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一交順治十六年,前方的勝利消息便雪片般飛來。正月,多尼、吳三桂、趙
布泰等四路大軍會師於平越府,隨後再分三路取雲南,所向皆捷,不久就收複了
昆明。繼而大軍追擊永歷帝朱由榔,進克永昌,在怒江之濱磨盤山一場大戰,清
軍雖然中伏損失不小,但最後大獲全勝,李定國奉永歷帝出逃緬甸,於是雲貴全
部收複。平西王吳三桂鎮守雲南,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靖南王耿繼茂鎮守四
川,西南諸省大定,統一大業終於完成了。舉朝上下一片歡騰,滿洲王公貴族更
是興高采烈,他們攀上了他們祖先不曾達到的高峰!
由於撤議政改內閣造成的矛盾和齟齬,此時都淹沒在勝利的狂歡之中。各地
一些響應南明的小股造反人馬,都被輕而易舉地平定下去了。三月裡,鄭成功曾
率軍進犯浙江太平,企圖減輕雲貴方面的壓力,但被官軍擊敗,遠遁海島。撤議
政雖未成功,但內院改內閣和增設翰林院,總算是付諸實施了。順治躊躇滿誌,
開始計劃許多統一後的大事﹕撤回大軍,削減軍費,改革賦稅,進一步推行"招撫
流亡、開墾荒地"等等。
福臨身邊也一切如意。宮內平靜和順,太後福體安康,後妃相親相愛,阿哥
、格格也都平安。由於皇上"雨露均勻”,各宮主位的怨氣平息了許多。董鄂妃的
堂妹已經進宮,封為貞貴人,和姐姐一樣受到皇上的寵愛。政暇日,順治或與後
妃們飲宴說笑、賞花看戲;或召內閣、翰林院學士談詩作賦;或往萬善殿拜訪玉
林、木陳等高僧,參禪學道。總而言之,一切都順利得不能再順利,他自己也十
分滿意。
七月初七七巧節,是民間所謂天上牛郎會織女的日子。喜鵲、烏鴉之類,一
整天都應當不見蹤影,因為它們都去天河為牛郎、織女搭橋了。偏偏有兩只喜鵲,
不知為什麼缺少仁義心,不曾飛往遙遠的銀河,只在坤寧宮前黃澄澄的屋檐上跳
來跳去,喳喳亂叫。容妞兒正跟皇後的侍女在階前卜巧,聽到鵲噪,抬頭呆呆地
望了好一會兒,悄悄說﹕"俺再沒喜氣要你報的。你別叫了,你走吧,快去搭橋吧,
人家夫妻一年就見這麼一回面兒,這點兒忙你都不肯幫嗎?。....."“唉呀!瞧
我的這個多好!"皇後的一個侍女拍手笑著喊﹕"容妞兒,快來瞧呀!"台階上放了
四五個盛滿清水的瓷碗,曬在太陽下。女孩子們各拿一枚小針,輪流往水碗裡投。
沉入水底,最拙,能浮在水面,就算有巧。再看水底針影的形狀﹕散如花,動如
雲,中等;如果細如線,尖如錐,這投針的女孩兒便是最巧手了。這就是俗稱丟
針兒的小姑娘七夕之戲,也叫卜巧。到了晚上月出的時候,女孩子們還要往供桌
上擺瓜果糕點和自己的女紅繡品,向銀河祝拜,祈求織女保佑她們拙的變巧,巧
的更巧。
陽光在水面上嬉戲,女孩子們忽而嘆息,忽而歡笑。容妞兒最後一個丟針。
小小銀針象貼在水面的一根羽毛,極輕極穩,水面紋絲不動,碗底透出一道細細
如絲的線。"哈,容妞兒最巧!"女孩子們笑著嚷叫起來。
笑嚷聲驚動了董鄂妃,她走出暖閣,女孩子們趕忙低頭斂容,恭敬地站好。
董鄂妃看看階上的碗,笑了,說﹕"在卜巧嗎?你們最巧的是誰?"皇後的侍女跪
下笑道﹕"稟皇貴妃,是你宮裡的容妞兒。"“快起來,什麼大事,還要跪稟。"董
鄂妃和藹地說﹕"倒不知道容妞兒這麼好運氣,今兒晚上還得乞乞巧吧?"女孩子
們都笑著連連點頭稱是。
"好。皇後病體初愈,你們不要大聲說笑,好嗎?"董鄂妃依然那麼和藹地提
出要求,宮女們哪能不立刻遵行?看她移動著弱不禁風的身體回到坤寧宮,她們
忍不住小聲議論開了﹕"多虧了皇貴妃,不然,咱們皇後這一病可就難好了!"
“可不嗎!五天五夜,皇貴妃眼睛都沒閉過,守在床邊喂水喂藥,洗臉洗腳,就
是坤寧宮侍女、太監還輪著歇息呢,她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唉,不管哪宮
主子病了,皇貴妃都去親自照看,她的心眼兒也太厚道了!"“哼,誰再說董鄂娘
娘想當皇後,我就不信!。....."年齡最小的一位皇後侍女剛不平地說了一聲,
就被旁人把嘴捂上了,還挨了幾句申斥﹕"這話是你能說的嗎?快閉嘴!"容妞兒
只是聽著,沒有搭碴。她比她們知道得多得多。她知道董鄂妃五晝夜目不交睫;
她知道皇後病危時,董鄂妃每離皇後榻出寢門便落淚說﹕"皇上委我侍候照看皇後,
要是不能痊愈,可怎麼辦哪!"容妞兒還親眼見她設香案為皇後祈禱。
但容妞兒更知道在這耗費心力的五晝夜之後,皇貴妃更加消瘦、更加虛弱了;
夜晚更難入眠,痰中見血的次數也更多了。
不過皇貴妃嚴禁容妞兒對別人提起這些,如果犯禁,她說就要把容妞兒立刻
趕出宮去!
容妞兒可不願離開這裡!在她短短的一生中,還沒有對誰產生過這樣又敬又
愛的感情。在馬蘭村的時候,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她愛母親、姐姐,也
愛大哥。但對母親她是愛而不敬,對姐姐是又愛又憐,對大哥是怕多於愛。怎麼
能跟皇貴妃比呢?皇貴妃象是天上的神仙啊!
當初容姑全家被押進京,很快就被賞給功臣家為奴了。容姑因為年齡小,干
不了活,王府都不要,最後落到一家包衣佐領手中。包衣按說是滿洲的家奴,可
是待自家的奴婢卻格外凶狠,不到半個月,容姑就被打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一頭黑發被揪得七零八落,一個漂亮活潑的小姑娘被折磨得沒了人形,容姑的眼
淚都哭干了。
誰知主人家忽然變了面孔,對容姑好起來。做了兩套綢子的韃子袍,另撥了
一間干淨屋子讓她住,不僅不再餓肚子,隔三岔五總有好菜好湯款待她。容姑是
直心眼的小女孩兒,對她壞她就罵,對她好她又很感激,不多時竟養得白白胖胖,
倒象主子姑娘了,又恢複了原來的天真。這是為什麼?容姑想不透,也不愛想。
但主母很快就向她透了底﹕她得頂替主人家的女兒去選宮女。
宮女不同於秀女,是每年由十三衙門中的內官監辦選,選自包衣佐領下各家
十三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女兒。她們的地位比秀女低得多,主要供內廷各宮主
位役使。年滿二十五歲就被遣出宮,由母家另行擇配。
容姑的主人主管選宮女,暗中早已做好手腳,唯一要堵的漏洞是容姑的嘴。
於是容姑受到嚴厲警告﹕膽敢透露真情,就把她的母親和姐姐殺掉!
就這樣,容姑莫名其妙地進了宮,成了承乾宮掃地送水的粗使丫頭。由於她
天真的笑臉、秀麗的眼睛和對本宮主子的說不清的傾慕,董鄂妃注意到她,很快
就使她代替出宮的蓉妞兒,做了皇貴妃隨侍宮女中的一名。
容姑心甘情願地服侍皇貴妃,一片忠心。皇貴妃也喜歡她,但做得從不過分,
恰到好處地使容姑感到皇貴妃另眼看待,又不使其他宮女、太監有所覺察。不管
皇貴妃怎樣得到內廷幾乎所有人的喜愛和贊美,不管皇貴妃平日怎樣談笑風生,
神采奕奕,容姑卻知道皇貴妃有多少說不出的苦楚、有多少需要背人流淚的辛酸。
在這些時候,容姑恨不得跪到皇貴妃面前,摟著她的雙腿替她痛哭一場,哪怕只
向她說一句安慰的話呢!但容姑不敢。.....“容妞兒,你聽!"冷不防皇後的侍
女小聲叫她﹕"皇貴妃又講笑話了,咱們去聽聽啊?"果然,從暖閣打開的窗紗裡
傳來了笑聲。自打皇後的病有了起色,陪在床邊的皇貴妃又多了一件事,為皇後
讀書講史,不時講幾個小笑話為皇後解悶。可是皇貴妃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身體
衰弱而又孤單的時候,有誰來給她講笑話解悶呢?容妞兒搖搖頭,她不忍心去聽。
東暖閣裡,董鄂妃果然在強打精神,給皇後講笑話﹕“從前有個邢進士,長
得十分矮小,有一次在鄱陽湖遇到水盜,水盜把他的財物搶到手,便要殺他滅口。
強盜剛剛舉起鬼頭大刀,邢進士趕忙湊趣說﹕'人家已經叫我邢矮子了,假如你再
砍了我的頭,我不就更矮了?'強盜聽了不覺大笑,收起刀,放他走了。"皇後又
笑了,道﹕"難得這位邢進士不怕死。"“正是呢!萬事只要想得開,死在眼前都
有辦法化解。”董鄂妃笑著說,很是自然親切。
皇後斜靠在涼塌上,董鄂妃坐的椅子就在榻邊。窗外強烈的陽光經過濃綠的
窗紗後,已經變得十分柔和,仿佛帶著淡淡的青綠。這樣的冷光斜射在董鄂妃的
臉上,使她的面龐更顯蒼白,眼圈的烏青色也更濃重了。皇後心裡不過意,說﹕
"我的病已經全好了。你辛苦了這麼些日子,也該好好歇歇了,不要天天來陪我。.....
"“娘娘言重了。妾妃等輩理當事皇上如父,事皇後如母,母病,子女怎能不盡心
盡孝呢?但凡有體貼不周之處,娘娘多加教訓才好。"皇後望著董鄂妃美麗的眼睛,
感受到一陣煦煦暖意,心裡很激動,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後來,她長嘆一聲,握
住了董鄂妃的一只手,含淚道﹕"你真是好人!心腸好!。.....一向都是好的。.....
我只當你處處邀買人心,不是想取中宮之位,也要日後當皇太後。這回我病倒,
心想你不知有多高興、不知怎麼盼著我早死呢!。.....哪曉得你全然不是的,你
這樣待我,我。.....唉,我太多心了!"董鄂妃把另一只手也伸過去,輕輕撫摸
著皇後胖胖的手背,誠摯地說﹕"皇上治國日理萬機,勞心費神,娘娘內為六宮之
主,外替皇上分憂。如今天下歸一,國事政務、宮外宮內都會更加繁忙。妾妃若
能為皇上娘娘分擔細務,分憂解愁,不但責無旁貸,也是一大快事,理當的啊!。.....
"皇後道﹕"我病已全好,明日要去慈寧宮請安。太後遣人來問候看視,真叫我羞
愧啊!。.....妹妹,我們明天一起去,好嗎?"聽到最後這一個新的、從未有過
的稱呼--"妹妹",董鄂妃心裡一熱,眼睛濕潤了。她連連點頭稱是。
當董鄂妃向皇後告辭時,實際上已經精疲力盡了。她怕自己豈不來,便撐著
椅子扶手,猛的一站,只聽耳朵裡“嗡"的一陣尖嘯,頓時眼冒金花,意亂心慌,
搖晃著就要摔倒,皇後驚呼一聲,宮女們連忙趕來扶住她。皇後看她嘴唇都失去
了顏色,忙問﹕"你這是。.....噯呀,快去傳太醫!
......"
董鄂妃勉強笑著安慰皇後﹕"娘娘,我不要緊的,回去躺躺就好。你好好歇著
吧!"容妞兒和一個坤寧宮侍女扶著董鄂妃,只走了幾步,董鄂妃又回頭對皇後笑
道﹕"娘娘,明兒早起等著我,咱們一起去慈寧宮跪安。"次日清晨,後妃們按每
日必修課,都往慈寧宮請安,前前後後絡繹不絕。唯有皇後和皇貴妃七八天沒有
親身來慈寧宮了,遇到的妃嬪都向她倆請安,為皇後康複而祝福,為見到皇貴妃
而欣慰。皇後看得清楚,董鄂妃在宮中上上下下很得人心。如果在過去,她會因
此而鬱悶心酸的。今天她卻由衷地高興,因為她明白了﹕她和董鄂妃象自家姐妹
似的友愛,她也會得人心的。
淑惠妃和貞貴人正陪著太後說話。見她倆一同來了,太後很高興。兩人一同
跪下請安,站起來時,皇後怕皇貴妃體弱無力,向側後方的皇貴妃斜過身子,伸
過手去扶了她一把。
在皇後,這是一個很自然的動作;在皇貴妃,心裡很感動。其他人可就覺得
詫異了﹕皇後怎麼能降低身份去攙皇貴妃呢?淑惠妃蹙蹙眉頭,憤憤不平的神色
立刻不加掩飾地從眼睛裡透露出來,使勁白了她姐姐一眼;貞貴人還年輕,只管
看著她的姐姐,臉上泛出羞澀的愉快的笑;太後呢,顯而易見地非常高興,立刻
命二人坐下,細細問起皇後這些日子生病到痊愈的情況。
皇後感激地講起皇貴妃五晝夜衣不解帶、目不交睫的辛苦侍奉。皇太後頻頻
點頭,十分感慨。皇後說完,和皇太後一期望著皇貴妃。皇貴妃紅了臉,很難為
情地立起身,低聲說﹕"娘娘夸獎,實在不敢當,這原是妾妃份內事。....."她的
瘦弱的身姿,羞赧的神態,愈加令人憐愛。皇太後拉著她一只手,疼愛地說﹕"我
的兒,真難為你了。....."皇太後盯著董鄂妃看了片刻,又用另一只手拉著皇後
的手,笑道﹕"古時候有位大舜帝,娥皇女英姐妹同心,輔佐君王成就千秋大業。
今日裡你們姐妹相親相愛、和順端敬,可稱又一代賢後賢妃。輔佐皇帝勵精圖治,
做我們滿洲的娥皇、女英吧!"皇後和皇貴妃都笑著斂身向皇太後致謝。但董鄂妃
心頭卻忽然閃出《九歌》中《湘夫人》的名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她聯想到娥皇、女英投水殉舜的結局,太後的比
方竟使她產生不祥的預感,心裡暗暗發抖,但她盡力把這悲哀遮掩了過去。
太後用商量的口吻說﹕"立秋已過,我想到溫泉去住幾天。
皇後病體初愈,正好去靜養,烏雲珠,你也去吧!"董鄂妃遲疑片刻,說﹕"
兒近日氣虛體弱,還是不去為好。"皇後說﹕"稟母後,昨天皇貴妃在兒宮中昏厥
過。這些日子她太勞累了。"皇太後說﹕"我知道你近年身心交瘁,虧虛太過,正
需要好好靜養。我特地著人命西鶴年堂配製了白鳳丸、八寶丹、女金丹幾種名藥,
專治氣血不足、經血不調等一應婦人病癥。
…。..貞貴人也去,時時扶持,總是姐妹,好照應。"聽到這樣體貼的、充滿
母愛的話,淚水直在烏雲珠眼裡打轉兒,畢竟有人真疼她,她的勞瘁得到了報償。
貞貴人連忙答應﹕"我正想去呢!跟姐姐作伴兒最好。"太後瞪了貞貴人一眼﹕
"不是要你給姐姐作伴兒,是要你多照看姐姐的病!"聽太後的口氣,分明很喜歡
那個一團稚氣的貞貴人。貞貴人悄悄從太後背後向姐姐頑皮地擠擠眼兒,董鄂妃
只當沒看見,又稟道﹕"母後恩德,兒銘記在心。只是這些日子皇後病重,宮內事
務繁雜,許多事情都沒有辦完。兒想把內廷事務、宮規宮訓都弄出個頭緒,再。.....
"太後嘆道﹕"就是一塊堅玉,也經不住日夜磨損,何況血肉之軀呢?你聰明過人,
才智出眾,又識大局顧大體,原是好的。只是後宮一年到頭多少事,你怎能事事
都擔在肩上?操勞過了,操勞過了!我正要你離後宮往溫泉靜養。這些日子老沒
見你,說話兒都沒趣。您能不能勉強起來跟我一同去,讓我這老太平高興高興呢?
"董鄂妃連忙跪下,說﹕"母後言重了,兒實不敢當。兒一定同去。什麼時候動身?
"“哦,我已讓他們準備好,用過早膳就動身。你們也回宮收拾一下。淑惠妃,我
們去後,宮裡的事你代管幾天。我已告訴皇帝,有什麼大事,差人來溫泉稟告。
"淑惠妃早跪下領命了。
後妃們出了慈寧宮,入憑祥門,在月華門前分手。董鄂妃笑著對淑惠妃拜了
拜,說﹕"妹妹,家裡的事就累你了!
......"
淑惠妃微微一笑﹕"沒什麼,理當代勞。....."當她眼望著董鄂妃姐妹的背影
消失在月華門內,臉上的笑容霎時消失殆盡,氣憤憤地說﹕"狐媚子!看把她興頭
的!"皇後皺眉道﹕"你又在胡說什麼!"淑惠妃兩年來長大成人,稚氣退了,對董
鄂妃的嫉恨更深了﹕"我就看不慣她拿腔作勢,裝神弄鬼的,把太後哄得一腔心思
全在她身上了!你看看剛才那個勁兒!"“剛才怎麼啦?太後說的話,句句都是真
的。"“哎喲我的姐姐,你也給胡弄住了?你當你真能跟她當什麼娥皇、女英?"
“為什麼不能?"“天無二日,後宮也不能有兩個皇後哇!瞧她這狐媚子把太後和
皇上都灌迷糊了,誰不說她比你強?早晚姐姐你這皇後得讓了她!"皇後皺漆黑黑
的細眉﹕"她要想當皇後,我死了不是正好?
前幾天她為什麼要不顧自己地照看我?"“。.....邀買人心唄!"淑惠妃遲疑
片刻,找出這麼一句話,大約自己也覺得不能自圓其說。
皇後嘆了一口氣,說﹕"妹妹,做人總要講良心。人家為了救活我,累得半死
不活,我再猜忌人家,可就太說不過去了。....."“姐姐,難道你就真不明白,
你們倆勢如水火?"皇後搖搖頭﹕"水火也罷,木土也罷,我可不能忘記在我垂危
之際,她陪伴我的日日夜夜。你是我的親妹子,不也就白天來看看,晚上仍然回
你的儲秀宮嗎?"淑惠妃咬住嘴唇,無言以對。
"妹妹,你還是多想想這幾天如何理事吧!不要再往皇貴妃身上費心思了。"
皇後走了。淑惠妃不滿地低聲嘟囔﹕"好,好!不聽勸,後悔遲!。....."對董鄂
妃的惡感,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消除。淑惠妃已不是當年那個孩子氣很濃的少女了。
她認定,以門閥和大清的利益而言,皇後非科爾沁蒙古博爾濟吉特的格格不可。
這樣,她便是當然的候補皇後。可是有了董鄂妃,不但她的希望成了泡影,姐姐
的地位也受到威脅。如果董鄂氏比她們博爾濟吉特氏更高貴,淑惠妃也認了,偏
偏她是個卑賤的南蠻子的女兒!這是淑惠妃死也不能服氣的!
謹貴人在世,淑惠妃還有個可以暢所欲罵的談伴。謹貴人不明不白地死了,
淑惠妃便想到了另一個同盟者康妃。不過,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康妃是她的另一
個勁敵。因為康妃生了皇子,而淑惠妃和她的姐姐連個格格也沒有生出來。康妃
也是一位候補皇後,只是她的威脅比董鄂妃小得多,而且遠不如董鄂氏逼近眼前,
所以淑惠妃還是打定了聯合康妃的主意。
"遠交近攻",這個產生於戰國時期著名的連橫合縱斗爭中的策略,正在被一
位年輕的宮妃使用。她也許根本不懂這個名詞,也不知道那一大套史書上精彩的
記載,但她卻完全掌握了,這種策略的精髓,並且用來得心應手。
淑惠妃站在月華門前想了想,便舉步進門,往景仁宮去了。景仁宮主位雖然
極少講話,也極少露出笑容,但她只要講出一句來,就很有分量,對她大有啟迪。
對此,淑惠妃已感受多次了。
皇太後領了皇後、皇貴妃、貞妃和身邊的公主格格到溫泉去後,宮裡一下子
冷清了許多。福臨上朝下朝,軍國大事不少,回宮後不需去向太後請安,也見不
到董鄂妃姐妹的面,不免覺得孤寂,不習慣了。他看看書,練練字,找樂工來奏
些曲子,自己也和著吹笛消遣,有時召淑惠妃、端妃、康妃來養心殿一宵,雖然
不及董鄂妃那麼知心著意,總可消些寂寞。一天一天,平平靜靜地過去,再有兩
天,去溫泉的人們就要回來,福臨頗有一日三秋之嘆。
晚膳後,福臨在養心殿前的月台上漫步,幾盆秋海棠茂盛得如同矮樹,一串
串深紅淺紅的花開得象無盡的纓絡。海棠花下有幾個十分精巧的的粉彩花鳥小瓷
罐,那裡有小太監特地為皇上裝來的蟋蟀,""地叫得正歡。順治幼年時
愛斗蟋蟀,直到十二、三歲了,還和太監們斗蟋蟀賭輸贏,當然,他是從不輸什
麼的。其實,那時他怕攝政王加害自己,故意裝得象個不懂事的貪玩的孩子,即
所謂的韜晦之計。太監哪知真情,只當皇上喜歡這東西;年年入秋都弄來孝敬他。
他也樂得聽聽蟋蟀那悅耳的鳴叫。
福臨順手從門邊小幾上的果盤裡,拿了一顆雞蛋大的馬牙棗,一點點掐碎了,
喂那罐裡張須高唱的斗士。
"淑惠娘娘來了!"小太監在旁邊稟了一聲。
福臨抬頭,漫不經心地向養心門看了一眼,立刻好奇地揚了揚眉梢。他身邊
的侍衛、太監們也都驚異地瞪大眼睛。
淑惠妃是應召來養心殿的,坐著輕便輿--一種四人抬的無頂小轎。皇上的肩
輿有"尚乘轎"管理,首領太監二人,侍監、太監三十二人,隨時承應抬輿。後妃
當然也可以向"尚乘轎"要輿,但為了方便,有時也由本宮太監抬。今天淑惠妃乘
的還是她平日所乘的便輿,而抬肩輿的人,卻換成了一色的藍布袍、大黑辮的宮
女,不是四個,而是八個。女孩子們沒有干過這樣的重活,一個個臉兒發紅,口
裡喘氣,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流。淑惠妃雖然不重,可那肩輿是硬木家什,跟塊
石頭似地沉。
淑惠妃早就注意到皇上和眾人的驚訝表情,抿嘴一笑,輕快地下了肩輿,大
聲囑咐宮女﹕"明兒早起來接我。還是你們幾個來!"宮女們領命,抬著依然沉重
的空肩輿,腳步錯亂地走了。
進到寢宮正間,福臨忍不住問道﹕"你怎麼別出心裁,弄這幫宮女抬輿?她們
怎能抬得動?"“所以呀,我才用了八個。不好嗎?"“為什麼不叫小太監抬?"淑
惠妃等的就是這一問。她故作神秘地一笑,說﹕"哼,小太監!恣肆放浪,不成體
統。我也是今兒才知道。以後哇,我寧肯走路,也不要他們給我抬輿!"“哦?怎
麼回事?"“我。....."淑惠妃今天的樣子又神秘又好奇,仿佛小了五歲,竟向皇
上擠擠眼,笑著悄悄說﹕"我真。.....從來沒聽說過,太可笑啦,康妃姐姐發現
的,皇上召康妃姐姐來。....."福臨不高興了﹕"你既知道,就說,何必再問別人!
