﹕
"是我不好!念在我年輕任性,思慮不周。....."“你年輕,如今佔著你家寶座的
人更年輕!"白衣道人冷冷地說﹕"如今他獎勵開荒、嚴懲貪贓、清理刑獄,天下
人心盡被他籠絡而去,複興大事還有多少指望?"“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小道
士陪笑繼續說﹕"本朝三百年來深仁厚澤,萬民豈不懷想?人心思故乃是常情。那
人縱然聰明有為,不過是夷狄之君,難為華夏之主,平天下漢人百中九十九,豈
能容他?先生諫正,我已知錯了。一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人生不出一丁
半男,我心裡著急;二來《禮》中有論,天子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八十一世婦......
""如今你身在草莽,性命尚且時時有危,如何便以宮中妃嬪之數為法?"“是是是,
我知錯了!。....."小道士一再陪笑認錯。
兩人態度都很認真,又都有些慣熟,這一幕已經演過不止一次了。兩人心裡
都明白,他們是一根線上拴的兩個螞蚱,誰也離不開誰。小道士需要老道幫他恢
複失去的天堂,老道必須有小道士為號召才能成就大業。所以到了矛盾激化的關
頭,總有一方退讓,維持他們的聯盟。可是女人們都聽呆了。
她們爭做王妃,卻沒想到"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她們爭奪的這個對象,究竟
是誰?她們懷著更大的敬畏,跪在那裡不敢動彈。當小道士對著老道突然用粗話
嘲罵她們是"不會下蛋的老母雞"時,她們居然羞愧得紅了臉,自覺有罪地落了淚。
白衣道人面色轉霽﹕"但願主上以複明為念,時刻不忘......""且慢!"一個
粗嗓門一聲大喊,後牆頭忽然跳下一個人來。人們大吃一驚。小道士拔腿躥回屋
裡,女人們尖聲叫喊,老道"颼"地拔出了腰間的短刀,寒光一閃,直刺向來人前
胸。喬氏和夢姑同聲驚叫,叫聲未落,老道卻失色地喊出聲﹕"啊!。....."原來,
來人略略一扭身軀,躲過白衣道人的刀尖,動作快如奔電,一把攥住老道握刀的
手腕向後一擰,奪下武器,便架在敵手的脖頸上。這是喬柏年。他不變色、不喘
氣,站在那兒象一座鐵塔,黑紅的臉上一雙銳利的眼睛令人發抖,低聲喝道﹕"說!
你到底是什麼人?"喬氏連忙勸阻﹕"兒啊,不要魯莽。....."“娘!"喬柏年扭頭
向母親﹕"這道人說的是賣頭的話,干的是賣頭的買賣,咱可不能馬虎!"白衣道
人挺身昂首,對著亮閃閃的短刀毫無懼色,冷笑一聲﹕"不錯,是賣頭的事!你告
官府去吧,你娘你妹子都跑不了,誅你們九族!"喬柏年哈哈一笑﹕"告官府?我
那麼傻?就手結果了你們師徒,叫做毀尸滅跡!這二十來年,死人死得海去了,
不多你們倆!"老道不由自主打個冷戰。喬氏拉著夢姑跪倒了﹕"兒啊,看在娘的
面上,看在妹子面上。....."“哈哈哈哈!。....."白衣道人忽然揚頭大笑,笑
聲拖得很長,雖然顯得勉強,卻含著一種說不出的悲憤。
喬柏年詫異道﹕"你,笑什麼?"
“我笑我道人聰明一世,竟把糞土當了珍珠!我只道一位前朝貢生之子,自
幼讀的聖賢之書,定是個頂天立地、大義凜然的男兒,不料無君無父、無仁無義
、鼠目寸光,不堪共語!罷!你殺了我吧,算我道人瞎了眼!"老道說畢,竟挺著
脖子往刀刃上撞。喬柏年猛地縮回短刀,發光的眼睛盯住老道,冷冷地說﹕"講清
楚再死不遲。"道人尖銳地看了喬柏年一眼,鎮靜地撢撢道袍,撫起弄散的亂發,
從容地講起來﹕"我記得那是十四年前,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狗奸賊曹化淳這
個閹黨開了彰義門,李闖流賊潮涌而入。我烈皇帝登上煤山,眼望滿城烽火,嘆
曰﹕'苦我民耳!'"老道平靜的面容漸漸發紅,穩定的聲音漸漸發抖,越來越激動﹕
"之後,我烈皇帝回乾清宮,令送太子及永王、定王到戚臣周奎、田弘遇府第;又
劍擊長公主,令皇後自盡;次日天色未明,遂再登煤山,以帛自縊於古槐之下。.....
"說到這裡,白衣道人豈不成聲。喬柏年咬牙切齒,竟然滴下淚來。
老道極快地瞧了喬柏年一眼,又吞滄爬崴迴絛 擔"嗣後,太子被周奎出首,
死於滿廷,永王也在亂兵中被殺......"嗚咽至此,仿佛底氣突壯,他清清楚楚、
一字一句地﹕"唯有三殿下流落民間,得以存活至今。"“什麼?"喬柏年一驚,幾
乎跳起來。
"三太子乃先君親子,難道不比永歷、隆武、弘光這些藩府更具人君之分?。.....
"“他,三太子,現在何處?"喬柏年囁嚅著問,激動得發抖。
白衣道人深深地看了喬柏年一眼﹕"他遇到一位先朝舊臣,二人扮為道家師徒。
近年他入贅一喬姓士子家中,士子之母深明大義,那士子反倒。....."他盯住喬
柏年不說了。
喬柏年直跳起來﹕"你,你是說我那妹夫,他?。....."老道慢悠悠地點頭,
捋髯,努力掩飾住勝利的神采。
"拿證據來!"
白衣道人不慌不忙,鄭重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放在地上,對它三跪九叩,
然後一層層解開,露出裡面的三件寶物﹕一塊九龍玉佩,是三太子幼年金項鎖上
的瓖嵌;一顆端本宮印章,是三太子所居宮殿的金寶;一幅崇禎皇帝的御筆詩,
寫明了賜給三子慈蕁
喬柏年臉色煞白,對著這無可懷疑的三寶,"撲 "跪倒,伏地大哭。周圍的
女人們此時才回過神來,跟著一同跪倒,一片痛哭,雖然都那麼有聲有色有淚,
但是悲是喜,是愧是驚,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喬柏年拭淚而泣,對白衣道人一拱雙手,慷慨陳詞﹕"我喬柏年自幼從學,豈
不知禮義廉恥!韃虜入關南下,滅我之國,毀我之家,敗我之紀綱,夷我之祖宗,
所謂妻子可殺,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孔子著《春秋》,要義在嚴夷夏之大防,漢
族衣冠,豈能就此沉淪終古?我早有誓言﹕不降誌,不辱身,不滅胡氛死不休!
"白衣道人滿面喜色,豎起拇指﹕"好!是英雄本色!。.....那麼,方才你是…。..
"喬柏年 地笑了,說﹕"這就叫不見真佛不下拜!況且我早就疑心你不是尋常
道人,正好借此機會弄它個水落石出,也試試你的膽量!你沒看見吧,我是拿刀
背對著你脖子的!”
白衣道人笑道﹕"這還看不見?正因此,我才敢吐露實情呀!"兩人互相注視
、打量片刻,一齊大笑。喬柏年把短刀往地下一摔,刀鋒"刷"地插進土裡,直吃
到護手。白衣道人先是一驚,隨後連連喝采﹕"好力氣!好身手!"…。..喬柏年
從襟懷裡掏出一個紅綾小包,很快打開,露出一顆兩寸見方的虎紐銀印,翻出印
文,對老道說﹕"請看!"老道看罷,微微一笑,也從懷中掏出一個黃綾小包,拿
一顆相同形狀的銀印,翻出印文。兩顆印並排挨在一起,一方印上刻著"大明永歷
朝總兵官喬印",一方印上刻著"大明永歷朝總兵官朱印"。兩人相對大笑著收起了
櫻喬柏年拱手向老道﹕"先生想必是一位宗室了?"“正是。我祖乃賢寧侯。"“失
敬失敬。先生何不將三太子之事奏知朝廷?"白衣道人驀地變了臉色,劍眉緊皺,
目光陰沉﹕"尊兄想必記得當年弘光朝之偽太子案。.....那太子十有八九是真,
卻被弘光帝下入監獄,滿虜破了南都,太子便遭毒手。.....前車之鑒啊!況且,
此間人馬勢頭,遠不及西南桂王,正名之事,還須待以時日。不過,有三太子在,
何愁宏業不就!"是的,朱三太子是帥旗,是號召,可以招兵買馬,可以招降納叛,
可以把永歷桂王的人、把鄭成功的人都拉過來!名正,這是一個不可抗拒的巨大
力量!就是他喬柏年,輔佐朱三太子,將來便是皇親國舅、開國元戎,不是比效
忠永歷朝更加名正言順嗎?
拿著永歷朝的印,使著永歷朝的錢糧,卻暗自經營著三太子的大業,這明明
是吃裡扒外的不義行為,卻因了朱慈蕕"名正"而成為良臣智士的義舉!"名正"
真可以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啊!
喬柏年立刻整頓衣裳,領眾人進屋去叩見三太子。屋裡哪有小道士的蹤影!
大家慌了,你看我,我看你,幾個女人又要哭,忽聽一陣輕微的"嗒嗒"聲,眼見
牆邊那躺櫃的蓋子不住地顫動。白衣道人嘆了口氣,上去掀開櫃蓋,朱三太子"哇
"地驚叫出聲,他正縮成一團,在櫃裡發抖呢。見是老道,總算放了心。幾個人把
他扶出躺櫃,他才漸漸恢複常態。
喬柏年不敢遲疑,立刻走到小道士面前跪叩見禮,並口稱﹕"以往不知實情,
多有冒犯,乞三太子殿下恕罪。"小道士一貫害怕喬柏年,此刻他心中尚有余悸,
慌忙扶起說﹕"呃,呃,快請起,快請起。"喬柏年走到夢姑面前,直挺挺地跪倒﹕
"王妃娘娘,千萬恕臣無禮。臣枉讀詩書,空有見識,萬不及母親和賢妹的慧眼,
能於風塵之中識真龍!"喬氏笑得合不攏嘴。夢姑又酸又苦的心裡略添了點甜味。
喬柏年又說﹕"敝處窄狹簡陋,實在委屈了諸位。我想自明日翻修,就後院蓋
出中、東、西三套房,供娘娘們起居......我家賢妹,自然是要住中房的啦?"女
人們喜出望外,小道士也很感激,夢姑的地位就在這不經意之中確立了。老道目
不轉睛地注視著分派住房、用具、錢糧的喬柏年,慢慢捋著長須,默默點頭﹕這
真是個人才,也可能成為勁敵。.....必須細心謀劃、加意籠絡,即使做不到肝膽
相照,也需要同舟共濟,好渡過重重難關。.....袁道姑一直沒有開口,此時突然
說道﹕"日後居家過日子,這些大禮都免了吧!萬一露了破綻,大家都得送命!"
老道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就是平常親友稱呼才好。"喬柏年笑道﹕"說的是。娘,
你陪同女眷們進屋歇息,喝茶說話兒。道長、妹夫,請過我家書房敘談。"三個普
普通通的農民,同時又是前明的一太子、兩總兵,互相謙讓著走出夢姑的小院,
繞牆而行,進入喬柏年近些日子新蓋成的兩進雙院的磚瓦住宅裡去了。
二
三伏日洗象,是京師一年一度的佳景盛會。洗象的地點,在宣武門的響水閘。
每年到了這一天,達官貴人、文人學士、市井商民乃至優倡隸卒,無不前往觀賞,
聚集兩岸往往達數萬人。有錢的主兒自有他們的好辦法,出大價錢租賃響水閘兩
旁的房屋。由於爭相搶租,租金越抬越高,一天竟達二十兩銀子。有的房主更聰
明,在臨河一面設座,一座租錢兩三千文。不少房主因此發筆小財,轉而做起買
賣,開起了小店。
喬柏年租到了這麼一個座位,不慌不忙,吃過早飯,慢慢由虎坊橋的住所向
北漫步。
喬柏年怎麼敢進京師呢?
喬柏年和白衣道人彼此亮明身分以後,決定合為一家共同應付越來越艱難的
局面。在此之前,他們各自進行的那些秘密聯絡、準備起事,都沒有成功。尋訪
的賢士們表現冷淡,不願就"輔佐故主"的高位;平日接觸的百姓村民,則對十多
年的動亂大有切膚之痛,只求溫飽太平,不肯"從龍"。況且新朝蠲三餉免賦役、
獎墾荒等項新政,比前朝留給百姓的活路要寬一些。老百姓可不象讀書人,講什
麼殉故主、念前朝。
為此,喬柏年和白衣道人兵分兩路﹕白衣道人師徒三人和袁道姑,著力於聯
絡招撫各地義士,特別是那些佔山為王的綠林豪杰;喬柏年原本領有永歷帝的旨
意,要打進新朝充當坐探和內應。要混進朝廷的中樞,除了需要大量的銀錢之外,
還必須有一個正途出身。銀子,南明的供給綽綽有余;要掙個出身,喬柏年這位
貢生之子,自然要走科舉這條路。今年是順天鄉試的丁酉年。喬柏年已在縣、府
花錢買了一名拔貢,過了端午便大搖大擺地進了京師。他要憑自己的有貝之財和
無貝之"才",去敲開宦途的大門。
"冷在三九,熱在三伏",喬柏年走到宣武門時,已經大汗淋灕。他抬頭一望,
叫苦不迭。響水閘周圍,早已車轎成山,萬頭攢動,喧囂嘈雜,幾無插針之隙了。
他仗自己力大氣壯,在人群中擠來推去,竭力想靠近他租了座位的臨河小樓,談
何容易!他象置身於海潮中,一會兒被人流擠到南面街口,一會兒又被更大的力
量推向西邊護城河橋頭。他大口大口地喘氣,熱汗橫流,不由得想起古書上"噓聲
成雲,落汗如雨"的典故。
宣武門裡傳出的一片金鼓、大銅角和畫角的悠長的嗚咽,蓋過了嘈雜得令人
頭昏的喧鬧。"來啦!""來啦!"人群更加興奮,也更加擁擠。喬柏年急了,使出
蠻勁,一雙胳膊抱在胸前,豎起兩個生鐵鑄成似的厚肩膀,左沖右撞,向前奪路
而去。
"喬、喬大哥!"一聲高喊,止住了喬柏年的腳步。
"你,你不是同春嗎?"由於同春是喬柏年回故鄉見到的第一個人,也因為同
春和夢姑的一段婚姻糾葛,喬柏年對他印象很深,一見面就認出來了。他一把抓
住同春的手,熱情地搖晃著﹕"兩年多不見,又長大了,象個小伙子啦!。.....
也在京師啊?做什麼呢?。....."他鄉遇故知真是一種奇妙的感情。同春剎那間
忘記了舊日的怨恨,興奮地搖晃著對方的手,高興地嚷﹕"什麼時候來京師的?村
裡鄉親們都好嗎?。....."三伏的炎熱、擁擠的鬧哄哄的人群,使他通紅的臉上
流著一道道汗水,明亮的眸子閃著熱誠的光彩。
喬柏年快活地說﹕"鄉親們都好。我母親身子骨不如過去,總是上了歲數。容
姑可長大了,她們常念叨你的好處呢,當年圈地那會兒。....."同春的眼睛暗淡
了,笑容在消失,臉上肌肉隱隱抽搐,緊握的手也松開了。這時人群又在騷動,
幾股強大的人流一齊擁往護城河橋頭,喊叫聲震耳欲聾。原來,大象出城了!喬
柏年和柳同春之間猛然擠進一大股人流,隔開了他們,他倆身不由己地被巨大的
力量卷向相反的方向。喬柏年揮手大喊﹕"你住在哪兒?"同春揮手回答著什麼,
但人們被那些大得如同小山丘的象弄得如痴如醉,狂喊亂叫,喬柏年連自己的聲
音都聽不到了,哪能聽見同春的回答?
喬柏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擠進了小樓,出示樓主人開給他的條子,被
領到臨窗的一張椅子上就座。喬柏年用力擦汗,並向窗外觀看。只見護城河邊象
是突然凸起一道灰色的巨堤,二十四只大象齊刷刷地排列在那兒。鼓聲陣陣,似
急雨、如悶雷、若海濤,兩岸數萬名嘈雜喧鬧的觀眾剎那間一平靜寂下來﹕哦,
大象動了!邁開沉重的石柱般的粗腿,走動了!它們一個接一個地進入護城河,
仿佛蒼山頹倒入水也似的,眼看河水漲上了岸邊,岸邊的人們哄笑著、驚叫著向
後躲閃。炎熱的天氣、清涼的護城河水必定使這些南國巨獸很開心,方入水中,
便快樂地游動,一如矯捷的蛟龍,笨態全無。它們不時揚起巨大的頭,扇動兩片
蒲扇似的耳朵,長長的鼻子舒卷自如,吸足了水往身上噴灑,滿意地用細細的聲
音長吟著。二十四頭大象,背上都坐著一個象奴,赤膊短褲,隨著大象入水的深
淺,他們也時時浸沒水中。一只淘氣的小象入水那麼深,象奴有時在水面上只露
出一個發髻。
喬柏年不禁感嘆﹕"果是奇觀!三千錢花得不枉!"背後有人輕輕一笑﹕"洗象
奇觀不只在象,也還在人。"口吻裡多少帶點嘲弄,卻不使人難堪。喬柏年回頭,
看見一位俊書生肯手立在他椅後,面帶笑容,悠哉游哉。
樓窗邊座位是三千文一客,已經客滿;座位邊擁擠著許多站客,都是樓上茶
座的買主,二千文一位,既能看洗象,又少花一千文,不過此時無座而已。所以
二千文座比三千文座還難得。喬柏年不是京師人,哪裡懂得這些訣竅。京師人卻
能由此斷定,喬柏年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老財。
"人?有什麼奇觀?"喬柏年不解地問。那書生笑而不答,只對河岸揚了揚頭。
" !"喬柏年驚叫道﹕"這麼多人!"洗象這段護城河兩岸的綠槐樹下,密密麻麻
盡是人,從水邊直到堤岸高處,看不到一點黃土的地面,連槐樹上也爬滿了人,
有些樹枝都給壓彎了,顫顫悠悠,很是驚險。
背後又傳來書生悠閒的聲調﹕"人道是兩岸頭臉如鱗次貝編,尊兄以為如何?
"喬柏年覺得他在問自己,連忙回頭友好地笑笑﹕"我看,更象向日葵黃熟之日的
那個葵盤!"書生放聲笑道﹕"比得當,比得當!妙極了!"大象浴不多時,岸上鳴
金,鑼聲RR,象奴們依令吆喝著用棍子趕打,令大象起身出水。它們不情願地
拱起肥厚的背,進三步退兩步地慢慢上岸。淡灰色的身體因著了水,變得黧黑了。
岸邊的人群給它們讓開一條路,自然又引起一番擁擠叫喊。
"這麼快就洗完了?"喬柏年有些失望。
“不能久,"俊書生和藹地解釋﹕"一久它們便要相雌雄,相雌雄就要發狂,
亂跑亂踏,岸上諸君將血染塵沙了。"鼓聲咚咚,長號嗚嗚。大象列隊,在鑾儀衛
的彩旗導引下,邁著落地如石的使地皮發顫的步子,消失在宣武門那古老而高大
的城門洞裡。響水閘附近的幾萬名看客又是一番喧鬧擁擠,終於漸漸散去。護城
河的水恢複了平靜,涼氣從岸槐的綠蔭中緩緩透出,沁入臨河的樓窗。租賃座位
的客人們,經過這半天的興奮、流汗、叫喊,都有些累了。伙計們按照慣例送上
茶水和點心。
喬柏年桌上是頭等點心﹕一籠水晶小包,一碟雞茸蝦仁酥餃,一盤兩面黃的
芝麻小燒餅,一大碟明盛齋醬牛肉。喬柏年邀請俊書生來自己桌上用茶點,他也
不過分推辭,很大方地移座相就。
喬柏年爽快地笑道﹕"真所謂一見如故!在下喬柏年,永平府拔貢,應順天鄉
試來到京師。"“在下姓張單名漢,祖籍嘉興,國子監生。"兩人拱手,彼此道了
失敬,方舉盞推讓間,旁邊桌上爆發一陣大笑,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那一
桌五六個人,都是儒生裝束,圍著茶桌正說得熱鬧﹕"......許巨源,你們還記得
嗎?幾年前寫《南渡記》罵陳名夏、龔鼎孳變節的那位,今年鄉試,他竟也列名
與考!"“這有什麼奇怪!真才子裡除了徐元文、熊賜履等十數人,應試者不在少
數。在下有詩一首,正詠此事﹕聖朝特旨試賢良,一隊夷、齊下首陽。家裡安排
新雀帽,腹中打點舊文章。
當年深自慚周粟,今日翻思吃國糧。非是一朝忽改節,西山薇蕨已精光!"
“哈哈哈哈!"人們笑得東倒西歪。喬柏年與張漢對視著微微一笑,都不說什麼。
一位老年儒生撫須嘆道﹕"笑什麼呢?
人各有誌嘛!
"不錯!確是人各有誌。"另一湖色衣袍的儒生笑著﹕"有諸客圍坐飲酒,各言
其誌。或欲生財進寶,或欲為廣陵刺史,或欲乘鸞升天。一客聞而笑曰﹕我願兼
而有之,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笑聲中,一位頷下無須的少俊立起,作手勢
要眾人肅靜,然後搖頭擺腦地講起另一個故事﹕"昔日一人下了地獄,應投生人間,
因向轉輪王道﹕'要我為人,必須依我心願方肯去。'閻王問何心願?此人曰﹕'父
是尚書子狀元,繞家千頃五石田。
魚池花果般般有,美妾嬌妻個個賢。充棟金珠並米谷,盈箱羅綺及銀錢。身
居一品王侯位,安享榮華壽百年。'閻王道﹕'有這樣的好處我自去了,還等到你?
'"又一陣笑聲哄然而起,整個樓上的茶客都被這幾個人有趣的笑談吸引了。
柳同春匆匆忙忙上得樓來,一眼見到張漢,又抱怨又急切地說﹕"大爺,你叫
我好找!上茶樓也說一聲啊!。....."“同春!"喬柏年驚奇地站起身﹕"這位張
相公是你主人?"柳回春一回臉看到喬柏年,先是驚訝地一笑,後來臉紅了紅,沒
有那麼熱情了﹕"是。你認識我家大爺?"“同春!"張漢也驚奇地說﹕"你認識這
位喬先生?"“是。我們是同鄉。"同春老老實實地回答,轉而一想,不由得驚奇
地問﹕"怎麼,二位大爺也相熟嗎?"喬柏年哈哈大笑,道﹕"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張漢也笑著說﹕"這就叫有緣千裡來相會!"兩人心裡高興,拘束少了,喝茶吃點
心,說些輕松的笑話。喬柏年初來京師,需要有依托;張漢為了生計和前程,正
要尋找來京應試的財主;同春站在張漢身後,也有他的想頭﹕要是他們倆交得好
了,便能間接聽到夢姑的消息了。.....滿臉是笑的張漢忽然一愣,夾著水晶小包
往嘴裡送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微微把頭偏向那些閒談的儒生,對喬柏年使了個眼
色。原來他們談起了最使人關心的本科順天鄉試﹕"......學使遴選八府之秀,有
四千余名;而合天下之拔貢、歲貢、官生、民監,又有一千七百余名。今年舉人
名額只有二百零六人,我看多數將為貢生所得!"“這卻為何?"好幾個人同聲問。
"君不見貢生者,乃四海九州拔尤而進之者,不是父兄為高官,就是家內稱豪
富;不是交結縉紳以博高名,就是挾詩文、結壇社以相恐嚇。人人自以為高魁探
囊可取,折桂唾手而得,實則哪一個不去通關節,探路徑?生員焉能與之匹敵!
"“正是正是!今年北闈出頭怕是極難。一個個考官不是貪財受賄,就是結納權貴。
僅同考官李振鄴一人,就不知賣出幾多名額了,哪裡還有公道可言!"“唉!新朝
會試已經五科,科場之弊愈演愈烈,孤傲才高之人豈不永無出頭之日了?新朝當
政者竟不聞不問!"“這還不明白?分管科舉事務的主考官、同考官哪一個不是漢
員?滿大人中誰個識得四書五經?關外人直爽憨厚,恐怕什麼叫通關節還不明白
哩。如李振鄴這班少年科舉名進士,哪裡把不通文墨的滿大人放在眼裡!。.....
"喬柏年輕聲問張漢﹕"老弟,這位李振鄴是何許人?"這一問,正搔著張漢心頭的
癢處,他舒心地吁了一口長氣,得意地笑了﹕"若問別人,我或許略識一二;若說
振鄴夫子,再無人比我知之更深的了!"看他那神氣,仿佛儒生議論的李振鄴不是
在賄賣作弊,竟是在完成什麼豐功偉業。自明末流傳至今的多年習俗,不是都把
那些精通關節路徑的人視為干才而恬不為怪嗎?
喬柏年不相信地聳聳眉毛﹕"怎麼,足下與同考官相熟?"“正是。"張漢心裡
如三伏天喝了口冰水一樣舒坦。
"啊,失敬失敬!。.....多半有親戚之誼?"喬柏年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
"與在下兼為師友,還沾點兒親,故為通家之好。"“哦,難得難得!"喬柏年
轉臉問同春﹕"想必你也見過這位李大人了?"見同春點頭,他暗暗高興,想不到
自己運氣這麼好,他奉承著張漢說﹕"老弟好福氣,這樣的師、友、親,幾世修來
的啊!這一科老弟是必中無疑了!"喬柏年笑著,輕輕地拍拍張漢的肩膀。張漢陶
醉地微閉雙眼,用尖尖的手指撫摸他秀氣的面頰,笑而不答。喬拍年湊近去悄聲
說﹕"老弟能拉兄弟一把嗎?"張漢餳著笑眼、含著醉意說﹕"這也不難。看你肯不
肯出手了。....."喬柏年笑著輕輕問﹕"當真?"張漢回答的聲音更輕﹕"信不信在
你。....."他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連同春也聽不見了。兩人湊得更近,手上
的動作也越來越頻繁。
"張爺,你在這兒!找得我好苦!"一個短打扮的中年男子進門就嚷﹕"你家娘
子請你立即回家,說有要緊事呢!"張漢起身,親熱地捏著喬柏年的手說﹕"難得
今日相遇。"喬柏年笑道﹕"但願一言為定。"“你這麼著急?"“大丈夫一言既出,
騎馬難追!"張漢笑得更加有味道了,"好吧,就依老兄,明日下午佑聖觀再會。
"“一言為定,先歡宴,後過付。望老弟玉趾早臨。"兩人相對一揖,心裡都充滿
愉快的憧憬,各得其所地告別了。只是喬柏年有幾分納悶﹕那個來請張漢的中年
男人,為什麼望著張漢的背影兒笑?笑容裡分明帶著掩飾不住的詭譎和幸災樂禍。
小巷深處,一座只有三間正房、一列西廂房的小院,掩隱在一棵濃密的大槐
樹下。小小的門首也被兩株柳樹籠罩在綠絲絛般的柳條中。已不能辨出原色的雙
扇門上,鐫刻著不知何年題上去的套話--"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或許它曾是小商人的住宅,眼下卻是張漢的"府邸"。
院門緊閉,濃蔭遍地。由於槐、柳交蓋,這小院雖處鬧市,卻清涼幽靜,別
有洞天。窗簾靜靜地垂著,房門紋絲不動地關著,知了拖著悠長的調子,不厭其
煩地聒噪著。
知了突然停了聲息,因為窗簾後面透出一個女人壓低了嗓子、撒嬌耍賴的聲
音﹕"主子要是真心愛我,這點事有什麼不好答應?不為他,也得為我呀!。.....
"說話的是張漢新娶的夫人,小名叫粉兒。此時,她只帶了一張銀鏈掛頸的血紅肚
兜,一雙雪白的胳臂勾著李振鄴的脖子,揉搓得這位風流進士、本科的欽點同考
官魂飛魄消,渾身骨頭都象散了架。
這是怎麼回事?
當初張漢結交李振鄴,就是料到天子愛少俊,此人早晚要分校秋闈,所以呈
身援附,為自己的科第開一條門路。李振鄴見張漢交游甚廣,也想借以招搖,結
識各方面的"善主",能於秋闈中大抓一把。二人頓成莫逆之交。張漢貧窮,便寄
住在李振鄴寓所。一對摯友形影不離,日夕相傍,食宿俱共,十分親密。
粉兒原是南城一妓,李振鄴贖出為妾,已相隨兩年有余。
今春李振鄴接到夫人家信,說端午節便要來京安家。李振鄴素有河東之懼,
便想出讓粉兒,但是未得旗人。一日偶爾與張漢閒話,說﹕"你客中無聊,何不覓
一妙妾以自遣?"張漢苦笑道﹕"除非哪夜一跤跌到金窖裡!"李振鄴慨然道﹕"我
家眷將來京師,有一妾可以相贈。房屋床帳什物,一切需用由我辦理。"張漢歡喜
無限,連連叩謝,以為當世豪杰也難與李振鄴相比。粉兒見過張漢,別的不說,
一張俊臉就很使她中意。就這樣,張漢又做了新郎。
新房及裡面的床帳被褥,一切物件,是粉兒隨身帶來張漢身邊的,盡是李家
舊物。李振鄴豈不是厭舊之人,夫人來京也阻不住他對張漢小院的關心。很快,
粉兒就成了具有雙重身分的人﹕夕則張氏新婦,晝為李家外室。李夫人當然被蒙
在鼓裡。張漢呢?
三天之前,李振鄴來看粉兒。粉兒趁著過去的丈夫情熱之際,嬌滴滴地抱怨
說﹕“主子不念舊情,何必又來親近!真是可憐我,就該選一個富家兒郎了我終
身。偏偏隨了這麼個兒窮鬼酸鬼,難道叫我終年喝西北風?"李振鄴連忙撫慰﹕"
別著急,我已籌劃多時了。念你多年侍候,頗有情義,必令你穩坐暖炕,煤炭餑
餑終歲無缺!我近日將人簾分校。你可悄悄對你那新郎說,教他尋覓好主,每主
六千,使用加二,我得整數,你家得使用。倘能覓得三人,你家不就可坐得三千
金了嗎?你又何需憂慮!"粉兒大喜,當晚就告訴了張漢。張漢高興得狂喊亂叫,
一會兒對著粉兒跪拜,一會兒摟著粉兒亂咬,粉兒又是嬌笑,又是尖叫,好不容
易才把他推開。他卻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對粉兒說﹕"與其為人謀,何如自為謀。
還不如就把關節賣給我,我以半價相賞,另一半算他惠賜。那樣,丈夫我中舉,
你將做夫人,又何羨於區區三千金?你應以此計相告,他總不會駁你的面子!"今
天,李振鄴又來這處別院,粉兒撒嬌耍賴,就是要李振鄴答應張漢那進一步的打
算。
李振鄴攢著眉頭說﹕"好不容易點了房考官,哪一個不趁此機會多弄點兒?給
張漢有什麼好處!他一無財帛,二非權貴,三也算不得真名士。眼下囑托之人極
多,而數額有限,恐怕。....."“可是你上回說的,讓我們尋三個好主,你得一
萬八,我們得三千六。就算我們不要那加二的使用,每主再多要他千兒八百的,
你也吃不了幾個銀子虧!"粉兒扳著指頭給李振鄴算,果然相差不大。李振鄴倒無
言以對了。
粉兒見李振鄴有了活動的意思,更加來了勁兒,身子扭得象條水蛇,邊哭邊
說﹕"這點兒小忙都不肯幫,早知道你不把粉兒放心上!還在這兒做什麼?快回你
家太太身邊賣好去吧!"她翻身扯出床邊李振鄴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床頭的木幾
上﹕"快穿上!快去呀!。.....我好命苦啊!嗚。.....我去求見太太,向她告了
罪,就去死!有什麼活頭啊!。....."李振鄴軟了﹕"有話好商量,你這又是怎麼
啦?。.....我看你呀,小心眼兒裡全裝的張漢,一口一個我們叫得多親熱!
......"粉兒捏著小拳頭,使勁往李振鄴胸膛上擂。李振鄴笑道﹕"你就象那
個齊女一樣﹕東家子富而丑,西家子美而貧,兩家都來提親,齊女卻說兩家都嫁,
但食於東鄰而宿於西鄰。
你不就是這樣的水性人兒嗎?。....."
李振鄴原想用這個笑話逗粉兒,粉兒愣了半晌,傷心地真哭了,淚珠兒一串
串地拋落下來,抽抽噎噎地說﹕"這怪我嗎?誰叫你娶我作小婆子?。.....誰叫
你把我讓給這個窮酸!
......"
李振鄴連忙摟住她﹕"好了好了,依你,全依你!。....."粉兒慢慢止住哭泣,
扭頭對李振鄴"撲哧"一笑,象只貓兒似地團起身子,滾進他的懷中。李振鄴笑道﹕
"還有一件事,你去對張漢說﹕我入闈期間,他那書童小同春須要借給我。難得有
這般靈秀的使喚小廝。"粉兒瞪他一眼﹕"你老毛病又發作了!"李振鄴連連否認﹕
"不要胡說!棘闈森嚴,哪容兒戲!。.....再說,你個粉兒我都應付不過來,還
顧得上別人?"粉兒"哼"了一聲,說不清是什麼意思,懶得再搭腔了。
張漢回到家門口,滿心狐疑地站定了﹕院裡房中一平靜悄悄。他猶豫片刻,
伸出右手,輕輕地豎起尖尖的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戳在門上試著推了推,裡
面閂著!他咬咬嘴唇,有點不知所措。
同春看了一眼說﹕"門沒鎖,新奶奶在家,我來敲門。"“慢著!"張漢連忙抬
胳膊擋祝一瞬間,他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直紅到耳朵根。他不敢拿眼睛看同春,
害怕透露真情。剎那間羞恥淹沒了他,任何一個男子漢都無法漠然視之的恥辱啊!。.....
可是,前程呢?仕途呢?。.....一個寒噤從他羞得冷汗淋淋的背上滾過,他清醒
了,咬緊牙關,忍過最初的沖動,避開同春詫異的目光,在柳樹下慢慢踱起了步
子,努力做出一副悠閒的表情。同春看著納悶﹕三伏天,又熱又渴,汗濕衣衫,
不快回家,在自家門口游逛什麼?他不滿地說﹕"不是奶奶差人請你回家的嗎?要
不,我敲門,奶奶怪罪下來,我擔著。"張漢面色恢複了正常,只是望著同春笑而
不語。盡管他笑得難看,同春也意會到他的默許,便大膽上前敲門。
"誰呀?"粉兒拖長聲音,不客氣地問。
"奶奶,大爺回來了!"同春提高嗓子回答。
"等一等!"粉兒的聲音仿佛在生氣,又仿佛含著笑。
一袋煙工夫,門閂響了,出來的卻是李振鄴!同春吃驚地張張嘴,瞪大了眼
睛。張漢的臉"刷"地又紅了,活象煮熟的大蝦。李振鄴平日的黃白臉,也如抹了
一層淡淡的水胭脂,光潤照人。對眼前這尷尬的場面,他雖然多少有點難為情,
卻並非無法應付。他輕輕在張漢肩頭一拍,用老朋友的親密口吻悄聲說﹕"快回去,
有好事等著你!"不等張漢回過味兒來,他側身一拱手,說聲"回見",竟自搖搖擺
擺地踏著炎熱的陽光走了。
張漢定定神,總算把突然又冒出來的酸苦交加的強烈嫉恨壓了下去。他再一
次恢複了正常,不理會同春陰沉的臉色,重新在臉上堆滿笑容,掀開竹簾走進正
屋。粉兒笑盈盈地前來迎他,粉紅的紗衫,桃紅的撒腿綢褲,懶懶的步子,扭擺
的腰肢,張漢從她肩上望過去,一眼就看到了臥室裡凌亂的情狀,不覺又紅了紅
臉,但一點也沒改變他臉上裝出來的、顯得非常自然的贊美--他知道,這是粉兒
覺得最受看的表情。
"他答應了!"粉兒笑吟吟地說。
"當真?"張漢直跳起來,臉上倏地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嘴唇竟也發起抖來,
搶上去捧住粉兒的一只小白手,咽了一口唾沫,才說出後面的話﹕"全答應了?"
“喲,你怕什麼呀,手都哆嗦上了!原先他說給三個數額,其中一個就給你,只
要你一半銀子;另兩個主也著你去找,每主八千,使用加二,使用仍歸咱們。呶,
這是他要我給你的,讓看完千萬毀掉。.....是不是就是關節?。....."張漢用顫
抖的雙手接過來一看,那張白紙上寫著﹕"文章中填出'自古人生'四字,並用'A'
字為記號"張漢看罷,"撲通"一聲跪倒在粉兒腳前,連連作揖﹕"太太的大恩大德,
在下終生不忘,定要為太太掙一個夫人誥命!太太,真辛苦你了!"粉兒的粉面剎
那間紅雲飛起,啐了張漢一口﹕"看你胡說些什麼!。.....人家還要借小同春呢!
"“好說好說!"張漢站起來,把那小紙片看了好幾遍,"嗤嗤"兩下撕掉,揉成一
團扔開,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張漢蹭蹬半世,總算有出頭之日
啦!。....."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粉兒揚揚纖細的眉毛笑道﹕"你發什麼瘋啊!。.....
事情還沒有辦成,這麼早就高興上了?"張漢猛地省悟過來﹕"真是你說的,大意
不得!"他向粉兒說到日間聽來的議論,不無憂慮地說﹕"如果他私授關節的僅此
三五人,我此科必中無疑。可是如今人言藉藉,通關節者不在少數。將來出價高
的上升,出價低的必退,那時還能保定我這只出半價的張漢嗎?"粉兒蹙眉想了一
陣,晃了晃發髻蓬松的頭,很自信地說﹕"沒事兒!等他明後天來,我把這事砸實,
非取你不可!"張漢微微一愣,本想說﹕"他明後天還要來?"可是話到口邊,卻變
成﹕"那就全仗太太斡旋了。....."當粉兒到廚下去備酒菜時,張漢悄悄從屋角拾
起那團紙,小心地展開、撫平,藏進了懷中。
同春進院後便徑直走回自己那又悶又熱的下房,倒在床上,眼睛瞪著黑皪皪
的屋頂,一動不動。張漢和粉兒的對話、笑聲一陣高一陣低地傳到他耳邊。他不
想聽。他已經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內幕。這一切如此骯髒、下流,難道世界上就再
沒有一個干淨的去處了?。.....他不由憶起鋪滿山坡的藍瓦瓦的馬蘭花,芳草青
青的墳場上那綠苞初含的小柳樹,那一雙清澈、明淨、滿含深情的眼睛,那個美
麗的、繡著並蒂蓮花下一對鴛鴦的香荷包。.....多麼美好、純淨的時光啊!象明
月一樣聖潔、山泉一樣清純!。.....和那相比,眼前不是地獄嗎?
......
他苦悶,他煩惱!
佑聖觀裡酒正酣。賓客雖然不過五六人,卻都是出得起高價的財主。張漢請
他們作陪,無非是想在他們中間招攬牽頭,以名利雙收。他們竟也奉張漢上座,
圍繞著他,神色恭敬地聽他吹噓。此刻的張漢正是興豪致逸、色舞眉飛﹕"......
李兄少年進士,才高氣豪,是朝中難得的人才!此科點為同考官,足見上司看重,
前途無量!李兄於漢為師為友,交往多年,聲氣最密,本人得入監讀書,全仗李
兄推薦。
至於此科嘛。....."
賓客們艷羨之色油然而生,這使張漢心裡非常舒服,恨不得停下話頭,專意
閉眼享受一下得意非凡的樂趣。但觀門外匆匆的馬蹄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從
洞開的窗扇向那邊看了一眼,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喜孜孜地說﹕"太巧了,正
說他他便駕到。你們看,振鄴兄來了,已在觀前下馬,必是來尋我的!。.....我
們趕快下樓迎接,我來引見!。....."張漢又高興又得意,語無倫次。李振鄴的
突然出現使他非常感激,不管李振鄴來干什麼,都會給他一個出足風頭掙足面子
的機會。他撩袍急忙下樓,在樓梯上一個跌滑,險些滾下去。幸而喬柏年伸手把
他扯住,他哈哈一笑,眾人也湊趣地笑了。他們都有些興奮﹕在這樣的關鍵時刻
見到這樣的關鍵人物,但凡是來赴科舉的人,誰不想入非非?此刻他們對張漢簡
直如對神明了。在喬柏年扶住張漢的同時,有好幾個人爭看去拍打張漢袍子上並
不曾沾上的灰土,關懷備至的慰問聲此起彼伏﹕"摔著沒有?""千萬要小心啊!"
"讓我攙著你吧!"......在樓前石階邊,張漢和他的朋友們迎著了李振鄴。張漢
恭敬地躬身拱手笑道﹕"李兄,來找我吧?"李振鄴一頭汗水、滿臉烏雲,迎頭就
是一句﹕"不找你找誰!"張漢一愣,還沒回過神來,李振鄴已逼到跟前,左右開
弓, 裡啪啦地連抽張漢十幾個耳光,大聲叱罵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我
拿你腹心相待,你竟敢在外面詆毀我,敗壞我的名望!。....."眾人驚呆了,作
夢也設想到會見到這個場面。喬柏年首先醒悟過來,連忙上前拉住,大家也跟著
紛紛說好話,為二人排解。張漢羞慚欲死,簡直無地自容。李振鄴卻不顧這一切,
打了罵了出了氣,轉身大步出觀,跳上馬背,一陣鞭響馬蹄響,一瞬間不見了蹤
影。
剛才李振鄴去和粉兒相會,粉兒按原定計劃把張漢的擔心告訴他,原想就此
把事兒砸實。不料李振鄴不審輿論的來歷,竟認定是張漢在外面對旁人議論了他
的長短,立時大怒,馳馬來尋張漢,演了這麼一出笑劇。
好半天,張漢方作出反應,跳起來大罵﹕"李振鄴,你算什麼東西!你才是真
正忘恩負義呢!。.....列位等著瞧,我今天回去一定罵到他家,痛罵!丑罵!大
丈夫決不忍氣吞聲!
......"
眾人連忙勸解,嘴裡說著堂而皇之的好話,臉上卻都掩飾不住地露出鄙夷的
神色,不久便接二連三地托故告辭了。最後只剩下東道主喬柏年,強壓內心的失
望和輕視,勉強陪著賴著不走、仍在絮絮叨叨罵著李振鄴的張漢。
喬柏年的不耐煩已形於詞色。張漢突然停止絮叨,十分精明地看著喬柏年,
說﹕"昨天你我講好的事,可以敲定了吧?"喬柏年不快地笑笑,不答話。心想此
人太不知恥,分明是個騙子兼無賴!
"剛才這事必是誤會,尊兄不可一葉障目,失卻良機啊!"喬柏年忍不住說﹕
"同考官如此待你,還有什麼關節能到手?"張漢翹著尖尖手指,撫摸著被打得通
紅的臉,笑道﹕"你不知內情,也難怪。此人有兩樣把柄在我手中,日後他不能不
就範。"喬柏年微微搖頭,他不相信。剛才李振鄴的行動,決非有把柄在人手中的
人所作所為。
張漢猶豫一陣,終於下了決心,小聲地說了粉兒的來歷和李振鄴借同春的事,
然後得意地眯著眼兒,道﹕"事關內寵和外寵,他豈能不顧念幾分?"喬柏年心頭
作惡,很想朝他無恥的俊臉上再?一頓耳光!
他別轉臉好不容易才勉強忍住,望著觀院中的松蔭,說﹕"粉兒的事,你們兩
廂情願也就罷了。同春偏是那路人!"張漢笑道﹕"我倒忘了,同春是貴同鄉哩!
同春倒真不是那種人,不然也不會脫籍了。就算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吧,也是
釣魚的香餌,他李振鄴總要照拂一二的。況且,那關節我已到手恕?...."“哦?
"喬柏年轉臉過來看他。
張漢斜眼看看喬柏年,忽然哈哈大笑,說﹕"尊兄真可謂謹慎,在下如此推心
置腹,你還不信嗎?。.....這樣吧,你先付半數,事成之後再付一半。"“若不
成呢?"“不成?"張漢臉色一變,面頰上肌肉抽搐著,使他眉眼都扭歪了,咬牙
切齒地低聲說﹕"若叫我身敗名裂,一無所得,我就跟他拚了!"他抬頭觸到喬柏
年詫異的目光,連忙收斂,又在臉上堆起笑容,爽快地說﹕"我立字據,如果不成
功,這一半退還你!"喬柏年望著張漢,半天沒作聲。
為了達到他必須達到的目的,他不能放過一線希望,只得同意,付給張漢四
千兩的銀票。
回到住處,喬柏年止不住陣陣惡心,後來扶著桌子痛痛快快地嘔吐了一陣,
把佑聖觀裡那一頓豐盛的山珍海味吐了個干淨。
三
九月裡,秋闈榜發,人情大嘩,物議沸騰,落榜的秀才們義憤填膺,紛紛指
罵考官行賄通賄。監生張漢首先發難,憤而剪發告狀,刻寫揭帖投送科道各衙門,
揭露分房考官李振鄴納賄;不久,嘉善考生蔣文卓再寫揭帖遍傳京內,嘲罵了酉
鄉試行私舞弊;接著,又傳出杭州貢生張繡虎借張、蔣二人事由為曜櫻 永鈁
鄴等考官處詐得一千二百兩銀子的消息。人們的情緒被這些事件攪動得日益洶洶,
連街談巷議也拿這當作最有興味的題目,津津樂道,一浪高過一浪,都要等著瞧
瞧後面還會有什麼好戲。
大學士傅以漸宅中也不例外,雖然主人從來嚴禁下人談論國事。兩個書僮、
兩個茶童,在書房小院的走廊裡圍著主人的貼身侍從德壽,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
著﹕"這身體膚發受之父母,傷毀一點點都是罪過。那位張監生竟然剪去頭發告狀,
大鬧科道衙門,顯見是怨憤至極了!"“哼,考官納賄作弊,從來如此!"德壽不
免要賣弄他知道得多,教訓似地說﹕"跟你們說吧,那同考官叫張我樸的,早就動
手了。考前三個月起,客廳檐下就掛上一個鳥籠,養一只黃鳥。凡有人來求關節,
他就故意當著來人逗引小鳥,時時盼顧,還大聲訓誡下人,要好好喂食喂水、清
掃鳥籠。客人不免要問﹕'此鳥何處得來,大老爺恁般珍愛?'他便說﹕'此鳥從禁
中來,一飛沖霄,可以上達天聽。你看秀才頂子上一丟丟兒錫也值三百兩,我這
裡難道不該十倍、二十倍?'求關節的來客自然心領神會,還不大捧銀子大捧銀子
地送!"“豈不送錢的主兒呢?"“沒錢,有勢也行。你看京官裡三品以上的大老
爺家子弟,不是一個個都中了嗎?"“可就苦了才高誌大的寒士了。"“可不是!
"德壽晃晃腦袋,仿佛是個主講。俗話說,宰相家人七品官,況且是一位狀元宰相,
家人們一個個說話都盡力轉文,德壽是主人親隨,"七品官"味兒就更足,他清清
喉嚨,道﹕"新舉人王某,不過仗舅舅是顯官;趙某全憑他那有錢的老婆,一副金
簪,一雙珠環,就值萬金!。....."“真的?"沒見過世面的小茶童瞪大了眼睛。
"沒聽說三位士人喝酒行令麼?一人道﹕'京師有一舅,順天添一秀,舅與秀,
生人怎能夠!'另一人曰﹕'佳人頭上金,舉人頂上銀,金與銀,世間有幾人?'第
三位說﹕'外面無貴舅,家中無富妻,舅與妻,命也如之何!'"德壽的怪腔怪調和
一臉夸張的悲酸表情,使四個小廝忘乎所以地放聲大笑。
"住口!"一聲斷喝,大學士傅以漸滿面怒容,出現在前廊月門前。他那魁梧
的身體幾乎擋住了半扇紅門,團龍朝袍、仙鶴補褂、青金石朝珠、紅珊瑚頂子朝
冠,這一身上朝的禮服,使他更顯威嚴。德壽和小廝們登時變了臉色,連忙跪倒
請罪。他們沒料到主人今日散朝這麼早。
"大膽!放肆!"傅以漸繼續訓斥著﹕"國家大事是你們可以議論的嗎?為什麼
犯禁?德壽,你知罪嗎?"德壽抖作一團﹕"求老爺。.....饒奴才這一回!。.....
"傅以漸陰沉著臉,看也不看他一眼,說﹕"正不能饒你,不殺一儆百,哪能令行
禁止!"“老爺!。....."德壽哀聲求告,小廝們也不住叩頭。
客廳執事手托名刺盤,快步走來跪倒﹕"稟老爺,刑科給事中任克溥任大人求
見。"傅以漸看了名刺一眼,扭臉恨聲說﹕"等我回頭收拾你,仔細你的皮!。.....
請任大人在前院客廳待茶。"主人的腳步聲消失了,奴婢們才站起身來。德壽慌得
滿地亂轉。大學士輕易不懲處下人,一旦犯在他手裡,那可真要大吃苦頭了。小
書僮出主意﹕去求夫人勸解。德壽一拍腦瓜,拔腳就往後堂跑。
後堂廂房一間精致深密的小花廳,清涼噴香,素雲正在這裡接待她的好友、
龔鼎孳夫人顧媚生。素雲橫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顧媚生斜靠著榻邊的竹床,身
邊都擺了一張放置香茗、梅湯、茶點的小圓幾。兩人都沒心思去動那些東西,慵
懶嬌柔地放松全身,津津有味地說著她們的體己話。從二十年前說到眼前,從親
朋好友說到兒女丈夫。顧媚生當然想通過素雲、也就是通過傅以漸設法使丈夫複
職;素雲由丈夫那裡知道皇上看重龔鼎孳的才學和他在文壇的地位,對顧媚生也
很顧念舊時情義。她們正在議論的,是一件使她們很感興趣、卻又不敢公然說出
來的秘密。
"素雲,"顧媚生壓低嗓門﹕"聽說了嗎?皇貴妃生了一位皇子。"“嗯。聽我
那口子說,皇上近日心寬體胖,神采奕奕,想必也在為此高興。不過。.....至今
不見宗人府宣告。"素雲說著,輕輕一笑。
"可是我聽說,皇子四月初七就降生了。"顧媚生的聲音已近似耳語。
"是嗎?”素雲輕聲一問,聽不出她是否知道這消息。她們倆都是受過誥封的
命婦,重大節慶不時出入內廷,有些事比她們丈夫知道得還多、還詳細。
"皇貴妃幾時進宮的?"
“去年八月底,八月三十。"素雲記得一清二楚。
"九月、十月。.....到今年四月初七,"顧媚生故意扳著手指算﹕"才七個多
月呀!皇子怕是早產了吧!。....."說罷,她拿那張粉紅色紗絹掩著嘴嘻嘻地笑
起來。素雲從榻上瞄她一眼,也跟著笑了。她倆越笑越止不住,索性拍手哈哈大
笑。素雲笑得還不象顧媚生那麼放肆,但春蘭秋菊同在輕風中搖曳,嫵媚倍增,
直笑得喘不過起來了,她們才盡力止住了笑。顧媚生一句話說出了她們這陣大笑
的全部含義﹕"天潢貴冑尚且如此,我又何需為風流世家羞恥!"“阿姐,說話要
小心些!。.....不是一族,風俗總歸有些差異的。.....哦阿姐,我敢跟你打賭﹕
這位皇子非同小可,一旦宗人府宣告他出生,只怕就要立為太子啦。賭不賭?"顧
媚生拿紗絹輕俏地往素雲身上一甩,笑道,"鬼精靈,想得倒好,明擺著的事兒,
誰跟你賭!。....."侍女端了幾樣新鮮點心進來換碟沖茶,她小心地看看女主人
的臉色,陪笑道﹕"夫人,德壽求見。"“哦,什麼事?"素雲和顧媚生都坐起身。
"他不知為何冒犯了相爺,來求夫人寬解。"素雲掠了掠鬢發,說﹕"帶到門上。
"她笑容盡斂,端莊沉靜,儼然一位德言工容俱全、威重內含的宰相夫人。
德壽跪在花廳門口,不敢仰視,只顧叩頭。
聽罷德壽的敘述,素雲靜靜地、不動聲色地說﹕"你到市上買一條大魚,送到
廚下,午飯上席。去吧。"德壽莫名其妙,不敢違拗,連忙退下。
花廳中只留下兩位閨中密友時,顧媚生忍不住問﹕"你賣的什麼關子?連我也
糊涂了。"素雲只管笑著讓顧媚生品嘗新送上的點心﹕"這是我家廚子的拿手菜,
蝦茸酥餅,阿姐嘗嘗。"顧媚生拈起一塊金黃油亮的酥餅,咬了一口,果然鮮美無
比。但她顧不上贊嘆,又回到方才德壽引起的題目上﹕"順天鄉試確是弊端百出,
人心憤恨。你--,你那口子聽說了吧?"素雲笑笑,把一只玉盞裡的梅湯小口小口
地喝下去。
“垣台的御史、給事中們,一個個就無動於衷?"素雲笑道﹕"阿姐至今還有
興趣過問外事?--快嘗嘗這碟裡的冰酪奶品,這可是關外傳進來的珍饈。"顧媚生
無可奈何地端起了銀碟,說不上是贊嘆還是不滿,暗道﹕"好一位宰相夫人!"午
飯席上,傅以漸雙眉緊皺,一腦門心事,對著滿桌菜肴,頗有些不願下箸的意思。
素雲同往常一樣,面帶微笑,從容而關切地為丈夫布菜,令侍女為大學士斟上一
杯色如紅寶石的晶瑩醇美的珍珠紅。她說﹕"天大的事兒也不用在吃飯的時候費神。
忘了仇真人的養生術了?"道家名流仇真人從江西進京,王侯士大夫紛紛延請。傅
以漸在宴請他的席間問起養生術,他說﹕"相公如今錦衣玉食,即神仙中人。"他
還指著桌上的燒豬笑道﹕“今日食燒豬,便是絕好養生術,又何必外求!"傅以漸
對他非常贊賞,對素雲說﹕"唯有真學道者,方能有這番見地。"素雲提起仇真人,
為的要傅以漸放松情緒,從容隨分。傅以漸卻推開酒杯,搖頭道﹕"你我終究不是
修道人。順天鄉試鬧得沸沸揚揚,朝野不安。曹本榮曹大人,你記得吧?年初和
我領旨同修《易經通注》的,他是本科主考,不知為何如此糊涂,被那些分房考
官攪得烏煙瘴氣!"“相公,你是內國史院大學士,修書修史是本分,科場事與你
何干,你怎好越俎代庖呢?"“唉,實在是順天鄉試太不成話!聽說各房考官各有
私人,千余試卷雖然糊名易書,但通關節者沒有不舉目了然的。為了尋到私人,
考官各房甚至打紙團交換,尋剔翻索,一片混亂,成何體統?榜下之後,輿論大
嘩,人言藉藉,那些房官就該謹言引罪才是,偏偏那幫少年進士毫無顧忌,如李
振鄴輩,還動輒向人吹噓﹕'某某中舉由我之力;某某本來不通,我以交好而使之
登副榜;某某我雖極力欲使其中,無奈某老作祟,未能如願。'如此等等,竟歷指
數十人,能不使怨恨者更加怨恨!"“相公並未參與此科,哪裡得來的消息?"
“方才刑科給事中任克溥來訪,談了許多。"“刑科給事中!難道他想彈劾此事?
"“嗯。據他說,左副都御史魏裔介也有此意。"素雲心中暗暗吃驚,卻不動聲色
地觀察著丈夫的情緒。她緩緩問道﹕"任大人此來必是探你的口氣。你欲何為?"
傅以漸漫不經心地夾了一片解筍送進嘴裡,顧不上細嚼,回答道﹕"科場流弊自前
朝到如今,延綿不絕,世人原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但我朝新立,掄才大典關系
最重,況事出京師,有關各省觀瞻,豈能聽之任之!如今物議沸騰,連走卒奴婢
也。....."說到這裡,傅以漸火氣上來了,對素雲講了德壽的行徑之後,聲嚴色
厲地說﹕"若是下人竟也侈談治國要事,豈不反了!德壽現在哪裡?叫他來,決饒
不了他!。....."素雲連忙對侍女使個眼色,說﹕"上魚!"一只橢圓形的魚盤上,
躺著一條尺多長的紅燒鯉魚,身上澆了一層醬紅色的濃汁,香味撲鼻,使人饞涎
欲滴。傅以漸一向嗜魚如命,立刻拋開處置德壽的事,用筷子在魚胸處揭了一大
塊送進嘴裡細細品味,隨後一口喝干了那杯珍珠紅,從袖中扯出雪白的紗絹擦擦
胡須,非常滿意地笑道﹕"真難得!
此魚為何如此肥美?"
素雲微微一笑,直視著傅以漸的眼睛,象吟詩那樣一字一句柔曼地說﹕"沒有
別的,但水寬耳。"傅以漸一怔,略略回味,恍然而語,看著素雲哈哈地笑了﹕"
人常說微言談笑可以解紛,不想夫人亦諳此機,真所謂閨閣智士也,難得難得!。.....
好,我免懲德壽就是。"素雲嫣然而笑﹕"你道我只是為了德壽嗎?"她斂起笑容,
眼睛裡的神色變得非常冷靜,"相公,我不講'將相頂頭堪走馬,公侯肚裡好撐船
',也不說'不啞不聾,做不得阿翁',只說本朝入關便連歲開科,科場考官取士盡
是漢人,早已為出左諸大老所忌恨。科場流弊雖然可恨,若一旦揭發,不正遂山
左大老之心?他們必定以此為借口生出大事。你周旋於滿漢之間已然不易,何苦
陷入此事,做傾害漢官的發難之人?"傅以漸看著素雲,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顧媚生出了傅宅,乘轎到前門廊坊頭條珠寶市取了定做的珠環首飾,又親自
去買了四樣好酒,這才搖搖擺擺地回到她的顧園。她還沒下轎,就從轎側小窗上
看見丈夫正立在大門前送客,客人騎馬離去,還轉身向龔鼎孳拱手致意。
"啊,夫人回來了。"見顧媚生掀簾下轎,龔鼎孳撫著開始花白的胡須笑逐顏
開,夫婦倆相隨著同回後堂,一路上龔鼎孳就沒有停嘴,那萬分體貼的口氣全然
象是對待一個嬌寵慣了的女孩子--這是老夫少妻常有的現象﹕"累壞了吧?口渴嗎?
餓不餓?快到家躺一躺,洗洗干淨,我給你預備下了你愛吃的燒鴨。....."顧媚
生瞟了丈夫一眼,鼻子裡哼一聲﹕"就是燒鴨?"龔鼎孳連忙笑道﹕"哪裡會忘呢?
炸骨頭要熱吃才又酥又香,我早叫人備好了料,只等你一聲吩咐就開炸。"見顧媚
生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笑了,龔鼎孳輕輕吁了口氣。顧媚生最愛把鴨骨頭炸得又焦
又脆,就著下酒,嚼得 響。
回到寢室,顧媚生並不肯躺下休息,拿出從珠寶市取回的玉釵金簪珠環,對
鏡打扮。她已經三十五歲了,看上去還很年輕,一雙橫波欲流的眼睛亮閃閃的,
在鏡中與金玉珠寶爭輝,引得龔鼎孳俯在她耳邊笑道﹕"橫波真乃天人,鼎孳如此
艷福,不知哪世修來!"顧媚生抿嘴一笑,瞪了丈夫一眼,突然興奮起來,猛地站
起身說﹕"你等一等,別進來!"她很靈活地一扭身,閃進寢室一側的小屋,那是
她梳妝更衣的地方。龔鼎孳笑笑,不覺心旌蕩漾﹕有這樣一個尤物伴在身旁,雖
死何憾?他醉迷迷地微微闔上了眼皮。
"喂,看我呀!"顧媚生嬌媚的聲音裡分明有一股自驕自矜。龔鼎孳一睜眼便
不得不連連眨動,眼前的人兒太光彩眩目了﹕雲髻高聳,雙頭鳳釵左右貫穿;光
燦燦的金步搖綴著點點水鑽,垂向前額,垂向雙耳和雙肩,仿佛閃爍在烏雲間的
星光;點藍點翠的銀飾珠花,恰到好處地襯出黑亮的柔發和俊俏的臉;月白小緞
襖外,披了一幅湖藍色繡著雲水瀟湘圖的雲肩,一顆鮮紅的寶石領扣在下 那兒
閃光;玉色羅裙高系至腰上,長拖到地,鮮艷的裙帶上系著翡翠九龍?和羊脂白
玉環;長長的、輕飄飄的帛帶披在雙肩,垂向身後,更映出那瀟灑出塵的婀娜風
姿。龔鼎孳忍不住喝采﹕"極妙!極妙!宛如二十年前初見君!歲月催人老,獨獨
對你留情......"他心裡忽然"格登"一跳,住了聲。因為他認出來了,這是前朝末
年最時興的裝束。.....滿心驕傲的顧媚生並不理會丈夫情緒上的微妙變化,一轉
身,邁著早年在舞台上練就的"水上飄"的台步,又飄回她的小屋。再出來時,已
換了另一副行頭﹕鬢角抿得油光水滑,頭上的高髻不見了,頭發全梳到腦後,做
成兩個短燕尾;戴著金絲點翠的發箍,兩邊各插一朵拳頭大的朱紅娟花;耳戴三
孔三墜的金環;身穿長及腳背的寬大氅衣,銀紅的底色上繡了八團翠黃的秋菊圖
案,周身瓖寬白緞繡花邊,外壓狹花絛子;脖子上圍一條長及衣裾的雪青綢巾;
衣裙下露出一雙金錢繡雲頭的高底花盆鞋;右手拿著烏木細長桿煙袋,銅煙鍋,
桿上墜著紅纓穗的煙荷包,左手拿一只鈿子。--這是目下時興的滿洲貴婦出門作
客的打扮。
龔鼎孳被眼前這五顏六色的一團刺得眼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言不由衷地
稱贊道﹕"好!灑脫,大方!"顧媚生笑了,把手中的鈿子--那個嵌了翡翠、碧玉
、東珠的貴族婦女的頭飾--戴到了頭上,得意地問﹕"如何?這鈿子,聽那珠寶商
家說,是宮裡最時興的樣子哩!"龔鼎孳勉強笑道﹕"果然華貴,非同一般。不過
戴上鈿子,這一身衣裳就太寒酸了,須穿朝服禮服才配。....."說著說著,他走
神了,聲音越來越輕,後來竟瞪著眼睛呆在那兒。
搔首弄姿的顧媚生還轉著身子問﹕"我穿哪一身好看?漢裝還是滿服?"她聽
不到丈夫回答,才轉過身來,一見他那副樣子,頓時敗了興頭。近些日子他常常
這樣,顧媚生認為這是他開始衰老的最早象徵,不由得心頭火氣,那張粉面胭脂
臉,直如窗上的竹鈾,說摔便摔了下來,說話也不自覺地變成地地道道的蘇白﹕
"呆鵝頭!阿是吃了砒霜?發啥呆?菜油麻油,儂倒尋一件由頭好啵?"龔鼎孳皺
皺眉頭,順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悶悶不樂地說﹕"誰料到許巨源那個狂生,本科
竟能中呢?"顧媚生不作聲了。秋闈榜發後,她已不止一次聽丈夫說這句話了,有
時憤概,有時惱火,今天這種口氣倒是第一次聽到。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正
是她任情改裝取樂,使他回想起三年前看戲受辱的痛苦。她能說什麼呢?當時她
不是也大哭出聲,臉上發燒,背溝淋汗的嗎?不過她終究是女人,事隨境遷,不
大在意。誰想到年過半百的丈夫,心頭還有那麼深的怨毒!她收起橫眉怒目,打
疊起一片溫柔,軟聲說﹕"本科考官弊端百出,他僥幸得中,未必有真才。.....