"淑惠妃也怕福臨發火,忙說﹕"我說我說,這真是天下奇聞!康妃姐姐還怕皇上
生氣,一直不敢說呢。....."福臨不耐煩地催促道﹕“到底是什麼事?"淑惠妃心
裡多少有些緊張。她嬌媚地笑笑,端起茶幾上一盞也許是福臨喝剩的涼茶,一仰
脖喝了下去,這才定下心來,問道﹕"皇上博古通今,尤其注重前明之鑒,一定還
記得天啟年間的魏忠賢與奉聖夫人客氏ヾ吧?"福臨皺皺眉頭﹕"朕早就見到這些
前車之鑒,所以立鐵牌嚴禁中宮干政。.....你也想干政?"“不,不!"淑惠妃連
連否認﹕"這完全是內事!皇上想必知道,客氏先與太監魏朝有私,後又與魏忠賢
相通。在乾清宮西暖閣,兩魏因爭奪客氏而驚駕。....."“朕知道。"福臨不讓她
說下去,因為那件事情太丑惡了﹕天啟帝一天午睡時被驚醒了,魏朝、魏忠賢與
客氏只好跪請處分。天啟帝竟說﹕"客奶奶,你到底要跟著誰?朕替你斷。"客氏
便指了魏忠賢。於是,經過"聖斷",客、魏竟成"夫妻",從此狼狽為奸,結黨亂
政,肆意橫行。前明的敗亡,終於無可挽回。
"那麼,皇上想必知道'對食'的意思了?"“嗯?這倒不曉得。"淑惠妃笑道﹕
"所謂'對食’,在前明宮中盛行,宮女常與別的宮女或太監結為'夫妻',如同客
氏與魏忠賢一般,就稱'對食'。如今宮中使女仍然沿襲明宮舊俗,不過不稱夫妻,
ヾ奉聖夫人客氏是明天啟帝的乳母,魏忠賢是宮中太監。
而是結拜太監為兄弟叔伯。....."
“也不過求個互相照應,有什麼奇怪。"“可是,明是兄弟叔伯,暗中也許還
是'對食'。"福臨一笑﹕"就稱夫妻,也是假夫妻,有什麼要緊?"淑惠妃的臉迅速
地紅了,咬著嘴唇,嘻嘻地笑個不停,半天才小聲說﹕"妾妃原也以為是假夫素。
其實。.....不假!
......"
"什麼?"福臨一驚﹕"難道太監有假?"
“不,太監。.....太監也不假。"
“別這麼吞吞吐吐的!"福臨的眸子射出怕人的寒光。
淑惠妃面紅耳赤,附在福臨耳邊笑著輕聲說了幾句話,福臨一怔,眉毛直豎
起來,壓低聲音問﹕"你見到過?"“沒,沒有!。.....可是宮女們私下透露。.....
承乾宮裡就有......"淑惠妃真象是在傳笑話,掩著口只是笑。
福臨大怒,把淑惠妃一推,她踉踉蹌蹌倒退幾步,趕緊跪倒,嚇得直哆嗦。
福臨眼睛冒火,直逼到淑惠妃跟前,一把揪住她的袍子前襟,臉色鐵青地喊道﹕
"你撒謊!"淑惠妃瞪大驚慌的眼睛。她想到他會發火,卻沒料到他會發這麼大的
脾氣,而且來得這麼快!她象憋著氣出不來似的,好半天,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連連叩頭說﹕"妾妃有多大膽子,敢在皇上面前說謊?我只當是個笑話,說給皇上
解悶的,沒承想皇上生這麼大的氣。.....實在是康妃姐姐宮裡的太監吳祿,跟皇
貴妃身邊的兩個容妞兒都結了干親。這個吳祿跟別的小太監吹牛,被康妃姐姐無
意聽見,怕對皇貴妃名聲有礙,不敢聲張,只把吳祿趕出了景仁宮。可是吳祿是
原先吳良輔的干兒子,並沒有出內廷,又到'尚乘轎'當差了。我聽了康妃姐姐的
話,心裡對這幫太監直惡心,才換了宮女抬輿。這都是明宮舊習、下人惡俗,跟
皇貴妃怎麼也不會有關聯。皇上千萬別生氣。怪我心直口快,兜不住事兒,就別
再問了吧。....."“承乾宮!。....."福臨眼睛發直,臉色非常可怕。
"皇上,皇上!"淑惠妃跪著向前爬了好幾步,哀求道﹕"這種事說什麼也不會
跟皇貴妃有關,只有那些卑賤的下人才能干這種丑事。皇上對皇貴妃情深如海,
恩重如山,皇貴妃決不會辜負皇上這一片真心的。千萬別張揚!千萬別怪罪皇貴
妃!千萬別去承乾宮搜尋那個!。....."淑惠妃的話,一句句象鞭子,狠狠抽在
福臨心上。他的心痛苦地縮成一團,痛苦又使怒氣在胸中膨脹。他腦子裡十分混
亂。但淑惠妃的最後一句話卻使他打了個冷戰﹕"什麼?搜查承乾宮?"“不,不!
"淑惠妃竟尖聲叫起來,"千萬不能去搜查,千萬千萬!皇上,求求你!就當我年
輕不懂事、胡說八道,不,就當我一個字也沒說過!。....."福臨紅頭脹腦,額
上青筋暴起,漸漸失去了理智。淑惠妃越是這樣說,越激得他非要弄清真相不可。
他逼近淑惠妃的眼睛,問﹕"你為什麼不讓我搜查承乾宮?嗯?那些妖具在誰那裡?
在吳祿身邊,還是在容妞兒身邊?"淑惠妃驚懼地看著福臨忽大忽小的眼睛,不肯
作聲。
"嗯?"福臨的目光象寒光閃閃的利劍,殺氣騰騰。淑惠妃嚇得象小老鼠似地
縮成一團,抖抖縮縮地小聲說﹕"......吳祿說。.....都放在容妞兒那裡。.....
"福臨狠狠一挫牙齒,召來養心殿首領太監李國柱,命他立即率人往承乾宮搜查宮
女容妞兒的住處。李國柱領旨剛要走,福臨心裡忽悠一閃,昏眩中似有一線光亮,
他把李國柱叫回來,嚴厲地叮囑道﹕"帶去的人要牢靠,隨便找個借口,不許讓人
知道是去搜查。要是走漏半點風聲,小心你的腦袋!"李國柱諾諾而退。不到一個
時辰,他就回來向皇上交差,在寢宮的東次間,他把一個小木匣子呈交皇上,低
聲稟告﹕確實是從容妞兒床下的衣物箱中搜出。福臨的手顫抖著,打開匣盒,便
看到裡面用絲巾包著的幾個形狀奇異的小包。他打開一個小包只看了一眼,便象
被燙著了似地撒手扔下,"啪"的一聲合了蓋,扭頭走開,胸口堵得發悶,如同看
見百花競發的月夜芳園中聚集了一群叫聲淒厲的叫春貓,忍不住一陣陣作嘔。
正間裡酒膳尚未撤去,他大步沖過去,端起那一大壺新進的醇厚濃烈的玉泉
醴酒,咕嘟咕嘟喝水似地仰脖灌了下去,隨後用力把酒壺往門外猛的一摔,通往
正殿的過道上清脆的陶瓷碎裂聲在高大的殿堂內引起了回響。他聲音嘶啞地大吼﹕
"無恥!--"他醉了,但沒有忘記親手給那小木匣加了一道御筆親封,之後便沉沉
入睡。他既不知道太監給他解衣脫靴,也不知道李國柱小心地收好那木匣,更不
知道淑惠妃從西梢間跑到東梢間來看他,眼睛裡閃爍著隱隱的笑意。
第二天,皇太後一行就回宮了。福臨去看視母親,後妃們也向皇上跪安。看
她們的氣色,都顯得比在宮裡時紅潤些,還透出一股新鮮。年輕的小董鄂貴人,
更是鮮嫩得如同一朵半開的玫瑰花。
福臨不動聲色地看看董鄂妃,她只用眼睛對他微微一笑,這是別人覺察不到,
而只有福臨能夠感到的一種知心的笑。福臨的心一抖,嗓子眼象塞了一團棉花,
非常難受,直想喊叫﹕"不!她不是那樣的!她是無瑕的仙女!。....."當晚,福
臨召董鄂妃來養心殿。但不是在寢宮,而是在福臨平日讀書習字的西暖閣。董鄂
妃稍覺驚異,並沒有表現出來,她含笑向皇上行罷禮,象平日一樣,婉靜溫柔地
笑著,滿目愛撫,如同春陽般傾灑在福臨身上。她輕輕說﹕"好些天不見了,皇上
安好?"福臨不作聲,只是嚴厲地審視著她。他在心裡說﹕"如果她心中沒鬼,她
會一直很坦然;如果她表現出不安,那麼......"可是董鄂妃從來沒有承受過福臨
這種懷疑的冷冰冰的目光,心裡驚異,神情上自然不安起來,甚至有些手足無措。
她勉強笑道﹕"皇上,您這是怎麼啦?。....."啊,瞧她笑得多虛假,那是裝出來
的笑!福臨心裡透過一陣寒流。面對烏雲珠,他原先的設想都做不到了。他沒法
象審案那樣步步逼近中心,沒法使用這樣那樣的障眼法兒,沒法在這裡那裡設置
圈套。他什麼都忍不住了,"啪"的一聲就把那小木匣撂在董鄂妃身邊的茶幾上,
鐵青著臉,冷著聲音,指著木匣命令說﹕"打開它!"如果她看到木匣裡的東西時
迷惑不解,一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表情,那就好了。那就是說,她根本不知
道這種丑事!福臨板著臉,不眨眼地盯著董鄂妃的動作,胸膛裡,心跳得怦怦直
響。
木匣打開了,綢巾也攤開了,董鄂妃的臉紅了,她看了福臨一眼,扭開身子
低下了頭。她知道!該死,她知道啊!福臨差點兒喊出聲,拚命克製著,故意問
道﹕"你。.....你知道這東西?"“這。.....怎麼說呢?。.....可以算是知道的。.....
"啊!她居然還露出那麼一點羞澀的笑容。.....她真會裝腔作勢啊。.....不,不
一定!福臨猛然決定拋出最關鍵的情況,她只要大吃一驚,那還是表明她不知情﹕
"這東西,是從你的貼身侍女容妞兒床下衣箱找出來的!"福臨全神貫注、目不轉
睛,要攫住董鄂妃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他期待著董鄂妃一聲驚叫,期待著她幾
乎跳起來的又驚又怒的表情。然而,他落空了!董鄂妃只是表現出輕微的驚訝,
更多的卻是為難,還輕聲地說道﹕"哦。....."福臨的心一下子象是浸到了冰水裡!
她知道,她全知道!
她卻長時間地護著那個容妞兒,長時間地瞞著我!。..…為什麼?為什麼?
難道她過分寵愛那個有點瘋氣的丫頭?會不會她也和她們成了一伙?。.....這念
頭剛在福臨腦中閃出,立刻就緊緊地抓住了他,他眼前竟那麼逼真地出現了容妞
兒使用這些妖具的影象,出現了太監吳祿和容妞兒在一起的影象,忽然,容妞兒
的身影被烏雲珠所代替,是烏雲珠在和吳祿、在和那些下賤的太監。.....福臨幾
乎要昏過去了,咬牙切齒,怒不可遏地拍著桌子大吼﹕"你!你還不知罪嗎?"炕
桌被他拍得一跳,他的臉色倏然間變得十分狂暴可怕。
董鄂妃這時才大吃一驚,忙說﹕"陛下,你這是。....."“啪!"一記耳光重
重?在烏雲珠臉上。福臨的面孔已被憤怒扭歪,漲得發紫,眼睛象火炭一樣燃燒,
打過烏雲珠的手停在空中,止不住地顫抖著。烏雲珠嚇壞了,白著一張臉,瞪著
一雙驚恐的大眼睛,不知所措。福臨惡狠狠地喝道﹕"你!
你膽敢抗辯?"
烏雲珠慌忙跪倒,低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福臨一個急轉身,用脊背對著烏雲珠,仰著腦袋對窗外看了許久,自然什麼
也沒有看見。他用稍稍平靜一點的、差不多維持了他的帝王尊嚴的聲調,說﹕"回
宮去!自責待罪!"說完,不等董鄂妃叩頭謝恩,他拔腳就離開了西暖閣。
董鄂妃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從這天起,董鄂妃不曾出過承乾宮。皇後和其他妃嬪都不知是怎麼回事。向
皇上求情,皇上不理;去看望待罪的董鄂妃,董鄂妃也不提一句起因;知道內情
的淑惠妃,也許還有康妃,更是一個字也不肯透露了。
整整十天,皇上沒有召見皇貴妃。後宮的人們從竊竊私語變成了議論紛紛,
終於傳到了皇太後耳中。於是,皇太後特意召皇上進慈寧宮。
二
福臨是一位以孝治天下的皇帝。每日省視母後,一年三百六十日,除了不在
宮中的日子,一次也不曾缺禮。處理內廷事務的旨意,也從來都以"奉懿旨"的名
義發下。至於皇太後親自召見,他更是即刻就到,從不遲延。這是由感情和禮儀
混合而成的敬仰。此刻,他正帶著這種自幼而來的習慣感受,望著母親和悅、溫
潤的眼睛。母子已談了一會兒了。
"皇兒,"太後微笑著說﹕"額娘要考考你。天下一統,一舉而滅除南明,靠的
什麼?"福臨對此想的並不少,毫不遲疑地說﹕"上托上天護佑,祖宗英靈,下靠
兵士奮勇,將帥得人。再者,兒為政處事也舉措得當,不敢自稱英明,卻從不昏
憒。"“那麼,皇兒你為政的最大長處何在?"福臨想了想,說﹕"明季酷政之後,
滿、漢水火之際,善用仁厚寬和之良藥。"太後滿意地點點頭﹕"對,這是皇兒明
見之處。可是為什麼明於外事而暗於內事呢?"福臨剎那間紅了臉﹕承乾宮的丑事
母後也知道了!這種房幄不修的內情,即使對親生母親,也是難於出口的。
莊太後裝作沒看見兒子的難為情,眼睛望著八仙桌上兩瓶盈盈的白荷花,繼
續說﹕"先賢早就有話﹕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世無怨女曠
夫,才稱得太平天下。宮女久閉宮中,情竇開時,難免生事,所以本朝訂有新製,
二十四歲出宮婚配。前明宮女數千、宮法森嚴,尚且不禁'對食',皇兒對此何必
認真計較?事情總在宮牆之內,又無真跡。常言說得好﹕'不睹不聾,做不得阿翁。
'這件事,皇兒你的度量和明智,真還不及皇貴妃喲!"“她?。....."福臨的臉
又紅了。
"她早就知道,早就對我講過。她說,講天理、論人欲,她都得寬容。祖先在
關外草創天下之際,不曾拿這當成了不起的大事,既存天理,也不滅人欲。.....
"福臨目光閃爍了一陣,說﹕"那她自己會不會也。....."太後目光倏地陰暗了,
望著兒子,責備地搖搖頭﹕"皇兒你不該這麼問,更不該這麼想!要問後宮女子有
誰肯立時裂開胸膛把心掏給你,那只有她!"福臨自覺有愧地低下頭,小聲嘟囔著
說﹕"淑惠妃和康妃她們,都拿這當丑事、當笑話。....."“這當然是個疤,不是
朵花。不過,就是景仁宮和儲秀宮,要是也去搜查,一樣都有。....."福臨咬住
了嘴唇。
果然,當晚奉皇上密令去景仁宮、儲秀宮等處搜查的李國柱,向皇上繳來了
許多"妖具"。福臨嘴唇咬得更緊了。他命李國柱把它們送到本宮主位那裡,要她
們自己處置,並傳了一道嚴諭﹕不許透露半點風聲,違旨者死罪。以後也不許再
提此事。
發現了這個秘密,福臨應該很不痛快,這究竟不是什麼光彩事兒。但福臨心
頭卻有一種雲開霧散的感覺,輕松了大半。還有一小半呢?就是如何去彌合和皇
貴妃之間的感情裂痕了。就這樣宣召皇貴妃來養心殿?好象他在認錯,這絕對不
行。還是等皇貴妃自己來向他請求免罪更為體面。當晚,他沒有翻任何主位的牌
子,只等著皇貴妃。太後既然親自出面和解,她怎會不知道?
從黃昏等到月出,從三星高照等到銀河平西,福臨一會兒在殿前閒步,仿佛
數著點點流螢;一會兒習字作畫,卻又將作品一張張都團了扔掉;一會兒捧起唐
詩高聲朗讀,讀不到半首便持卷凝思。總之,不管做什麼,他的聽覺都高度緊張
、靈敏,每一點動靜都會引起他的一陣心跳,還得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太監們誰
心裡不明白?他們暗暗好笑,眼見皇上成了那等著跳牆會鶯鶯的張君瑞了,可是
誰也不敢有點兒笑模樣,一個個裝得跟面人兒似的,全無表情。
這一夜,烏雲珠沒有來。福臨完全失眠了。焦灼和緊張,竟催得他的感情上
升得比初見烏雲珠時還要熾熱。十二天沒有見到她了!任他掩飾,任他設法轉移
感情,他仍然受不了那種食無味、寢不安、沒著沒落的相思味兒。在這十二天裡,
他動不動發脾氣、摔東西,又打太監又踢宮女,對召來的主位們更沒個好臉色。
玉器、玉盞和碧玉如意都被他摔得粉碎。
有個小太監,只是因為把書放顛倒了—-沒有照皇貴妃整理的樣子把象牙書簽
朝外放,他就抽了他二十鞭,還罰他跪了半天。這些脾氣,他都當著主位娘娘,
好象專門發給她們瞧!
想必是太後聽了主位們的訴苦,才決心出面的。
相思之苦,最難排遣,何況養心殿裡處處留著烏雲珠的蹤跡?書房裡有她用
過的筆硯、她臨摹的楷書;妝台邊有她忘在那裡的一副珍珠耳環。東梢間的臥室
是他們倆共有的,任何主位,哪怕是皇後來了都不能到那裡和皇上同寢,如今空
了十二天的臥床,似乎還保留著她的溫香。他的腰邊還掛著她親手為他繡製的精
致的香囊。.....要是走出寢宮,來到養心殿,引起甜蜜回憶的事兒就更多了,不
是嗎?那個牡丹盛開的美好日子,他倆在這裡定情。.....天亮了。福臨還在養心
殿的廊下走來走去,又焦躁又煩惱,其中還夾雜著說不出的甜蜜。他想念烏雲珠,
整個身心強烈地渴望著她。但皇帝的威嚴和體面又在阻止他、束縛他。
他要在兩者之間尋找夾縫,想出兩全的辦法,讓烏雲珠回到他的懷抱。怎麼
辦呢?他撫摸著腰間那漂亮的香囊,蹙著烏黑的眉毛,實在有些進退兩難了。
"啟稟萬歲爺,武英殿大華士傅以漸、兵部尚書伊圖、梁清標求見。"一個奏
事太監小心翼翼地跪稟。
福臨心不在焉地望望他,視而不見,仿佛沒有聽到。
太監不見萬歲爺示下,不敢起身,又不敢抬頭,只好再稟一遍,略略提高聲
音。
"宣進殿來。"福臨一揮手,轉身回養心殿等候。
召引太監領著三位大臣匆匆地進來了。梁清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伊圖簡
直就是滿臉烏雲,唯有傅以漸仿佛不改常態'頗有宰相風度,但他微微發顫的手指,
表明他在努力壓製內心的不安。
三人跪拜完畢,起身抬頭,只見皇上穿一身江綢暗龍紋藍袍,黃腰帶上懸著
七寶小刀、玉佩香囊、流蘇纓穗等雜珍,頭上沒戴帽子,項間沒掛朝珠,烏黑的
頭發泛著光亮,象牙般黃白色的面龐染上淡淡紅暈,一雙明亮的眼睛仿佛含水的
星辰,漆黑的眉,眉梢輕輕顫動,手裡輕輕搖著一把墨蘭折扇。好一個俊逸瀟灑
的翩翩美少年!他笑盈盈地問﹕"眾卿不等朝會,有什麼急事?"伊圖連忙奏道﹕
"稟皇上,鄭成功兵臨金陵城下了!"福臨耳邊"嗡"地響過一陣尖嘯,臉色驟然失
去了血色。
為了掩飾心頭的慌亂,他"啪"的一聲,連扇子帶手掌在桌上猛一擊,扇骨斷
了。他站起來,厲聲問﹕"甲喇額真赫特赫的大軍呢?"六月裡,鄭成功兵進長江
口,朝廷立刻派赫特赫率軍增援江浙,阻擊鄭成功。前些日子不斷有捷報傳來,
如今是怎麼回事?