"“不錯!"龔鼎孳一拍大腿﹕"方才任克溥來,論的正是此事。他要上疏彈劾呢!
"“好哇!該出口氣,你要攛掇他干!"顧媚生叫起來。
"哪能這麼講話!這事關系重大,不可輕率!"“至少也要摘了他的舉人頂子!
"顧媚生尖聲嚷著。
"唉,總要出以公心,權衡利弊啊。....."顧媚生瞪大了眼睛盯住丈夫。她記
得清清楚楚,三年前龔鼎孳曾哭叫著說﹕"必殺以泄忿!"......她還想問點什麼,
侍女在門外喊道﹕"稟太太,炸焦脆來了。"龔鼎孳忙道﹕"上席!"兩個使女走進
寢室中堂,調好桌面,擺下杯盤箸匙,然後把食盒裡的菜肴一樣一樣地擺了滿桌,
都是下酒的美味﹕南爐燒鴨、白鯗凍蹄、衛水銀魚、江南冬筍。被許多碟盤圍在
正中的大盤,就是顧媚生最喜歡的焦炸鴨骨,酥黃噴香,熱烘烘的,還輕微地
啪作響。顧媚生頓時眉開眼笑,一疊聲地叫添酒杯,她和龔鼎孳要一人四只杯。
龔鼎孳正在奇怪,侍女已把太太今天買回的酒斟上了。霎時間酒香飄散,滿
屋醉人。再看那酒杯,更令人驚嘆﹕寶石般紅、琥珀般黃、水晶樣清湛、翡翠般
綠。龔鼎孳故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裝作吃驚非凡的樣子。顧媚生高興得"格格"
直笑,推了他一把﹕"憨大!天天宴客,什麼沒見過,做出這副鬼樣兒給誰看!不
認識嗎?那紅的是珍珠紅,黃的是甕底春,白的叫梨花白,綠的叫茵陳綠。.....
"龔鼎孳打著哈哈朝顧媚生一揖,"總是娘子好色,難為你集四美酒於一席,我酒
福不淺!"顧媚生伸手在他臉上輕輕一拍,嘲笑道﹕"天下若推好色之魁,除了夫
子還有誰?小婦人哪裡敢當!"“哈哈哈哈!"龔鼎孳開懷大笑,夫妻相對干杯。
龔鼎孳又不服地說﹕"鄙人乃多情而非好色。說到好色,登徒子之儔大有人在,無
過於李振鄴、張漢!"“喲,這二位不都是貴門生嗎?"“所以,我才頗知內情啊!
這二人既好內又好外,內爭粉兒,外爭靈秀,鬧得不可開交。粉兒的事你是知道
的。那靈秀,兩人都不得到手。....."“靈秀是誰?"“哦,忘了告訴你,張漢那
長隨書童柳同春,給李振鄴入簾時借去當親隨,改名靈秀。據我所知,張、李二
人都有'不利於孺子之心',但張漢乖巧,一心以情感之;李振鄴少年進士,輕狂
孟浪,在闈中必有無禮之行,被靈秀峻拒。榜發之後,張、李勢成水火,於是才
發生了剪發告狀。仇憤雖發於出榜之日,怨恨實結胎於粉兒再嫁、靈秀易主之時......
""那麼,靈秀對李振鄴在闈中所作所為,一定很清楚了?"顧媚生臉上滿是笑容,
但眼睛已經不笑了。
"那是顯而易見的。"
顧媚生不笑了,認真地問﹕"方才任克溥來,你有沒有把這些內情告訴他?"
“哎,什麼話!"龔鼎孳拂袖而起﹕"二人都是我的門生,家丑怎好外揚,況且我
還是師輩。"太太的細眉皺了起來﹕"倒也是。任克溥也是晚輩,當初你在左都御
史任上時,他才是一名新進御史吧?。.....不如找內院大臣。傅以漸膽小怕事,
未必有用。.....王永吉如何?當初他與你相交甚好,如今又兼領吏部。"“不妥,
不妥。"龔鼎孳背著手,站在那裡連連搖頭。
"有什麼不妥!這事揭發出來,左不過革職廢考。就李振鄴輩的所作所為看,
還不該是怎麼的?。.....難道你就不明白,這是你起複的大好機會?"龔鼎孳的
眼睛裡剎那間閃過一道光亮,又很快消失,仍在緩緩地搖頭。顧媚生氣得直跳起
來,用低沉的語調急促地說﹕"你那心裡什麼都明白,就是不肯講,還要逼著我講!。.....
我講就我講!滿、漢勢如水火,皇上雖然盡力彌合,談何容易?你的才學早為皇
上認可,欠缺的只是滿洲權貴的心許了。
把科場舞弊揭發出來,一定能得到滿大人的歡心。你還會以寓公了此一生嗎?。.....
"龔鼎孳望著顧媚生,說不清他眼裡是什麼表情,似喜似悲,似笑似嗔,既有贊嘆
、驚異,又有屈辱和羞愧。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看著,一句話也不說,轉過身去。
顧媚生火冒三丈,一手指著龔鼎孳的後腦勺,氣得連說了幾個"你"字,又突
然火氣全消,冷冷地說﹕"隨你吧!反正從秦檜老賊胯下鑽出來的,不是我顧媚生!
"龔鼎孳猛地一扭身,滿是皺紋的臉和一雙眼睛都血一樣紅,狂怒地沖到顧媚生跟
前,一把揪住她銀紅氅衣的前襟,掄開巴掌,"啪啪"抽了她兩耳光。
顧媚生倒退幾步,驚呆了。不要說嫁他以後,就是從小懂事以來,也沒人敢
彈她一手指頭!她登時就要撒起大鬧,可是只對丈夫看了一眼,便愣了。龔鼎孳
面色慘白,臉被強烈的感情刺激歪扭得幾乎變了形,大口大口地喘氣,張著的右
手下意識地按著胸口,全身在簌簌發抖。霎那間,顧媚生全明白了。她慢慢走到
丈夫面前,輕輕跪下,拉了拉丈夫的衣襟,小聲叫道﹕"芝麓。....."龔鼎孳一哆
嗦,低頭看了一眼,俯身攙起顧媚生。顧媚生就勢倒在他懷裡,他無力地撫著妻
子豐滿的肩膀,兩行清淚淒涼地流了下來。
四
十月小陽春,風物宜人。萬綠如海、芳草芊綿的南苑,迎來了秋郊射獵的浩
大隊伍。龍旗獵獵,畫角長鳴,黑駿玉騎邁著矯捷歡快的步子,振響了鑾鈴,把
歡樂的一串串鈴響飄灑向一望無際的秋原。
南苑,是皇家禁苑。周圍城垣回環延綿一百二十裡,四方九門﹕正南南紅門
、正北大紅門、正東東紅門、正西西紅門,此外還有回城門、黃村門、小紅門、
雙橋門、鎮國寺門。
苑內有海子多處,河流縱橫,林密草深。元代這裡就是天子縱鷹射獵的飛放
泊,明代又將這裡擴展為如今的規模。清朝因襲舊製,並設海戶一千六百人,各
給地二十四畝,養育禽獸、栽種花果,既供天子射獵,又用於大閱講武。苑中有
行宮數處,皇上不時來這裡居住,有時也在這裡處理政事。到了炎夏,皇太後和
宮眷也時常到這裡避暑。今天來南苑的,是剛剛散朝、用罷晚膳ヾ的順治皇帝。
福臨穿了一身射獵的便服,披了一幅黑絲絨披風,騎著他心愛的玉轏轓,英
姿挺拔,神采煥發。他沒穿龍袍,也沒戴皇冠,但誰也不會把他只當作貴族子弟。
除了他本人的品質和胯下這顯而易見的千裡駒之外,還有一頂沒有第二個人敢戴
的紅絨結便帽和珍貴的嵌東珠珊瑚馬鞍。這馬鞍以金銀絲鏤花為邊,上嵌豆大珍
珠二千余顆,米珠三萬余粒,豆大紅珊瑚珠二百五十顆,小紅珊瑚珠一萬余顆。
鞍前象印章般突起的圓形珠托上,閃耀著列成品字形的三顆龍眼大的東珠。這具
馬鞍的造價或許能夠估計出來,但由於它是御用之物,便成了無價之寶。
年輕的天子坐在無價的馬鞍上,迎著爽勁的秋風,頂著碧藍無際的天空,縱
目四望,寬舒地長長吸氣呼氣,那滿意的神情,竟如孩子一般帶著幾分狂喜,仿
佛就要張開雙臂大聲叫喊。但他的手一收,收回胸前,帶住了馬。龐大的侍從隊
伍也跟著停下。福臨微微扭轉身軀向側後方遠望,後面跟上來一隊人馬,桃紅柳
綠、鶯叱燕吒,仿佛把春天喚回到了寥廓而斑斕的秋光裡。那是宮眷隊伍,她們
年輕貌美,馬上功夫都不弱。女子乘馬本來就好看,這些宮眷在皇上面前,自然
更加婀娜多姿。福臨卻目不斜視,只不轉瞬地盯著前面的那匹桃花馬。
馬上那位美人,玉容映著斜陽,艷如碧桃初放。她戎裝窄袖,上下一色緋紅,
身後飄揚著玫瑰色的絲質披風,恍如暮霞飛落人間。這朵紅雲飛到福臨身邊,美
人兒就要翻身下馬向福臨請安,福臨連忙笑著作手勢攔住﹕"不必了,不必了,上
馬下馬太麻煩。你來得真快。兩年沒騎馬,在宮裡又悶了一年多,趁著秋高馬肥,
正好散散心!"“皇上掛懷,妾妃不敢當啊!"董鄂皇貴妃笑盈盈的,催馬上前,
於是二人並騎,緩轡同行﹕一個天亭表表,一個花枝裊裊,看上去那麼和諧、美
好。兩人的隨行隊伍按常規自動調整﹕董鄂妃帶來的宮眷、宮女環繞著皇上和皇
貴妃,她們的後面,是皇上的侍從、侍衛。
福臨微傾上身,靠近烏雲珠,輕聲笑道﹕"你過我馬上來好嗎?我帶你。"烏
雲珠雪白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嗔怪地瞅了福臨一眼,低聲說﹕"看你!。.....
"“哎,我是好心啊!"福臨認真地說,"你分娩剛剛半年,千萬不要勞累了,看你
臉色多白,況且你體質本來就弱埃"烏雲珠笑著,神采飛揚﹕"皇上,你太小瞧我
了。忘了我頭一次瞻仰聖容,不正是馬上驅馳之日嗎?"福臨深情地盯著烏雲珠,
只覺心頭仿佛灌滿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難;一股歡樂在胸間回蕩,就要奔突出
來。他不願抑製,揚頭大笑,青春的熱血在全身奔騰。他一勒韁繩,右手高舉那
柄瓖金嵌玉的馬鞭,朝座馬後臀一抽,猛松絲韁,玉轏轓歡快地一聲嘶叫,飛箭
一般向南猛沖,尥開四蹄,如一道白色流星,劃過黃綠相間的平坦坦的草原。烏
雲珠心裡暗暗著急,連忙鞭馬追趕,侍從宮女也緊緊跟上。但福臨的那匹神駿蹄
下就如生風一般,她們哪能追得上!眼看那白色的流星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向
東邊彎過去。烏雲珠靈機一動,掉轉馬頭向東,猛加三鞭,抄直線近路去攔截福
臨。桃花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跑得又快又穩,風聲在耳邊呼呼地響,地上的
雜草拉出了長線,烏雲珠果然在二裡以外,跑到了福臨馬前數十丈的地方。玉轏
轓見到了同類,自然而然地追跟在後,當桃花馬放慢步速時,它也無意超過可愛
的伴侶,並和它一樣改用碎步慢跑了。
福臨大笑道﹕"你真靈巧!竟然搶先一步。"烏雲珠微微笑著,略略喘過幾口
氣,說﹕"是僥幸取巧。"福臨審視著烏雲珠,不禁挨上去替她擦拭額上的汗珠,
感嘆道﹕"賢卿秀外慧中,真令人愛煞!天地鐘靈秀,我們滿洲也能誕育仙女!"
“陛下快不要這樣說,叫人羞愧死!"烏雲珠頑皮地笑笑﹕"天地無私,並不獨愛
一族。即使妾妃蒙皇上譽為天人,也忘記不了妾妃之母乃江南才女啊!"“正是正
是,塞外風雲,江南秀色,才使朕得以有你這樣一位才貌雙絕的賢妃啊!"話未落
音,玉轏轓踩著一片濕漉漉的草叢,前蹄一滑,馬身往前一閃,差點把福臨摔下
去。烏雲珠驚叫了一聲,陡然伸手去拉她根本夠不著的福臨,也幾乎從馬背上掉
下來。好在福臨用力一勒韁繩,玉轏轓猛地縱身躍起,又恢複了平衡。福臨得意
地笑道,"如何?朕的騎術還說得過去吧?。.....你怎麼啦?臉色雪白雪白的,
嚇壞了吧?"烏雲珠抹了抹額上的冷汗,說﹕"陛下繼承祖宗鴻業,講武事、練騎
射,自是安不忘危的意思。但馬蹄怎能靠得住?以萬民仰庇之身輕於馳騁,妾妃
深為陛下憂。"“賢妃這一番咬文嚼字,可以做得一齊奏章了。"福臨不在意地開
著玩笑。
"陛下馳馬疾速如飛,又凶野異常,實在叫人提心吊膽,你。.....也該為我
想一想,為太後、為皇子。....."福臨心裡一陣感動,笑道﹕"今天我不過是太暢
快了。天高地闊,風爽馬健,真使我一舒懷抱,煩悶頓消!"“怎麼?"烏雲珠敏
感地扭頭注視著福臨。
"唉,你不曉得,議政王大臣那幫老頭子,真不知是什麼心腸!。....."他向
烏雲珠細說起這件使他長期以來十分惱火的事情﹕春天,鄭成功被趕到福建沿海
島嶼上,定遠大將軍濟度班師回朝,於是福臨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到朱由榔佔據
的西南。對南明的戰事,福臨已全權交給大學士洪承疇辦理。自洪承疇出任以來,
各種誹謗誣蔑之詞就不斷從滿洲親貴那裡灌進福臨耳中。尤其近兩年,洪承疇圍
而不攻,長時間屯兵湖南,不見進取,彈章更如飛雪一般呈進皇上。福臨不為所
動,始終信任洪承疇。因為他知道,洪承疇正在苦心孤詣地貫徹福臨的剿撫並用
的方略。誰知這一來,又引起議政王大臣中的另一番議論,說什麼南明擁有的李
定國、孫可望,都是張獻忠的養子,兩員虎將啦;什麼地險兵悍,攻入不易,不
如劃地以守啦;甚至有人提出干脆放棄雲貴兩省,同南明小朝廷兩相和好。這把
立誌要做一代雄主的福臨氣得七竅生煙。
他今天對董鄂妃說起,不免又形於詞色﹕"一統天下,金甌豈能有缺!入關才
十四年,這些人便如此老朽昏庸、怯懦無能,當年平定天下的銳氣都哪裡去了?
真想挑幾個最不中用的,嚴加懲處!"烏雲珠非常文靜地說﹕"這等事情妾妃安能
置喙?但以妾妃愚見,諸大臣縱有過失,終究是為國事著想,並非為自身謀利。
陛下不必生氣,喻以理動以情,總能使其心服。不然,大臣尚且不服,何以服天
下之心?"福臨望著她感慨地說﹕"有你在身邊,朕心中著實松寬多了。。....."
他們並馬交談,又親密又愉快,不知不覺,東行宮就在眼前。福臨看看天色還早,
便說﹕"你先去歇息,我隨意去轉轉,射幾只山雞野兔,明天就有下酒物了。"烏
雲珠蹙緊眉頭﹕"陛下馳馬千萬當心,以天下為重埃"福臨溫存地笑著,擺擺手,
領著侍衛們馳走了。
太陽落下西山,暮色漸濃,福臨才余興未盡地回到東行宮。他連正殿也不曾
進,直接走向後面的寢宮。剛轉過正殿屋角,就見烏雲珠站在後殿的漢白玉階石
上翹首盼望。她已換上了宮中常服﹕松松挽就的飛燕髻,只簪了一只瑩潔的玉簪,
淡綠的夾衫外面,加了一件長長的、瓖了雪白毛邊的果綠貂皮半臂,領口和衫子
的下擺,都滾著銀絲點綴的繡花邊,拖到地面的玉色長裙在衫子下面只露出不到
一尺長。她渾身幾乎沒有什麼金銀珍寶之類的華麗飾物,卻綽約多姿、淡雅飄逸,
有如青娥素女--她永遠使福臨感到新鮮,不論在裝扮上還是在性情儀態上。
她立刻下階來迎接福臨,擔心地說﹕"太陽下山以後,風冷露寒,你衣裳穿少
了吧?真怕你受涼。快進殿歇息吧。"進到寢殿正間,福臨剛在為他專設的寶座上
坐下,烏雲珠便象撲通宮女似地斟了熱茶送到他手上,並仔細察看他的面色,說﹕
"回來這麼晚,一定很累了。先喝杯熱茶。"福臨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
"我一點不累,也不冷。射獵大有所獲,光山雞就三四十只,肥得都飛不動了......
""看你手這麼冰涼,還說不冷。"她抽身走進東梢間寢室,拿出一個雙雲頭式的琺
瑯手爐,遞給福臨,讓他趕緊放進懷中。福臨笑道﹕"跟你說多少回了,這些事叫
侍女宮監去辦就行了,你忙些什麼!"烏雲珠象沒聽到似的,忙著出殿去傳膳。
當一桌酒膳擺上來時,烏雲珠侍立在福臨身邊為他布菜,為他剝去蝦皮、剔
去魚刺、雞骨,為他盛上燕窩冬筍雞湯,輕輕吹去熱氣,吹開浮油,捧到福臨面
前,催他快喝。她比用膳的福臨更忙。
福臨說﹕"你坐下,跟我一道用膳。"
烏雲珠笑道﹕"皇上厚意,妾妃心領了。皇上還是多與諸大臣共餐,他們也好
多沾皇上寵惠,常承皇上笑顏。....."“又是這話!我已聽了你的,常與王大臣
共餐,也不時賜以克食。我就要你現在跟我共餐。"“陛下,妾妃位卑,不敢。.....
"“胡說!你不是我兒子的親娘嗎?"福臨帶笑斥責著,並"啪"的一聲放下筷子﹕
"再不答應,今兒這頓飯我可就不吃了!"“陛下。....."“人家百姓家夫妻要是
也這麼拘禮,還有什麼朝夕唱隨、閨房之樂?你我真不如生在平民之家。"福臨伸
手一把拉住烏雲珠,硬拽她和自己並排坐在那張寬大的雕龍御榻上。烏雲珠滿面
驚惶,急忙掙扎著站起來,連連說﹕"陛下,千萬不能這樣!千萬不可!皇後娘娘
也不曾有此禮遇。....."“皇後?"福臨鼻子裡哼了一聲,隨後搖搖頭,輕聲嘆了
口氣,說﹕"眼下不在宮裡,那些勞什子禮節全數免掉!咱倆過幾天輕輕松松的好
日子!蓉妞兒,你們端一張軟墊椅子來,讓你主子坐下吃飯!"蓉妞兒是烏雲珠的
親隨侍女,連忙同兩個宮女一道,把軟墊椅搬到御榻右側,烏雲珠只得坐下,拿
起了包銀象牙筷。
福臨剛才陰沉下去的面容才重新開朗了。
飯後,莊太後的侍女蘇麻喇姑領著福臨的乳母來到行宮,董鄂妃連忙將她們
迎進寢宮正間。福臨從北炕寶座上站起來,受了她們的跪拜,向乳母笑道﹕"嬤嬤
回來了?老家都好?怎麼去了這麼些日子?"他又轉向蘇麻喇姑﹕"太後安好?這
麼晚了還打發你來南海子,有要緊事嗎?"蘇麻喇姑笑道﹕"我的事不要緊,嬤嬤
的事要緊,嬤嬤先說。"乳母是個面目慈祥的婦人,滿面紅光,身體健康。兩年前
她回關外老家探親祭祖,今天剛回宮就鬧著要看看福臨。可是,她進了門,卻一
直不錯眼兒地盯著烏雲珠。這會兒笑著說﹕"有什麼要緊的呢?就是兩年沒見皇上,
心裡想得慌。托太後和皇上的福,家下這二年日子都好。皇上身子骨也好?這位
娘娘眼生,老奴才給主子請安了。"她對烏雲珠跪下去,烏雲珠趕忙攙住,柔聲說﹕
"嬤嬤,我年輕不曉事,當不得你的大禮,實在不敢。"“當得的!"蘇麻喇姑笑道﹕
"嬤嬤,這是新近進位的皇貴妃董鄂娘娘。你今兒在宮裡見的那個白生生的四阿哥,
就是董鄂娘娘誕育的。"“哎唷唷,佛爺保佑,竟給皇上降下這麼一位天仙似的娘
娘來,叫我這老婆子可開了眼啦!"“嬤嬤,"福臨裝作不高興的樣子﹕"你不是來
給我請安的嗎?進屋來也沒看我幾眼,盡盯著她瞧了!"“哎呀,該死該死!"乳
母輕輕拍著自己的臉,好象在掌嘴﹕"一進屋,我這心就全在娘娘身上了,誰叫娘
娘生得這麼受看呢?瞧瞧,可不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哪兒去找這一對金
童玉女呀!。....."她樂不可支,說話就少了忌諱。福臨和烏雲珠都身著便裝,
並肩站在那裡,年輕美貌、風度翩翩,真象一雙並生的白荷花。蘇麻喇姑心裡也
在暗暗贊美,但她可不象乳母那麼毫無分寸,連忙打斷﹕"嬤嬤喝酒怕喝多了,高
興得這樣!。....."她雙手捧上隨身帶來的錦緞包袱,說﹕"太後命我專程送來這
兩襲貂皮褂子,說是南苑比宮裡冷,請皇上、娘娘保重,別著涼。"福臨和烏雲珠
連忙起立,接了母後的賜品。
"太後還說,沒什麼大事就早點回宮。要是皇上想多呆幾天射獵,就讓娘娘先
回去。"福臨笑著瞟了烏雲珠一眼,烏雲珠沒有理他。
"太後讓奴婢轉告皇上,娘娘產後不久,要經意保重,不可勞累了。傷了身體,
唯皇上是問。奴婢出宮時,太後又囑咐一句,要娘娘早日回宮。"福臨笑著又瞟了
烏雲珠一眼,說﹕"朕是太後親子,反不如她得母後寵愛,真真羞煞人!"誰都聽
得出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話,都湊趣地笑了。
乳母同蘇麻喇姑走回她們的住處--東配殿後的平房,小聲說著話兒。蘇麻喇
姑埋怨乳母﹕"看在咱倆有十幾年交情的份上,我得囑咐你幾句。你老糊涂了,怎
麼胡說八道呢?剛才說的那些要叫坤寧宮的人聽去,有你的好兒嗎?"“唉,唉!
我真是老背晦了。我一見她那模樣兒,就把什麼忌諱都忘了!。....."“這位娘
娘啊,模樣兒還在其次,難得她心眼兒又好又靈,品性兒和善,會體貼人。本來
就招人愛,又識大體、明大義,太後哪能不疼她!今年三四月間,她父兄相繼亡
故,那會兒她正臨產,聞信大哭,太後和皇上都加意安慰她,也真為她憂慮。她
聽說後,就發誓不再哭了。太後、皇上問她為什麼忍淚,她說﹕'我怎麼敢因自家
悲痛而使太後陛下憂傷呢!我之所以痛哭,不過念及養育之恩、手足之情罷了。
我父、兄都是心性高傲的人,在外行事時有悖理之處,深恐他們仗恃國戚為非作
歹,那豈止辱沒我的名聲,舉國上下也會說皇上為一微賤女子而放任他們肆無忌
憚。我為此也曾夙夜憂懼,生怕他們闖出大禍。如今幸而安然善終,我還有什麼
可悲痛呢?
......"
"果然難得,果然難得。"乳母贊不絕口。
"她學問深,琴棋書畫樣樣都會。太後也喜愛這些,自然更疼愛她,一時一刻
離她不得。你看,她才出宮半日,太後就叫我來催啦。"“唉,真可惜。"乳母輕
輕嘆息。
"可惜什麼?"
“別怪我胡說。皇上要是早選上她,只怕有皇後之分啦!"蘇麻喇姑好半天沒
搭腔,後來也嘆了一聲﹕"唉,這些事,咱們為奴婢的哪裡說得清。皇上已經廢了
一位皇後,還能再廢一位嗎?再說,太後、皇上不管怎麼疼這位娘娘,也抹不去
她那大缺欠呀!"“啊?什麼缺欠?"“你不知道?這娘娘的額娘是個南蠻子!。.....
"她們不知道,那蠻子額娘的女兒,此刻也正在談論她們。
"陛下,這嬤嬤是你最早的一位嬤嬤?"
“是啊,我從小兒吃她的奶,八歲以前都是她陪著我睡,管著我的衣食住行。
"“可是陛下六歲就即位了呀。"“不錯。我還記得即位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宮
的。"福臨已用膳完畢,一手端著茶杯,隨意坐在一張軟墊椅上;一手攬過烏雲珠
的腰,把頭輕輕靠在她胸前,愉快地回憶著﹕"那天天氣特冷,內侍跪進貂裘,我
看了看,便推開了。....."“為什麼呢?"“別著急,聽我說嘛。御輦來了,嬤嬤
想摟著我一同入座,我說﹕'這不是你能坐的。'嬤嬤又驚又喜,把我抱上御輦,
便在道邊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嗎?進太和殿登了寶座,看殿內外密密麻麻
的文武百官,我倒沒有發慌,可是瞧見許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裡有
些疑惑,我悄悄問身邊的內大臣﹕'一會兒諸位伯叔兄王來朝賀,我應當答禮,還
是應當坐受?'內大臣說﹕'不宜答禮。'後來鐘鼓齊鳴,王公百官分班朝賀,我果
真一動不動,端坐受禮。....."“聖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埃"烏雲珠笑著贊美,
低下頭把面頰貼在福臨烏黑的頭發上。
"不過,看伯叔王們偌大年紀,向我這六歲的人兒跪拜,心裡又著實不忍。所
以朝賀完畢,朕便起立,一定要讓禮親王代善伯先行,朕方肯升輦。記得代善伯
白發蒼蒼,見我禮讓,竟然落淚了。.....朕得承繼大統,代善伯當居首功。"
“以妾妃度想,首功當歸太後。"烏雲珠和悅地說。
“那是自然。我是僅指宮外而言。"福臨捏住烏雲珠的一只小手,輕輕摩挲著。
"貂裘的事呢?陛下還沒有說完。"
“哦,貂裘,"福臨笑笑﹕"朝賀完畢,朕回宮後才對那進貂裘的內侍說﹕'貂
裘若是明黃裡,朕自然願著;那裡子皮是紅的,朕豈能穿它?'內侍連連叩頭請罪,
朕倒也不曾罪他。"烏雲珠笑道﹕"陛下六歲便如此敏慧,曉得上下尊卑貴賤,自
是世間少見。方才邀妾妃同席,又作何解?"福臨哈哈地笑了﹕"此一時彼一時也。
順我心者,叫作順天行道;逆我心者,我豈不另尋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樂
趣了!。....."烏雲珠正想回駁幾句,養心殿首領太監領了幾名太監前來送奏章,
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內院今天送到的。福臨隨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御案上,
置之不顧。他心裡惱恨這些奏章破壞了他們溫馨而又寧謐的交談。
烏雲珠不安地望著那一摞奏章,說﹕"這不都是朝廷機務嗎?陛下怎麼擱置不
顧呢?"“沒關系。都是些循例舊事,讓他們去辦吧!今晚我們可以清清淨淨地共
度良宵。....."烏雲珠想了想,笑道﹕"陛下,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
知其中沒有需要因時更變,或因他故必須洞察內情的呢?陛下常說敬天法祖、勤
政愛民,一身承擔祖宗大業,就是疲倦困頓之時,也當勉力支持,何況今日如此
悠閒。"福臨輕撫烏雲珠的背,笑著感慨地說﹕"你呀,真成了我宮中諫臣了!。.....
來,一同閱本。"烏雲珠連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妾妃聞婦無外事,豈敢干預國政。
千萬不可,陛下還是專心批本,妾妃陪伴始終。"“就依你。"福臨笑著說,坐在
御案後的寶座上。
烏雲珠叫宮女們端上兩盞白紗籠的琺瑯桌燈放在御案上,點亮兩側的四盞紫
檀框梅花式立燈,加上屋頂吊著的九盞宮燈,東次間明亮得如同白晝。烏雲珠又
命宮女把她的繡花繃架放在御案一側。宮女們悄悄侍立,福臨專心批本,烏雲珠
則靜靜地在繃架上刺繡,寢宮一片寧靜,只能聽到蠟燭芯畢剝的炸響和鏤空梅花
薰爐內木炭清脆的燃燒聲。
看到一本,福臨幾次提筆又放下,面露不忍之色。烏雲珠放下繡針,站起身﹕
"什麼事使陛下如此牽心?"“是今年的秋決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報可,便要
立即置於法。朕一時不忍下筆。"烏雲珠走近,對那秋決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
透露著死亡的氣息。她臉上頓時升起悲哀的陰翳,皺眉道﹕"這十多人並非陛下一
一親審,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親審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
無知的人,怎能保這十數人盡無冤抑?民命至重,死而不可複生。懇求陛下留意
參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烏雲珠的聲調有些哽咽,接著又補充一句﹕"妾妃
以為,與其失入,寧可失出。....."臨福默默點頭,又看了一遍,提筆在幾名死
囚犯的姓名上寫了"複讞"兩個字,在另幾個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減等的記號,隨
後折了頁碼。
"陛下,那逃人窩主一抓就斬,不是也太。....."烏雲珠的話沒有說下去,因
為她看到福臨怕冷似地縮縮肩膀,並緊緊皺起了濃眉。她連忙返身取過太後賜給
的貂褂,給呆想著什麼的福臨披上。福臨趁勢抓住她溫暖的小手,苦惱地看著她
溫柔的眼睛,低聲說﹕"你還不知道我?我當然知道逃人法太嚴。可是。.....有
什麼辦法呢?。.....我也是不得已啊!。....."他猛然松開烏雲珠的手,重新拿
起筆,仿佛又要埋頭批本。但是,他抑製不住因剛才烏雲珠的提問而產生的煩亂
和不安。烏雲珠在他身邊默默站了片刻,安慰地摸摸他無力地放在案邊的左手,
輕輕退下,轉身去料理那兩只三尺多高的青銅鎏金、鏤空作梅花紋的四足燻爐,
往燻爐裡撒了兩把沉香,並命宮女再給福臨取來一只腳爐。
當福臨終於合上最後一本奏章時,夜已深了。烏雲珠小心地把繡針插在繡繃
上,起身到西次間的小火爐上為福臨端來一直踉諛嵌 謀 且 8A儔匙攀
踱來踱去,看著好似悠閒,烏雲珠卻能感到他神情上的不安。她把玉碗遞給他,
看看他的眼睛,輕聲說﹕"還有事?"福臨接過碗,用匙子在碗裡調了調,喝了一
口,然後說﹕"前日召見安郡王,他說起順天鄉試考官受賄作弊,物議沸騰,寒士
怨憤,一些飽學之士不肯應試,是否預見到科場弊端?我朝新立,此事尤其不能
輕視。榜發已近一月,言官奏折竟無一人提及此事,怪不怪?"烏雲珠道﹕"順天
鄉試一事,我也聽說了,京裡怕是已經傳遍。滿洲御史對科舉一向生疏,未必體
察內情;漢官多半心有疑慮,不敢貿然上疏。況且有關者多是漢人漢官,相互回
護徇情也在所難免。"福臨皺眉道﹕"朕從來不分滿漢,一體眷遇委任,尤喜接納
漢人文士,為何漢官總生枝節?"“陛下若設身處地略加體味,此事此情實在不足
為怪。得民心得士心,確非一日之功。科舉本是得士心的大事,萬不可掉以輕心。
君臣如父子,陛下何不訓誡臣下以為後戒?"“這幾日,我正想下一道訓誡諭旨,
又覺得不夠分量。看來。....."他停了停,連舀了幾匙子,把一碗冰糖銀耳吃下
一大半,隨後把玉碗往炕桌上一頓,主意定了,目光閃閃地說﹕"明日,朕面召漢
大臣及科道官。"“明天就面召?"烏雲珠口氣中雖有點兒驚奇,但臉上的笑容和
眼睛裡的神采,分明表現出對年輕皇帝的贊賞和愛戀﹕"回宮嗎?"“不,就在南
苑。"南苑西行宮的大殿,雖沒有太和殿、乾清宮的規模,卻也十分宏偉莊嚴。寶
座的設置同乾清宮的一樣,很是輝煌。寶座邊陳設著一對銅胎琺瑯嵌料石的象托
寶瓶--御名為"太平有象",還有一對質量相同的角端和仙鶴。寶座後有繡了日月
星雲的寶扇,寶座前御陛左右有四個香幾,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爐裡焚著檀香,香
煙繚繞,大殿氣氛肅穆。
丹陛之下,光潤似墨玉的金磚墁地,按照品級,跪著一排又一排的漢大臣。
前排是舉朝知名的內院大學士﹕秘書院大學士王永吉、成克鞏,國史院大學士金
之竣傅以漸,弘文院大學士劉正宗。其次一排是九卿,其中有戶部尚書孫廷銓、
禮部尚書王崇簡、吏部尚書衛周祚、左都御史魏裔介,後面還有各部院衙門的副
職長官,如兵部侍郎杜立德、戶部侍郎王弘祚等人。這裡還有一批風華正茂、才
堪大用的內院學士﹕李闍、王熙、馮溥、吳正治、黃機、宋德宜等。不過,人數
最多的還是朝廷的言官﹕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給事中和十五道監察御史。
他們品位不算高,在朝中卻有很大影響。他們有負責稽察內外百司之官的職責,
有直接向皇帝上書指陳政事得失並彈劾官吏的權力,不過,他們的職守,和所有
官吏一樣,也受著各種因素的製約,不能真正發揮作用。
三年前,言官們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書言事,被議政王大臣會議全
部否決,言官李呈祥、季開生、李垽、魏柞等人先後受到流徙處分,便是一個例
證。今天皇上面召漢大臣訓誡,主要的用意就是針對他們的。
大殿中,除了御前侍衛、當值內監以外,只有內國史院大學士額色赫、內秘
書院大學士車克、內弘文院大學士巴哈納和吏部尚書科爾坤幾員滿官,再就是侍
立皇上左右的帶刀領侍衛內大臣鰲拜和蘇克薩哈了。他們都肅立丹陛,面對著上
百名匐伏在地的漢官,雖然都是蟒袍補褂、朝靴朝珠,心情到底不同。
福臨的聲音響亮又緩慢,不似他平日的語調。大殿太高曠了,他的話聲仿佛
在空中震顫,引起嗡嗡的回聲﹕"......朕親政以來,夙夜兢業,焦心勞思,每期
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當天心,以康民物。乃疆域未靖,水旱頻仍,吏治墮污,
民生憔悴。朕自當內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協心盡職,共弭災患。"這一段話相當
平和,皇上並未把責任全推給臣下,聽上去還是親切有理的。
“國家設督、撫、巡按,振綱立紀,剔弊發奸,將令互為監察。近來積習乃
彼此容隱,凡所糾劾止於末員微官,豈稱設職之意?嗣後有瞻顧徇私者,並坐其
罪!"指斥督、撫、巡按,為什麼要說給這些不是督、撫、巡按的人聽?
"製科取士,計吏薦賢,皆朝廷公典,豈可攀緣權勢,無端親浚 災粱唄腹
行,徑竇百出,鑽營黨附,相煽成風?大小臣工務必杜絕弊私,恪守職事,犯者
論罪!"訓誡越來越接近問題的核心,跪聽的臣子中已經有人在努力克製發寒熱般
的顫抖了。
"至於言官,為耳目之司,朕屢求直言。乃每閱章奏,實心為國者少,比黨徇
私者多。嗣後,言官不得摭拾細事末員,務必將大貪大惡糾參,洗滌肺腸以新政
治!"福臨收住話頭,不再發探,用幾句套話結束了他的訓誡。
百官們山呼萬歲,再次叩拜,起立,按順序站列殿前。
禮贊官正要宣布皇上起駕,言官行列中突然閃出一員官吏,此人身材瘦小,
顯得十分精干,他搶上幾步,跪在丹陛之下,高高托著一疊本章,高聲喊道﹕"臣,
刑科給事中任克溥,為順天丁酉鄉試科場大弊,有疏本上奏,請聖上過目。"眾官
為之一驚,順治不覺一喜。頃刻之間,任克溥的奏章已展示在御案之上了。
大殿裡頓時寂靜無聲,所有的漢官都望著任克溥,耳朵卻仔細聽著寶座上的
聲息。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高興,自然也有人無動於衷。但這一切都只能放
在心裡,若形於詞色便是失禮,將被當殿糾參處分。
福臨看罷奏章,滿面怒色,拍案而起,厲聲道﹕"傳旨﹕奏本內有名人犯,立
即拿送吏部,著吏、刑二部會審!"當各人犯一起押送到吏部衙門時,又一道聖旨
下來﹕"著內大臣蘇克薩哈、鰲拜主持吏、刑二部會審!"蘇克薩哈是皇上寵信的
近侍大臣,鰲拜在議政大臣中以果斷能干著稱。皇上派了這樣兩員大臣,足見對
此案非常重視。吏、刑二部的尚書、侍郎,尤其是漢官,不得不格外小心,盡量
緘口不言。
五
內院大學士兼吏部漢尚書王永吉在吏部大門下了轎,進了大門。寬闊的石板
路直通大堂。他從大堂傍門進中院,過穿堂,一架紫藤蓋滿了小院,老干如蟒、
盤曲而上,如今落葉已盡,繁密的藤干藤枝糾纏在架子上,仿佛許多絞在一起的
灰蛇,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官場上那複雜的、絞纏不清的明爭暗斗。藤架的那一邊
有屋三楹,?下額匾上有三個厚實凝重的大字﹕藤花廳。王永吉當然知道,這架
紫藤是明初吏部尚書吳寬親手種植,距今已將三百年。藤花廳,是吏部長官治事
之所,平日是科爾坤的公事房。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幾分得意,他是來到藤花廳
的唯一漢官。不多時,內大臣蘇克薩哈、鰲拜和刑部尚書圖海都到了。他們要商
討第二審的程序。
僕役送上熱茶,便退下了。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來就是一陣冷常按皇上諭
命,李振鄴、張我樸、蔡元禧、陸啟賢、田耜、鄔作霖、張漢、蔣文卓等十多人,
全數被拿到吏部審問。由於他們身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舉人和應試三堂分審
的。
第一輪會審過後,氣氛很沉悶。因為上有內大臣坐陣,中有科爾坤、圖海等
滿尚書主審,平日審案的漢尚書、侍郎如陪坐一般,唯唯諾諾,不出一語。滿臣
對科舉一向不大了然,審不出個名堂。初審下來,什麼也沒弄清楚,怎麼向皇上
交代?
蘇克薩哈玩著茶盞蓋,漫不經心地笑笑,掃了眾人一眼,說﹕"我看,初審不
中用啊!"他白白胖胖,容顏滋潤,很得皇上歡心,事事順遂,常常流露出幾分心
滿意足。有時目光一閃,眉頭一皺,會突然透出內藏的勁氣,但那種情況很少。
鰲拜點點頭,喝了一口茶。在內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蘇克薩哈,雖然他比
蘇克薩哈年長,又軍功卓著,但從來以下屬自居,又一貫不愛說話。遇到這件主
要和漢人打交道的案子,說不好漢話的鰲拜,就寧肯不作聲。
圖海為人深沉,凡事不動聲色,這時卻搔了搔刮得發青的鬢角,附和說﹕"正
是,似乎不得要領。"科爾坤較為爽直,忍不住說﹕"可不是!審案中這也說關節,
那也說關節,這關節。.....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四名滿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
身上。
王永吉心裡暗暗好笑,臉上也沒忍得祝他本來就長得一副笑模樣﹕團團臉,
細眯眼,說話之前嘴角先就咧開了,唇上的胡髭也跟著向兩邊翹起。此刻,他得
意地撫著頷下的長須,改變一下坐的姿勢,拿出行家裡手的架勢,用流利的滿語
解釋"關節"一詞﹕"所謂關節,就科場而言,是指考生與考官私下約定的暗號,據
此暗號,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這名有關節的考生。自然,因錢因勢或因其他緣
故,考官就將關節賣給他的私人。至於關節本身,花樣極多。譬如考生將自己姓
名、籍貫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兩個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約好用一句古文、古
詩,如此等等。縱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貫,試卷另行謄抄,關節仍然可以上達考
官。順天鄉試每一關節至少值三千兩,高的可達萬金。考生若想必中,則多買幾
位考官的關節,那就要花大價錢了。"四名滿官這才明白。科爾坤首先恨聲說﹕"
這些南蠻子,如此奸狡,真真可恨!"蘇克薩哈帶笑不笑地說﹕"真虧他們想得出
來!"正永吉笑道﹕"自有科舉以來,一概如此。所以貧寒之士,科場蹭蹬者,無
不怨憤。"科爾坤皺眉道﹕"這幫南蠻子刁滑無比,初審毫無頭緒,二審怎麼辦?
"確實,三名考官李振鄴、張我樸、蔡元禧和三名中式舉人陸啟賢、田耜、鄔作霖
都不認賬;被任克溥在彈章中點為見證的吏科給事中陸貽吉,也只供說他是見到
張漢、蔣文卓揭發科場作弊,信以為真,才向任克溥隨意提到自己將具疏檢舉,
並無實證;張漢和蔣文卓則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賄,並指出受賄銀兩數,但又拿
不出證據。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對這幫漢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們蒙騙過去。他
們之所以口硬,實在是其列位對科場不熟罷了。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見分
曉!"當王永吉出廳去時,圖海說,"就依他的意思二審吧?"蘇克薩哈和鰲拜交換
一下眼色,鰲拜皺著眉頭說﹕"他若審清楚,我們不是反居下風了?"圖海冷冷一
笑,說﹕"南蠻子審南蠻子,我們正可冷眼旁觀,側耳細聽。"蘇克薩哈頻頻點頭,
科爾坤還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鰲拜最後也同意了。
二審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鄴與張漢的對質。
大堂正中生著兩位內大臣,科爾坤和圖海在他們左右設座。王永吉的桌案設
在他們四個人的左側前方,旁邊還有書記的位置。四人的右側前方則是吏、刑兩
部的副職長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擺了各種刑具﹕大杖、中杖、夾具、皮鞭
、鐵鏈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陰森可怖的審訊氣氛。吏部大堂向來不設刑具,二
審開始後,王永吉說既是吏、刑會審,就應該擺出刑具來。
李振鄴和張漢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審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
可是兩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齒,忘記了恐懼。張漢惡狠狠地冷笑道﹕"李振
鄴,你也有今天!"李振鄴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張漢臉上。張漢跳將起來,
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問﹕"你二人是新怨呢,還是舊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經相識?
"張漢跪在堂下稟訴﹕"回老大人的話,我與他相識三年有余,他的劣跡我無所不
知。今科秋闈,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學生不顧私情參揭此弊,為天下失意人吐氣!
"“哦,你倒深明禮義呀!"王永吉贊了一句,轉向另一個﹕"李振鄴,你認識張漢
嗎?""回大人,彼乃忘恩負義之狠毒小人!可嘆我兩榜進士、朝廷命官,竟不曾
看穿他的蛇蠍心腸。"張漢又要跳起來,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負義,此話怎講?
"王永吉故作驚訝。
“他當年孤身流浪京師,下官只因動了愛才之念,將他收容府中,為他謀得
監生資格。見他孤苦可憐,又為他娶妻買宅。不想此人欲壑難填,見我被朝廷點
為同考,便強要關節,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聖觀,下官也曾當眾教訓他,
此後便全然絕交。他懷恨在心,便使出這般手段誣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
"“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張漢被李振鄴那侃侃而談,毫不在乎的神態激得火
冒三丈,直跳起來,衙役還想按住,見王永吉在搖頭示意,便罷了手。於是張漢
指著李振鄴跺腳大罵﹕"你這個偽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極,無恥之尤!。.....
屈辱和羞怒一起涌上心頭,他不再顧什麼臉面,也不再留任何後路,首先就出乎
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觸及的丑事﹕"什麼愛才、收容,說得好聽!他明明是
誘我做他的男寵!。.....娶妻買宅,娶的是什麼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
給了我,還要當他的外室!。.....我也是個人,是個讀書種子啊!。....."他聲
淚俱下,滔滔不絕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來。書記不停地筆錄,舔墨的工夫都很短。
王永吉得意地微笑著,不時瞟一眼滿大人,因為他們一個個都聽呆了。
張漢直說得大汗淋灕、聲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辮子象一根禿尾巴,在背
上晃來晃去。李振鄴有些沉不住氣了。不過想到交給粉兒的那紙關節已經毀掉,
張漢並無實在證據,便又安了心。張漢話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辯道﹕"全然是胡言
亂語,蓄意誣陷!男寵也罷,外室也罷,都是人間游戲,況且你若不情願,誰能
用強?至於出賣關節,斷無此事!"王永吉這時才插進來問了一問﹕"是啊,張監
生,口說無憑,你能拿出證據來嗎?"張漢發瘋似的"嗤"地撕開棉袍,白生生的飛
花滿堂飄揚,撕碎的布條耷拉到了地面。他從胸口的棉花裡抽出了一張紙,雙手
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貼在一張硬紙片上的揉皺的碎紙,上面字跡卻很清楚。
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紙片對準李振鄴﹕"李振鄴,來認認,是不是你的筆跡?"李
振鄴只掃了一眼,頓時臉色慘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強自掙扎,用無力的聲音
申辯道﹕"這畢竟沒有成為事實,我......我終究沒有讓張漢中舉。....."“那田
耜呢?鄔作霖呢?"張漢瞪著發狂的眼睛喊叫起來。
"田耜,鄔作霖。....."面對眼睛象兩團炭火的張漢,李振鄴第一次害怕,心
虛了。他努力振作,翕動著嘴唇,用勉強能聽到的聲音說﹕"誰能證明?。.....
誰能證明?"“那兩筆五千兩銀子的過付人可以作證!"張漢尖聲嘶叫著,說出了
兩個過付人的姓名。這沉重的致命一擊,把李振鄴完全打垮了,他雙腿一軟,癱
倒在地。
王永吉滿意地微微笑了,扭頭看看滿大人的眼色,他們都對他點頭。王永吉
揚臉對衙役作個手勢﹕把張漢帶下去。
"李振鄴,你還有什麼說的?"
李振鄴瞪著失神的眼睛,說不出話。
"如今你貪贓有據,而張我樸、蔡元禧穢跡無形,看來這次北闈科場大弊定是
你一手造成。你到底賄賣了多少關節,以至於士子怨憤、物議沸騰?不重懲你怕
是無以謝天下了!
......"
"不,不!"李振鄴突然高舉雙手,拚命擺動,仿佛一個溺水的人在垂死掙扎,
"讓我一個人承擔罪責,不公平,不公平啊!。....."“還有別人通同作弊嗎?"
王永吉的話象是審問又象是提示。
"田耜、鄔作霖的銀子他們都來分潤,各分去一千兩......""他們,指何人?
"“張我樸、蔡元禧。再說,他們也各有私人。"王永吉抓住時機,乘勝追擊,立
刻下令提張我樸、蔡元禧上堂對質。這一下子,初審時堅不可摧的堡壘立刻垮了。
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簽事李振鄴、大理寺右簽事張我樸、國子監博士蔡元禧,
在大堂上象瘋狗一般互相亂咬。王永吉穩坐釣魚船,只靜靜地每隔一會兒拋出一
個新的問題,就把他們之間的隱私全暴露了出來。
這一堂審問結束了。四位滿大臣重新回藤花廳時,王永吉拿著滿、漢兩種文
字的筆錄呈給兩位內大臣。鰲拜只點點頭,蘇克薩哈笑道﹕"久聞王中堂才干過人,
真是名不虛傳!"王永吉謙遜道﹕"不敢當不敢當!要論才干,原左都御史龔鼎孳
比學生高過十倍,當初學生常受他指點。"圖海道﹕"中堂大人過謙了吧?"“哪裡
哪裡。"王永吉一個勁地嘿嘿直笑。
科爾坤道﹕"我看只要把過付人拿到,人證俱全,此事便可結案回奏了。"王
永吉搖搖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遠不止這些人這些事。必須順藤摸瓜,一網打
荊"“哦?"鰲拜鷹眼閃亮,銳利地直射王永吉﹕"還有破綻?"王永吉笑道﹕"正是。
請看這幾句話。"他翻開審訊筆錄,指著這麼幾行字﹕李振鄴﹕我叫靈秀到你房中
尋對時,你做什麼來?
張我樸﹕我沒見靈秀到我房中。
李振鄴﹕謊話!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尋對!
審訊當時,滿大臣被他們三人間的凶狠攻擊所吸引,對這話並未注意。此刻
科爾坤不解地問﹕"這不過是房官們闈中無聊,鬧出點子爭風吃醋,有什麼破綻可
抓?"王永吉笑笑,說﹕"不然。這靈秀可是個要緊人物。"蘇克薩哈拖長聲音問﹕
"王中堂的意思是--"王永吉不笑了,認真地說﹕"立即審問靈秀。"科爾坤立刻站
起來﹕"我這就著人去拿他。"王永吉也急忙站起來,連連搖手﹕"千萬不要驚嚇了
他,對此人,必須用軟的。....."王永吉認為自己是聰明的﹕既為龔鼎孳說了好
話,又沒有露出龔鼎孳給他出謀劃策的痕跡,這樣,既能向龔鼎孳交代,又不至
於顯得自己沒有才干。
審問靈秀的地點,是穿堂東側的一間小廳。同春,也就是靈秀,走進來時,
幾位滿大臣不覺互相看了一眼﹕這小廝真個美貌靈秀!幸虧王永吉對梨園戲曲興
趣不大,否則他會立時認出這是三年前馳名京師的伶童。同春不論是當優伶還是
當書童,對這些高門貴戶的廳院都很熟悉,禮節也懂,不過經官司牽進重案,這
是第一次,所以心裡還是有些發慌,進門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後穩穩坐著,說﹕"報上姓名、籍貫、年齡。"“小的柳同春,
順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歲。"“你是監生張漢的家奴嗎?"“回大人,小的不是
奴婢,是平民。受雇張漢家為長隨書童,期限三年。"“你為何又當了同考官李振
鄴的親隨?"“李大人與我家主人交好,入闈前借我去服侍他。"“如今張漢揭舉
李振鄴納賄貪贓,你可知情?"“小的不知道。"“你隨同李振鄴入闈,難道不知
道他暗通關節的情事?"“。.....回大人,小的不知。"王永吉笑了,命親隨把椅
子從桌案後搬到桌案一側,他坐下後對柳同春道﹕"到這裡來,跪近一些。"同春
不知所措,只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裡直害怕。王永吉和顏悅色,用非常親切的
語調說﹕"聽我講,你不要害怕,找你來只是做個見證,沒有別的意思。李振鄴貪
賄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親非故,怎會連累到你呢?只要你說實話,不會難為
你。"同春低下頭,默不作聲。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鄴,要的是實據和見證,否則張漢就要以誣告而
反坐得罪,你難道見死不救?。....."同春心裡亂紛紛的。他有時恨張漢沒誌氣,
奴顏卑膝;可是為了功名利祿,天下的士子誰個干淨?張漢受欺辱的境遇,張漢
對同春的愛護,都使同春同情他。況且同春雖然自尊自重,卻是個本分人,既做
了張漢的書僮,理當向著主人。李振鄴呢?同春討厭他甜膩膩的笑容,恨他卑污
的企圖,想到他那副下流的醉臉就惡心!可是,李振鄴是官啊!。.....“聽說張
漢頗有才學。許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輩子落榜,這實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鄴
堅不吐實,可是已有數名過付人作證了。你在闈中難道沒有發現蛛絲馬跡?"豈只
是珠絲馬跡!同春手裡握著他們要命的證據,不過當時他收藏這證據別有用途。.....
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閱卷,李振鄴忽然交給同春一張紙,上面寫著二十五個人名
、籍貫,要他到張我樸房中試卷裡去尋找查對。考官們各有私人,而本房試卷有
限,都得派親信到各房翻找,揭開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後再封上。同春知道這是作
弊,但他不能違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張我樸見此情景,也寫了一紙人名,托
同春到李振鄴房中尋對,也找出不少。事後,李、張兩人都忙於應酬門生,忘記
了這兩片紙。
同春把這紙片留下了。他要用來防身。李振鄴多次糾纏他,都被他擺脫了。
如果他還不罷休,進一步逼到頭上來,同春便打算用這張紙威脅他,叫他乖乖地
滾蛋。同春只想以此保護自己,不懂得要挾對方獲取好處,所以一直藏著紙片,
不露一點痕跡。張我樸的紙片完全是順便一道留下來的。.....可是。.....同春
怯生生地偷眼看看王永吉,小聲問﹕"那李大人、張大人若坐實了貪賄,會殺頭嗎?
"王永吉搖頭﹕"不至於。但必得革職,永不敘用!"“革職。.....那是他們活該!
"同春下了決心,解開上襖,從貼身裡衣口袋裡拿出了那兩張紙,說明了它們的來
歷。這是李振鄴、張我樸的親筆,可說是鐵證如山了。
王永吉眉飛色舞。滿大人雖然說不好漢話,卻聽得明白,一起把目光投向王
永吉和他手中的兩張紙。王永吉得意地點著字紙說﹕"看看,這頭一名果然就是陸
啟賢!。.....哦,這裡還有許巨源。.....啊?!"他臉色陡然一變,目瞪口呆,
雙手哆嗦起來。圖海見狀,立刻走過來從他手中拿過紙片,細細看了一遍,皺皺
眉頭,眼睛透出笑意,隨即對衙役一揮手,示意帶走同春。他目送同春被帶出小
廳後,才轉向王永吉﹕"王中堂,這關節中第五名,高郵王樹德,與足下有什麼瓜
葛嗎?"蘇克薩哈、鰲拜、科爾坤聽到這一問,都湊到圖海身邊,仔細觀看他手中
的紙片。王永吉臉色灰白,一霎那就蔫得象秋霜打過的哀草。聽得圖海問話,他
強打精神地說﹕"......那是舍侄,不想他如此不肖!。.....兄弟我。.....向諸
大人告回避。
翌日將上疏自劾,陳請處分。....."他說著,竭力作出一副憤慨的樣子,但
撐了不多時,自覺無趣,嘆了口氣,垂著頭,慢慢出去了。
蘇克薩哈對鰲拜使了個眼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科爾坤罵了一句﹕"狡詐的南
蠻子!"也跟著放聲大笑;圖海一邊笑一邊搖頭;極少發笑的鰲拜,竟也在唇邊露
出了笑意。
張漢和同春被拿不過三天,喬柏年已換了三次住處。科場案被揭發,牽連的
人又多,喬柏年自然要特別謹慎。只是他這人膽子大、愛冒險,總想知道案子的
結果,不舍得立刻離開京師,還想看看動靜。
十月二十平日,他去游鷲峰古寺,信步走到西單牌樓,很快就發現自己在逆
著人流行進。今天街上的人特別多,扶老攜幼,騎馬乘轎,都興致勃勃地往南走。
喬柏年一把拽住一個走得飛快的小廝,小廝急得跳腳、喊叫,卻一點脫不開身﹕
"你這人,干嗎?去晚了就佔不著好地兒啦!"喬柏年笑著,並不放手﹕"急急忙忙
的,干什麼去?"小廝掙扎著,恨恨地說﹕"看殺頭!"“啊,殺誰?"喬柏年一驚,
松了手,小廝撒腿跑了。
一向行刑都在午時三刻,現在太陽還在東天。這小廝真是愛熱鬧!喬柏年搖
頭笑笑,背了手,邁著四方步,也改了方向,慢慢順著宣武門內大街向南走去。
行人越來越密了。
眼前一座茶樓。喬柏年覺得口渴,反正時間還早,便跨了進去。門邊一群長
衫秀才圍著茶桌又叫又笑,象瘋了似的。
一位士子高舉茶碗,大聲說﹕"考官認權不認人,知錢不知文章,屈殺多少名
士!天網恢恢,天道好還!"“天下寒士今日揚眉吐氣!"另一個也舉杯大喝一聲。
"以茶當酒,浮一大白!"第三個喊聲震動屋梁。
"干!"十幾個秀才轟然響應,高舉十幾只茶碗、茶杯,"紓"的一撞,踫碎
了好幾只杯、碗,瓷器、茶水飛濺,眾人哄然大笑,痛快的笑聲把小小茶樓幾乎
抬了起來。
喬柏年不喝茶了,拔腳就往宣武門跑。但凡行刑殺人,宣武門口都要貼告示。
莫非科場案結了?他腳下生風,竟趕上了幾位服飾華麗、騎著高頭大馬的滿洲貴
公子。他不由得又放慢了腳步,因為這幾位貴公子也在議論。他們年不過二十歲,
說的卻是漂亮的京話﹕"......任克溥十六日上疏,吏部、刑部十八日拿人,二十
六就結案上報,今兒個便行刑,真個干淨利落!"“這一回是天威震怒。說是不加
嚴懲,將失天下士人之心。
吏、刑兩部的折子一上去,皇上立時就批下來了!"“這些南蠻子,給臉不要
臉。仗咱們滿洲的余惠才當了官,不好好兒給咱們干事,饒得了他?"“漢官沒個
好東西。殺吧,殺個干淨,我才稱心!"“真格兒的,我家老子今兒約了幫老兄弟,
喝酒慶賀呢!"“我們家也是。都一樣兒!。....."喬柏年不再聽他們說笑,加快
步速趕到宣武門。高大的門洞一側果然貼著告示。除了克、刑二部宣布行刑的事
由以外,上面還有皇上批下的諭旨,蓋著鮮紅的御櫻很多人在圍看,又有兵勇把
守,喬柏年不敢硬擠,只聽有人在朗聲宣讀﹕"......貪贓枉法,屢有嚴諭禁止,
科場為取士大典,關系最重,況輦轂重地,系各省觀瞻,豈可恣意貪墨行私!所
審受賄、用賄、過付種種情實,目無三尺,若不重加懲處,何以警戒來茲?李振
鄴、張我樸、蔡元禧、陸貽吉、項紹芳、舉人田耜、鄔作霖,俱著立斬,家產籍
沒,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陽堡。。....."喬柏年沒聽完,轉身走向菜市口,他
一定要看看這次行刑。一個聲音在心裡幸災樂禍地喊著﹕"叫你們再給韃子賣命!
這回可得了上好的報應!。....."太陽升到中天。聲聲大鑼和長管、茙篥嗚嗚咽
咽的長鳴從內城傳來。宣武門外街道兩旁人山人海。松鶴年堂前的大場子上,早
就聚集了數萬名看熱鬧的京師人,他們一會兒互相大聲傳告著"來了,來了!"騷
動片刻,一會兒又伸長脖子向北張望,耐著性子等候。
監斬官騎著馬,在簡單的儀仗導從
下,緩緩地過來了;接著是穿紅色外衣、手持大砍刀的劊子手行刑隊;最後,
便是由眾多兵勇押送的那輛囚車。觀看的人群頓時一陣哄亂,你擁我擠,指手畫
腳,亂嚷亂叫,分辨著誰是李振鄴、張我樸,誰是倒霉的陸貽吉。
"為什麼說陸貽吉倒霉哩?"喬柏年不解地問身邊那個象是什麼都知道的人。
"他呀,沒落幾個錢,只當個過付,以知情不舉一同正法。"“那個中式舉人
陸啟賢呢?"“他聰明,不必挨這菜市口一刀,落個身首異處。他在監裡服毒自殺
了。"監斬官已經坐在桌案後的椅子上,桌案上筆硯俱全,放著行刑公文。因時間
未到,他正襟危坐,紋絲不動。七名人犯一字排開跪在案前三丈遠處,每人身邊
由兩名兵勇把臂,身後劊子手挺刀待命。
正午的陽光曬得熱烘烘的,劊子手赤裸的肩臂和腦瓜頂都沁著油汗,閃閃發
亮。菜市口的喧鬧漸漸平息了。按照慣例,如果朝廷有特赦,就該在這個時候送
來。今天會不會有特赦聖旨?看那位張我樸挺著腰、直著脖子的強硬表情,或許
有什麼門路?
人群的海洋突然起了騷動。引起這陣騷動的並不是特赦使者,而是一個渾身
縞素的女子。她頭上銀白首飾,身上白羅衫、白羅裙,一雙小腳穿著白繡鞋,
劓面茫 皇盅謐拋斕蛻 奩 皇摯嬉恢幻勺虐撞嫉鬧窶海 恢弊叩嚼鈁褸
前。喬柏年看得一清二楚,驚訝地張大了嘴﹕這是張漢的老婆粉兒!她是為張漢
贖罪,還是為還舊情?。.....看哪,她跪在李振鄴面前了!
李振鄴在昏沉中聽到有女子喊他,慢慢睜開雙目,竟觸到粉兒的一雙哀憐的
淚眼。他很意外,反倒清醒了,苦笑一聲﹕"你來做什麼?"粉兒不回答,只管低
頭從籃裡拿出水酒泡飯、幾樣菜肴,點燃了一尊香爐裡的線香。這是法場生祭,
監斬官和劊子手都不能干涉的禮節。囚犯旗人,只有李振鄴一個獲得這樣的"禮遇
"。李振鄴感慨地說﹕"想我李振鄴,親朋好友遍京師滿天下,臨死之日,惟有一
個被我遺棄的女子為我送行,天哪!
......粉兒,你難道不恨我?"
“恨!就因為恨你,我才把你的所有內情都告訴了張漢,原想要你吃點苦頭,
不料竟。.....你恨我吧?"李振鄴悲哀地搖搖頭﹕"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呢?
我是自作自受。.....你來看我出丑?"“不。就是有千般仇恨萬種怨毒,你這一
死也都抵消了。
一夜夫妻還有百日恩呢,何況。....."粉兒別轉頭,讓淚珠滾下去。
李振鄴仰天長嘆﹕"啊!粉兒能夠如此,李振鄴雖死何憾!
......來,酒!"
粉兒隔著香爐和裊裊青煙,對李振鄴三拜三叩,然後端起酒水飯,用匙子喂
他飯,用筷子給他夾菜。李振鄴大口大口地吃著,不停地喊﹕"酒!酒!酒!"李
振鄴吃完飯菜,粉兒把那一碗泡飯的烈酒湊到他唇邊,象喝白水似的,他咕嘟咕
嘟喝個碗底朝天。他笑道﹕"粉兒,多謝你,讓我醉夢歸天!。....."頃刻之間,
他醺然大醉,眼看就要癱倒。這時,長管銅角響了﹕行刑時刻到!
粉兒驚叫一聲,掩面逃進了人叢。張我樸連喊帶罵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你
們這些朝中大臣!我忍死不肯牽連你們,你們但凡有點心肝,總該為我請求一道
赦書。你們裝聾作啞,天地不容!