伊圖囁嚅道﹕"赫特赫兵敗,在鎮江陣亡,所部被殲......""什麼?鎮江?。.....
"這幾個字福臨幾乎是喊出來的,難道扼守長江險要和南北運河的重鎮鎮江,業已
丟失了嗎?
伊圖觸到皇上的目光,嚇得不敢再說話。傅以漸竭力拿出他平素鎮靜、從容
的氣度,詳細地報告這個驚人的壞消息﹕"稟皇上,六月裡鄭成功已做好大舉北上
的準備。他自封招討大元帥,以張煌言為監軍,率十七萬水陸大軍,兵分八十三
營。鄭成功親率馬步軍在崇明島登陸,攻焦山、破瓜州、佔鎮江,如今已經圍困
了金陵;張煌言率水軍沿江而上,攻佔蕪湖後,又分兵四出,徽州、寧國、太平
、池州等三十余州府縣均已陷落;如今金陵城中只有兵馬三千,總督郎廷佐困守
危城,絕非鄭成功的對手,而江南各地聞風而起、蠢蠢欲動者不在少數。形勢岌
岌可危,請皇上早做定奪!"呆了半晌,福臨聲音沙啞地說﹕"再派八旗勁旅,增
援金陵!"梁清標心情沉重,聲調也很沉重﹕"稟皇上,徵雲貴大軍遠在邊陲,鞭
長莫及;畿輔重地,豈能防衛單弱?各省駐防八旗,目下尤其不可輕動,唯有各
處綠旗營尚可調遣。只是,這綠旗營。....."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白,綠旗
營是漢人軍隊,在這樣一場戰爭中,未必可靠。
傅以漸竭力沉著地說﹕"稟皇上,無論如何,必須速發救兵,以安定人心。不
然的話,江蘇與畿輔間只隔山東一省,一旦蔓延,京師可危。況且這消息不日就
將傳開,百姓必定驚懼、混亂,甚至有人趁火打劫,擴大事態,難保不生他變。
臣以為不如就近發山東、安徽各處駐防八旗及綠營,立往金陵解圍,至少也要擋
住鄭成功北上!。....."“調盛京八旗!調湖廣八旗!調蒙八旗!。....."福臨
又急又怒,聲音都變了,臉色鐵青地喊﹕"一定要擋住他北上!"三位大臣剛剛離
開養心殿,福臨方才努力壓製的急和怒,就再也壓製不住了!更可怕的是,被急
和怒掩蓋著的驚恐、慌亂,一陣又一陣地、越來越強烈地襲擊著他,各種可怕的
想法爭先恐後地從他腦海裡冒了出來﹕江南,江南,朝廷的財賦重地,天下稅賦
一半都來自江南啊。.....平定雲貴,靠的就是江南寧帖,糧餉源源不斷。如今落
入鄭成功手中,這不斷了朝廷的半條命嗎?。.....鄭成功,這軟硬不吃的漢子,
我殺了他的父親、兄弟,他當然要破釜沉舟,拚死一戰,決無投降余地的。.....
他是誰?小民們叫他國姓爺,他打的是朱明旗號!漢人但凡有一星一點懷念故國,
都會處處向著他!。.....剛才傅以漸不是說了,他已得了三十余府州縣,還有許
多地方蠢蠢欲動,準備響應,連朝廷的命官,那些漢官們,不是也已望風而降了?。.....
金陵城中守兵三千,可是滿兵只有五百啊!漢人軍隊能靠得住嗎?
郎廷佐也是漢軍旗的,他靠得住嗎?。.....眼看金陵陷落只在早晚間。金陵
一失,江南半壁就將完全落入鄭成功手中,那時,安徽、山東齊而響應,必定勢
如燎原,蔓延到山西、直隸,京師就將被包圍,普天之下的漢人就會一起動手,
拿起刀槍,殺向佔領和盤踞在他們祖居田廬上的凶暴的滿人,那時滿洲將陷於反
叛的漢人的汪洋大海!
......滿蒙八旗才有多少人!怎麼敵得過這樣的汪洋大海?這一切就要來臨,
這是滿洲的末日,是愛新覺羅氏的滅頂之災!
......
福臨越想越慌,越慌越怕,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額頭。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和
鎮靜,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突然大叫一聲﹕"額娘!。....."旗下驚呆的侍從們,
撒腿就沒命地向慈寧宮狂跑,好象背後有青面獠牙的鬼怪在追趕他。
"額娘!額娘!"福臨一頭沖進莊太後的寢宮。他那射出狂亂目光的眼睛、痙
攣的扭曲的雙手、類似瘋癲的動作,把太後嚇了一跳,可是她還來不及有所反應,
福臨已"撲通"一聲跪在她腳邊,氣喘吁吁地說﹕"額娘,我們,退出山海關,回老
家去吧!回到我們祖先呆的地方,回到我們應該呆的地方去吧!"莊太後黑眉一挑﹕
"皇兒,你瘋了?"“不,不!"福臨慌亂地站起來,雙手不住地顫抖﹕"江南已經
丟了!鄭成功就要攻陷金陵,安徽山東一反,畿輔危在旦夕!漢人幾千萬,幾千
萬哪!哪能容得我們,額娘,我們快走!。....."“你給我住口!"莊太後臉頰抽
搐,狠狠地咬牙喝道。可是福臨根本控製不住自己,仍然瞪著驚懼的眼睛在那裡
亂嚷亂叫、指手畫腳﹕"額娘,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莊太後大怒,一
把揪住福臨的脖領,眼睛裡燃燒著福臨從不曾見過的熊熊烈火,使她此刻不僅威
風凜凜,而且那麼凶狠、可怕,福臨嚇住了,噤住了,看她狠狠揮開了右手,料
想她就要掄過來狠狠揍自己耳光。不想那只手順勢拿過茶幾上的一杯夏令冰水,
"嘩"的一下,狠狠潑在福臨頭上。福臨一個冷戰,被冰水澆得透不過氣來,不由
自主地又跪倒了。
莊太後指著福臨,叱罵的話象沉重的石頭,一句一句照皇帝頭上砸過來﹕"你
這個敗家子!窩囊廢!草原上的兔子也比你強!你的父親和祖父流血拚命打下的
江山,你竟然膽小得要棄土逃跑!
你怎麼配當愛新覺羅的子孫?你的血裡怎麼就沒有祖先的英雄氣概!你這個
懦弱卑怯的東西,我生你的時候怎麼沒拿你扔去喂鷹!。....."沒有見過,甚至
也沒有人想到過,莊太後,一向那麼溫和、慈愛、明智,此刻會火山爆發似地破
口大罵。事實上,她真氣壞了。如果不是突然想到兒子的身份,那重重的一巴掌
一定要抽在至高無上的皇帝臉上。
頭上、臉上、身上都濕淋淋的福臨,起初驚呆得如同木雞,繼而羞愧得滿臉
通紅,到後來,漲紅的臉變成紫色,太陽穴卜卜亂跳,渾身顫抖,突然挺身一蹦,
竟迸發出狂暴的急怒,大吼一聲﹕"我去收拾這個鄭成功!"他"嗖"的一下拔出七
寶刀鞘裡寒光凜凜的小刀,上指蒼天,目光瘋狂地咬牙切齒道﹕"親徵!親徵!立
刻御駕親徵!
不得勝還朝,就戰死疆場,額娘,你靜候兒的消息!"他掉頭就跑,太後一把
沒拉住,他已箭一樣沖出了慈寧宮。
憤怒得雙手還在顫抖的莊太後,此刻又被兒子突乎其來的瘋狂震驚了。這樣
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即令她是親生母親,也覺得非常意外。她決不容忍她的兒
子成為一個怯懦的、無所作為的君主。但是親徵,這關系著入關十六年的整個王
朝的穩定甚至存亡。皇帝一旦親徵失敗或是陣亡,那就毫無退路、毫無補救了!
莊太後一把抓過另一杯冰水,猛然把熱烘烘的額頭貼了上去。在這重大的關
系社稷安危的時刻,她必須使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凝思片刻,她立即動身追往養
心殿,勸阻福臨。但她晚了一步。養心殿太監稟告說,萬歲爺不吃不喝,怒氣沖
沖,踢倒了好幾個小太監,草草著了朝服,救火似地奔往乾清宮上常朝去了。
乾清宮裡,表面威嚴沉靜的福臨,臉色白得象紙,用高得刺耳的聲音宣布﹕
"......朕意已決,即日御駕親徵!"已被鄭成功圍金陵的消息弄得驚恐不安的王
公大臣們,聽得這一聲,不啻暴雷在頭頂炸響。他們都了解皇上的性情,也就更
知道此舉的巨大危險,一個個急得變了臉色,紛紛奏告勸阻。不多時,皇上的御
座前、丹陛上就跪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不想這反而激起福臨的更大憤怒,他登時
雙眉倒豎,操起御用寶劍,左右開弓,乒乓一片亂砍,把他那精雕細刻、金光閃
閃的八寶金龍御座劈成了碎塊,他"當啷"一聲擲劍於地,暴怒地喊道﹕"誰再敢阻
止朕御駕親徵,就要他象此座一樣!。.....傅以漸,胡世安,你們立即給我擬出
親徵旨意,廣告京師、天下,曉諭百姓!"福臨的聲音在乾清宮那高大深邃的殿堂
中發出震人的嗡嗡響,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誰還敢再說一個"不"字?
一連兩天,整個皇宮內院混亂一團,都被"御駕親徵"攪得晝夜不寧,驚慌失
措。人們聽說皇太後試圖使這瘋狂的皇帝恢複理智,用溫言細語平息他的暴躁,
但無濟於事,皇上一直沒有松口。皇太後又派皇上的乳母去皇上跟前勸誡,因為
福臨一向敬之如生母。可是這位嬤嬤鼓足勇氣的話還沒說一半,皇上就跳將起來,
惡狠狠地嚷道﹕"再要羅嗦,就把你劈成碎片!你不知道朕在乾清宮的宣諭嗎?"
嬤嬤嚇得差點跌了個跟頭,連忙離開了這個不可理喻的人。
更大的混亂象瘟病一樣,已在京城中傳染蔓延。金陵失陷的謠言,本來就使
許多人惶恐不安,很怕剛剛平息了十來年的天下又要大亂,而各城門貼出的"御駕
親徵"的布告,更證實了他們的憂慮,一場大戰亂,仿佛就要從天而降,迫在眉睫,
莊向頭頂了。一夜之間,全城各處都象被捅開的馬蜂窩,亂成一片,不少商號閉
門,鬧市驟然冷落,動作快的人家已經在收拾細軟,準備外逃避難了。至於八旗
之家,則不得不準備從徵,也是一派惶惶不安。整個京城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
深恐觸了龍鱗招來殺身大禍,又不甘心眼見朝廷危若累卵而不管不顧的王公
貴族、文武大臣們,便走馬燈似地紛紛往慈寧宮謁見皇太後,求太後設法勸阻皇
上。想必是得到了皇太後的暗示。這些人又都掉頭打道宣武門,去湯若望處求他
幫忙。這樣,天主堂前的那條街,整日價車如流水馬如龍,擁擠不開。相識的僕
從們見了面,代替互相問好的第一句話是﹕"湯老爺應了嗎?"回答者總是滿臉憂
傷地搖搖頭,仿佛去參加了一個葬禮。
親王顯貴、部院朝官都來了。湯若望不勝其擾,卻一直不肯答應。事情很明
白,皇上向來說話算數,又正在氣頭上,誰敢去勸,誰就十有八九要被"劈成碎塊
"的!
天黑以後,湯若望才疲倦地倒在他的躺椅上。整整一天繁忙的接待,幾乎把
這個白發老人累垮了。他內心還有一層說不出口的憂傷。近兩年來,他的這個學
生一天天親近佛門禪宗,一天天冷淡和回避他這當年極為尊崇敬愛的瑪法,使他
心裡很不是滋味。也許這股老年人的委屈,也是他執意不肯答應的一個原因吧。
他的新來的助手,有一頭深褐色鬈發和深褐色眼睛的南懷仁神甫,看了他一眼,
便去倒了一杯湯若望心愛的萊茵白葡萄酒--這是南懷仁特意為湯若望帶到中國來
的--送到他手中,同情中帶著憐惜,說道﹕"約翰,你的神情那麼憂鬱,--你真累
壞了!"“謝謝。"湯若望接杯喝了一口,輕輕舒了口氣。
對面的蘇納神甫感嘆道﹕"這些大人物,多麼卑怯!自己沒有勇氣以死諫君,
卻要拉一位老人為他們擋箭!"白乃心神甫又高又瘦,深陷的藍眼珠一直望著屋頂,
聳聳肩說,"這有什麼奇怪呢?中國的皇帝,比我們歐洲君主的權力大得多--嬤嬤
他又是這樣喜怒無常,不可理喻。"湯若望朝白乃心擺擺手﹕"不,不!那孩子決
非不可理喻。
盛怒之中,誰也不免糊涂。"
白乃心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還為他分辯?難以理解!
他對你不是越來越冷淡了嗎?親徵這樣的大事,你事先竟一點都不知道!"湯
若望張張嘴,沒說出什麼,臉卻突然漲紅了,碧藍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全然是
一個因委屈而傷心的老人情態。眾人都看到了,又都避開目光,不忍看他。湯若
望毫不覺難為情地推手帕拭淚,低語道﹕"哦,可憐的孩子!。....."沉默片刻,
蘇納神甫說﹕"那麼,皇帝是要親徵了?"白乃心對南懷仁說﹕"皇帝親徵,勢必不
可收拾。我剛從外面回來,北京城亂得要翻天啦!皇帝一旦將他的御林軍都帶走,
京師畿輔之地定會大亂;皇帝若是戰而不勝,天下大亂,恐怕就不可避免了!。.....
"他表面輕松、骨子裡嚴重的話,使說話不多的南懷仁突然拋出一個很有分量的問
題﹕"天下大亂,對我教會有什麼好處?滿洲垮台、皇上不幸,對我們傳教大事是
利還是弊?"他雖然越過白乃心的肩頭凝視著牆上的聖母畫像,說話也是輕輕的,
仿佛在自言自語,卻使正在喝酒的湯若望動作一頓,放下酒杯,那麼尖銳又那麼
沉重地看了看南懷仁。
大家都感到了南懷仁低語的重量。但是,殉道者畢竟不是可以勸說的,何況
論年齡、論資格,他們都是湯若望的後輩。一片沉默落在了這間深邃、簡樸的屋
子裡。
湯若望慢慢站起來,白須白發白眉,粉紅的臉膛上籠罩著莊嚴和神聖,手撫
胸前的十字架,徐緩地說﹕"好吧,我去。
為了人民的安寧,為了耶穌會的榮譽,為了傳教事業的前途,也為了那可憐
的孩子,即使是拿性命去孤注一擲,也是值得的。上帝與我同在。"次日一早,另
外三位神甫專為湯若望做了彌撒,禱告上帝保佑湯若望成功。想到皇上的喜怒無
常,想到滿洲嗜殺的野蠻舊習,湯若望向同伴們告別時,四個人都流淚了。後來,
湯若望用手指抹去眼淚,勉強笑道﹕"朋友們,不要象哭死者似地哭我吧!正義的
事業,上帝會看到的。"晨霧彌漫,宣武門城樓變得遙遠又模糊,在悲壯蒼涼的氣
氛中,南懷仁他們眼巴巴地望著老神甫遠去,不知這是不是最後一次見他?不知
他能不能生還?
紫禁城越來越近,湯若望漸漸從蒼涼的心情中解脫出來,變得冷靜了。不錯,
近來皇上疏遠了他,被那些僧徒包圍著。
那些僧徒都是堅決反對天主教的,這對教會很不利。皇上也不是許多年前湯
若望所熟悉的那個少年了,他長大成人,不可能還象小時候那麼依戀他,又正在
暴怒的火頭上,這是湯若望處境危險的地方。不過,湯若望了解福臨,知道他天
資聰慧,有極高的判斷能力,有極銳敏的目光。他不相信,連白乃心神甫都能看
清的形勢,福臨會看不清。也許出於他高傲的帝王尊嚴,即使是氣頭上說錯的話
也不肯收回?對福臨那種病態的自尊,他是太熟悉了。
聚在朝房的王公大臣們,一見湯若望,如同見到救星,一齊圍過來,七嘴八
舌說個不了,無非是問候、感謝、欽佩、催促。原來,整整兩天了,沒有一個人
敢向皇上進諫。湯若望打心眼兒裡瞧不起這些顯貴,只得靜靜聽著。當召引太監
傳他上殿時,他才客客嬤嬤地一拱手說﹕"諸位為國愛君一片誠意,若望不勝欽佩,
少陪少陪!"說罷昂首挺胸地隨著太監去了,毫不理會背後那一道道含意複雜的目
光。
這位召引太監一向與湯若望交好,途中便把這兩天發生的事,一古腦兒細細
說給湯若望聽,並說﹕"皇上眼下已經有點安靜,不象前兩天那麼大喊大叫了。"
湯若望心裡一動,或許福臨已經明白過來了?但是他決不會自動撤銷親徵的旨意,
必須有人來給皇上台階下。湯若望感到慶幸,這人可能就是自己。這對轉變皇上
對自己的態度,對今後的傳教事業真是大好事!
福臨坐在乾清宮的暖閣裡,面色依然嚴峻,雙眉緊鎖,雙唇緊閉,有力地昂
著頭,一副高傲中帶著固執的表情。看到皇上這種態度,湯若望心頭一涼、一緊。
但是仔細端詳,福臨右手執一柄描金牡丹折扇,左手翻著一函《玉台新詠》,湯
若望心中又是一熱、一松。這是他所料想的最好情況。
湯若望連忙趨前幾步,跪到福臨腳下,雙手遞上他昨夜在燈下斟酌再三的奏
疏,隨後便匍伏在地,不再抬頭。他聽到紙聲碑睹,知道皇上在翻閱他的奏章。
不待福臨發問,他便很深摯地說﹕"觸怒皇上,本是死罪。但若望寧肯粉身碎骨,
也不能辜負皇上的信任,不能不忠於職守,有所見而不言。皇上一身系社稷江山
安危,系天下萬民所望。老臣以十數年忠誠,懇求皇上罷親徵之議,懇求皇上,
不要使國家再瀕臨破壞的邊沿。....."湯若望說得感情激蕩,曾經戰亂的他,一
時竟老淚縱橫了。
沉默有頃,湯若望聽到一聲沒有料到的那麼輕柔的語調﹕"瑪法請起。"湯若
望疑心自己聽錯了,抬頭一看,福臨的情緒已經完全變了過來,表情雖然只不過
可稱為平緩、平靜,但眼睛分明已透出溫和的光澤。
"瑪法一片忠誠,使朕心下感動。瑪法的奏疏說得透徹。
畢竟瑪法博古通今,見解精到。朕雖不敢與歷代賢君相提並論,卻也懂得從
諫如流的道理。....."福臨大約還說了些別的,但湯若望已經聽不進去了。在皇
上夸贊他見解精到時,他心裡一輕松,頓時覺得四肢癱軟,差點動不了。好不容
易才恢複了常態,他又向皇帝建議說﹕"鄭成功即使攻佔金陵,也不是無法補救,
只需拿出重餉,速派援軍,先堵住他北上的路,再令徵雲貴大軍回師攻戰,鄭成
功在江南是不能立足的!”
那些應召來乾清宮草擬詔書宣告親徵作罷的大學士和學士們,都以萬分感激
的目光向湯若望表示感謝。這消息風一樣傳遍了紫禁城,湯若望出宮時,不論內
宮還是御前侍衛、乾清宮侍衛,全都向他行注目禮;王公貴族對他點頭微笑;滿
、漢文武大臣向他彎腰;一道一道宮門邊的侍衛一遞一聲地高喊著﹕"伊裡!"向
他致敬。他們的笑容是真心實意的,他們的快樂是顯而易見的。湯若望竟又被感
動得熱淚盈眶,想到將有許多顯貴體面人物又會來拜望他,會把他當成國家的救
星,他真覺得自己是個扶危濟困的英雄了。他昂首闊步,向所有的人微笑,心裡
有一股孩子般的得意和快樂。他的得意和快樂圍繞著一個中心﹕此舉提高了他的
地位和威望。他自顧自地笑著,輕聲地用科倫家鄉話自語道﹕"教會的神聖事業將
因此而獲得更大成功!。.....哦,太好了!。....."福臨那緊張得幾乎達到破裂
程度的神經,終於松弛了,他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其實,昨天承乾宮送來董鄂妃
的請安請罪折之前,他的盛怒已過,明白自己的錯誤了。董鄂妃的折子除了為自
己的過失向皇上領罪,陳請貶位以外,還委婉地懇求皇上以社稷江山和百姓黎民
為重,千萬不可自蹈危機。立國未久,京師尤重,相信皇上能臨危不懼,穩如泰
山。鄭成功東南一隅,決不能與天下抗衡。一番知心而明睿的話,使福臨更清醒
了。但是,旨意傳了,布告發了,御座也劈了,怎麼收回?怎麼下台?
湯若望的冒死進諫,恰逢其時。瑪法是皇太後的義父,掌管天文天象的博學
大臣,在民間享有"湯聖人"的美稱,身份、地位、威望明擺著,就著他的手下台,
再合適不過了,皇上不僅不失體面,還可博得"從諫如流"的美名呢!
大臣們都已匆匆退出乾清宮,趕著去辦理收回"御駕親徵"的一層層事務。完
全平靜下來的福臨,接過小太監送上的香茶,喝了兩口,眉頭重新緊鎖了﹕不好
下的台下了,親徵作罷了,可是鄭成功怎麼辦呢?。.....多尼、羅可鐸大軍尚在
雲貴;岳樂不能離開;濟度呢?順治十一年他曾掛定遠大將軍印,專徵鄭成功。
鄭成功多年不滅,退而複來,濟度上一次南徵不成功有很大責任,這次再讓他出
馬,也說得過去。
不過。.....福臨早就感到濟度對自己不滿,讓他掛印遠徵,能完全放心、松
手嗎?
福臨瘦長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輪番按捺著,他在沉思。
他忽然想起,康妃的母親是濟度的表姐,三四天以前,簡親王福晉還同佟夫
人一道來景仁宮探視康妃。要不要從康妃那裡探探口氣,看看簡親王的怨氣究竟
有多大,究竟主要為了什麼,然後再作定奪?
夏日天長,看看鐘表已過戌初,而窗外天色還不暗。福臨決定今晚到景仁宮
去。剛要傳旨,他又猶豫了。他從案上的紅木摺匣中拿出皇貴妃的奏摺,不知第
幾遍地打開來看,那娟秀清晰的小字恰如旗人,一霎時就使福臨產生如處春風的
感覺。他輕輕撫摸著她的字,心頭滾動著陣陣柔情。今晚,他原要召烏雲珠來養
心殿的呀!他暗暗盼望著的一天終於來了,可是。.....福臨終於把那摺子放回匣
中,心裡說﹕"烏雲珠,為了社稷江山,又要委屈你一夜了。....."此刻,烏雲珠
正在坤寧宮與皇後閒話。一場駭人的暴風雨、一次可怕的危機終於過去了,兩人
都由衷地高興。皇後笑容滿面。皇貴妃仍然帶著幾分憂慮說﹕"雖然宮內、京師就
此平穩了,可是對付鄭成功,還要花大氣力呀!"皇後說﹕"那是外事了,自有文
武大臣們輔佐皇上料理。"她愛憐地看看董鄂妃消瘦的面頰,嘆道﹕"你身子這麼
虛弱,總是用心太過了。也該靜心調養才是啊!"董鄂妃一笑﹕"姐姐美意,小妹
心領了。只是我生來的賤脾氣,凡事只要過耳,便不能不過心;但凡過心,便忍
不住地要細細思慮。所謂心勞命薄,不如姐姐厚福啊!"皇後連連搖頭笑道﹕"罷
、罷!巧妹子再不要挖苦笨嘴拙舌的老姐姐。倒是說說看,皇上究竟為了什麼,
竟怪罪到你頭上了?"董鄂妃的頭低下去了,靜幽幽地說﹕"總是我不好,惹他生
氣。不怪他這麼多天一直遠著我。....."“唉,說不得!"皇後蹙了雙眉,“他離
了你,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見天發脾氣摔東西打人。要是有你在身邊,這
回也未必鬧得這麼凶。....."一個坤寧宮小太監急急跑進來寢宮門口,結結巴巴
地稟告﹕"萬、萬歲爺,駕到!"二人吃了一驚,心裡頓時發慌,互相對視一眼﹕
二更已過,夜這麼深了,皇上為什麼駕臨坤寧宮?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又出了
什麼意外?
皇後急急忙忙地說﹕"妹妹快隨我出去接駕!"董鄂妃連忙答道﹕"不行,我正
待罪,沒有皇上旨意不能面君,姐姐你快去吧!"皇後剛剛迎出中門,福臨仿佛渾
身燃著烈火,大步闖進坤寧宮,從跪下請安的皇後面前,"呼"的一聲挾著一股疾
風閃過去了。皇後心慌意亂,趕忙站起身,隨著進了中門。只見福臨雙手叉腰,
站在正中,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臉盛怒,面色慘白,牙齒咬得格格響。他厲聲
喝道﹕"李國柱!進殿聽宣!"接著,"嘩啦"一聲拔出了腰刀,嚇得在場的人臉色
都變了,總管太監李國柱更是跪在那兒縮成一團,象一只瑟瑟發抖的老鼠。
" 啷"一聲,皇上把腰刀扔在李國柱面前,他那憤怒而嚴酷的聲音在殿內震
響﹕"立召乾清宮值夜侍衛,帶朕的腰刀往景仁宮取佟氏之首複命!"“啊!--"情
不自禁的驚叫,來自好幾個方向、好幾個人之口。皇後大驚失色,急忙撲到皇上
腳下﹕"皇上!皇上!
你這是怎麼啦!。....."福臨暴怒地一腳踢開皇後,皇後"哎喲"叫了一聲,
福臨全然不顧,向李國柱吼道﹕"你敢遲延,朕先殺了你!"李國柱雙手捧著御用
腰刀,抖抖索索地跑了出去。董鄂妃從寢宮沖出來,猛地跪倒在皇上膝前,雙手
抱住福臨的腿,哀聲求告﹕"皇上,皇上,你不能啊!。....."福臨一哆嗦,驚訝
道﹕"你!。....."他怎麼也沒想到,董鄂妃會在此時此地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他
又驚又痛,彎下腰,雙手扶住了滿臉是淚的烏雲珠。
"陛下,佟家姐姐是皇子生母,於皇家有大功,無論如何,罪不當死!妾妃待
罪多日,今天陳請處分。皇上若處置佟家姐姐,就讓妾妃替她擔待了吧!"董鄂妃
說罷,朝福臨一叩頭,站起來轉身就走。福臨伸手沒拽住,她已急急忙忙跑出了
殿門。福臨大聲一喊﹕"烏雲珠!--"殿外黑沉沉的夜色裡,回答他的只有"橐橐橐
橐"急促的木底鞋的敲擊聲。福臨驚呆了。皇後這時已由地上坐起,大腿側被福臨
那一腳踢得很重,她一手悄悄地撫摸著傷處,重新跪在皇上面前,含淚道﹕"皇上,
看在我們姐妹的分上,饒了康妃吧!。....."福臨當然聽得出"我們姐妹"是指她
和皇貴妃,也發現了她輕輕撫腿的動作,知道自己踢重了,心裡有些後悔,臉上
怒氣稍稍減退了幾分。宮女、內監們全都跪下了,同著皇後求情。福臨板著臉,
並不作聲。沉重的空氣壓得人無法呼吸,只有窗下那金色的西洋自鳴鐘"滴答滴答
"響個不停。
李國柱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一進門便跪倒在地,雙手高舉著那柄閃著寒光
的腰刀,上豈不接下氣地報告說﹕"稟萬歲爺!奴才與當值侍衛趕到景仁宮,皇貴
妃娘娘不知怎麼也在那裡,護住康妃娘娘,不準用刀,說要是動刀,就連她一起。.....
奴才們不敢造次,特來複旨。"“佟氏呢?"福臨狠狠地問。
"康妃娘娘跪地領罪,要奴才轉奏萬歲爺,說她死不足道,死不足惜,只求萬
歲爺。.....她求萬歲爺親自動手殺她,她說她死而無怨。....."半晌,福臨不言
語,大家都提心吊膽,誰也不敢抬頭,只靜靜聽著,不知會是個什麼結果。
"皇貴妃為什麼不回來?"誰也沒想到福臨接下來問的是這麼一句話。
李國柱並不知道皇貴妃剛才也在坤寧宮,所以對"回來"二字有些莫名其妙,
但他一點不傻,立刻稟道﹕"萬歲爺,奴才離開景仁宮的時候,皇貴妃娘娘和康妃
娘娘正摟在一處,抱頭大哭呢!"福臨一時辨不清心頭滋味,既感慨,又贊嘆,又
是憤恨,又是疼愛,酸甜苦辣,攪成一團。他長嘆一聲,朝著正殿中的寶座,慢
慢地坐了下去。
三
京師各門貼出了罷親徵的聖諭,恰似一劑涼藥,混亂局面很快平息下來。跟
著,朝廷封達素為安南將軍,帶領索洪、賴塔兩員大將率師南下增援,阻擊鄭成
功,京師就完全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和繁華。
長街上人來人往,又變得熱鬧了。
遠遠走來兩個人。前面一個穿了件顯然不是他自己的肥大長衫,人幾乎被淹
沒了,卻挺胸凹腹地邁著灑脫的步子。不管他怎樣強打精神,也掩不住那一臉菜
色和深陷的眼窩顯示出的貧寒。後面一個短打扮的佣工,打著一袋米,亦步亦趨
地隨著,搖搖晃晃。
佣工一翻肩膀,把米袋放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你怎麼又歇下來了!"穿長衫的跳著腳大聲嚷叫。
"唉,實在對不祝讓小人再歇口氣。"佣工低聲下氣。
"歇氣,歇氣!象你這麼干活,什麼時候才能到家!"穿長衫的喊叫得更凶,
招得街上行人和閒漢圍上來看熱鬧。一個高大的穿灰?袍的漢子分開眾人,問﹕
"這是怎麼啦?"瘦骨伶伶的佣工身軀單薄得象塊木板,眼淚汪汪地連連說好話﹕
"小人不好,小人不好,誤了大爺的事!實在氣力不佳。....."雇主瞪他一眼,沒
好氣地說﹕"沒力氣就別拿這份腳錢!"一看穿灰?袍的漢子高直的鼻梁兩邊閃動
著一雙炯炯虎目,氣概不凡,大有愛管閒事的勁頭兒,他連忙解釋說﹕"大爺,我
雇他扛米,可他倒好,三步一停、五步一歇,一頓飯工夫,走不出半裡路,我能
不急嗎?家裡等米下鍋呢!”
那雙濃眉下的虎目一轉,直射佣工﹕"你也是個男子漢,這六七十斤的小玩藝
兒,你就這麼吃勁兒?"佣工看看雇主,又看看圍觀的人,不知怎的傷心起來,嘆
息道﹕"我哪裡當得了佣工打得了米啊!。.....先祖乃前明劉大學士,我。.....
唉!"他抱著頭蹲下去。
人群一片驚訝議論聲,灰?袍漢子不由得倒退一步,上下打量這個窮途落魄
的貴公子。不想那雇主驚叫道﹕"天哪!
你是二寶表兄?。.....咱們是親戚呀!"“你?。....."佣工吃驚地站起來,
瞪大眼睛。
"唉,我是張松江之孫,咱們是姨表親啊!"雇主又喜又悲。
人群中一老者笑道﹕"既然都是貴冑,又是親戚,就別難為人家了,把米分給
人家一半就是。"雇主紅了臉﹕"這。.....可不行!我家斷炊兩天,好不容易厚了
臉皮向求告,才得了這五斗米、二百文錢。....."他咬咬牙,轉向佣工﹕"表哥,
一同到我家去吃頓飽飯吧。"說著,他挽挽袖子,自己去打那袋米。他還不如他表
兄,那袋米竟紋絲不動,人群中騰起一起嘩笑,打趣、嘲罵此起彼伏,表示著強
者對弱者的輕視,發泄著對潦倒的貴公子的幸災樂禍。兩個瘦弱又膽小的豪貴子
孫又羞又窘,竟互相摟抱著哭了,其中一個嘴裡還嗚嗚咽咽念著"哀哀父母,生我
劬勞......"灰?袍漢子沒有笑,他伸手攀住路邊一棵槐樹的胳膊粗的樹干,略一
抖腕,"喀吧"一聲就撅斷了,略事修整,交給兩位"貴公子",說﹕"兩個人抬著走
吧!"兩人抬著米袋,趔趔趄趄地走遠了,圍觀的人才議論著、說笑著、嘆息著慢
慢走散。灰?袍漢子攔住一位須發灰白的老人﹕"劉大學士、張松江是什麼人?"
老人正沉浸在今昔感慨中,不在意地順口答道﹕"那都是前明崇禎朝的宰相啊!誰
料子孫敗落至此!。....."他又回到自己的感慨中,輕輕搖頭嘆氣,慢慢邁步,
嘴裡喃喃地念著﹕"五斗米,五斗米,兩公子,抬不起,枉讀詩書怨劬勞,乃祖乃
父豈料此?。....."灰?袍漢子一動不動地站著,象一尊矮粗厚重的鐵獅子,他
在沉思。幾名牽著馬的王府護衛近前跪請王爺回府,他才心事重重地跨上金鞍。
這是簡親王濟度,為了散心解悶,出府來微服游走。目睹了剛才的一幕,給
他沉重的心又墜上了一塊大石頭。
自從為撤議政的事他公然站出來反對福臨、並迫使福臨讓步之後,在滿洲勛
貴中,他的威望更高了。與此同時,他也感到皇上對他的戒心更大了。撤議政的
風波是過去了,以後呢?濟度忠心耿耿,決不向任何有損滿洲八旗威望的行為屈
服,哪怕是皇上的旨意!皇上會後退、會屈服嗎?皇上會怎樣對待他這位滿洲忠
臣呢?
竟派達素為安南將軍南徵,置他濟度這個鄭成功的老對手於不顧!三年前,
不是他把鄭成功趕到海島上去的嗎?眼下朝中有資格佩大將軍印的,除了他濟度
還有誰?可是這麼緊急的危難時刻,皇上不肯用他!猜忌之心,不是顯而易見的
嗎?至於皇上自己,為了鄭成功圍金陵,鬧得個天翻地覆、一塌糊涂,象個八九
歲的小孩子,哪裡有一點人君之度?當濟度聽到密報,說皇上初聞警報竟驚慌得
想逃回關外去時,他在氣惱和憤怒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朦朦朧朧的念頭﹕"這樣的
皇上,能行嗎?"今天看到的這兩個敗落到如此地步的前明宰相後代,使他受到很
大刺激。王公貴族、滿蒙八旗的後代,他簡親王的子孫,會不會也淪落到這種地
步?。.....那位年紀輕輕的皇上,醉心於前明製度,崇儒教、重文士、習漢俗,
那不正是要拿滿洲子孫送上這條敗落的路嗎?想到自己的孫子、重孫子也有可能
變得和那兩個襤褸、委瑣的人一樣,手無縛雞之力,乞討佣工為生,最後在貧困
潦倒中死去,濟度不覺打了個冷戰,快馬加鞭地趕回王府。
進了府門,他顧不上喝茶、休息,立刻在正殿王座上坐定,把他的六個兒子
召到跟前,一排站起,命他們齊聲背誦老鄭親王濟爾哈朗的那段臨終奏章。兒子
們知道父親的脾氣,並不奇怪這樣的舉動,加上一向害怕父親,便聽話地大聲背
誦﹕"......太祖創業之初,日與四大貝勒五大臣討論政事得失......"濟度的兒
子們從小受到嚴格的騎射鍛煉,一個個高大魁偉,熊背虎腰,一橫排站在堂前,
真象一列茁壯的小松樹。祖父的遺表,他們從小背到如今,早已滾瓜爛熟,張口
就來。看到這樣的虎豹兒郎,聽著充滿青春力量的粗壯中略帶沙啞的整齊的聲音,
做父親的心頭迸發著自豪和振奮,剛才那些陰鬱的思慮暫時拋到了腦後。
兒子們齊刷刷地背誦完了遺表,濟度照例來一段訓話。今天的訓話有內容,
不似往日那麼枯燥。濟度縱然不善描述,還是把街頭所見詳細地說給兒子們聽。
最後,他沉下臉,把如鋼似鐵的話一句句擲向階前﹕"我們天潢貴族、八旗世家,
決不可沾染漢人文弱惡俗,不然就會亡國破家!威臨天下、百戰百勝,靠的就是
弓馬刀箭。我急急忙忙趕回來,就是要領你們到射圃去,考考你們的騎射,懂不
懂?"“是,王阿瑪!"兒子們同聲回答,震得窗紙沙沙響。
"二弟!二弟!。....."女人的聲音從殿外長長的廊子那邊一路響過來,嗚嗚
咽咽的。一個穿著素色藍緞袍、梳著兩把頭的貴婦,攙著兩個丫頭,跌跌撞撞地
出現在階前。濟度皺皺眉頭,站起身,大步跨出殿門。兒子們早閃開路,又一齊
跟在濟度身後出門迎接。他們都認得,那是濟度的表姐佟夫人。
佟夫人的母親是鄭親王的表妹,佟夫人與濟度的親緣關系隔得相當遠。如果
她只是一位漢軍都統夫人,兩家不會有多少來往。然而佟夫人的女兒是景仁宮康
妃、皇三子的生母,這就大灰謊 恕?
佟夫人還是那樣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一點控製不住自己,進門就拍著巴掌
哭喊道﹕“二弟呀,你可快想法子救救你那外甥女兒吧!"說著,拿手絹捂著嘴,
放聲大哭。
濟度父子摸不著頭腦。小輩們趕忙上前向表姑媽請安,佟夫人也只揮揮手,
還是哭。濟度道﹕"表姐這是怎麼啦?哪個外甥女兒?得重病了嗎?"“哎呀呀,
你怎麼全不知道?我的鳳女兒啊!"“什麼?康妃娘娘?"濟度大吃一驚,可是一
見兒子們驚訝困惑的表情,他立刻一聳濃眉,對兒子們嚴厲地說﹕"退下!"兒子
們聽話地魚貫而出。
"福晉呢?"濟度擰著眉頭問內官。
"安王福晉領著格格來玩,福晉陪她們在園中賞花。"“安王福晉讓幾位側福
晉陪著,叫福晉立即到水閣!"四周臨池,只有一座曲橋通向花園的水閣,幽靜又
清涼,是商議機密大事的好地方。濟度屏退侍從,佟夫人便向濟度夫婦講起前天
晚上景仁宮發生的事情﹕安靜下來的皇帝,發布了新的諭旨,天黑以後,竟來到
景仁宮。自董鄂妃進宮以後,皇上就不曾來過這裡,這實在是主位們盼都盼不到
的榮寵。康妃心頭的多年積怨,這天不知怎麼全都涌上心頭,態度十分冷淡。皇
上倒是想方設法跟她搭話,她的回答一句句都滿含妒意,表面恭恭敬敬,骨子裡
沒有一點好氣。
皇上說﹕"皇三子在太後宮裡養得很好,聰明活潑,能誦四書,會背唐詩,書
法也很有長進。"康妃答﹕"多謝太後、皇上養育三阿哥之恩,但願他騎射過人,
日後長成,威震天下。"皇上又說﹕"金陵局勢甚是危急,朕想拜大將軍南下徵討,
擔心的是朝中諸王未必能夠勝任。"康妃又答﹕"當年簡王討伐鄭成功,大獲全勝
的。"皇上點點頭,說﹕"大獲全勝?那何至於又有今天?"他又笑笑,眼睛卻沒有
笑,說﹕"你在為你的表舅請封嗎?"康妃不敢就此事再說下去,便換了溫和的口
氣說﹕"多年來,皇上對江南百般愛惜,如今鄭成功一到,連皇上簡派的漢官都倒
戈了,足見南蠻子最無情義。....."不知是覺得康妃弦外有音,還是討厭她有意
揭短,福臨的臉色一沉,故意 著她說﹕"江南州府倒戈,大半由於年來政事弊端
太多,南人尚未口服心服。朕為天下萬民之主,無論滿、漢,自應一體愛護!"康
妃一向說話不多,這時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跪下進諫道﹕"近年來皇上習漢俗、
親漢人,把祖宗舊製日漸丟棄,宗室滿臣反被疏遠,長此以往,妾妃恐人心盡變,
我大清社稷江山。....."福臨一口接過去,表情雖然很冷漠,眼睛已經冒火了﹕
"這些話誰教你說的?是你表舅吧?"“不!誰也沒有教我!"康妃突然慷慨激昂地
提高了聲音,"皇上,你再不能作負天背祖的事了!不然天理不容、人心喪盡,一
旦有事,就是想要跑回遼東,也是辦不到的了!"仿佛渾身的血都涌上了頭臉,福
臨連眼睛都紅了,他登時大怒,一腳踢倒了扯著他衣襟的康妃,氣咻咻地吼道﹕
"放肆!膽敢倚勢要挾!"一個急轉身,他沖出了景仁宮。
皇上跑到坤寧宮,立召侍衛封刀來斬康妃,要不是皇貴妃極力救護,康妃早
就沒命了。如今她待罪景仁宮,不日就要受到處置。以皇上那樣的心性,她膽敢
揭皇上的短處,即便有皇太後、皇後和皇貴妃求情,也未必就能留得住性命。
"二弟呀,快想想辦法吧!"佟夫人說完,掩面痛哭。
在佟夫人敘述過程中,濟度不止一次地捏拳、?腿、喘粗氣、聳眉,表示不
滿、憤怒等等強烈感情。佟夫人說完了,他卻變得異常冷靜、沉穩,半天不說話,
非常專注、非常入神地在想什麼事情,面容十分嚴峻,毛茸茸的濃眉之下,一雙
暴突的虎目仿佛閃著電光,透露出某種可怕的東西。兩位夫人看了他一眼,都不
由自主地打個寒噤,慌忙閃開目光,誰也不敢開口了。
是的,濟度心頭此刻正有一種極度緊張的感覺,危險已迫在眉睫!皇上的那
些話不都是深深的猜忌?猜忌的後面還不隱藏著殺機?否則,他怎麼會毫不猶豫
地封刀斬康妃?這個喜怒無常的孺子,什麼事情干不出來?
死,不甘心。更不能甘心的,是大清江山的命運。濟度一死,滿洲八旗就失
去了中流砥柱,這個糊涂的皇帝會把天下拱手送給南蠻子!不行!絕對不行!濟
度不能眼看這個不肖子弟敗壞門庭!不能讓明代宰相子孫的命運降落在滿洲八旗
子弟的身上。
濟度一橫心,面頰的筋肉搐動著,似有一團烈火要從虎目中噴出,盯住面前
兩位夫人,從牙縫裡輕輕地擠出了三個字﹕"廢掉他!"這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話,
卻象一聲霹靂,把兩位夫人震得呆住了。她們面無人色,索索發抖,不敢相信自
己的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濟度。
濟度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一種壯烈的氣概,重複一遍﹕"廢掉他!除了這個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這樣,我濟度才能無愧於先父,無愧於祖宗英靈!"簡王福晉
離開後,年歲與安王福晉相仿的三位簡王側福晉,談笑更少了拘束。臨水荷亭上,
鮮果、雪藕、水瓜堆得到處都是,陣陣清風吹過水面,掠過荷田,拂動岸邊垂柳,
把荷花蓮葉那特異的芳香陣陣送到這些貴婦人身旁,實在是愜意得很。
小冰月成了眾人的愛寵,從這個福晉膝上轉到那個福晉懷裡。她一雙大眼睛
表情豐富,一張小嘴靈巧非凡,三歲多的孩子,已經什麼話都會說了。
"姐姐,"抱著冰月的側福晉向安王福晉笑道﹕"你的這位小格格,哦,不對,
如今是位小公主了,日後要出落成個絕色美人兒啊!"冰月小臉兒一揚,清脆的聲
音象黃鶯兒啼叫﹕"就是。我皇額娘也這麼說,說我將來比她還要美呢!"冰月說
的皇額娘,就是撫養她的董鄂妃。她一天到晚把皇額娘掛在嘴上,比說起自己母
親還要自然、經常。安王福晉心裡很不是滋味,可嘴上什麼話也不敢講。
"你皇阿瑪也這麼夸你嗎?"一位側福晉好奇地問。
小冰月的頭垂下來了,喪氣地嘟囔著說﹕"皇阿瑪說我比不上皇額娘,他說皇
額娘是天下最美的美人。....."貴婦們互相望望,有點詫異。因為她們都知道董
鄂妃待罪宮中,還為此著實高興了一陣子。冰月也因此才被接回安王府"探親"。
簡王的兩個格格還不會說話、走路,未被恩準接回。抱著冰月的側福晉彎腰望著
冰月天真的臉兒,用逗弄的口吻掩飾著好奇﹕"真的嗎?"小冰月不高興了﹕"誰騙
你!那天先是皇額娘抱著我對皇阿瑪說話,皇額娘笑了,皇阿瑪就一下子把我和
皇額娘一塊兒摟在他懷裡,坐在他腿上,嗯,他把我們摟得很緊很緊的,我都快
喘不過氣兒啦!就是那會兒他說的。"福晉們漲紅了臉,想笑,不好意思笑;想說,
又不敢說。
因為小冰月口裡的皇阿瑪,就是當今皇上啊!安王福晉覺得這實在不成體統,
連忙製止﹕"冰月,你亂說什麼!"小冰月可愛的小腦袋一歪,不服氣地說﹕"我沒
亂說!皇阿瑪還講,我要是不用功念書,將來連皇額娘的一個手指頭尖都比不上!