我死也不饒你們!。....."兩個兵勇揪住他,狠狠打他耳光,並把口Ф杖
他的嘴中,他再也出聲不得。他帶著滿腔憤恨,立眉豎目,但是一下子他就被推
倒了,劊子手舉起了大刀。.....旗人正法之後的第二天,他們的家資被抄沒,老
幼家屬被逮系獄中,定案後將流徙尚陽堡。
隨後,緹騎四出,提拿有關各犯五十余人,盡是賄買關節的應試士子,不久,
這些人的家屬也先後入獄。
接著,和這些士子有關的漢官被拿問。再後來,以風聞不舉而失職的科道官
也進了監獄。法網越拉越大,落網的漢官越來越多。當朝廷下令順天丁酉科複試
之後,各地應參加複試的新舉人,象囚徒一樣,被府、縣衙門拘捕鎖項,押送遞
解至京。這個時候,朝署半空,囹圄盡滿。鎮撫司前,茶館、酒館、飯鋪紛紛開
張,熱鬧繁盛超過前門。同這種景況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漢官士子震恐萬分,惶
惶不可終日,真不知這一科場大獄,什麼時候才能了結?
主管此案的,還是那兩名內大臣、兩名滿尚書。他們豈肯輕輕饒過那些奸狡
的南蠻子?
第五章
一
退朝之後,福臨按照慣例去向太後問安。才出隆宗門,他再也按捺不住心裡
的興奮和狂喜,望著慈寧門,大叫一聲"額娘!"撒腿就跑,象十四五歲的男孩子
那樣無所顧忌,弄得平日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的那一大堆侍從內監,也只得捧
著金盂、金杯、金盆等等御用物品跟著一塊兒跑。他們哪裡追得上福臨,還沒有
到慈寧門,便跑得氣喘吁吁了。
跑到慈寧門,福臨遙遙望見殿前月台上幾盆菊花間露出母親的青玉鈿子,便
又大喊道﹕"額娘!"他飛跑著進了宮門。太後抬起頭,驚訝地聳起了細眉。她身
邊的宮女、內監們一個個張大了嘴,這太不可思議了﹕天下至尊、萬民之主,竟
這樣不顧威儀地跑了起來!
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狂跑的福臨跨過門檻時絆了一下,猛地摔
進門裡四五尺遠,趴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哎呀"一聲,嚇呆了,近在咫尺的守門
太監甚至一時都沒想到該去扶一扶皇上。
眨眼工夫,福臨跳起身來,仍然興高采烈,跑下石階,穿過漢白玉鋪成的御
道,一直沖到母親身邊﹕"額娘!大好事,孫可望降啦!"“什麼?"莊太後瞪大了
眼睛,似乎有些不相信。
"孫可望跟李定國火並,孫可望跑出雲南,投降了!"“啊!佛爺保佑。"莊太
後深長地出了口氣,雙手合掌,兩眼望天。
"這一下,朱由榔的內情,雲貴的山川形勢就可了如指掌,兵力布置也將成局
在胸!我要立命洪承疇率軍進擊,我要再委一位撫遠大將軍率軍入徵雲南!。.....
"他一面說,一面興奮地揮著雙手,在太後面前走來走去,一會兒轉身一會兒揚頭,
狂喜地張開雙臂,大聲喊道﹕"這是上天助我,一展懷抱,成就天下一統大業,開
萬世昌明之基!。....."“皇兒,你不愧是太宗、太祖的兒孫,成就這一番事業......
""額娘,兒的心胸何止於此!兒要上越明祖、漢武,做一代有為之君!"“好,好!。.....
"太後仔細地望著兒子閃亮的目光,紅彤彤的面孔,心裡既感慨又激動,一時說不
出別的,便笑道﹕"看你,袍子都擦破了。手摔壞沒有?"福臨伸出手,掌心在沁
血,笑道﹕"額娘宮裡太干淨了,兒摔了這麼一跤,手上也沒有沾灰。"太後托著
福臨的手,用雪白的綢巾輕輕沾去點點血跡,輕聲說﹕"洪承疇經略軍事四年之久,
終於見了成效。"福臨眉飛色舞地說﹕"母後,孩兒這些年要是聽了議政王大臣和
皇兄、皇弟們的議論,把洪承疇罷免革職,焉能有今天?兒所以力排眾議,始終
重用他,實在是深知其才干見識,決不會無故屯兵四年之久。他暗中聯絡永歷朝
文武,終於拆掉了他們的一根大木梁。額娘,兒可以算得上知人善任的了。"太後
笑道﹕"不要這樣得意喲!。.....遠徵雲南,皇兒想拜誰為大將軍?"“濟度春天
才班師,不宜再出。岳樂如何?"太後撫摸著一朵金黃色的龍爪菊,搖搖頭﹕"岳
樂博見有才,留在朝中事事可助你一臂之力。不如派多尼。....."“多尼?"福臨
心裡打了個磕絆。信郡王多尼是豫親王多鐸的長子,多鐸則是多爾袞的同胞弟。
派他出徵,福臨不能不斟酌。他望著眼前一片絢爛奪目的秋菊,暗自沉吟。
太後看著兒子,輕緩地說﹕"如汪洋大海,包容萬方,才是人君的度量。多尼
因嫡母劉三秀的調教,在宗室中也如岳樂一般,從不跟你作梗,為什麼不加任用
呢?"“多尼的騎射倒也罷了,可看不出他有什麼過人的智謀。"“那都在其次。
多尼徵雲南,不過是代天子巡狩,以天子之威臨滇而已。至於徵戰機宜,總領全
局有洪承疇,攻伐陣戰有吳三桂、尚可喜、耿仲明,八旗之師盡可督戰。.....皇
兒要明白,漢家天下千余年,養就了無數人才,這是我們滿人萬萬不及的。滿洲
不但要善學,更要以漢製漢,才是上策。"“母後明見萬裡,兒遵命,不日即拜多
尼為定南大將軍。"福臨目光灼灼,非常精神。
"好!"莊太後看著兒子英姿勃勃的樣子,心裡很覺安慰,一股溫存的母親的
柔情油然而生,但她立刻收斂了,轉了話題﹕"皇兒,隨我到東廡去走走。"“額
娘又為兒預備下好吃的了?"“不是好吃的,是好看的。"母子倆邊走邊說,心情
振奮而又愉快。但一踏上東廡的長廊,太後就向福臨做了個手勢,要他不出聲,
要他放輕腳步,她自己首先就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做著樣子。福臨覺得很有趣,
又很奇怪﹕皇帝和皇太後需要對誰這般小心周到?
除非神佛!。.....走不多時,便聽見蘇麻喇姑用滿語在緩慢地、有腔有調地
說話。太後朝福臨擺擺手,兩人在門外站定。蘇麻喇姑的聲音更清楚了﹕"......
長白山上的天池,跟海一樣,清亮亮綠瑩瑩,水上浮著一個鮮紅鮮紅的果子,那
還不照眼哇?庫倫仙女在天上也沒見過這麼美這麼香的果子。她游到跟前,張嘴
就把紅果吞了下去。過了十個月,仙女生了個大胖小子,他就是咱們滿洲的祖先
布庫裡雍順。....."“我知道我知道!"一個嬌嫩的童聲口齒伶俐地搶著說﹕"我
還會唱呢!"他立刻高聲地唱起了《布爾湖》﹕布爾湖,明如鏡;庫裡山,秀列雲
峰。
風來千頃秀,雨過數峰青。萃扶輿淑是天地鍾靈。
有天女兮降生池畔,吞朱果兮玉質晶瑩,珍符吻合爰生聖。.....歌唱的聲音
純正嘹亮,節奏準確,還有一股孩子的熱情。
唱罷,他說﹕"我父皇出巡,樂工奏的就是《布爾湖》。將來我長大了騎馬出
巡,也要他們奏《布爾湖》!"門外,福臨驚異地低聲問母親﹕"是誰?"太後笑笑,
也壓低聲音說,"我作主,把你的三個兒子都送來慈寧宮養育,讓我也享享做祖母
的福。"福臨笑道﹕"但憑額娘。"“蘇麻喇姑如今天天領著二阿哥三阿哥,歡喜得
了不得......""那四阿哥呢?"福臨忙問。
太後看他一眼,笑了﹕"知道你最愛四阿哥,哪能不格外經心?你放心好啦!
真是個實心眼兒的爹!"福臨在母親面前有些難為情,強詞奪理地說﹕"額娘就不
疼四阿哥?"太後笑道﹕"疼,疼,是孫子都疼!四阿哥長得真好,玉琢粉妝似的
小人兒,一雙水凌凌的大眼睛就象他娘。連三阿哥都很喜愛他,每天晚上不去看
看他,就不肯睡覺。何況我這當祖母的呢!"“蘇麻喇姑,"屋裡孩子的聲音又響
了﹕"再給我講講腳下七星的故事!"“都講過十遍了!"“不行,還要講,還要講!
"“唉,好吧好吧。別往身上纏,規規矩矩地坐正,象個好皇子的樣兒,我再給你
講。....."她講的是老哈王腳下有七顆形如北斗的紅痣,被當作有天子氣的異人,
好不容易逃脫了明朝的追捕,後來終於成就帝業的故事。
外面游廊上,莊太後笑著對福臨說﹕"聽見沒有?三阿哥跟你一個樣,從小就
喜歡聽這個故事。"“四阿哥長大了,也會這樣。.....怎麼聽不到二阿哥說話?
"福臨說著,同母親一起推門進去。
蘇麻喇姑趕忙站起向母子倆請安。三阿哥揚著兩只小手撲向太後懷中﹕"皇阿
奶!"隨後又懂事地向福臨跪了說﹕"三阿哥叩見皇阿瑪!"這麼個小小的還沒有桌
子高的人兒,長了一副惹人喜愛的機靈相,偏偏學著大人做出煞有介事的樣子,
不由人不笑。
太後忍不住把他抱起來,在他細嫩的臉蛋上親了一下,說﹕"皇阿瑪剛才問,
二阿哥呢?"三阿哥摟住奶奶的脖子,湊在奶奶的耳朵邊,眼睛轉向次間的烏木座
榻,小手指頭貼在臉邊指著,小聲說﹕"哥哥在那邊,--你可不要罵他,啊?--他
又睡覺了。....."順著三阿哥的指示,太後和福臨看見二阿哥四肢攤開,仰巴叉
地躺在座榻上,睡得正香。福臨不覺皺了皺眉頭。只聽三阿哥快活地說﹕"皇阿奶,
你不是也給我講過腳下七星的故事嗎?我也有腳下七皇!"“你?"莊太後又驚又
笑地問。
"是啊!不信你看!"
三阿哥從奶奶懷裡掙脫下地,一屁股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利落地脫掉小靴子
、小布襪子,把兩只胖胖的小腳丫舉得高高的,興高采烈地說﹕"看我的七星!"
太後和福臨母子倆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三阿哥雪白的腳掌心,一左一右,果然各
有七顆血點般的、排成北斗形狀的痣,象一串紅亮的珠子。兩人幾乎同時蹲下身
子,一人捏了一只小腳丫,仔細地看著,用手指抹了抹,才發現那只是用胭脂點
的假痣。蘇麻喇姑在一旁嚷起來﹕"哎呀,我說你拿我的胭脂做什麼,原來。.....
"太後和皇上啼笑皆非。福臨故意皺著眉頭說﹕"真搗亂!
小小年紀,玩的什麼花頭!"
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說﹕"皇阿瑪,我不是皇子嗎?腳下有七星,不是王就是
帝,我怎麼能沒有呢?"他很可笑地皺了皺眉頭,學著大人深思熟慮的樣子,光著
腳丫、背著小手在地毯上踱了幾步,仰起頭,神色很是認真地說﹕“長大了,我
要學父皇,當天下之主!"福臨非常高興,一把摟過孩子,夸獎說﹕"好孩子!才
四歲年紀,便有這般誌向,不愧我們愛新覺羅氏的子孫!"可是,他一接觸到孩子
那雙極象母親的眼睛,立刻就敗了興頭,眉梢一聳,放開了三阿哥,沉聲問道﹕
"兩個阿哥漢話、漢文學得怎麼樣了?"蘇麻喇姑連忙回答說﹕"四十個奶娘嬤嬤裡,
一多半是漢人,兩位阿哥漢話都說得好。就是嬤嬤們不識字,沒人敢教阿哥漢文。
"福臨尋思片刻,說﹕"母後,要請幾位飽學宿儒來教導他們才好。"太後點點頭。
又問﹕"四阿哥那兒,再去看看?"三阿哥跳著腳,尖聲地叫起來﹕"我也去!我也
去!"四阿哥實在太可愛了。這六個多月的嬰孩,十分健康活潑。他被裹在白絨小
袍子裡,臉色如花蕾似的紅潤嬌嫩,大大的眼睛猶如深夜的天空,漆黑漆黑的,
閃爍著星光。他見有人進門,便從乳母懷裡探出身來,張著兩只小手,嘴裡咿咿
呀呀地叫著,兩腳不停地踢動。
三阿哥跑得飛快,沖到跟前,摟住小弟弟,乳母只好蹲下身遷就這小哥兒倆。
三阿哥對著四阿哥懇求道﹕"好小弟,你叫我哥哥呀,叫阿哥,阿--哥--......"
四阿哥閃動著機靈的大眼睛,望著三阿哥笑,張開沒牙的紅潤潤的小嘴,用力發
音﹕"阿--阿--"一雙大手猛地把四阿哥抱了起來,三阿哥抬頭看,皇阿瑪已把四
阿哥緊緊摟在懷裡,反複親他的臉蛋和脖子。福臨的髭須撩得孩子不舒服,他哼
哼唧唧地要哭。太後一把奪了過來,抱在懷裡溫存地撫慰著,並埋怨地瞪了福臨
一眼。福臨笑了笑,不作聲。冷不防,三阿哥天真地問道﹕"皇阿瑪為什麼親小四
弟,不親我呢?"福臨發窘了,看了母親一眼,正遇上母親那嘲笑的目光,不覺臉
上微微一熱。不過他很快就找到借口﹕"四阿哥還小,你可是男子漢大丈夫了!"
“真的?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三阿哥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立刻挺胸凹肚,滿臉
放光,得意非凡﹕"那我能射箭跑馬了?"“對,對,明年你就可以上馬了。.....
"福臨連忙允諾,心裡一動,急匆匆地看了母親一眼,對三阿哥說﹕"我來問你,
父皇百年之後,如果小四弟即位當了皇帝,你怎麼辦?"三阿哥脫口而出﹕"我做
親王大將軍,輔佐小四弟!
......"他想了一想,忽然問﹕"我有腳下七星啊,為什麼不能做皇帝呢?"毫
無掩飾的孩子的話,勾起太後和皇上母子倆的多少心事,兩人互相望著,一時竟
無話可說了。後來,太後換了個話題﹕"皇兒正值青春,子息不旺。後宮佳麗難道
盡不入眼?
專房之寵太過,六宮妃嬪哪能不生怨望?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帝王家尤其
如此啊!"“是。"福臨恭恭敬敬地躬身靜聽,神色極為孝順。
然而,當晚召來養心殿寢宮的,仍然是四阿哥的生母,他最寵愛的董鄂妃。
今天的折子不多,時交二更,福臨便已批完。他伸臂直腰打個舒展,手還沒
放下,董鄂妃已端著一杯熱茶從東次間走出來,送到皇上手邊。
福臨笑著看她一眼﹕"你在那邊做什麼來著?怎麼就算得這樣準,正好送了茶
來?"烏雲珠笑笑,說﹕"我先在刺繡,後來習字。"其實,刺繡和習字都是幌子,
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皇上身上。
“我今兒也還沒臨帖呢,看看你的字去!"福臨興致勃勃,端著茶盞,摟著烏
雲珠的肩膀,一同走到東次間。一張長長的八仙桌上,十幾張潔白的高麗進貢的
雪浪紙上,墨跡淋灕,盡是烏雲珠臨帖所寫的隸書。福臨一張張拿起來看,看一
張贊一聲,最後說﹕"不想近日你隸書也寫得這麼好了,真是家學淵博,所謂碎玉
壺之冰,爛瑤台之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啊!"“陛下竟拿鐘公贊衛夫人書法的
名句稱贊妾妃,實在不敢當!妾妃無衛夫人之才,陛下草書卻在鐘公之上。.....
"福臨哈哈地笑了﹕"多蒙才女之女獎許了!不過,今天我要考考你這才女的詩才!
"他煥然生彩的目光掃視周圍,掠過富麗華貴的西洋金鐘、嵌珠瓖寶的玉如意、珊
瑚瑪瑙盆景、水晶寶石屏風、金碧閃彩的孔雀寶扇、精雕細刻著龍飛鳳舞的紫檀
木剔空隔斷,最後,停留在南窗最上角的茜紗?上,從那裡看出去,宮殿殿角的
飛?一側、藍黑色的深不可測的天空中,掛了一彎淡金色的月牙兒。"有了!就以
新月為題!"福臨笑著對烏雲珠點頭。
烏雲珠笑道﹕"不限韻?"
“那不便宜了你!限十一尤。"
“好,幸爾不是窄韻!"
“給你這才女,窄韻也嫌寬!限鉤、樓、頭、秋四個字吧!"“有獎罰嗎?"
“自然有。做得好,我這一雙白玉鎮紙就歸你;若是做得不好。....."他看了看
嫣然含笑的那雙眼睛,忍不住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烏雲珠的粉面立刻飛起
一片紅霞,瞥了福臨一眼,扭過了身子。她端起茶盞,用碗蓋撥開水面上飄浮的
茶葉,喝了兩口;隨後又打開吐籽石榴式食盒,揀了一塊松仁酥餃,遞給福臨。
福臨沒有用手接,只張了嘴等她把點心送進口中後,輕輕咬住了她的手指。
"呀,陛下,你還這麼淘氣,為君為父之人喲!"烏雲珠半嗔半笑地說。
"為君是對萬民。為父是對小輩。在你這裡,只不過為丈夫罷了。"福臨笑著,
一手攬著烏雲珠的纖腰,一手拿筷子夾了一塊香蕈喂給烏雲珠,然後說﹕"你不要
以為拿一只酥餃便能賄賂我這考官,快快做詩!"“妾妃哪能有七步之才?陛下也
不是正牌的考官。"“誰說不是?天下的進士,都是朕的門生。順天丁酉鄉試作了
弊,朕將親自複試。若不精通四書五經,敢攬這樣的大事?你呀,怕是分娩之後
文思遲滯,要考不出來了!"“陛下真以為妾妃做不出來嗎?"烏雲珠揚了揚黑得
發亮的秀眉,轉身望著窗外新月,有聲有韻地輕輕吟著,象一首柔情綿綿的短歌﹕
"雲際纖纖月一鉤,清光未夜掛南樓;宛如待字閨中女,知有團K在後頭。。.....
"“好!"福臨鼓掌大喊﹕"真所謂情深意切,不枉了才女之號!這位待字閨中的女
兒,可是你?。..…好了,白玉鎮紙歸你!"烏雲珠剛伸手去接,福臨卻又縮回手
去﹕"慢著慢著,我看那邊還有一首詩呢!"他指著八仙桌上那張精妙的繡幅。
那是一幅繡在白色錦緞上的墨竹,挺拔瀟灑於山石蒼苔之中。通常題詩處空
著,但下款日期卻已繡好,那正是今年夏天福臨往塞外狩獵的時候。
烏雲珠道﹕"妾妃確有新詩一首,想請御筆親題。"“我寫上以後,你再繡出
來,是嗎?"福臨很覺有趣,立刻坐到桌邊,提筆舔墨﹕"快快念來!"烏雲珠並不
轉身,依然凝視著窗外新月,緩緩念道﹕"此去惟宜早早還,休教重期望夫山;君
看湘水祠前竹,豈是男兒淚染斑?。....."福臨運筆疾書,幾乎不能抑製心頭的
激動,飛快地鉤完最後一筆,把羊毫往筆架上一擱,幾個大步跨到烏雲珠身邊,
雙手扳著她的肩膀,輕喊了一聲﹕"烏雲珠!"烏雲珠轉身,跌入他的懷抱。她溫
柔地歪頭靠在福臨胸前,悄聲細語地說﹕"我繡這幅詩竹,為的是一旦我離陛下而
去,要它同我一起入葬。有你的手跡陪伴,九泉之下我也心安了。"“烏雲珠。.....
"福臨語聲哽咽,把烏雲珠緊緊貼在自己的心窩上,一股激情在胸中沖蕩。他突然
放開烏雲珠,沖回桌邊 穎始萇習蝸亂還蘢畬 腦浦瀉裝咧窆艽筇岊剩 炭 ?
浪紙,飽蘸濃墨,飛筆縱橫,寫下了一副對聯﹕大白狂浮客舞劍,小紅低唱我吹
簫。
緊接後面,如流水般寫了一段跋﹕"上聯是英雄氣,下聯是兒女情。人之所以
為人也。"寫罷,將筆用力一擲,扔出一丈多遠,直摔到正間地上,留下一串墨跡。
他只覺心頭一股豪氣,痛快異常,揚頭望著烏雲珠﹕"如何?"烏雲珠笑道﹕"確是
巧對,不過。....."“不過什麼?"“對常人而言,此聯摹寫性情,盡夠了;對陛
下,則不免小巧淺淡。"福臨很有興趣,故作莊重地說﹕"請道其詳。"“對陛下而
言之英雄氣,當有包藏宇宙、吞吐天地之氣概,橫 呈 く侗薅狹髀鑰煞獎紉
二。....."“那麼兒女情呢?"福臨眼睛熠熠生光,追問道。
烏雲珠笑道﹕"陛下,我不過怕你過於兒女情重。我想再續一句話。"“是嗎?
續來我聽。"“陛下之跋雲﹕'上聯是英雄氣,下聯是兒女情,人之所以為人也。
'妾妃續接一句﹕'用得其中為聖道。'陛下以為......"福臨暢快地哈哈大笑﹕"續
得好,續得好!'用得其中為聖道'!畫龍點睛啊。.....烏雲珠,有了你,朕於兒
女情一無所憾。後宮有你在,朕不掛牽內事,正可專意綜理天下,大展朕的抱負!
"他用力摟住烏雲珠的肩膀,炯炯目光,仿佛透過瓖金飾玉的文窗、穿過富麗雄偉
的宮牆,凝望著蒼茫無極的南方大地,激動地說﹕"多尼不日便要領大將軍印南徵。
一旦收複雲貴,寰內一統,且看我大展雄圖,除舊布新!願朕在有生之年,治得
國泰民豐、四海歸心,成就漢武、唐宗一般的大業,讓萬民重見堯舜之天地!。.....
"他的設想,他的計劃,他的決心,如激流涌出,滔滔不絕,興奮、慷慨,神采飛
揚。烏雲珠被他深深感染了,臉兒紅撲撲,眼睛亮閃閃,側著臉目不轉睛地著迷
似地凝望著他。福臨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雄心壯誌之中,他用力捏住烏雲珠的手,
說﹕"你看,朕能辦得到嗎?"“烏雲珠得遇陛下,三生有幸。陛下資質之美,曠
古少有,自四齡以來,苦讀詩書,習堯舜文武之道,不就是為了成就一番大業嗎?
烏雲珠願為陛下馬前卒!"她的目光亮如天邊的啟明星,胸脯起伏,口中微微喘氣。
她的心中,鼓蕩著熱騰騰的激浪。她把今天作為一個特殊的日子銘刻在生命的歷
程上,以前,她愛皇上勝於愛福臨;今後,她愛福臨超過愛皇上。.....“啊!你
真是我的知己!"福臨盯著烏雲珠的眼睛,非常感慨地輕輕嘆了一聲。
烏雲珠一下克製不住,猛然摟住福臨,在他面頰兩邊用力地親了好幾下,福
臨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微微一愣﹕文靜溫柔的烏雲珠從來不曾這樣!他大聲
笑著摟住烏雲珠的腰,飛快地就地轉了好幾圈。他的心裡象雨後藍天上升起一道
彩虹,純淨、開朗,瑩澈無瑕。此刻,他的心頭沸騰著如火的激情,靈動的目光
立刻停在百寶櫥中,取出他的紫竹笛,神采煥發地說﹕"烏雲珠,我們。.....我
和你,真是太美滿了!"他拿竹笛湊上嘴唇,嘹亮的笛聲飛騰而起,帶著歡樂,帶
著柔情,帶著一顆火熱的跳動著的心,飛出寢宮,飛出養心殿,飛上星光燦爛的
夜空,散落到金碧輝煌的六宮。.....坤寧宮裡燈燭輝煌,幾名主位娘娘正陪著皇
後說話,熱騰騰的奶茶使她們談興倍增,講起當年太祖、太宗皇帝在關外時的武
功,講起科爾沁部落的豐功偉績,一個個如數家珍,無比興奮,顯示出草原女子
的豪爽氣概。在座的四位娘娘,三位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皇後和她的
妹妹淑惠妃,以及她們姐妹倆的姑姑謹貴人。謹貴人同已廢的皇後一同進宮,她
倆是堂姐妹,皇後被廢為靜妃,謹貴人也就一直得不到升位,不能成為一宮之主
而居住在景仁宮。除了三位博爾濟吉特氏,第四位娘娘便是景仁宮主位、康妃佟
氏。
悠揚的笛聲透進簾櫳,熱鬧的談笑倏然停止,坤寧宮裡一時竟悄然無聲,任
憑那行雲流水般的美妙聲音在殿梁間繚繞。明亮的燈光透過精美的宮燈的紅紗、
玉?和流蘇,流瀉而下,把四位年輕美貌的娘娘籠罩在一重淡淡紅霧之中,猶如
蓬萊仙姬。但她們都竭力避開彼此的目光,害怕泄露心頭的苦痛。
笛聲終於停了,但靜默持續著。康妃低頭不語;皇後端起奶茶無聲地抿了一
口;謹貴人看看皇後,兩人的目光一踫,各自慌忙閃開。誰來打破僵局呢?
淑惠妃年齡最小,今年不到十七歲,跟姐姐入宮時還是個小孩子,非常疼愛
她的姐姐,早就為身為正宮皇後的姐姐受冷遇而憤憤不平。剛才她一直嘟著嘴擺
弄手絹,見大家都不吭聲,忍不住了,沖口而出﹕"又是承乾宮的主兒在養心殿,
不然皇上會吹笛?"皇後象沒聽出妹妹的不滿口氣,平和地說﹕"皇上的笛子吹得
越發好了。"淑惠妃看了謹貴人一眼,""了一聲。謹貴人皺皺眉頭,說﹕"我也
就罷了,左不過一輩子當貴人居冷宮,一輩子見不著皇上的面兒,誰叫我命不好,
跟靜妃一道入宮呢!可你是皇後哇!淑惠娘娘年輕美貌,佟娘娘還養了阿哥,都
有位份的,怎麼也咽得下這口氣!"淑惠妃咂咂她那花瓣似的鮮紅的小嘴﹕"別忘
了,人家是皇貴妃,只比皇後低半肩,比咱們都高貴!"說罷,她又看看姐姐,可
是皇後的面色平靜得令人失望。
康妃低聲說﹕"四阿哥更金貴,皇太子想必是四阿哥?....."她聲音越來越
輕,消失在含糊的似有若無的嘆息中。
謹貴人惡意地揚揚剛硬的黑眉,譏笑地說,"哼,四阿哥!
誰知道這四阿哥是誰的種?。....."
皇後瞪了謹貴人一眼,喝道﹕"不許胡說!"論親誼,皇後是謹貴人的侄女,
論家法,謹貴人低皇後五級,尊卑懸殊,所以謹貴人立刻閉了嘴,低頭不語了。
皇後繼續說﹕"皇貴妃穎慧過人,貞靜循禮,生性孝敬,謙和寬仁,宮中上下都很
喜歡她,皇太後更象待親女一樣疼愛她。雖然受皇上寵愛,她並不曾恃寵干政,
說不上失德。....."她有點說不下去了。
淑惠妃嘴快,立刻說﹕"可是人家都說,皇上漸習漢俗,親近漢臣,隨意更改
祖宗舊製,都是因為她在皇上身邊的過!"“誰說的?"皇後眉頭微皺,掉頭看看
妹妹。
"大貴妃和康惠太妃都這麼說!"
皇後搖搖頭,嘆了口氣,說﹕"大貴妃因襄親王過世,自然不喜歡皇貴妃。.....
"“可她也真是半個南蠻子呀!"謹貴人憋不住,大聲接過話頭,並且站了起來﹕
"這誰不知道?她不就是憑了她那南蠻子狐媚氣兒,什麼濕(詩)咧干咧,什麼琴
咧畫咧,哄得太後、皇上拿她當心肝兒寶貝兒!。.....要是再立四阿哥當太子,
我的皇後娘娘,你這正宮還能住幾天!"淑惠妃急忙打斷她﹕"瞎扯什麼!廢過一
個皇後了,還能再廢第二個?皇太後不管怎麼疼她,終究是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
人!"謹貴人憤憤地說﹕"要是立四阿哥做太子,我就氣不過!
咱們滿洲的天下,怎麼能讓半個南蠻子女人的兒子去坐?皇家的血統不就給
糟污了?算算現今後宮的主位娘娘,就甭說太後跟皇後了,淑惠娘娘、恭妃娘娘
、端妃娘娘、靜妃、加上大貴妃、康惠太妃、再加上太祖皇上的壽康太妃,不都
是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嗎?任誰養一個阿哥,也比四阿哥高貴啊!偏偏肚子都這
麼不爭氣!"皇後看看悶頭不響的康妃,責備道﹕"看你說到哪兒去了!"謹貴人連
忙把手搭在康妃肩上,心直口快地說﹕"康妃娘娘,你別吃心,你們佟佳氏好歹都
是咱們旗人。我寧願三阿哥做皇太子,也比四阿哥強十倍!"康妃起立,臉上一無
表情,謙恭地說﹕"夜已深了,讓皇後早點歇息。謹貴人,我們回去吧!"淑惠妃
也告辭了,臨行時她壓低嗓門急切地對皇後說﹕"姐姐,你要快生一個阿哥才好!
如果搶在立太子之前,那麼立嫡不立庶,四阿哥就當不成太子,你的皇後任誰也
奪不成了!"皇後端莊地說﹕"你快走吧,不要這麼胡言亂語!"可是,當宮女們鋪
好錦緞被褥,放下繡著丹鳳朝陽的床帳,坤寧宮內一片寂靜時,皇後卻用美麗的
荷花鴛鴦錦被蒙住頭,哀傷地哭泣了。此刻她用不著強使自己擺出皇後的派頭,
她也不再是富貴@赫的萬民之母,她只是一個孤寂淒涼的、時時擔心著自己命運
的可憐的女人。.....二十一月望日,是大朝之期。照例,從太和殿到大清門陳設
法駕鹵簿,殿前有丹陛大樂,午門上鐘鳴鼓響,王公、文武百官及外國使臣跪拜
進賀表,再入殿向皇上朝拜跪叩,接受皇上賜茶後再叩拜,然後奏中和韶樂,皇
上退朝,王公、百官等依次退出,大朝典禮告成。為了表示朝廷的威儀,每月應
有一次大朝。但是順治帝為了勤於政事,也為了戒除百官的慵懶疲塌,勵精圖治,
竟定為一月六朝,文武百官都得從四更起直忙到太陽出。年老的大臣就不得不勉
力而為了。
天子年輕有為,並不因大朝而取消當日的內朝聽政。於是各部院大臣由侍衛
傳旨宣召,經內右、內左兩門,進日精門、月華門,魚貫而入,直達乾清宮。各
門前和御道、長廊上,隔不數步便有帶刀侍衛肅立,氣氛很是森嚴。大臣們畢恭
畢敬,小心翼翼,目不邪視,眼前只可看到前一位同僚的朝褂下擺和朝靴。
大臣行列中的內國史院學士王崇簡,今年不過五十六歲,一向心廣體胖,象
個笑眯眯的彌勒佛。此刻他卻心神不定,眼前一片模糊,前面朝褂擺動,朝靴平
落,在他眼中象木偶的動作一樣呆板。他盡力想擺出平靜如常的神情,但惴惴不
安的心緒使他胸脯起伏,呼吸失常。他在苦苦思索,他方才說那話時,在場的有
誰呢?
…。..大學士金之俊肯定聽到了,他不是還抬袖拭了拭眼睛嗎?欽天監正湯
若望也聽到了,他當即輕輕嘆了一口氣,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和金之俊在一起
的傅以漸呢?他仿佛沒有聽到,不僅眉毛不曾動一動,連眼珠也沒有動。可怕的
是正前方離他不遠的那三個人﹕內大臣蘇克薩哈、鰲拜和揭發丁酉科場大案的刑
科給事中任克溥。.....他記得,自己抬袖抹淚時,蘇克薩哈驚異地看他一眼,便
側臉向任克溥問話,想必是要任克溥證實。任克溥低頭舉目,責怪地看看王崇簡,
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於是,兩位內大臣的目光一起射向王崇簡父子,鰲拜的鷹眼
裡透露著威脅,蘇克薩哈不懷好意地露齒一笑。.....唉,當時我怎麼就那麼情不
自禁呢?。.....會不會招來大禍?正趕上科場大案的氣候,漢官人人自危,我父
子可別。.....王崇簡越想心越慌,可是有什麼辦法!大錯已經鑄成,只能硬著頭
皮進乾清宮,聽天由命了!
王崇簡隨眾叩拜後,立在內院學士一班官員中。他略一抬眼,觸到兒子王熙
的目光,只有他能看出,這位內弘文院學士內心也很緊張。
河南巡撫正在蜃啵 熗戀納 粼誶 騫 鈧謝叵歟?河南嵩山采得奇草靈
芝,乃國家祥瑞之徵兆,實是天子聖明所致,特進賀表及靈芝。....."說著,把
身邊那個精致的木匣和匣上的紅封賀表高舉過頭,等著內侍來接。
高高的寶座上,順治略一沉吟,朗聲道﹕"政教修明,時和年豐,人民樂業,
方為祥瑞。你為封疆大吏,巡撫一方,當敬天勤政,惠養元元。芝草何奇,安可
用此?去吧!"河南巡撫連忙叩頭謝恩,哈著腰倒退著回班,站定以後,才用馬蹄
袖拭了拭額上的冷汗。
隨後,各部院堂官先後面奏政事常務,殿內氣氛才變得和緩了些,王崇簡父
子對視一下,兩人的表情都輕松了許多。
不料輪到六科呈事齊奏時,順治忽然把給事中陰應節召到御座邊說﹕"你參劾
江南科場的折子,朕已看過。詳細面奏。"陰應節立刻跪奏﹕"南闈之弊比之順天
鄉試有過之而無不及。主考方猶、錢開宗弊竇多端,物議沸騰,其彰著者,如取
中之舉人方章鉞,系少詹事方拱乾第五子,與方猶聯宗有素,乘機滋弊,冒濫賢
書,求皇上立賜提究嚴訊。"順治又問﹕"尤侗的《萬金記》,可是近日所作?"陰
應節回秦﹕"江南士人都說是為此而作。方字去一點為萬,錢字去邊旁為金,正指
南闈二主考之姓氏。"尤侗是江南有名的才子,高才不第,憤懣難平,便寫了這出
雜劇,描寫主考萬白、金雲,極盡行賄通賄之能事,錄取的三鼎甲賈斯文、程不
識、魏無知,也被刻畫得窮形盡相。
此劇喜笑怒罵皆成文章,剛剛開始在江南流傳。皇上這麼快就知道了?
陰應節繼續奏道﹕"北闈弊端一揭,人心大快!南闈大弊不發,無以服士子之
心。兩主考方猶、錢開宗撤棘歸裡時,道過毗陵、金閶,士子成群追舟唾罵,甚
至投磚擲瓦,激憤之情可見一斑。且江南為文人淵藪,尤需慎重。....."順治身
著朝冠朝服,繡金龍袍和花紋複雜的山海日月團龍褂同金光閃閃的雕龍御座非常
相稱,他那年輕的面容因頭戴三重寶石的皇冠而顯得格外威嚴莊重。他微皺眉頭,
平穩地說﹕"天下一統,有南北之分?南闈弊端早有風聞,經爾題參面奏,朕愈可
洞悉其奸。方猶、錢開宗陛辭離京之日,朕曾面諭遴選真才,竟敢罔上壞法,殊
屬可惡!"他說著,聲音提高了,怒容也出現了。他讓內監遞下陰應節的奏本,轉
向御前大臣和當值大學士﹕"傳朕旨意﹕方猶、錢開宗並同考官俱著革職,中式舉
人方章鉞由刑部差員役速拿來京,嚴行詳審。此本內所參情事及闈中一切弊竇,
著江南總督郎廷佐速行嚴查明白,將人犯拿解刑部。方拱乾著明白回奏!"御座邊
的奏對,並不是殿中文武官員們都能聽清,但這一道聖旨由御前大臣在殿前一宣
布,宛如殿腳下發出一次地震,氣氛驟然緊張,漢官禁不住心裡打鼓、腳下發軟,
眼看一團裹著閃電暴雷的烏雲,又逼到了頭頂!
北闈大案至今不過半月,在朝漢官多半有所牽連,一個個心驚膽戰,寢食不
安。李振鄴、張我樸等旗人之死,鎮住了一大批文人。就是與科場案無關的漢官,
也轉瞬間矮了三尺,本來就受製於無知無識的滿大人,如今就更不得抬頭了。
誰想雪上加霜,又來了個江南科場案!這下又要有多少漢官陷進去?看看內
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鰲拜等人的神色吧,看看簡親王濟度、巽親王常阿岱他們
的冷笑吧,難道真要把漢臣一網打盡?
王崇簡、王熙父子,被眼前嚴重的局面壓得喘不過氣來。
年過半百的父親,竟然變了臉色,連嘴唇都戰抖了。一年前,皇上親臨內院
時,召見了王熙,夸獎他這位日講官講得好。那時,王崇簡已是內國史院學士了,
皇上便當即加恩,擢王熙為內弘文院學士。王熙感激謝恩時,皇上笑道﹕"父子同
官,古今罕見。因你才德兼備,特加此恩。"於是王崇簡父子同官,一時傳為美談。
父子倆也就更加盡心竭力、勤於供職了。象他們這樣受到特知的漢官,為什麼也
這樣害怕呢?
各部院齊奏公事完畢,人們正想松口氣,卻又出了一件爆炸性的事情。按照
慣例,在朝會結束前,負責糾察朝會秩序、百官儀容禮節的糾儀給事中、糾儀御
史要向皇上糾參失儀官員,即使沒有,也要例行報告。於是,當日的糾儀給事中
之一任克溥出位跪奏﹕"糾儀給事中任克溥稟奏﹕今日大朝之前,西班文武百官與
外國使臣進貞度門就位時,內國史院學士王崇簡,見朝鮮使臣竟垂頭而泣,大失
朝儀,求皇上處置。"蘇克薩哈正在御前,立刻大聲奏道﹕"任克溥糾儀齊奏不實,
左袒王崇簡父子,求皇上明察!"順治道﹕"奏詳情來。"鰲拜出班,有條不紊地奏
道﹕"稟皇上,此事奴才親見。
西班進貞度門後剛剛就位,外國使臣便從西班前經過。朝鮮使臣頭著冠帽,
兩側戴貂皮耳掩。王崇簡神色慘然,指著朝鮮使臣對其子王熙道﹕'此乃明朝舊製
也!'說罷便垂頭哭泣,王熙也悶悶不樂,面有悲色。奴才以為這不是失儀小事!
王崇簡父子受大清重恩、皇上特知,心裡卻念念不忘故明,分明有叛逆形跡。"王
崇簡、王熙父子立刻出班跪倒了。
順治面帶怒容﹕"王崇簡、王熙,有何駁辯?"王熙搶著回稟﹕"稟皇上,小臣
無辯。只是罪在小臣,不該向臣父問起。求皇上定小臣之罪,饒恕臣父。"王崇簡
回稟﹕"啟奏皇上,臣無辯。一時情不自禁,唯請處分。"內大臣索尼出班齊奏﹕
"稟皇上,據奴才所知,當事人並不止王崇簡父子。大學士金之竣傅以漸都在常傅
以漸不製止、不舉發,金之俊竟陪同下淚,居心叵測。欽天監監正湯若望也通同
嘆息。求皇上一並處置。"滿殿的漢官,一看殿前跪下謝罪的幾位漢大臣,不是地
位最高的大學士,就是受皇上特知的近臣,一個個都覺得大禍臨頭、在劫難逃。
連侍衛內監們也嚇呆了。大家都在等待著天威震怒。乾清宮中,鴉雀無聲。
順治明亮的眼睛靜靜地從左到右掃過一遍,竟不作任何表示,一抬手,說道﹕
"起去!"接著便站了起來,這表示要"退朝、回宮"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只得跪
倒送駕。
皇上回宮去了,各官依次退出。被參的王崇簡父子、金之竣傅以漸、湯若望
、任克溥等人,便都打點著上本自劾請罪。
福臨回到養心殿,時間已過辰正,御前侍衛立刻傳上早膳。今天大朝和內朝
相連,他早就餓了。他把一碗略帶紫色的老米飯就著燕窩雞翅火燻香蕈湯吃下去,
才放慢了進膳的速度,有心好好品嘗一下幾道初進上的南菜--這是江南總督郎廷
佐特地送來宮中的揚州名廚役做的--可是剛才乾清宮中發生的事情,總象走馬燈
似的在他眼前晃動,弄得他心緒不寧,仿佛失落了什麼東西,卻想不起來是什麼。
福臨放下五福捧壽銅胎琺瑯飯碗,看了一眼那一品盛在銀碟裡的折疊奶品,
侍候太監連忙把它挪到皇上跟前。這時,養心殿當值首領太監領了四名小太監,
各捧一個長二尺、寬一尺五的銀方盤,順序跪到皇上身邊。福臨扯過胸前白綢繡
龍懷擋擦擦嘴,側身對四個銀盤看了一眼,微微一愣﹕銀盤裡的粉牌全擺滿了,
這可是多年不曾有過的事兒!平日遞呈的膳牌頂多兩盤。這是為什麼?
福臨再仔細看看,不禁皺起了眉頭﹕銀盤裡泛出一片紅色,那裡的牌子差不
多都是紅頭牌!
這是皇上的規矩﹕凡遇到值班奏事引見的日子,如果文武臣僚請求引見或需
要奏事,必須在皇上用膳時遞呈牌子。宗室王公貝勒用紅頭牌;文職副都御史以
上、武職副都統以上用綠頭牌;來京的外官,文職按察使以上,武職副都統總兵
以上,用一般粉牌。牌上繕寫姓名、籍貫、家世、入仕年歲、考績功勛等等。
福臨順手在銀盤裡翻了翻,個別幾張綠頭牌也是議政大臣和部院堂官,竟然
沒有一名漢官求見奏事。他聯想起內朝時的情景,心裡更不痛快了。
一起又一起的王公貴族、滿洲大臣恭恭敬敬地進殿又出殿。最後一起才叫到
安郡王岳樂。
岳樂叩拜後,福臨賜座賜茶。岳樂接過茶盞在值嬪獻 房純椿噬希
福臨面露倦色,眼睛裡透出無法掩飾的厭煩。岳樂體諒皇上的心情,也知道年輕
的皇上最後才召見他的用意。作為國家的尊貴的王爺,或是作為宗室皇親,他們
倆交往並不密切,但是一遇政事上的坎坷和國策是非的爭論,他們卻暗自彼此引
為知己,感受到對方的有力支持。至於愛好南蠻子悠久燦爛的文化,他們更是因
有同好而情感相通了。所以他倆談話最少客套,別人聽來也許莫名其妙,但他們
自己全懂。囿於皇上的尊嚴和王爺的身份,他們不得不維持那種不即不離的奇怪
關系。不然,他們可以繼伯牙、子期和管仲、鮑叔牙而成為生死之交的。
"皇上,他們都來了?"岳樂微笑著,恭敬地問。
"可不是!"福臨憋了半天的悶氣,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路,滔滔不絕地說了
起來﹕"就跟事先約好了似的,今兒個都上朕這兒表忠來了!之後,罵一頓南蠻子,
諫一通仰法太祖、太宗;更有甚者,竟然求朕恩準往山東、江南圈地、恩準嚴逃
人之法。.....這是怎麼了?滿洲大臣、宗室皇親也要結黨營私不成?"岳樂注視
著皇上,沉靜地回答道﹕"依我看,借仰法太祖、太宗為辭,求官求利為實。當年
太祖皇帝在遼東頗恨漢族讀書士人,見了就殺。太宗皇帝卻反其道而行之,重用
範文程、寧完我,招降洪承疇,重用孔、耿、尚等降將,方有甲申入關之壯舉!
"“正是。歷來治理天下並無成法,舊製必須日有更張。就以圈地而論,國初人民
逃亡,土地荒蕪,東來將士無以為生,圈地牧放耕作,原無不可。如今百姓安居
多年,再行圈佔,勢必攪擾民間,舉國不安。唉,這些人眼光短淺心胸狹窄,只
看到鼻尖上的小利,不知顧大局、識大體;明明沒有治理百姓的學問,又不肯多
讀書史,國家政事怎能完全仰仗他們?
......漢臣呢?才具見識確實高出滿臣,但竭忠效力又遠遠不及。難啊!。.....
"“皇上,"岳樂忽然鄭重其事地說﹕"就漢臣而言,思明者便為不忠,不思明者便
為忠嗎?"福臨一愣,閃爍的目光看定了岳樂,十分專注,輕聲道﹕"皇兄,請說
下去。"“皇上,今日膳牌盡是紅頭,端倪已現。朝中滿臣見機而起,排擠漢臣,
近因是早上內朝,遠因是順天科場案。皇上需要心裡有數。"福臨臉頰微微泛紅,
說﹕"朝廷連歲開科,選舉人才,正為識拔漢族之秀民。考官賄買關節,大干法紀,
不用嚴刑峻法,何以平天下寒士怨恨?"“皇上明睿,遠見萬裡。科場之弊誠然可
惡,理應嚴明法紀,時加匡正。但凡汲引人才,自古以來,從無以斧鉞刑杖隨其
後的道理。銓選之政縱然堪稱清平,但能免賄賂,不能免人情;科舉亦然,無可
諱言。如今屢興大獄,正法流徙,治罪甚於大逆,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福臨揚揚黑眉,想說什麼,又竭力忍住,面色越加紅了。
岳樂不是沒有看到,也知道年輕皇帝脾氣極大,但他還是不顧一切地說下去﹕
"皇上不見今早內朝時的氣氛?漢臣人人自危,個個失態。順天科場案,滿臣借機
擴大事態,株連極廣,已使漢臣緘口寒心,如今南闈弊端又發,若不妥為處置,
勢必蔓延全國,關系至巨。皇上,你要權衡輕重啊!。....."“那麼,皇兄高見?
"“科場案處置宜輕不宜重!"“什麼?"福臨一拍桌子站立起來,閃著怒火的眼睛
盯住岳樂,他無法忍受這樣直截了當地違逆自己心意的奏對。
"皇上,恕奴才直言,"岳樂不為所動,侃侃而論﹕"信郡王不日南徵,平定雲
貴。一統大業,眼見成功。洪經略、吳平西等人均在前敵,各省督撫提鎮也以漢
軍旗漢人居多。戎馬倥傯,國家根基尚未大定,一切要政,宜寬宜厚。請皇上明
鑒。"福臨咬住嘴唇,剛剛升起的怒火剎那間消散了。一統大業,對他來說,是光
華燦燦的閃爍在頭頂的瑰寶!他沉思片刻,忽然微微笑了,湊近岳樂,壓低聲音,
意外地說起了別的﹕"皇兄,另有一件要事勞皇兄辦理。有見於眼下情勢,此事不
得不格外周密。....."他們的語聲越來越細,最後皇上和王爺一同笑了,還互相
遞著眼色,仿佛兩個配合默契、通同作弊的童生。
福臨走出養心門,抬頭看看,太陽已漸近中天。時序雖已仲冬,正午卻還晴
朗和暖。他信步去慈寧宮向太後請安。這雖是每天必行的禮節,他並不以為繁瑣,
如果他有一天沒有見到母親,反而會若有所失,很不自在。
未到慈寧門,吳良輔便來稟告說太後到慈寧花園延壽堂去了,並出主意由攬
勝門進園,讓太後感到意外的喜悅。攬勝門是側門,太後當然想不到皇帝會走側
門。福臨對此很開心,到了攬勝門前,他又靈機一動,讓眾多的隨從停在門口。
進園後,他躡手躡腳,盡力躲在樹干花叢背後,悄悄地鶴行鷺伏,全然沒有
個皇帝的體統。
延壽堂前的丁香、海棠、榆葉梅最盛,現在落葉已盡,但密密的枝條足以遮
掩福臨。當他聽到母親的聲音,便隱身在一叢丁香後面,透過橫斜的枝蔓,尋找
母親的身影。
正午的陽光明亮輝煌,延壽堂前的廊子被曬得暖洋洋的,莊太後坐在一張扶
手圈椅上,長長的頭發披散著,烏黑油亮,幾乎垂到地面,仿佛披了一張濃厚的
黑紗。董鄂妃手拿象骨梳,滿面笑容,不時蹲下、立起,認真地為她通頭、梳理,
並聽著太後慈藹而平靜地說著話兒﹕"......這種野雞常在草中,人馬一過便驚飛
起來,但飛不多遠,更不能翻山,力氣一盡便從空中跌下,撲到草叢裡,再沒有
別的能耐了,只把腦袋藏進草窩,看不到人便以為人也看不到它,這時候你就只
管拾吧,一只只都是活的呢!"“母後什麼時候帶我們去見識見識?現在正是冬狩
的好時候,看孩兒給母後拾它十幾只大肥松雞!"董鄂妃一面笑著說,一面把太後
的頭發挽成髻垂在腦後,用一支點了水鑽的金鳳簪輕輕簪祝"你昨天送來的野雞味
道就很鮮,大約是在松柏林裡獵來的。只有吃松仁、柏籽的野雞,才有這種美味。
"“母後真是博識!那些野雞的確是兒臣幼弟從西山松林狩獵到的。.....母後看
看,兒臣手藝可好?"董鄂妃拿了一面西洋大圓鏡請太後照看,太後滿意地笑道﹕
"看什麼呀,你做的事兒還有錯嗎!"娘兒倆正在說笑,兩個小孩兒身著小箭袍,
腳踏小皮靴,各人手中提著小弓,腰懸小箭壺、小寶劍、小佩刀,丁零當郎,滴
裡嘟嚕,徑直跑近太後、皇貴妃身邊,一起嚷道﹕"皇阿奶,皇額娘!我們都射中
了!"他們是皇二子、皇三子,一個五歲,一個四歲,象所有的小男孩一樣,天真
爛漫,活潑可愛,跑得一頭大汗,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兒,使太後、皇貴妃笑逐顏
開。莊太後笑著攬過兩個娃娃﹕"射幾箭?中幾箭?"三阿哥只是笑,二阿哥老老
實實地說﹕"我沒有三弟射得好。我五箭中了二箭,三弟五箭中了三箭。"董鄂妃
笑道﹕"都好,都好!練到十歲,就都能百發百中了!瞧這個,額娘賞你們的好箭
法!"她解下襟上兩個嵌銀絲繡花荷包,兩個娃娃歡呼著朝她撲過去。她把荷包一
人一個地系在他倆的襟扣上。
太後笑道﹕"你的荷包本來就是六宮第一,這一對怕是最精巧的了。給這小哥
兒倆,可惜了。"董鄂妃笑道﹕"母後快別取笑兒臣啦!兩個荷包值什麼!
阿哥們是大清的儲君,騎射又是祖宗看家的本領。兒臣再愚笨,在這事上還
有什麼舍不得!。.....喲,瞧這哥兒倆一頭汗,罩褂也沒穿,看著涼!保姆呢?
保姆!"保姆應聲而至,跪在階前。董鄂妃從保姆手中接過小罩褂、小皮帽,親自
給兩個阿哥穿戴好,又扯下襟邊的手絹,細心地給小哥兒倆擦汗。莊太後心下感
嘆,眯眼望著忙碌的董鄂妃暗暗點頭。隨後,她也拿出兩個梅花形的小金錁子賞
給孫子,說﹕"把這裝進荷包裡壓包吧!記住你們皇額娘的話,可要當先祖先皇的
好子孫!。....."別說莊太後心裡感到寬慰舒坦,就是這邊悄悄站在樹叢中的福
臨,心頭也是熱烘烘的。所以當他出人意料地突然出現在婆媳倆和孩子們面前時,
一點兒也沒有平日必須擺出來的威嚴和矜持。
董鄂妃連忙站起,想領兩個阿哥回慈寧宮。太後笑道﹕"讓保姆領他們回去吧,
你再坐會兒。皇兒又不是生人,你還怕他吃了你不成?"莊太後很少開玩笑,今天
不知是心緒特別好,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福臨覺得很愉快,董鄂妃卻瞟了福
臨一眼,悄悄地紅了臉。
按照常例,福臨總是把當日朝中大事向母後講述一遍,太後也總是靜靜地聽,
很少插話。此刻,站在旁邊的董鄂妃形同虛設,大氣也不出了。
福臨講罷,太後又按慣例頻頻點頭,說﹕"皇兒御宇多年,處事得當。總之敬
天法祖、勤政愛民,能使江山永固、四海安寧便好。"她轉向董鄂妃﹕"你說呢?
"董鄂妃欠身道﹕"母後,兒臣身處內宮,只預內事。國家政務,非兒臣可以過問。
"太後含笑點頭,又對福臨說﹕"從諫如流,乃古賢君之德。
皇兒要時時記取,免致錯誤。。....."她沉吟片刻,終於說﹕"安郡王岳樂為
國效力年久,頗有見地,多有建樹,如今開國諸王均已謝世,岳樂也該進位親王
了吧?"福臨心中一喜,明白了太後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他連忙說﹕"母後明見,
兒早有此意!。....."“好。"太後笑著,慈祥的目光撫慰著兒子﹕"午後,你該
到坤寧宮去了吧?"“額娘,"福臨習以為常,笑嘻嘻地說﹕"午後,兒還要去瀛台,
辦理一些重要政務。"“母後,"董鄂妃垂著頭,紅著臉低聲說﹕"平日皇上午後總
是讀書、習字、射箭,並不理政的。"“誰說的?"福臨扭頭瞪了董鄂妃一眼,又
回頭笑著對母親說﹕"兒已傳旨,召王崇簡父子和金之竣傅以漸、湯瑪法等人進宮
了。"太後非常注意地看著兒子的眼睛,似乎有些驚異,隨後便寬慰地笑了,向後
靠著椅背,道﹕"你果真越發長進了,我也就放心了。.....那麼,從瀛台回來就
去吧。"她輕輕嘆了口氣,說﹕"皇兒,你不要忘了,你畢竟是皇帝,不是尋常人
家的丈夫、兒子和爹爹。....."“是。"福臨連忙笑眯眯地回答﹕"兒子一定尊太
後懿命,從瀛台回來就去坤寧宮。"可是,董鄂妃將福臨送出延壽堂時,福臨湊近
她,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威脅地說﹕"你竟敢討厭朕,把朕往外推!
聽著,今晚朕到你的承乾宮去!你等著,看朕不把你吃了!哼!"烏雲珠正想
反駁幾句,福臨已頭都不回地大步走開了。她被擠在那兒進退兩難,委屈得幾乎
想要哭出來。要做名垂青史的賢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這時如果她回頭向
延壽堂望一眼,就會看到莊太後正凝望著這一對小夫妻的背影,搖頭嘆息呢!太
後的心情,不也是很複雜的嗎?
王崇簡父子接到進宮的諭旨,聯想到早朝發生的事,不由得變了臉色,但傳
旨太監似乎又沒有惡意。兩人滿心狐疑,坐著官轎,竟被引到西苑門,在門前,
與同時奉召的金之竣傅以漸、湯若望、李闍、伊桑阿等人會面。這裡除了湯若望,
都是內院學士、大學士;除了伊桑阿是滿洲正黃旗人,其他都是漢官;漢官中除
了李闍,都跟早朝被劾事件有關。大家面面相覷,心裡七上八下,不知此來何為,
也就沒有心思交談了。
幾名召引太監帶路,一行人進了西苑門,沿著初結薄冰的太液池南行,過一
座雕欄玉階的石堤,高高的翔鸞閣便赫然在目。瀛台上黃、綠兩色琉璃瓦的建築
群猶如仙山瓊樓,在蒼鬱如綠雲的松柏的簇擁中閃閃發光。他們沒有上閣,向東
一拐,從濛閫ォ途倒饌ヅ迴洌 ジ弦惶醵 咽 嘆偷男÷罰 ÷費謨吃諤
間、松柏樹下。走在這條小路上,如在深山,非常寂靜,只有風吹樹動和他們的
腳步聲交織著,伴隨他們在山石間迂行。
他們被引到一扇小綠門前,象王崇簡這樣的胖子,一次只能進一個人。門兩
邊高牆壁立,牆頭露出高高的屋脊和兩棵巨大的青桐。這是什麼意思?會不會是
一處囚禁所?
驚疑不定之際,門開了,一股梅花的清香撲面而來,他們迎著這縷花香走進
深幽的小院,舉目一望,太湖石遍山疊嶂,湖石間幾株老梅疏枝橫斜,紅白相間,
開萼吐芳。北邊三間通屋,檐下一匾﹕隨安室;南邊三間通屋,檐下一匾﹕桐蔭
書屋。他們誰也不曾到過這裡,今天來到此處是福還是禍?
太監們知禮地退到門前和檐下。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站在院裡發愣。
"萬歲爺駕到!"從連接涵元殿、添韻樓的那道順山勢而下的長廊裡,傳來這
麼響亮的一聲,幾名年輕太監前導,順治皇帝出現在桐蔭書屋西側連接長廊的小
門前。他頭戴紅絨結頂冠,身穿石青色暗團龍織錦袍,外罩貂皮明黃面如意端罩,
腰束黃綢縐搭包,腳下粉底皂靴,這一身家常打扮,加上他和藹的神色,使這些
待罪的臣子們放下了心,立刻跪上去叩頭請安。皇上點頭微笑道﹕“朕日理萬機,
難得有此閒暇,特召諸卿一聚。眾卿均是朝中飽學有才之士,平日講學常聆賜教,
今日諸卿只當以文會友,不必拘禮。"說罷,他率先走進桐蔭書屋,眾人也躬腰跟
進。首先投入眼簾的,是沿著牆周一圈的數十架圖書,錦匣牙簽,琳瑯滿目;書
櫥間排列長幾和百寶櫥,其中商彝周鼎、哥窯宣爐、印章圖冊,羅列生輝;十幾
個高及人胸的彩繪大磁瓶,裝滿了長長短短的書畫卷軸,幾只琺瑯夔鳳紋薰爐熱
烘烘地噴著檀香,彌漫一屋。福臨對眾人驚詫的表情很得意,便進一步解除他們
的拘謹,重複說道﹕"眾卿不必拘禮,不在金殿在書房嘛!。.....來,上茶!"內
侍魚貫而入,給每位大臣敬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福臨笑道﹕"這茶以松仁、梅英
、佛手沃雪烹煮,宮中叫作三清茶。眾卿品一品,其味如何?"眾人以口就杯,細
細品味。伊桑阿首先贊美說﹕"稟皇上,奴才自來不曾喝過這樣的好茶!"福臨笑
道﹕"比奶茶如何?"伊桑阿道﹕"各有品味。"李闍道﹕"此茶清醇甘美,足以比之
美酒。"福臨笑道﹕"所以啊,客來茶當酒,對飲樂陶然!"眾人都笑了。皇上今天
不止和藹可親,還透露出一種瀟灑倜儻的神態,非常接近這些文人學士們一貫欣
賞的風度。他們的精神漸漸輕松了,放開了。
湯若望道﹕"請皇上賜老臣配方,老臣也好如法炮製。"福臨揚頭爽快地一笑﹕
"瑪法,你早說喜歡,朕早著人給你送去了,保你三十年享用不了。"湯若望抖動
著白眉白須,笑著說﹕"老臣哪裡敢指望三十年!"福臨轉向金之俊﹕"朕記得你與
瑪法同年,應該都是六十六歲了吧?如今卻都鶴發童顏,是壽高有福之人啊!"兩
個老臣連忙躬身遜謝﹕"陛下金口,折煞老臣了!
......"
福臨指著南窗下的長幾說﹕"那兒有數幅宋、元、明三朝字畫,請諸位鑒別一
下真偽。"說起書畫,這些人都是內行,也都喜好,登時都走到長幾邊,翻冊開卷,
或凝神細看,或嘖嘖贊嘆,各有一種情態。
福臨旁觀,很覺有趣。他回頭發現湯若望站在一邊,便小聲問﹕瑪法怎麼不
過去看看?"“皇上,你知道我對中國書畫實在是不通的。"福臨靈機一動,象孩
子那樣對瑪法擠擠眼,好象串通他跟自己一起惡作劇似的,退到書屋正中案邊,
拔出青玉九龍筆架上的紫毫,在滿雕梅鵲鬧春圖案的端硯中舔足了墨,撫平案上
的雪浪紙,小聲說﹕"瑪法,我畫個人兒給你看!"不多時,湯若望的大聲贊嘆把
眾人吸引過來﹕"皇上,這太妙了!無處相象又無處不象。這,大約是中國畫的魅
力吧?
訣竅是什麼呢?"
福臨笑而不答,把那張畫出示眾人。
"哦!王學士!"眾人驚呼一聲。畫上果然是王熙﹕象所有的寫意一樣,筆墨
淋灕,衣紋線條都很粗略,而姿態風度卻維妙維肖,面部畫得較為細致,須眉畢
肖,呼之欲出。大家看看畫像,再看看王熙,都忍俊不禁,也忍不住地贊美皇上
的畫工。
王熙伏拜於地,乞皇上將此畫賜予。福臨笑道﹕"不行,不行,畫人非朕所長,
還是山水畫更有意趣。"他重又提筆,略一尋思,運腕急寫。筆下林巒深密,水明
石秀,神清意遠,瀟灑疏闊,寥寥數筆,一幅清淡爽朗的水墨山水便呈現在眾人
眼前了。眾人紛紛贊嘆﹕"皇上此畫,真得宋元畫之三昧!"金之俊捋須而笑。
"皇上以武功定天下,萬機之余,游藝翰墨,真升平盛世之佳話!"傅以漸也
感慨不已。
福臨看定王崇簡,說﹕"崇簡精於字畫,你看如何?"王崇簡連忙躬身答道﹕
"陛下胸中丘壑,有荊、關、倪、黃輩所不到者,自是得之天授,非凡人所及啊。.....
"福臨拿這張畫遞給王崇簡,笑道﹕"那麼,這一小幅就賜你留念吧!"事出意外,
王崇簡愣了半天,才跪上去雙手接過,連連叩謝。福臨又掉頭對王熙說﹕"你年輕,
在朝中供職還長著呢,所以賜父不賜子。"王熙紅著臉含淚跪下謝恩,眾人這才真
正松了口氣。
"眾卿所觀書畫確系真跡嗎!"