"安王福晉又好氣又好笑,說﹕"罷,罷,我的小祖宗,別在這兒嚼舌頭了!阿丑,
領她到園子裡找格格們玩去!"小冰月仿佛巴不得這一聲,立刻伸出雙手,撲到那
個不聲不響的阿丑懷裡,嬌愛地把小臉倚在阿丑肩頭,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兒,笑
嘻嘻地去了。
亭子裡少了個孩子,冷清片刻。
"姐姐,這阿丑跟小公主就是有點緣分哩!"說話的側福晉是原來阿丑的主人,
話音裡不無買好的意思。
安王福晉忙說﹕"正是哩,還要多謝府上慷慨相贈。冰月就是要她,怪得很。
這回進宮去接冰月回府,換了好幾個人,冰月都不肯回來,又哭又鬧的。阿丑去
了,冰月才笑了,乖乖地回來了。"她沒有好意思說出口,連她親自進宮去接,女
兒也不要她。
"那樣的話,可不能讓阿丑送冰月回宮。"另一位側福晉莫測高深地露齒一笑﹕
"送冰月回宮?怕不是一兩個月內的事吧?"第三位側福晉較比謹慎,連忙扯開話
題﹕"姐姐,我看阿丑該換換名字,她越來越不丑了。還是不說話嗎?"安王福晉
很高興話題的改變,笑道﹕"還那樣,人家總當她是個啞巴。可是跟冰月在一塊,
有人聽見她小聲嘟囔呢!
......"
真的,在花園深處,在青桐那濃密的樹蔭下,幾個鼓形青花瓷墩圍著一張精
巧的石桌。阿丑--夢姑抱著小冰月,象安王福晉說的那樣,正在小聲嘟囔。
夢姑成為奴婢已經一年半了。她冰雪般冷,死水般靜,常常使她那些粗魯的
主人也感到驚奇。但是去年五月,夢姑初見小冰月,古井死水竟卷起波瀾,天然
的母性使她渾身燃燒了一般,她發狂似地疼愛這個玉琢金裹的王府小格格。只過
了半個月,孩子進了宮,這象割去了她的心肝,她大病了一常病好之後,她依然
又成了冰雪人兒。
這次接回冰月,冰月還是那麼依戀她、愛她,她也從孩子的依戀中感受到極
大的快樂。只是她比上次清醒,知道這快樂轉瞬即逝,只會留下更深更長的苦痛,
不如自己心裡放淡些,不要再那麼神魂顛倒,寢食俱廢了。
還有一個原因,分散了她對冰月的注意和感情。
那天,她抱了冰月從承乾宮出來,在二門口和三個宮女打了個照面。一眼就
能看明白,中間一個是被兩邊的人看管監視的。被監視的宮女很年輕,臉貌和行
動顯得一團天真,她抬起悲傷的眼睛,對站在門邊讓路的夢姑視而不見地掃了一
眼,夢姑頓覺心口"撲通"一跳,差點兒喊出聲來。老天,這不是容姑小妹嗎?她
怎麼會到這裡來了?這時,摟著她脖子,倚在她肩頭的小冰月歡快地叫了一聲﹕
"容妞兒!"中間那個宮女回頭看看,對冰月心不在焉地勉強一笑,走了。夢姑的
心怦怦亂跳,真想追上去看個究竟。但她不敢。這是禁地。一點差錯就會丟掉腦
袋。認錯了怎麼辦?她被看管著,定是犯了事,能跟她說話嗎?退一萬步說,她
果真是容姑小妹,那肯定是假冒進宮,她不敢、也不該去認她。透露出她們家的
底細,等於給容姑帶來殺身大禍。想到這些,夢姑的腿都哆嗦了,她把孩子抱得
更緊,把臉緊緊貼在孩子嬌柔的身體上,努力使自己平息下來。
可憐的夢姑,抱著自己的親骨肉,卻一心以為是主子家尊貴的格格;迎面遇
上多年共患難的親妹妹,卻多看一眼也不敢。.....然而,這次無意的踫面,卻消
溶了她那顆凍住的心的一個小角落,畢竟喚起了她對親人的掛念,對手足之情的
留戀,對少年時的美好回憶,一縷溫暖的活潑,在她胸膛中慢慢地,連她自己也
不能覺察地升起來了。.....此時,她大約是第十遍地向冰月咕囔了﹕"格格,那
個容妞兒到底是誰呢?什麼時候進宮的?"“嬤嬤,"冰月舒舒服服地坐在她懷裡,
還伸著一只小手輕輕捻著嬤嬤柔軟的耳垂﹕"我都跟你說了好多好多回了,她是我
皇額娘的近身丫頭,進宮一年了。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那幾天她給關在屋子
裡了,我要了她好多回,皇額娘都不理我。.....嬤嬤,別說她啦,給我講故事吧!。.....
"夢姑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了,便親了親小格格噴香的臉蛋,定定心,開始講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放牛娃,爹娘都死啦,大家叫他牛郎。....."柔和恬靜的聲
音,象潺潺溪水,敘述著在千百萬人民間流傳了千百年的古老傳說。.....故事講
完了,冰月哪肯罷休,要嬤嬤再講。小手觸到夢姑的臉,冰月驚訝了﹕"嬤嬤,你
哭啦?不要緊,我回宮去就叫皇阿瑪發兵,到銀河架一座很大很大的橋,讓他們
天天見面,好不好?"夢姑也沒料到自己會落淚。見到容姑,打開了她一扇心扉,
舊日的感情複萌了,許多極其遙遠的往事又涌上心頭。牛郎織女總還有一年一會,
而她那青梅竹馬的情誼卻被埋葬掉,永遠也見不著他了!。.....“冰月!冰月!
"簡王格格和安王格格手拉手地跑來了。夢姑連忙閉嘴、擦淚、起立。兩個小姑娘
上來就搶著抱冰月,可是冰月覺著嬤嬤的懷抱最舒適,哪裡肯讓她們窩窩囊囊地
抱自己?她把頭藏進嬤嬤懷裡,尖聲叫著抗議。
簡王格格眼珠一轉,神秘地說﹕"冰月,跟我去瞧戲,咚不隆咚鏘!好不好?
"冰月開心了﹕"瞧戲呀?我去!我要去!"她回手勾住夢姑的脖子,"嬤嬤也去。
"簡王格格瞧了夢姑一眼﹕"去就去吧,回頭不許說出去!
我們要是挨罵了,阿丑就該挨鞭子!"
安王格格很高興有了新奇事可做,連忙說﹕"她不敢說的。
她又不會說話!"
兩個小姑娘在前面一蹦一跳,夢姑抱著冰月隨後,走向花園深處。轉過蔥綠
的小山坡,悠揚的橫笛聲從綠蔭一隅遠遠飛來。她們走得更快了。
"哎呀,額娘!"簡王格格小聲驚叫,往旁邊一閃身,把另外三人一起拽到路
邊太湖石後,那裡有一架薔薇,正是枝密葉茂的時候。簡王格格示意大家別作聲,
一個個小心地藏在薔薇架外,惴惴不安﹕也許簡王福晉看到她們了?
沒有。她什麼也沒注意。她竟然連個丫頭都沒帶,一個人慢慢往這邊走。她
走近了,簡王格格吃驚地張了張嘴,幾乎不相信這就是她天天見面的嫡母,臉色
這麼難看,神情這麼驚慌不安,不住地眨眼,喘長期,看上去比平日老了十多歲,
大約是腿腳發軟,她扶住路邊的太湖石,走不動了。
安王格格忍不住,想走出去扶她,被簡王格格一伸手攔住了,嫡母就是嫡母,
不是親媽。
簡王福晉站了片刻,竟往薔薇架走過來了。嚇得架外幾個人大氣也不敢出,
小冰月覺得很有趣,跟姐姐和嬤嬤一樣不出聲,只透過密密的薔薇葉小心地觀察
那位失色的貴婦人。
福晉是沖看架下石凳來的。她頹然坐下,象散了骨頭架子似地呻吟著,不住
嘆氣﹕"天哪!天哪!"淒楚的聲調嚇得兩個小姑娘面面相覷。福晉又雙手合掌胸
前,低頭閉眼,默默祈禱,嘴裡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保佑
成功,萬事如意,免受殺身大禍!。....."她定了定神,搖搖頭,向四面張望一
番,重新收拾起散掉的架子,挺直了腰板,擺出親王福晉應有的端莊和尊貴的儀
態,走了。
小姑娘的詫異只是一會兒工夫,一轉身就把這些忘了,王府戲班的鑼鼓笙笛
有更大的吸引力。簡王格格可以賣弄的東西多著呢,她神采飛揚地向女伴介紹﹕
"我們府的班子演武戲是頭份兒,《西游記》哪家也演不過我們!演孫猴子的那小
內監一口氣能翻七七四十九個跟頭。就是文戲不濟。後來我阿瑪說了,武戲、文
戲都得拔尖兒!管家沒法子,才打外面請了個唱小旦、小生的教習。那人呀,哎
唷唷,真漂亮,就跟年畫兒上的人兒一個樣兒!。....."“真的?"安王格格也興
沖沖的。這個歲數的女孩子,通常是拿演戲的人和他們所演的角色合在一起崇拜
的。
她們終於走進花園西牆邊的小院,在離戲台相當遠的廊下站住了。多遺憾,
台上演習剛完,小內監們正在脫戲衣,伴奏的人也在收拾鑼鼓家什。兩位格格忍
不住,走近舞台,指指點點。她們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唯一不是內監的那位請
來的教習身上。在一色太監中,他真如鶴立雞群,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俊朗飄逸,
風流瀟灑,是男人心目中的崔鶯鶯、杜麗娘、王美娘、卓文君,又是女人夢裡的
張君瑞、柳夢梅、秦鐘、司馬相如。.....台上的人們立刻發現了兩位花枝招展的
小主子,管班大太監忙不迭地跑過來請安,諂媚地笑著,認真地報告排練情況,
其他人也都垂手躬腰,滿臉陪笑。那位教習揚了揚眉梢,向身邊的小徒弟悄聲問
道﹕"那是誰?"“府上的三格格和安王府的三格格,神仙也似的!"“不。我問的
是遠處廊下領孩子的那個女人。"夢姑剛把冰月放在地上,給她細心整理弄皺了的
小綢衫,還沒來得及向戲台看一眼呢。
"哦,她呀,她叫阿丑,原來是側福晉屋裡的丫頭,送給安王福晉了,是安王
小格格的嬤嬤。丑八怪,象只猴子!"教習笑著搖搖頭,仿佛在嘲諷自己心裡的什
麼怪念頭,撢撢長衫,扭身轉往台後。這時,夢姑抬頭看了一眼,天哪!她一手
捂住嘴,剎那間臉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淨,象一個單薄的、紙糊的人,在風中
瑟瑟發抖,黑得象無底深淵的眼睛,射出兩道瘋狂的光芒,投向那教習的背影。
當他的身影從戲台上消失的那一瞬,夢姑渾身繃得緊緊的弦一下子斷了,如同挨
了重重一擊,她癱坐在廊下欄桿上,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是他!這是他呀!
"同春哥!--"夢姑嗚咽著,輕輕地動了動嘴唇,淚如雨下。誰能計算出夢姑
苦難的心裡積存了多少淚水?如果她能任情一哭,那麼,何止如泉如流,何止三
天三夜!。.....“嬤嬤,你怎麼啦?"小鳥兒般清脆宛轉的聲音,喚回了她。不,
她連任情一哭的權利也沒有。她能去找同春,哪怕去打聽一聲嗎?不能。她是王
府奴婢,她還是另一重意義上的奴婢﹕她沒有臉面去見被她背棄了的同春哥。.....
當晚,安親王回寢殿時,安親王福晉已經作客回來,正逗著小冰月玩,三格格也
在一旁陪著。冰月一見阿瑪便撲了過去。岳樂撫摸著冰月柔滑卷曲的頭發,拿出
一副黃澄澄的金項圈,給她戴好,隨後叫人把她領走。阿丑低頭進來,把歡天喜
地的冰月抱了出去。
"嗯,冰月明天回宮。"岳樂臉上毫無表情。
"啊?這麼快?"
“回府十二天,已經是皇上的特恩了。"“唉!"福晉立刻就顯得那麼愁眉不
展了﹕"不能再留幾天?"“再多十天還是要走。何必呢。"“那還不如不回來!。.....
這麼說,皇貴妃她。....."“皇貴妃自請處分,皇上一概都免了。這就好啦!"岳
樂輕松地吁了口氣。偏偏金陵被圍的時候,皇貴妃待罪,鬧得這麼一塌糊涂,實
在有損皇上威嚴。"作客作得不好嗎?"“也就罷了。"福晉口氣很淡。
岳樂當然聽出了她的不滿,道﹕"兩家過去交往太疏,難免有不周之處,不足
為怪。"“我。....."福晉看看丈夫,臉紅了,不大情願地說,"我雖年輕些,又
是續弦,可好歹總是親王福晉,他們府裡,老是三位側福晉陪著我。"“福晉沒有
陪你?"“初時倒也出面相陪,倒也客氣。後來不知簡王召她去做什麼,一個時辰
不露面,再入席的時候,就那麼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笑得都勉強,就象巴不得
我早點走開才好,哼!"“不要多心嘛,也許人家府裡出了什麼事。"岳樂笑了笑。
"可不嗎!鬼鬼祟祟的,淨哄人!我看她心神不定,就照直問了句﹕是不是另
有客人?有事就請便。她倒慌了,說知道我愛靜,今天只請我過府,沒有其他親
友。可是我們出府那會兒,明明看到常阿岱和齊克新的親隨在門口等候,還迎面
遇上尼思哈的車仗呢!"“哦?"岳樂心裡一動,眉毛也隨著一揚。常阿岱就不用
說了。敬謹親王尼思哈也是反對撤議政的驍將。端重親王齊克新雖是自己的親侄,
並不和自己同心,倒是簡王府的常客。
而且親戚往來,何必諱言呢?他自言自語地說﹕"他府中會有什麼事呢?。.....
"三格格插嘴道﹕"準有事!準有事!要不大福晉干嗎喊天叫地呢?"她說起花園見
到的情況,只是記不清大福晉到底怎麼說的。
岳樂心裡有點緊張,略一思索,問﹕"還有誰聽到了?"“嗯,簡王三格格。.....
對了,阿丑抱著冰月也在。"“叫阿丑來!"阿丑跪在王爺和福晉面前,纖小文弱,
倒不象一般奴僕在王爺腳下那麼膽戰心驚。她仍是那樣冷冷的淡淡的。今天的奇
遇,叫她傷心透了,她也想透了。此時,她正是任平生死,一無所求,因而格外
漠然。
福晉拿剛才的事情問她。她略一思索,淡然道﹕"大福晉說﹕'佛祖保佑,保
佑成功,萬事如意,免受殺身大禍!'"“對啦,對啦!她就是這麼說的!"三格格
拍手證實。
"去吧!"岳樂看了阿丑一眼。阿丑起身退下。
這是什麼意思?濟度要做什麼?岳樂緊皺眉頭,感到一股寒意向他襲來。"免
受殺身大禍"?身為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怕什麼殺身大禍?除非謀逆,象
多爾袞那樣。.....難道濟度他,會有謀逆之心?!。.....岳樂驚出了一頭冷汗。
"王爺,我想起來了,佟夫人也到他們府裡去了!"“哪個佟夫人?"岳樂一時
懵了。
"咳,康妃的生母,簡親王的表姐嘛。她們也瞞著,是下人嘴裡漏出來的。好
象大福晉離席,就是去接她的。"岳樂幾乎一夜未眠,他竭力想弄清內幕。僅只這
些蛛絲馬跡,他已經感到一個危險的陰謀正在策劃中。但是,光憑猜測無濟於事。
他焦灼地翻來覆去,仍然想不出個頭緒。最後他決定明天去請教範文程和湯若望,
這樣才定了心。????即將入睡之際,不知怎麼,腦中竟閃過阿丑跪在那裡的
身姿﹕淡淡的、冷冷的,站起來時平穩從容,黑眉下是垂著的長長的眼睛,由密
密的黑睫毛畫出兩道明顯的小圓唬她並不丑嘛,為什麼起個阿丑的名字?真見鬼!
四
金風玉露,又是秋天時節。剛入八月,就飛來了江南的捷報﹕金陵圍解,鄭
成功大敗,率殘部逃出長江口;皖南的張煌言也因此兵敗遁走,三十余府州縣次
第收複。於是朝野歡騰,從大內到王府,從部院衙門到各官私宅,處處懸燈結彩,
賀宴喜席擺個不了,感天恩、謝皇恩、酬祖恩,熱鬧了好幾天。喜氣也傳染了京
師平民,街市上一派過節景象,許多地方燃放炮仗,人人見面拱手道喜,彼此說
一聲"恭喜恭喜,天下太平"!二十多年兵荒馬亂、人命如草的局面終於結束了,
原先大明的所有版圖都已歸了大清,人們終於盼來了安定。
各種神神怪怪的無稽之談,又在人們中間傳開了﹕什麼關老爺顯靈,陣上助
了大清;什麼鄭成功營內出了怪物,不戰自亂,只得倉惶逃走,等等。仿佛鄭成
功之敗確屬天意,不然,十數萬大軍圍困只有三千守軍的孤城,怎麼會落個大敗
呢?大家都知道,安南將軍達素的援軍還沒有趕到呢!
實際情況是,圍困金陵後,鄭成功驕兵輕敵,滿足於附近州郡的望風歸附,
認為金陵孤城指日可下,不需費力。困守金陵的江南總督郎廷佐無力抵抗,以談
判投降條件為借口,實行緩兵之計。鄭成功竟然上了當,一心等待受降。他手下
將士也就屯兵堅城之下,日夜遨游江上,張樂歌舞,捕魚飲酒。清將蘇松總兵梁
化鳳登高猓敵,竟然見到圍城大軍軍儀不整、毫無戒備,許多軍士在後湖游水嬉
戲。他當機立斷,即刻率兵突然出城襲擊,破營壘拔大 毀營寨,炮火連發,矢
石雨下。鄭軍毫無防備,倉惶應戰,主要將領甘輝陣亡,於是全軍大亂,紛紛潰
退,終於立腳不住,迅速退出長江,返回廈門,從此元氣大傷。北路敗退,南路
的張煌言孤立無援,很快也就跟著敗亡了。
好象老天爺特別愛顧大清,給它特殊的氣運,救無可救的危局,也會突然發
生令人不能相信的變化,變得有利和順暢。實際上,所謂的氣運,包含著合理事
物獲勝的必然性。金陵事變的始末,撇開當事人的智能、意誌、決策的正誤等等
表面因素,從根本上講,反映了人心的一項重大變化﹕經過二十多年痛苦的戰亂,
經過清朝入關十六年策略比較明智的統治,人們盼望天下太平、安居樂業的強烈
願望,已經超過了抗清的民族意識。
收複雲貴,驅逐鄭成功,完成天下一統大業,這在許多讀書人心裡引起了強
烈反響。他們總結成四個字﹕天命所歸。
熊賜履就是其中之一,他決定要出仕,要有所作為了。
幾天前,熊賜履就向管家說了辭館的意思。管家不敢作主,主人近日又很忙,
只得請他勉留幾日,待主人抽空來館再作商議。由於近兩年主家的優厚待遇,熊
賜履不能說走就走,只好耐心等待。
下午,兩個學生來了。行禮歸座後,那眉清目秀的弟弟阿金立刻問道﹕"先生,
你要走嗎?"熊賜履道﹕"誰告訴你的?"“管家昨天說的。先生別走,讓阿瑪再給
先生加錢。"哥哥阿玉比弟弟阿金大不到一歲,兩人長得很相象,都是高鼻梁、細
長眼、黑眉毛。但憨厚的哥哥,遠不如弟弟靈秀,說出的話也實實在在。
"真的,先生別走。我們小五弟也長大了,不久也要來讀書的。"阿金說得很
認真,黑晶晶的眼睛又明又亮。
熊賜履心中感慨,在小孩子面前無所遮攔地說﹕"想我熊賜履,說不上滿腹經
綸,也稱得起博古通今,縱然不能安邦定國,總該治理民間,列班朝廊。豈能舌
耕一世,就此沉淪?
總要一登仕途,博它個封妻蔭子。"
哥哥不在意地說﹕"這有什麼難。告訴阿瑪,給先生官作,不就好了嗎?"阿
金忙向哥哥使眼色扮鬼臉,哥哥吐吐舌頭,縮縮脖子。可惜兩人的怪相熊賜履都
沒看到,他正自搖頭而笑﹕"孺子之言,何其狂妄!朝廷是你家開的店鋪?官位也
象貨物一般可以送人的嗎?。....."“先生,"阿玉連忙報告說﹕"昨天你出去那
半個時辰,有位先生來找你。管家沒有讓他進書房,說你不在,他就走了。"“哦?
來人叫什麼名字?"“嗯。.....不記得了。"兩個學生知錯地低了頭。
熊賜履有些生氣。他到此就館,千好萬好,只有一件不好,就是不自由。初
時根本不許他出門,他以辭館相要挾才準他一月一天假,可以外出,但不許透露
此間消息;可以訪友,但不許朋友來訪,弄得他聚友傾談的興致失了一大半,自
己也不願出門了。十天前一次外出,正值江南捷報傳來、京師歡騰之際。他見到
了許多老朋友,聽說皇上要為天下統一特開恩科,朋友們都雄心勃勃地打算蟾宮
折桂,也勸他一同赴考,作太平盛世的賢臣。他著實動了心。由於決定要辭館,
也就不顧主家的禁令,把住處告訴了幾位朋友。那麼,來訪的是誰呢?是不是他
們已經為他報名應試,特地來通知他呢?
"豈有此理!連來人姓名都記不住!"
先生向來難得說句重話,小哥兒倆自覺有過,難為情地低頭聽訓。阿金抬頭,
乖巧地說﹕"請先生不要生氣,那位先生進院,我們從窗口偷偷看到了的。我還記
得他的樣子。"他拿出一張淡黃色宣紙,伸出小手提筆濡墨,一面在紙上輕輕地描,
一面嘴裡不住地講﹕"他沒戴帽子,頭發黑黑的,額頭寬寬的。.....眉毛也黑,
是這樣的。.....眼睛又圓又長,鼻子是這樣的。.....沒有留胡須,嘴巴寬寬的,
嘴角這兒有一顆痣。.....穿著長衫,腰裡系了絲絛。....."一個人物像出現在紙
上。雖然線條並不均勻流暢,人體的大小比例也不盡妥當,但五官的位置、特點,
尤其嘴角那顆痣,竟使此人狀貌栩栩然。熊賜履一看,笑了起來,說﹕"這不是昆
山徐元文嗎?"哥哥拍手道﹕"對了!對了!他是說他叫徐元文的。"熊賜履喜愛地
望著年幼的學生。這個六歲的孩子很是聰明可愛,天賦極高,記憶力很強,熊賜
履還沒見過比他更出色的學生。他很愛看書,幾乎能過目成誦,並且記得很牢。
主人要求熊賜履因材施教,這樣,兄弟倆的進度就大不相同。哥哥還在念《論語》,
弟弟不僅讀完了四書,五經也只剩下《周易》這部變化多端、難學難講的一經了。
阿金的奇慧,曾使熊賜履起過這樣的念頭﹕我本人也許以"飽學秀才"終此身,但
將以這個神童之師而揚名天下。阿金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有大海,金龍就能遨翔
飛騰;只要時勢來到,這孩子會作出一番大事業的!就連奪去許多小兒生命的可
怕的天花,也不能奈何他,只給他臉上、手心上留下了十幾顆白麻子。
麻子集中在鼻梁兩側,眉心處有三顆重疊在一起的麻子疤痕,象一朵三瓣花,
由於位置適中,反給這張清秀的小臉平添了三分俏皮。
“好了,我回頭再去找徐元文吧!"熊賜履一拂袖,表示要了卻這段公案﹕"
你們各自把昨天講的書背一遍、講一遍。"阿金流利地背了一段《易經》,清晰地
講罷後,熊賜履要他看下一篇,等考完哥哥再給他講解。阿金坐下,翻弄一會書
頁,便埋頭讀去,不出一聲。這邊阿玉背書頗費功夫。《子路、曾晰、冉有、公
西華侍坐》一節,只有"子路率而對曰"那段話能夠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講得也差
不多,其余都背得結結巴巴,自然也講不明白。
按照設館時的約定,不許先生責打責罵學生,熊賜履只得重新給這個學生講
了一遍。講解時,他不時用雙目余光注意著另一桌上的阿金。阿金一動也不動,
一直在專心看書,但翻頁未免太快,兩只胳膊又何必都支在書桌上呢?
講完孔子四位弟子的個人誌願,熊賜履不由得責備了學生兩句﹕"你們兄弟一
同開蒙,都從千字文讀起,你怎麼就不如你弟弟?還是不用功啊!你看阿金,學
得又快,記得又牢,就連臨帖也比你用心,看著滿象樣子。好好用功,得象個哥
哥才行!"阿玉嘟著嘴巴,坐下了。
熊賜履喝了幾口濃茶,轉身說﹕"阿金聽講書。阿金!"阿金嚇了一跳,"啪"
的一聲合上書,黑黑的眼睛望著老師,神色有些驚慌。熊賜履不動聲色,問﹕"下
一段看完了?"“是。看完了。"“能看懂嗎?"“能看懂。"“哦?你講一講看。
"阿金立刻把先生指定的那一段背了一遍,並流暢地講解了大意。熊賜履驚異地皺
皺眉頭﹕"你怎麼自己會講解了?"阿金笑嘻嘻地說﹕"先生,我昨天晚上看了《十
三經注疏》,書裡講得真清楚,叫我茅。.....茅塞頓開!"他得意地用了這句成
語,晃了晃腦袋。
"哪裡來的書呢?"熊賜履不相信這樣的豪富之家竟會有《十三經注疏》。
"他偷的!"阿玉在那邊揭發說﹕"嬤嬤說他沒日沒夜地看書傷神,把書收了起
來,他又給偷出來了!"阿金趕快瞪了哥哥一眼。
"那麼,你剛才是在看《易經》後面的內容了?"熊賜履說著,走近阿金的桌
子,伸手去拿那本厚厚的《易經》。阿金慌了,連聲喊﹕"先生,不是,不是…。..
"熊賜履看了他一眼,書已經拿在手中了,略略一翻,原來是兩本。蓋在上面的一
本確是《易經》,藏在下面的一本,竟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那麼,剛才使
他入神的,當然不是《易經》了。
熊賜履拿起《資治通鑒》問﹕"你看得懂?"阿金趕忙點頭、回答﹕"是。"熊
賜履一看封面﹕二百零五卷,又問﹕"從頭看的?看了多久了?"見先生沒有發怒,
阿金照實回答﹕"是夏天吃冰核兒時候開始從頭看起的。"說著,他不好意思地伸
手摸了摸後腦勺。
那邊的阿玉早就在盯著,這時就搶先來了句嘲笑話兒﹕"猴悲摸索頭。"比較
起來,阿金沒有阿玉壯實,是個精瘦機靈的孩子。但凡兩人斗嘴生氣,阿玉總是
罵阿金是猴精。阿金瞟了哥哥一眼,立刻昂著頭站起來,向旁邊跨了兩步,說﹕
"虎怒縱橫步!"熊賜履忍住笑,指著窗外的假山說﹕"怪石f岩虎豹形。”
阿金抬頭看一眼檐上的鬱鬱青松﹕"喬松夭矯龍蛇勢。"熊賜履立刻又出一句﹕
"蕈生釘釘地。"阿金不假思索,應聲而答﹕"筍出鑽鑽天。"熊賜履大喜,說﹕"好,
好!我熊賜履竟然教著了一位神童,定要與你叔父說明,不可辜負天地生你一片
心意!不過,《通鑒》不妨晚看幾日,先讀一讀王荊公的《傷仲永》吧!"他拿出
為師的尊嚴,認真囑咐著。
他實在很高興。當晚主人來到的時候,他竟把辭館的事放在後面,先向羅公
把阿金的奇慧著實夸獎了一番,並要求主人為阿金更請名師,斷言"此子前途不可
限量也"。
羅公不住微笑點頭,並不插話,等到熊賜履稱贊完了,他才笑道﹕"更請名師,
焉能高過先生?先生所言不差,阿金確非凡品,但玉不琢不成器,無名師難出高
徒。先生何必要辭館呢?"“實不相瞞,我辭館是為了赴科舉。"羅公略感驚訝﹕
"我記得先生向來並不熱中啊!"“不錯。但目下情勢已大不相同。雲貴收複,鄭
成功敗亡,天下一統,足見大清天命所歸。丁酉順天、江南兩案,朝廷執法如山,
求賢之意頗誠。我輩讀書人,自當順應天意。"主人的眼睛裡倏忽閃出兩道喜悅的
光亮,歡快之情抑止不住,噴泉般溢了出來。他哈哈大笑,笑得熊賜履摸不著頭
腦,以為自己一席話,不值得主人那般歡喜。
主人把熊賜履的請求擱在一邊,先問了個全不相干的問題﹕"先生大才,羅某
早就敬仰,正想向先生請教。先生以為,大清朝廷製勝之道究竟何在?"熊賜履想
了想,說﹕"徵雲貴,複金陵,沙場血戰,期間一刀一槍、一陣一戰,賜履不知其
詳。然而人心向背實在最關緊要。大亂之後,人心思定。朝廷順應人心,免去前
明苛政,革除國初圈地、逃人法等弊端,又能嚴懲貪官,與民休息,以此人心信
服,自然四方寧帖,國家安定。國家安定則耕織皆興,太平興盛指日可待。賜履
以為,這便是朝廷的取勝之道。"主人喜笑顏開,拱手連連道﹕"極是極是,承教
承教!以先生大才,何患不能騰達!再教吾侄二年如何?"“乞見諒。天下初定,
百廢待舉,賜履實不能再等了。"主人凝視著他,露出幾分感動的神色,說﹕"先
生誌大才高,令人欽佩。那麼,只留一年如何?"熊賜履心裡著急,仍舊保持著他
一向穩靜的姿態﹕“感謝主人厚意。賜履將應本年恩科,已托朋友代為辦理了。
"“托朋友?"羅公顯然吃了一驚﹕"你朋友到此處來過?"熊賜履多少有些難為情,
因為當初主人再三囑咐,不許外人到宅上來,他說﹕"因賜履決意辭館,請朋友代
為安排。
昨日一個朋友來訪,正巧我又不在。....."主人沉吟片刻,顯然是這件事讓
他下了決心,笑道﹕"舍侄承蒙先生教誨,既然他們已能自學,也就不敢強留了......
"熊賜履很高興,如釋重負,立刻就要拜辭。
"且慢。"主人笑著一擺手,"先生稍待數日,鄙人還備有謝儀,為先生一壯行
色呢!"岳樂從王府後面那所隱蔽嚴密的小院落走回來時,天色已晚。兩名護衛提
著燈一前一後地為他照路。他很愉快。熊賜履的話雖然只是幾句,卻向他透露了
一般平民的心緒和願望。大清必能穩固!皇上所作所為雖然為親貴不滿,卻很得
民心!岳樂不求顯達,尤其不願意在王公貴族間出風頭、爭地位,他是那種實打
實地關心國家命運的明智派。
岳樂走上一道月門的石階,濃鬱的花香迎面襲來。玉簪和夜來香的甜香中,
可以分辨出馥鬱的茉莉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啊,多寧謐、多美好!一抬頭,
意外地看到藍海一般廣袤深沉的天空上,半個月亮閃著淡金色的光芒。月光灑在
樹木、假山、藤架、亭台和水面,如同涂上一層水銀,變得神秘而美妙。這來過
無數次的花園,他簡直認不出來了。他吩咐隨從滅燈,自己先進了月門,走得很
慢、很輕,在盡力地享受著寧靜美好的月夜﹕橋下溪水泠泠地低吟,水面跳動著
碎銀似的月光。草叢中蟋蟀""高唱,淡綠色的流螢好似飛動的小星。踏著樹
影、花影,岳樂心頭起過一絲淡淡的憂鬱,感到一些兒沉醉。
另一種香味沖進鼻子裡。這是線香。誰在花園裡燒香?在關外,滿洲人沒有
焚香拜禱的風俗,祭月拜兔兒神是八月十五的事,還不到時令。岳樂順著線香尋
找來源。轉過湖石、繞過花壇,紫藤架邊有幾株芭蕉。哦,是她!岳樂一眼就認
出,這是福晉要來的那個侍女--阿丑。
阿丑對著月亮拜了三拜,跪下,叩頭,把又一束香插在地上撮起的土堆裡。
她雙手合十,虔誠地舉在胸前,仰望明月,嘴唇微動,輕輕祝告。柔和的月光慷
慨地灑向她,她臉龐如象牙雕就般細膩勻淨,眉尖微微蹙起的細眉黑得發亮,那
雙滿含淚水的大眼睛竟那麼美、那麼逗人愛憐,岳樂一時竟看呆了。
阿丑慢慢閉上了眼,雙手無力地放下,身體也隨著一陣松弛跪坐下去。她的
頭漸漸垂向胸前,月光便描出了她極其柔美的頸部線條。兩顆又大又沉重的淚滴,
在濃密的睫毛下匯聚,象水銀珠似的,沿著面頰流下來,流向腮,流向下 ,滴
到胸前。一顆滴下去,又一顆流下來,流下來。.....整個人形如一座玉雕,紋絲
不動,只有淚水在流。.....一個孤獨、淒婉的少女,柔弱無力、純潔無邪、痛苦
無告。.....許多年以前,岳樂是個強艦頑皮、野蠻的男孩子,最愛馬上馳騁、原
上射獵,喜歡聽野獸中箭時的嘶叫,喜歡看血淋淋的殺生壯景。一次在密林間射
鹿,他竟一口氣射殺了十六頭!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在林間草地上打起莽式。樹
根絆倒了他,他跌進深深的草叢,細弱顫抖的呻吟,使他發現亂草窩裡一頭貓兒
大小的幼鹿,也許剛剛出生,還不會走動,縮在草裡瑟瑟發抖,不時昂頭哀哀悲
鳴,想必是在呼喚母親。
小鹿向他轉過一雙溫柔、美麗的大眼睛,眨動著,眨動著,竟流出了淚水。
岳樂第一次覺得心裡發軟,眼裡發熱,緊緊地把這個小生物摟在懷裡。他想起他
射殺的鹿中,確有一頭臨死時還在哀叫的母鹿,肚腹間白色的乳汁流進了鮮紅的
血液裡。.....他抱回小鹿,精心喂養,小鹿長大後,他又把它放回山林。從此,
他心裡多了一些東西,也少了一些東西。或許正是小鹿在他身上喚醒的那些本能,
使他長大後易於接受"蠻子"的文明?
今天,他不是又看到那雙悲哀的小鹿的眼睛了嗎?剎那間,他忘記了這是他
府中無數女奴中的一個,忘記了自己是一位高貴威重的親王,他心的最深處那根
最細柔的弦被撥動了,召喚他的良知和慈愛。他只覺得對這可憐的女子滿腔憐惜,
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象當年懷抱小鹿一樣,把她緊緊摟在懷裡,保護她,不讓狂
風暴雨襲擊她,不讓邪惡玷污她,不讓殘暴傷害她!。.....一陣夜風吹過,林木
花草的碑睹響動更襯出夜的寂靜。幾只順風飛舞的螢火蟲冒冒失失地撞在岳樂臉
上,他下意識地揮揮手,卻把自己的沉思遐想也趕走了。一名護衛輕輕走來,分
明要稟告什麼,他一擺手,把護衛止住了。他略一思索,輕輕咳嗽一聲。
不啻聽到一聲悶雷,阿丑倏地驚起,向四面張望,扶著芭蕉樹干,以袖掩口,
似乎在發抖。岳樂從藤架下慢慢走了出來,靠近阿丑,見她象一只受驚的羊羔,
心裡泛起一片憐憫,語調格外和悅﹕"這不是阿丑嗎?"阿丑一哆嗦,連忙跪倒,
不敢抬頭。
"這麼晚了,你還呆在花園做什麼?"
沒有回答。
"你燒香、禱告、流淚,到底為了什麼?"阿丑低垂的頭漸漸抬起,還是默不
作聲。
岳樂弓馬出身,戰場上勇猛無敵,跟隨父親饒余親王阿巴泰南徵北戰,對創
立大清江山,很有功勞。父親崇尚漢家文化,他也成為皇族中最先接納漢族文人
、精通漢語漢文、喜愛詩詞歌賦的有名人物。親貴中,象他這樣文武全才的人是
不多見的。但是盤問女人,他卻沒有多大本事。幾句直來直去的問話,把阿丑問
得一言不發,他就毫無辦法了。再看看阿丑,連那點驚慌之色也消失了,又是平
素的冰雪冷態,還帶著點豁出去的執拗表情。岳樂輕輕嘆了口氣,揮揮手,說﹕
"去吧!"阿丑眉梢一抖,蹲身低頭謝過的時候,很快地打量了王爺一眼,斷定確
實沒有怒容,她才腳步輕松地離開了。岳樂站著,注視著阿丑的背影。月光下,
她的衣裳都被染成銀白色,衣襟輕拂如柳,裙裾閃動似波,不是一尊款款而行的
玉雕仙女嗎?。.....角門"嘎吱"一聲,她出去了。岳樂收回目光,奇怪自己的柔
和心境。他一向以英雄自況,以國家大事為己任,從不在女色上打圈子。今天是
怎麼了?這個如冰似雪、不言不語的女子,這個無依無靠、痛苦淒切的卑賤奴婢,
為什麼竟牽動了他的心?。.....蟋蟀仍然""地叫個不了,紡織娘和金鈴子又
以它們的歌聲加入了這秋夜大合唱。護衛們侍立許久,王爺仍然沒有回寢殿的意
思。他們心裡著急,卻不敢催促。
沙沙沙,從通府內的園門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護衛大喝道﹕"站住!
什麼人?"來人喊著護衛的名字﹕"塞班,是你嗎?我是雅庫拉。王爺呢?王爺還
沒有回來?"他說著,走到近前。
"什麼事?”岳樂轉身,月光投射在他稜角分明、很有氣概的臉上,看上去仍
然浮動著幾分恍惚。
"稟王爺,康郡王進府拜謁。"
“啊?"岳樂吃了一驚,"現在什麼時辰?"護衛趕緊回答﹕"戌末亥初。"剎那
間,熊賜履、阿丑、月光、流螢等等,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剛才那點迷迷茫
茫的薄霧似的心緒,也象被一陣大風掃除得干干淨淨。岳樂的頭腦立刻變得如往
常一樣冷靜、銳利,短短的瞬間,無數問題潮水般涌過他的心頭﹕康郡王杰書雖
然年輕,卻是持重多思。他的堂兄常阿岱全心全意擁戴簡親王濟度,杰書自然也
會偏向那一邊。去年那個令岳樂十分不安的"六王聚會",杰書不是也躬逢其盛的
嗎?
十多天前,簡王府的那次秘密會議--岳樂確信,濟度一定召集了秘密會議,
可能與康妃待罪有關--也曾使岳樂吃驚不校他派了人去私下打聽,回報說是飲酒
聚談,談些什麼,無從知道。怪就怪在簡王福晉為什麼那樣心驚膽戰?親友會宴
何必撒謊遮掩?岳樂費盡心機,探究不出會議的真情,也看不出那邊的動靜。正
逢金陵圍解、鄭成功出江,朝野一片歡慶,皇上趁此喜慶,赦免了從皇貴妃、康
妃直至下面宮女、太監的大小罪過,這不就皆大歡喜、天下太平了嗎?
看來,事情不那麼簡單。岳樂相信康郡王此來關系重大,多半與那次秘密聚
會有關。一位王爺,深夜出門拜客,決不會為了年成不好、夫妻反目、上司責怪。
岳樂臉上掠過一片陰雲,眉間現出深刻的川字紋,果斷地吩咐﹕"請至書齋相
見。"護衛轉身要走,岳樂又說﹕"傳護衛班守衛,任何人不許進書齋!"送走母親,
康妃佟氏靜靜地走回寢宮,靜靜地坐在她平日最愛坐的紅木雕花扶手椅上。宮女
進上茶盞,她連眼珠都不曾轉一轉。她能這樣無聲無息地坐多久呢?半個時辰,
一個時辰,都是常有的事。宮女、太監們早已見怪不怪,放下茶盤、茶點,各自
悄悄退下。深重、悠長的孤寂,便又嚴嚴實實地把康妃團團圍住了。
許是景仁宮的侍女、太監太遲鈍了,竟沒有發現今日主子的神情大異於往日。
只要看看她那雙好象已變成兩顆玻璃球、喪失了活潑的生命之光的眼睛,就足夠
了。她真的被震驚得痴呆了,感情和神經一片麻木,腦子象笨重的大石磨,困難
地緩緩轉動著﹕母親說什麼?。.....為了挽救我,為了挽救大清,廢掉他!
他倒行逆施,背祖訓、違天意,一步步拿天下拱手交給南蠻子,直鬧得天怒
人怨,再不當機立斷,大清的江山就要被他葬送啦!。.....廢掉他,把他貶為庶
人,或者厚道點,封他一個安樂公、閒散侯。那麼誰當皇帝?當然是你康妃的兒
子,你就是皇太後了。那現在的皇太後呢?讓她當太皇太後。她會同意的。
皇後呢?董鄂妃姐妹呢?皇帝都廢了,他的皇後、皇貴妃、妃嬪等人當然都
得廢掉,跟他一起趕出宮去。.....廢掉這個無情無義的人,你才能免除殺身之禍
啊!哪怕他心裡有你一丁點兒,會降旨取你的首級嗎?別看眼下赦免了你,那不
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孩子,你心裡可別犯糊涂!
要你辦的事不多,只不過記住他的行動,通個消息。千萬千萬不能泄露,這
可是要株連九族的啊! ?.康妃佟氏恨福臨。
跟福臨圓房,成為他的一位妃子時,她還是一個對人事半通不通的小姑娘。
最初的委身、最早的歡樂,使她內心裡狂熱地愛戀她的小丈夫。他是她的神明,
她生命的依靠,她願為他獻出一切,死也甘心!他不是也同樣鐘愛她嗎?花前月
下,共度了多少甜蜜的時光。她不僅愛他,而且崇拜他,連他留下的腳印都使她
傾心,恨不得跪下去親手撫摸。如果他不得已召幸了別的宮妃,她便會抱著他的
隨便一件衣物,不這樣就不能安眠。如果他出巡幾日未歸,她便如熱鍋上的螞蟻,
坐臥不寧,寢食不安。他一回來,總是首先召她去養心殿,兩人久別重逢,竟比
新婚更覺甜美。
她懷孕了,給她帶來更加美妙的憧憬。他廢了皇後,會不會為的就是她?她
常常這麼心迷神醉地猜測。受到寵愛、又有孕在身的她,應該繼任皇後,這是百
無一失的事情,她堅信著,毫不懷疑。而他,不也曾隱隱暗示過嗎?她更愛他了,
她的夫君,她的主宰,她腹中胎兒的父親。他是這樣年輕、英俊,天下萬民之主
啊!