大臣們紛紛夸贊皇上的珍品都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確系真跡。福臨
命內侍又拿出數幅書草,請眾人觀賞。金之俊看罷臉色忽變,湯若望仍是不懂行,
其他人則盛贊筆力遒勁圓活,是難得的佳書。
福臨道﹕"正是呢,朕也以為此字之佳,十分難得。。.....這是崇禎帝的手
筆啊!。....."一片寂靜中,他拿過一幅,小心地親手展開,凝神注目,好半天,
才無限感慨地說﹕"如此明君,身嬰巨禍,使人不覺酸楚耳!。....."王崇簡心頭
一熱,頓覺鼻子發酸,眼角濕潤。那邊金之俊也低下了白發蒼蒼的頭。
傅以漸道﹕"所以本朝為故明報君父之仇,不愧仁義之師。"伊桑阿道﹕"正是。
大清撫定燕京,乃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朝,明之遺老至今不肯出仕,實在不
智之至。"福臨笑道﹕"今日以詩酒相酬,那些舊話就不必提了。來,上燈!"內侍
們絡繹不絕,點燭上燈,請他們到隨安室用酒膳。福臨領先,眾人亦步亦趨,出
了桐蔭書屋。但見院中梅樹老枝壯干上,都懸了彩燈,時近黃昏,花開更盛,梅
花燈火相映照,愈顯精神。陣陣梅香襲來,使眾人都有些沉醉了。隨安室門大開,
數桌豐盛的酒膳已經擺齊。福臨笑道﹕"今日燈下持酒賞梅,眾卿必得佳句。無詩
無詞者罰三大杯!"大臣們都笑了。湯若望躬身奏道﹕"請皇上寬恕,今日是教中
齋戒日,實在不敢飲宴。"“哦,怪朕疏忽了。來,拿扇子。"福臨接過內侍呈上
的一把他親手繪畫、並印有廣運之御寶的折扇,遞給湯若望說﹕"瑪法,這扇賜給
你,請你提前回去吧!"大臣們看著這把扇子嘖嘖稱羨,湯若望雖然謝了恩,對扇
畫畢竟說不出個名堂來,將它收在懷中,向皇上和眾人告辭,隨著護送他的侍衛
出門去了。
伊桑阿笑道﹕"湯瑪法大約是怕做詩,借故逃席吧。"李闍也笑道﹕"那把扇子
出自皇上手筆,萬金不換的奇寶,湯瑪法怕是一點不懂哩。"福臨點頭笑著嘆息道﹕
"湯瑪法忠心耿耿,精於天文算學,篤於天主之教,品德高貴,有'聖人'之稱,是
我朝難得的客卿。可惜不生在東土,對中國實在所知太淺了!。.....”王崇簡和
王熙借此機會向皇上跪叩下去,說道﹕"臣父子早朝失儀,實在罪該萬死,乞皇上
饒耍"福臨看看王崇簡父子,再看看眾人,笑著緩緩說道﹕"何須如此。身為明臣
而不思明者,必非忠臣!朕豈不明此理?"皇上的話,大出眾人意外,不僅王崇簡
父子汪然出涕,其他大臣也都跪下了。
"眾卿這是怎麼了?"福臨連忙伸手阻攔。
大臣們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金之俊顫巍巍地嗚咽著說﹕"皇上以大義相
激勸,之俊等沒齒不忘。....."“眾卿快起,請入席吧!"福臨滿面春風,愉快地
邀請著,自己領頭往隨安室走去。但燈光映照著紅梅,景色迷人,芳香醉人,使
他忍不住在梅花燈火間流連低徊,竟信口吟出四句詩來﹕"疏梅懸高燈,照此花下
酌。只疑梅枝燃,不覺燈花落。"金之俊忘形地高聲喝采﹕"好詩好詩!奇事奇句,
古今未有也!"隨後,自覺失態,連忙躬身謝罪﹕"乞皇上恕臣失儀之罪。臣實在
是文人固習,一時難改。....."福臨哈哈一笑﹕"正要眾卿不拘禮儀,方有意趣。
王熙,早就聽說你頗有詩才,文思極快。即席賦詩填詞,如何?"王熙略一沉思,
便低聲吟哦道﹕"黃昏小宴到君家,梅粉試春華,暗垂素蕊,橫枝疏影,月淡風斜。
更燒紅燭枝頭掛,粉蠟斗香奢,元宵近也,小園先試,火樹銀花。"福臨連聲贊道﹕
"妙,妙極了!'小園先試,火樹銀花'......‘橫枝疏影,月淡風斜',何其風流,
何其嫵媚!調寄《眼兒媚》,連詞牌都選得好。來,來,進屋寫下來!"他興致勃
勃,甩開步子,輕松地邁進了隨安室。
大臣們隨著進室,金之俊和傅以漸落在最後。金之俊的目光一直不曾離開過
福臨,這時悄悄地對傅以漸說﹕"皇上氣宇軒朗,風流瀟灑,不僅有君人之度,兼
具士大夫之風,天下將忘其為夷狄之君矣!。....."傅以漸起初瞪了他一眼,後
來又不禁頻頻點頭,感慨不已。
三
一夜風雪,把熊賜履家的竹籬門都堵住了。
清晨雪霽,熊賜履呵了呵手,抱著竹帚掃雪,從房門掃出小徑,又推開柵門。
清晨的陽光投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粉紅色,而未照陽光的陰影處,又泛出淺淺
的藍色,互相映襯,使潔白的雪地顯得既純淨又多姿多彩。熊賜履不禁抬頭望了
望東升的太陽,卻見一個身著風衣風帽的人踏雪而來。他認出來了,那是他的朋
友徐元文。
兩人相見,彼此拱手。徐元文灑脫地一揮袖,指著才掃出的小徑說﹕"這可謂
雪徑不曾緣客掃了。"熊賜履說﹕"我還是用老杜的原句吧﹕蓬門今始為君開!"熊
賜履和徐元文,是三年前在為陸健送行的酒宴上相識的。第一次見面,彼此並無
好感。熊賜履看不上徐元文的才子腔調,徐元文也不喜歡熊賜履的道學面孔。這
也難怪,兩人的出身、境遇太不一樣了。
熊贈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書香門第。家中雖不貧寒,也非富族。當年張
獻忠打進湖廣,熊賜履憖門數十口被殺,唯有熊賜履因隨母親躲回娘家而僥?活
命,從此母子相依,過著清貧的生活。母親對兒子督課極嚴,熊賜履學問淵博精
深,實在是虧了母親的教導。三年前來京,也是母親催促再三,要他游學四方、
會見師友、增長見識的。他的學問品格,使不少人傾慕;但他的性情過於嚴毅,
道學講得過於認真,又使人們對他敬而遠之。他對此也並不在意,就了三兩處學
館,拿了豐厚的束修,大半送回湖廣奉養老母,余下的在南城龍泉寺、太清觀之
間的桃花坑買了兩間小屋,平日獨來獨往,課余或讀書習字吟詩,或藝花蒔菊弄
草,怡然自得,一無所求。
於是人們給他一個絕妙的頭銜﹕布衣高士。
徐元文大不相同。他出生於江南有名的世家--江蘇昆山徐氏大族。人們無法
考證昆山徐家與明初的中山王徐達、明中期的宰相徐階有什麼瓜葛,但徐家確是
世代豪富,而且世代文運昌盛,出了不少學問之士,就連與徐家聯姻的也都非同
一般。徐元文的舅父,就是聞名南北的學問大家顧炎武。
徐元文字公肅,兄弟三人都以才學著稱,徐元文尤其被人看作神童才子。人
們傳說他年方十二,就以秀才身分考舉人。同輩見他年少,說道﹕"小小朋友就要
作官,想作多高?"他答道﹕"閣老。"眾人便出對耍笑他說﹕"未老思閣老,"他應
聲而對道﹕"無才做秀才。"逗得眾人哄堂一笑,原想譏笑他,反而被他譏笑了。
又傳說他幼年隨父赴宴,一位國公和一位尚書同時賜他杯酒,他只好用兩手各接
一杯。尚書立刻出對道;"手執兩杯文武酒,飲文乎?飲武乎?"他立刻對上說﹕
"胸藏萬卷聖賢書,希聖也,希賢也!"......這些傳說自然更為他增添了光彩。
他詩才超妙,性格風流瀟灑,文人騷客無不傾仰。金陵文人筠泉,一天忽在
酒宴間揚言﹕願化為絕代麗姝,為公肅執箕帚。又有無錫秀士馮雲贈詩雲﹕"我願
來生作君婦,只愁清不到梅花。"這些贊美議論,自然牽惹了元文夫人的詩腸,以
至於詩中有"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的句子,那傾倒之心,愛才而兼
鐘情,可說是到了極點,一時傳為美談。然而這一切被狂放文人傳誦的風流佳話,
在嚴毅正直的熊賜履看來,不是太輕薄了嗎?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機遇,這兩個人也許一輩子也豢舷嗍叮 槐滄佣既銜?
彼此是格格不入的。
那年清明,徐元文與一幫朋友借龍泉寺詩會,興遄逸飛,非常暢快。不料會
散之後遇上大雨,正在歸家途中的徐元文只得敲著路邊一扇柵門,大聲請求避雨。
出來開門的竟是熊賜履,兩人不免一怔,畢竟曾經相識,便都拱手為禮。雨中不
好敘話,熊賜履就請徐元文進屋。
才進蓬門,徐元文頓覺眼前一亮。春初寒意尚濃,城內、郊外還是一番蕭疏
荒漠景象,而熊賜履的院子裡已是滿目碧色了。待到邁步進屋,只覺綠意盈懷,
徐元文更加驚異﹕雖然四壁蕭然,但修潔無塵,茗碗火爐、方桌圓凳,位置妥帖。
最令人注目的是牆根桌邊、窗台階前,瓦盆土盎排得滿滿的,種的全是綠草。
那些草芊綿娟秀,鮮媚非凡,徐元文叫不出名字,也從來不曾見過,連聲贊美。
熊賜履愛草成癖,得到這樣的真心贊賞,也很高興,引徐元文進裡屋去看他最喜
愛的翠雲草。徐元文又驚異地看到,窗下書桌座椅都已敝舊,椅背上還縛了一張
撐開的雨傘,桌上紙硯攤開,墨跡淋灕,顯然主人剛才就坐在傘下寫文章。熊賜
履見徐元文望著傘,不在意地指指屋頂說﹕"一下雨便漏。"桌上一盆翠雲草,旁
邊兩只小陶缽,一缽中盛白豆,一缽中盛黑豆,徐元文好奇地拿起來看看說﹕"賜
履兄以此代弈?"熊賜履搖搖頭,和藹地說﹕"不,這是古時性理賢人澄治思慮的
良方。讀書作文之余,常常默坐自剩每出一個善念,就把一粒白豆投進缽中;每
出一個惡念,就投一粒黑豆。初時黑豆多白豆少,爾後白豆多黑豆少,爾後不再
有黑豆,到最後連白豆也沒有了,才能達到至境。小弟如今離至境還遠,既有白
豆又有黑豆。"他很坦率地拿另一個缽子給徐元文看,果然白豆、黑豆大致一樣多。
徐元文一時心下很覺敬重,說﹕"不料賜履兄如此苦誌苦學!。.....兄雨中
著書,必有佳句了?"熊賜履說﹕"不過讀了宋史,見了幾首詠誦岳王的詩詞,偶
有所感,得了一聯而已,請賜教。"他把桌上那張紙遞給徐元文,只見上面寫了兩
句詩,墨跡還未全干﹕宰相若逢韓 校 炎 諮簟
徐元文拍案叫絕﹕"好句,真說得絕!詠岳王之詩何止千萬,這兩句立論新奇,
前所未有埃何不續成一首整詩?。....."徐元文告辭時,天已晴開了,夕陽斜照
著新雨之後的庭院,翠雲草貼地而伏,飲著雨珠,一碧無隙,看上去就如綠毯茵
茵,春意盎然。徐元文不覺嘆道﹕"敬修這一園芳草,叫人頓覺生意滿眼,多少詩
情畫意,真個流連難舍啊!。....."數日後,熊賜履應邀回訪,受到熱情款待。
徐宅寬闊華麗,自然非熊賜履居處可比。但書房的清雅幽靜,壁上書畫的端莊大
方,也使熊賜履感到滿意。二人在書房酒談茶話,很是暢快。引起熊賜履注意的
是主人文具用品上的銘文。
桌上一方端硯,紫檀硯盒蓋上雕了陰文,題為"自用硯銘",字體是飛動的草
書,認得出是徐元文的筆跡﹕"石友石友,與爾南北走,伴我詩,伴我酒,畫蚓涂
鴉不我丑,告汝黑面知,共我白頭守。"熊賜履撥過他倆品茶的陽羨砂壺,上面又
有用隸書工工整整寫下的銘文﹕"上如斗,下如卣,鰲七足,螭七首,可以酌玉川
之茶,可以斟金谷之酒。"後面用小楷寫了一行下款﹕丁酉春元文誌於燕京。
徐元文見他對銘文這麼注意,便笑著從書房一角的臥榻上,拿來一只空心粉
底、松鶴白雲花色的瓷枕,說﹕"這銘文是所謂游戲之作,敬修不要見笑。"熊賜
履接過來一看,枕上銘文寫道﹕"甜鄉醉鄉溫柔鄉,三者之夢敦短長?仙人與我炊
黃粱。"熊賜履暗暗稱奇。這些銘文確實才氣橫溢,亦莊亦諧,幽默灑脫,可見作
者的才華功力。尤其使他欣賞的,是銘文內含的哲理。那枕銘說得多麼透徹!太
合他的心意了。他真想拍案稱好,但他一向沒有喜怒形於色的習慣,只不由自主
地嘆了一句﹕"想不到風流才子並不淺薄哩!"徐元文哈哈大笑,熊賜履一向嚴峻
的面容也變得溫和藹然了。他們從彼此身上找到了共通的東西,因而產生了友情。
不過,兩人一貧一富,貧者十分耿介,一文錢也不肯妄取,多次謝絕富朋友
的周濟和邀請作客的柬帖。富朋友並不見怪,每過三五月,便親來熊賜履陋室探
望,二人詩酒相酬,長談不倦,歡聚一日,又各自分散。徐元文仍在士大夫文人
間來往,熊賜履仍往學館教授蒙童,兩人關系倒也十分自然。
今年九月重陽日,二人已經聚過,徐元文為什麼又來探望?徐元文進屋,並
不客套,開門見山地說﹕"敬修,你儒學深湛,滿腹經綸,難道就以學館了此終身?
"熊賜履感到意外﹕"公肅此話何意?"徐元文道﹕"大亂之後,人心思定。不日雲
貴收複,天下一統,欲安天下,非孔孟朱程聖道不可。早年呂老先生譽兄將為道
學大家、一代宗師,兄就不想有所作為嗎?"熊賜履說﹕"這樣看來,公肅也有出
仕的意思了?你舅父亭林先生能夠答應嗎?"徐元文豪爽地笑道﹕"男子漢大丈夫
縱橫一世,且不說博取功名、封妻蔭子,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老話,
如今也用得著。你我滿懷才學,為什麼不做一番治國平天下的事業呢?能使天下
萬民安居樂業,博得個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至於我舅父,一向恥食周粟,
要為大明守節,但近年來也不反對我們兄弟出仕了,慵 誦乃級ㄒ巡豢贍孀 ?
敬修莫非真要做齊、夷?"
“哦,倒不是。本朝剿滅張獻忠,對我家倒有雪恨報仇的恩義,我也不想上
首陽山。不過取士出仕,唯有科舉。....."“正是!我原也擔心科場承明末之濫
觴,弊端百出。今年順天科場一案,李振鄴、張我樸授首,人心大快;江南科場
弊端已發,朝廷必將嚴懲。皇上英明有為,天下科舉銓選必將一掃積穢,杜絕弊
端。這不正是我輩出頭之日嗎?"熊賜履已經動心,但不動聲色。
"敬修,不少同道朋友來我處聚會商討,你也同去談敘談敘吧。"熊賜履想了
想,說﹕"容我三思。今日實不得空。"“哦,學館有事?"“不,我要去城外海會
寺燒香還願。"“風雪初停,城外寒冷,改日再去吧。"“君子平日好整以暇,便
遇榮悴顯晦之變化均不應改變其處世準則,天氣之陰晴冷暖何足掛齒。....."徐
元文見他的道學勁兒又上來了,連忙笑道﹕"罷,罷!
不勞你的大駕,改日再聚吧。"
熊賜履走出海會寺時,天色晴好,麗日當空,田裡的積雪滋潤潤的,仿佛就
要溶化似的,空氣很是清冽新鮮。郊外果然不同於城裡,真令人心胸開闊、精神
爽朗!剛才他在佛前求簽,得了個吉字,心裡很高興。自從母親來信告訴他聘定
葉家小姐後,他表面上無所表示,實際上非常興奮,以至於借故來海會寺佔卜凶
吉。就是最有學問的人,面對不可知的、又無法左右的命運,有時也難免求助於
神靈。不過他很看重自己的名聲,特意選擇了遠在城外的海會寺,省得被人知道
了笑話。
他邁著方步,悠閒地南行。遠遠望見路邊一座方亭,兩面招子上斗大的"酒"
"茶"二字老遠就能看清。他覺得口渴,不覺加快了步子。
方亭雖然敝舊,卻很寬綽,位置也好,面臨官道,緊靠涼水河橋邊,軒窗四
面,亭內很是明亮。主人家賣茶賣酒賣食物,來往行旅正好借此歇腳。因為風雪
才停,亭中客人不多。熊賜履一進門,店主就連忙起身招呼。熊賜履打量四周,
竟在亭柱上看到一副對聯﹕為名忙為利忙忙裡偷閒吃杯茶去,謀衣苦謀食苦苦中
作樂拿壺酒來。
這副對聯語雖俚俗,但在詼諧中含著一絲酸楚。熊賜履點點頭,隨店主人引
導,在亭柱一側入座。伙計送上熱茶,他又要了幾樣點心,饒有滋味地吃著,腹
內實在也饑了。
亭外一陣嘹亮的馬嘶,蹄聲得得,五六名騎兵在亭前下馬,大踏步地走進方
亭。客人們一看他們那滿洲人的裝束和氣度,一個個低頭吃茶喝酒,連說話聲都
消失了。
為首的那位,仿佛是個軍官,忽然停步看那副對聯,很感興趣地輕輕念出聲
來。雖然他有滿人說漢話的特別味道,但念得還是滿流利的。好幾個客人都偷偷
地打量他,只有熊賜履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全不注意。
"主人家,這副聯子是近日題的嗎?”小軍官笑著問。
"不,不,小人盤進這個酒食鋪的時候就有了。"小軍官笑著點頭﹕"難為他對
得這樣巧。"他環視整個茶亭,客人都連忙避開他的目光。只有熊賜履旁若無人地
喝茶。
這滿人軍官偏偏看中了他,推開要引他上座的店主人,徑直走到熊賜履對面
來了。
"先生是位文士?"來人笑著招呼一聲。
"不敢,儒生而已。"熊賜履只得客氣地一拱手,抬眼看了來人一眼。接著,
他不得不再看第二眼,並在心裡掂量著﹕雖然此人貂帽、舊袍、黑馬靴,裝束毫
不起眼,但面若冠玉,眼似晨星,神采奕奕,顧盼生輝,決不是一般的軍士;但
說他是貴公子,看去卻不油滑;說他是皇親,又不驕矜,到底是什麼人,熊賜履
拿不準。熊賜履淡然相待的態度並沒有使對方不快,他體諒地笑笑,坐了下來。
店主人和伙計連忙上前殷勤招待,他面前立刻擺滿了點心和茶具。
滿洲軍官一手放在桌上,一肘搭在椅背上,姿態很好看,顯然要和熊賜履談
點什麼。不想隨來的另兩個滿兵卻跟同桌的和尚搭了話,聲音響遍茶亭,吸引了
所有的人﹕"喲,我說和尚,你怎麼也吃饅頭哇?敢破葷?世上只有火居道士,難
道還有火居和尚?"取笑的話兒出自那個小個兒滿兵,是一口流利的、毫無雜質的
京腔。
"阿彌陀佛!貧僧的饅頭沒有餡。"那和尚慈眉善眼,看上去有五十歲上下,
低聲慢語,很清晰。
“哦,哦,怪不得你一頓吃這麼多呢!"滿兵毫不放松,繼續取笑地指著和尚
面前的幾盤白饅頭﹕"瞧你這些個,真象、真象。.....”他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詞,
眼睛朝窗外瞟了幾眼,忽然開心地接下去說﹕"就象你們這城外的墳包!"他很為
自己的比喻得意,和同伴一起哈哈大笑,同時又不住地察看滿洲軍官的臉色,顯
然是希望能博得他的笑容。
老和尚眯著眼,看了看遠處的累累荒冢,確實很象。他微微一笑,清清楚楚
地吟誦道﹕"城外俱是土饅頭,城中盡是饅頭餡。"熊賜履和他的同桌都不由得一
驚,一起掉頭看那和尚,神色不免有些悚然。可是那兩個滿兵全不懂老和尚說的
什麼,嘴裡一個勁兒地嚷著﹕"胡說胡說!誠心不讓人聽明白啊?""什麼饅頭餡!
誰是饅頭餡?你是啊?"和尚眼睛半閉,平靜地說﹕"老僧若不修行解脫,也和你
們一樣,終為饅頭餡。。.....總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萬事莫非前定,大數
難逃。該當饅頭餡者必當,得解脫者終將解脫。"“你越說我越 浚 裁?大數
',小數,不懂!"滿兵一擰脖子,聲音越發大了。
和尚又微微一笑﹕"也罷,今日老僧就來開導開導你。有位老翁精通數術,一
天,一位道者前來問數,往老翁家竹床上一坐,床竟立時塌壞了。道者要賠償,
老翁笑道﹕'成敗有數,何必賠償!'他拿折斷的床腳給道者看,只見上面有一行
小字﹕'此床某年某月某日有仙翁來坐,床不能載,數當壞。'老翁笑著對道者說﹕
'你一定是位仙人!'道者很驚愕,連忙說﹕'連神仙都躲不過數嗎?'話剛說完,
人就不見了。"不僅滿兵,連茶亭中的客人們,都被和尚一番言語說得毛骨悚然,
目瞪口呆。熊賜履仍然不動聲色,同桌頻頻向他使眼色,並悄聲問﹕"這和尚是誰?
"熊賜履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
和尚對眾人的反應很滿意,動手把饅頭裝進布袋,移步離座。在亭柱邊他又
站了一小會兒,然後雙手合十,對店主人道﹕"施主,這副對聯忒俗氣了,老僧贈
你一聯可好?"店主滿臉堆笑,連忙說﹕"承老和尚好意,多謝多謝。櫃上的!聽
仔細著,寫清楚了!"和尚閉目靜默片刻,一字一句地念道﹕"四大皆空,坐片刻
無分爾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自東西。"念罷,他合掌向店主低頭道謝,轉身便
走。
"老和尚留步!"滿洲軍官縱身跳起,奔到和尚身邊﹕"請問老和尚法號,寶剎
何處?"見和尚一雙明淨的眼睛只盯著自己而不回答,連忙補充說﹕"我聽老和尚
言語,很有才學。老和尚下的這副對,語雖淺淡,卻頗具禪理,很是敬佩!"和尚
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說﹕"貧僧名性聰,法號憨璞,住城南海會寺。"軍官
笑道﹕"老和尚談數,不會明於人而暗於己吧?"和尚慈和地笑了﹕"松陰夾徑寒侵
面,山色連天翠滴衣。
論數,貧僧今日當遇貴人。"
軍官頓時笑容盡消,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和尚。
和尚也不理會,略一躬身,掉頭而去。軍官愣了片刻,拔腳追出門外,兩名
滿兵也趕著跑出茶亭。店主發急了,緊追著喊了兩聲,發現他們都還站在門前說
話,才放了心。
熊賜履把茶錢放在桌上,撢撢衣裳,正正帽子,站起來,從另一邊門出去了。
外面天色仍然十分晴朗,近處村郭,遠處西山,抬眼望去,非常清晰。他不想就
回城裡,便迎著太陽向西信步而行。此刻,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會重逢這位陌
路相遇的滿洲軍官。
太陽平西以後,風很快就變得寒冷了。熊賜履倒不怕冷,只怕時間太晚,城
門關了回不得家。正待轉身,一聲聲敲打傳到耳邊,他不經意地側臉一望,十數
丈外,大道南邊的田疇中,一所破敗不堪的土坯茅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這斷壁
殘垣也能住人嗎?熊賜履好奇地走過去,一幅淒涼的圖畫展現在他眼前﹕在空無
所有的土房茅檐下,一位衣衫襤褸的白發蒼蒼的老人,舉著一把缺口舊斧,吃力
地一下又一下地劈著木柴。他滿頭滴汗,一臉愁容,枯瘦的頸脖、手臂、腿桿,
就如同他手下的那些干柴棍兒。
老人的樣子太可憐了,熊賜履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上前拱手招呼道﹕"老伯伯!
"老人停斧,在破爛不堪的衣袖上抹了一把汗,無神的眼睛掃過熊賜履,仿佛不曾
看到什麼,又舉斧劈柴。
"老伯伯,你這麼大年歲了,怎麼還干這樣吃力的重活?
你的兒子、孫子呢?"
老人手中的斧子掉了,張大了眼睛﹕"老天爺,這是湖廣口音哪!"“是的是
的,我是湖廣儒生。聽老伯伯說話,也是湖廣人?"“哎呀,鄉親!鄉親啊!"老
人一口湖廣話,絲毫未改,望著熊賜履,張著沒牙的嘴,親熱地笑了,用衣袖不
住地擦眼淚。
"老伯伯,你。....."熊賜履話未說出,老人大驚失色地喊了一聲﹕“小心!
"拽住熊賜履,一同摔倒在地上。一支響箭尖嘯著從熊賜履身後飛過,把一只不知
何時跑來的灰兔釘死在田原上。其實,箭離他們還很遠,用不著這樣驚慌的,可
是老人已嚇得渾身簌簌發抖了。
一馬飛奔而來,騎者跳下馬拾起灰兔,掛在馬鞍 畔,隨後牽馬走了過來,
竟是在茶亭同桌的那位滿洲軍官!他一見熊賜履也是一怔,跟著就爽快地笑了﹕
"啊哈,咱們真有緣,又見面了!真對不起,射箭太急,你受驚了吧?"“處變亂
而不驚,乃君子本色。"熊賜履文謅謅的回答,使軍官又笑了。他指了指說﹕"這
位老人是你相識?"“不。素不相識。近在京畿,民貧如此,老無所養,令人心酸!
"軍官這才仔細看看老人,甚至走進那間不擋風雨的土坯茅屋轉了一圈,出來後,
面色大變,輕松和英武的氣概不知到哪裡去了,眉頭緊蹙,默默無言。熊賜履面
對這位滿洲軍官,也不知說什麼才好。老人乍見一身戎裝的騎者,十分害怕,現
在覺出他並無惡意,也敢偷眼打量他了。
軍官終於嘆了口氣,問道﹕"老人家,境況何以到這種地步?有誰欺負你了?
"老人愁苦地望著他,口氣中帶著驚懼﹕"你?。....."軍官道﹕"老人家不要害怕,
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旗下牛錄章京。.....”熊賜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竟無端
地紅了臉,繼續說﹕"但我舅父在刑部供職,有什麼冤屈,你盡管對我說。"老人
疑惑地看看他,不敢開口。
"老人家貧寒到這種地步。.....我還有一位舅父在戶部管賑濟的福建清吏司
做事,他專管周濟貧民,總能幫你的忙吧?"這位軍官的舅父真多,也真有用。熊
賜履又看他一眼,他裝作沒看見。老人卻聽懂了,"撲通"一聲跪在他腳前,連連
叩頭說﹕"大老爺給小人作主!大老爺給小人作主!。....."老人的湖廣腔太重,
年輕的牛錄章京聽不大明白。當老人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時,他就一點也不懂了。
他擺擺手,要老人停下,說﹕"老人家是哪裡人?"熊賜履說﹕"章京大人,他是我
同鄉,湖廣人氏。我來講給你聽。。.....老人家,你講吧,這位大人是一片好心
哩!"老人講起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老淚縱橫,豈不成聲。
四十年前,老人家鄉大災,他孤身一人來到京師,從做燒餅、果子的小買賣
起家,終於買地蓋房、娶妻生子,家道很是興旺。國變以後,京畿跑馬圈地,他
的幾十畝好田盡被圈佔,他到處哭號訴說,戶部大人才給他換到涼水河邊的沙質
劣地,還分散在哩哩啦啦的三處地方。老人無奈,與兩個兒子分了家,各種一處
土地,勉強度日。不料順治初年被旗下掠去的小兒子不曾死去,因為受不了主人
家的毒打虐待,探得父兄消息,便逃了出來。第一次逃到二哥家,因逃人法嚴,
二哥被當作窩主斬首;第二次逃到大哥家,大哥也因此喪命,他自己也因兩次逃
跑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三個兒子都沒了,老人夫婦孤苦零丁,痛不欲生。但就是
這樣,厄運還是不肯放過他們。旗下一位參領看中老人的房地,強迫老兩口投充,
老兩口不肯依從,那參領竟率人打上門來,硬指老兩口窩藏逃人。老妻嚇死了,
老人被迫獻出土地、房屋、財產,留下一條老命。如今一無所有,不得不在這破
草屋裡起身,借賣木柴換口飯吃。.....說到最後,老人聲淚俱下,熊賜履的眼圈
也紅了。
牛錄章京臉色煞白,黑眉緊蹙在一起,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好不容易,他
才開口問﹕"你為什麼不去上告?"熊賜履嘆氣道﹕"他怎麼告呢?逃人法是朝廷大
法,誰敢不遵?聽說朝廷裡凡是反對逃人法的人,一概革職流徙,連大臣也不放
過。一個小小貧民,能有什麼辦法?"老人聽懂了,連連搖頭搖手道﹕"不敢告,
不敢告。旗下人原本就厲害,更不要說人家還是皇親!"章京渾身一震﹕"你說什
麼?誰是皇親?"老人害怕了,急忙跪倒,連連叩頭﹕"沒有,沒有!我什麼也沒
有講!。....."費了好大勁勸解、安慰,老人才戰戰兢兢地吐露了實情﹕劫奪他
財產的那參領的丈母娘,是個老早嫁給滿人的蒙古格格,她的同母異父妹子,是
當今皇上的貴人。
年輕的章京大人也給嚇住了,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熊賜履瞟了他一眼,
心裡冷笑道﹕原以為你真有幾分膽識,不想也是個孱頭!
熊賜履的想法或許從他眼睛裡透露了出來,章京看他一眼後,忽然羞惱得紅
頭脹臉,大喝一聲﹕"你笑什麼?敢輕慢我?看我把你。....."他猛地噎住,靜默
無語了。
"章京大人,"熊賜履心氣平和地說﹕"學生什麼也沒有講。"章京氣惱地哼了
一聲﹕"你是什麼也沒講,可是你的眼睛什麼都講了!"“我的眼睛講了什麼?"
“你。.....你在怨恨圈地投充逃人法!"“哦,章京大人,圈地投充逃人法害民
如此之烈,百姓能不怨憤?你不是親眼看見了嗎?"章京語塞。熊賜履嘆道﹕"民
窮則國弱,民怨則國亂,千古不易之理啊! ?."一瞬間,章京大人消了氣,關
切地問﹕"你說什麼?"熊賜履自顧自地發揮說﹕"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先賢早有
教誨,朝廷不乏飽學之士,就不懂這個道理?"章京大人望著熊賜履,好半天,突
然笑道﹕"請教先生尊姓大名?"熊賜履皺皺眉,嚴正地說﹕"姓熊名賜履,字敬修,
湖廣人氏,住南城龍泉寺邊桃花坑。....."“怎麼,你就是熊賜履?"牛錄章京驚
訝地脫口而出。這回,輪到熊賜履反問了﹕"你說什麼?"“哦,沒什麼。聽說過
先生大名,日後一定要請先生賜教。
時間不早,先生可以回城了。"
“你呢?這位老人家呢?"
“放心,我自有辦法。"這位章京大人恢複了爽快,彎下身和藹地對老人說﹕
"老人家,我這裡有馬,請你坐上,我們一道去找那參領評理!"說著,他得意地
望著熊賜履,頑皮地擠擠眼兒。
熊賜履懷著驚異、敬佩、擔心等等自己也說不清的複雜感情,望著馬上老人
、馬下章京漸漸遠去的背影。在夕陽的映照下,在瑟瑟的寒風中,那背影竟那般
清晰,好象永遠不會從平坦的原野上消失似的。
回城的路上,熊賜履心頭縈回往複的,盡是今天一路的印象。可是,還有奇
跡在等著他呢!
半夜,酣睡中的熊賜履被" "的敲門聲驚醒。他家徒四壁,從不怕盜賊,
而敲門聲又響又急,也不象做暗事人的行徑。他高聲問道﹕"誰呀?"門外有人答
道﹕"請先生開門,有要事相求。"熊賜履穿衣著鞋,點燈整容,一切收拾妥帖,
才出去開門。他心裡猛地一驚﹕借著暗淡的燭光和天上的微微星光,他看到從房
門到院門,一直到竹籬外的大門口、路兩旁,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就門前的幾位
看,都穿著一式的黑袍號衣,頭戴翻邊皮帽,在黝暗的夜色中,更顯得一個個高
大魁梧,目光灼灼。
熊賜履心裡害怕,但一想到君子不畏強暴、不畏權勢的古訓,便又挺起胸,
一晃腦袋,故作鎮靜地問﹕"賜履一介寒儒,諸公到此何干?"一個穿號衣的走近
兩步,陪笑道﹕"先生大喜。京師大富翁羅公想請你設館府中。"“羅公?"熊賜履
詫異地重複一句。他歷數自己在京師的交游,並沒有一個姓羅的富翁,還是大富
翁。
"羅公親自駕臨了!"穿號衣的回頭一望,慌忙率眾人退後,讓出中間的路,
一個個垂手低頭,摒息而立,神態十分恭敬。熊賜履本來很怕他們踩壞自己的草
根、花苗,見他們這麼有禮,又不禁點頭贊賞了。
羅公快步走來,對著熊賜履拱手一揖,笑容滿面地說﹕"熊先生,大名久仰,
如雷貫耳,今日識荊,三生有幸啊!"這一套文人初晤的套話,他說得很自然,也
很真誠,熊賜履不得不答禮﹕"實在不敢當!請進寒舍一敘。"羅公毫不客套,立
即進屋。兩人分主客坐定,熊賜履抱歉地說﹕"尊客來得意外,恕賜履不能茶酒相
待了。"羅公哈哈一笑,爽朗地揮揮手﹕"應當我向先生謝罪,攪擾了先生清夢,
失禮之極!不過迫於情勢,不得不如此。羅某雖然聲勢@赫,但不喜人前招搖,
選在入夜來訪,先生不見怪吧?"羅公黑眉黑須,長得很有氣概,尤其一雙眼睛,
湛湛如秋水,灼灼似曉星,而且快人快語,爽朗灑脫,很容易令人產生好感。熊
賜履連連遜謝,羅公開門見山,毫不客套地說﹕"聽說先生道德文章早就馳譽鄉裡,
如今更是名滿京師。羅某有兩個親侄,苦於沒有高士教誨,願請先生為師。"熊賜
履搖頭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乃南方下士,何足為人師。況且我已設館三
年,早生厭倦,不日將歸故裡了。"羅公非常誠摯地說﹕"家母寡居多年,望子成
龍心切。但我兄弟均不爭氣,幼年失學,至今憾然。家母立意要使孫輩以文章道
德立身揚名,只是名師難得,總不合意。如今得知先生聲望,家母指名要請先生。
為人子者,敢不從命?況且羅某對先生亦是欽佩萬分,還請先生念我一片至誠。.....
"熊賜履經不住羅公的再三懇請,也喜歡他那種豪爽的氣度,便答應了。羅公大喜,
說﹕"蒙先生高情厚誼,羅某一家感激不盡!"他向熊賜履深深拜揖致謝後,直起
身,對門外一聲招呼﹕"來人,備馬!"幾名精干旗人立刻進屋,向熊賜履請示如
何收拾行李。熊賜履驚訝道﹕"今晚就去?"羅公笑道﹕"先生不必驚怪,羅某辦事
向來喜歡干脆利落,當日事必在當日辦完。今日羅某是親來迎接先生的。"熊賜履
無法反對,只得由他。於是羅公陪同熊賜履騎馬,幾十名僕從提著燈,燃著火把,
前導後從,熱熱鬧鬧地離開了熊賜履的桃花坑舊居。
走不到半個時辰,熊賜履就糊涂了,拐來拐去,都是他從未走過的道路,也
辨不清東南西北。到了羅府大門,熊賜履又吃了一驚﹕好一所崇垣峻宇、燈燭輝
煌的府第!他平生不曾到過這麼富麗華貴的地方。但他牢記先賢教誨,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維持著君子應有的氣度。
羅公將他送進一所幽靜小院的上房,便告辭而去。幾名俊秀的書僮立刻上來
殷勤招待,端茶進水,鋪床下帳。不多時,一名老僕跑到他面前,恭敬地稟告﹕
"稟先生,府中人多事雜,地方闊大,家規極嚴。先生有何需求,請立時告訴奴才,
奴才當為先生奔走。先生不可隨意走動,不可離開此院,免得奴才們受罰。.....
"熊賜履心中不快,真所謂豪門深如海啊!
次日,羅公領了兩個小孩兒前來拜師。拜師禮十分鄭重,光見面塾禮就是白
銀百兩。這出奇豐厚的待遇,打消了熊賜履辭館的念頭。而且,兩個弟子黑發卷
卷,極為聰穎可愛,絕非他這幾年設館時的弟子可比。這樣一來,熊賜履就接受
了羅府家館那必須犧牲部分自由但待遇十分優厚的條件。
羅公對熊賜履說﹕"因家母愛孫心切,不許他們早起。並請先生千萬不要笞撻
他們,有了過失請告訴羅某,自有家法處置。"此後,兩個弟子每日午後來館讀書,
熊賜履便盡心教授。
羅公的供奉極為豐厚,還不時前來相陪說話。至於寄往湖廣的束修,也從不
需要熊賜履經手,每過數月便得母親家書,告以"已收銀若干,望安心就館,母平
安"。
四
人們不記得有哪一年冬天,象順治十四年冬天那般和暖。
呼嘯的刺骨寒風很晚才來臨,地面和屋檐上的冰凌都存不住,一過午便化盡
了。但是,這年冬天順治皇帝從南苑發出的一道又一道諭詔,卻象猛然刮來的卷
地狂風,震動了朝野,不管心裡對它贊同還是反對,全被它的猛烈和突然驚住了。
滿洲親貴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
十二月,第一道諭旨下,重申停止圈地﹕"京畿百姓自圈地、圈房之後,流離
失所,饑寒起身。良善者無以為命,喪鼓樂生之心;不肖者煽惑訛言,相從為盜,
以致陷罪者多。長此以往,則國無寧日。此後仍遵前旨,永不許圈佔民間房地。
"次日,又有諭旨,命吏部開列因請寬逃人之禁而得罪流徙的言官;三日後,一道
就逃人法專向滿洲官兵的諭詔發下來了﹕“。.....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勤勞,
佐成大業,貧家役使之人,皆獲自艱辛,加之撫養。乃十余年間背逃日眾,隱匿
尤多,特立嚴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連數家,以無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皆念爾
等數十年之勞苦,萬不得已而設,非朕本懷也。年來逃人未止,小民牽連,被害
者多。爾等當思家人何以輕去?必非無因。爾能容彼身,彼自體爾心。若專恃嚴
法,全不體恤,逃者仍眾,何益之有?
"朕為萬國主,犯法諸人,孰非天生A民、朝廷赤子?今後宜體朕意省改,使
奴婢充盈,安享富貴。如有旗下奸宄橫行,許督撫逮捕,並本主治罪!。....."
這道諭詔如同一次地震,激起了劇烈的反響。督、撫居然可以對旗下人逮捕、治
罪!這不是破天荒的事嗎?有的人奔走相告,喜笑顏開;有的人如有所思,深自
反省;有的人神色沮喪,長吁短嘆;更有人憤憤不平,哭到家廟告祖。總而言之,
它觸動了每一個人,不管他是漢是滿,是旗人是貧民,朝野一派沸騰。
順治皇帝仿佛不理會這些已刮得很猛的風,接著又下了一道諭旨,就象在沸
油裡濺進了水,簡直炸開了。他批下吏部上奏的官員稽考功過的題本上,要求選
拔確有學問才能的人進部院各衙門,替下一批顢頇無能之輩。使人們激動的不僅
是這道諭旨本身,而是由吏部傳出的皇上親自點到的那些"確有學問才能"的人名
錄﹕杜立德、李闍、王崇簡、王熙、王弘祚、馮溥、孫廷銓、伊桑阿。.....老天
爺,除了伊桑阿,全都是蠻子文士!唯一的一個正黃旗滿洲人伊桑阿,也是順治
九年中式的進士!哼!文人們都交好運了!。.....大雪紛紛,總管太監吳良輔領
著小太監吳祿騎馬從南苑趕回大內。吳良輔貂帽風衣,吳祿披了件斗篷,踏著雪
頂著風,急急忙忙北行。
走到前門棋盤街鬧市,酒樓上飄來的陣陣酒香阻住了吳良輔的馬蹄。他在一
間寬大的門臉前下了馬。這是一處帶樓座的酒館,高懸著"杏花村"的黃楊木底松
綠大字匾額,檐下吊了一串系著紅綠綢子的牌幌,寫著十幾樣名酒﹕玫瑰露、狀
元紅、竹葉青、蓮花白、蘋果露、五加皮、黃連液、佛手露、史國公、雪花白、
茵陳露等等。
吳良輔把韁繩扔給門前沖他點頭哈腰的酒館伙計,領先上了酒樓。吳祿惴惴
不安,東張西望,幾乎跟不上吳良輔的腳步。老板恭敬地引他們進一間小小的雅
座,酒、菜霎時便到。吳良輔脫去風衣貂帽,開懷暢飲,並招呼吳祿動筷子喝酒。
吳祿不到十八歲,是個伶牙俐齒、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他十歲入宮,在大內
萬善殿內書堂讀過書,專為在御前侍候受過訓練,這是許多太監一輩子也巴望不
到的福分。這正是總管太監吳良輔賜給的恩惠,他對吳良輔自然感激不荊大約是
因為同姓,加上這孩子乖巧、會奉承,吳良輔居然很喜歡他,近日又把他提拔成
養心殿御前太監,這可是了不得的榮耀!吳祿對於吳良輔來說,既是心腹,又象
子侄,說是兄弟也不錯,說是朋友也可以。吳良輔那麼有權勢,百官大臣都以結
交他為榮;吳良輔那麼凶狠陰沉,小太監見了他如同耗子見貓;唯獨對這個吳祿,
吳良輔是聞聲則喜,覷面便笑,他從來都管吳祿叫"小ど兒",恨不得把一身的本
事都傳給他,把他當成親兒子似的。有權勢的大太監,多半都有這路毛玻吳良輔
喝了兩盅酒,身上熱和了,伸手捏捏吳祿的耳朵垂,笑道﹕"小ど兒,還不喝兩盅
暖暖身子?"吳祿心裡不安,回答說﹕"總管,咱們是奉萬歲爺旨意回宮見皇後娘
娘的,誤了事。....."吳良輔哈哈一笑﹕"誤不了!萬歲爺那心裡我還不知道?
要不是礙著家規呀、禮法呀,他才不想打發咱們跑這一趟呢!"吳祿點點頭,
一聳眉尖,又說﹕"可喝多了酒,怎麼敢見皇後娘娘呢?"“沒事兒!喝兩口醋就
解了酒味兒啦。再說,還怕她怪罪?
她這中宮未必坐得長!。....."
吳祿一驚,回頭想想,又慢慢點了點頭,拿起了酒杯。
"小ど兒,這些日子我忙得暈頭轉向,總沒逮著空兒問問清楚。那天在茶亭,
憨璞老和尚到底說了點兒什麼,萬歲爺到底給打動了沒有?你細細說給我聽聽。
"吳祿於是繪聲繪色地把那天茶亭裡和尚的表演和皇上的反應細說一遍,聽得吳良
輔頻頻點頭,面露喜色。吳祿最後說﹕"和尚說他曾經遍游江南,與南中耆舊詩詞
往還唱和。萬歲爺聽了格外高興,說以後要往海會寺拜望他哩!"“好,好,太好
了!"吳良輔高興得雙手在胸前一握,滿面含笑。這完全是個女子的動作,含著一
種說不出的嬌媚,一般人看了會覺得肉麻。吳祿早看慣了,只管問著他不明白的
事﹕"就讓和尚去見萬歲爺不就成了?干嗎要弄這麼個圈套?"“這你就不懂了!
"吳良輔眯著眼兒笑,"萬歲爺的心性你還摸不透。這叫做偶然機遇,最能讓萬歲
爺上心、覺著有趣。
要是和尚求見,不但身分低了,不得萬歲爺看重,而且不要一兩天工夫,萬
歲爺就會撂到腦後去了。再有一層,要是正經八百地引見和尚,湯若望又要諍諫
個沒完,又該咱們吃癟。"“可人家都說…。.."吳祿遲疑地望望吳良輔,又小聲
囁嚅著說﹕"人家都說湯若望是真聖人,咱們何苦。....."吳良輔眼睛裡明明有一
股怒火。不過,他半笑不笑地看了吳祿一會兒,說﹕"實話對你講,小ど兒,我費
這麼大心思,要萬歲爺親近佛爺,為的就是避開那位聖人。只要有他在,咱們總
沒有舒心快意的時候。他跟咱們是猴兒吃麻花--滿擰!
哼,他還真當自個兒是萬歲爺的品德師父呢!也不想想,他那天主聖母什麼
的,在咱們中國誰吃那一套啊?能抗得過咱的如來佛觀世音?能抗得過咱的玉皇
大帝、王母娘娘嗎?。.....要論他那個人兒,挺正經,不貪贓不枉法的,可那又
頂啥?他堵了咱爺兒們的路哇!。.....哎,我說小ど兒,陳之遴給的那幾萬銀票
到手沒有?"“人家說,要等那差使到手才交錢呢!"“哈,猴精!一點兒虧不吃
啊!。....."吳良輔轉眼間又感慨起來,拍拍吳祿的肩膀﹕"咱爺兒們這路人,一
輩子有什麼指望?不就多落倆錢兒,圖個老來福!不趁著年輕力壯、萬歲爺寵信
的當口多弄點,將來收尸都沒有人啊!。....."他搖搖頭,又點點頭,表情很有
點悲涼,使他漂亮的面容剎那間象是老了十多歲,眼皮下嘴角邊的皺紋都越加觸
目了。
"可是萬歲爺跟太後都那麼看重湯老爺,咱們動得了他?"“要不叫他聖人呢?
要不咱爺兒們得小心著辦呢?不過這話還有另一說,"盡管兩人坐在小小的單間,
吳良輔還是向四周望望風,壓低嗓子說﹕"你說萬歲爺跟太後為什麼趕著他叫瑪法?
告訴你吧,小ど兒,那是為了南明永歷!。....."“啊?"吳祿的眼睛瞪得溜圓,
張了張嘴。
"小孩子家,這樣的大事你就參不透了!永歷一家老小都進了天主教,文臣瞿
式耜、武將焦璉什麼的全都是教徒。這天主教傳來中國也七八十年了,傳教士哪
兒都有,永歷那邊兒也不老少。湯若望道德學問是傳教士裡拔尖兒的,你想,朝
廷尊他敬他重用他,會沒有道理?"“呀,萬歲爺和太後真有心計啊!"吳祿嘆了
一聲。
"什麼心計!這叫治國的本事!"吳良輔趕緊訓誡他兩句,又接著說﹕"眼下孫
可望降了,永歷看看就要玩兒完。只要南明一垮,這位湯瑪法的好日子就不多了!。.....
不信,走著瞧!"吳祿生怕總管喝醉,小心翼翼地說﹕"總管,咱們走吧?"“著哪
門子急!"吳良輔臉一沉,要發脾氣,忽而一回味,曖昧地笑了﹕"哦,我想起來
了,你新近認了個干妹子,是景仁宮裡頭的吧?怪不得急著要走,半個多月不見
面兒,想壞了,是不是?"吳祿也嘻嘻地笑了。
"罷,罷!咱們走!"吳良輔端起醋壺,連著喝了三大口,酸得他齜牙咧嘴,
可還不住嘴地調笑﹕"小ど兒,有了妹子結了對子,可別忘了哥哥。喝醋的味兒真
不好受哇!"雪下得越發大了,密如簾櫳,仿佛從天頂垂下一面巨大的輕紗,透過
它看遠近景色,更顯得莊重、肅穆,還帶有一點神秘。金殿碧閣化為玉宇瓊樓,
皇家御苑別是一種風姿。
坤寧宮裡,溫暖如春。鎏金銀絲罩的燻爐內,紅螺炭火正旺,燒得又紅又亮,
和頭頂懸著佩玉流蘇的金紅色宮燈相輝映,耀得東暖閣明亮照眼;一對繪著八仙
慶壽的粉底五彩瓷大花瓶裡,插著初放的紅梅和白梅;幾只橢圓形的郎窯水仙盆
中,淡黃蕊潔白瓣的水仙花在碧玉似的長葉襯托下分外精神;濃鬱的花香和著燻
爐裡陣陣飄出的沉香,把整個坤寧宮都包在一團馥鬱醉人的溫香中了。
皇後的住處,今天換了幾樣擺設,使前來問候、說話解悶的主位娘娘們又是
看又是摸,贊不絕口。淑惠妃是皇後的親妹子,又是每天必來的人,最為隨便,
守著那台紫檀龍鳳五 風銅鏡台,不住口地稱道那活生生的雕工,時不時地對鏡台
上那面荷蘭國進貢的大圓鏡瞧幾眼,揚揚眉,掠掠鬢,欣賞自己嬌美的面影。
端妃扯著恭妃,要她看那對脂玉夔龍雕花插瓶。恭妃卻扯著端妃,要她去看
南窗下那一對金海棠花福壽大茶盤。後來,兩人一道走到南邊大炕一角,靜妃在
那兒靜靜地站著,低頭望著八仙桌上的擺設--那是在一對翡翠瓷觀音瓶之間躺著
的一件古銅蕉葉花觚,蕉葉舒卷自如,象真的一樣,誰能想到是用堅硬的銅製成
的呢?更妙的是花觚內透亮的清水養著兩朵帶葉的紅芍藥。這便是宮中有名的唐
花了。
靜妃,就是四年前被順治廢掉的第一個皇後。因為皇上不在宮中,她也來坤
寧宮向皇後請安。被廢以來,她一向落拓,今天卻特意打扮了一下,顯得容貌俏
麗,衣著華美,還竭力維持著當年的格格和正位中宮時的高貴氣度。這是因為,
盡管宮規宮禮只講位分等級,不論其他;但在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裡,她畢竟輩
分最高--是皇後的姑媽,不能太塌架。
不過命運對她的打擊清清楚楚印在她的眼角和額頭,二十二三歲的人,蛛網
似的細紋已經鋪滿了這些地方,搽脂抹粉也遮蓋不祝如果她笑一笑,便如三十歲
上下的婦人了。見端妃和恭妃走來,靜妃強笑道﹕"瞧這花觚古色古香的,真是件
寶貝。"端妃笑道﹕"淑惠妃剛才說,這是皇上二次大婚時的妝奩呢。姐姐你那次
進宮,妝奩一定是更。....."恭妃連忙向端妃使眼色,端妃縮住口,旋又笑道﹕
"妹妹有口無心,姐姐請莫生氣。"這真無異於當眾奚落。但靜妃幾年來受冷遇,
早已習慣了,不在意地說﹕"這花觚配鮮紅芍藥,更是艷麗非凡的了。"端妃道﹕
"芍藥雖好,總比不上花王牡丹。"恭妃也笑道﹕"是埃況且這是唐花,不是當令名
花,要按月令來說,早已過時了。"靜妃冷冷掃了她們一眼,淡淡一笑,反擊道﹕
"說的是。
臘月當令,唯有梅花。其他百花百草,任有百媚千嬌,也只好凋零自落了。
"端妃、恭妃互相看了一眼,連連點頭說﹕"正是呢,姐姐說得對。"那邊,皇後的
親妹子淑惠妃照著鏡子,頭也不回地招呼皇後﹕"姐姐,瞧見嗎?今兒個象誰下了
帖子似的,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人都來齊了。哦,不過,還少個謹貴人。"聽皇後
不答,她才回頭去看。皇後坐在那裡,正對著一雙黃面紅裡百子五彩大果盤發愣。
她連忙走近,看了一眼那彩色大果盤裡神態各異、活潑頑皮的一百個小孩兒,頓
時明白了姐姐心頭的苦楚。她自己心裡也不是滋味。不過她畢竟負擔輕些、想得
開些。她用繡花粉紅綢絹輕輕往姐姐面前一搖,笑道﹕"姐姐,打發他們叫謹貴人
來,湊個雙數兒,咱們好斗牌啊!"皇後這才回過神來,看了妹妹一眼,輕輕嘆口
氣。
"要不,咱們打馬吊玩玩?"
皇後搖搖頭。
"姐姐,"淑惠妃放低了聲音﹕"你要悶出病來的。找太醫來瞧瞧?要不,到後
花園去賞雪?。....."皇後苦笑道﹕"你別瞎張羅啦。"淑惠妃裝作生氣的樣子﹕
"可不是,誰叫我沒長謹貴人那麼一張厲害嘴哩?她不來,姐姐就不給笑臉兒!。.....
咦?說曹操,曹操到!。....."果然,康妃和謹貴人披著貂皮風雪氅,前來向皇
後請安了。眼快心靈的淑惠妃一眼就看出來,這兩位心裡都有事。謹貴人沒了平
日的爽利勁兒,眼圈兒紅紅的。這是怎麼啦?
坤寧宮總管太監跟腳兒進來稟告﹕"萬歲爺打發吳總管和小吳子來向皇後報信
兒。"屋裡的娘娘們登時住了口,停了動作,眼巴巴地瞧著皇後。皇後也覺著心口
跳得怦怦直響,聲音有些發抖﹕"傳他們進來!"吳良輔和吳祿叩過了頭,恭恭敬
敬地跪在炕前地毯上,吳良輔說﹕"奴才給皇後、主位們請安。"“罷了。回宮來
有什麼事?"“稟娘娘,奴才奉萬歲爺差遣,回宮稟告娘娘,皇太後前天夜裡三更
時分起,渾身發熱,涕淚不止,頭痛頭暈。昨兒個病勢更重,又添了咳嗽。今兒
個一直昏睡不醒。....."“召太醫瞧了沒有?"“太醫院的院使和左院判領了八名
御醫在南苑侍候著。萬歲爺心中焦慮,昨日往上帝壇禱祀,今兒又冒雪再次前往。
皇貴妃娘娘日夜侍奉太後床前,寢食俱廢。....."淑惠妃撇嘴哼了一聲,背轉身
去。端妃和恭妃互相交換了個眼色,滿臉不屑的表情。倒是平日最恨董鄂妃的謹
貴人毫無表情,象是什麼也沒聽到,望著地面發呆。
吳良輔繼續稟道﹕"要是皇後和主位們想去南苑。....."坐在皇後身邊的淑惠
妃一口接過來﹕"南苑要是用得著我們姐妹,哪兒還等到今天?我們一個個笨嘴拙
舌的,又不會甜言蜜語,又弄不來那個詩呀畫兒的,沒的惹人家討厭!"吳良輔趕
緊低頭,不敢說話了。
十一月中旬,皇帝和皇貴妃陪著皇太後游幸南苑,仿佛兒子、媳婦同著老母
三人去享天倫之樂。皇後嘴裡不說,心裡可不是滋味。妃嬪貴人們,就更加憤憤
不平,怨聲載道了。
整整一個月,宮廷的中心轉移到了南苑,大內一派冷清。皇上在宮裡,不管
怎麼說還有點兒盼頭,這一個月,連點活氣兒都沒了。現在太後病了,又想起我
們來了!哼,誰得臉誰應承去吧!別淨想好處自個兒揣,壞事讓別人攤!。.....
不過,這麼多妃嬪貴人,連皇後在內,敢於把這不滿形於辭色的,也還只有這位
淑惠妃。
看兩名太監叩個頭要退下的樣子,淑惠妃看了姐姐一眼,對他們喝道﹕"慢著!
還有話問你們!"“喳,喳。"兩名太監趕緊跪好。
"皇上身子骨好嗎?"
“回主位的話,萬歲爺今冬在南苑校獵,能吃能睡,人長胖了,面色也紅潤
了。"“還有呢?"“還有?。....."吳良輔摸不著頭腦。
"大膽!都說皇上近日辦了件什麼事兒,京師全傳遍了,怎麼還瞞著我們姐妹?
"“回主位,有,有!萬歲爺辦那件事可真厲害!不止京師,怕是天下人都要盛贊
萬歲爺呢!。.....小吳子那會兒就在萬歲爺跟前。.....小吳子,還不快細細稟
告!"“喳、喳!"吳祿磕了響頭之後,便發揮他口齒伶俐的特長,講起那天皇上
微服出獵、遇上劈木柴老漢的故事。最精彩、最有戲劇性的部分在後頭,在皇上
陪老漢到鎮上找參領講理的時候。
在參領的住宅大門,門丁根本不讓他們靠近。是皇上一口流利的滿語,才使
門丁疑惑著進去通報。誰知那參領竟以為小事一段,自己懶得出來,叫他老婆出
來應付。這女人高大肥胖,一向凶橫慣了,哪裡把他們放在眼裡,兜頭就是一頓
臭罵,還說什麼"就是搶了,就是佔了,誰叫他是蠻子,活該!你敢拿我怎麼樣!
"皇上氣極了,說﹕"你們竟敢這樣無法無天,告到地方去,有你們什麼好?"參領
老婆揚頭大笑,說﹕"只要你敢告,去告好了!我要怕了你,下輩子不是人!"說
罷,她又豎起眉毛惡狠狠地叫罵,要他們滾開。她見皇上站在那兒不動,抄起門
邊的杠子就朝皇上砸去,嘴裡還罵著﹕"打死你這個多管閒事的小雜種!"皇上大
怒,一聲斷喝,抽出他的硬弓只一擋,那女人的棍子飛出去兩丈遠。這時候,皇
上的侍衛隊趕來護駕,幾百人把這所宅子圍了個密不透風。參領和他老婆一聽說
這小子竟是皇上,登時嚇昏過去。皇上怒氣不息,立刻命侍衛動手,把參領全家
就地斬首示懲!
皇上臨走又發了一道諭旨﹕參領的全部財產房地,都賞給那個可憐的老漢,
並親口封這老漢為一鎮之尊。
小吳祿繪聲繪色,說得活靈活現,皇後和妃嬪們都聽呆了。
吳祿最後又得意地說﹕"沒過兩天,城外城裡的人全知道了,誰不夸咱萬歲爺
是聖明天子啊!。....."吳良輔和吳祿已經退出去好半天了,坤寧宮裡還是那麼
靜悄悄的,誰也不肯說話。
"哇"的一聲,謹貴人突然放聲痛哭。大家望著她,心裡仿佛有某種不幸的預
感,膽小的恭妃忍不住發抖,使勁往端妃身邊靠。謹貴人跪倒在皇後面前,哭得
頭都抬不起來。
"謹貴人,你這是怎麼啦?快別哭了。"皇後說話總是那麼細聲慢語的。
"稟皇後,那是。.....那是我的侄女兒啊!。....."謹貴人泣不成聲。
"什麼?"皇後吃了一驚﹕"你是說,剛才。....."謹貴人哭著連連點頭。素來
不愛說話的康妃,這時慢慢地、輕聲地解釋道﹕"我母親今天來宮裡也說起這事。
那參領夫人,確是謹貴人同母異父姐姐的女兒。"皇後沉默半晌,安慰道﹕"謹貴
人不要這樣,想必皇上他不知道那是你的親眷。"康妃突然沉下臉,憤憤地大聲說﹕
"他知道!他全知道!
我母親問過的!"
大家都吃了一驚,沒想到平日不動聲色、嚴謹文靜的康妃會這樣激憤。康妃
發現眾人的目光,臉上紅了紅,慢慢低下頭,不再作聲了。
"皇上他,他也太沒有情義了!。....."謹貴人還在哭。
皇後婉靜地說﹕"謹貴人,你也不要太難過。你那侄女實在也太過分,竟然動
了棍子,皇上是萬民之主。....."“姐姐,你還要替他說話!"淑惠妃不豫之色溢
於言表﹕謹貴人的侄女怎麼會知道他是皇上?。.....不用說了,他心裡,哪兒還
有咱們這些人!早被那個蠻子女人狐媚得忘了本!
......"
"淑惠妃!"皇後斥責道﹕"竟敢如此大不敬!。....."淑惠妃連忙跪倒,其他
人也趕著跪下為淑惠妃請罪,但每個人心裡未嘗不為淑惠妃說出了她們的心裡話
而感到痛快。
妃嬪們告退,淑惠妃照例留在最後。皇後拉過她的小手,輕輕撫摸著問﹕"你
說,我是親去南苑問候好呢,還是打發人去問候呢?"淑惠妃氣沖沖地說﹕"別去!
一個也別去,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全都別去!皇上寵側妃、違祖訓、變祖製,說
到頭還不是太後慣的?太後不顧親疏,胳臂肘兒朝外拐,寵著那個蠻子女人,我
都豈不過!你還是大清門抬進來的皇後呢,就這麼忍氣吞聲?咱們都不去,太後
心裡就會明白,咱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也不是好欺負的,說不定她反倒會回心轉
意呢!"“可是,皇上他。....."皇後遲疑不決地說﹕"皇上一向講孝治天下,我
要是不去。....."“他能怎麼樣?他已經廢了一個皇後了,還敢再廢你?祖宗沒
有過的事,就是中土歷朝也沒有過,他斷然不敢!姐姐,你的性子也要剛強一些
才好哇!"就這樣,皇後終於沒有去南苑,也不曾遣使問候。
莊太後病了,病得很重。她已掙扎了三天三夜,仍然逃不出可怕的高熱和半
昏迷狀態。無數奇特的景象、無數猙獰的鬼臉,總在她頭頂盤旋。她想大聲喊叫,
她想雙手推開那死死纏繞著她的、莫名其妙到令人心悸的五顏六色的彩斑彩帶。
但實際上,她連手指都無力動一動,嘴唇翕動得幾乎不能察覺,輕輕的氣息吹出
勉強可以聽到的字﹕"不要。.....啊,不要。....."忍過一陣劇烈的頭痛,她嘆
了口氣,跌入更深的昏迷。.....怎麼?回到了故鄉,回到了科爾沁大草原了嗎?
啊!草綠如茵、繁花似錦的草原啊!天是那麼高、那麼藍,一塵不染;地是這麼
寬、這麼遠,一望無邊。連一陣陣風都這樣香,這樣恬靜!她跳下馬背,展開雙
臂,撲向草地,撲向這從童年就熟悉、象媽媽一樣親愛的故鄉的大地。.....蹄聲
得得,遠遠跑來一片,多麼剽悍英俊的騎士!綠草黑馬紅披風,在藍天白雲的背
景上飛馳。.....她來不及多想,身子一抖,那騎士象摘花一樣彎腰把她從草地上
抱起。兩人熾熱的目光接觸了,啊,多爾袞!。.....她仿佛又回到當年,丈夫寵
愛姐姐冷落她,她把孤寂怨恨都深深埋在心頭,不動聲色地仍然往草原上圍獵。
是的,那次她從馬背摔下來,飛馬來救她的,正是九王爺多爾袞,年輕、英武、
儀表堂堂。不過,她盡管動心,卻並未越禮。她畢竟是皇妃,是多爾袞的親嫂子。
不,這不是二十多歲的多爾袞,這是裝束威儀亞賽皇上的攝政王!他在笑,
就象莊太後當面斥責他不該私娶肅親王福晉時那樣笑著,他重複著那句話﹕"我多
爾袞總歸是個男人哪!"可是,真該死!即使他這樣無恥、負心,他那紅潤的闊嘴
、白玉似的面色和漆黑的眉毛仍然動人;她盡管又氣又恨,心底卻還是愛戀著他。.....
他的面容怎麼變了?長出了胡須,添滿了皺紋?天哪,這是太宗皇上,是她的丈
夫啊!她跪下了,深深地低了頭。
“你在我面前請罪嗎?你這忘恩負義的女人!"丈夫在咆哮﹕"你讓我在寢陵
裡也不得安生!我決饒不了你!"他抄起他那沉重的弓照她迎頭打下。她閉著眼睛
喊叫起來﹕"你打吧,打吧!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對得起你們愛新覺羅的祖先!你
駕崩之後,要不是我聯絡禮親王,攏住睿親王,立我們的兒子為帝,平息了各方
的爭端,那八旗之間一定要互爭帝位,自相殘殺,把太祖皇上千辛萬苦開創的基
業付之流水,愛新覺羅氏也將煙飛灰滅!。.....我有過錯於你,可是有功於社稷
江山!。....."丈夫的鐵弓放下了,冷笑道﹕"算你強詞奪理,你就沒有一點私愛?
你就全心為的社稷江山?"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挺直身子﹕"有私愛,是皇上逼
出來的。宸妃入宮,皇上就忘卻了早年的恩愛,使妾妃虛有其名,如處冷宮。.....
"“你撒謊!"她的親姐姐、太宗皇帝最寵愛的宸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指著她的
鼻尖,憤憤地說﹕"你的私愛,絕非這一點小事!你私愛自家的兒子,一心想讓他
當上太子,你將來好當皇太後。就是你,咒死了太子!。....."“沒有!我沒有!
太子死時,我方臨產。..…"她心裡發慌,說話有氣無力。
"沒有?"姐姐的兩道目光象劍一樣銳利,一直射進她心底﹕"你嘴上說的都是
好話,心裡就是詛咒太子早死,好讓你的兒子登基。如今你可稱心如意了!我可
憐的兒子啊!
......"宸妃放聲痛哭,哭得她毛骨悚然。是的,她私下盼望過太子早死,可
是她把這個心願始終深藏心底,對誰都不曾透露過,姐姐怎麼會知道呢?。.....
太宗沉重的嘆息就象一聲悶啞的雷,在她頭頂轟響著,滾滾而過﹕"啊,帝子從來
不幸,多少人要死於非命!"......她渾身發寒,大汗淋灕,一個冷戰使她從昏迷
中驚醒過來。她竭力張開雙目,只見寢宮裡燈火熒熒,十分昏暗,床邊坐著一人,
雙手支著下 ,正在打盹。
"水。....."她輕輕一呻吟,床前的人立刻驚覺,連忙從保溫的棉褥子裡拿出
一把熱乎乎的精巧的宜興紫砂壺,一手抱著太後,一手小心地喂茶水。莊太後從
勉強睜開的眼縫裡看了看,斷斷續續地說﹕"董鄂。.....你還在這裡。....."董
鄂妃連忙溫柔地低聲說﹕"母後大安。太醫都說不要緊的,養養就好。"太後費力
地搖頭﹕"不,我不行了。.....太宗皇帝召我了......"董鄂妃"撲"的一下跪在床
前﹕"母後,你千萬別這麼說!
你怎麼也不能走!兒情願替你去,皇上不能沒你。.....娘!"兩顆豆大的淚
珠順著董鄂妃的臉頰滾了下來。
太後勉強裝出個笑臉﹕"傻話。.....就你一個。.....在這裡?
......"
董鄂妃說,"皇上剛走。他為母後已到上帝壇祈禱三天了。
上天念皇上和兒臣們的誠心,一定會賜福母後。....."可是,太後已經再次
跌入昏睡中去了。
第八天早上,頭一束陽光射進寢宮,百寶架上那座精美的金黃色的四面轉花
西洋鐘"叮叮當當"地打了旗下,悅耳的聲音把莊太後喚醒了。她覺得神誌很清醒,
身上也涼蘇蘇的很舒服,只是沒一點力氣。她喊了一聲﹕"蘇麻喇姑!"聲音雖輕,
在一片寂靜的寢宮裡卻很震人,床前、矮凳上、寢宮門口、殿外走廊頓時人影晃
動,歡聲笑語碑碑睹睹地透過窗欞﹕"太後說話了!""太後喊人啦!"......董鄂
妃猛地跳起來,為太後撩開帳子,注視著太後,嘴唇顫抖,極力忍住就要迸出的
淚,笑著說﹕"母後,你,你可見好了!。....."蘇麻喇姑在一邊笑道﹕"太後,
皇貴妃在你床邊守了七天七夜了!"“我的好孩子!。....."莊太後忍不住喊了一
聲,烏雲珠撲過來,太後把她摟在懷裡,兩人一起落淚了。蘇麻喇姑一面擦淚,
一面叫人去稟告皇上。
可皇上已經聞訊奔來,正趕上娘兒倆一邊擦淚一邊笑。福臨連忙上來向母親
大禮跪拜,象孩子似地說﹕"額娘,你快把兒子急瘋了!你要是再不好,兒子也不
想活了!"“胡說!"太後笑道,"虧得你孝心感動了上天,也虧了你媳婦這麼細心
照料!。.....怎麼不見中宮和其他妃嬪?"董鄂妃搶著說﹕"母後,這幾日大雪不
停,沒人回宮報信,娘娘她們不知道母後得玻"福臨的面色霎時陰沉下來,象是堆
上了烏雲,不滿地白了董鄂妃一眼,可是一看到她慘白的憔悴面容、烏黑的眼圈
、強打精神的笑,又無可奈何地把目光轉向窗外。
"不知道?"太後重複一句,軟弱地皺皺眉頭,眼睛轉向蘇麻喇姑﹕"七八天了,
也該著人來問問吧?"蘇麻喇姑低下了頭,不敢看太後充滿失望的眼睛﹕"......
沒有聽說。.....打發人來過。....."太後傷心地落下了眼淚﹕"一個也沒有?"大
家都不作聲。之後,董鄂妃竭力笑著安慰道﹕"母後,總是今年瑞雪紛紛、堵塞了
道路的過。可是瑞雪兆豐年,來年五谷豐登,萬民太平,天下一統。....."“我
不要聽這些!"太後又疲乏又厭煩地說,無力地閉上眼睛﹕"朝廷有黨爭,後宮也
鬧起了黨爭。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們結了黨,向我這姑媽、姑祖母示威啦!。.....
"“母後千萬別生小輩的氣。小輩們年輕不懂事,母後你多多教導。姐妹們或有一
時疏忽,顧念不周全,對母後總是孝敬多年,各有所長。皇後主六宮,替母後分
憂解愁;淑惠妹、端妃、恭妃姐陪母後去溫泉,一路照應,多麼盡心。....."太
後一聲長嘆,打斷了董鄂妃的話﹕"你不用說了。.....這些格格們,嬌生慣養,
不識大體,不懂事,真不懂事啊!。.....烏雲珠,好孩子,你又太懂事了!。.....
偏偏懂事的這麼少,只有你一個。....."福臨連忙搭話﹕"額娘,我就不算上一個?
"太後苦笑道﹕"算上你,算上我,不也才三個嗎?"福臨頓時明白了母親的意思﹕
"額娘,朝內懂事的人還有的是呢,安親王、康郡王不都是嗎?"太後微微搖頭﹕
"太少,太少。.....那邊人多勢大。難哪,真難哪!。....."她疲乏地閉上眼睛。
福臨眼睛裡忽地燃起一團火,明亮灼人。母親的話從來不曾說得如此明白,
一下子激起了他的雄心。他相信自己的權勢和力量,他不怕那邊的阻礙,他大聲
地說﹕"額娘,你瞧我的吧!我是當今皇帝!"太後沒有睜眼,象微弱的回聲似地
發出一聲嘆息﹕"唉,皇帝,皇帝也不是想干什麼就能干什麼。.....烏雲珠,過
來。"董鄂氏走到床前,太後捏住了她的手,含著淚,淒惶地歉然道﹕"好孩子,
委屈你了。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啊!"烏雲珠心頭一酸,一串淚珠滾落下來。
福臨暗暗咬著牙根,鼻翼劇烈地翕動著,一股紅潮忽然涌上他的臉龐,染上
他的雙顴和眼睛,濃黑的眉毛在眉間結成了疙瘩。
烏雲珠為太後蓋好錦被,又著實安慰了好一陣,才直起身子,遵從太後的旨
意,向皇上拜辭,回自己寢宮歇息去了。
她腳步輕飄,有如浮雲。出了太後寢宮,迎頭看見清晨的太陽,她一陣眩暈,
身子搖晃著,嘴裡小聲嘟囔﹕"別讓太後知道,別讓。....."她腦袋一仰,昏倒在
攙扶她的兩名宮女的胳膊上。
五
順治十四年年底到順治十五年年初,宮裡頭大大小小的事紛亂如麻,攪得人
心惶惶,過了今天不知明天又要出什麼婁子。
十二月二十五日,皇太後從南苑回宮。
十二月二十八日,為皇太後病愈,皇上命撥下帑銀八萬兩,一半賞賜八旗兵
丁,一半賑濟京畿貧民。
十二月二十九日,因皇太後大病初愈、皇貴妃勞累過度而病倒,皇上下令取
消了辭歲迎新的乾清宮家宴和慈寧宮宴等許多內廷慶祝。這樣,一年中最熱鬧紅
火的除夕、元旦,宮裡卻是冷冷清清,人人心頭都有一種說不清的淒涼,並隱隱
地覺得不安。心裡最為忐忑的,要算皇後博爾濟吉特氏了。因為她生性忠厚,比
別人更多了一層自譴自責。
初三日,皇後和淑惠妃姐兒倆去逛後花園。淑惠妃那張利落的小嘴,吧嗒吧
嗒地一個勁兒勸慰著心神不定的姐姐﹕"姐,你這是干嗎?自找不痛快!太後不是
什麼話也沒說咱們嗎?咱們去請罪,我看她滿面春風,和顏悅色的,喜人得很!
後來,又賜給各宮好些南苑的獵物,待咱們不是更好了嗎?我早說了,咱們
一硬氣,太後倒會回心轉意,你瞧,這不就應了?"“唉!"皇後心事重重地嘆息
道﹕"總歸是太後病重,咱們沒盡子婦之道,心下總歸覺著說不過去。....."她搖
搖頭,垂下了眼簾。
腳下是用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嵌就的有精巧花紋的石徑,掃得非常干淨。石徑
兩邊的花壇裡,曾經在春三月裡招得蜂狂蝶舞的艷麗無比的牡丹、芍藥、玫瑰,
此時花葉凋殘,只剩下枯枝干莖在寒風中瑟縮;高大的喬木葉落殆盡,密密的枝
椏伸向陰沉的天空。惟有松柏樹依然蒼翠,給冷落的御花園增添了幾分肅穆。路
邊,樹下,侍從的宮女太監悄悄站著,大氣也不敢出,就象那些石壇石盆裡的木
變石、海參石一樣。
冷清的空氣,寂靜的園林,只回響著這兩個高貴女人的花盆鞋底敲打在石徑
上的清脆聲音,和她們那風吹竹林似的低吟絮語﹕"說不過去,請過罪也就是了嘛,
還要怎麼樣?"淑惠妃笑著,幫姐姐扯好披風的貂帽。
"......皇貴妃病了,也該去承乾宮看看。....."皇後低語道。
"啊?你還要去看她?"淑惠妃瞪圓了眼睛﹕"要不是她,你會落得眼下這個樣
兒?"“唉,她是為侍候太後累病的啊!。....."“那叫活該!她就愛做這種事,
討得太後和皇上歡心,真是爭寵有術、固寵有方,古今後妃難得有她這種狐媚子!
"淑惠妃對董鄂妃的惡感達於極點,一說到她,話就非常尖刻,充滿了鄙夷。
皇後無可奈何地搖頭說﹕"你呀,進宮這麼久了,後妃之德竟沒有多少長進。
妒忌,是犯七出之條的,身為後妃就更......"淑惠妃在姐兒倆單獨相對時,總是
毫無顧忌地擺出小妹的嬌憨態的。她雙手捂住耳朵,跺著腳說﹕"我不聽,我不聽!
這全是南蠻子那一套,咱們祖先沒這一說!"皇後憂心忡忡地停了腳步,無端
地看看自己籠著的銀灰鼠皮暖手籠套,小聲說﹕"皇上打南苑回宮以後,坤寧宮一
次也沒來過。.....他。.....他召過你嗎?。....."淑惠妃臉兒紅了紅,跟著用
冷冰冰的聲調,板著臉說﹕"沒有!一回也沒有!這樣無情無義的男人,不稀罕!
"“小妹!"皇後製止地喊了一聲,臉也紅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想,
為了咱們失於問候的過錯,皇上一定很生氣,會不會把咱們。....."“不會不會!
太後都沒有怎麼樣,他敢嗎?他就願意人家說他是有道明君。廢了一個皇後,他
已招來了失德的名聲!皇後又不是宮妃,更不是宮女,關乎國家體面的事兒。.....
"淑惠妃侃侃而談,頭頭是道,那副義正詞嚴的樣子,倒給了皇後不少安慰。一陣
匆忙的腳步聲打斷了姐妹倆的知心話兒。坤寧宮首領太監滿頭是汗,氣喘吁吁地
跑來了,表情十分緊張,姐妹倆立刻意識到又出了大事。他一頭跪倒在皇後面前,
半天說不出話。
"什麼事?"皇後恢複了她的端莊平靜,淑惠妃也恭敬地後退兩步,靜靜站在
皇後的側後方,象個又賢惠又淑靜的宮妃。
"稟皇後,今日萬歲爺發了兩道諭旨,頭一道說托上天愛顧,皇太後重病痊愈,
是天下萬民之福,所以要大赦天下,除十惡不赦外,其他罪犯都要減等赦免。.....
"皇後莊重地點點頭,說﹕"皇上純孝仁厚,大赦天下,萬民景仰。"她等了一下,
想聽聽首領太監報告第二道諭旨,見他只管低著頭不作聲,不得不又問了一句﹕
"還有呢?"首領太監連連以頭踫地,口吃吃地說﹕"求主子饒恕奴才......奴才實
在。.....實在不敢說。....."皇後覺得心口猛烈跳動,極力克製地說﹕"講吧!
"“萬歲爺諭旨責備主子。.....說皇太後聖體違和,皇上還三次到上帝壇宮禱祀,
而主子竟無一語奉詢,亦未遣使問候,大違孝道,所以。.....自正月初三起,停
中宮箋表。....."“啊!"淑惠妃驚呼一聲,用手捂住了嘴。皇後臉色頓時變得慘
白。低頭稟奏的首領太監繼續艱難地說下去﹕"萬歲爺還諭令﹕下諸王貝勒及議政
大臣會議。.....處置辦法。....."中宮箋表,是皇後特權的象徵。皇後在三大節
--萬壽、元旦、冬至時,或在特殊喜慶日,或有特別請求,可以使用皇後之寶,
直接向皇上進箋表致賀或提出要求,皇上是不能拒絕的。停了中宮箋表,等於取
消了皇後的權威,而又下諸王貝勒大臣會議處置辦法,下一步不就是要廢皇後了
嗎?
皇後抬起手,扶住自己的頭,一陣暈眩、惡心,她有點站立不穩。淑惠妃尖
叫一聲,撲過來跪在姐姐腳前﹕"姐姐!
不,娘娘!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出的壞主意!。.....我去找
皇上請罪,讓他處罰我吧!。....."她先是嗚咽著斷斷續續地自我譴責,繼而喉
頭梗塞得豈不成聲,最後索性放聲大哭,弄得皇後在扶她站起來時,也淚流滿面
了。
停中宮箋表的消息,如晴天霹靂,震動了六宮;又象一團烏雲,迅速地遮蔽
了天空,使本來就顯得威嚴、肅靜的大內,氣氛更加緊張、冷酷。人們惶惶不安,
不知道下一步會出現什麼局面。有些乖巧的主位和宮人,不免要看風使舵。於是,
往承乾宮探望皇貴妃的人,突然增多了。
董鄂妃剛從南苑回宮病倒時,除了永壽宮的漢妃石氏、庶妃董鄂氏和一兩位
無名貴人之外,沒有人踏進承乾門;而現在,日精門之東的東一長街上,人來人
往,絡繹不絕,都是去向皇貴妃請安的。其中不但有庶妃穆克圖氏、烏蘇氏、巴
氏、那拉氏以及眾多的貴人、常在、答應,還有博爾濟吉特氏的格格端妃和恭妃。
在那天夜分初定時刻,靜妃居然也悄悄地來探望了董鄂妃。只是由於董鄂妃勞累
過度、心力交瘁,太醫要她安心靜養,所以來請安的人也只是上前肅一肅,問問
安好便退出了。
福臨則是每日必來,或是看著她吃藥,或是陪著她用膳,有時候便坐在皇貴
妃的床沿上,兩人小聲說笑著,談天道地,一同消磨冬日的黃昏。如果董鄂妃已
經睡著,福臨就輕手輕腳地看看門前小火爐上為她熬的參湯和藥劑,再到床前撩
開帳子,看看她的被子是否掖緊,氣色是否好轉,隨後便在床前輕輕坐下,靜靜
地一坐就是半個時辰,有時竟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一般。只有從他嘴角不時閃過
的笑意,能覺察出他不過是陷入甜蜜的回憶。承乾宮一位老太監,是明宮留下來
的舊人,他驚嘆不已地對同伴們說﹕"真沒見過這樣的多情天子!要不說人家關外
人生性淳厚其實呢!"承乾宮裡,不論是同住的貴人、答應,還是一般的宮女、太
監,對女主人都是真心愛戴感激的。董鄂妃待下寬厚仁愛。
她自己穿戴住用並不奢華,卻經常拿她的例銀賞賜下人,幫助下人度過難關。
皇太後和皇上賜給的克食,她從不忘記分給同住的姐妹;因了她的推薦,一年多
來,皇上有數的幾次除皇貴妃以外的召幸,竟遍及了承乾宮的幾位貴人、答應,
這是何等的榮幸和恩惠啊!她們怎麼能不全心向著皇貴妃呢?況且她一向又那樣
和藹可親,從無嚴詞厲色,不擺高人一頭的架子。
這次董鄂妃病倒,整個承乾宮似乎都病了。大家說話聲也小了,腳步動作也
輕了。開始幾天,見她又瘦又衰弱,象是病得不輕,承乾宮裡上上下下飯量都減
少了。這幾天眼見她有了起色,眾人才有了笑容。皇上停止中宮進箋的諭旨,他
們都知道了。但承乾宮的人仿佛事先約好了似的,對此既不表示驚異,也不表示
憤怒或高興,淡然處之,好象與他們無關。只在偶然的機會或場合,兩個承乾宮
的人互相交換一道目光、一個會心的微笑時,才會流露出她們內心的得意和痛快,
以及同時產生的誌在必得的情緒。
這個重要消息,卻沒人告訴皇貴妃。福臨是不願意告訴她,其他人大概怕她
過分高興、有礙病體而不敢告訴她。
這天清早,皇貴妃起床了。侍女們都很高興,歡笑聲異於平日。她們服侍她
梳洗完畢,攙扶她坐在炕上的軟氈靠座上,她的貼身侍女蓉妞兒連忙用蓮瓣貼金
圓盤托上三只帶耳的青瓷小碗,一碗參湯、一碗蓮子粥、一碗奶茶。按規矩,董
鄂妃先喝了參湯,又喝了奶茶,然後捏著小銀匙慢慢攪著蓮子粥,一小口一小口
地品味。
"主子這些日子吃東西都沒有今兒香甜。"蓉妞兒高興地說。
董鄂妃莞爾一笑,說﹕"真格的,我今兒覺著好多了。。.....蓉妞兒,這兩
天我瞧你們挺高興?"“主子病好了,奴才們心裡都快活。"“不是這個。我冷眼
兒瞧,你們象有什麼好事兒瞞著我。"蓉妞兒把腦袋一擺,笑道﹕"主子的心就靈
到了十二分不成?誰也沒敢在主子跟前透一絲兒風呀!"“別這麼鬼頭鬼腦的了!
你們能眉聽目語,我就不能心生九竅?快說!別招罵!"董鄂妃嘴裡威脅著,臉上
笑著。
蓉妞兒眨眨眼,湊近主子,小聲說﹕"娘娘還不知道呢,昨兒個皇上下詔,停
了中宮箋表啦!"“什麼?"董鄂妃吃了一驚,病後蒼白的臉上驟然泛出一絲紅暈﹕
"真的?"“奴才怎麼敢對主子說假話!"蓉妞兒滿面得意,晃著腦袋笑道﹕"這會
子,坤寧宮裡不定怎麼個亂糟糟哩!"董鄂妃的笑容漸漸收斂,紅暈漸漸消失,一
雙水凌凌的靈活的黑眼珠忽而瞅著蓉妞兒,忽而轉向窗外,很不安寧。蓉妞兒發
現她神色異樣,不解地說﹕"娘娘你這是。.....奴才們這幾日可都為這個快活死
了!。....."董鄂妃心神不定地瞟了蓉妞兒一眼,蓉妞兒錯把這當成了鼓勵,要
害話兒直截了當地便冒了出來﹕"這不明擺著嗎?娘娘眼下就要進位皇後啦!。.....
"這話太尖銳、太赤裸裸了,仿佛捅到董鄂妃的心肝肺葉上,她渾身猛的一哆嗦,
臉兒頓時漲得血紅,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不是靠兩道密密的、顫動的睫毛用力
鎖住,說話就會滾下來。過了好半天,她才控製住自己,深深嘆了口氣,蹙著眉
頭說﹕"該死!你看你都胡說了些個什麼!"蓉妞兒摸不著頭腦,趕緊跪下。
"蓉妞兒,你到我身邊有些日子了,我有虧待你的地方嗎?"蓉妞兒大驚,連
忙叩頭,急急惶惶地說﹕"主子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一年內死了爺爺又死了爹,
靠了主子恩典,才體體面面地辦了事。奴才粉身碎骨也忘不了。....."“別提那
個。就看在咱們主僕一場的分兒上,你實實在在地對我說,皇上停了中宮箋表,
宮裡頭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說好的多,還是說不好的多?"“這。.....那一
條藤兒的蒙古格格兒,總是人多勢眾。....."“再有,要是當真皇上又廢了中宮,
你說宮裡頭贊成的多還是不贊成的多?還有議政王大臣和滿朝文武呢?還有天下
的萬民百姓呢?連廢兩個國母,能算有道明君嗎?"“。....."蓉妞兒瞪著眼睛,
什麼也答不上來了。
董鄂妃擺擺手說﹕"去吧。"蓉妞兒退下後,她便用手支著兩腮,撐在小小的
炕桌上,沉思起來。她外表平靜,如同一尊玉雕觀音,而心裡卻翻騰著暴雨狂風,
久久不能平息。她想的比她說的要多得多。
蓉妞兒在院裡剛喊了一聲﹕"萬歲爺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傳到董鄂妃
耳邊。她太熟悉他的腳步了,立刻下了炕,邊走邊整鬢角,拉扯衣裳,要出寢宮
迎接。可是福臨已經進來,在門邊握住了她的雙手﹕"哦,你已經起身了,果真見
好了!"他象孩子那樣真心地歡笑著,松開手,略略後退兩步說﹕"讓我好好看看
你,氣色如何?"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真所謂淡雅如仙,清露曉風中一
枝梨花!"董鄂妃" 哧"笑了﹕"陛下錯愛,妾妃有幸。願來生化為百花之精,有
百種變化,長侍君側。不然昨天是梅花,今天又要做梨花,不知何時又要當荷花。.....
"福臨也想起上次比烏雲珠為"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的故事,哈哈地
笑了。
福臨無心,烏雲珠有意,看來是隨意的談笑,被烏雲珠漸漸引到關於《三國
演義》的話題上來了。福臨對此很有興趣,說﹕"有人把《三國演義》列為六大才
子書之一,倒也有點眼光。只看青梅煮酒論英雄一節,何等神采,何種筆力!太
宗皇帝令人將此書譯成滿文,還命百官將士通讀,大有深意啊!"“正是哩!"烏
雲珠連忙接上話茬兒﹕"曹孟德雖被罵為漢賊、奸雄,但此人卻真是胸懷大誌、腹
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誌,對嗎?"福臨一口接過來,二
人用的都是書中原話,不覺相視而笑。福臨興致勃勃地說﹕"朕最賞識曹孟德處,
在燒烏巢劫糧草大敗袁紹之後。
他從袁紹拋落的文牘中,拿到他的部下通袁的大宗書信,謀士們都說這是清
除內奸的好機會,他卻說,當初袁紹兵多將廣、勢力浩大,不要說我手下的人,
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否保住頭顱,又何必苛求他人呢?他下令將書信燒掉,不
予追究。無此心胸,如何能成就英雄大業!"“陛下說的是。妾妃也以為曹操目光
遠大,最能審時度勢,極有自知之明。"“哦?"福臨笑著,和烏雲珠同坐在南牆
大炕上,隔著炕桌相對飲茶﹕"何以見得,學生願聞其詳。"這句話用的是昆曲的
小生口白,很有韻味,招得烏雲珠嫣然一笑。她說﹕"三國鼎立,魏勢最強。江東
孫權派人往洛陽進賀表,請曹操即帝位為天子。曹操看了勸進表笑道﹕是兒欲踞
吾著爐火上邪!
辭而不受,終生就當了個魏王。....."
福臨目光一閃,凝視著烏雲珠,短短一剎那的對視,他就明白了﹕"你都知道
了?"“是,陛下。皇後為人善良仁厚,說不上有失德之處。"“不。朕以孝治天
下,皇後有違孝道,無可原諒!"“陛下責備皇後,自有道理,但皇後是皇太後的
嫡親侄孫和嫡親外孫啊,太後病重,皇後哪裡會不關切?妾妃揣度,皇後必是焦
慮憂念過甚,反而一時思慮不周,失於詢問。皇太後訓誡她幾句,已經足夠了,
皇上你卻。....."福臨望著烏雲珠,目光裡既有驚異,又有疑惑,還有深切的敬
意和愛憐。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了。
"陛下一向英明,但此舉。.....妾妃實在為陛下擔心。"“哦?"烏雲珠堅決
地說﹕"天下初定,主少國疑。陛下為萬民之主,德高則萬民敬仰,社稷安定;失
德則人心背離,江山難固。天下人民不只滿洲,漢民南士尤其看重君德君行。陛
下一身系天下安危,凡有舉動都應格外謹慎。廢後已是不德,豈能一而再?況且,
兩位皇後都是博爾濟吉特家格格,陛下就不思慮蒙古四十九旗的人心?。....."
福臨站起身,煩躁地在炕前快步踱了幾個來回,站住,緊皺黑眉,望著窗外,說﹕
"此人著實無才,難主六宮。....."他猛地回頭,盯住烏雲珠﹕"你總不該不明白,
我是為了什麼......"烏雲珠不等他說出,已跪在他腳下,頻頻叩頭﹕"陛下如果
突然廢了皇後,妾妃決不敢再活在世上!務求陛下體諒皇後的本心。要是陛下還
肯開恩,讓妾妃留在世間侍奉陛下,就求陛下萬萬不可廢皇後!"福臨驚訝萬分,
倒抽了一口涼氣。侍奉在側的太監、宮女們,都驚得目瞪口呆,連出氣的聲音都
給壓低了。
福臨終於長嘆一聲﹕"咳!歷代多少宮闈慘變,莫不起於奪嫡。象你這樣的,
真還沒見過呢,可以上得無雙譜了......"烏雲珠身子一軟,雙手抱住了福臨的雙
腿,象個小女孩一樣把面頰也貼了上去,聲音哆嗦著說﹕"只要陛下江山永固、社
稷安定,滿、蒙、漢萬民一體太平,妾妃願以側妃了此終身。....."福臨連忙把
烏雲珠扶起,撫摸著她瘦瘦的雙肩,充滿愛憐的目光在她美麗、消瘦的臉上來回
流連,用感動得發抖的聲音說﹕"朕的賢妃…。..朕的愛妃。.....只是太委屈你
了!如此心胸,如此眼光,如此才德,如此容貌。....."他說不下去了。
烏雲珠何嘗不覺得委屈!她撲倒在福臨懷中,用力把臉偎進他寬闊的胸膛,
聽到他胸腔裡心髒的搏動,想到自己的境遇、自己的命運,頓時淚如雨下。但這
是無聲的飲泣,那苦楚是鑽心的、難忍的,又得拚命壓製住,她不覺從頭到腳都
劇烈地顫抖了。
福臨對烏雲珠的異常反應害怕了,連忙輕輕拍著她的背,一再地小聲問著﹕
"怎麼啦?這是怎麼啦?不要這樣哭啊!
......"
烏雲珠終於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用極低的只有福臨能聽到的聲音說﹕"妾妃也
怕。.....被放在爐火上。.....燒烤啊!。....."停止中宮進箋的詔令傳到景仁
宮,恰如雪上加霜,上上下下的人心都涼透了。
那天早晨,東五所的嬤嬤就來稟告,說是三阿哥夜裡發病,渾身滾燙,已經
昏睡過去。平時不言不語、總皺著眉頭的康妃也有些發急,忙不迭地跑去查看,
傍晚回來時已是一臉烏雲。兩個說話聲大了些的宮女,立刻被她豎著眉毛罵了一
頓,還叫太監拉了出去,一人掌嘴二十。於是,景仁宮的人都知道大事不好,三
阿哥必定病勢不輕。這豈不是要命的事!自打董鄂妃進宮,這裡的人就把希望寄
托在三阿哥身上,要是三阿哥有個好歹,康妃娘娘還有什麼想頭?景仁宮的人還
有什麼奔頭?
在掌燈時分,兩個消息同時傳進﹕皇上停了中宮進箋;太醫確診三阿哥是出
花,皇上立命把他遷出宮去。
康妃當時便眼前一黑,昏厥過去了。陪伴康妃的謹貴人和幾位常在趕忙上前
攙扶,掐捏人中幫助順氣。她們自己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出於憤怒,也一個個顫
抖不已。
天花,對滿洲人來說,是最可怕的疾玻在關外時,他們就對之畏懼萬分。當
年大軍多次南侵,入關搶掠,但凡遇著天花流行區,他們都早早改道繞行,有時
干脆退兵。定都燕京後,幾次天花流行,奪去了許多皇室貴族的生命。說來也怪,
這病在滿洲人身上特別凶險,十有八九難以活命。每年天花流行季節,皇上都要
遠駐南苑,甚至跑到長城外的草原上去"避痘"。順治初年因此立了法令﹕"凡民間
出痘者,即令驅逐城外四十裡。"結果,不但天花患者,連偶然發熱或生疥癬等瘡
害的人,也一概驅逐。遇到這種情況,北京城裡一起喧囂紛擾,病人、家屬,一
串一串地被逼離家出城,流離失所,凍餓交加,哭聲震天,死於途中的不在少數。
更有一些貧家的弱兒稚女,因父母無力移居城外照料食宿,便被拋在道邊,任平
生死。這成了清初京師的一大弊政。只是在南城御史趙開心上書攝政王,提出比
較切實可行的處理辦法後,這道法令的擾民程度才緩解下來。
但這並不能減輕滿洲人對天花的畏懼心理。所以,三阿哥染了天花,皇上居
然把他驅逐出宮,對康妃、對景仁宮的人們,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其程度不下
於停止中宮箋表所引起的反應。
這一夜,出於各種心理,景仁宮的人都沒睡好。謹貴人屋裡過了半夜才熄燈,
康妃寢宮裡則通宵明亮。
次日清晨,謹貴人和三位常在按常禮向康妃請安。康妃和往常一樣,靜靜答
了禮,便要她們各歸住處。三位常在走了,謹貴人留下了。康妃看看她,沒有作
聲。侍女送上奶茶,康妃做個手勢要謹貴人坐下喝茶。謹貴人謝過坐下,兩人相
對無言,默默地端著銀碟銀盞,不時呷兩口,吹吹熱氣。氣氛非常沉悶,憋得人
喘不過起來。
謹貴人偷眼看看康妃﹕天!一夜之間,她怎麼換了這麼一副冰霜面孔?平日
顯得深沉含蓄的黑眼睛,完全失去了生氣,變得呆滯死板;由於一夜未眠,臉色
蠟黃,眼圈烏青,象是蒼老了十歲。.....康妃從眼角瞟了謹貴人兩眼,皺了皺眉
頭﹕謹貴人額窄顎方的帶幾分男子氣的面孔,此刻竟是紅紅的,表情緊張又興奮;
低壓在細眼上的剛硬的黑眉在微微顫動;她還不住地眨眼,似乎想要掩住眸子裡
跳動著的不安定的光點。康妃心裡很不受用﹕這會兒你起什麼勁兒!
兩盞奶茶都喝下去了,康妃還沒有說話的意思。謹貴人實在忍不住了,說道﹕
"娘娘,不去打聽一下三阿哥給搬到哪兒去了?"康妃冷冷一笑﹕"愛搬哪兒搬哪兒,
關我什麼事!"“娘娘!。....."謹貴人吃驚地喊道。
"這孩子是他愛新覺羅家的血脈,他們不心疼,我心疼什麼?"“娘娘,要是
你再不照應三阿哥,那可就更。....."康妃哈哈地笑了,笑得人毛骨悚然。她說﹕
"就得我們娘兒倆一起死了才干淨,才稱了他們的心!我。....."她突然咬牙切齒
地說﹕"就是死也要死在他們後頭,看看誰熬過誰!
她口氣中刻骨的怨毒,使謹貴人驟然興奮,猛地站起來說﹕"娘娘,你不能這
麼著!。.....昨兒夜裡,我得著祖宗啟示了!""什麼?"康妃皺著眉頭直看著她。
"真的!是真的呀!。.....昨兒一聽見那些倒霉的信兒,我心裡那個氣呀!
難道我們博爾濟吉特氏要敗給那個南蠻子女人?難道祖宗千辛萬苦開創的基業,
要傳給那個蠻子女人的兒子?。.....我想著、想著,後來不知怎麼的,就迷迷糊
糊地睡著了,只聽耳邊有人喊﹕'快醒醒,接駕!'慌得我登時跪倒在地,哎呀,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站在我面前,就跟聖容圖像一模一樣,威嚴魁梧,當下我只
有叩頭的分兒。太祖皇帝開口說話了,那聲音就跟午門上的銅鐘一樣亮,他說﹕
'朕一生南徵北戰,打下江山,不容外人搶奪!'太宗皇帝接著說﹕'子孫若不敬天
法祖,朕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寧!你既是朕家兒媳,一定要為宗社、為愛新覺羅氏
挺身而出!'我於是再三叩頭,向二聖奏道﹕'兒臣領命,萬死不辭!'太祖皇帝便
捋髯笑道﹕'果然如此,朕向佛爺求情,賜你生生世世降於富貴之家!'我才要謝
恩,摜了一跤,就醒了。"康妃早聽呆了,直瞪著眼,帶著敬畏小聲問﹕"真的?
太祖、太宗皇帝托夢給你了?"“我的娘娘,你是誰,我是誰呀!我怎麼敢對祖宗
不恭?
難道不怕天雷轟?"
“那,你。..…"康妃盯了一眼謹貴人。
謹貴人眼裡放射出狂熱的光芒,渾身是勁地攥著雙拳說﹕"我哪怕粉身碎骨,
萬死不辭!"她仿佛又回到大草原,騎著駿馬,發瘋似地縱橫馳騁。她眉毛高揚,
胸脯挺直,一股壓抑不住的熱情從她全身向外噴涌,使她此刻顯得又美麗、又可
怕,緊緊地吸住了康妃的目光。康妃心裡猶豫,盡量把口氣放冷些﹕"事已如此,
你就是領了先帝聖命,又有什麼法子?"謹貴人急忙向康妃跪下,叩了個頭,說,
"我思謀半夜,已想出了一個好法子,心裡正自不安,就有二聖來托夢。這是先帝
指點,必得要這麼辦!"康妃沒有搭腔,謹貴人急得眼都紅了,說﹕"娘娘請放寬
心,天塌下來,我一人擔當,決不連累別人!"康妃從眼角向四周看了看,謹貴人
立刻大聲說﹕"娘娘,前日穿那雙鞋花樣新鮮受看,能不能賜我多看兩眼?"康妃
站起身說﹕"進裡屋來瞧吧!"她倆一同進寢宮裡間去了。
一頓飯工夫,兩人再走出來時,各自神態大變。康妃一反平日的沉靜和剛才
的陰冷,變得心慌意亂、舉止失措,她下意識地旗下一朵唐花--花塢新送來的玫
瑰,高高地擎著,一只手無緣無故地把花瓣一片片扯下來,細長的手指在不住地
顫抖。她咬著嘴唇,視而不見地望著花瓣,好象決心不再開口。
謹貴人的狂熱勁似乎已經過去,變得冷靜沉著,象是一位女謀士,在向康妃
小聲地陳說利害﹕"我的娘娘,水火哪能相容?用蠻子的話說,得要破釜沉舟!不
然對不起祖宗,更對不起後人!"康妃的聲音顫抖得聽不真了﹕"這。.....於心不
忍啊!"“可這是先帝的旨意啊!"謹貴人急了﹕"我不修今生修來世!我寧可近支
宗派繼位,也不能讓他當太子!。....."兩人忽然都噤住了。因為從北邊,隔著
高高的宮牆,傳來一陣行雲流水般優美動聽的古箏樂聲,丁丁冬冬,無比清越,
好似玉石相擊,又如泉滴深潭。但這一聲聲又都象重錘,錘錘擊在兩人的心上。
樂曲間,她們甚至隱隱聽到,還夾雜有清脆甜美的笑聲。啊,是她!--隔一道北
牆,那邊就是承乾宮!
康妃打了個冷顫,臉都扭歪了。她痛苦地閉上眼睛,靜默片刻,再睜眼時,
臉上又掛滿了冰霜。她用力扔掉手中那朵凋殘的玫瑰,走出寢宮,站在台階上,
呆著臉吩咐道﹕"傳輦,稟告皇太後、皇後,我要出宮去看望三阿哥!"宮裡的規
矩,皇子出痘,只有生母可以探視。康妃只領了幾名隨侍宮女往西華門外福佑寺
看望皇三子,這是無可非議的。
但是,兩三天後,活活潑潑、粉妝玉琢的四阿哥,竟也渾身發熱,染上了天
花。
第六章
一
窗戶紙上有個銅錢大的小洞,冬日明麗的陽光透過它照進屋裡,投射下一個
擴大了四五倍的圓圓的日影。望著日影從炕頭移向炕角,從炕角爬上東牆;望著
它由亮黃變得金黃,由金黃染上淡紅,夢姑坐立不安,越來越害怕,心頭掠過一
陣又一陣寒顫﹕她的丈夫就要回來了!
東廂房裡一片喧鬧嬌笑,多半是在斗牌;西廂房裡哭聲夾著罵聲,一定又在
吵架。她們不理睬夢姑這位"正宮",夢姑更不敢招惹這些"妃嬪"。
春天裡,白衣道人師徒亮明了身份,和喬柏年認親結盟,共圖大事。借哥哥
的光,夢姑過了幾天安生日子,朱慈薟輝 巖執蛩 ?墑歉綹縹逶路蕕驕┌歉
順天鄉試,夢姑立刻又陷入苦境。朱慈莨侍 疵染筒槐廝盜耍 切┬≡詼
廂房的女人們也合伙欺負她。家庭裡的事從來如此﹕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夢姑既拿不出正房的虎威和派頭鎮住她們,她們當然就要稱王稱霸,反過來鎮住
她,誰叫她那麼溫順良善、軟弱可欺呢?除了原先環秀觀的小道姑還講點兒昔日
情分,其他女人,哪一天不甩給夢姑沒完沒了的叱罵、嘲諷、譏笑呢?
哥哥走後,朱慈菥筒蛔記鞘轄 笤海 蔥 扇莨貌皇崩春徒憬闋靼槎 H
姑才十二歲,不懂事,當姐姐的什麼也不敢對她講。但那天夢姑擦身的時候,容
姑突然闖進來,一眼就看到姐姐胳膊、大腿、胸背乃至肚皮、乳頭上一塊塊怕人
的紅紫傷瘢,小姑娘嚇得尖叫一聲,扭頭要跑,夢姑慌忙喊住她﹕"小妹!"容姑
愣愣神,撲過來抱住姐姐傷痕遍體的身子痛哭失聲,邊哭邊罵,罵姐夫不是人。
夢姑心驚膽怕,從此不敢讓妹妹再進後院。這一點點親情也斷絕了,說夢姑身處
活地獄,真不為過。重重折磨,她還哪得活潑來?
哥哥,你到哪裡去了?眼看臘盡年殘,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圓圓的日影映在東牆,紅得深了幾分,又向上移了半寸。
夢姑死死盯著日影,心底的寒顫向全身擴散。三天前,朱慈菟姘滓碌廊順
門,說是今天日落前回來。這三天,夢姑象在做夢,夢到自己回到幼時,在過年。
這三天,也象小時候的年節那樣,過得飛快。她又將被拖回那個漆黑的、布滿毒
針尖刺的深坑,日影每移動一分,她就被拖近一步。.....日影的邊沿模糊了,卻
更加紅,紅得象血,象夢姑傷口沁出的血珠。.....夢姑恐怖地瞪大眼睛,渾身哆
嗦﹕難道不是這可惡的日影在拖她,把她重新扔進可怕的深淵嗎?。.....夢姑突
然躍起,撲向躺櫃,從櫃底下掏出小鐵錘和一把釘子,跳上炕,對準日影的中心,
把釘子拚命砸進去,砸進去!"咚咚咚咚"!她急促地砸,砸進一排長釘,她要把
日影釘死在牆上,讓它不再移動!讓那可怕的時刻不會到來!。.....不,她辦不
到,日影又移上去了!。.....夢姑憤怒地扔下釘錘,沖到窗前,"嗤"的一聲,撕
下一塊衣襟,貼住那個窗紙洞,雙手死死地把它捂住!她不要再看見那塊移動的
血斑,她受不了這無情的折磨!。.....“嘎--吱--"堂屋的門輕輕響了,夢姑一
驚,衣襟塊掉到炕上,她縮住身子細聽﹕有人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向她這東屋。
須知朱慈荽永詞且 信剋碩莢讜好拍詮蚪擁摹
這是誰呢?夢姑疑惑著下了炕。
門簾悄悄掀開,站在那兒的正是他,夢姑的丈夫、這裡一大群人的"主上"、
三太子朱慈蕁2還 餃盞慕競帷 蟆 潭盡 跎 聳倍疾患 恕K 1
得就象要垮架子的茅棚,搖搖晃晃,虛胖的面頰和眼角一起垂落下來,臉色白得
嚇人,喪魂失魄地望著夢姑,又象什麼也沒看見。
夢姑不敢看他,只顧忙碌著﹕放炕桌、上什錦攢盒酒菜、燙酒、品茶,然後
低頭出屋,去叫東西廂的"妃嬪"來陪酒侍候--每天的規矩如此。不料朱慈莘
一聲刺耳的尖叫﹕"不!不!--別去叫她們!全都靠不住,靠不住哇!--"夢姑倒
退幾步,剛倚在炕沿站定,朱慈菝推斯 矗"撲通"一聲跪在她腳邊,緊緊抱住
她的腿,聲聲哀叫﹕“你別離開我!別旗下我一個人!求求你,求求你啦!。.....
我完了!全都完了!。....."朱慈莘派 罌蓿 媚源 幌孿碌刈滄諾兀 駁"
"響。
夢姑嚇得心頭怦怦亂跳,在慣常的恐懼和厭憎中,竟生出一絲憐憫。她身子
一動也不敢動,只怯生生地扯扯朱慈蕕囊灤洌 ∩ 擔"爺起來。坐。"朱慈
此刻象個挨打受氣的小孩,擦鼻涕,抹眼淚,挨在炕桌邊又抽泣了一會兒,竟然
向他從不放在眼裡的夢姑,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三天前,他和白衣道人一同去
都山。都山裡有一支號稱五千人馬的綠林豪強,響應永歷南明,願受招撫,騎兵
抗清,恢複漢家江山。朱慈頤仍以假陽曲郡王的身份,前去封官頒櫻此行是他第
一次公然以王爺身份露面,所以異常興奮,大有重見天日、不可一世之概。但是,
進山一看,人馬不足八百,盡是騎馬蚺M;所謂的豪杰,一個個匪氣十足,令人
懼怕。頭一天,首領對他們還十分客氣,盛宴款待,再三解釋說,因為韃子朝廷
出了墾荒免賦的政令,把四千人馬給勾引跑了,剩下的人馬雖少,卻都是精兵強
將,大有可為。第二天,王爺封官頒印,豪杰們聲口就不大好了。得到銅英木印
和委官札付的"義士"們雖也叩謝皇恩,卻又不住地提起賞賜和軍餉這兩件要命的
事。朱慈菟媧 哪且壞憬鷚 楸Γ 比綾 丰敵劍 睦錛玫檬攏 餃嗆瀾薌дΑ
首領們面色不善,對朱慈鶯桶滓碌廊碩偈崩湎氯ュ 蓖斫 稅倉迷諫秸騃
後的小獨院,連服侍的下人都不派給。第三天清晨,朱慈鶯桶滓碌廊思庇諭旎
局面,早早起身,剛剛轉過山坡就驚呆了﹕山寨已空,不見一馬一卒,寨門柵欄
焚燒盡淨,昨夜見到的都山大營已成荒山廢墟。兩人不知虛實,趕忙逃離。
出山後,道聽途說,才知道都山的八百人馬已受朝廷招安。這些豪杰們沒有
綁他倆去請功,就算是對大明朝廷了不起的忠心和懷念了!。.....說到後來,朱
慈菀咽巧 渙 擼 掀癲喚酉縷 "陽城山那路兵馬去年就受了招安。.....林
山有千把人,也在今春散盡。.....只有都山這一支,人強馬壯、聲勢最大,歷來
寄予厚望的,卻又一夜之間化為烏有!。.....啊,我靠什麼恢複祖業?
還有登龍位的一天嗎?。.....完了!全完了!。....."他全身無力地伏倒在
炕桌上,踫翻了幾只酒杯。一只小銀杯滾落地下,"叮?"一聲,清亮好聽。
"啊,酒!。....."朱慈萏 恚 也業匾恍Γ"喝酒!喝酒!。....."他嚷
著,攫過酒壺,抓起酒杯,自斟自飲,斟一杯喝一杯,好象這不是酒而是水,片
刻間灌下去了十幾杯。他的臉紅上來,眼睛也斜了,仰著脖子口齒不清地吟道﹕
"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知
道嗎?這是我伯父。.....弘光的詩,說得多透徹?。.....他到底坐了兩年天下,
皇帝的福,他可是都享盡了!
......我呢?。.....我呢?。....."
夢姑臉色都白了,想要乘機退下,因為往常朱慈菀灰 穌飭驕涫 惶岬
弘光帝,馬上就要動手打她、罵她、折磨她、作踐她。
"不準走!"朱慈荽蠛紉簧 斕難劬ι臉鍪雿t牟腥蹋 :喂茫 喂
哆嗦著縮向牆角。"你也想溜?。.....你也想丟開我,去受招安?。.....我饒不
了你!"他逼近夢姑,先朝他剛才抱著痛哭的夢姑的腿猛踢兩腳,夢姑膝蓋一疳,
跪倒了。他又揪住夢姑的前襟,左右開弓," 啪啪"地抽了十多個耳光。夢姑
的兩頰登時腫起來。朱慈萃崤テ帕晨潭鏡匭Φ潰"你只有這樣胖胖的,才有點兒
美人兒味道!"半醉的朱慈 Υ笪耷睿 嗥鶚萑醯拿喂萌由峽唬 婕幢閎綞隼且
般撲上去。夢姑痛苦得渾身的脈絡都在縮緊、在痙攣,血液似乎也凝固了,欲哭
無淚,欲呼無聲,恨不得一死了之。.....一番強暴過去,纏繞著朱慈蕕目誌搴
絕望絲毫未減。他原要聽這女人慘叫,聽她哀告,那樣,他會感到自己是強者,
是豪壯而且高貴的徵服者,便能求得心理上的些許滿足,獲得精神的暫時平衡。
可是這個女人,外表美得叫人眼紅,內裡卻是一坨冰疙瘩!不管他怎樣肆虐,她
只是一聲不響,冷冷忍受,沒有任何反應,簡直是不理睬他,或許就沒有把他當
成人?。.....可他朱慈藎 橇 恿 錚 翹 櫻∫ 皇欽飪啥竦氖賴潰 廡└
殺的人們,他早就登九五之尊,是天下第一人了!。.....看著躺在炕角一動不動
的夢姑,朱慈菡綻 直歐 吮├ 峽蝗ュ 宰琶喂錳摺 頡ぇ。 誒錆蘚
地罵著﹕"你是死人嗎?你怎麼不死!你這冰女人!冰女人!冰女人!。....."夢
姑咬緊牙關,閉緊了眼,任隨他打。她心中只有一個願望﹕死吧!打死我,我就
好了。.....“姐姐!姐姐!"容姑的清脆嗓音突然在院裡響了,歡天喜地,故意
大聲嚷著﹕"你猜猜,誰回來啦?"朱慈葑×聳鄭 劾 庸 壞佬朔艿牧涼猓
歪扭著臉笑了笑,要下炕。夢姑看到他的笑,心裡一寒,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
躍而起,猛然拖住朱慈蕕耐齲 U浪擔"你不能......她還是個小孩子!。.....
"朱慈莞┤滓簧 湫Γ 潭局寫 諾靡猓"哼,你這下動心了?"隨即一腳蹬開夢
姑,喊道﹕"小妹,屋裡來!"夢姑不顧一切地喊﹕"小妹,你別。....."朱慈菀
記重拳打向她面門,把後面的話打掉了。
門簾一掀,容姑蹦跳著進屋,朱慈荽用瘧嘰誄觶 話呀 寡 [。 叢
炕沿,撕扯她的衣服。容姑嚇得又哭又罵,又踢又打。夢姑忍著渾身疼痛,沖過
來拉拽丈夫,解救妹妹。但朱慈薟還懿還耍 劬ρ 歟 釕 嘟畋┤ 枇慫
地大喊大叫﹕"我伯父弘光,一晚上能弄死兩個幼女,我就不如他?。.....啊!
"他尖嚎起來,因為容姑在他手上狠咬了一口。
"住手!"幾乎同時,一聲大吼震動了屋梁,一只大手抓住朱慈蕕暮罅歟
他拎起來,狠狠摔進椅子裡。
"哥哥!"夢姑和容姑異口同聲地大叫,容姑立刻撲到鐵塔般的哥哥身邊,放
聲大哭。
"你!"喬柏年虎目圓睜,瞪著朱慈藎 縵淥頻拇罌詿 顧 納
色很可怕。朱慈菹諾盟醭梢煌牛 倍噲隆5 賈几裰沼謔骨前嗇曖慚棺』鵪
他怎麼敢以臣犯君?他緊皺眉頭,躬身一拜,說﹕“主上,喬柏年回來了。"朱慈
菀埠芸彀誄鱟約旱納矸藎 竽4笱 ぎ巖痔崙諾叵蛞偽騁惶桑 グ松 簦"哦
--是你呀,剛回來?好些日子不見了。"喬柏年怒懇簧粒 秩套。?主上,為
人處事,不可逾分。"朱慈菅 錈濟 "並無逾分啊?姐妹共事一君,乃千古佳
話!"喬柏年猛一抬頭,濃眉下目光灼灼,顏面漲得紫紅﹕"她才十二歲,還是個
孩子!"朱慈菅 芬恍Γ"這,你就不明白了。我們祖上就講究選幼女進宮侍候,
叫作采陰補陽。哪一年不選個二三百!專要八歲到十二歲的。說起來,容姑還嫌
大了呢!。....."喬柏年滿腔怒火,真想往朱慈菽俏蕹艿牡靡廡α成蝦鶯?兩
個耳光!前明的大好江山,不就是因為一代代皇帝荒淫無恥、昏庸腐敗而斷送了
嗎!。.....他拚命克製住自己,拉著容姑,掀開門簾,大喝一聲﹕"走!"出門那
一刻,容姑回頭,悲切切地哭叫著﹕"姐姐!--"喬柏年匆匆跨出環秀觀大門時,
月亮已升起來了。他心急火燎﹕必須立刻找到白衣道人,弄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
情!
剛才他怒沖沖地來到觀裡,是為了找白衣道人論理。朱慈薟懷善鰨 に頌
甚,白衣道人這位"帝師"若不好好教訓教訓他,喬柏年寧可不當國戚,也要另投
別門!再說,他剛從南方回來,許多大事也得跟這個牛鼻子老道商議。不料白衣
道人不在觀中。觀主袁道姑憂心忡忡地告訴他﹕今天下午,白衣道人師徒才從都
山封官頒印回村。老道回到觀裡,一句不提都山,只是不停地喝酒,先要袁道姑
陪飲,袁道姑量窄喝不了幾杯;又叫褚衣僕同飲,褚衣僕被他灌醉了;然後拽來
守觀門的瘸子,他又覺得喝不盡興,干脆身背大酒葫蘆、手持酒杯出觀去了。袁
道姑怕他出事,也跟出觀門,見他在路上遇到人就拉住人家陪他喝,實在不成體
統,便上前勸了兩句,竟招來他一通大罵。袁道姑無奈,只好回觀。白衣道人已
不知蕩到哪裡去了。
看這情形,莫非都山出了事?都山這支人馬,是喬柏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
籠絡過來的,命根子一般,他怎麼能不著急!可是到哪裡去找白衣道人?喬柏年
停步四顧,月光如水,映著斑斑雪光分外冷清,萬籟俱寂,哪有人影人聲?
遠遠山旗下,忽有人在呼叫﹕一陣長嘯,一曲狂歌,清夜遙聞,格外清晰。
喬柏年循聲奔到近前,果然是白衣道人!
他坐在一方大青石上,醉得東倒西歪,衣衫不整,發髻蓬亂,舉著酒葫蘆正
在喝酒。
"先生,快別喝了!"喬柏年上去要奪酒葫蘆,白衣道人把他推開。好大的力
氣!喬柏年十分驚訝,不由得細細打量他。他仿佛不認得喬柏年,甚至不注意眼
前有人,咕嘟咕嘟喝下兩大口後,抹嘴大笑,笑罷高歌,歌罷狂叫,叫到後來,
竟汪汪汪汪地學起狗吠,吠聲不絕,聲調越來越高,嗓子越叫越嘶啞,高不上去
了,忽然跌落下來,嗚嗚咽咽地慟哭。
喬柏年連忙推他﹕"先生,你怎麼醉成這個樣子!。.....我是喬柏年,剛從
南邊回來!"白衣道人流著淚笑道﹕"不醉!我一點不醉!柏年老弟,我認得你,
來,陪我再喝三杯!。....."喬柏年道﹕"還說不醉,怎的學狗叫!"白衣道人搖
頭晃腦﹕"告訴你,我就是醉死,心裡也不糊涂。至於學狗叫,每每酒足,常自為
之,不肯為人道而已!其中緣故,說來傷心。多年來,我從不肯露本相,事到如
今,還有什麼不可說呢?。.....我要對你講講心裡話,我憋得慌,憋得慌啊!"
他抓住胸口,淒涼地一笑,笑得喬柏年心酸難忍,勸慰道﹕"先生有話盡管說,我
喬柏年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老道憂傷地搖搖頭,暗淡無光的眼睛仰望著
明月,呆呆地半天不作聲。喬柏年小聲提醒﹕"先生,你要說什麼?"“是了,我
要說說。....."他一下子象老了十歲,佝僂了腰,龍鐘之態可掬,慢慢地說下去﹕
"當年韃子南下,攻破郡城,我身為郡守,慨然赴死,義不容辭,便率妻妾及大小
家人昭告天地,北面拜君,爾後從容就縊。我妻有孕在身,懸於梁而胎墮,家有
一犬竟守之不去,鄰家之犬爭欲啖胎,吾犬則奮而斗殺之,先後嚙死四犬,而吾
犬之力竭亦死。.....舉家男女二十六人,偕墮胎及吾犬均亡,唯我以繩斷昏絕於
地而獨活。.....每念及此,心痛如絞,借醉而為犬吠,無非憑吊之意......蒼天!
我若不能驅殺滿虜,成就光複,何顏對室中就義之二十六人?。....."白衣道人
滿臉淚水,一口氣噎住,說不下去了。
喬柏年連忙為他揉胸捶背,切齒道﹕"滿虜入關,滅我社稷,殺我人民,佔我
地土,淫我妻女,亡國之痛念念在心,所謂人神共憤是也!先生不必這般慘苦,
驅夷蠻、圖恢複,正需我輩奮發!"白衣道人仰天浩嘆﹕"無望啊!大勢已去,氣
數將荊與其偷生,何如一死,追尋我家二十六位義民!。....."他掩面痛哭。
喬柏年心下一沉﹕"你說什麼?難道都山。....."白衣道人搖頭道﹕"一夜楚
歌,吹散八千子弟兵;一紙墾荒免賦政令,也吹散了都山的四千人馬!。....."
他詳細說起都山、林山、陽城山三處兵馬逃散降清的經過。喬柏年聽得手腳冰涼,
背上直冒寒氣,猛地一捶青石,大叫道﹕"這不能!
我不信!"
白衣道人用無神的眼睛看看喬柏年,慘然道﹕"不信,那就隨你了。.....記
得十年前,韃子初進中原,江西總兵金聲桓反,大同總兵姜?反,那才叫一呼百
應,旬日間所在盡叛!其時不僅有故明皇室為號召,有李闖、張獻忠人馬處處抗
清,還有因圈地、逃人、汩發諸令逼迫而不堪為奴、相率成盜的無數流民,正是
天下大亂,殺人如麻的時候,應了三百年一大劫啊!。.....可惜這時機已一去不
複返,不複返了!。....."月下的白衣道人,毫無醉意,狂態盡收,冷靜下來,
但一派頹喪、絕望,象一條垂死的白魚軟弱地躺臥在大青石上,往日的從容自信
、深不可測的智睿、令人生畏的勁氣,此時全都消失了。喬柏年忍不住問道﹕"難
道先生你。....."白衣道人仿佛沒聽到,自顧自說下去﹕"要說天下大勢,合久必
分,分久必合,乃事物常態;大殺大亂大劫之後,人心思定,也是常理。十年以
來,韃子朝廷看準此理,剿撫並用,漸次平定各方,又革除明季三餉,蠲賦免役,
禁圈地、寬逃人法、獎勵開荒,重用故明舊臣,開科取士,嚴禁科場弊端,種種
舉措,無不順乎民心,你我還能有什麼作為?
......"
喬柏年卻不是輕易壓得垮的,很快就恢複了平日的大丈夫氣概﹕"先生不必灰
心!我永歷朝、國姓爺俱是兵多將廣、勢力雄厚。我此次鄉試落榜後,去了南京,
找到了永歷朝廷的人。有皇上的勤王諭旨,要各路義軍在韃子攻進雲貴時起兵策
應。聽說國姓爺第一個接了旨!只要各處勤王大兵一齊動手,未必不能重開局面!。.....
"“作夢啊!"白衣道人冷冷一笑,"永歷朝若真有大勢頭,也不必詔令各路勤王了!
都山、林山、陽城山兵馬如此,其他各處可想而知。至於鄭成功,說實話,老夫
從不深信,安知他沒有自立之心?。.....如今你我兵微力薄,已然進退失據了!
唉!。....."喬柏年解開襟懷,拿出一大摞絹質和紙質的札付,上面有委任總兵
、副將、參將等職務字樣及永歷年號、紅印;又拿出幾顆寸徑的木英銅英銀印和
一面大黃旗,說﹕"先生請看,這都是朝廷新頒下的,正好請賢聚兵,以為號召......
"白衣道人拿起那顆銀印在手中掂了掂,說﹕"只有這顆還值得幾兩銀子,那些全
都無用!廢物!”他一舉手,把喬柏年捧出的印和札付全都揮到地下。
"你!"喬柏年真弄不清這老道是醉是醒。聽他說平天下大勢、自身遭遇,清
晰明白;可看他表情行為,又時時象個醉漢。他俯身去拾印時,老道兩句話說得
他也喪了氣﹕“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眼下只憑忠義二字。.....哼,無賞無銀,
誰肯賣命?"沉默良久。喬柏年突然搶過酒葫蘆連喝了幾大口,一擦 須,說﹕"
主上身邊無寶麼?"白衣道人思忖片刻,靜靜地說﹕"若想就此洗手不干,自然可
以拿去折賣養家;如若還不死心,則奇貨可居,分毫不能動!"“啊?"喬柏年大
為驚訝﹕"難道三太子有假?"白衣道人苦笑﹕"何必問他真假,要的不過是朱三太
子這塊招牌!"“既然如此,"喬柏年提高聲音恨恨地說﹕"這人大不成器,不堪為
君!"白衣道人平淡地﹕"何止此人!他們朱家子孫,哪一個不是驕暴昏庸、不堪
為君!但凡有幾個如韃子朝廷小皇帝也罷,天下哪會弄到眼下這般地步!"“你?。.....
"喬柏年瞪大了眼睛。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何必再瞞你。我乃崇禎壬子進士,身歷崇禎、弘光、隆
武、永歷四朝,眼見各朝無事不敗壞,無處不糜爛,真正是救無可救,氣數已盡
了!。....."“那麼,你並非以複明為誌了?"喬柏年尖銳地逼問一句。
"怎麼說呢?我也姓朱,但並非皇族。俗話說,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又
道,亂世出英雄。鄭成功能自立,我就不能自立?。.....唉,這都是早先的念頭,
如今壯誌已隨流水去,日後隱居山林,詩酒了此殘生吧!。....."白衣道人又露
出醉態,嘻嘻笑著,伸手摟住了喬柏年的肩膀。然而道人的這番話,卻如石破驚
天,震撼了喬柏年!他心頭如雷鳴電閃,剎那間轉過無數念頭,生出無限感慨,
仿佛從湍急狹窄的小溪流突然跳進氣勢雄偉、波濤壯闊的大河大江,胸襟豁然開
朗。他眼裡燃燒起一團烈火,明亮灼人,伸手拍拍白衣道人,說﹕"先生一席話,
令我茅塞頓開!先生既肯開誠布公,柏年決不相負!雖然時事維艱,大丈夫豈能
忍辱偷生!你我同舟共濟,總能成就一番事業!"“你,還有出路?"白衣道人眯
著布滿血絲的眼看著喬柏年。
"當初我聯絡各地義士,除都山這三處之外,還有幾處小股人馬。我想約定新
正舉事。只要謀劃得當,便能出奇兵速進速退,攻破縣城,那錢糧庫不就是我們
的?有了錢糧還愁沒人?"“哦?"白衣道人的眼睛猛的一亮,又聚合成鷹鷙那般
銳利的光芒。他不再說什麼,卻驀地挺直了腰,跳下青石,俯身把他揮到地上的
印和札付仔細收撿歸攏。喬柏年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這些廢物還可助你我一臂
之力呢!"白衣道人哈哈地笑了,不帶醉意、不含悲愴、沒有狂態,是這個寒冬月
下夜話以來的第一次。喬柏年暗自嗟嘆﹕"此人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如老林巨
澤,令人目眩心迷、莫測高深,總也揣摩不透啊!。....."但他明白,他們必須
合作。於是他正視白衣道人,口氣認真嚴肅地說﹕"有件事,請先生玉成。"“只
要鄙人能辦到。"“給我夢姑妹子一紙休書!"“哦,這個嘛。.....新正舉事之後
吧!"“好,說定了。"幾天之後,馬蘭村來了十多個外路人,騎著馬,後面跟著
騾子,騾馱子裡滿滿當當不知都裝的什麼。他們一個個身強力壯,很是神氣。惹
人注目的是他們身上還背了弓箭,腰下懸了寶刀。有人說是一隊富商,路過馬蘭
村,看望相知喬柏年;有的說是京師大戶臘月出獵,借喬柏年家寬敞的院子歇腳;
更有人悄悄猜測,是山裡的"大王",來尋他們的眼線。
一時間馬蘭村裡議論紛紛,不過誰也不敢在外面說出不中聽的話。喬柏年錢
大氣粗,老道人道法高明,誰敢去觸霉頭?