誰料他竟會這樣狠心,一次又一次地拿大石頭迎頭砸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冰
水澆她那顆火熱的心!
選皇後,讓她冷了半截;董鄂妃進宮,使她冷透了心。她恨他全不念舊日情
分;她恨他沒有出息,拜倒在那個南蠻女人的石榴裙下。見到他們朝歡暮樂、心
滿意足,她感到鑽心地痛苦,恨得把被頭都咬破了。一個滿懷愛戀的天真少婦,
熱血如潮,卻被她傾心熱愛的人拋棄,枉擔著宮妃的虛名兒,長年累月獨守空房,
那孤寂不是能把人逼瘋嗎?她沒有瘋,滿腔的愛都化作了冷酷的恨。要不是森嚴
的宮規宮禁,要不是牢牢扎根於她心中的皇帝高於一切的信條,她不知會干出什
麼事情來。
她變得沉默寡言,變得冷峻。福臨就是偶爾召她往養心殿,也得不著一點愉
快和樂趣。他更疏遠她了。
她死心了嗎?沒有。她暗自做著挽回的努力。但是,她失敗了,敗得很慘。
這就是最近的那樁景仁宮事件。
那天福臨突然來到,她很意外。她之所以說了那些話,固然是想出出怨氣,
但更重要的是她心裡隱藏著一個希望,希望改變自己在福臨心目中的形象,使自
己成為一個有眼光、有膽識,敢於直言諫君的賢妃。她經過長時間的思索比較,
認為只有這樣她才能超過董鄂妃,才能吸引福臨,才能恢複福臨對她的舊情。可
惜她遵循的是滿洲的傳統道德,可惜她對福臨的了解太淺,尤其可惜的是她選擇
了一個極不妥當的時機,在福臨自覺卑怯、無地自容的時候,偏偏揭了他的短,
損傷了他極其敏感的自尊心,終於使他暴跳如雷,要取她的首級!
這一大失敗,弄得她心灰意懶,簡直沒有了生趣。皇上的赦免也沒有給她帶
來什麼快樂。倒是同她一道獲赦的董鄂妃常來看她,安慰她。董鄂妃原是她最恨
的人,可是這回皇上發怒,人家拚命來救,只這段恩義,她就不能不感激人家。
董鄂妃常常給她講故事解悶,但凡皇太後、皇上賜給衣物、食品、玩藝兒,
也從不忘記送她一份。對董鄂妃的怨恨,無形中竟消了許多。如今,被母親這一
番驚人的囑咐弄得心慌意亂、七上八下的她,思前想後,連董鄂妃常對她說的幾
句話兒也在耳邊響起來了﹕"......他一身而兼君、父、夫,你我命裡注定和他甘
苦榮枯與共,生而同命,死而同墳,還有什麼解不開的!。....."無聲無息,一
動不動地坐著的康妃,心裡正翻卷著狂風暴雨,頭都想痛了,天地間的一切都攪
成了一團,使她難以承受,感到一陣陣眩暈。時至正午,殿前強烈的陽光耀得人
睜不開眼。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她想,還是靠在這兒打個盹,養神吧!
忽然,兩名養心殿太監來到跟前,說皇上有急事召見。她嚇住了,難道他聽
到了什麼風聲?她不敢違抗聖命,只得心懷鬼胎,隨他們離開景仁宮。才出內左
門,便遇到騎在馬上等候著的福臨。他沉著臉,怒沖沖地質問﹕"為什麼這半天才
出來?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她慌得心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不敢答話,更不
敢看他。忽聽得他哈哈地笑了﹕"哄你玩的!咱們一起去南苑跑馬,快來吧!"她
這才抬起了頭。心又猛的一跳,眼前是他那特別的、女人難以抵御的笑容﹕甜美
、多情,目光如水一樣流轉、如絲絨一樣溫柔。多少日子沒有看到這迷人的笑了,
她心頭暖烘烘的,直想掉淚。
綠草如茵,駿馬歡實,他倆並轡而馳。福臨不住地打量她,笑眯眯的樣子使
她心醉神搖,她小聲嘟囔著﹕"你干嗎老看著我?"福臨不答話,卻把她攔腰抱了
過來,緊緊擁在懷中。
她感到他呼向自己脖頸、耳畔的熱氣,又驚又喜,羞怯地說﹕"別這樣,看人
家笑話!"福臨大笑﹕"誰敢?你是我的妃子呀!"他一揮鞭,馬跑得更快了,他也
把她抱得更緊了,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但心裡卻是那樣地得意、歡快!
馬,突然驚慌地嘶叫一聲,揚蹄人立。好象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許多人手
執刀槍弓箭,從四面八方步步向他倆逼近。啊,那不是表舅、表哥他們嗎?但又
不大象。他們是誰?
他們在吼叫什麼?
"昏君!昏君!"
“違天背祖,天怒人怨!廢掉他!"
“廢掉他!廢掉他!"
“嗖"的一支響箭飛來,直穿福臨胸膛!他朝後一仰,摔下馬去。佟氏大驚,
撲到他身上,箭鏃已完全沒入他的肌膚。
他手捏箭桿,痛苦地叫著﹕"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佟氏心如刀絞,
摟住福臨嚎啕大哭,直哭得氣噎喉干,淒楚地喊道﹕"你不要死,你不能死!你死
了旗下我可怎麼辦!
......"
佟氏全身猛的一掙,醒了。她還坐在那把心愛的紅木椅上,心在胸膛裡狂跳
不已,滿臉淚水,遍體冷汗,頭發和貼身衫子都濕透了。她側耳聽聽,周圍還是
那麼寧靜。可是她的心卻再也靜不下來了。夢裡情景歷歷在目,福臨那痛苦的面
容仍然使她肝腸寸斷。她明白了,她恨福臨,是因為她仍然愛戀著他,愛得很深
很深。.....是啊,他若死了,她怎麼辦?
同樣的問題,他若被廢,她怎麼辦?
她的兒子真能登上帝位?她真能當上皇太後?廢掉老子立兒子,有多少可能?
董鄂妃那句話怎麼說的?"甘苦榮枯與共"。無論如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能逃脫嗎?
這裡有最實際的利害﹕福臨在,縱然是掛名,她是後宮主位,是皇三子的生
母,將來可能有太後之分,至少是親王之母;福臨被廢或是被殺,她便是廢帝遺
妾,將和福臨的所有後妃一起給攆出宮去,決不會有好下場!。.....啊!表舅在
旗人!母親一定受了表舅的哄弄!
她,怎麼能跟自己作對?
暴風雨平息了,天地漸漸恢複了晴朗。她沉著地洗臉、細心地妝扮,換了一
套淡雅的月白色長袍,叫宮輦侍候往慈寧宮。
莊太後異常鎮定從容,眼睛裡凝聚著睿智和安詳,神態中揉和了慈藹和信任,
象方才聽康妃密稟一樣,仔細地聽著岳樂的密報。
剛才康妃稟罷,跪叩著替自己和母親請罪時,太後心情激動,親自下位把她
扶了起來,並一反常態,把惶恐不安的佟氏摟在自己寬闊的懷抱中,含淚道﹕"好
孩子!叫我這當媽的怎麼謝你好呢?虧得你不念舊惡,心裡明白!你是大清的功
臣!太祖、太宗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不盡的!。.....他從小就脾氣壞,那天你偏偏
戳到他的痛處,也是一時冒火,事後就後悔了,你再不要放在心上。為今兒個的
事,他會感激你一輩子!"當感動得哭成淚人兒似的康妃告辭時,太後囑咐道﹕"
不要對任何人講,有動靜立刻稟報。"對岳樂,當然不能同樣對待。她細心地聽完
岳樂的話,皺了皺又黑又細的眉,問﹕"你以為,杰書為什麼反戈?"“杰書原本
就和他們同路不同心。如今天下歸心,杰書說他不能有違天命,定要忠於皇上。
"太後微微點頭,又問﹕"依你看,應該怎麼辦?"岳樂立刻提出建議﹕馬上以謀叛
罪逮捕簡親王、巽親王一伙,囚之牢獄,免生後患。
莊太後沒有回答,又邁出男子一樣的大步,在屋裡快速地走來走去,步履帶
著風聲,長袍刷刷地響。岳樂望著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親叔叔、太宗皇帝皇太
極。有一次他為一場大戰的兵力布置去見皇帝,他也是這麼走過來走過去,晃得
岳樂的眼睛都花了。看看這位嬸母,步態、表情,連那有時一手托肘、一手撫腮
的動作,都跟她丈夫一樣!
她一轉身,歸了座,往椅背上一靠,松開緊鎖的眉頭,神情莊重,儼然一位
成竹在胸的統帥﹕"要後發製人!告訴杰書,要繼續深入其中,情況一有變化,立
即告訴你。我叫蘇麻喇姑等人每日與你聯系一次。他們是想待機而動,我們便能
趁機收網。"“是!"岳樂回答著,心裡暗暗佩服。
"再者,此事出在皇室,簡王又功高威重,一旦敗露,必是一大丑聞,對皇室
、對大清都很難堪,都極不利。因此,要縝密而又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
其不能讓漢臣漢民窺出內情!"“是!"岳樂簡直是驚服了。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的問題,太後一語就點破了。
"還有,皇上年輕氣盛,此事斷不許讓他知道。但他身邊須有可靠大臣特別經
意護衛。內大臣索尼、鰲拜都忠誠可信,鰲拜武功也好,不妨將內情告知,要他
們日夜警惕。只是千萬不能驚動皇上。"太後遇變不驚,處事明練,思慮周密,全
局在胸,真稱得上是女中豪杰!看太後平日那般溫和、慈祥、遷就,仿佛安享清
福的婆婆和奶奶,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她那帝王的眼光、統帥的品質,揉和著母
親的胸懷,就變成轉危為安的巨大力量了。慨嘆之余,在護衛人選上,岳樂略有
異議﹕"稟太後,近日鰲拜與蘇克薩哈結了兒女親家,兩人無話不說。索尼年邁,
不如換蘇克薩哈領命為好。"“蘇克薩哈這個人麼。....."太後略一沉吟,接著說﹕
"也好,他很機警。不過索尼還得助你一臂之力,共同把事情辦好。"其他具體事
務,太後統交岳樂安排。岳樂在出宮路上嗟嘆不已﹕皇上真正有福,承乾宮裡一
位賢內助,慈寧宮裡一位了不起的母親。
可是這位母親此時正靜悄悄地站在寢殿窗下,望著珍寶幾上那一雙嵌珠玉如
意,暗暗嘆息﹕皇兒皇兒,天下事哪能盡如你意?革舊布新太急太快,樹敵哪能
不多?歡慶勝利中人們容易拋開舊怨,歡樂過去之後還有更長的歲月啊!皇兒,
你該收收韁了!
五
"母後!兒今歲得一佳狀元!"
福臨興沖沖的,滿臉是開朗的、甚至有些天真的笑容,帶了幾分得意,向母
親稟告。
太後用她慣常的慈愛目光迎接兒子。觸到他興奮得發光的眼睛,紅紅的臉膛,
她心裡忽悠一閃,眼前浮現出另一個福臨﹕在初夏的陽光下曬得臉兒紅噴噴,眼
睛象兩顆小星星,小手高高舉著他摔了好幾跤才撲到的美麗的蝴蝶,在碧綠的草
地上拚命踮起腳跟,想讓自己更高一些,也是這麼興高采烈地嚷著﹕"額娘,我逮
著一個大花蝴蝶!。....."那時候,福臨才四歲,他們也還沒有進關。眨眼間十
七年過去,他已是天下最大的中華帝國的年輕君主了,莊太後心裡非常感慨;想
到十七年的歷程,那一次次險風惡浪,心裡又說不出地惆悵。.....她終於微微一
笑,溫柔地說﹕"佳狀元?佳在哪裡,皇兒這麼高興?"“哦,母後,兒親自出題
、親自主試、親自閱卷,這一科狀元進士,的的確確是我的門生。狀元不但文才
高,書法秀麗,外貌也俊美儒雅。....."“人品如何呢?"太後笑著問一句。
"兒曾面試詠鶴詩,他詩中有句道﹕鳴高常向月,善舞不迎人。詩以言誌,可
見人品必高!"太後點點頭。
"他是江蘇昆山徐元文,江南才子。一甲三名,二甲一二名和三甲一名,兒都
想見見,已到隆宗門候旨了。那位南士也在其中,母後不是想看一看的嗎?"太後
看看皇上,母子倆相視而笑。
傳宣太監到隆宗門一喚,三鼎甲和二甲第一、二名,三甲第一名,六位新進
士畢恭畢敬、亦步亦趨地隨著召引太監魚貫而行。熊賜履慢慢走著,至今還神思
恍惚,如在夢中。
昨天晚上,管家備了車轎送他出宅。天色漆黑,分不清東南西北,也認不得
沿途道路。仿佛有人攔阻盤問,管家不知怎麼應付的,每次都順利通過了。在一
排帶長廊的高屋前,管家請他下車,領他進入其中的一間,囑咐他在此靜候,不
要跟任何人說話,明天主人將親來致謝,臨走又留下一包衣物,要他明日穿戴。
屋內還有數人,都已倚牆靠桌地睡著了。屋裡整潔清靜,不象是不正經的地
方,牆邊還立著一只書櫥。他隨手取來一本,是陳壽的《三國誌》。於是,他放
下心,便在燈下讀書消磨秋夜。
天蒙蒙亮,外面有人大聲傳呼道﹕"新官人排班!"熊賜履吃了一驚,摸不著
頭腦,同屋的人卻都紛紛起身出門。他正不知所措,有人進屋問他﹕"先生就是湖
廣熊賜履吧?。.....哎呀,你怎麼還沒有著禮服?快換衣帽!"熊賜履也慌了手
腳,那人上來就幫他一起穿衣戴帽著靴,然後領他出屋。外面人影幢幢,已經排
成了長長的兩行。他被安置在右邊一排的第十名。熊賜履回頭望一望,隱隱約約
有百十來人。近處幾個人面容尚且分辨不清,後面的人就更是模糊了,只看出一
個個身姿僵挺,動作生硬,顯得很緊張,所有的人都一言不發。
熊賜履驚疑不定,這是什麼地方?這些人是誰?他放眼向遠處、高處望去,
極力想弄清周圍環境。然而隨著天色漸明,越來越濃的乳白色晨霧,象一面鋪天
蓋地的帷幔,把一切都遮住了。帷幔後面還藏著什麼?禍?還是福?熊賜履用力
捏捏手背,痛得直皺眉﹕事情這麼怪誕,竟不是夢!
熊賜履一橫心﹕管他!我一生光明正大,問心無愧,有什麼可怕的?聽天由
命吧!
隊伍前進了。只有靴子在石板路上沙沙的摩擦聲,而這石板路竟如此寬闊齊
整!他們在濃霧中走著,仿佛與世界隔絕了。
白茫茫的霧中,忽然傳來陣陣鐘聲,渾厚又沉重,"嗡嗡"的尾音傳向遠方,
震得熊賜履猛然一驚,這鐘聲,不是跟每次大朝之期午門上的鐘聲一樣嗎?
踏著鐘聲,他們又走了許久,過了深深的城門洞,跨上拱形的白玉橋,天色
大亮了。熊賜履無意間往自己身上掃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自己穿的竟是簇新的朝
服朝靴,前後的人也是一樣打扮!忽然,一派樂聲悠揚,從前方傳來。熊賜履定
睛細看,漸漸淺淡的晨霧中,隱隱露出太和殿那宏大雄偉的輪廓。天哪,這是熊
賜履熟知的太和殿傳臚大典啊!他熊賜履既沒有應會考,又沒有參加殿試,怎麼
會走在新進士的行列裡?是冒名頂替還是陰差陽錯?熊賜履驚出一頭冷汗,什麼
也想不下去了,因為他頂著最可怕的罪名求求欺君罔上。
丹陛大樂大作,鴻臚寺官員引新進士就位,然後高唱道﹕"順治十六年九月開
恩科,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
出身。....."接著,他唱起名來,第一甲第一名,竟是昆山徐元文!熊賜履一喜
一驚。
喜的是好友奪了鰲頭,驚的是他會識破自己這個假冒的進士!
不料唱到二甲第二名,就是他"湖廣熊賜履"!熊賜履目瞪口呆,昏頭昏腦地
隨召引官出班,跪到御道之左、狀元、探花之後,他是第五名。天!這是怎麼回
事!
後面繁縟隆重的禮節很多,熊賜履象個木偶似地隨人擺布。傳臚後頒布上諭
時,他又聽到自己的大名,原來他被選為庶吉士、授翰林院檢討了。熊賜履百思
不得其解,他憑什麼得到這特殊的恩典?難道是羅公重金買來的嗎?
今日皇上破格在乾清門召見殿試前十名,熊賜履又在被召之列。在太和殿,
他們沒有資格靠近皇上的寶座,而來到乾清門,與皇上的距離就不過十步之遙了。
當熊賜履抬頭恭覷聖容時,不想皇上正在看他,目光一對,皇上那明亮的眼睛裡
透出笑意。熊賜履一怔,聖容何其眼熟?他不敢再看,卻在緊張地思索﹕那眼睛,
那黑眉,那稜角分明的嘴,曾經聚成一副怒沖沖的表情。.....是了,是那位年輕
的旗下小章京!兩年前,他們在城南小茶亭初見,又相遇在可憐的老漢家門前......
是他,一定是他!熊賜履懸著的心放下了。他這個進士想必是皇上恩賜的了。
不過,熊賜履無功受祿,總是於心不安。況且,整個事情的經過,處處都透
著古怪。他一面想一面走,差點兒踩著前面那位二甲第一名的腳後跟。
他們被領進慈寧宮,恭恭敬敬地參見了皇太後。熊賜履大約心裡有鬼,只覺
得皇太後不時地打量自己,那眼光裡似乎也含著笑意。這麼一來,他更不敢抬頭
了。
皇太後見到這些年輕有才、又非常知禮的新進士,很是歡喜,說了一些鼓勵
的話,賞給每人一個荷包、一朵金花、一個如意錁子,狀元則得了雙份。他們也
都受寵若驚地謝了皇太後恩典,出宮去了。
直到出了天安門,走上了東長安街,新科狀元徐元文才溫文有禮地一把攥住
熊賜履的手,說﹕"啊呀,賜履兄,你我竟同登金榜,真是太巧了!會試殿試,我
怎麼沒有看見你?這兩天你躲到哪兒去啦?"大魁天下的徐元文,往日那豪放不羈
的氣概竟一掃而淨,穿上官衣還不到一天,已是標準的溫良恭儉讓了。
熊賜履支支吾吾,不敢照實回答。此刻他才感到渾身難受,原來汗水把從裡
到外的幾層衣裳都濕透了。
慈寧宮裡,母子倆還在議論。
"母後,兒的眼光如何?"福臨得意地問。
"果然好。不負你兩年來屢次複試順天、江南舉人!"“要不是丁酉順天、江
南鄉試狠剎科場邪風舊習,哪能選拔出這樣的真才!所以,許多漢臣對科場案議
論紛紛,總說處置過嚴,兒至今不悔!"太後看了兒子一眼﹕"順天一案還罷了,
大多赦免;江南一案,誅斬似乎多了些。"事實上,順天科場案只殺了開初李振鄴
、張我樸那七個人,其余的因順治避免釀成大獄而全部減免。但隨後揭發出來的
江南科場案,十四名主考和考官全都斬首,無一幸免。
順治立刻答辯似的說道﹕"太祖皇帝以來,滿洲便以婚姻維系蒙古。如今天下
一統,用什麼來維系漢民呢?兒以為科舉最為得力。江南乃人材聚集之地,藏龍
伏虎,日後治國安邦的棟梁之材,未必不出於江南。嚴辦江南科場徇私舞弊,殺
十數人而獲數萬秀士之心,值得的!"莊太後本想說鄭成功圍金陵,一些州縣官望
風而降,未必和江南科場案殺人過多無關,但是想到兒子薄而又薄的面皮,金陵
被圍的舊事是再也不能提起的了。她轉了個話題﹕"恩科試畢,你也該休息休息了。
"確實,為了禁絕科場流弊,自順天科場案發以來,福臨花費了很大氣力,不僅親
自審訊、定案,還一次又一次地親自出題、判卷,複試順天、江南鄉試中舉的舉
人。這回開恩科取士,他又是從頭至尾地全部親自過目,勞累是可以想見的。
順治笑道﹕"文事已畢,該撿起弓馬了!時當秋高馬肥,正好郊原射獵。"莊
太後心裡"撲通"一跳,外出射獵,最是容易出事的場合!但她維持著自然的神態﹕
"一定要近日就去嗎?"“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順治笑道﹕"二阿哥、三阿哥
都去見見世面!還有皇兄弟、皇侄、皇侄孫們,來一次獵場較射,揚一揚我們愛
新覺羅的天威!天下一統,原該高高興興慶賀一番;近日貢來的好鷹,也該顯顯
本領啦!。....."福臨越說越興奮,太後越聽越擔心。老天,他還要邀皇族同去
射獵,這不是把自己送上門去嗎?