二
入夜之後,京師內城各門閉鎖,燈光寥落,人聲漸息,而南城卻到了一天中
最沸騰又最神秘的時分。棋盤街、大柵欄、廊房頭、二、三條胡同、肉市、鮮魚
口、打磨廠、珠寶市,是旅店、貨棧、茶樓、酒館叢集之地,燈火輝煌、人語喧
鬧。買賣吆喝、劃拳行令,加上眾多會館的夜戲鑼鼓,匯成一片夜市的特殊音響。
京師兩大戲樓,一名查家樓,一名月明樓,都正是笛聲悠揚、粉墨登場,一派春
花秋月的旎旖風光。查家樓,在正陽門外肉市;月明樓,在宣武門外永光寺西街。
兩大戲樓之間,櫻桃斜街、玉皇廟、西珠市、東草廠,再向南韓家潭、胭脂胡同
、石頭胡同、粉坊街、果子巷,則是娼妓優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們稱之為"華燈
照天,銀箏擁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是京師有名的"銷金窟"。順治初,曾冷
落過兩三年,順治十年以後,又繁盛起來。
進妓館閒游,叫做打茶圍;到優伶所設堂中閒話的,也叫打茶圍。時人改舊
詩曰﹕"一去二三裡,堂名四五家,燈籠六七個,八九十碗茶。"因為優伶家常備
小紙燈數百,客來則提燈引進,客去又各給一盞小燈引出,門前還懸著燈籠。於
是南城這幾條胡同,入夜以後,一眼望去如列星熒熒,既是風流的招牌,又是低
賤的標誌。
同春居然走到這燈火輝煌、清歌繚繞的櫻桃斜街來了,他說不清心頭是什麼
滋味。
三年前,他下了多大決心,費了多大力氣,才離開這個地方。那時候他發誓,
這輩子決不再踏上這片土地。可是今天,他不得不來找他的師弟柳同秋--眼下京
師有名的紅相公、媚香堂主人蓮官。十五的月亮光華四射,路邊雪堆白得晃眼,
寒夜冰冷刺骨,空氣仿佛都凍得發藍了。同春裹緊了身上單薄的棉袍,踏著月影,
在川流不息的車馬游人中,在如螢火飛動的大小燈火裡,走進了媚香堂。
媚香堂主領徒弟應條子陪酒去了,再有半個時辰就會回來。因為蓮官是頗具
盛名的紅相公,陪人筵席,只需酒過三巡便可登車它去,主人不得相留,而酬金
卻不得少於十兩,至於賞賜的金玉珠翠、貂袍縮錦,多得不計其數。
"做相公的到了這個身分,就算是頂尖了!"這是媚香堂的門丁對同春說的感
慨不已的贊詞。他把同春當成替家主前來邀請蓮官的小廝,當成自己的同類,不
肯放他進門,卻把他留在自己的小屋內,一邊等候,一邊吹噓媚香堂。同春無奈,
只得聽著。
門外一陣馬嘶,轔轔車聲直響到門前,在檐下那寫有"媚香堂"三個金色大字
的大紅紗燈照耀下,一輛漂亮的雕花篷車停下了。門裡門丁小廝趕忙迎了上去,
掀開車簾,三位裘服翩翩、繡衣楚楚的佳公子下了車,匆匆進堂上去了。同春認
出來,走在前面的正是同秋。
過了一會兒,門丁領同春上堂,小聲囑咐說﹕"堂主氣不好,你回話可要小心
著!"同春皺皺眉頭,不禁想起當年那個 腆的、嬌怯得象女孩兒一般、時時需要
他保護的小師弟。
進了門,首先投入同春眼簾的,是一身月白緞貂袍、外罩瓖水紅珠花邊的茜
紅短褂的同秋,滿頭黑發油光漂亮,臉上一層淡淡的水粉胭脂,看上去還那麼嬌
艷。一個小僮兒雙手捧著銅盆跪在那裡,侍候他洗手。
"稟大爺,"門丁諂笑著單腿跪下﹕"這人已經等了半個時辰,他說是大理寺簽
事大人家的。....."他伸手扯扯同春的衣襟,要他跪稟。同春不動。
同秋一副嬌滴滴的不耐煩的樣子,象被慣壞了的女人那樣從牙齒縫裡說﹕"真
討厭!這麼晚了,天又這麼冷,還沒完沒了啦?。....."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另
一個小廝趕忙拿干淨手巾替他擦干伸在那兒的雙手。他這才轉過身子面對同春,
但眼睛並不看他,帶過一陣濃烈的香味﹕"哪家大人?"門丁又扯同春的衣襟,同
春輕輕推開,沉重地低聲說﹕"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同秋一聳眉尖,盯住
了同春,剎那間瞪圓了雙眼,搶上幾步,一把拉住同春的手,喊了起來﹕"師兄!
是你呀!"“師弟!。....."同春嗓音哽咽,同秋卻已滴下眼淚。門丁詫異地看看
同春,悄悄地退出去了。
"三年不見了,師兄你可好?"同秋把同春讓在客位坐下,命徒弟進茶進果之
後,無限感嘆地問。
"我好。師弟你呢?"同春看著同秋女性十足的面貌和動作,反問一句。
同秋輕輕一笑,意味十分複雜。說他得意吧,卻含著一些淒婉;說他無可奈
何吧,又有幾分矜持。他轉動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
嘗盡,還有什麼可說的?"同春心頭一酸,移開目光打量房中陳設,卻是意想不到
的雅致簡撲,並無綺羅香澤習氣。室無纖塵,幾淨窗明,壁上盡是名人書畫,罷
設也僅古琴一張、洞簫一支、自鳴鐘一座。正中牆上一軸橫幅,上書十六個小篆﹕
"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瀟灑風流,為一室增色不少。
同春以前到過不少優伶的"香窠",錦可闖 ぉ眢塾竇福 薏還庖 崮浚
於周彝漢鼎、壁鐘衣鏡,多半豪貴人家也很少有。寢室則更是華麗、香軟,如臨
春閣,如結綺樓,神仙到了那裡也會迷失本性。同秋不是已經上到"紅相公"的地
位了嗎?住處怎麼這樣素淨?
同秋看出師兄的疑惑,說﹕"跟作生意一樣,與眾不同才能出眾,鶴立雞群才
能不群。眼下文人秀士最時興,唯有脫俗方能得名人贊賞。不然,紅相公就紅不
成了!"他說來心氣平和,如同武人說弓箭、文人講文章一樣。他打量著同春一身
寒酸的裝束,稍一遲疑,問道﹕"師兄還在作書僮?"同春搖搖頭。科場案發,李
振鄴被殺、張漢被囚,他的飯碗砸了。好在他是平民而非奴婢,尚能出入北城南
城為人臨時做工。雖然僅得溫飽,卻無需隨人俯仰。但這些用不著對同秋說。同
春笑笑,道﹕"師弟,你這媚香堂肯收我嗎?"“啊?"同秋吃了一驚,想不到同春
會提出這個要求。他為難地蹙起淡淡的細眉,象女子那樣掏出綢絹沾著嘴角,輕
輕地擦了擦,強笑道﹕"師兄不要跟小弟作耍。"同春又笑著逼了一句﹕"聽說你日
陪數筵,日進百金,還養不了哥哥我這張口?"“師兄,要是只為一口飯,小弟我
能養你到老!若是陪筵接客,恕小弟直言,三年前你本可艷壓群芳,獨冠京華,
小弟決計望塵莫及!。.....如今,晚了。不獨師兄已晚,就是小弟也已日暮西山,
不過趁芳春將歇,積蓄後半生的使用罷了!
......"他那竭力修飾的淒美的臉,顯出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愴然和憔悴之色,
同春暗暗嘆息。他知道,干同秋這一行享受盛名不過數年,大約十三四歲初次登
台唱紅以後,便有許多大佬出大錢奉承,使之有能力開設堂子,紅遍南城、紅遍
京師;十六七歲到達全盛;十八歲以後便要衰落,因為人越來越象男子,被稱作
"潯陽婦"而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同秋過年不就要十八歲了嗎?
"師弟,"同春真誠地勸道﹕"多積些錢也是正理。置些田產房屋,娶平生子。.....
"“不,不,我不要子孫!"同秋突然打斷師兄的話﹕"他們免不了也要操這梨園生
涯,我寧肯孤獨一世!"他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聽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說這樣的話,實在令人難過。同春打心眼兒裡原諒了
師弟。
"師兄,你一向清清白白,今兒個怎麼又。....."“不,不!我的意思你沒有
理會。我想請你薦個班子!"“師兄你要登台唱戲?"“嗯。"“你想進哪個班?唱
什麼角兒?"“哪個班都成,只要是新年往永平府一路去的就行。角色也隨便,生
、旦我還都能拾得起來。"“你要去給師父上墳?"“要去。也要掙口飯吃。"同秋
眼珠一轉,問﹕"還要看看喬家母女姐妹吧?"“不用多問了。師弟肯不肯幫忙吧!
"“師兄是當年的梨園三杰,至今膾炙人口,任哪個班子,怕不要搶得打破頭!這
有什麼難!師兄,三年沒聽你唱了,唱一折好不好?我去叫笛子、笙、板來!"同
春點了一出《桃花人面》,這是班子裡常演的戲目。但同春並不唱主角蓁兒的段
落,卻作起博陵崔護那瀟灑文雅的身段;他並不唱《初遇》那一折,偏偏要求試
一試《題詩》那一折的《落梅風》帶三令﹕《甜水令》、《得勝令》和《折桂令》。
同秋為他輕敲檀板,笙笛悠揚,奏出了引子。同春半板不錯,開口便唱﹕?
落梅風?﹕細雨灑輕寒,綠繡芳草淺,隔溪的沙鳥幾處如相見。滿旗亭花開儼然,
盼不見去年人面。
在這裡有一句簡單的道白﹕"此間已是她門首了。"同春念得吞吐縈回、柔腸
百轉,隨後便唱出那有名的三令﹕?甜水令?﹕呀,為甚呵村莊冷落,朱扉鎮鎖,
春風靜掩,桃李笑無言?可正是雲離楚岫,霧散秦樓,玉去藍田,則教我對花枝
空憶當年。
?得勝令?﹕千種恨,向誰言?萬般愁,空自憐。你可是化朝雲陽台畔?俺
怎能結同心古樹邊?盤旋,看水上雙飛燕;遷延,聽枝頭泣杜鵑。
?折桂令?﹕望芳郊晴嵐半天,看幾個典春衣,行歌繡筵。誰似俺春恨綿綿,
良辰無那,淚灑風前。哭如痴,吟如醉,海棠邊又增新病;住不可,行不能,桃
花下怎尋舊緣?枉自留連,漫自俄延,空目斷煙波畫船,空歷遍雲山墓田。.....
同春連唱帶做,唱得如痴如醉,做得活靈活現。到後來,他竟唱出了眼淚,敲檀
板的同秋都看呆了。
唱完了,同秋停板,笛師停笛,笙師緩緩放下了玉笙,他們象睡著了似地愣
了片刻,幾雙如醉的眼睛同時望著同春,又好象沒看見他。終於,同秋先嘆了口
氣,說﹕"真是太妙了!
師兄非但不減當年,簡直是聲情並茂,繞梁三日!"笙師一個勁兒地打量同春,
不知拿什麼話贊美才好。老笛師弄清了他就是當年的雲官後,捻著胡須笑道﹕"怪
不得!
我說多年沒有聽過唱這麼好的角色了嘛!搭班的事,包在我身上!。.....”
當晚,同春住在了媚香堂。後來又來了些打茶圍的客人,同春只得避到後院小屋
裡去了。
望著如海的天空,望著圓月和灼灼閃耀的寒星,同春的心裡如沸騰了一般。
出於自感自嘆自寫心情,他選唱了《桃花人面》,而演唱"三令"的結果,卻使他
心緒更加繚亂了。
他何曾忘記過夢姑?
不管怎麼貧困,他都不肯賣掉那一副碧玉鐲子;不管心裡怎樣怨恨喬家母女,
他都舍不得扔掉夢姑留給他的唯一信物--那個精心繡製的香荷包。他見過優伶與
狎客間的"情愛",也見過張漢、粉兒與李振鄴之間的"情愛",他見得太多了,多
得令他作嘔。面對這些,他怎麼不懷念少年時那純美無瑕的情感?正如置身污泥
濁水的惡臭中,回憶起一泓透明甘美的清泉一般,清泉愈顯得美好,夢姑愈加令
他懷念。他並不是沒有成家的機會,張漢、李振鄴都曾替他物色過。但怎麼能與
夢姑相比?雖然夢姑已屬他人,成了夢裡的姑娘,但他仍想找一個和她相仿的人
兒。
張漢被囚、李振鄴正法,他要娶親,就更加渺茫了。
誰想得到,會有昨天的奇遇?
昨天,他當臨時小工,在隆福寺幫一家花炮棚賣貨。從入臘到元宵節,花炮
都是熱門貨。但凡年前逛隆福寺,但凡家中有孩子,誰不買花炮過年呢?同春幫
忙的棚攤子花色最齊全,除了一般花炮棚都有的大小花盒、各種鞭炮、煙花竿子
、盆花瓜架之外,還特地辦了幾種新花樣﹕水澆蓮花、金盤落月、飛天十響、五
鬼鬧判,最響亮的名字是炮打襄陽城。
所以這一攤生意最興隆,臨時伙計柳同春也忙得滿頭大汗。
遠遠走來兩個韃子,一老一小,顯然是來操辦年貨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專為
挑擔背筐的僕役。小韃子硬拉著老韃子在幾個花炮棚間轉悠過來轉悠過去,這兒
買幾種,那兒買幾樣,最後停在同春守著的貨攤前,爺兒倆嘰哩咕嚕地說著滿洲
話。
同春忙著應付別的主顧,沒注意這一老一小,不料,一串清脆的、地地道道
的京東話從那小韃子嘴裡甩出來﹕"賣花炮的!
每樣盒子、鞭炮給我們來五個!五鬼鬧判、飛天十響、炮打襄陽城,一樣來
十個!"這下子同春可認清楚了,快活地大叫﹕"哎呀!費耀色!”
費耀色一愣,黑黑的眼睛一閃,跳著腳叫道﹕"同春哥!
是同春哥!你怎麼在這兒!。.....瑪法!瑪法!"蘇爾登走過來,見到同春
非常高興,"呱啦呱啦"說了許多話,同春只聽懂了幾句,不過是問他這些年都在
哪裡,做什麼事,如今過得可好,有沒有娶親等等。對這些問題同春一個也不想
回答,只含糊地說﹕"都好,都好,費耀色長得這麼大了,差點兒認不出來了。"
他們說了好一陣,弄得那花炮棚主人不住地用眼睛瞪同春。要不是因為費耀色爺
兒倆是滿洲人,他早就扯開喉嚨訓斥他的臨時小伙計了。機靈的費耀色一眼看到
那主人的臉色,對爺爺說了幾句滿語,老人立刻對身後的背筐僕役招招手,從筐
裡提出一盒紅紙包的點心,又從懷裡摸出一個鑄成五福梅花形的小銀錁子,讓費
耀色一起給了同春。同春心裡感動,一個勁兒地推辭,費耀色就一個勁兒地強塞。
蘇爾登瑪法指著自己的臉,笑著用半生不熟的漢話費勁地說﹕"這個面子。.....
不給我?"同春不再推辭,向老瑪法表示了謝意。蘇爾登摸著胡子,嘿嘿地直笑,
爺兒倆高高興興地走了。
瑪法的黃狼皮帽剛剛消失在起伏的人群深處,費耀色又跑了回來,一把抓住
同春的手,湊在他耳邊緊張地說﹕"同春哥,快去救救夢姑姐姐吧!她快要活不成
啦!"同春疑心自己聽錯了,但雙腿一時竟軟了,嘴唇也簌簌發抖,心慌意亂到極
點﹕"你說什麼?"這句話是憑本能冒出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說了沒說。
費耀色一口氣把容姑告訴他的那些事全倒出來了﹕小道士怎麼娶了夢姑;怎
麼把一對雙生女孩扔到山裡喂狼;怎麼趁她哥哥不在家霸佔她家的田產房屋;怎
麼虐待夢姑,等等。臨了,費耀色再三囑咐﹕"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對容姑發
了誓的,連對我爺爺也沒敢說!。.....同春哥,我見過的人裡頭,數你最俠義、
最好心腸了,你快去救救夢姑姐姐吧!"這個十二歲的小男孩,很為自己眼裡冒出
來的淚花感到羞恥,說完話,趕快轉身,抹著臉跑走了。跑出十來步又停下,雙
手放在嘴邊,做成喇叭狀,再喊一聲﹕"同春哥,可得趕早啊,就指著你啦!"費
耀色消失在稿人廣眾之中。同春渾身發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猛烈的 心跳
撞擊著胸腔,太陽穴象有一柄錘子在急速地敲打,痛楚、憤怒、憂慮,一時都集
中在胸臆間,悶得他喘不過氣來﹕原來是這樣的!夢姑受氣了,喬家受氣了,老
道師徒必定是垂涎喬家的財產和夢姑的美貌!我,也受氣了!。.....可是,小道
人已經還俗,夢姑已經是他的妻子了,柳同春是外人啊,有什麼辦法呢?。.....
他雙手抱住了頭,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當年,同春是個倔強剛烈的孩子,
敢斗驍騎兵,敢擊登聞鼓,公堂上三十棍打下來,大人都要哭天喊地,他小小年
紀卻一聲不哼。可是,自從進了京師,在梨園行過的是那樣的日子,後來又跟了
那樣一個主人,天天見到的是那樣的冠蓋來往,世態人情在教訓他,所見所聞、
親身所受的種種經歷,象一層層沙土,掩埋了他的本性,他以為看透了世情,為
人也變得越來越世故圓滑。夢姑,是刻在他心靈深處的青梅竹馬的情侶,是永遠
和他那被埋藏的本性緊緊連在一起的。只有夢姑能夠震撼他,能夠喚醒他的本性,
使他打破自封的厚殼,還原為早年那個性情剛正、俠骨柔腸的柳同春。
同春的心在顫抖,渾身在顫抖。他看見了什麼?。.....啊,是遍體鱗傷的夢
姑!她奄奄一息,痛苦無告地向他伸出雙手,美麗的眼睛裡涌動著淚,絕望地呼
喚著﹕"救救我!救救我呀,同春哥!。....."同春猛地站起來,額上青筋暴起,
雙手捏得"咯 "響,黑眉緊皺,眉梢幾乎飛上雙鬢,但他的眼睛卻漸漸變得冷靜
、鎮定,重又閃出象鋼刀那樣銳利而堅毅的光芒。
就這樣,臘月十五的月明之夜,他造訪了三年不曾見面的媚香堂主人。
正月初一,永平府虹橋鎮上比往年熱鬧。除了秧歌、高蹺、舞獅子,還請來
了一台戲。這可不是一般的野台子戲,甚至不是縣裡府裡的那些戲班子,這是京
師有名的聚慶班。因此,四鎮八村、周遭百裡的村民,都早早地趕了來佔地方看
戲,一飽眼福。爆竹聲擊浪轟雷也似的,和著鑼鼓聲、嗩吶聲、車馬喧囂聲、買
賣吆喝聲、呼兒喚女聲,交匯成一片,直響到戲台前。戲台前更是人山人海。
《開門見喜》、《招財進寶》之類的節令開場戲已經演過去了,接著演的就
是當時頗為盛行的《鬧門神》。寫的是除夕之夜,新門神上任,舊門神卻不肯讓
位。鐘馗、紫姑神、灶君、和合仙都被邀來勸解,舊門神執意不聽。最後,還是
九天監察使者下界查辦,把舊門神和他的僕從順風耳謫遣沙門島了事。這是一出
輕松的短喜劇,人們都很愛看。因為它是當令戲,寫的除夕元旦,人物也是人所
共知的家神;而戲中的舊門神,頗似官場上一些人的嘴臉,戲文把他罵得十分痛
快。所以新門神指責舊門神的幾段嘲罵曲子,竟有許多人合著一起唱﹕〔踏陣馬〕
桃符神傳說與老三台(指舊門神),他貪圖則甚?腌醺無賴,骨瘦枯柴,赤髭須
都變雪白,只爭些門面在,那管它百事虺蕧,萬口酢
〔天淨沙〕你只道多年當道狼豺,張的牙爪無對,恃神通布擺,興妖作怪,
不見那雪獅子倒頭歪!
戲場上氣氛熱烈,還因為大家喜愛台上的伶工。唱得最多的是新門神,他唱
得清越無比,而且扮相俊美,身段瀟灑。
京東一帶自明朝中葉以來演戲成風,人們聽戲看戲水準極高,如今見到這麼
一個好角色,真是又驚又喜、如痴如醉。還有扮紫姑神的那個旦角,雖然只有幾
句話、一段唱,可是風神綽約,容貌嬌艷,也使人們驚異了一陣。
不知什麼時候,幾名衙役也走進看戲的人群。他們旁邊一個平民指著台上的
新門神說﹕"就是他,還有那紫姑神。"另一名觀眾顯然是個百事通,對此人不屑
地看了一眼,撇嘴說﹕"連這也不知道?扮新門神的叫柳雲官,扮紫姑神的叫柳蓮
官,上好的一對兒!下面還要唱《京兆眉》,他倆就要扮小兩口啦,那才叫好看
呢!明兒個他們唱《荊釵記》,四十多折,總得演三天吧!這回可過了戲癮啦!。.....
"旁邊的許多人噓他,因為新門神又開始唱了。
幾名衙役互相看看,一個小聲說﹕"怎麼樣,上吧?"另一個小聲回答﹕"唉!
唱得實在是好!"“可不!真想看罷《京兆眉》《荊釵記》再。....."第三個聲音
更低。
"那怎麼行!誤了事誰個吃罪得起!"第四個顯然是個小頭目,跟那三個就有
些不同。
"唉,好歹讓我們看看《京兆眉》吧!"兩名衙役同聲懇求,小頭目望著五彩
繽紛的戲台,也不忍就下決心。
《京兆眉》剛剛下場,台下突然一片喧鬧,不知哪裡來的一隊騎馬滿兵包圍
了戲場,衙役們則沖進人群,沖上戲台大叫著﹕"拿賊匪!拿賊匪!"他們揮著棍
子、戒刀和捕繩,見戴白帽子的就抓,還不時掀下男人的帽子。一時間人群大亂,
小孩哭大人叫,拚命四下逃竄。衙役打傷了許多人,又擠傷了許多人,亂了半天,
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同春和同秋他們見勢不好,連忙卸裝換衣,想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不想衙
役們已經沖進後台,見到他倆,一聲冷笑,上來就拿鐵鏈當胸鎖祝同秋嚇得一個
勁兒地哆嗦,同春氣得眉眼都歪扭了,喊道﹕"你們干什麼?怎麼不分青紅皂白,
亂抓良民?"“哼,好一個良民!"衙役冷笑一聲,拉了他們要走。班主一群人圍
上來跪下哀告道﹕"大老爺,大老爺!他們實在是良民,放了吧!我們從京師來,
回去沒法交代啊!。....."“別拿京師嚇唬人!"衙役惡狠狠地說﹕"這是叛逆大
案,十惡不赦!"“啊!"同秋一聲驚呼,暈了過去。同春豎起眉毛還要爭辯,班
主連忙搶著說﹕"大老爺,這兩位實在是我們打京師有名的媚香堂請來的名角兒,
在京師多年,相與的都是大人老爺,決無叛逆情事,求您。....."他悄悄塞給衙
役一個紅紙包。
"哈,原來是一對兔子!"衙役鄙夷地笑罵一句,說﹕"老板,實話告訴你,這
裡出了一樁謀反大案,案中人以身帶大明通寶、永歷通寶、隆武通寶、弘光通寶
各種銅錢為憑證,戴白帽或不汩發為記號。這兩個人昨兒戴白帽,這一個還留長
發,被人首告了,沒個跑!"老板和同班伙伴萬分著急,老板連忙解釋說﹕"實在
冤枉啊!這位媚香堂主,一向唱旦角,頭發稍長原是朝廷準許的呀;他倆昨天遙
祭師父,是戴了半天白帽,今天並沒戴啊......"“不管那些!見了官再說!"同
春和同秋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押進鎮上的巡檢所。
因為抓的人太多了,巡檢所監房早就填滿,不得不騰出公堂大廳兩側的公務
房。同春、同秋和三十多個人都被塞進一間公務房,準備下午解送到縣。
同春抱歉地看著同秋嬌弱的體態、苦痛不堪的表情,嘆道﹕"都怪我!不該把
你拉到這裡來,讓你受這苦楚。....."同秋疲憊地垂頭說﹕"到這個份兒上,還有
什麼可說的?
是我自己要來,不怪你。....."他說著,嬌怯怯的就要哭,同春連忙脫下外
衣弄成坐墊,攙他靠牆坐下。他立刻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便嚶嚶地哭了起來。
同屋的人,盡管都是被抓進來的,都有一肚皮怨憤,但在兩個戲子面前,卻
覺得自家身份很高,一個個都擺出不屑置理的樣子。見同秋啼哭,反而輕薄地互
相使眼色,幾個浪蕩子竟不懷好意地訕笑著去逗他。同春老實不客氣地瞪他們一
眼,說﹕"不要旗人太甚!"一個滿臉邪氣的中年漢子眯著眼打量同春,猥褻地笑
著說﹕"小可憐樣兒!生氣了也別有味道,來,讓我瞧瞧。....."他伸手就來摸同
春的臉。同春怒火中燒,左手一擋,右手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哇"的一聲驚
叫,一下就摔了出去,狠狠地撞在牆上,隨後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話都
說不成聲了。眾人都嚇住了。門外巡丁聽見喊叫,吆喝道﹕"亂喊什麼?再喊就加
鐵鏈鐵鐐!"人們真的不作聲了,被巡盯也被同春鎮住了。同春正眼兒也不瞧他們,
獨個兒走到窗前,抱著肩膀,透過破窗戶紙,呆呆地向外望著。突然,他大喊一
聲,把眾人嚇了一跳﹕"瑪法!蘇爾登瑪法!"他一面喊一面用力捶打窗戶,高叫
冤枉。
原來,他看見巡檢官正客氣地點頭哈腰,陪蘇爾登走上巡檢所的正廳。同春
這一喊,蘇爾登果然停步朝這邊看了看,對巡檢說了兩句,巡檢立刻命巡丁把同
春押過去。
蘇爾登一見是同春,很是驚訝,忙問這是怎麼回事?同春便把自己和同秋搭
班來永平唱戲,不久要回馬蘭村給師父上墳,在這裡無故被逮的前前後後說了一
遍。巡檢在一旁聽著,一面看看蘇爾登的臉色,一面很有幾分不安地把同春的話
用滿語講給蘇爾登聽。他知道蘇爾登聽漢話十懂八九,只是不會說,所以不敢胡
言亂語。
蘇爾登從毛茸茸的灰白眉毛下威嚴地看了巡檢一眼,說﹕"這兩個唱戲的娃娃
我認識,他們的師父我也認識,不是賊匪!
快放他們回鄉給老師父上墳!"
“是,是!"巡檢哪敢不聽從。可是蘇爾登非要親眼看著同春、同秋哥兒倆獲
釋不可。這樣,同秋也被提出了臨時牢房,和同春一道向蘇爾登瑪法叩頭致謝。
蘇爾登連忙把他倆攙起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感慨地說﹕"明明還是小
娃娃,怎麼轉眼就成小伙兒啦?還是這麼漂亮的小伙子!唉,我怎麼會不老!"他
又用蹩腳的漢話連連說﹕"老了,我可真老啦!"同春問﹕"蘇爾登瑪法,費耀色也
在這裡?"“不。這裡,馬蘭村,很亂。他,送京師去了。"“馬蘭村很亂?"同秋
驚懼地小聲問。
蘇爾登的灰色濃眉皺起來了,沉默片刻,說﹕"那個白衣道人,那個袁道姑,
那個喬家的人,叛逆!謀反!你們不要去找他們!懂嗎?"同春只覺腦子裡"嗡"的
一響,咬牙把一聲驚呼硬憋回去。這時候,這種情況下,他應該什麼話都不要問。
同春哥兒倆被一個多嘴的巡丁進出巡檢所。此人因為是戲迷,又看了他倆的
戲,態度相當客氣,他悄悄說﹕"你倆真走運,認識那個老滿人。這樁謀反大案就
是他告發的,所以巡檢不敢不聽他的話。要不然,才不肯放你們呢,多抓一個反
叛多一份功!”
“他告發的?"同春又吃了一驚。
"犯案的人挺多,是嗎?都抓住了?"同秋也問。
"可不是!都檻送進京了,年前就押走了!抄查出好些金銀財寶、好些偽永歷
的印信、札付,真了不得!。.....哦,只有那個叫喬柏年的,那會兒沒在家,沒
抓祝沒事兒!過了年就會來個天下通緝!謀反大案哪,跑得了?。....."檻送進
京了。.....夢姑呢?容姑呢?她們也被拖進這場彌天大禍了嗎?同春的心象墜上
了沉重的鉛塊,往下沉,往下沉。.....三天後,同春送走了因驚嚇而病倒的嬌弱
的同秋,獨自回到了馬蘭村。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棵獨立山坡的老杏。它象一個年邁的老人,張開枯
枝,迎接歸來的游子。它,能喚起同春多少美好的回憶啊!撫摸著那黝黑如鐵的
樹干,同春心裡熱辣辣的。他沒有心思慨嘆,攀著老杏的枝椏,舉目北望,村邊
的環秀觀,觀後不遠的喬家院落看得一清二楚。古舊的觀門貼著交叉封條,嶄新
的喬家紅旗門上,也貼著交叉封條。沒有人聲,沒有人影,甚至也沒有過路的行
人。同春很快就明白了,因為喬家院邊的小巷中,不時露出巡丁的紅纓帽頂,他
們是在監視、等候,要撒網捉魚啊!。.....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喬家母女看
來都。.....同春沒有力氣再往村裡走了。他扶著樹干坐下,坐在老杏樹那從地土
中突出的堅硬的老根上。原野、山川、村落,歷歷在目,依然和過去一樣,但是,
它們怎麼看上去那麼蒼白、那麼淒涼?
就和同春的心一樣,空落落,白茫茫。.....三車輪兒"吱吱"響個不停。
兩頭黃牛也許是太老了吧,走得這樣慢。新年剛過,天氣便轉暖,太陽當空,照
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躺在糧車上的柳同春,隨著車身搖晃著,舒服得仿佛睡著了。
同春在馬蘭村的老鄰居家住了幾天,鄉親們東一句西一句的,他慢慢摸清了
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用說了,那老道師徒謀反蓄意已久,喬家也著了他們的道兒。
臘月裡到村裡來的那許多騎馬帶刀的人,想必是他們的同伙。又是那個王用修,
幾次去偷聽,不得要領,又不敢得罪喬柏年,便去搬動老韃子蘇爾登。別瞧蘇爾
登平日不管閒事,也不欺負人,可一聽說有人謀反,登時炸了,上府裡一告,縣
裡也知道了。府裡縣裡兩下裡一起動手,老道師徒和同伙們一個也沒跑掉!
環秀觀、喬家院都被抄個淨光。誰知道那小道士還娶了那麼多房妻妾?這回
一網打盡,連袁道姑都抓去了。後來那伙子裡有好些人自首,把憑證、記號和新
正日要搶縣裡糧倉銀庫的事都說出來了。這才在各處布下羅網,捉拿不汩頭的、
戴白帽的人。說起戴白帽,還有個講究。那伙人有句口號,叫做"紅花開敗黑花生,
黑花單等白花青",說是清朝戴的是紅帽,他們戴的是白帽,就如秋霜一般,專打
紅花。。.....那麼夢姑的下落呢?誰也無法回答。所幸夢姑生為女子,不至於"
立斬",但是"入官發賣",或"給付功臣家為奴",則是此案中所有女子逃脫不了的
命運。在京師這麼多年,同春見的還少嗎?
常有這樣的事﹕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顯得寶貴;常有這樣的人﹕命運的打
擊越是沉重,他越是不肯屈服!在離開馬蘭村,離開養育了同春一生最可珍愛的
情感的山山水水的那一刻,同春對天發誓﹕他非要救出夢姑不可!
如今,他躺在嘎嘎作響的牛車上,正在籌劃如何探尋夢姑的下落。他絲毫沒
有睡意,頭腦極為活躍。他仿佛一下子變得聰明了,而且精神百倍﹕他要去救人!
他這樣一個低賤的、為許多人所不齒的下等人,要去打救更苦的、落入火坑的人!
有了這麼一個明確的、引以自豪的高尚目的,縱然前途未卜、困難重重,他也覺
得活著有了希望,有了味道。
這輛裝滿糧袋的牛車,是他老鄰居的。這老漢最善種黃米和黏高粱。京師一
家點心鋪專要他這兩樣,給價比別處高一倍,只是要他每年送兩趟。本當秋後就
送,因故拖到立春,同春正好跟他搭伴,一路做了他的幫手。車又重,牛又慢,
兩人輪流趕車,晝行夜宿,到京師已經是第三天過午了。
一進永定門,同春就覺著異樣,街上人馬車輛比往常擁擠。老漢心裡發怯,
把鞭子交給了同春。同春趕車可不生疏,不管在戲班還是當書童僕役,這是少不
了的差使。他"叭"地甩出響鞭,指揮轅牛沿著深深的車轍穩穩當當地往北走去。
那家點心鋪在前門糧食店。
"啊哈!小同春兒!好大一車糧食!打哪兒發財兒回來啦?"一個難聽的公鴨
嗓大聲嚷著,嚇了同春一跳。原來是他跟張漢當書童時認識的一個京師長隨,有
名的無賴。同春不願意搭理他,冷冷地回一句﹕"人家的貨,我給趕車!"那人跟
在車邊走著,哈哈一笑﹕"別哄我啦,就你這身打扮,趕車的?連毛孩子也不信哪!
"同春皺皺眉頭。這倒是真的,他還穿著年節穿的那件皮褂子呢,是打同秋那兒借
來的,他自己也忘了。
"瞧瞧,圓不了謊啦!"那人很討厭地格格直笑﹕"哎,我說你倒停停啊,我有
話跟你說,別太不給面子啦!。....."同春無奈,喝牛停車,那人立刻親熱地拉
住同春胳膊﹕“好兄弟,這些日子沒見,怪想你的,走,上興盛居喝兩盅,我請
客!"同春忍氣,應付著說﹕"大哥好意,小弟心領了。改日吧,我眼下要趕車送
糧,天不早了!"“唉,唉,你聽我說呀,"他的眼睛骨碌碌地直往車上轉溜﹕"哥
哥我這些日子運氣不好,混得窮透了,幾家的活兒都辭了,眼前就揭不開鍋啦。
--這麼著吧,好兄弟,你借給我一石糧食怎麼樣,過兩個月準還,成不成?"“你
說什麼呀!"同春責怪地說﹕"這糧食真不是我的!人家辛辛苦苦打永平府趕來京
師送給糧主,誤了事不是玩的!"老漢趕緊下車過來,陪笑道﹕"這一車又不是大
米白面,盡些個黃米黏高粱,桂蘭齋早訂下的,實在不能動。"那人哪裡肯聽,死
皮賴臉地纏住同春﹕"是你的也罷,不是你的也罷,這點面子還不給?就一石,就
一石!一個月就還!"同春懶得再費口舌,脫開他的手,跳上車幫,口裡"哦吁"一
聲,鞭子一甩,兩頭牛邁開步子,大車慢慢起動前進。
那無賴大怒,往前跑了十來步,攔在車前,揮胳膊甩掉大褂,"噗"的一聲仰
天躺在車轍中。他蹺起二郎腿,抱著雙臂,洋洋得意地喊道﹕"你們這兩個老慳!
敢壓我嗎?要敢,今兒老子等著!要不敢,老老實實給我十石糧!"同春又氣又急﹕
"你給我起來,耍什麼無賴!"他跳下車去拉那無賴,那無賴叫喊起來﹕"打死人啦!
把胳膊拉折啦!--"他倒真有力氣,象長在地上似的,同春不但拉他不動,而且他
又喊又叫地招來許多人圍著看熱鬧,眾目睽睽,同春反而無計可施。誰不怕這個
不講理的混混呀!
老漢上前哀告,那無賴把頭一扭,聽都不聽。老漢無奈,說﹕"算我倒霉,送
你一石黃米,總行了吧?"“嘿嘿!晚啦!早給我一石不就沒事了?這會兒,不行!
"“唉呀,好爺哩!"老漢急得滿頭大汗﹕"十石實在太多,小老兒一年也打不下多
少,求你減些個,我給你老叩頭......"那無賴躺在那兒傲慢地笑道﹕"叩頭頂個
屁用!就是十石,一顆也不能少!"太陽平西了,聚觀的人越來越多,象幾堵牆似
地圍著看熱鬧,有的說笑,有的叫罵,同春手足無措,老漢急得直掉淚,可就是
沒辦法對付這個無賴。後面壓了一長溜牛車騾車,都動彈不了,急得亂吼亂罵。
一陣馬嘶,幾匹高頭大馬跑近,一個頭戴貂帽、身著繡花戰袍、披一領黑絨
披風的偉岸丈夫下了馬。人群立刻給他讓出一條道,表示對他寄予勸解的希望。
他看了看情勢,皺著又粗又黑的海參眉問﹕"怎麼回事?"老漢連忙指著無賴道﹕
"他說要不敢壓死他,就得給他十石糧!"那人兩大步就跨到無賴身邊,冷笑一聲,
喝叱道﹕"這話是你說的?"無賴大怒,一拍胸脯﹕"就是老子說的!關你什麼事?
"戴貂帽的人一言不發,猛一回身,奪過同春手裡的鞭子,"啪”的一聲狠抽牛背,
兩頭牛一驚,猛地向前躥去,轟隆隆大車一陣響,竟從那無賴身上壓了過去!車
過後,一片血跡,那無賴腹裂而死,臉上是一副極度驚懼的表情。
圍觀的人大驚失色,膽小的嚇得抖成一團,附近的司坊官和鄉約聞訊趕來,
車主老漢和同春都覺得大禍臨頭了。可是戴貂帽的人竟毫不在意,靜靜她說﹕"他
自己求死,何必讓他活著!"他又回頭催促老漢說﹕"你們走吧,是我殺他的,沒
你們的事!"可是司坊官和鄉約見出了人命,哪裡肯放車走,還叫來些巡檢、捕役,
要綁這戴貂帽的人去見官。這裡正在鬧鬧嚷嚷地不可開交,忽然有人喊﹕"南城御
史來了!"果然,開道鑼一聲又一聲,主管京師南城治安事項的巡城御史聞訊趕到
了。
南城御史走近現場時,巡檢和捕役正拿出繩索要綁那肇事人。御史一看大驚,
喝退眾人,趕緊沖上去幾步,跪到戴貂皮帽人的腳前,叩頭道﹕"小官來遲,特地
請罪!"圍觀的人們哪能想到這個局面,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直噓氣。戴貂
帽的人聲音有些沙啞,但氣勢很充沛,有一股鎮人的威嚴﹕"這是皇城御道,奸民
橫行如此,要巡城御史干什麼用?"御史連連叩頭,面色如土,聽他繼續大聲說﹕
"再有學這無賴的,今天就是樣子,壓死勿論!"說罷,他轉身上馬,那一小隊剛
才站在人圈外竊笑的騎兵跟在他身後,向北馳去。
巡城御史站起來,對著司坊官大發雷霆﹕"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為什麼不早
早差人來報?饒不了你們!鞭三十!"御史身邊的役吏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下司坊
官揮鞭就打,打得他們不住地叫喊求饒。人們都嚇呆了。這戴貂帽的到底是什麼
官?這麼大的威風!
同春身邊那個胥役悄悄對同春說,"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我也剛知道--那是
簡親王!"人們咋舌不已。誰不知道,簡親王濟度--鄭親王濟爾哈朗的兒子,是眼
下朝中最尊貴、最威嚴的親王啊!
簡親王濟度回到他巍峨富麗、僅亞於皇宮的親王府,早有侍從家僕等在門前
迎接。他覺得有些累,但又非常興奮以至於根本坐不下來。剛才在前門處置那個
無賴,以及由此引來的一場戲劇性的情節,使他很覺痛快,但更使他振奮的是,
皇上任命的安南靖寇大將軍、信郡王多尼,今天出師了!
他坐在舒服的軟塌上,喝著熱騰騰、香噴噴的奶茶,一碟碟黃黃的酥油點心
引人食欲。可是他還在體味著今天浸透他全身每根經絡的那種激情。
......五色旌旗颯爽飛揚;無數的龍紋散扇、酢 薄Ⅶ狻 諞 芻曰停
金鉞、臥瓜、吾杖金光閃閃;儀象、玉輅富麗雄壯--盛大的法駕鹵薄直排到午門!
出徵大將軍率出徵諸將身著采服,從午門開始,在兩排鹵薄的迎候和致敬中,由
鴻臚官導引著,莊重而肅穆地踏著漢白玉御道,穿過王公百官的侍班隊伍,一步
一步升上太和殿玉階,在雄偉無比、神聖無比的太和大殿,跪受大將軍印,奉天
子敕書,這是什麼樣的榮耀啊!。.....隨後,大將軍跟從天子往堂子行禮,祭大
,那又是何等的莊嚴!祖先的囑望、滿洲的命運,此刻仿佛一下子交給了大將
軍!。.....長安左門外的天子黃幄中,皇帝親自賺大將軍酒,大將軍跪受,飲畢
上馬,更有文武大臣代皇上送大將軍至郊外餞行,禮、兵二部堂官親自為大將軍
奉茶把盞。大將軍率從徵將士望闕謝恩,便率大軍代天子去巡狩、平定天下了!。.....
在這無比隆重和雄偉的大典中,最突出的人物,就是大將軍。大將軍是誰?今天
是信郡王多尼。但濟度不時有一種幻覺,仿佛他又受命為大將軍,又做了一次盛
大的命將出徵典禮的主角!象三年前他受命為定遠大將軍去徵剿鄭成功時一樣!
這無與倫比的莊嚴儀式,是由祖上流傳下來的,體現著祖先的尚武精神。濟度的
血管裡,流淌有努爾哈赤的血、皇太極的雄心和濟爾哈朗的忠誠,合成了馬上得
天下、馬上治天下的偉大抱負!
正是這種激情,促使他越禮郊送信郡王。因為按禮節,身為親王的他,是不
必同文武大臣一樣去郊外餞行的。他不但去了,還帶動好幾位親王、郡王也去了。
臨分別時,濟度執著多尼的手,虎目炯炯地說﹕"多尼!殺出咱們八旗的威風!"
也正是這種激情,使他當場約請同去的子侄弟兄們,那些王公貴族中的小輩,下
午到自己府中練射。
三碗奶茶喝過,他沸騰的心緒略略平靜了些,正想著要不要召福晉、側福晉
來說會子話,門上報進﹕巽親王常阿岱、顯親王富綬與七弟溫良郡王猛峨、康郡
王杰書、順承郡王勒爾錦五王聯翩在府前下馬,求見王爺。濟度很高興,立刻出
迎。在正殿行了賓主禮,再行家人禮,濟度便立刻領諸王到射圃去了。
射圃,在王府東側,長寬都在百丈以外,高大的牆垣下一圈槐樹,圍著平坦
開闊的場地,能跑馬、能射箭、能習武。
樹下有幾排小平房,平房的那一邊是菜圃和花圃,管理菜、花和武器的奴婢
就住在那些平房裡。緊靠王府主要建築這邊,建了一座觀射樓,那是雕梁畫棟、
綠琉璃瓦頂、飛檐上蹲著七只壓角獸的華美建築,完全符合親王府的製度。觀射
樓是專供王爺和王府子弟練武時觀射、休息用的。濟度把客人們帶到了這裡,樓
下正廳已擺好茶酒菜肴,地上也鋪好了氈墊座位。
在世的皇族親王、郡王中,和順治皇帝同輩的,只有簡親王、安親王和信郡
王三人了。信郡王多尼今天已受命領大將軍印出徵;安親王岳樂,和濟度一直不
那麼親近,而且論威望、論尊貴,也不能和他這位鄭親王世子相比。常阿岱、富
綬、猛峨,是子侄輩裡有威望的王爺。康郡王杰書雖說不完全與濟度合拍,但終
究是常阿岱的堂弟。孫輩的兩個郡王,克勤郡王羅科鐸已隨多尼南徵,只有這位
年輕的順承郡王勒爾錦在京。他不免有些嬌弱,但正因為此,非要他來不可!。.....
濟度打量著諸王,心裡很覺安慰﹕朝中有名氣的王爺,都在這裡了。他臉上泛出
長輩的和藹笑容,這和他威風凜凜的濃眉虎目極不相稱。他說﹕"今日送大將軍出
徵,賢侄們有何觀感?"諸王顯然都有許多感受,但在濟度面前不敢放肆。常阿岱
為人和他外相相似,比較粗莽,首先揚著頭大聲說﹕"真正叫人痛快!一肚子悶氣
全掃光啦!打天下、平四海,還得靠咱們八旗將士!"顯親王富綬是肅親王豪格的
兒子,順治皇帝的親侄。他承繼了父親的勇武體格,也承繼了父親的豪邁氣概,
他說﹕"叔王,八旗男兒百戰一生,不到這等地步,枉為人了!"濟度聽著他們振
奮的言談,正合心意,非常高興地說﹕"今日真大長了八旗的威風!賢侄們胸懷大
誌,自有拜將受印的一天!他年都當大將軍,老叔我死也瞑目!。.....祖宗創業
以弧矢威天下,所以八旗必須以騎射為本務。今日老夫心緒振奮,特邀賢侄們來
此較射,準備了小小采頭,為賢侄們助興。來,端上來!"侍從們順次走上,捧上
幾樣珍品放在正中間的桌上﹕一只潔白無瑕的羊脂玉雕荷葉片,兩只嵌寶石金杯,
三只點翠瓖紅白瑪瑙銀婊。一個個光彩奪目,很是誘人。濟度又指著射場正面的
三個支架,笑道﹕"賢侄們請看﹕右邊是鵠子,中間是花籃,左邊是綢巾。各射三
箭,射鵠子中最上層羊眼者為勝,射得籃開者為勝,射綢巾穿透者為勝。九射九
中者得玉器,九射六中者得金杯,九射三中者得銀婊。怎麼樣?"諸王這時都來了
精神,不象剛才那麼拘謹了。猛峨溫順地笑笑,說﹕"叔王,要是我們五個都九射
九中呢?玉器可只有一只呀!"濟度捋著不長的硬胡子笑道﹕"要能這樣,老叔補
給你們四只玉器,就怕你們沒有拿玉器的能耐!"這五位親王、郡王,是開國諸王
的第三代、第四代子孫,雖說沒有先輩那般神勇,一個個也還年輕力壯、武藝不
凡,被濟度一激,都坐不住了,磨拳擦掌地要顯顯本領,紛紛到廳側的武器架上
選取弓箭。勒爾錦輩分最低,年紀最輕,心也最虛。他不敢說自己騎射低劣,只
能硬著頭皮跟叔輩們一起去選弓箭。
要射百步之外的目標,又用的是鏃長五寸、箭長三尺的祖上傳下來的透甲錐,
不選硬弓根本不行。勒爾錦愁眉苦臉地選了一張弓、九支箭,回到正廳,對遠遠
的鵠子、花籃看了看。鄭親王家傳的鵠子是四層箭靶,最下一層大小確和黃鵠差
不多,上一層就如飛鴿,再上一層小如麻雀,最上層被稱作羊眼,因為那只假鳥
做得只有羊眼那麼校至於花籃就更奇巧了﹕那是由許多鐵圈相銜合組成的葫蘆形
的東西,葫蘆的腰間有一個紅色的小木環,飛箭只有正好穿過木環,所有鐵圈才
能全部張開,使那葫蘆變成一只漂亮的花籃。老天!
別說射了,那羊眼和紅環看都看它不清!。.....“勒爾錦,你平日也用這箭
練射嗎?"濟度站在勒爾錦面前問他。勒爾錦心裡發慌,說﹕"沒,沒有。額娘說
我還小......""還小?"親緣上和勒爾錦關系最近的常阿岱不客氣地說﹕"我八歲
練騎射,十三歲就能開硬弓。你今年多大啦?"勒爾錦不語。濟度和氣地笑笑,從
勒爾錦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中,從箭鏃頭捋到箭羽尾,深情地說﹕"看看這
箭,不愧透甲錐的英名!射中了必定洞穿,能夠連貫二人還有余力。你父親勒克
德渾當年為平南大將軍,攻進南京,就用這透甲錐,開硬弓射太和門,深至沒羽,
驚得南明弘光朝上下百官股顫而降。八旗所以威鎮天下呀!"“是,我日後一定發
憤練武。....."勒爾錦低頭小聲說。
常阿岱不滿地瞅著他﹕"你怎麼就拿不出咱們八旗男子漢的氣概?看看阿裡瑪,
就是死,也不倒咱滿洲巴圖魯的架子!"猛峨小聲問﹕"阿裡瑪,是不是老順承王
爺手下那員偏將,能舉千斤石獅子的那個?怎麼死了?"常阿岱說﹕"可不是他!
驕橫過了點,不法的事做得太多,竟鬧到宗室頭上,皇上賜死了,他還不當回事
兒。直到坐了行刑車往菜市口斬首那節骨眼,他才明白過來。車到宣武門,他大
吼大叫﹕'死就死,咱不在乎!可咱是滿洲人,不能叫蠻子看我的笑話!把我殺在
門裡吧!'他拿兩腳一分,掛住了城門娩洞,那車竟走不動了。行刑官也是滿洲人,
稟了皇上,依了他,果然死在宣武門內。"“真是個奇男子!"猛峨和富綬稱贊著。
幾位叔輩王爺的眼睛都望著勒爾錦,勒爾錦羞紅了臉,再不敢抬頭。
"對呀,"濟度拍拍勒爾錦的肩膀﹕"咱們滿洲人,可不能讓漢兒看笑話!"他
說著,從勒爾錦箭囊中抽走三支透甲錐,放進三支撲通的小鏃頭箭,說﹕"射紅環
必須用小箭。好了,你們開射吧!"他穩穩當當地坐在一張鋪了虎皮的大扶手圈椅
上,眯著眼觀看那五位王爺較射。
第一項射鵠,用透甲錐,居然個個三箭俱中,射中羊眼--自然不包括勒爾錦。
勒爾錦的弓太軟,透甲錐甚至射不出一百步,常阿岱和富綬哈哈大笑,勒爾錦不
敢在長輩面前發脾氣,羞得幾乎要哭出來。濟度命他用小箭射那麻雀大的中鵠,
總算不錯,箭箭到位,其中一箭中的,多少挽回點兒面子。
第二項射花籃,勒爾錦自知無能,收了弓,站在濟度身邊看他們四個人射。
這回常阿岱和富綬各中兩箭,常阿岱的堂弟杰書、富綬的親弟猛峨卻又三射三中,
遠遠望見那六個小葫蘆順次翻變成六只花籃,煞是好看。濟度很快活,忙命斟酒
上來,射中兩箭的喝兩盞,射中三箭的喝三盞。他笑道﹕"痛快!痛快!今天都遇
上痛快事兒!"他一高興,又把在前門處罰無賴的事說了一遍。
常阿岱因射飛了一箭,心裡正在懊喪,聽濟度這麼一講,來了情緒,說﹕"叔
王,為你這件痛快事,再賜侄兒一杯酒吧!"富綬也附和著,猛峨、杰書、勒爾錦
自然湊趣,一同敬了濟度一盞酒。常阿岱還粗聲大氣地說﹕"叔王,咱們滿洲人治
國理政,就該這麼干脆利落!快刀切豆腐!快刀斬亂麻!普天下但凡是個人,誰
不怕死?憑了快刀,沒個辦不成的事!干嗎偏去聽那蠻子文人的什麼仁政啦、什
麼民心啦,鬼話!
......"
"你喝多了?別胡扯!習武練射就習武練射,這不是談政事的地方!"濟度瞪
了常阿岱一眼,他不敢作聲了。
射綢方巾,是最難的一項。因為綢子很軟,又懸在空中,射出的角度必須絲
毫不差才能洞穿。常阿岱和富綬大力射出的箭,帶著響亮的嘯聲,都從綢巾下滑
走了,全都不中,氣得常阿岱拍著腦袋唉聲嘆氣。猛峨心細,射起來很慢,瞄準
好半天才放箭,可是只有第三箭洞穿了綢巾。
沒想到不愛說話的杰書,穩穩當當站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舒張,開弓如
滿月,一箭出去,綢巾穿透,二箭長嘯著剛離弦,第三支箭緊跟著追出去,"嗖"
"嗖"的兩聲響,另兩塊懸在空中的綢巾都被穿透了!
濟度鼓掌叫好,笑著站起來﹕"啊,玉器有主啦!早聽說康郡王內秀,話不多
本領不小,果然不錯!"他把裝了玉器的精致的檀木匣子給了杰書,盛著金杯的紅
木匣子給了九箭七中的猛峨,常阿岱和富綬兩個大力士,都是九箭五中,各得一
只銀婊。勒爾錦呢?濟度總歸是簡親王,不會使這位順承郡王太難堪,送給他一
個質地很好的翡翠扳指。這東西原本是射箭的人戴在拉弦的手指上保護皮肉的,
後來又成了一種裝飾品。濟度送他扳指也有兩個含義,既是一個紀念,又鼓勵他
練好騎射。所以常阿岱開玩笑地說﹕"叔王,我還不如也只中一箭呢!我寧肯要那
個翡翠扳指!"說得勒爾錦頭都抬不起來了。
新正剛過,還是日短夜長,不覺天色黑了下來。觀射樓一側燃起大火,火上
架著直徑五尺的大鍋,鍋裡煮著兩只羊、八十斤重的整豬。肉香味散到射圃的每
一個角落,令人饞涎欲滴。廳內地上七席,席上鋪紅氈,氈上設貂皮坐褥六個,
圍成一圈。每一坐褥前有一個直徑一尺的銀盤、一個直徑五寸的銀碗。眾人一看
便知,這是滿洲祖上傳下來的最隆重的吃肉大典,只有大祭祀、大喜慶,才會有
這種盛舉。今天簡親王竟用這種隆重的禮節招待他們,使他們十分感激。
濟度仍在評論著方才的較射﹕"賢侄們箭法各有長處。論力量,常阿岱最強;
論剛柔並濟,杰書第一;要論巧,勒爾錦將來還有希望。....."富綬笑道﹕"早就
聽說叔王箭法神妙,可惜天已黑了,不然,真想請叔王一射,讓我們開開眼界。.....
"濟度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令護衛把靶放在射場一百二十步之外。他緊一緊袖口,
挑選了一把硬弓、三支帶響哨的透甲錐,走到騎射點等候。他象一個鐵鑄的漢子,
生了根似地站在那裡,不遠處的火光在他臉上身上閃動,為他披了滿身紅雲,看
上去那麼英偉豪壯,撼人心魄。幾位王爺不覺看呆了。
布靶處遠遠傳來一聲長長的吆喝,想必靶已布好。什麼靶子呢?眾人費了好
大勁才看清遠處那三點極其微弱的淡紅色亮點。哦,那是懸在空中的三點香火啊!
濟度不理會眾人的驚愕,搭箭開弓,盯著那遙遠的微弱香火,"嗖"的一箭飛
出,"嗚"的一聲震耳的尖嘯猛然響起,很快,第二響,第三響,三支響箭,音調
各不相同,一聲比一聲高,呼嘯著飛向靶子,只見三點香火,從左到右,"撲"
“撲""撲"地依次熄滅了!
這麼準的眼力!這麼快的動作!這麼大的力量!眾人驚異得靜默有頃,才一
面揉著方才瞪得凸出去的發酸的眼珠,一面喧嚷著交口贊美﹕太叫人驚嘆了!
廚役用一只二尺直徑的大銀盤,獻上一大塊十斤左右的方肉,同時端上一只
尺徑大銀碗,盛滿濃濃的肉汁,一只長柄銀勺放在碗中。一名侍從則用金盤托來
一只粗陶大碗,把它雙手捧放在濟度面前,隨後向碗裡傾滿香味濃烈的高粱酒。
諸王盤膝坐定,濟度便舉起這盛滿高粱酒的粗陶碗,說﹕"賢侄們想必知道,
此碗是先祖與太祖皇帝兄弟們初創基業時圍坐燒肉飲酒所用。如今,我們靠太祖
、太宗皇帝的福佑,靠當今皇上的恩養,得有今日的榮華富貴。切不可忘記祖宗
創業的艱難,一定要承繼祖業,效法祖宗!請!"說罷,端碗喝了一口,按輩份年
歲的順序,遞給常阿岱,常阿岱喝了一口,再傳給富綬,然後是杰書、猛峨、勒
爾錦,最後仍回到濟度面前。濟度從腰間解下晶亮、鋒利的薄刃小刀,從那塊熱
騰騰的方肉上切下一塊薄如紙、大如掌、肥肉瘦肉和肉皮兼而有之的白肉,送進
嘴裡大嚼幾口,然後揮手做了個姿勢,大聲說﹕"請!"眾人也都拔出小刀,連說
帶笑,割肉大嚼。既沒有鹽,也不蘸蔥醬,就是白煮肉和肉湯。但肉煮得又嫩又
香,這些人從早上送大將軍出徵,下午又較射到天黑,早就餓了。常阿岱和富綬
更是狼吞虎咽。十斤肉頃刻將盡,常阿岱連聲高喊﹕"添肉!添肉!"作為主人的
濟度,高興得滿臉是笑,連連向諸位賢侄稱謝。肉吃得越多,則越表示對主人的
敬重,主人才會特別高興--這是滿洲的習俗。滿洲王公貴族都能吃肉,如常阿岱,
一人一頓便能吃十斤。於是,熱騰騰的方肉不斷地一盤一盤送上來,濃烈的高粱
酒一碗一碗斟上來,主客都吃得痛快,飲得酣暢,說笑聲如同鍋下的火焰,越燒
越旺。
一位總管這時來到濟度身邊,跪安後,說﹕"稟王爺,宗人府哈達主事下午就
來請見王爺,說是由刑部撥給功臣家為奴的人口十名。....."“已經送來了?"濟
度笑著問。進奴婢猶如進財物,令人高興,也是皇上賜給的一份榮耀。
"已經押到下房,請王爺過目。”
“不必了。稟知福晉處置就是了。不要忘記入門家訓。呃,這批人口是哪裡
撥來的?"“主事說,是永平府的一樁謀逆案。人口不少,各王府都分撥了一些。
先送到本府來的。"“好,去吧。款待那位主事。"濟度一擺手,總管退下。他轉
向諸王笑道﹕"賢侄們回府,也要有人口進項了。謀逆案多半牽連廣,入官人口最
多。"富綬笑道﹕"可惜是北人,若是南方叛案,還能得著幾個美女哩!"眾人哈哈
大笑,常阿岱噴著酒氣,問富綬道﹕"老弟,你家下口子不少啦,還貪心不足哇?。.....
近日背主逃走的還多嗎?"富綬皺皺眉頭﹕"不見少。"常阿岱轉向杰書﹕"你家呢?
"杰書文靜地說﹕"皇上都說了話,咱也不得不松寬些。說來也怪,松寬些,給他
們吃飽穿暖了,他們倒也不生事了。"常阿岱大手一揮﹕"鬼!咱才不信哩!這些
東西都是賤骨頭!你略松寬,他就要蹬鼻子上臉啦!給他們吃飽穿暖,得多大花
銷?。.....老弟,學學我吧,我有好辦法對付這些家伙!"勒爾錦忙問﹕"叔王家
有什麼好辦法?"常阿岱哈哈一笑﹕"別的不說,只教你一件﹕每晚上給他們一人
睡一條凳,用結實麻繩把他們綁在凳上,綁得緊緊的,看他往哪兒逃!天亮了解
開,叫他們干活去!"濟度搖搖頭,皺眉對常阿岱說﹕"賢侄,皇上已經諭令恩養
奴婢了,你怎麼還這樣粗魯呢?天天如此,未免過分了!對奴婢之輩,象馴馬一
樣,要緊的是去掉野性,一次就足夠了。
我立入門家訓,就是這意思。奴婢進門,先給一頓鞭打,必須打出威風,叫
他夢裡想起來都發抖,越是喊叫哀告,越不能住手。直打到他無聲無息,鞭子抽
在身上劈啪響,象打著石頭木頭一樣,才算打消了野性,這奴婢也才可用。但只
能打這一回,以後不是重罪不能輕易動鞭子,懂不懂?"“不懂!"仗著酒氣,常
阿岱憤憤地說﹕"想咱們祖上,憑著騎射武功才得來城池、牧嘗牛馬、奴婢,這是
老天爺給的!得了天下反倒這麼多事,這也不準、那也不許,天下不是我們滿洲
人打的嗎?皇上倒聽信那幫南蠻子的鬼話!
......"
"可不是!"富綬面色也陰沉了﹕"放著自家兄弟子侄不親近,倒把那些蠻子文
士一個個提升起來。.....皇上離祖法祖製越來越遠,離漢人漢俗越走越近了!"
猛峨緊張地小聲說﹕"聽說皇上把鰲拜和蘇克薩哈訓斥了一頓,怪他們科場案株連
太寬哩!"“哼!還有那位皇貴妃!"勒爾錦醉醺醺的,說話少了顧忌﹕"明明就是
半個蠻子,皇上偏寵著她!要是皇四子真的正位太子,這天下。.....嘿!"杰書
也憂心忡忡地說﹕"看樣子皇上又想廢皇後,這真叫人,唉。....."濟度擺擺手﹕
"唉,你們不要亂說亂講,皇上自有他的難處。....."可是這些人喝了許多酒,都
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酒後牢騷,原本難免,何況他們還沒有沾染多少漢人士大
夫那一套虛偽的舌辯術。好在濟度比較清醒,及時撤了酒,把大家帶回府中,讓
進客廳奉茶去了。
這些滿面通紅的王爺們剛坐定,簡親王福晉從後殿嚷著,驚慌失措地直沖進
來。諸王爺都是晚輩,連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福晉的表情和行動實在有些失度,
她揮著手,拍打著大腿,喊叫起來﹕"哎呀,可了不得啦!皇四子他、他夭折了!
"眾人吃了一驚,濟度忙說﹕"你說的什麼話?別犯胡涂!"“哎呀呀,剛才宮裡的
李總管來說的!皇三子死裡逃生,痘出透了。皇四子沒福,今兒早上就。....."
“別喊叫啦!"濟度生氣地吼一聲,福晉不吭氣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這消息震驚了。勒爾錦有心露出喜色,一看
連常阿岱都緊繃著臉,他也連忙收斂了。
好半天好半天,濟度才雙手合掌,虔誠地仰頭望天,小聲地說﹕"懲罰啊!真
是上天的懲罰啊!。.....上天示警了,就看皇上改不改啦!。....."四陣陣春風
掠過太液池水,皺起層層魚鱗似的波紋,使得倒映在水中的白塔和玉帶似的金鰲
玉垔橋都輕輕地顫抖了。
遙望東南,西苑的黛色接連著雄偉的紫禁城,氣勢逶迤連貫,與秀美的景山
交相輝映;近看瓊華島,亭閣樓榭依著山勢分布,高低錯落有致,掩映於蒼松翠
柏之中,山麓沿岸一排雙層六十間臨水游廊,象一條美麗的花邊彩帶,裝點得瓊
島有如仙境;眼前是映著藍天的透碧澄清的水,點綴著新綠的長長柳絲,不住地
點著波面,點出一個個一閃即逝的小圓圈。
從五龍亭放眼遠望,真叫人心曠神怡!莊太後的御座設在正中的龍澤亭中,
她卻沒有坐,正倚著亭邊白石欄桿,觀賞水中來回游動的紅金魚。
正月裡,皇四子因痘疹早殤,在宮中引起極大的震動。兩個多月過去了,極
其悲痛的和極為高興的人,都漸漸平靜了,余痛盡管深沉,余喜盡管悠長,卻已
經不再影響宮廷的正常生活了。莊太後為了排遣心中的氣悶和憂傷,消消宮裡的
晦氣,特地領了後妃們來北海散心。後妃們都很高興。一到五龍亭,太後就要她
們各自去散步游玩,無需在她身邊侍候。於是湖光山色之間,綠樹芳草、桃紅李
白的地方,處處都有身著紅、綠、粉、紫、藍各色錦緞繡袍的人兒在閃動,恰如
春花絢爛,為山水生色。
太後沿著漢白玉雕欄,順著曲折的平橋往東,走到滋香亭,送走了那條頭戴
紅冠的大金魚,回眸岸邊,見兩位宮妃正在一叢丁香花側說話。一個穿著綠色繡
花錦袍,梳著兩把頭,鬢邊插著靠綠色的絹花,一雙花盆底的繡鞋也是淡綠色的,
綠瑩瑩的色調,和這春三月的天氣很相稱。旁邊的那個一身漢家打扮,水紅的交
領寬袖衫,淡粉的百褶裙,頭上松松地挽了個垂牡丹的發髻,發間金釵在陽光下
射出黃澄澄的光芒。不用說,這是永壽宮恪妃石氏了,宮裡頭只有她是漢家裝束。
那一個是誰呢?一綠一粉,互相映襯,不象荷塘裡出水的蓮葉和粉荷花嗎?莊太
後命人召她們過來。
太後沒想到,那個綠盈盈的美人兒,竟是她的親侄女靜妃。記得她自被廢以
後,日常裡服飾落拓,毫無生氣,配上那整日的愁眉苦臉,連宮女們見了她都要
躲著走。今兒是怎麼啦?
太後笑道﹕"我真是見老了,老眼昏花的,這會兒才認出來是你!病全好啦?
"“謝母後動問,兒病已痊愈。"靜妃連忙躬身回答,那雙精致的繡鞋完全暴露在
太後面前,她覺得非常眼熟,便問道﹕"你這鞋面花樣這麼精巧,象是皇貴妃的繡
工。"靜妃答道﹕"母後真有眼力,正是皇貴妃賜給兒的。"太後心裡一動,再抬頭
看看恪妃,覺得她頭上的金鳳釵也似乎見過。恪妃發現太後的目光,連忙斂身說﹕
"太後,臣妾所戴金鳳釵,也是皇貴妃所賜,本是一雙,分給靜妃姐姐和我了。"
474少年天太後笑了,說﹕"難得你們這樣交好。"靜妃咬咬嘴唇,說﹕"母後大
約不知道,兒上月偶感風寒,並不想驚擾別人。皇貴妃知道了,竟親自來永壽宮
側居看視,膳食藥餌,件件經心,每夜陪伴到更深,次日天剛明又來慰問,整整
三天三夜,直到我病愈起身,她才重回承乾宮,我......母後,兒是被廢之人,
又居側宮,宮中上下,打心底裡說,誰肯正眼兒瞧我呢?石妃姐姐是永壽宮主,
可她身為漢家,別宮姐姐也不愛理會她。總是只有我們姐兒倆同病相憐罷了,誰
承想皇貴妃對我們這麼真心呢?何況正值四阿哥去了,她心裡不知怎麼苦哩,倒
來侍候我!。.....我這心裡。.....唉!"靜妃說著,淚眼熒熒,低下了頭。
"她心地仁厚,實在難得。....."一向羞怯膽小的恪妃,只說了一句,就低頭
悄悄地後退了兩步。
靜妃又說﹕"兒原本心灰意懶,只覺一生無望。皇貴妃一再為我寬心。她總是
說太後英敏通達,皇上一代明主,皇後仁愛有德,正要我輩內外輔助,成就大業,
萬不可頹然自棄。"太後笑道﹕"怪不得你精神了許多。皇貴妃說的是正理兒。
難得這孩子這麼懂事。"
“母後,她來了。"靜妃看看亭西,笑著說。果然,董鄂妃沿著太液池西岸,
拂著水邊青青的柳條,向五龍亭走來。淡淡的雪青色錦袍,烏黑的頭發,雪白的
面龐,和紅牆綠柳一同倒映在水面,裊裊婷婷,煞是好看。她身後跟著一個小宮
女,藍布袍子大黑長辮,很秀麗,卻又顯出一團稚氣。
太後眯著眼瞧瞧,說﹕"那跟著的是蓉妞兒嗎?怎麼越長越小了呢?"靜妃和
恪妃都笑了。靜妃說﹕"那不是蓉妞兒。皇貴妃說蓉妞兒已經二十三歲,該出宮配
人家了,年前就送了陪嫁出去了。這個小丫頭是內官監今年剛送來的。"太後看見
烏雲珠,心裡就很受用,她說﹕"你們別處玩會子去,別忘了日中回鮮碧樓用膳。
"靜妃和恪妃猜到太後想和董鄂妃說說娘兒們的體己話,便會心地微笑著對太後肅
一肅,離開了。
"你來做什麼?我不是叫你們各處玩玩兒的嗎?"太後見董鄂妃不待人請,徑
直來到亭中,心裡高興,卻故意板著臉問。
董鄂妃全不把太後的臉色當回事,笑吟吟地帶點兒頑皮勁兒走近來說﹕"我們
都走了,娘跟前沒人在。我想想心裡不忍得,回來侍候著,看看娘有沒有使我的
地方。"太後忍不住笑了﹕"好甜的嘴!怨不得連靜妃這個壞脾氣也服你。"“剛才
靜妃姐姐和恪妃姐姐來過了?"“論年歲,她們倒算得姐姐了。"太後笑得很舒心,
"你到永壽宮侍候靜妃,沒聽你說起過呀!"“份內的事,還用打擾娘的清靜嗎?
"董鄂妃微微歪頭,有點撒嬌的味道。她很快收斂了嬌態,微微蹙眉道﹕"靜妃姐
姐太苦了。娘,都四年了。.....娘的親侄女,皇上的親表姐......"莊太後輕輕
嘆了口氣。
董鄂妃親熱地湊到太後耳邊,悄悄地說﹕"娘,我向皇上勸奏過幾次,他,有
點松口了!"“啊?"太後微微一愣﹕"你勸他什麼?"皇貴妃聲音更低了﹕"要不升
貴妃,最少也該封她一宮主位。娘說好嗎?"“你!"太後看著烏雲珠動人的、流
光四射的眼睛,心裡又驚異又感慨﹕這個有心胸的孩子,活脫脫就是自己年輕時
候的影子啊!她一反平日的矜持,拉過烏雲珠柔軟細嫩的小手,嘆道,"真難為你
了,好孩子!想得這麼周全。有你在我那兒子身邊,我死也瞑目了。....."“娘,
快別說這樣的話!要死,我替娘死去!我準死在娘前頭!"董鄂妃笑嘻嘻地說。
"別胡說!這叫什麼話!。.....說真的,四阿哥去了,我這心裡頭。.....就
象割去了一塊!我看我那兒子也瘦了一圈。倒是你,成天不是勸慰我,就是勸慰
皇帝,照看膳食寢處,忙得不可開交。我怕你因為沒了四阿哥會過於悲痛,要大
病一場,誰知你象沒事兒一樣,你就真的不想四阿哥?。....."一道強烈的光焰
從烏雲珠眼中閃過,以致使她美麗的面容不禁抽搐了一下。但她很快控製了自己,
勉強笑道﹕"娘,人非草木,兒也不是鐵石心腸。娘和皇上,都是一身系天下安危
的至重至貴的人,兒縱然不肖,不能幫著分憂,也絕不能使太後和皇上為兒分心。
四阿哥產下後,我常常怕他夭折,使太後、皇上憂傷。他長得越招人愛,太後和
皇上越喜歡他,兒心裡越是不安。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太後自重,沒有因
悲痛而傷聖體;也幸而皇上自重,沒有因哀傷而妨政事,兒實覺自慰,豈敢為此
一塊肉而勞太後和皇上長久掛懷呢?唯願母後不再傷悼,保重聖體要緊。"太後聽
了這番話,非常感慨,不由得搖頭道﹕"四阿哥原要立太子的啊!皇兒早有此意,
我也想待他滿三周歲時行立儲之禮。誰想。..…唉!"“娘還是不要再想他了!兒
早就想明白了。難道非得自己生的兒子為天子才歡喜嗎?只要是皇上的骨血,就
是愛新覺羅的後代,立賢立長,不都一樣嗎?"“啊!難得你深明大義,不顧私戚,
以禮自持!皇兒對我說,我還不盡相信哩!。.....你可真象我的女兒!"太後這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把烏雲珠說笑了﹕"娘,你忘了?你早就收下我做女兒了嘛!
"“這是前世的緣分,讓你投生到了我的身邊。"太後表面是在開玩笑,其實在借
機發揮她的感慨。但她很快地接下去說﹕"你到鮮碧樓去張羅張羅午膳吧。蘇麻喇
姑領阿哥們玩去了,沒人去照料,還真不放心。"董鄂妃稍覺意外,不知太後為什
麼要打發她走開。等她走上鏡影齋的漢白玉台階,在透空花牆外的引溪亭站了一
會兒歇起時,她明白了。她看到皇後、淑惠妃、康妃和謹貴人相隨著走向五龍亭。
想必太後早看見她們了,為了避免不愉快的冷場,便讓她回避了。
她不怕處於那種場面,她有對付的辦法,那就是四個字﹕以柔克剛。但那畢
竟很費心力、很累人,避開了也好。不過,今天避開了,還有明天,還有後天,
什麼時候才能相安呢?。.....敵視的目光是少些了,端妃、恭妃本來就是騎牆的;
恪妃一向跟她不錯;靜妃也倒向了她,她的日子或許越來越好過呢!
"三阿哥,不要看書啦!你病剛好,皇阿奶要你出來散心,怎麼不肯聽話呢?。.....
"蘇麻喇姑在花牆那邊嘮嘮叨叨,董鄂妃轉過牆去一看,蘇麻喇姑高高舉著一卷書,
三阿哥伸著手一跳一跳地夠,口裡不住地嚷﹕"給我!給我!"蘇麻喇姑一眼看到
烏雲珠,連忙笑著說﹕"給皇貴妃請安啦!"說著就要下拜行禮,烏雲珠趕忙攔住,
笑道﹕"蘇麻喇姑,你是太後身邊的人,我們做晚輩的,可當不起你這一拜啊!再
說,你還用跟我這麼客氣?"蘇麻喇姑笑道﹕"那不顯得我太不懂事了嗎?三阿哥,
快見你皇額娘!"三阿哥自來喜歡這位溫柔美麗的皇額娘,立刻單腿跪倒,高聲喊
道﹕"皇額娘吉祥!"烏雲珠笑著把他一把摟過來,說﹕"你病了這麼些日子,讓額
娘好好瞧瞧你!"孩子變得清瘦了,圓臉成了尖臉,眼窩略向下陷,面色也失去了
往日的紅潤。最觸目的,是在鼻子、前額和面頰上,添了十幾顆麻子。幸虧沒落
下一臉大黑麻子,不然這一張清秀的臉就會完全給破壞了。但大病初愈後的蒼白,
掩不住孩子旺盛的生機,看他那烏溜溜的靈活的眼睛,開始泛紅的薔薇色的嘴唇,
都顯示了一股活潑潑的春天般的氣息。他笑眯眯地說﹕"皇額娘,我全好了,可皇
阿奶還不讓我上學,還老讓蘇麻喇姑管著我!我告訴你,"他伏在烏雲珠耳邊說悄
悄話﹕"她才管不住我呢!我會偷偷看書的!"烏雲珠也在他耳邊悄悄說﹕"你看的
什麼書呀?"悄悄話在繼續﹕"師傅要我背的《千家詩》。你幫我從蘇麻喇姑手裡
要過來好嗎?"“她不會給我的。我另送你一本好嗎?"“好!我明天去拿。"“好!
"蘇麻喇姑見他倆一遞一地咬耳朵,笑得合不攏嘴,說﹕"三阿哥,別纏著皇額娘
啦!咱們上五龍亭看皇阿奶,討一只船去池上逛逛不好嗎?"“好,好!我去坐船!
"三阿哥跳蹦著歡聲喊叫,忽然停下來對烏雲珠說﹕"皇額娘,叫小四弟跟我一起
去坐船吧!我好久沒見他了,真想他呀!"烏雲珠象被人打了一棍子,搖晃了一下,
有些站立不住,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
蘇麻喇姑慌忙阻止﹕"三阿哥,不許胡說!"“我沒胡說呀?你們說我生病,
不讓我去看小四弟,可是我現在病好了呀!"烏雲珠拚命抑製住渾身的顫抖,喉頭
哽咽,呼吸困難。
蘇麻喇姑拉了三阿哥就走﹕"快些!船要開了!"三阿哥邊走邊回頭,說,"皇
額娘,叫小四弟來吧!我教他念詩!將來他長大了,我教他射箭!。....."孩子
的聲音消失了,周圍沒有人了。烏雲珠猛一轉身跑進那一片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山
景中。啊,這一棵西府海棠,竟開得這樣紅,這樣艷麗,這樣繁茂絢爛!烏雲珠
一頭沖到樹下,跌跪在花叢中,雙手蒙面,失聲慟哭!海棠花在風中瑟瑟顫抖,
落下來的是花瓣?是淚水?是血滴?。.....母親失去兒子,原是人世間最難忍受
的痛苦,而烏雲珠的痛苦比這更深、更重,又有誰知道呢?
四阿哥死訊傳來,她把自己捂在嚴密的錦被裡痛哭。她心疼得活不下去了。
兒子死了,她覺得五髒六腑都在大出血,她自己的存在也變得沒有了意義。後來,
她想到了福臨,才找到重新站起來的氣力。為了他,為了他的大業,她得活!不
管怎麼難,她不能離開福臨!為此,她得在自己全身披上堅厚的甲,既不讓內心
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讓外來的同情和哀傷透進來。她得以恬然的神色去安慰太後
和皇上;她得以絕無戚容的表情去對付那些幸災樂禍的目光;她得表現出對兒子
絕不縈念,才能最有效地幫助福臨、保護自己。為了她所深愛的福臨,她得付出
多少代價,忍受多少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的煎熬啊!
今天,她看見三阿哥,本來就容易觸發對親子的懷念,不想這孩子又在她毫
無戒備的情況下,要見他的小四弟!那難忍的片刻,她極力忍住了,但這已超過
了她的意誌的限度,隨後,鬱積了這麼久的哀痛,便象火山一樣爆發了,她再也
不能忍受了!她哭得渾身發抖,聲斷氣噎﹕"我的可憐的孩子啊!
......"
是不忍聽,還是不忍看?又一陣風過,滿樹搖顫,撲簌簌,片片落英撒了烏
雲珠一頭一身。.....若不是此時出現的一件怪事打斷了她,她一定會哭昏過去﹕
太湖石後面,仿佛回應,也有嗚嗚咽咽的哭聲!
烏雲珠猛地從悲痛中驚醒,記起了自己的身分和處境。她迅速地擦干眼淚,
整整鬢發和衣袍,莊重地走過去,平靜地問了一聲﹕"誰在那兒哭?"太湖石後面
轉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宮女,正是今年二月裡才分到她身邊的小丫頭,偏巧跟她
原來的貼身女侍蓉妞兒同名,只少那個草字頭。她喜歡這個容妞兒天真、純潔、
聰明、機靈,常常帶她在身邊。她為什麼哭?
容妞兒跪下了,擦著眼淚叩頭請罪﹕"求娘娘別生氣。我見娘娘哭得那麼傷心,
奴才心裡也難受。.....奴才知道主子你哭是想兒子,奴才哭是想媽。....."說著,
那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又掉了下來。
皇貴妃沉默了好半天,終於說﹕"別哭了,容妞兒。只要你聽話,主子不會虧
待你。今兒個主子在這兒哭,對誰也不要說。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
可是,娘娘,想兒子掉眼淚,跟想媽掉眼淚似的,誰都一樣啊,你怎麼就不能呢?
"烏雲珠眼圈一紅,忍了又忍,嘆了口氣,說﹕"宮裡頭的事兒,你不懂。別問了。
走吧!"蘇麻喇姑領著三阿哥到五龍亭時,皇後和淑惠妃已不在那裡,康妃和謹貴
人正陪著皇太後說話。
"皇阿奶!"三阿哥歡快地喊著,跑到跟前摟住太後的脖子﹕"好多好多花全都
開啦!"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放開太後,正正經經地向她跪下,說﹕"三阿哥給皇
阿奶請安!"太後笑道﹕"好,好!病一場,長三分見識,懂事啦!。.....還不見
過你額娘!"三阿哥轉向康妃,嘴裡喊著"額娘",恭恭敬敬跪了一安。
康妃忙把兒子扶起,看看他的氣色,說;"見好多了。"太後對康妃說﹕"過兩
天就是三阿哥的生日,項上金鎖該換了。新鎖我已經給他備下,舊鎖你明兒就送
坤寧宮去吧。"這是滿洲的製度﹕凡祭神處必須和正寢同在一處,所以宮裡祭天跳
神處設在坤寧宮西間。這又是皇家的規矩﹕幼年皇子皇女項上金鎖必須每年更換,
舊鎖必須放進坤寧宮西間壁上懸掛的子孫袋裡,以謝神天保佑。
康妃應了一聲,回頭去看三阿哥的項鎖,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站在他對面的
謹貴人,仿佛在竭力回想什麼。謹貴人在他的注視下局促不安,但在強自鎮靜。
趁著那邊蘇麻喇姑向太後絮叨三阿哥不聽話、總是入迷地看書的當兒,康妃
一把扳過三阿哥,讓他面對自己,說﹕"別東張西望的,讓我看看你這鎖。.....
"那邊謹貴人也向太後告辭說天太熱了,要去脫件小襖。太後以為康妃母子怠慢了
謹貴人,所以謹貴人有些不高興,便說道﹕"三阿哥,你還沒有給謹貴人請安呢!
"康妃手心捏出了汗,看著三阿哥走向謹貴人;謹貴人臉色微微發白,恨不得立刻
扭頭逃走。可是當著太後,她倆毫無辦法。再說,那天三阿哥正在高燒的半昏迷
中,他能記得當時的人和事嗎?
三阿哥一個跪安下去,謹貴人只得謙讓著扶他起來。三阿哥一抬頭,很近地
觸到謹貴人一雙細長的眼睛和唇邊茸茸的黑汗毛,突然歡呼著跳起來﹕"哎呀,我
想起來了!是你呀!
我的泥鹿泥兔泥鴨子,還有那個會搖頭的不倒翁,你都給我的小四弟了嗎?
我的紅肚兜兒,小四弟愛穿嗎?。....."康妃絕望地叱責說﹕"三阿哥,你胡說什
麼!"三阿哥不滿地回頭看了母親一眼,生氣了﹕"又說我胡說!
皇阿奶,我沒胡說!"他興高采烈地拉著太後的手,指著謹貴人說﹕"上回她
穿著藍布袍子,梳著一根辮兒,我還叫她胡子妞兒,可沒有今兒好看!。....."
太後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慢慢地從寶座上站起來,目光變得異常尖銳而又冰冷。
康妃和謹貴人在她寒光四射的眼睛注視下低垂了頭,謹貴人身上那深紫色的錦緞
袍不停地閃著光,她在發抖。
太後沉聲問了一句﹕"三阿哥,你說的是什麼時候?"三阿哥被突然出現的可
怕氣氛嚇住了,直往蘇麻喇姑懷裡躲,結結巴巴地說﹕"我,出、出痘的時候。.....
"長久的沉默。
一只嗡嗡叫的蜜蜂不知從哪片花叢飛來,在這些呆立不動的人們中間轉了幾
圈,又飛走了。之後,便只有太液池的輕浪拍著五龍亭下的石基發出的汩汩水聲
了。
太後的表情莊重而又威嚴,很清晰地吩咐道﹕"蘇麻喇姑領三阿哥回宮歇息。
康妃,你去吧!謹貴人隨我來。"說完,她徑自出了五龍亭。謹貴人突然一昂頭,
快步跟著走去。康妃真想喊她一聲,又咬咬嘴唇,忍住了。她回過頭來,三阿哥
向她跪辭之後,也跟蘇麻喇姑走了。五龍亭裡,只留下了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的
康妃。
走進深幽雅靜的韻琴齋,莊太後坐定,命宮女關好門窗後全都退出去。然後,
她的銳利目光直射謹貴人﹕"你說吧,謹貴人!"謹貴人剛才那種畏懼、驚慌,此
刻一點兒也沒有了。她直挺挺地跪在姑母腳前,從容地毫無遲疑地說起了事情的
始末﹕是她趁著康妃去西華門外探視出痘的三阿哥之機,改扮隨行宮女,騙得三
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貼身小肚兜。回宮後又買通了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給
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邊。四阿哥果然也得了天花。.....“你!。.....
"莊太後咬著牙,指著謹貴人只喊了這麼一聲。
沉默許久,她長嘆著搖搖頭,痛心地說﹕"你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姑媽,
我不能眼看祖宗的家業叫蠻子奪走,我不能眼看我們滿蒙高貴的血裡混進蠻子下
賤的血!我寧可自己染上天花死掉,也要叫那個小蠻子滾出皇族去!母後,我為
的是祖宗,一片忠心可對上天!"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謹貴人說得非常平靜,毫
不動容。看來,她早就想到過今天,準備好今天了。
"你就不想想,四阿哥的父親是誰?祖父是誰?他是皇家的後代,愛新覺羅的
子孫!你害死皇子,就有大罪!"“我知道。可是我永不後悔!"莊太後象個男子
似的,在屋裡大步地來回踱著,緊鎖著眉頭,不時停下來,略一沉吟,又繼續踱
下去。謹貴人仍然直挺挺地跪著,臉上是一片視死如歸的倔強。
莊太後終於停步,站在謹貴人身邊,眼睛不看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聽好,
阿琪。"她叫的是謹貴人在娘家的小名,"我是大清皇太後,不能愧對太祖、太宗,
不能愧對祖上先輩,不能愧對當今皇帝,容忍你的罪過,必遭天譴;你是我的親
侄女,是我們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身為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我不能讓家族的
名望受到玷辱!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謹貴人臉上掠過一陣抽搐,但她坦然回
答﹕"我明白。"“康妃知道內情?"太後忽然這樣問。
"不!我只是說很想念三阿哥,要扮宮女去看他。"莊太後心裡明明不相信,
卻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她倏地轉臉正面對著謹貴人,目光停留在侄女頭上那朵
珍珠五福梅花上,莊重地說﹕"好吧!姑媽成全你的忠心,給你身後的榮名位分。
你放心。"謹貴人連忙叩頭﹕"謝母後恩典!"太後揮揮手,轉開臉,語聲有些沙啞﹕
"你,你去吧!"謹貴人站起身,心頭充溢著壯烈的感覺,快步走向門口,但她又
放慢步子,停在了門口。她慢轉回身,輕聲說道﹕"姑媽,我,我去了!。.....
"她的尾音顫抖著,劃破了寂靜的空氣。她看見她的姑媽背她而立,肩頭抖動了一
下,但沒有回身,也沒有說話,只把右手舉到兩把頭一側的流蘇穗邊,慢慢地、
輕輕地擺了擺。
謹貴人心頭一酸,推門而出。
莊太後一動不動地站著,聽著謹貴人的鞋底敲在磚地上的橐橐聲,越來越遠,
終於消失了。她一直仰望著屋頂那裝飾著龍鳳花紋的華麗頂棚,但眼前一片白霧,
什麼也沒有看見。後來,她翕動嘴唇,低低地喊了一聲﹕"阿琪,我的烈性孩子!。.....
"她閉了雙眼,兩顆沉重的淚珠,從眼角滑過高高的顴骨,沿著豐厚的腮,滾落下
來。.....太後把自己在韻琴齋裡關了很長時間。當她出現在鮮碧樓上的膳桌旁時,
誰也沒覺得她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她仍然談笑風生,和藹慈祥。只在人們稟告她
說謹貴人因身體不適提前回宮時,她的嘴角才顫抖了一下,眼睛裡閃過一種既堅
決又惶惑的奇怪神情。那只是一瞬間的事,除了心虛的康妃和聰明的皇貴妃,誰
都沒有發現。
這一天對順治來說,是十分繁忙的。因為今天是文華殿經筵大典的日子,比
一次早朝要勞累得多。不僅有許多隆重的儀式、禮節,還要講書講經講史。大學
士、尚書、左都御史、侍郎、學士、詹事都要充任經筵講官。每次經筵,滿漢官
各選八人,分別按自己的理解宣講,最後還要由皇帝闡發書義、經義,諸官跪聽
御論。講畢,皇帝召與筵各官進殿賜座賜茶,表示禮敬恩寵。累盡管累,福臨每
次都從經筵中得到不少啟示,常常使他靈活的頭腦轉動到眼前的實際治國之道中
去。
回宮時,他又疲倦又愉快,帶著這樣的心情,往慈寧宮向母親請安。聽說太
後游了一日北海,身體勞倦,正在寢宮歇息,他便立刻直奔寢宮。
太後坐在炕上倚著靠墊打盹兒,一個宮女在輕輕地為她拿捏雙腿,其他宮女
靜悄悄地垂手站列門邊炕前。福臨一進屋,太後便睜開眼,笑道﹕"聽腳步聲,就
知道是你。今兒個有些累吧?"“還好。額娘領後宮去逛北海,怕是真累著了。"
“哦,不算什麼,還沒有老得走不動呢!"太後點頭一笑,又一揚頭看看兒子,動
作很是灑脫利落,使福臨眼裡也不禁流露出贊賞的笑意。
“你今兒個在經筵上講些什麼?"太後問。
"兒講的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闡發了足有一個時辰,又順便講了講寬猛
相濟的道理。我看百官聽得很入神呢!"福臨不免有點兒自我欣賞。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太後重複著,連連點頭,不知她是在夸贊這聖賢
之道呢,還是夸獎兒子﹕"講得好!那弓弦要是張得太緊,不就要斷了嗎?"“額
娘若御經筵,一定是個上好的講官!"福臨由衷地贊美。
太後神色一變,笑容消失,看定福臨﹕"皇兒,你的弓,是不是張得太緊了?
"福臨一看母親的神情,立刻站了起來,恭敬地回答道﹕"兒聽母後教誨。"“皇兒,
你一心繼承祖誌,一心要成就天下一統的大業,壯誌可嘉,我很高興。不過太急
太快,怕不妥當,所謂欲速則不達。如今內外都蹦得太緊,不要生出什麼大事來!
"“母後請明示。"太後的表情口氣,使福臨感到緊張。
太後嘆道﹕"事情都逼到眼眉前了,你還不知覺嗎?外,有六王聚會;內,有
四阿哥夭折。....."“額娘,你說什麼?"福臨一把握住了母親的手。
"來,讓我仔細說給你聽。....."
母子倆進了寢宮最東端的小梢間。宮人太監們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可是
皇帝粗重的可怕喊聲卻有兩次透過重看 順隼矗 辜性幼拋酪畏 埂 善鞣鬯
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無聲無息,人們正有些擔心這母子倆會不會出什麼危險,
卻突然迸發出皇上暴怒的狂吼﹕"這不是天意!不是天罰!我不服!--"太後提高
了的聲音也隱約傳出來,仍然十分平穩﹕"皇兒,你不是小孩子了,好好想一想吧!
"皇上離開慈寧宮的時候,神情古怪而可怕﹕他的腳步和身姿,都給人一種頹然而
去的印象;臉上象戴了一副木製或冰製的面具,又硬又冷,毫無表情;可是只要
觸到他的眼睛,就會被那裡的狂暴和絕望嚇一大跳,那是兩團火,兩團熊熊燃燒
的火!而皇太後也沒有按照慣例送他出宮。
第二天,宮裡都知道了,昨晚上萬歲爺龍性大發,用鞭子沒頭沒腦地把幾個
養心殿太監抽得遍體鱗傷,還威脅說要砍掉他們的腦袋!但就在這天的晚上,景
仁宮發出喪音﹕謹貴人病逝。
發喪那天,皇後以下各宮妃嬪都來到景仁宮。皇貴妃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
袍,為死去的謹貴人換裝。謹貴人臉上倒沒有什麼痛苦的表情,象睡著了似的寧
靜安詳。
皇貴妃為她換好衣裳,站在那裡凝視著死者,一面不住地掉淚,一面感嘆著
輕輕說﹕"姐姐髫齡進宮,如今正當年華,為什麼不能為皇上多多效力,就驟然去
了?真叫人痛惜啊!
......"
皇後,淑惠妃和靜妃、恪妃、端妃、恭妃等人,都在抹眼淚。倒是康妃,站
在董鄂妃的對面、謹貴人遺體的另一面,雖也拿著手絹擦淚,但她沒有淚,她只
覺得恨!她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恨對面那個女人,那個淚流滿面的虛偽奸詐的美
人兒!她還哭!她哭個什麼?這一切,不都是因為她嗎?康妃的心被嫉恨咬嚙著,
渾身猶如火燒。她不能流露一點真實感情,只得無可奈何地拚命低頭,竭力抵擋。
她狠狠地咬著嘴唇,直到她覺出舌尖上的咸味、下唇的疼痛。.....幾位內廷公主
也聞訊趕來。謹貴人的死對她們可說是無關痛癢,但出於禮儀和宮規,她們也都
掏出手絹抹著眼圈。
這時,皇上的諭旨到了,那是諭禮部、抄送景仁宮的﹕"貴人博爾濟吉特氏賦
性溫良,恪共內職,今一朝遘疾,遽爾薨逝,予心軫惜,典禮宜崇。特進名封,
以昭淑德,追封為悼妃。。....."這就是說,謹貴人終於登上了主位,將按妃位
進行禮葬了。後妃們為謹貴人幸慶﹕得到這隆重待遇,死也瞑目了!
妃嬪們各自休息時,孔四貞走到董鄂妃身旁,輕輕叫了一聲﹕"姐姐!"董鄂
妃抓住她的手,含笑的眼睛盯著她看,只不說話,看得孔四貞紅了臉,小聲說﹕
"姐姐,你的眼睛真壞!"董鄂妃湊在她耳邊悄悄說﹕"我早聽太後講了。什麼時候
進宮圓房啊?。....."“姐姐!看我撕你的嘴!"董鄂妃不笑了,緊緊捏著孔四貞
的手,知心地說﹕"好妹妹,你快來吧!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你不知道,我多難啊!
"“我知道。我心裡害怕。"四貞耳語著,"看到謹貴人那樣子,我覺得怕極了!這
裡,陷進來再出不去的呀!。....."“你真的不肯?"董鄂妃憂傷的眼睛幾乎使四
貞落淚,可她還是硬著心腸說﹕"我不能。.....我沒有姐姐那樣的才干和胸懷,
我會淹死的。.....姐姐,別怨我,你好自為之吧,我已經向太後辭過親了。.....
"董鄂皇貴妃長嘆一聲,對四貞可憐地笑了笑,慢慢走開。
她腳步不大穩,容妞兒立刻上前攙住了她。她的背影那麼瘦弱,顯得精疲力
荊孔四貞眼裡不禁又涌出了淚水。
幾天以後,一件受賄作弊的案子被揭發了出來,因為是由宮內捅到皇太後駕
前,皇上大怒。受賄賣官的總管太監吳良輔被判死刑,賄請的漢大學士陳之遴被
罷官,並流放盛京,另一名漢大學士王永吉也被罷官,還有一大批漢官因受牽連
而紛紛被免職、降職、罰俸,朝野又是一番震動,神氣了不幾天的漢官又失了神,
各種不利於漢官的傳說又不脛而走﹕沒有最後定案的丁酉科場案還得從嚴懲治;
剛剛揭發的江南、河南、山東、山西等科場案必定處置更嚴。.....接著,皇上奉
皇太後命,將已停止的中宮箋表,如舊製封進,恢複了皇後的特權和身份,同時,
命靜妃為長春宮主位,贏得宮中一片感恩的眼淚和歡笑。
最後,在三月二十平日,追封皇四子為和碩榮親王。
於是,許多人都松了一口氣。張得太緊的弦,松下來了。
五
五月榴花紅勝火。安親王岳樂一向喜愛它熾熱的顏色,正當時令,王府處處
都是盛開的紅得耀眼的石榴花。不過這幾日,絢麗的榴花也得讓位了,因為府裡
張燈結彩慶賀王爺生辰。府門口的胡同好幾天水泄不通,車來馬去,人山人海,
都是趕著來送壽禮的,抬的、擔的、捧的,紅紅綠綠、金花銀葉,流水似地往安
王府裡涌,那熱鬧紅火,真跟過年一樣。
今天是岳樂壽辰的正日子,來拜壽的,可就都是冠蓋人物了!這使得王府門
前的熱鬧中添了些威嚴和富貴氣,別說下人們屏息靜氣,就連馬到門前,也不敢
揚聲長嘶了。
王府東側,是一所規模很大的花園。花園一隅有一所幽靜精致的梨花院。岳
樂在這裡設宴招待他的顯貴客人,朝中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也都是他
的親戚子侄。
院子正中有一個從南面房屋中突出來的小型戲台。戲台下面擺著一人一桌的
豐盛席面,巽親王常阿岱、顯親王富綬、康郡王杰書、溫良郡王猛峨、順承郡王
勒爾錦、端重親王齊克新以及敬謹郡王尼思哈等人,都在這裡就座,由岳樂的兒
子蘊端、瑪爾渾等人相陪。左右兩邊是塑有圓、方、六角、梅花、石榴、寶器等
各種形狀花窗的長廊。在廊裡看戲吃酒的,是來拜壽的福晉格格們,自然由安王
福晉、側福晉們相陪。正對戲台是一間正廳外的敞軒,只設了兩席,坐席的右面
一位是今兒的壽星,身著采色吉服的安親王岳樂;左面一位,便是簡親王濟度。
按輩分,他倆是兄弟;按位分,岳樂新進親王,不及濟度。平日兩人政見不
盡一致,來往較疏。但皇族的規矩,最講兄弟親戚之誼,岳樂比濟度年長,哥哥
的生日,弟弟非拜不可。所以,簡親王著了禮服,領著福晉和兩位側福晉,早早
就過府拜壽來了。
自家親戚歡聚,照例氣氛較比輕松。五月的天氣已相當熱了,王爺、福晉們
紛紛去了禮服冠帶,輕搖小扇,一面吃酒,一面閒談,興致勃勃地看著台上的戲
文。
一i方罷,台下一片談笑聲,稱贊這i《黃鶴樓》做得真熱鬧、真好。廊下
的福晉、格格們尤其贊揚劇中的劉備和周瑜。不一會兒,戲班的班主領了扮演劉
備和周瑜的伶人,直走到敞軒前,向安王爺和簡王爺謝賞。
岳樂對"周瑜"看了一眼,說﹕"你不是雲官嗎?"同春低頭恭敬地回答﹕"是。
"“唱、做、念俱佳,比以前越發出色了。我記得你已經脫籍。"“是。"同春恭敬
地又答一聲。班主連忙補充道﹕"稟王爺,他如今是民人,只搭班唱戲,不陪酒,
不拜師父。"“哦,也算難得。.....既入此門,再要謀別的出路也難。日後能做
個梨園教習,也可善終起身了。"“是。"同春第三次回答後,隨同"劉備"、班主
領賞去了。
"王兄,你見過這個唱戲的?"
“哦,此人在梨園,可算是佼佼者,不賣色相,沒有媚容俗態,性情舉止有
翩翩文士風,所謂陽春白雪是也!"濟度笑道﹕"王兄愛和那些文士們來往,所以
連這麼個唱戲的也看重。文士文士,文弱之士,有多大用處?打天下打天下,總
歸要靠打!要靠騎射,要來武的!"岳樂也笑了﹕"賢弟難道沒有聽說?從來成就
大業的,武功文治,缺一不可。馬上得天下,還能馬上治天下嗎?"濟度說﹕"馬
上得天下,為什麼不能馬上治天下?當年太祖太宗皇帝,不就是馬上治天下嗎?
"岳樂並不直接回答他,繞過了祖宗的武力攻戰,另開議題﹕"歷數前朝,凡享國
稍久者,必有一朝之製度。我大清開國不久,要治理中華偌大疆土,滿蒙漢萬千
百姓,為長治久安計,正需參酌古今,定下製度。"濟度鄙夷地聳聳鼻子﹕"明朝
就有製度,還不是一樣亡於李自成一幫流寇,讓位於我大清?"“不,事情不那麼
簡單。皇上在內院閱讀史書,曾親諭道﹕'明太祖立法周詳,可垂永久。'足見明
初所定製度原無不善,但日後逐漸廢弛,國祚也就衰弱下來。到了萬歷末年,明
朝大局實已敗壞,所以還能延續數十年而後亡,製度之力也!我們不可不認真參
詳啊!。....."濟度臉上已露出不耐煩,強笑著說﹕"王兄,掉書袋子,我掉你不
過,也沒這份精神。咱們愛新覺羅氏是天女後代,天生的貴族、英雄!有上天佑
護,既能得天下,就能治天下!用不著去跟下賤的蠻子們學什麼製度!。....."
岳樂耐心地帶著勸解的口吻說﹕"賢弟武功超群,確是祖宗的好子孫。我們愛新覺
羅也確是天女之後,天潢貴冑。不過,滿洲一族的淵源呢?賢弟你還不知道吧?
我近日查了許多史書,滿洲來自建州女真,上溯五百余年,正是女真建立大金的
時候,享國一百多年,與北宋、南宋共始終;更向上推,唐代的渤海國,也是女
真所興,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為海東盛國,享國近二百年。如今大清又承大金,
千年之間,三為大國,愈來愈大,終於據有天下,我滿洲族之強固可想而知!但
是,堯舜禹三代以前呢?誰是女真族的祖先?仔細推究,未必不是黃帝的一支。.....
"一剎那,濟度雙眉倒豎,胡須乍起,虎目圓睜,就要發作﹕好你個岳樂,竟然把
愛新覺羅氏和下賤的蠻子聯上了祖宗!他轉而一想,現在是給岳樂拜壽,無論如
何撒不得火。他雖然憋得一臉紫紅,只是憤然說出幾個不連貫的字﹕"你,你,竟
敢。....."“賢弟,你這是怎麼啦?"岳樂看著濟度的樣子,不知是真的奇怪,還
是裝的驚訝,正要招呼從人,卻見門官引了一位宮中太監趕到面前跪稟﹕"王爺,
皇上召王爺即刻進宮!"岳樂和濟度都吃了一驚,但又不能問。岳樂匆匆地向濟度
說﹕"賢弟,不能相陪了。改日到府上請罪。"“什麼話!皇上召你,不要誤了,
快些走吧。我也告辭了。"濟度和岳樂彼此一請,岳樂便慌忙去準備進宮了。
梨花院裡的客人們,因為有蘊端、瑪爾渾兄弟相陪,情緒仍然十分熱烈﹕兩
廊的女眷們多日不見,正好趁此時機說說話兒,交換各自知道的趣聞,談興正濃。
濟度讓侍從告訴福晉要早些回府後,自己便率了部分從人離府而去。蘊端兄弟恭
敬地送他到大門外,他卻一直悶悶不樂,一路上都在苦苦思索﹕皇上這麼急地召
岳樂進宮做什麼?。.....梨花院西南角一間三楹屋,是供伶人休息化妝的地方。
坐在窗口的同春,正好看見簡親王緩緩離去的背影,立刻聯想到他在前門壓死無
賴的雄姿,回頭問陪同小太監﹕"那位王爺不是簡親王嗎?怎麼不再看幾出?"小
太監湊過來看了一眼說﹕"真是簡王爺!。.....咱這兒淨演文戲,簡王爺不愛瞧!
"“簡王府也常叫戲班子嗎?"“叫的少。簡王府自家有王府大班,他專愛瞧《西
游記》、《十床笏》這路熱鬧戲。"“哦。....."同春沉吟片刻,又問﹕"小內官,
象你這樣的,是皇上賜給王爺的呢,還是王府自家買的?"“都有。王府自家買來
的多。"“不是還有宗人府、刑部撥給功臣家為奴的人嗎?"“那就海啦!。.....
可當太監的沒有。他們多半到莊子裡去干活,女的才留府裡,洗衣局、廚下、茶
上都要人。"同春心裡怦怦直跳,盡量隨便地問﹕"今年府裡又進人啦?"小太監想
了想﹕"沒有。去年中秋節剛進過。哎,你快吃點心哪,這是我們福晉賞的,誰不
知道我們安王府點心是京師頭一份!。.....你不是還有戲嗎?等著吧,準還有好
些賞銀呢!福晉格格們有的是私房錢,又最愛瞧戲。....."同春十分失望,卻不
能不笑容滿面地與小太監周旋。
永平逆案中女子全都入了官,發給功臣家為奴。同春既要有可能進入功臣之
家,設法打聽夢姑的下落,又要找到謀生門路,解決衣食問題,兩全之策只有一
條,那就是重入梨園,再施粉黛。同春毫不猶豫地搭上了京師有名的戲班。凡是
應王府貴宅的戲差,他總是格外出力、也格外上心。可是幾個月過去了,夢姑一
點兒蹤影都沒有打聽到。今天又落空了。他真不想再往下唱了。同春動手拆包頭
、脫戲衫、換彩鞋。
屋子另一角的班主瞧見了,大聲說﹕"雲官,你怎麼啦?
下面還有你的《佔花魁》呢!"
同春道﹕"我頭暈,直犯惡心,渾身不舒坦。下面的戲免了我吧,找別人頂兩
出好不好?"“哎喲,你這是要我的命啊?"班主急了,連連打躬作揖﹕“好雲官
!人家要看的就是你這秦小官哪!怎麼敢回戲呢?
王爺要是發了火,咱們也別想囫圇著出府門了!。.....興許是這屋裡太悶,
散散就好,散散就好!"屋裡真是又熱又悶,可是唱戲的伶人敢隨便出去"散散"?
連那麼喜愛雲官的小太監也不敢作主。片片梨花院總管是個戲迷,一聽雲官不唱
《佔花魁》,當然不答應。總管一通融,小太監才敢領了雲官到旁邊小園子裡散
步透氣,說好不許走遠。
小園子裡一派濃綠,高樹矮叢擋住了陽光,空氣蔭涼又寧靜,更襯得遠遠近
近的石榴花象一團團鮮紅的火焰。同春深深地呼吸著甜美清純的空氣,舒展著身
體,隨著小太監在山石水流間漫步,覺得精神爽快,連小太監跟他說話,他都半
聽半應的。
小太監的一句話,猛地鑽進他耳中﹕"......你演好了,各王府的福晉、格格
都會有重賞,光這賞錢就夠你幾年花銷......"各王府?這個"各"字太重要了,竟
使同春心裡"咯 "一跳。如果他今天能給各王府的王爺、福晉留下深刻印象,就
為今後進各王府的戲台開了路,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對!
得演,一定得演,要拿出本事,演得台下這些人神魂顛倒!
同春一個急轉身,堅決地說﹕"回去吧!下頭還有我的戲。"“你頭不暈了?
"小太監好心地瞅著他。
"溜達了一陣,好啦!"同春一笑,順著石子鋪花路,在假山中繞來繞去地走
回梨花院。小太監追在後面,疑惑地咕囔著﹕"這是怎麼走的?繞不出去了?。.....
"一道長廊突然橫在眼前,兩頭蜿蜒著深入到花木深處,看不清方向。綠琉璃瓦,
紅柱紅欄桿,?下彩繪花鳥山水,十分華麗。隔著長廊的另一邊,修竹掩映方亭,
石橋跨過流水,花叢裡萬紫千紅,各色月季爭奇斗艷,玫瑰花香濃鬱醉人,一陣
陣撲向同春。同春很是驚奇,剛剛放慢腳步,小太監躥上來一把拉住他,臉色都
變了﹕"走錯了!快回頭!"同春見他急得頭冒冷汗,嘴唇發抖,忙問﹕"怎麼啦?
......"一語未了,長廊那邊,翠竹搖動,傳來女子清脆的笑聲。小太監一語
不發,拽著同春掉頭就跑,那手還在不住地哆嗦,直跑出那個繞得人頭昏腦脹的
太湖石山群,梨花院就在眼前了,小太監才撒開手,抹去頭上的汗,摸著胸脯說﹕
"你可嚇死我啦!。.....那道廊子是府中的禁線,那邊是府中女眷游玩的花園,
男豈不經召喚,或是外人闖過廊子,就別想要命啦!。....."同春吐吐舌頭,靜
靜心,進了梨花院。
從竹林小徑中走出一個十八九歲的侍女,細瘦的身上,淡黃衫,白綾裙,外
面罩件竹布長背心,腰裡束條深藍色汗巾。
她低頭出了竹林,便靜靜站在路邊垂手侍立,等候後面的主人。她是簡親王
側福晉的女僕,是馬蘭村被籍沒入官的喬夢姑,也是剛剛被拽走的同春極力想尋
找的人。
不論她的心已怎樣麻木,事變突發的那天以及此後的所有經歷,她還是記得
清清楚楚。
那天,老道師徒在正房裡關門密談;東西廂房的女人們嘻嘻笑著擲錢卜卦,
看誰先得子;夢姑如常地呆坐著,腦子裡空空的一無所有。忽然大門被急慌慌地
敲開,母親和容姑沖了進來,臉色慘白。容姑說,費耀色偷偷給她報信,說是他
爺爺蘇爾登跟王用修已經帶了巡捕來抓老道師徒和喬柏年了,叫他們全家快跑!
老道一聽,立命褚衣僕把守大門,他領著小道士開了後門一溜煙地逃了。人
們又哭又喊,追著老道師徒跑上山去。可是他們剛爬上山頭,就發現無數滿兵已
把整座山包圍起來。老道當機立斷,命眾人分頭逃跑,到一百裡外落草青龍山的
李秋霜處會合。後來的事情就很混亂了,夢姑和母親、妹妹失散,卻被小道士緊
緊揪住不放。這位朱三太子把夢姑和另一名袁道姑的徒弟一同塞進山洞,自己也
躲了進來,用匕首嚇唬兩個女人不許出聲。
一個時辰後,滿山遍野都是搜山的清兵,密密麻麻如同蟻群,沉重的腳步聲
好幾次從頭頂滾過,眼看躲不過去了,朱三太子眼睛通紅,一臉瘋狂,擲下匕首
逼催兩個女人自裁殉節。夢姑雖已多次見過他這副嘴臉,仍然覺得害怕,順從地
就要拾起匕首,卻又雙手哆嗦,下不了狠心。忽聽那被逼急了的小道姑問﹕"你要
我們死,你呢?"“我?我要逃到深山老林,出家當和尚,遠離塵世,了此一生!
"朱三太子眼裡滿是絕望和淒惶。
小道姑火了﹕"什麼?讓我們死,你去出家?鬼話!"她一腳踢開匕首﹕"你不
死我也不死!"“你,你大膽!"朱三太子顫抖地指著她低聲喝罵﹕"告訴你,我是
太子,崇禎皇上是我親爹!妻妾不能辱於敵手!你,你們立刻給我死!"“到這個
份兒上,太子頂屁用!我就不死!"小道姑越加倔強。夢姑象痴呆了似地聽著這大
膽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對罵。
"好,好,你這賤人敢抗君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看我收拾你!
"朱三太子拾起匕首,渾身抖得象一片秋風裡的枯葉,抬手就要去扎小道姑,夢姑
連忙把他拉住,"撲通"一聲跪下了。朱三太子回頭一看,勃然大怒,舉手就朝夢
姑狠狠刺去。夢姑一閃,匕首劃破了衣袖,把胳膊刺了一道長長的血淋淋的傷痕。
小道姑不顧一切,大聲叫喊起來﹕"殺人啦!
朱三太子殺人啦!。....."
夢姑沒有挨第二刀,滿兵已沖到洞口。所有跑上山來的人,一個也沒逃掉。
下山時,又出了意外。窄小的山路,只容一人行走。道士師徒兩個男人在前,
由四名滿兵兩前兩後地押著;婦女用長繩綁成一串,隔著一隊滿兵遠遠跟著。山
路一彎,正臨懸崖,那老道用不知何時脫開捆綁的雙手,一把抱住朱三太子,縱
身便向懸崖跳了下去。女人們尖聲亂叫,滿兵也慌了,隊伍散亂了好一陣。後來
領兵的將軍下令放箭,滿兵沿小路密密站成一條線,箭如飛蝗般"嗖嗖"射下懸崖,
隨後又用長繩吊下滿兵去看究竟。女人們被押進虹橋鎮巡檢所,不知道那次搜索
的最後結果。但是第二天,她們看到了巡檢所門前的旗桿上,高吊著老道士的人
頭。.....實在是夢姑這些年太苦了,後來的經歷對她都不算什麼,她漠然處之。
只在刑部把她們分派給各王府貴宅為奴時,她突然意識到,從此再也不能與母親
、妹妹見面,這便是生離死別,她這才抱著親人慟哭,哭得極其傷心,淚水滔滔
不絕,仿佛借此把這麼多年的屈辱、痛苦、愛和恨都哭個干淨。
她果真哭干淨了,從吮涑梢桓霰 ┌愕娜恕1糾淳兔揮行θ藎 衷諏 釗?
也沒有了,氣得如同一潭秋水,淡得猶似一縷輕煙。因為這,入簡王府後那一頓
凶暴的鞭打,男子漢們都在呼天搶地,叫爹喊娘,她卻始終一聲不出,使茶上主
管十分驚奇,把她討去做了茶上奴婢;又因為這,她被側福晉看中,退了那個饒
舌的侍女,把她要來做了身邊奴婢。她今天就是跟著側福晉來安王府拜壽,照看
側福晉的女兒的。
竹葉兒簌簌響,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二三歲的格格兒,手拉手地走了出
來。身穿銀紅緞袍的是簡親王的三女兒,身穿雪青緞袍的是安親王的三女兒。兩
人小時候就是相互來往的好友,近兩年見面少了,這一聚會,就有說不完的知心
話兒﹕"......你後額娘對你還好吧?"問話的是簡親王的女兒,她歲數稍大些,
有點兒做姐姐的味道。安親王元妃四年前去世,現在這位年輕的那拉氏是繼福晉。
“也就罷了。就是我父王,老疼著她養的那小格格兒!"“總歸是這樣的,疼
小不疼大。聽我額娘說,你後額娘養那小格格的時候,差點兒病死!"“真的!她
住的小院都封了,誰都不許去看。後來她病好了,又說小妹妹命硬,犯了什麼星
宿,抱出府去養了,到十個多月才又抱回來的。"“你喜歡那個小妹妹嗎?"“喜
歡!可乖啦,長得好看,小嘴甜極了!才兩歲多,什麼話都會說啦!"“是嗎?抱
來跟咱們玩玩好嗎?我一個小妹妹都沒有。"“好!好!"岳樂的女兒跳著拍手,
立刻叫她的侍女去稟告福晉。濟度的女兒轉過頭,對夢姑吩咐道﹕"阿丑,你也去,
幫著抱小格格兒!"阿丑--這是夢姑在簡王府側福晉那裡得來的名字--默默對小主
子一屈膝,隨安王格格的侍女去了。
安王福晉那拉氏正抱著那個小格格看戲。小格格聽話地一動不動,只閃動著
兩只大眼睛東瞧西望。一聽說姐姐要她去花園玩,立刻張開胖胖的小手往使女身
上撲。台上的《佔花魁》正演到《受吐》一折,賣油郎秦鐘的溫柔體貼、善良真
誠,被伶人雲官表演得淋灕盡致,尤其使廊下的貴婦們感動。那拉氏正巴不得有
人把孩子領走。
簡親王側福晉的席位就在旁邊。她見阿丑在歌吹彩衣面前也那麼低著頭、目
不邪視,心裡好笑,想尋點兒開心,便說﹕"阿丑,你也不抬頭看看,多風流美貌
的秦小官哪!"夢姑只得通過面前那扇花瓶形的壁窗,對戲台看了一眼。
被贊為"風流美貌"的秦小官正側臉向名妓王美娘傾吐心曲。
夢姑不在意地低了頭,她對什麼都沒有興趣。她後退幾步,轉身跟隨抱小格
格的侍女走了。身後傳來她的女主人帶笑的聲音﹕"這個阿丑,是我親自選來的,
難得她是個啞巴,酒色財氣全不沾。....."夢姑靜靜地亦步亦趨。前面那位使女
換了一下手,小格格那張天真無瑕、非凡美麗的小臉就突然正對著了夢姑。一個
顫抖從頭頂滾到腳趾尖,夢姑覺得心被鐵爪子猛地抓了一把,疼得縮成了一團。
天哪,這不是她的女兒嗎?。.....但願這不是在作夢,但願這不是在發瘋!。.....
小格格全神貫注地盯著夢姑,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從密密的睫毛下簡直要望到夢
姑心底。那雙黑白分明的、晶瑩動人的眼睛!夢姑在給孩子喂奶的時候,曾經怎
樣撫摸過、親吻過這雙眼睛啊!女兒,一雙比畫兒上金童玉女還要可愛的女兒,
曾是她生活的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希望。.....夢姑心慌氣短,眼前發黑,一片又
一片白蒙蒙的霧從眼前的黑暗中飄過去,她支持不住,馬上要暈過去了。可那小
格格突然從使女肩膀上向她伸出小手,清脆地喊道﹕"嬤嬤!西提烏倫比逼!"這
一聲明明白白的韃子話,使夢姑渾身一激靈。她頓時清醒過來,眼前的白霧消散
了。這是一位裹在綢緞金銀裡的格格,注定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的郡主,怎麼會
是她那已經落入狼腹的女兒呢?
夢姑伸出了手,小格格一下子就撲到她懷中,摟住了她的脖子。這溫暖的、
微妙的接觸,在她心裡喚醒了受過重創的母愛,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的熱流沖
激著她冰涼的心,多少日子來她完全干枯的眼睛,竟濕潤了。
雪青袍的格格先跑來抱去了小妹妹,銀紅袍的格格趕上去搶奪,嘴裡不住地
嚷著﹕"哎呀,多美的小奴恩!可愛的小奴恩!"兩人爭著摟她、抱她、親她,弄
得她大聲叫嬤嬤。
兩個姐姐把小格格帶到花圃,吩咐侍女們采來許多玫瑰、月季,插了小格格
滿頭滿身,又把五顏六色的花瓣穿成芳香四溢的花串,戴在小格格頭上、脖子上。
不大工夫,她們四周就堆滿花朵花瓣,招得蜂蝶紛紛,圍著三個女孩兒亂飛。小
格格不肯離開夢姑,總是牽著她的手,或是倚在她懷中,似乎這樣她才笑得更開
心,喊叫得更痛快。直玩到太陽平西,天色漸晚,她竟躺在夢姑懷裡,把小小的
可愛的頭緊貼在夢姑心房,安安穩穩地睡著了,睡得非常甜美。
保姆來接小格格了。夢姑伸手遞出孩子時,竟一陣心酸,手臂不自覺地一抖,
小格格猛然睜開了眼睛,看了看保姆,又轉臉到處尋找,一眼看到夢姑,立刻探
出身子向她撲過去,大喊著﹕"嬤嬤!我要嬤嬤!我要嬤嬤!"夢姑不得已接住了
她,她摟住夢姑再不撒手。所有軟的硬的辦法都使了,全都沒用,小格格放聲大
哭,又喊又叫,身子亂踴亂動,鬧得眾人手足無措。安王福晉和簡王側福晉聞訊
趕來,也沒法使小格格離開夢姑。一時間孩子哭,大人嚷,罵侍女,罵阿丑,罵
不懂事的小格格,亂成一團,誰也聽不清別人說什麼,誰也拿這個兩歲的尊貴的
小郡主沒辦法。
"亂嚷什麼!"威嚴的聲音不耐煩地一喝,亂糟糟的喧鬧立時平息,下人們都
趕忙跪倒。這是下朝回府的安親王。福晉迎上去嘮叨了一遍,岳樂驚異地聳聳眉
頭,親自走到夢姑跟前,疼愛地說﹕"冰月,好孩子,看看我是誰?"小格格不放
開摟著夢姑脖子的雙手,轉過臉看到安親王,含著眼淚笑了,用叫喊得有些沙啞
的聲音委屈地喊道﹕"阿瑪......""跟阿瑪回屋裡去,該吃飯了。"“我不!"抽抽
噎噎的小格格更緊地摟住那簡王府女奴。
岳樂輕輕地、不為人覺地嘆了口氣,說﹕"阿瑪給你帶了一對小白兔,不去看
看嗎?來,阿瑪抱你!"小格格猶豫了﹕小白兔該多麼可愛呢?。.....讓又高又
大的阿瑪抱著,一定很快活的!。.....“來吧,冰月。"岳樂真的伸出兩只手。
這是兩只從來沒有抱過孩子的、堅強有力的高貴的手。
小格格貼著阿丑的臉,嬌愛地說﹕"嬤嬤,我去看了小白兔就來找你,你可不
要走啊!"簡親王側福晉在一旁急得直嚷﹕"阿丑,快答應,快應啊!"阿丑只好點
點頭。小格格這才放心地撲到安親王手中。可是這雙舞刀射箭的手,卻經不住一
個兩歲娃娃的重量,差點兒把小格格摔了。阿丑驚慌地"啊"了一聲,連忙蹲身用
雙手去接。這時岳樂才看到了一直低頭不語的這個女奴的面容﹕高顴骨、深眼窩,
瘦削的雙頰,尖得象釘子的下巴,怪不得叫阿丑。只有眼睛又黑又亮,不算太丑。.....
岳樂對簡親王側福晉說﹕"弟妹,這小丫頭把你打攪得夠了,真對不起。我要趕快
帶她回去,不能送你了,請不要見怪。"簡親王側福晉連連笑道﹕"王兄別客氣,
自家親戚,說什麼見怪不見怪的?你快請回吧,有嫂子送我呢!"安王福晉那拉氏
送走親友後回到她那精巧華美的寢宮,只見岳樂已脫去朝服,只穿一件灑金月白
?衫,手裡端著一盞茶,在屋裡走來走去,臉上一團煩躁。遠遠地,能聽到小格
格還在哭鬧,大概已抱到後院去了。
那拉氏有意地笑道﹕"聽聽,這小丫頭還在哭。這也算是前世的緣分?"岳樂
看她一眼,皺皺眉,沒有答茬兒。
"剛才簡王側福晉答應把阿丑給我了。她還說阿丑的好處就是丑,分不去男人
的心。你瞧她說得多有意思!我也得想法回她件禮物才是。.....送她一片綢子,
可好?"岳樂又看她一眼,還是不說話。
那拉氏急了。她是繼室,按年齡她可以當岳樂的女兒。到了這種時候,她可
就瞪眼了﹕"你怎麼不說話?你。....."“行了!別嚷了!"岳樂立刻接口說﹕"白
費心機!跟你說,半個月內,這孩子要送到宮裡去。"“啊?你瘋了?"那拉氏大
驚失色。
"你胡說什麼!"岳樂面色很難看,叱責著福晉﹕"這是皇上的親口諭旨。皇貴
妃喪子以後,想收養幾位小郡主在身邊,也好沖淡哀思,有所寄托。"那拉氏一下
子哭了﹕"她把我的孩子弄了去寄托哀思,我的哀思往哪兒寄托呢?"岳樂嘆口氣
說﹕"你怎麼糊涂了呢?這是皇上的恩典呀,別人家想還想不到呢!再說,又不是
你親生女兒。....."“不是親生是親養!這小東西多招人愛,你還不知道?我實
在舍她不得!。.....怎麼單要咱家的格格?"“簡親王家兩個,順承郡王家一個,
咱家一個。皇貴妃撫養,將來得公主封號,食公主俸祿,這還不是天大的好事?。.....
再說冰月進了宮,你也好時常進宮去給皇太後、皇貴妃請安,那可是我們滿洲的
非凡女子,好好學學她們的見識和胸襟吧!"聽了這話,那拉氏的激動略略平息了。
實在也難怪她。她是在初產子殤的悲痛空虛的情況下,得到這個玉女兒似的小格
格的,疼愛之情一點不亞於親生。丈夫幾句話點明了關節緊要處,她只能接受這
無可更改的決定。她看了看丈夫心事重重、雙眉緊蹙的面容,嘆口氣,反過來安
慰地說﹕"你也不要這樣憂煩了吧。著人給你上些點心好不好?"說著,遞給他一
把扇子﹕"大生日的,皇上召你進宮,就為的這件事?"岳樂不看福晉,也不回答,
無緣無故地把摺扇撒開,合上,撒開,再合上,又心不在焉地在胸前?了兩下,
說﹕"我到書房去坐一會兒,誰也不要來打攪我!"隨後他背著雙手,一步一步地
慢慢走開了。
和岳樂擔心的那件大事相比,送冰月進宮算得了什麼?
皇上是又犯小孩脾氣了?皇上是一時心血來潮?不象。他似乎已經深思熟慮,
把岳樂當作第一個能接受他想法的人,緊急宣召進宮相商的。
天色暗下來,西方收盡了最後一縷暮霞,如海一般深邃無際的天空中,星光
點點,爭先恐後地閃現出來。岳樂盯住了最亮的一顆,那是一顆光芒中帶點藍色
的大星,正從高高的天際向大地張望,令人心裡微微顫抖。這不就是岳樂今天感
受到的皇上的那雙眼睛嗎?皇上在闡述他的"新政"時,眼裡不也閃射著這樣令人
心悸的光芒嗎?
皇上推開案頭那一函函、一卷卷《資治通鑒》、《明實錄》、《文獻通考》
、《明會典》,非常振奮地說﹕"王兄,朕決意準酌古今,除舊更新,全力整飭製
度!重要的一著,是把內三院擴為內閣,設殿閣大學士,並另設翰林院和掌院學
士官,與六部同品級。最要緊的,"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發亮,語氣堅決地說道﹕
"是要除去議政會議名色,內閣六部直接受命於朕!"“這。.....這不是完全仿照
明。.....明製了嗎?"岳樂口吃得厲害,頓覺心慌意亂,呼吸急促。
"如果明製有效,為什麼不能仿照?"皇上毫不在意,繼續神采奕奕地說﹕"議
政王貝勒大臣,年邁功高,但見識短淺,治國為政,常常不合時宜。可使他們高
位厚祿、養尊處優,但從政者必須有學識有遠見。不然,治國平天下談何容易!
......"皇上還滔滔不絕地說了他的許多設想﹕考查官吏,禁絕貪污,獎勵開
荒,收羅人才,收集散落民間的書籍,恩養故明宗室,賜予明末殉難諸臣謚號和
祭祀,以至設日講官,天天侍皇上研讀書、經、史,等等。可是岳樂已不能靜心
聽進去了。撤議政製度、改內三院為內閣,這兩件大事太驚人,壓倒了一切!可
以想象,一旦公布,定是朝野的一次大地震,滿臣和王公貴族不但會暴跳如雷,
還會。.....真不敢設想那後果!
......年輕的皇帝啊!正月裡喪太子,人人都說是上天對他違祖製近漢俗的
懲罰,難道他竟毫不警覺?這才五月,喪子的哀痛還沒有過去,卻又要冒天下之
大不韙,竟想撤掉議政這古老的祖宗定下來的大法!這怎麼得了!。.....在滿洲
貴族中,岳樂常被人譏為"新派",今天他不是還在對濟度侃侃而談,鼓吹什麼"參
酌古今、定立製度"嗎?不料皇上比他走得更遠,竟要向議政製度開刀了!這,連
岳樂都難以接受,何況別人?
這時候,岳樂才明白了皇貴妃收養四個格格的用意。這是向親貴們示恩表寵。
濟度將是最堅決的反對派,於是對他的恩寵最高,收養兩個。她真是皇上的賢內
助啊!
替皇上想想,岳樂可以理解這一切。年輕有為的天子,想要一整山河,偏偏
議政王大臣掣肘分權,屢屢阻撓皇上的施政,以他那樣一個性格極強的人,哪裡
能忍受得了?可是替議政王大臣、其中也包括他自己想一想,手中大權突然被剝
奪,哪怕是去過養尊處優的悠閒日子,能心氣平順嗎?。.....書房裡的燈光一直
亮到天明。安親王岳樂在焦灼不安之中度過了他的生日之夜。
六
" "!濟度那鐵缽大的拳頭猛砸在烏木茶幾上,碗托、茶碗、碗蓋跳起來好
高,又跌下去摔得粉碎,淺棕色的奶茶濺得到處都是,也濺了濟度一身。可是,
他毫無所感,瞪著虎目,額頭和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聲吼道﹕"什麼?撤議政?
見鬼!"他雙手一背,大步在中廳很快地走來走去,分明是一只關在鐵籠裡的焦躁
的猛虎!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黧黑的臉漲成豬肝色。他驟然停步,憤怒地又
添了一句﹕"敢動祖宗的大法?。.....皇上這是喝了蠻子的迷魂湯啦!"鰲拜站在
左側,象他一貫表現的那樣,滿臉嚴毅剛正,不露聲色,也不輕易說話。站在右
側的蘇克薩哈卻是從容和藹,嘴角掛笑,永遠給人以親切的印象。他微笑著勸道﹕
"王爺,你不要發火。皇上也只是有這麼個念頭,隨意說了兩句,並沒有立即就辦
的意思。....."“不!"濟度大巴掌一伸,粗聲說﹕"皇上我可知道,一旦定了主
意,八旗馬也拉不回來!。.....撤議政、改內閣,這不明明是扔掉祖製,改習漢
俗明製嗎?你倆也是議政大臣,撤了議政,把我們這些人都擱到哪裡去?"蘇克薩
哈想一想,說﹕"聽皇上的意思,王爺們勞苦功高,用尊位厚祿奉養,世代相承;
大臣可以入閣為大學士,仍不失當朝一品之位。....."“漢俗!漢俗!漢俗!"濟
度連吼三聲,一聲比一聲憤怒,震得堂上的屋檐似乎都在輕輕顫抖﹕"我們滿洲八
旗,英雄蓋世,蠻子本是我們腳下賤奴,如今。.....罷!不等他撤議政,我明日
便上朝辭去議政!誰受這腌醺氣!"蘇克薩哈輕輕一笑,小聲說﹕"王爺,要是辭
議政的人多了,皇上興許倒不撤議政了。....."“什麼?你說什麼?"濟度一愣,
連忙問。
"我想,如今天下未平,哪能沒有百戰百勝的八旗呢?"濟度一拍腦袋,恍然
大悟﹕"哦,我明白了!蘇克薩哈,你真是咱滿洲的智囊!。.....唉,沒想到皇
上耽於漢俗,連兄弟至戚之情都不顧了!"鰲拜半天不作聲,這時才緩緩地、莊重
地說﹕"王爺,這也難怪皇上。若不是當年多爾袞專擅,幾乎危及帝位,皇上怎會
有如此戒心呢?要說親情,皇上還是很厚重的。皇上不日就要選幾位郡主進宮撫
養,加公主銜食公主俸祿。皇上親口對我說,王爺父子對國家功勞最大,要選王
爺名下兩位格格進宮呢!"哦?"濟度的氣果然消了一些,沉默片刻,決然道﹕"我
知道了,你們走吧,我自有我的辦法!"臨走,蘇克薩哈又囑咐幾句﹕"王爺,辭
議政不是小事。
萬一皇上犯了脾氣,真的準了你的辭本,反倒騎虎難下。但只微微放風,使
皇上耳有所聞,也就足夠了。"濟度半笑不笑地說﹕"怪不得人們說你善辨氣色、
善觀風向呢,果然果然。"蘇克薩哈的臉略微紅了紅,哈哈一笑,鰲拜沉著臉瞥他
一眼。濟度這樣的直腸子,一向瞧不起蘇克薩哈。可是在眼下情勢中,他又不能
不佩服他審時度勢的能力,幾句不酸不涼、又酸又涼的話,正表達了濟度的複雜
心理。
送走兩位內大臣兼議政大臣,濟度悶悶不樂地走回後殿,一片笑語聲從福晉
的住處傳來。
"姐姐,他們家那八寶鴨也不知怎麼做的,實在好吃!"這是一位側福晉的聲
音,顯然是在對福晉說話。
"不只八寶鴨,那燒鴨也很好。難得燒那麼爛,我這不中用的牙也吃得動、吃
得香。"這是福晉帶笑的聲音。
另一位側福晉興致勃勃地悅﹕"我問過了,那叫南味燒鴨,還有酒燜肉,還有
叫什麼、什麼東坡肉的,從來沒見過!是人家打江南找來的廚子燒的。。.....姐
姐,咱們家不好也買幾個蠻子廚師嗎?烤羊肉哇,白煮肉哇,真吃夠了!"是啊,
安王府的宴席實在不同一般,連濟度也吃了個嘴光肚脹,嘖嘖稱贊,女眷們嘆賞,
他不也有同感?
"不只吃的呢,瞧瞧人家用的那扇子,嘖嘖,怎麼就那麼好看?那團團絹扇,
香噴噴的檀香扇,哎喲喲,只要這麼斜斜地往下巴 一遮,墜著玉?的纓子這麼
一晃悠,再這麼抿嘴一笑。....."側福晉必定正在擺姿勢作表情,引得女人們一
陣笑聲,"別笑哇,我學不好。可就這麼一下子,再丑的女人也能把男人迷住,對
不對?"女人們嘻嘻哈哈地一陣亂笑。"額娘,額娘!"笑聲中三格格盡力壓過眾人
的聲音﹕"人家的袍子都跟咱家的不一樣!
又薄又軟,說是沒繡花兒,可上面閃著一朵一朵的亮花兒,一走路,風再一
吹,飄飄的可好看呢!可咱家這衣裳,繡這麼厚,硬板得象鐵皮!。....."“格
格,跟你阿瑪說說好話,"第一位側福晉鼓動著﹕"人家的衣料都是從杭州、蘇州
特地買來的。只要你阿瑪點頭,咱們府差個人去江南,還不易如反掌!"“額娘,
你去跟阿瑪說呀!"三格格向母親求告,福晉笑著連連答應。
"姐姐們請看,"剛才論扇的側福晉笑道﹕"這是安王側福晉教我的,也打江南
傳來。這樣敷粉,這樣拍胭脂。.....拍成這樣,叫桃花?。再拍成這樣。.....
叫酒暈?。要是這樣。.....最後再薄薄地撲一層粉,就叫飛霞?了。"“哦!"女
人們出自肺腑地驚嘆著。不知誰輕聲說﹕"到底蠻子歷國久遠,連名字都這麼好聽﹕
桃花?、酒暈?、飛霞?。....."“還不止這個呢,人家生了病都會收拾打扮。
瞧,就這樣......剪三塊鮮紅的紅綾,沾上藥膏,貼在兩鬢和眉心。.....姐姐們
請看,多俏!這叫病西施?,別是一種嬌態,更招人愛啊,是不是?"“哎呀,這
些南蠻子!。....."女人們驚詫不已。這句話裡一點不含平日那輕蔑、嘲笑的意
思,倒帶了一種說不出口的景仰。
濟度一腳踏進門,這樣一副景象映入眼簾﹕福晉斜躺在正中的長榻上,笑眯
眯地看著聽著,兩側的四張椅子,是側福晉和三格格的坐位。第二側福晉正拉著
她的貼身侍女站在正中為大家表演,茶幾上香粉胭脂狼藉一片,地上散落著一些
紅綾碎屑。那個被當作展品的女侍,一臉淺淺的紅粉色、即所謂飛霞?,眉間和
兩鬢貼著指甲蓋大的圓圓的紅綾膏,果然顯得俏麗又嬌美,仿佛變了一個人。連
濟度也不免對她多看了幾眼。
女人們見王爺進來,連忙請安。那侍女跪下叩了個頭,惶惶然退了下去。見
王爺臉色不好,女人們全都斂起笑容,不敢出聲,只有福晉陪著笑臉,請王爺上
座敘話。
濟度仍然站在門前,一雙眼睛陰沉沉地輪流打量他的內眷。他竭力壓著火,
用譏諷的口吻說﹕"你們剛才在做什麼?
這麼高興,這麼有勁?"
女人們垂下眼睛,誰也不敢答話。
濟度突然控製不住,大吼起來﹕"你們也喝迷魂湯啦!混帳東西!給我滾!都
給我滾!--"側福晉們和三格格驚惶滿面,連忙跪一跪,便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濟度還不甘休,對著她們的背影追罵一句﹕"再敢學蠻子那一套,看我揭了她的短!
"橐橐橐的木底鞋一陣亂響,女人們溜得飛快,三格格還摔了一跤,被一個側福晉
拽起來就跑,眨眼間她們就都消失在高大的殿角牆垣之間了。
濟度余怒未消,轉過臉來訓斥福晉﹕"看你把她們縱容成什麼樣子!南蠻子那
些妖裡妖氣的東西,竟透到我的家裡來了,成什麼話?你不管,反倒跟她們一起
瞎咧咧!"福晉虛心下氣地勸道﹕"王爺別生氣了。吃飯穿衣,都是小事,何必那
麼認真?再說女人家誰不愛打扮?她們打扮還不是給你看?犯得著發那麼大的火?
"“我不看!這是亡國之音,亡國之?!懂不懂?咱們滿洲家要嚴守古製祖風,這
漢俗漢風一點不能沾!你管著府裡內事,風氣壞了就得怪你!"福晉心裡不高興了,
可是沒敢表現出來,沉靜片時,才緩緩地、溫柔地說﹕"我不過贊了一句他們菜做
得好。吃那八寶鴨、東坡肉,你不是也說比煮白肉好吃嗎?"見濟度一下子答不上
來,她又輕輕地說﹕"要是都按祖先的習俗過日子,咱們還該回到深山老林裡,架
上火堆烤黃羊腿,何必住這大殿高堂,吃這細面白米的飯、煎炒烹炸的菜呢?"幾
句話把濟度噎住了。他更加生氣,瞪著眼指著福晉的鼻子﹕"你就知道婆婆媽媽這
一套!習俗風氣是大事,你懂不懂?"他探手入懷,掏出一個油紙包,摔給福晉,
聲色俱厲地說﹕"我看你是忘了。給我念!"福晉咬咬嘴唇,打開這尚有濟度體溫
的紙包,拿出那塊寫滿滿文的白絹,跪在地面的氈墊上,展開白絹一字一句地讀
下去。
白絹上抄錄著老鄭親王、濟度的父親濟爾哈朗在病重垂危之際向順治皇帝所
上的奏疏。這道奏疏,在簡親王府處處可見。所謂的銀安殿王座後面的檀木屏風
上有;練騎射閱武的觀射樓正廳裡有;客廳裡有;連濟度的寢宮裡也懸掛著木刻
的這道奏疏。這還不夠,還要帶在身邊,時刻不離。眼下這種情景,在簡王府中,
重複過何止百遍。兒子如此忠誠不渝,鄭親王泉下有知,也該安心瞑目了。
鄭親王去世到現在只不過三年,簡王府裡的人誰不能拿這道奏疏倒背如流?
何況福晉!
"......太祖創業之初,日與四大貝勒、五大臣討論政事得失,咨訪士民疾苦,
上下交孚,鮮有壅蔽,故能掃清群雄,肇興大業。
"太宗纘承大統,亦時與諸王貝勒講論不輟,崇獎忠直,錄功棄過,凡詔令必
求可以順民心,垂久遠者。又慮武備廢弛,時出射獵。諸王貝勒置酒高?,以優
戲為樂,太宗怒曰﹕'我國肇興,治弓矢、繕甲兵,視將士若赤子,故人爭效死,
每戰必克。常恐後世子孫棄淳厚之風,沿習漢俗,即於
今若輩為此荒樂,欲國家隆盛,豈可得乎?'遣大臣索尼再三申諭。
“今皇上詔大小臣工盡言,臣以為平治天下,莫要於信。
前者軫恤滿洲官民,聞者租懟K靡坌耷 騫 昇畈恍牛 我允姑瘢糠
效法太祖太宗,時與諸王貝勒大臣等詳究政事得失,必商榷盡善,然後布之詔令,
庶幾法行民信,紹二聖之休烈。....."福晉讀完,將白絹雙手捧交給濟度,濟度
接住,加重語氣問﹕"記住了嗎?"福晉輕輕答道﹕"是。記住了。"“起吧!"濟度
不看福晉,虔誠地、認真地把白絹折疊整齊、包好,鄭重地收回懷中。福晉看他
消停地坐下了,才試探著說﹕"有件事得告訴你,看怎麼辦好。"“說吧!"“塔葛
二娘說安王福晉想要她的那個阿丑。....."福晉小心地看看濟度的臉色﹕"親戚家
要三五口子人,我從來不吝嗇。
可是岳樂家。.....我不知深淺,你拿個主意吧!"“岳樂。.....岳樂,"濟
度皺著濃眉,嘴裡咕囔著。福晉知道他和岳樂關系不大好,不止一次在家中罵岳
樂是忘祖的不肖子孫,很瞧他不起,只當濟度一口回絕,再罵兩句了事,見他這
麼沉吟著,倒有些奇怪了。
濟度在窗前大步走了兩個來回,猛一停,雙手叉腰,大聲說﹕"哪能只給一口?
要出手就得十口!揀好的,揀壯實的,別小氣!。.....說起來,十口也嫌寒傖。
去裝上十斤遼東人參,十盒鹿胎膏,再加一串上等的東珠,全是咱們的家鄉寶貨!
"他用力揮著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十分豪爽﹕"拿咱的家鄉寶貨當主禮,那十口就
算個添頭!怎麼樣,這份壽禮算得厚重了吧?"福晉不解地望著他,小聲說﹕"你。.....
才剛還在為忘祖製近漢俗大發雷霆,怎麼又。....."濟度仰頭大笑,笑了個痛快,
然後說﹕"女人家見識短,哪裡摸得清這內中訣竅!安王總歸是自家兄弟,總歸也
是一位議政王,懂不懂?"黎明時分,養心殿裡忙得不亦樂乎,在昏昏燈光中,人
影憧憧,來去匆忙,都在為皇上起身、梳洗奔走。夜來皇上沒有召幸妃嬪,早上
的事原應少一些。可是今天並非常朝之期,不過是乾清宮聽政,皇上卻要鄭重其
事地穿上全套朝服。
還有一層,皇四子去後,皇上的脾氣格外暴躁,太監們挨鞭子已成家常便飯,
所以每個人都不得不格外小心、繁忙。
一名小太監進上香茶,穿戴即將完畢的福臨接到手就喝,"噗"的一口吐出來,
眉毛一豎,連茶盞帶茶托、盞蓋沒頭沒腦地砸過去,小太監頭一閃,正砸在他肩
頭,頓時渾身熱氣騰騰,滿是茶水茶葉,茶具也摔得粉碎。福臨怒罵道﹕"該死的
東西!誰讓你進這麼熱的茶?燙死朕嗎?"小太監嚇得只是叩頭,話都說不出來。
"越是有急事,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越是耽誤!養你這樣的有什麼用!。.....
"首領太監連忙跪下﹕"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他剛來養心殿當差,饒他這一
回吧!。....."“滾!"首領太監忙推那渾身哆嗦的小太監叩謝皇上,匆匆退下。
"朝珠!朝珠!"福臨又不耐煩地大喊起來。太監們面面相覷﹕管朝珠的太監
竟不在寢宮,看皇上這麼急躁,都為他捏著把汗。福臨氣得直咬牙,瞪著眼就要
罵首領太監,卻聽得前殿一聲喊﹕"萬歲爺,朝珠在這兒!"那太監象只沒頭蒼蠅
似地撞進寢宮,跪在福臨跟前,雙手高高舉著福臨要的那串珊瑚朝珠。福臨一把
奪過來,又一腳踢過去,那太監摔了個跟頭,又爬起來恭恭敬敬地匍匐著不敢動,
福臨罵道﹕"專跟我作對是怎麼的?越急越打岔!拿你們都辦了!"這管朝珠的太
監趕忙回稟﹕"萬歲爺息怒!實在是寢宮裡找不著,奴才急得要死,才跑到前殿暖
閣裡去找的。耽擱了萬歲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他連連?自己耳光,?得劈
啪亂響。
福臨猛地想起是自己前日下朝到西暖閣臨帖時,把這掛他認為給他帶來好運
氣的紅珊瑚朝珠,放在百寶櫥中的。他不再說什麼,瞪了那太監一眼,在御前侍
衛的導從下,往乾清宮去了。
別的太監拉住管朝珠的太監﹕"行了,別打了,不疼嗎?"他嘆口氣﹕"瞧你說
的!哪能不疼,可總比挨鞭子強啊!"他摸著又紅又燙的面頰說﹕"要是皇貴妃昨
兒來了寢宮,今兒哪至於這樣啊!"“可不是嗎!。....."太監們一個個搖頭嘆息。
福臨的心情,太監們哪裡知道。今天他這麼鄭重又這麼急躁,是因為他在自
己心裡,把今天看成一個非凡的、決定勝負的、一個天子生涯中了不起的日子!
皇四子的死,給他很大打鰨 撬 幌嘈徘墜竺敲髭砂蕩 哪切┤旆?煬?
的危言。後來,太後在把其中真相告訴他的同時,要他想一想,是不是上天假手
謹貴人來懲戒他?他有沒有違背天意人心?這時他才害怕了、寒心了。透過"天意
",他看到的是滿蒙親貴對漢製漢俗的深惡痛絕,是他們對他離經叛道行為的強烈
不滿。誰知道這不滿會到什麼程度,會造成什麼後果?。.....福臨這麼多年刻苦
學經讀史,很想有所作為,以英主明君而流芳青史。他看到,關外的、祖先的一
套,不能再套到今天富有四海的大清國了。最方便、最現實的借鑒,自然是明太
祖創立的製度。如果漢人的文弱能被滿蒙的尚武精神所加強,而滿蒙的野蠻又被
漢人的文明所開化,大清國滿蒙漢一體天下,不是會比歷朝更強盛嗎?
福臨雄心勃勃,祈求著天下一統而後大治的局面。然而他的每一步除舊更新,
都受到阻礙,每向前走一步,都很艱難。他,大清國至高無上的皇帝,並不真正
至高無上,並不能令行禁止。橫在他面前的,象一座大山,就是這祖先傳下來的
、牢不可破的古老製度--議政會議。福臨這位第三代皇帝,滿洲的後輩,敢不敢
動動這龐然大物呢?
福臨暗自籌劃很久了,第一個支持者自然是董鄂妃。他原已確定立太子後便
著手撤議政,誰想太子未立而死,他的決心也幾乎消失。皇四子之死,使他灰心
了許多日子。
徵南大軍的勝利進展鼓舞了他,他的雄心又抬頭了。他找到了第二個支持者﹕
開國勛臣、太宗皇帝倚重的軍師、已經致仕在家的大學士範文程。他向年輕的皇
帝進言﹕事權集於君主,天下大治可望成就。福臨提出的撤議政、組內閣,這位
老臣也很贊同,不過他特別提醒皇上﹕撤議政極其不易,不但違祖製,而且易失
滿洲人心,請皇上仔細推敲參詳,用最穩妥的辦法,緩緩施行。
但福臨豈是慢性子人?想法一旦成熟,多等半天,他也忍耐不祝於是他很快
就去找第三位支持者--莊太後。這一位支持者卻不那麼明確,沉思了許久,才同
意他不妨一試,但決不可逼得太急太緊。多作試探,不行就收。善放善收善始善
終,務必穩定人心,不傷大局,才好。
召安親王進宮向他交底,可說是試探,也可說是尋找第四位支持者。可是平
日深沉堅毅的岳樂竟被驚住了,說到最後,他才猶豫著回稟說﹕"皇上孝治天下,
如果撤去議政,改動祖宗大法,恐怕人心不服。四海未平,八旗尚在徵戰,是否
可以緩辦?至於改內院為內閣,有利無害,可以施行。"福臨又有意在內大臣面前
透露,聽他們的反應,也讓他們去試探諸王貝勒的口氣。但結果多半不佳。
福臨籌思終夜,決定孤注一擲﹕今天,他要在乾清宮輪流召見諸王貝勒,把
話挑明說破,逼他們就範,--他要短兵相接了!
以天子之尊、皇帝之威臨之,福臨未必不能出奇製勝!但這終究是違背祖製
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屢屢明諭禁止的事,干起來不能無愧,不但暗自怕人議論反
對,心靈深處也覺得對祖宗不起而負擔很重。--雖然他決不會承認這一點。急躁
、暴戾,正是為著掩蓋這軟弱的一面的。
在乾清宮東暖閣召見的第一位,是順承郡王勒爾錦。他不是議政王,輩份低,
年紀又校福臨首先召見他,意在攻取薄弱環節。但他一開口,福臨的心就涼了半
截。勒爾錦從來沒有今天這樣有主見、這樣能言善辯﹕"稟皇上,撤議政、改內閣,
奴才以為不可。崇德二年夏四月,太宗皇帝聖諭曰﹕'昔金熙宗循漢俗,服漢衣冠,
盡忘本國言語,太祖太宗之業遂衰。夫弓矢我之長技,今不親騎射,惟耽宴樂,
則武備寢弛。朕每出獵,冀不忘騎射,勤練士卒。諸王貝勒務轉相告誡,使後世
無變祖宗之製。'祖先聖訓,子孫輩不敢忘;祖先定製,子孫輩不可改。皇上明見
萬裡,恕奴才直言。....."勒爾錦說著,連連叩頭。
聽他象背書一般流暢呆板,福臨又氣又好笑,但他必須拿出長輩的尊嚴,皺
眉問道﹕"你的騎射如何?是不是明日往景山較射,考考你的馬上功夫?"勒爾錦
哪敢作聲,只趴在氈墊上,拼命低頭。
"怪就怪在連你也侈談什麼祖先聖訓!"福臨盯著勒爾錦,厲聲問﹕"誰教你背
這些話的?”
勒爾錦嚇得一哆嗦,戰戰兢兢地說﹕"實在是皇室宗親......都怕皇上撤去議
政,大家商量好來進。.....進諫,都說皇上從諫如流。.....奴才也事先準備下
了。....."“難道你就不明白,治理天下不同於當年在遼東?製度不加更張取舍,
萬民怎能服帖,天下怎能安定?。....."福臨看了看勒爾錦空洞的眼睛,那裡只
有恐懼和遲鈍,他忍不住高聲問﹕"朕的話,你聽懂沒有?”
勒爾錦只當皇上又發脾氣了,連連叩頭,滿臉冒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
句老話﹕"皇上明見萬裡,恕奴才之罪,祖宗成法,萬萬不可更變!。....."福臨
說不出的氣惱,一揮手﹕"去吧!"勒爾錦忙不迭地退出了乾清宮。
安親王岳樂一走進來,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就使福臨覺得安慰,但他一貫沉
毅堅定的眼睛後面,透露出某種難以言傳的憐惜,這使福臨心裡很不是滋味。
果然,岳樂跪拜後,非常懇摯地說﹕"撤議政、設內閣是皇上英明之舉。治理
天下原無成法,太宗皇帝若能入關為天下主,也會如此。關外關內,地理人民情
勢不同,國家製度若不變更,猶如二十歲大漢再穿五歲時的娃娃衣裳,不是憋死
大人,就是弄壞衣裳。....."“正是正是!"福臨很高興,一時忘記臣下稟奏時應
不動聲色地保持天子尊嚴,激動地說﹕"大清國已是一個巨人,朕要為他縫製合體
的衣袍!"岳樂嘆了口氣,說﹕"皇上,千好萬好,只是為時太早。"“為什麼?"
福臨一急,聲音走了調。
安親王沉重地說﹕"皇上明鑒。岳樂以為,待南明殄滅、雲貴收複,天下一統
後,再著手變更,似乎更為穩妥。"福臨寄予希望的第二個人,是康親王杰書。他
有不少地方和岳樂相似,但為人特別謹慎。因為他雖是禮親王代善的後代,卻非
嫡傳,年紀輕,資歷淺,文不如岳樂,武不及濟度,在同輩親貴中,以謙謙君子
的姿態周旋其間,使得人們都對他抱有好感,他也時時注意與各派力量保持同等
距離,決不越過界限。今天應召,他顯得緊張,跪拜時因誤壓袍襟差點摔跤,目
光也閃爍不定,可見內心不安。
他這樣說﹕"更變祖宗成法,恐怕會使滿洲人心惶亂。人人都知太祖、太宗開
國創業,規模製度可傳永久。敬天法祖尤為滿洲視為金石之言。求皇上三思而後
行。"福臨不愉快地問﹕"你是不贊同了?"杰書恭敬地回答﹕"杰書不敢。但杰書
不敢獨樹一幟。多數王公大臣贊同,杰書也贊同。"他想一想,又補充道﹕"皇上
切勿輕視眾人對撤議政一事的憤慨。萬一各位王叔王兄合力抗辯。.....皇上要心
裡有數才好!"福臨一驚,立刻追問﹕"難道他們敢結黨亂政?"“不,不是的!諸
王貝勒大臣對皇上耿耿忠心,決無二意。
然而,這樣的事,不謀而合怕也難免。....."杰書已經跪叩拜辭走出東暖閣
了,卻又違反禮儀地重新回來,恭恭敬敬地對福臨小聲說﹕"皇上,能不能棄其主
而求其次呢?。.....請皇上明察。"福臨明白杰書的意思。當然,改內院為內閣
比撤議政容易。但對福臨來說,撤議政卻比改內閣更重要。
連踫了三個軟釘子,福臨心情很不好,也覺得累,但仍然堅持把議政王貝勒
大臣以及六部滿尚書一個又一個地召來單獨面談。結果很使他喪氣。這些王公大
臣都表示忠於皇上又忠於祖先,都歌頌皇上英明有為;都記得保持滿洲優勢,不
近漢俗漢製的聖諭(其中也包括順治親政初發出的同一內容的諭旨);都不同意
撤議政--理由當然各種各樣,不過,福臨從中摸到了一根脈絡﹕議政王貝勒大臣
唯濟度馬首是瞻。
福臨在暖閣裡沉思著踱了好半天,命太監進食。他喝了奶茶,吃了點心,覺
得心力都準備得較比充沛了,才命召簡親王議事。他要集中力量對付這最後一個
回合。他認為只要成功,便可反敗為勝。他預料這將是一場持久的、激烈的交鋒!
哪知實際情況跟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被福臨一向看作粗魯無文、不善詞令的簡親王,行禮就座之後,就滔滔不絕
地慷慨陳詞。他首先從懷中掏出他父親的奏疏,恭恭敬敬地向皇上念了一遍,然
後就提起當年攝政王多爾袞的教訓﹕"皇上想必記得,多爾袞曾想削議政,把議政
王大臣會議放在一邊,他一人獨攬大權。他又罷諸王兼理部務,使六部尚書聽命
於他一人。多爾袞如此變更祖製、胡作非為,引起滿洲公憤,喪盡人心,一旦死
去,身敗名裂,豈不是報應?"福臨勃然變色﹕這不是明罵多爾袞,暗指他福臨嗎?
為了打勝最後一個回合,福臨竭力隱忍著。況且濟度也不給他發脾氣的機會,越
說越慷慨激昂了﹕"我滿洲威臨天下,靠的就是祖製舊俗,子孫萬代傳下去'便能
子孫萬代永保社稷江山。這是我們滿洲的傳世之寶,要是丟掉,就是金寶玉寶也
是沒用!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又要被人家奪回去,人家無需用弓箭刀槍,只這
漢製漢俗,就會將滿洲這一支上天的驕子、仙女的高貴後代淹沒在漢人的大海裡!。.....
滿洲可就真要完啦!。....."福臨實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喝道﹕"胡說!"
濟度眼都不眨,立刻從坐墊上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皇上恕罪,皇
上就是殺了濟度,濟度一片忠心可對皇上,可對祖先!皇上以為濟度不肖,濟度
甘願領罪。只要皇上一句話,濟度立即辭去議政,從此不問朝事;議政王貝勒大
臣也可以全體辭職告退,受皇上處分。但是議政的製度決不能改!"一個王爺怎敢
在皇上面前說出這種口氣的話?他敢。因為他確是一片忠心。皇上要是因此處分
他,他就更有"以死諫君"的忠名而得到更大的榮耀。他實實在在感到背後有許多
人支持他,他一點不孤立,所以他無所畏懼。
而皇上呢?在濟度義正辭嚴的指責下,福臨內心深處的歉疚被觸動了,竟然
產生了輸理的感覺,氣勢上不由得矮了一截。他知道,濟度這種外軟內硬的威脅
並非戲言,只要濟度一撂挑子,就會有一大串人跟上來,不僅會使他丟盡面子,
還會使統一天下的大業付之流水,後果怕要更為嚴重!。.....福臨心裡打了個冷
顫,沒有勇氣重提撤議政的話題。他強壓住心裡沸騰了似的憤怒--那是對濟度,
對所有議政,尤其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處境的憤怒,忍氣用不大平穩的聲音說﹕
"那麼,改內三院為內閣呢?"“稟皇上,明朝亡國,多半亡在起用文臣上,那是
亡國的製度,決不可照辦!"“王兄此言過分了吧!"福臨冷笑一聲,鼻翼迅速翕
動,眼睛忽大忽小,話幾乎是一口氣沖了出來,象質問似的聲音又高又響﹕"當初
先皇設立內三院八衙門,不正是參照明製?太祖時候有沒有這些設置?"確實,太
宗皇帝設立內三院和吏、兵、刑、戶、工、禮六部以及都察院、理藩院,人人都
知道是仿效明製。太宗自己都說﹕"凡事都照大明會典行,極為得策。"這也是人
所共知的。濟度頓時啞口無言,氣焰弱了,但還是非常固執地說﹕"稟皇上,太祖
皇帝定下的國事合議製度,先皇並沒有改動!
......"
福臨勉強笑笑﹕"那麼,王兄替朕謀算謀算,如果不撤議政,只改內閣呢?就
如先皇那樣,行不行?"濟度微微一愣,馬上意識到皇上讓步了。他想了想,無可
奈何地說﹕"那就另是一說了,可請議政王大臣商議。"福臨心裡非常別扭,苦笑
道﹕"朕想撤議政,無非是因為國事繁忙,諸王貝勒大臣功高年老,理應安富尊榮
、頤養天年,朕治國理政也可得速效之用。既然王兄等以為這是祖宗大法,不可
輕動,朕也有從諫如流的度量。將內三院改為內閣,設殿閣大學士,其實也不過
是暢通辦事渠道,再說內閣規模也應與我大清國相稱才好。"一直跪在那裡的濟度,
低頭默想片刻,非常虔誠地說﹕"皇上明鑒,濟度以為內閣大學士比內院大學士多
了一倍,又有學士、侍讀學士等名色,其中漢人尤多,他們參贊國政,雖然學問
高超,辦事有才,終究非我滿洲,不可付予高位重權,免傷我大清國體。....."
福臨咬著牙問﹕"王兄的意思是。....."“濟度思忖再三,殿閣大學士不應高過正
六品。....."“什麼?"福臨吃驚地說﹕"內三院大學士還是正二品呢!"濟度不動
聲色,依然恭恭敬敬地接著說下去,好象不曾被皇上打斷過﹕"內閣不能與六部同
級,大學士不能與尚書同品,免得內閣職權太重,有礙皇上理政治國。....."內
閣的殿閣大學士,在明製中是崇高的相臣,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授
大學士通常稱為拜相、大拜,意思是皇上要禮敬、要拜托宰相調理天下大事。此
刻,濟度竟提出小小的六品官!六部衙門裡的員外郎是六品,各省司、道、府、
州、縣中,州官的副職是六品,拿員外郎和州同的品級加給文華殿大學士、東閣
大學士,這實在不倫不類,荒唐透頂!氣得福臨半晌說不出話。他突然身子向後
一仰,揚頭放聲大笑﹕"哈哈哈哈!。....."皇上的失態令濟度吃了一驚,抬起頭﹕
"皇上,你這是......"福臨笑得前仰後合,全然不顧帝王的威儀,斷斷續續地又
笑又說﹕"哈哈哈哈!王兄。.....忠心可嘉,朕。.....哈哈哈哈!
不忘王兄。.....教誨,哈哈哈哈!。.....去吧!。....."濟度默默站了一
會兒,擔心地說﹕"皇上保重!"福臨一面笑一面頻頻揮手﹕"......去吧去吧!。.....
我沒有發瘋!。....."濟度走了,福臨還在笑,笑!他敗了,他徹底失敗了!他
要撤的,撤不了;他要擴展的,被他們擠壓了;他要提高的,他們硬往下拉!他
被他們打垮了,落荒而逃了!。.....象大笑的爆發一樣突然,福臨猛地停止了笑,
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股暴怒烈火一樣躥上來,撞著胸膛,燒上頭面,他象戰場
上殺紅了眼的武將,發出一聲長長的、慘烈的嘶叫,抄起炕上那張花梨木的精致
小炕桌,連同桌上的茶具、一套青玉文房用具,雙手高高舉起,狠命往地下摔去!
不要說那些脆弱的器具,連小炕桌也散了架,木腿木條四處迸飛,嚇得裡外侍候
的太監一個個合眼、閉嘴、低頭,心裡亂撲騰,真怕皇上遷怒自己,腦袋搬家。
福臨大踏步出了暖閣,出了乾清宮。他走得飛快,不管不顧。御前侍衛和太
監們一窩蜂地跟在他身後小步跑著,又不敢靠得太近。快到月華門,他才放慢了
步子,最後停在門邊。他既不回頭,也不動彈,冷冷地說﹕“從今天起,朕誰也
不見!奏本全送內院。向太後稟知,朕在西苑。速召湯若望來西苑虛白室見朕!
"一句一頓的命令發完,福臨昂首挺胸地走了。
虛白室在西苑靜谷的西北角,地勢低,深陷在重重太湖石之間,被樹叢的濃
綠所蔭蔽,深邃幽靜,如在山谷。整整兩天,福臨和湯若望把自己關在這仿佛隔
絕了人世的小屋裡,只有幾名御前太監才能應召進入。
長桌上擺滿了瓶、罐、玉缽以及燒杯、天平等用具,方桌上堆滿了書,線裝
的《本草綱目》和幾本精裝的羊皮面德文書尤其觸目。福臨想要知道那種極珍貴
的琥珀油是怎樣製成的,要親自當一當製藥師。
福臨和湯若望兩人一會兒翻閱書籍,研究製法,一會兒命御前太監干各種下
手活。福臨試圖把琥珀化在一種奇怪的液體中。干了一整天,琥珀油也沒做出來,
福臨又想製珍珠粉了。於是又查書、研究,動手製做。珍珠粉畢竟要容易些,到
虛白室的第三天,福臨坐在天平邊,親手拿珍珠粉一包一包地稱出三百包。這時,
福臨才露出湯若望熟悉的那種純真的稚子之笑。
"瑪法,我估算每包珍珠粉要值十兩銀子呢!"“皇上,要是加上皇帝親手采
製的價值,我恐怕它不止一百兩啦!"湯若望撫著卷曲的長須,慈愛地笑道。
"是嗎?"福臨顯然很高興﹕"我要拿一半進母後,五十包給皇貴妃,余下的都
給你,瑪法。你拿去給窮人治玻"“謝謝你,皇上。上帝會獎勵你的仁慈。"湯若
望這時才搖搖頭,嘆道﹕"皇上,你近日瘦多了。"“是啊!。....."福臨也是一
聲嘆息。
"四皇子被上帝召去了。他的靈魂上了天堂。....."福臨微微一笑,虛幻的安
慰不能止住心頭的痛楚。他不同意天主教的教義,把夭折也當作幸福。他拉開話
題﹕"多虧這琥珀油和珍珠粉,讓我鎮定了。瑪法你說,一個人為什麼推不動一座
大山?"問題古怪而突然,湯若望並不慌張﹕"一個人力量太校"“還因為那座山太
大太重!"福臨氣沖沖地添了一句。沉默有頃,他輕輕地說﹕"朕夢見朕在推一塊
石頭上山,山頂松柏蒼翠,雲海壯觀,可見旭日東升。可是越推越吃力,石頭竟
越長越大,越推越重,不多時朕便寸步難行,石頭卻長成大山,不但朕推它不動,
一旦松手,它會向朕迎頭壓下,朕將粉骨碎身!。.....瑪法,你會圓夢嗎?"湯
若望搖搖頭﹕"請原諒,我從來不信那個。中國有句老話,叫作日有所思,夜有所
夢。....."福臨凝視著湯若望,很長很長時間,才低聲說﹕"瑪法,你一定能懂得。.....
"他余痛未息,緊皺著黑眉,說起了三天前那次痛苦的失敗的較量,隨後便象多年
前那樣,真摯地望定他的瑪法老師,準備得到安撫和對策。
湯若望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合掌嘆道﹕"主啊,饒恕這些可憐的罪人吧!"他
轉向當年的學生,象個指迷長者似地諄諄告誡﹕"體面的中國人特別顧及面子,他
所視為第一義務的是外表品行端正,無可指責。至於他實際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
人,他很少顧及,只要沒人知道他的缺德、缺點,或是罪惡過失,他就勝利了。
這可真正是這個民族的一大缺點,這就是虛偽!許多人決不承認怕死,總拿出冠
冕堂皇的理由﹕老母在堂,子孫年幼等等作怕死的借口。議政王爺們分明貪戀權
勢,卻拿敬天法祖作幌子,反抗皇上的變革。.....真可悲啊!
皇上,如果你不注重你的臣子們的道德訓戒,以後的事情更難!欺騙、訛詐,
哦,多麼丑惡,上帝啊!。....."有句話或許是他想說而不敢說的﹕皇上分明想
集中更大的權力,卻也尋找著虛偽的托詞。.....瑪法的道德說教使福臨厭煩,瑪
法那純潔的上帝離福臨太遠。面臨這樣嚴重的爭奪,誰講真誠誰就缺乏取勝的手
段和下台的梯子。瑪法不懂得華夏,他的上帝,不理解華夏!
瑪法的說教卻從另一方面點醒了福臨。此時他才看清,太祖、太宗皇帝為了
集權在手,是怎樣煞費苦心﹕不僅一邊強調合議製,一邊設置三院八衙門分去王
公旗主議政會議的權,--用瑪法的話說,這又是虛偽的,--先皇不是還做過幾件
真正可以稱得上是英明而又殘忍的事嗎?還有,睿親王多爾袞若不抄沒削爵,福
臨焉能有今天?這不是什麼道德不道德,虛偽不虛偽,這應該叫做﹕雄才大略!
福臨倏然站起,仿佛心血來潮,十分興奮地說﹕"好,朕也有對付的辦法了!
他不是要把大學士都降成正六品嗎?朕就來它一個'照舊例兼銜',大學士兼理六
部,仍舊正二品,看他們還說什麼!哼!"湯若望的說教忽然被打斷,已是吃了一
驚,聽福臨這麼一說,好半天默不作聲地望著年輕的天子,好象他是一個垂危的
病人,眼光裡滿是憐憫和遺憾。
福臨心裡畢竟知道正直、真誠、友愛這些瑪法倡導的道德是好的,是對的,
在湯若望這樣的注視中,心裡漸漸覺出些羞愧和不安。他""了一聲,重新坐下,
沮喪的心緒不知不覺地又抓住了他。
轉眼間,又到了中秋。
順治皇帝在學士王熙、馮溥陪同下,在西苑萬善殿召見兩位高僧。一位是去
冬皇上在南郊偶遇的海會寺住持憨璞性聰,他後來被請入萬善殿與皇上談佛法、
講禪機,很得看重,賜號明覺法師。皇四子夭亡,順治心緒惡劣,十分消沉,廣
購佛像,並在信佛的太監們慫恿下,決意召請南方高僧來京說法。憨璞性聰於是
推薦了他的兩位法祖﹕玉林通昭和木陳道搿=裉煸謐 牧硪晃桓呱錶 閌橇
派禪宗第四代得道高僧中的玉林通昭。他已到京有些時日了。
召見禮節、見面問安等等已經過去,談話繼續著,神秘而吸引人,福臨簡直
有一種忘形的明慧感。玉林通昭那穩如泰山的打坐姿態,長眉疏髯、清瘦寧靜的
面龐,從容藹然的表情,細長的眼睛裡那超凡脫俗的光亮,使福臨象發熱的病人
在額前突然敷上冰雪一樣,心下的躁亂頓時化盡,無比清爽。他帶了幾分敬仰說﹕
"從古以來,治理天下都是祖祖相傳,日理萬機,不得閒暇。如今朕好學佛法,從
誰而傳?"玉林通昭道﹕"性聰來書,稱皇上佛心天子,久修梵行,慧性敏捷,時
以萬幾之暇,體究禪宗。今蒙皇上召對,果如所言。老僧觀皇上,乃金輪王轉世,
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種性,信仰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學而自明,故為天
下之至尊。"聽一位高僧這樣揄揚自己,福臨心裡非常高興,笑道﹕"朕想前身的
確是僧。如今每到寺院,見僧家明窗淨幾,總是低回不忍離去。"“皇上夙世為僧,
未曾忘卻習氣。"玉林通昭點頭道。
福臨興味更濃﹕"朕再也不能與人同睡了。凡臨睡時,都命一切諸人出去,才
能睡得著。若聞得一些氣息,則通夕輾轉不寐。"“此亦習氣使然。有睡訣雲﹕先
睡心,後睡眼。"“老和尚此訣真古今未發之妙!"福臨欣然又問﹕"參禪悟道後,
人還有喜怒哀樂麼?"“逆之則怒,順之則歡。"“大都如此,參禪還有何難?"福
臨笑問道。
"也不難。不見龐公雲﹕'難,難,千石油麻樹上攤。'龐婆雲﹕'易,易,百
草頭上祖師意。'靈照雲﹕'也不難,也不易,饑來吃飯困來睡。'"“卻是靈照超
過龐公、龐婆。"“正是。參禪學道,不需別處尋討,但二六時中,向穿衣吃飯處
會,行住坐臥處會,於此平常心即是道,無憎愛心即是道。不需截根盤之固執,
鑽骨髓之治痾,冷地裡忽然覷破,始信從前都枉用了功夫!"福臨心順口服地贊道﹕
"老和尚說的是!哦,請問,壽昌無明和尚與雲門湛然和尚俱有高名,果真悟道善
知識嗎?"“二老悟不由師,而知真行卓。無明和尚有偈雲﹕'冒雨沖風去,披星
戴月歸,不知身裡苦,難慮行門虧。'至於湛師,則雲流天空,事過即忘,尤稱無
心道人。"福臨稱羨不已,又問,“還有個雪嶠和尚,聽說他性情真率,從不事事,
末後示寂又十分超脫。老和尚可知此人?"“雪大師乃老僧的先法叔。丁亥年八月
十九日微疾,次日親書一紙示眾雲﹕'小兒曹,生死路上須逍遙,皎月冰霜曉,吃
杯茶,坐脫去了。'到二十六日酉時,果然索茶飲,口唱雪花飛之句,奄忽坐化。
"福臨聽著,無限神往。高僧那聖潔的、超凡脫俗的事跡,神秘而富有詩意,對他
這個在紅塵欲海中沉浮得傷心、厭倦的人,有著無比的吸引力。他問起的幾位老
和尚,都是江南有名的大師,不但佛學精深,詩文素養也都很高。福臨情不自禁
地說﹕"朕極喜雪嶠大師書法。先老和尚磬山與雪嶠師兄弟書法孰優?"玉林通昭
淡淡笑道﹕"先師學力既到,天分不如;雪大師天資極高,學力稍欠。故而雪師少
結構,先師乏生動,互有短長。先師常對昭講﹕'老僧半生務作,運個生硬手腕,
東涂西抹,有甚好字,不過虧我膽大罷了!'"福臨笑道﹕"這正是先老和尚所以擅
長書法的所在!揮毫時若不膽大,則心手不能相忘,到底欠於圓活。老和尚書法
也極好,字畫圓勁,筆筆中鋒,不落書家時套。不知老和尚楷書曾學什麼帖來?
"“通昭初學黃庭不就,繼學遺教經,後來又臨夫子廟堂碑。
一向不能專心致誌,故無成字在胸,往往落筆就點畫走竄了。"福臨道﹕"朕
也臨此二帖,怎麼到得老和尚境界。"“皇上天縱之聖,自然不學而能。但通昭輩
未獲一睹皇上筆下龍蛇勢耳。"福臨立刻命侍臣就案上研墨,把筆架宣紙放在書桌
上。他選了一支大筆,迅速濡毫,寫了一個"敬"字。他寫得來了興趣,起立往八
仙桌上,連書數幅大字,和尚和學士都湊過來看。福臨擱筆,拿了最後一幅給玉
林通昭看,笑道﹕"這幅如何?"玉林通昭也笑了﹕"此幅最佳,乞皇上賜給通昭。
"福臨笑著連說"不堪不堪",通昭已從福臨手上輕輕拽去,連連致謝說﹕"恭謝天
恩。"福臨笑道﹕"朕字不足道,崇禎帝的字才真可稱佳呢。"他立命小內監取崇禎
字幅和書桌上的常讀書過來。
福臨拿崇禎的字幅一一向玉林通昭展示,贊不絕口。
玉林通昭不住地看,不停地點頭,不說什麼。這正是他的特點﹕皇上不問,
他決不強自奏對;即使回答,也不涉及古今政治得失,人物好壞,顯示出清淨無
為的佛門子弟的格,這就更使福臨欽佩。
福臨又指著內監抱來的十多部書,說道﹕"這些都是朕讀過的書,請老和尚看
看。"通昭細細翻看一遍,《左傳》、《史記》、《莊子》、《離騷》以及先秦、
兩漢、唐、宋、元、明著作,無不畢備。通昭不由合掌笑道﹕"皇上博佔通今,真
乃夙世之大智慧!"福臨微微嘆息,道﹕"朕極不幸,五歲時先太宗早已晏駕,皇
太後生朕一身,又極嬌養,無人教訓,因而失學。十三歲上,九王謝世,朕始親
政,但批閱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發憤讀書,每辰牌至午,除處理軍國大事
外,經常讀到夜晚。不過頑心尚在,很多不能熟記。每到五更起讀,天宇空明,
始能背誦。計前後諸書讀了九年,曾經嘔過血。從老和尚來,朕才不苦讀了,今
唯廣覽而已。"玉林通昭確實動了真情。他原先只對這個夷狄之君能說流利的漢話,
有這樣高的漢文素養感到驚異,聽了這一番話,他很感動,說,"天子如此發憤,
實在歷代罕有。由此可知,皇上參禪悟道,決計不難。"一陣醉人的甜香,隨風飄
進萬善殿。福臨深深吸一口氣,道﹕"真香,仿佛是丹桂。老和尚以為如何?"通
昭笑而不答。王熙奏道﹕"皇上,今日是中秋節。"福臨恍然道﹕"真的!朕竟忘卻
了。下午還要往皇太後處拜節,不能久坐了。他日再來拜會,求老和尚賜教。"通
昭連稱"不敢",遜謝著送皇上出殿。
萬善殿前,松柏成蔭,幾株桂樹滿身是花,嵌在綠葉枝干之間,香氣濃鬱。
福臨笑道﹕"'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這白樂天的名句,想必是老和
尚身邊風光了?"“不敢說。"通昭笑道﹕"皇上淵博,精通古今詞賦,信手拈來,
皆成文章啊!"福臨覺得在松柏丹桂下交談別有意趣,談興正濃,沒有就走的意思。
他順著樹干,向上望到一棵古松的頂端,說道﹕"老和尚說到古今詞賦,朕以為,
縱觀歷代,詞如楚騷,賦如司馬相如,都是所謂開天闢地的文章。到了宋臣蘇軾,
他的前後《赤壁賦》,則又獨出機杼,別成一調,尤為精妙。老和尚看這前後兩
篇,哪篇最優?"玉林通昭沉思片刻,說﹕"非前篇之游神道妙,無由知後篇之寓
意深長。前賦即後賦,難置優劣。"福臨高興地一拍手,說﹕"老和尚論得極當,
與朕意一般無二!。.....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
"他竟背誦起《前赤壁賦》來,有聲有色,非常流暢,一雙明淨如秋水的眼睛,出
神地望著松蔭,望著松蔭之外的陽光絢麗的天空。不,他已經視而不見,完全步
入蘇東坡勾畫的秋江月夜的清奇美景﹕"......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
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笄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
而不知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王熙、馮溥和性聰都聽得
呆住了。玉林通昭撫摸著稀疏的長髯,很是入神、專心。
福臨以"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一句結束了全文。王熙和馮溥互
相交換一下目光,笑意中甚至帶了點自豪的味道。福臨問﹕"老和尚,朕念得可對?
"玉林通昭實實在在地答道﹕"一點不錯。"福臨道﹕"前後相較,晉朝無文章,唯
陶潛《歸去來辭》獨佳,朕也為老和尚背誦背誦。"福臨接著就誦起那流傳了一千
多年的名篇,那位辭官歸田的東晉彭澤令的佳作。從序言開始,一字不差,如行
雲流水,真摯明朗。象所有想要顯示一下自己才智的文人一樣,福臨也流露出那
種小小的得意。聽一位"夷狄之君"、天下之主津津有味地背誦著"悟已往之不諫,
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不僅滑稽,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可是博古通今的學士也罷,道德深湛的高僧也罷,都又恭敬又驚異地聽著,一點
不覺得有什麼不和諧。
誦罷《歸去來辭》,福臨意猶未盡,又誦《離騷》。《離騷》很長,朗誦到
中間,便有些磕絆錯序。福臨自己先笑了,說﹕"久不經意誦讀,真是忘前失後了!
"今天,在玉林通昭和憨璞性聰眼裡,在王熙和馮溥眼裡,皇上不僅博學多才,和
藹可親,而且天真爛漫如此,真如赤子一般。
福臨呢,仿佛遇著了知音,心裡非常暢快。久已鬱鬱的情懷,竟如得到解脫,
臉上出現了消失已久的笑容。
出萬善殿,沿太液池畔南行,步步都是美景,使心胸已然舒展的福臨更加豁
然開朗。岸邊垂柳又長又密,仿佛梳妝的美人垂下的長發。溶溶碧波,倒映著荷
葉蓮花,越向南走荷田越密,放眼遠望,竟是一碧無際了。
清風徐拂,吹來一陣陣荷花荷葉那獨特的芳香,沁入福臨心脾,他全身都輕
松下來,竟有飄飄欲仙的遐想。不是嗎?
耳邊隱隱有管弦之聲,越來越真,悠揚動聽。從天上飛來?從水面送來?從
蓮葉荷花中漾來?福臨如同進入了美妙的幻境,放慢腳步,醉心地傾聽著。管笛
簫笙和著歌聲越加清晰了﹕“白雲飛,黃葉鮆,秋風起,菊秀蘭芳。回車步馬將
何往?還到湘潭上。。....."哦,唱的是《端正好》,尤侗的新製雜劇《讀離騷》
中第二折的一段。果然是水殿歌聲,倍加清越。這本是屈原的唱段,由宮人們合
聲唱來,別有情趣。剛才還在萬善殿背誦《離騷》,這不是令人愉快的巧合嗎?。.....
轉過水灣,遠遠的一座高閣簇擁在綠天花海之中,那是剛建成的蓮花閣。歌聲更
強了﹕“那湘君啊,蘭旌橫大江,湘夫人啊,辛楣葺曲房,中洲北渚愁予望。聽
瑤琴寶瑟參差曲,想碧杜紅蘅飄渺香。還惆悵,空盼著九嶷如黛,幾時對二女明
妝。....."尤侗的《讀離騷》被送進宮中後,福臨很喜歡那文采。後宮識漢文的
妃嬪有數,而懂詞曲的只有董鄂妃一人。所以福臨看罷,就把本子交給了她。他
曾有意令宮中樂工演習彈唱,誰知近日事事不遂心,他哪裡還有興致!如今,能
夠如此體貼他的意念,竟令宮人們演習出來,還能有誰?福臨心裡暖洋洋的,嘴
角含笑,加快了步子。
蓮花閣上,珠簾半卷,董鄂妃坐在長塌上,榻正中放著一張小幾,幾上就攤
著那本《讀離騷》。十幾個十三歲上下的小宮女,一半人吹笛、鼓瑟、品簫、彈
琵琶、吹笙、敲板,一半人和著樂曲唱詞,在廊下演習不少時間了。她們見皇上
突然上了閣,都停下曲子跪安。福臨擺手道﹕"罷了罷了!只管演習你們的,朕也
聽聽。"董鄂妃早已迎上前來。福臨笑道﹕"我猜就是你,再沒有第二個。"董鄂妃
溫柔地笑道﹕"是為今晚中秋家宴演習的。此劇中,東皇太乙、東君、雲中君、湘
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山鬼全都出場,人多熱鬧,又照著仇十洲的《九
歌圖》新作了幾套行頭。陛下要不要過目?"“虧你想得周全。鬼精靈,一直瞞著
我的吧?好,今夜同母後一道觀看,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等著瞧!"兩人說
笑著,一同走到閣中。卻見容妞兒那一隊隨侍宮女中站了一個保姆,抱著個胖胖
的大眼睛小姑娘,紅紅的小嘴象玫瑰花蕾似地努著,非常招人愛。福臨在正座上
坐定後,董鄂妃才在旁座上坐下,伸手抱過那小女孩。小女孩不哭也不笑,只是
好奇地東張西望。當她眨動著長長的、象把小扇子似的濃密的睫毛,定睛看著福
臨時,福臨忍不住笑了。他拉起她一只藕芽般的小手,柔和地問﹕"告訴我,你幾
歲了?
叫什麼名字?"
“三歲,叫冰月。"聲音清脆悅耳,象小黃鶯在枝頭啼鳴。
"冰月。這名字好哇!。.....那三個呢?濟度和勒爾錦的?"“都還小,留在
宮裡乳母帶著。這小妮子真招人愛,也大些,我試著時時把她帶在身邊。"“論長
相,論穎慧,她不象你的侄女兒,倒象你的親生女兒,長大又是咱們滿洲的絕代
佳人!"福臨笑著說。
董鄂妃正疼愛地撫摸著冰月的頭,為她撩開前額的鬈發,說﹕"也許真是前世
有緣,這妮子見我就怪親的。.....哦,今兒個你看上去氣色挺好,怪高興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雖沒有喝酒,業已半醉了。....."福臨興沖沖地講起上午
談禪的經過,自己豁然開朗的解脫感,然後說﹕"你也學禪修道吧!清淨無為、清
心寡欲,紅塵煩惱其奈我何?你也該解脫解脫,這兩年,你煩惱得太苦了!
…。.."
董鄂妃垂頭不語,靜默片刻,後來抬頭笑笑,回答說﹕"好哇,我拜陛下為師,
肯不肯收呢?"福臨也笑了。忽然他對廊外一揮手,提高嗓音道﹕"停一停!"一直
演練的樂曲停了,福臨走過去,說﹕"這一處曲子尺寸不合,要再寬一些。'水車
荷蓋鮫人舞'一句重新演練。
檀板拿來!"
“啪",檀板一點,樂曲重新開始。在皇上親自指點下,曲中誤差都被改正過
來。又演唱了兩遍,福臨才滿意地退了回來。董鄂妃迎著他說﹕"古諺說,曲有誤,
周郎顧。可以比得眼前風光吧?"二人相視而笑。
宮女們演習完畢,董鄂妃賞她們一大盤點心,吩咐她們晚上用心演唱,唱好
了另外有賞。
宮女們走後,董鄂妃說﹕"皇上,我們也走吧?"“走?我正不想走呢!她們
奏唱一番,便有點心吃。朕做了半日教習,連茶也不給一口。你也忒偏心了。"董
鄂妃高興地笑著,很久沒見過福臨這麼輕松愉快了。這使她那繃得很緊、壓得很
重的心寧貼了許多。她笑吟吟地說﹕"那叫他們送些點心清茶來,好嗎?不過,你
要小心點,別吃太飽。晚上太後的家宴還有好吃的呢!"“真的嗎?"福臨象孩子
一樣高興﹕"好,只打個點兒。你陪我一塊兒喝茶。"董鄂妃打發容妞兒去傳差,
小冰月卻伸手要跟容妞兒走。
董鄂妃於是只留下兩名宮女在閣中侍候,其他人都下閣去了。
她又不放心地走到廊下對容妞兒吩咐道﹕"傳了差,把冰月送回宮去,哄她睡
覺,不然晚上她該犯困了!"容妞兒尖聲尖氣地回答,把福臨也引過來了。蓮華閣
建在水中,周圍盡是荷葉蓮花,那條通往岸邊的小路完全被亭亭如蓋的蓮葉遮祝
容妞兒、保姆、小冰月和宮女們幾乎隱沒在這一片綠瑩瑩的荷田中,只是由於她
們的淡藍衫子和冰月那身鵝黃色亮紗小袍子,才使她們在翠蓋紅衣叢中偶爾閃出
身形。
站在廊下縱目遠望,西苑三海盡收眼底;瓊華島上綠樹擁著白塔;雕欄玉砌
的金鰲玉垔橋如一道白虹臥在太液池上;宮牆之內,重重殿闕雄偉壯觀;回望瀛
台,更如仙山瓊閣在波光樹色間閃耀。福臨心曠神怡,順手拉過烏雲珠,並坐在
紅欄下,說﹕"太液秋風,果然秀麗,不枉佔了燕京八景之一,叫人心懷為之一爽!
"“陛下,還記得宋人楊萬裡的名句嗎?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蓮花閣四周荷花怒放,在明媚的陽光中紅白交錯,格外精神。福臨笑道﹕"雖不
是西湖,這景致也看得過了。來年天下一統,四海平安,朕要江南一行,領略水
鄉風光,探究蘇杭水土,何以燻陶出愛妃這樣明慧秀雅的人兒!"“皇上取笑了。
"烏雲珠嫣然而笑。
福臨看看烏雲珠,再看看水面荷花,又回頭看烏雲珠,情不自禁地說﹕"牡丹
號稱國色天香富貴花,哪裡能比江上芙蓉風流瀟灑。面如芙蓉柳如眉,正可以贈
愛妃了!"“皇上過獎。"烏雲珠面色愈加嬌艷。
"你我並坐臨流,消受綠天花海,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啊!。.....你讀了
尤侗詞曲,筆下功夫可好?"烏雲珠贊嘆道﹕"真是當今才子!"福臨笑了﹕"愛妃
慧麗過於玉環,尤侗之才也不亞於李白,你看朕比李三郎如何?"烏雲珠心頭一顫,
不由斂起了笑容,一股悲涼之感象秋風似地掃過她心底。她努力壓下這不祥的莫
名其妙的心緒,正容答道﹕"那是一位昏懦之君,以一庸才安祿山尚不能製,到了
馬嵬之變,又不能保其所愛,英雄誌兒女情無一足稱,安能與創業垂統聖文神武
之君王同日而語!"福臨大笑,快樂非常,說﹕"賢卿所言,可謂快論,當浮一大
白!朕願與賢卿同保長生,萬歲千秋永無離別,斷不似李三郎之始合終離,空抱
綿綿之恨!。.....今日正是中秋佳節,家宴後你來養心殿,朕與你對月盟誓,生
生世世,永為夫妻!"這時福臨的目光、面容、表情,都象一個大孩子,洋溢著真
摯之情。烏雲珠心頭一熱,鼻子一酸,竟滴下淚來。福臨連忙抬手為她抹去淚珠。
半晌,烏雲珠才神色黯然地說﹕"皇上受命於天,日月方長。妾妃以弱柳之姿,
蒙陛下寵幸,天恩高厚,沒齒不忘,雖粉身碎骨也難酬答。只怕福薄之人,當此
重恩,反而折壽,不能長侍陛下啊!。....."福臨不明白烏雲珠怎麼會突然生出
這種念頭,連忙安慰道﹕"朕與賢卿談論古人,你怎麼竟鬱鬱不樂了呢?水上逢秋,
易生悲感,我們回去吧!"董鄂妃擦淨淚花,換了笑臉說﹕"不忙,還要等茶點來
呢。"她突然跪下,說﹕"妾妃有兩件事求陛下恩準。"福臨驚異地看著她﹕"為什
麼這樣鄭重其事?"“陛下看在妾妃入宮以來侍奉太後皇上尚屬盡心的分上,務必
恩準。"“好。你說吧!"“求皇上對各宮主位普施恩寵,不使六宮生怨。皇上如
今子嗣不旺,繼統承位不能無人。這實在有關社稷安危,陛下切不可因私情而誤
大事。....."福臨不痛快地笑笑﹕"賢卿,你再為朕生一位太子啊!"烏雲珠雙目
熒熒欲淚﹕"妾妃。.....怕難有此厚福了。況且,四阿哥之死,未必不是六宮怨
氣所鍾,怨氣鬱結,上達諸天,上天才降下這樣的懲罰。....."福臨臉都白了。
他想製止烏雲珠說下去,他知道內情。但他沒有說話,因為"怨氣所鍾"確是實情。
"妾妃原本有心推薦四貞妹進宮,共同輔佐皇上,不想她已向太後辭婚,說定
南王生前已將她許了孫姓,妾妃一番心思就此落空了。但選秀女日期已近,妾妃
有一堂妹今年候選,容貌身材都與妾妃相似,年方十六,讀書明禮,落落大方,
只是詩文上略差些。若皇上留意,稟告太後選她進宮,妾妃就感恩不盡了!"烏雲
珠說,皇上若不恩準,她就要一直跪下去。這時送茶點的人已絡繹進閣,福臨無
奈,只好都答應了。
用茶點的時候,董鄂妃又變得容光煥發,談笑風生,盡力說些趣聞軼事,琴
旗書畫,並不住地打聽幾位高僧的事跡,他們談佛的詳情,打聽學道參禪的方法,
這使福臨剛剛有點低沉的心緒又開朗了。兩人說說笑笑,在近來少有的歡樂氣氛
中度過中秋節的正午。
福臨望著董鄂妃,心裡暗暗贊美﹕"多麼美,多麼明慧,又多麼才華橫溢啊!
這樣的女子,真所謂鐘天地靈秀之氣,和她在一起,永遠不會厭倦,永遠沒有個
夠。歷代美人,講才貌德行,誰能跟她相比?福臨,你好福氣啊!。....."董鄂
妃感到福臨的注視,竭力不去看他。但那鐘情、愛戀的目光,還象他們最初相見
時候一樣熾熱、一樣真摯。她怎麼能不感動?可她又不得不盡力避開,因為這會
更加重她內心的傷痛。她的兒子去世後不久,她開始覺得體內深處產生了衰弱,
這衰弱在一點點地向外擴張著。她心慌氣短,常常眼前發黑,昨天還咳嗽出一口
帶血絲的痰。她覺得自己已得了不治之癥。.....這些,她不願意告訴任何人,也
包括福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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