"皇兒,"太後遲疑地說﹕"射獵,到底不過是游樂,何必這麼大張旗鼓,惹人
議論?。....."“額娘,"福臨笑了﹕"射獵是順便小事,兒有大事要辦哪!"“哦,
什麼事?"“額娘忘了?不是早就商定,往昌平州祭奠崇禎皇帝陵嗎?"太後無話
可說了。她懂得,這是福臨應該而且必須做的事情。轉而一想,讓福臨經一經凶
險也好。只要事先有防備,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安排。她凝望著兒子,低聲用蒙
語說了一句民諺﹕"草原上雄鷹的堅強翅膀,是在暴風雨中練成的。"福臨的蒙語
不大行,連忙問﹕"額娘,什麼鷹?"莊太後笑了笑,說起了別的事情。
為了表示對崇禎皇帝的哀悼和敬意,射獵項目要放在祭陵以後。在到達鞏華
城、即沙河行宮的當天下午,皇上在正殿前的開闊場地上,召皇家子弟較射,十
五歲以下的皇侄、皇孫和皇子一律參加。
皇上坐在殿前高高的月台上,安親王和老臣索尼一左一右相陪,內大臣鰲拜
和蘇克薩哈在御座後側左右侍立。他們和皇上一樣,都是一身戎裝,想必在皇族
子孫們的較射後,還要練練身手。大學士金之竣傅以漸、禮部尚書王熙等文官也
在一旁陪同,加上周圍密集的侍衛,金盔銀甲,補服花翎,在秋日午後的燦爛陽
光中鮮明耀眼,把殿前月台裝扮得如同一座彩樓。
較射的皇族子孫,年過十歲的每人射五箭,不滿十歲的每人射三箭。箭靶放
在三十步外,射手按著年齡順序一對一對地入場比賽,有的挺胸凹腹、神氣十足,
也有的緊張失措、縮手縮腳。結果很平常,沒有一個全發全中,也沒有一個一發
不中。他們的父兄大多在場,看看皇上沒有笑容的面孔,都有些惴惴不安。
射手中年齡最小的,就是兩位皇子了。二阿哥剛滿六周歲,號稱八歲,三阿
哥還不到六歲。眼看最後的幾個十歲的皇侄孫就要射完了,安親王恭敬地向皇上
說﹕"皇上,兩位皇子年歲太小,就免射吧!"索尼從灰白的眉毛下望了岳樂一眼,
也說﹕"皇上,王爺言之有理。皇子年幼,筋骨稚嫩,萬一受傷,太後不安。"王
公大臣們紛紛附和,不知誰的一句話灌進福臨耳中﹕"箭靶這麼遠,身小力單,萬
一射不中。....."福臨勃然變色,騰地站起,眼睛閃著惱怒的光。他到底沒有發
作,終於緩緩坐下,斬釘截鐵地說﹕"誰也不免!"二阿哥第一箭脫靶了,月台上
死一樣寂靜,誰也不敢看皇上的臉。福臨面色鐵青,緊緊抿著雙唇,額上一條暴
起的青筋在卜卜地抖動。
第二箭,中紅心!
第三箭,又中紅心!
眾人松了一口氣,紛紛稱贊。王公大臣向皇上躬身道賀﹕二阿哥小小年紀,
身手不凡,將來安邦定國,武功必定橫絕一代。贊頌聲中,福臨微微露出笑容。
三阿哥呢?該他出場了,怎麼不見蹤影?
這時,安王和索尼又說,皇三子太小,既然一時未到,就不必射了。福臨對
這個康妃所生的三阿哥,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和四阿哥同得天花,四阿哥死
了,他卻活了下來,是不是他偷換了四阿哥的命?想到自己最疼愛的皇四子,有
時福臨對這個皇三子還隱隱感到厭惡。今天射箭不射箭倒在其次,臨陣亂跑,卻
很叫人生氣。福臨的臉又陰沉下來,說﹕"找他來,一定要射!"三阿哥並沒有跑
遠。射場邊圍著看熱鬧的尚膳監養鷹鷂處的當值人員中,一個少年養鷹人引起了
三阿哥的興趣,因為他肩頭站著一只狀貌神駿、雙睛猛鷙的青鷹。皇三子忘了射
箭,竟跑到近處,目不轉睛地打量那鷹。
"這是海東青嗎?"他好奇地問。
"回小爺,是海東青。"少年見他皇族打扮,又不知他的確切身份,便恭敬地
這麼稱呼一聲。
皇三子忍不住想伸手摸摸海東青光亮美麗的羽毛,少年連忙躲閃開來﹕"小爺
當心,它啄生人,可厲害吶!"“怪不得書上說它玉爪金眸鐵作翎呢,它準能拿天
鵝!"“能!拿過好多次了!"少年見自己心愛的鷹受到賞識,也很高興,不由自
主地夸贊著,"它飛得可高啦!在高天打旋兒,能看見草裡的螞蚱;停在樹梢上,
能看清雲裡的小雀;?翅膀一飛,直沖上天,比流星還快,什麼鳥都逃不掉!。.....
"“三爺,快走快走,該你射了,皇上要生氣啦!"一名侍衛跑了過來,打斷兩個
孩子津津有味的談話,拉了三阿哥就跑。三阿哥邊跑邊回頭﹕"喂,養鷹的,你叫
什麼名字?"回答聲音很小,但順風入耳,很清楚﹕"費耀色。....."偌大的射場
上,現在只有三阿哥一個人面對箭靶了。他是那樣幼小,象剛從土裡鑽出的小苗,
象一朵紅頂小蘑菇,象群鷹環伺的小雀子。他不覺得孤零、緊張、害怕嗎?不。
他全沒往那上面想,也毫不懂得自己的處境,只管自自然然、高高興興地拿起他
的小弓小箭,拉開了架式。 ,只見他抿著小嘴,眯起眼盯著箭靶,右手一揚,
小箭"吱兒"一聲飛了出去,不歪不斜,正中紅心!
"好!"有人情不自禁地高叫一聲。大家全笑了。
第二箭,又中了!
人們的笑聲、喝采聲交匯成一陣歡快的喧嚷,射場立刻熱鬧起來,氣氛也變
得輕松了。月台上一名侍衛大聲喊道﹕"皇上諭令﹕再中一箭,賞穿黃馬褂!"這
喊聲很快就淹沒在陣陣笑聲中了。
皇三子瞄準箭靶再射,第三箭又中紅心!
"噢!--"人群歡呼了!年紀最小的三阿哥,成績最好,連一直扳著臉的皇上
也不禁笑了。小小的皇三子倒挺繃得住勁,一本正經地收起他的小弓箭,一絲不
苟地學著大人們的禮節,並不退回原處,反而一步一步從容地走上月台,跪在皇
上面前。
福臨故作不解的樣子,問﹕"你要什麼?"三阿哥仍跪在那裡,不說話,只笑
著向皇上望。
福臨哈哈大笑,說﹕"好了,好了!拿黃馬褂來!"索尼笑道﹕"皇上,倉卒間
哪裡能有小褂?"福臨笑道﹕"大的也罷,拿來再說,豈能失信於孺子!"侍衛拿來
了黃馬褂,安親王提著領,比了比,又長又大,直拖到三阿哥腳背。岳樂笑著,
干脆拿黃馬褂把孩子裹著抱了起來,說﹕“三阿哥好箭法!將來長大要成就什麼
勛業?"三阿哥望著父親只是笑,沒有作聲。
福臨心頭暢快,叫過三阿哥,笑道﹕"你們兄弟倆說說各人的誌向,讓朕聽聽
看。"二阿哥想了想,說﹕"我將來要領兵打仗,做一個南徵北戰的安國靖寇大將
軍,天下最厲害的王爺!"岳樂笑道﹕"那麼,是一位賢王了。三阿哥,你呢?"三
阿哥用孩子們特有的全心全意崇拜、愛戴的目光,望著父親,聲音朗朗地說﹕"兒
願長大後效法皇父,勤政愛民,使天下國泰民安!"福臨心頭一震,望著孩子純真
的眼睛,驚喜交集,很是感動,同時又泛出一絲辛酸。周圍的王公大臣也被孩子
這意想不到的回答驚住了﹕一個六歲的小皇子啊!
岳樂頓時覺得心裡升起一種特別的敬意,再不敢拿皇三子當作六歲的小侄兒
抱在懷裡了。他恭敬地把三阿哥輕輕放下,然後說﹕"皇上,早就聽說三阿哥熟讀
經史,聰慧無比,果然名不虛傳!"福臨笑道﹕"未必。讓我來考考他。"他略一思
索,提了個古怪的問題﹕"孤獨二字為姓氏,又為性情語、意境語,詩中卻極少孤
獨連文,即使用也不佳,是什麼緣故?"三阿哥已將黃馬褂穿在身上了,簡直象一
件肥大的曳地袈裟,他略略伸伸胳膊,尺把長的空袖筒拖了下來。小小的人兒淹
沒在這件明黃?綢的大褂裡,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愛。他卻嚴肅地對待皇父的考試,
很願意在諶嗣媲跋允鞠允咀約旱牟叛⑴? 爍蓋椎奈侍猓 ?蘇﹕誥QH難?
睛,反問道﹕"古詩中'孤雲獨去閒',不是佳句嗎?"侍從的文士們同聲驚嘆,福
臨也感到意外。他呆了片刻,環視四周,看見月台漢白玉欄桿邊擺著的一盤盆菊
花,又說道﹕"天下名卉多不勝數,何以淵明先生獨愛菊花?"三阿哥想也不想地
回答說﹕"秋菊有佳色,淡而能久也!"福臨又笑了﹕"此兒出語可人,真有幾分聰
慧。傅以漸,你來試試他。"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因為自己幼時也以神童馳名鄉
裡,所以不象其他人那麼驚異。幾名太監捧著棋盤、棋盂匆匆送往後殿,正好被
他看見,靈機一動,題目有了。他低頭望著那大馬褂中的小人兒,說﹕"請賦方、
圓、動、靜。"三阿哥不慌不忙地說﹕"願聞其略。"傅以漸道﹕"方若棋局,圓若
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三阿哥略略思索,眉毛一揚,昂首挺胸,神氣十足
地高聲說﹕"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材,靜若得意。"一片寂靜。人們都被
這小人兒驚呆了。一些人聽懂了,驚異於他的聰明才智;一些人根本聽不懂,也
為他飛揚的神采、沉著自信的態度所折服。大學士傅以漸,對那神氣活現的小男
孩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然後回身向福臨拜賀﹕"臣恭喜皇上!這實在是國家祥瑞,
主我朝得人之盛。天遣奇童生於皇家,大清江山永固,萬世基業必能成就!"贊頌
、祝賀、歡笑隨之爆發。福臨笑著站起身,一手拉了一位皇子,往後殿走去,不
時彎腰去和哥兒倆交談幾句。岳樂、索尼、鰲拜和蘇克薩哈或近或遠地緊緊跟著。
岳樂和索尼還能表現出一些安閒,鰲拜和蘇克薩哈緊張之色,已時時透露在表情
中了。福臨卻一點兒也沒注意。
第二天,東方才泛曙色,福臨就起身了。太監們服侍他換了一套素色衣冠。
他吩咐備輦後,坐下來用茶點。這時安親王岳樂和索尼進來跪叩聖安。他倆神色
都很緊張。仿佛帶進一股秋夜的肅殺之氣。福臨奇怪地望了他們一眼,岳樂連忙
雙手呈上一個黃色絹封。福臨接過來打開一看,上面寫了一行滿文,筆跡非常熟
識﹕"皇兒務必照安親王與索尼老臣安排行動。母字九月"福臨立即感到有什麼嚴
重事情發生了,驚疑地聳聳眉尖,問﹕"怎麼回事?"“恭請皇上遵太後懿旨,一
切聽臣等安排。"岳樂急匆匆地壓低聲音說﹕"請皇上退入內間,千萬不要出聲。
"說著,岳樂和索尼連攙帶扶地把福臨送進東暖閣的暗黑的小內間。隔牆上開有一
小孔,岳樂指給福臨,請他從那裡觀看動靜。
福臨剛把眼睛貼近小窗,就見暖閣珠簾一挑,李國柱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他驚訝得差點兒喊出聲﹕那人居然也是一身素服的皇帝裝束,和自己十分相象,
乍一看,如同窺見了自己的鏡中影子!
那位"皇上"坐在剛才福臨坐的地方,又飲茶又吃點心。
拿點心的手明明在微微發抖,茶盞裡的水晃晃蕩蕩,他卻繃緊全身,故意作
出悠閒自在的樣子。
殿外太監進來稟告﹕"車駕齊備,請萬歲爺登輦。"“皇上"只揮揮手,算是知
道了,接著站起了身。侍候的太監魚貫出殿,"皇上"也已走到東暖閣門口。他回
頭看了一眼,暖閣中只有李國柱還站在他身邊,於是他突然轉身,朝著小內間,
也就是福臨窺視的地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連叩三個頭,站起身,撢撢袍襟,
竭力模仿著福臨平日一手拿朝珠、一手背後的姿態,同著李國柱出殿去了。
福臨認出來了,他是養心殿灑掃院廊的粗使小太監,面貌身材原本和自己有
幾分相象,這麼一裝扮,他又竭力模仿,看上去竟如自己的孿生兄弟。為什麼要
這樣?他剛才跪叩的舉動是什麼意思?福臨想問,岳樂和索尼向他連連示意﹕千
萬別出聲。
一會兒,殿外就響起一片例行喊聲﹕
"萬歲爺起駕!--"
“萬歲爺起駕!--"
旗幟飄帶在風中"嘩啦啦"響,儀仗隊伍中斧、鉞、刀、槍"丁當丁當"互相踫
撞,車行轔轔,馬嘶蕭蕭,半個時辰後,大隊離開行宮,沿著西北大道,向前明
皇陵浩浩蕩蕩地前進。
行宮內一片寂靜,岳樂和索尼護著福臨出了小內間。岳樂急急忙忙地稟告﹕
"是有人想借祭祀之機危害皇上。小太監李忠願代皇上涉險。我們將計就計,來個
金蟬脫殼,看他怎樣行事!"福臨這才記起那小太監的名字,真不愧叫李忠,這樣
忠心愛主,平日怎麼不多加恩惠呢?。.....他顧不上嗟嘆,又問﹕"是誰居心如
此險惡!"岳樂和索尼對視一眼,有些不好出口的樣子。岳樂說﹕“現在罪跡未顯,
難拿真犯。請皇上立刻更衣,我們騎馬繞南路趕過去,那裡有山有松林,正好隱
蔽察看。....."福臨心裡已明白了大半,說﹕"簡親王、巽親王、端重親王、敬謹
親王,還有康郡王他們,不是都已提前到那裡準備祭奠事項了嗎?"岳樂與福臨目
光一踫,心照不宣,岳樂說﹕"正是,屆時,他們都將到陵門前迎接皇上。"索尼
正氣凜然地接著說﹕"只等罪惡彰著,叫他難逃法網!"福臨一把抓住兩位忠臣的
手,激動得聲音發抖﹕"王兄、索尼,你們是國家棟梁、大清忠臣啊!處事如此明
決果斷、縝密精細。....."岳樂忙道﹕"不敢當此天獎!我們都是供差使走,聽從
調度,所有大事,都是皇太後細細安排,皇貴妃襄助計劃的!"“啊,額娘!。.....
"他心頭騰起一個滾熱的浪頭,差點兒滴下淚來。
小半個時辰後,一隊騎兵,三十多人,一色乾清門侍衛裝束,出了沙河行宮,
直奔向西的大路。他們跑得飛快,揚起的黃土彌漫四野,他們的身影全隱沒在濃
霧般的塵埃中了。
大隊人馬,旌旗蔽日,行進在寥廓爽朗的秋光裡,前前後後二裡多長,保持
著均勻的速度,向西北山地移動。最前面是開路的鑾儀衛儀仗,旗幡扇傘如同一
團彩霞,斧鉞槍戟象是閃光的星月。隨後是數十名穿著顏色鮮明的黃馬褂的侍衛,
他們後面,十位內大臣護衛著皇上的御輦--那是八旗駿馬拉著的華麗的金頂輅。
馬踏著細碎的步子,車行得平穩而莊重。一些御前侍衛和太監捧著皇上的用品圍
在御輦四周,以備不時之需。再後面,是侍衛組成的豹尾槍班、弓箭班,從行的
王公大臣、皇子、皇侄們就跟著侍衛的隊伍。最後有五百精騎武裝護衛。
途中一切正常,御輦邊的侍衛、太監,按時給皇上進茶點;太陽升上中天,
地面氣溫升高時,也按規矩給皇上送進香薷散、烏梅湯等清涼飲料。
兩個時辰過去,浩浩蕩蕩的人馬已進入崇禎陵墓的大門了。這裡三面環山,
南面平川,陵內建築完工沒幾年,嶄新的黃瓦紅牆,與天壽山各處明陵相映,放
眼遠望,很是氣派。
只是路邊新栽的松柏還不茂盛。跟著御輦的內大臣遏必隆和費揚古並馬而行,
看看陵上光禿禿的土山,再比比遠處綠樹蔥蘢的長陵、景陵、永陵、德陵,不免
有些感慨。
遏必隆忽然聽到有"樸稜稜"鳥兒撲打翅膀的聲音,很奇怪,連忙尋找來源﹕
一只雪白的鴿子,正從御輦邊一名侍衛手中飛出去,沖上藍天。遏必隆大怒,催
馬上前,一把揪住放鴿子的侍衛,低聲喝道﹕"放肆!你。....."話未落音,又一
只白鴿飛出去了,這一回竟是費揚古身邊的一位內大臣放的。平日總是笑嘻嘻的
費揚古頓時變了臉,對那內大臣喝斥道﹕"你瘋了嗎?驚了駕,不要腦袋啦?。.....
"許多侍衛、內大臣側臉、回頭觀看,放鴿子的二人並不在意,那內大臣還對大家
說﹕"我不跟他嚷,我不跟他嚷!就要到頭了,自見分曉!"大家全都莫名其妙,
但在行進中,又在御駕前,不便多說。眼看儀仗已停,御輦又緩緩前行了一頓飯
功夫,便過了碑亭,在?恩門前停下了。
門前早跪了黑壓壓一起接駕的王公大臣,他們是提前來此做準備的。隨行的
王公大臣也早早地下了馬,加入接駕的行列。跪在最前面的是簡親王濟度。
剛才看見兩只白鴿飛天,知道大功告成,濟度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感謝蒼
天有眼,保佑了他,也就是保佑了大清江山永固,他的疑慮也隨之消除。因為方
才守陵軍校前來稟告﹕西南門來了一隊宮裡侍衛,說是奉皇太後差遣,有急事要
見皇上。什麼急事?難道發現了他濟度的圖謀?這不可能!
他命軍校告訴他們皇上未到,不能進陵。現在大功已成,那位溺愛兒子、縱
子胡行的皇太後,即使發現了,又有什麼辦法?又能拿我怎麼樣?他過於高興,
過於得意,連從行王公大臣中沒有安親王和索尼這樣的重要情況也沒注意。
濟度領著眾人匍匐著,大聲喊道﹕"給皇上請安!"聲音雖不大整齊,卻很宏
亮,此起彼伏,山間蕩漾著回聲。但御輦的簾子毫無動靜。王公大臣們驚異地互
相交換著眼色。
"給皇上請安!"第二次請安的聲音更大,過了許久,仍不見皇上掀動輦簾。
簡親王開始顯得有些焦心了。他是最尊貴、最有威望的親王,此刻,大家都望著
他。他於是下了很大決心,邀了巽親王和幾位德高望眾的議政大臣,誠惶誠恐地
躬腰走近御輦,輕輕揭開了輦簾,心裡"撲通"一跳,皇上坐在那裡!濟度眼前一
黑,強自鎮定,仔細再看,皇上一動不動,垂著頭,身體側向右面,右臂扭在身
子後側,姿態很不自然。巽親王心驚膽戰地伸出手摸摸皇上,試試鼻息,頓時臉
色慘白,大叫道﹕“皇上駕崩了!"“轟"的一聲,人群中如炸了個悶雷,王公大
臣驚呆片刻,頓時一片混亂,爬起身往御輦蜂擁而來,又是喊又是叫,不少人索
性放聲大哭,攪起了一團團塵土,滿天飛揚。幾百人都被這突然事變嚇昏了!
簡親王在混亂中顯得格外清醒,他虎著臉,大聲發號施令。要侍衛們圍成裡
外三圈,護住御輦,防止有人沖撞皇上的遺體。跟著,他幾個大步跨上?恩門前
石階,振臂大喝﹕"站住!不要亂嚷!"他那沙啞的聲音,如悶鑼一樣震人,一下
子就把眾人鎮住了。大家一見簡親王站出來說話,頓覺有了主心骨,混亂局面很
快平息下來,人人都望著濟度,盼他趕快拿出主意。
濟度首先把護衛御輦的內大臣和侍衛、太監全部召到面前,厲聲質問﹕"早上
從行宮出發時候,皇上有病嗎?"回答都說皇上好好的,也許犯困不多說話就是了。
濟度的聲音更嚴厲了﹕"皇上駕崩,定是途中遇害!"遏必隆陡然從亂紛紛的
思緒中解脫出來,指著那放鴿子的侍衛說﹕"稟王爺,他。....."話未出口,放鴿
子的內大臣搶先說道﹕"稟王爺,遏必隆和費揚古在途中放鴿子!"遏必隆和費揚
古被這意想不到的倒打一耙驚呆了,竟張口結舌地說不上話。濟度皺著濃眉,對
他倆掃了一眼,故作驚訝地問﹕"什麼放鴿子?怎麼回事?"放鴿子的侍衛口裡象
吐珠子,話說得飛快﹕"他倆在快進陵門時放鴿子,定是在遞送暗號!他們見我發
現,就反咬一口!王爺明鑒!"遏必隆和費揚古,平日一個是老蔫一個是老好人,
這時都一反常態,紅頭脹腦地暴跳如雷,厲聲分辯。"住口!"濟度一聲斷喝,止
住他們,然後眼望御輦,冷笑道﹕"你們四個人裡,總有兩人使詐,一定與皇上駕
崩有關聯。來人,把他們四個就地關押候審!"四個人滿臉冤屈、憤慨,被帶走了。
濟度站在高高的台階上,象鐵鑄的雄獅,濃密的海參眉下,亮如電閃的目光
依次掃過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然後嚴峻而沉重地說﹕"皇上駕崩,實出意外,是
我大清的大不幸。
眼下兩件大事刻不容緩﹕一要為皇上發喪,二要立即擁立新君。皇上歸天,
皇子尚幼,太後年又衰邁,難掌國政,擁立大事必得慎重計議。好在今天朝廷王
公重臣都在這裡,我想應立即召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確立新君,回京再向太後
稟告。....."他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談,密切注意著聽眾的表情。見他們一個個俯
首帖耳,一副唯命是從的馴順樣兒,心裡很滿意,於是又就繼位新君的選擇發揮
了幾句,強調"敬天法祖"四個大字。說到後來,他發現聽眾有些異常,前排幾個
人怎麼象受了驚嚇似地張大了嘴,臉都白了呢?為什麼凡是抬頭看他的大臣,剎
那間就呆住了呢?不行,他得趕快收住話頭﹕"......今日的祭奠只好停下,諸位
在偏殿等候。議政王大臣。....."“為什麼要停下?"一個極其耳熟的聲音在濟度
側後方很近的地方問,聲音不高也不大,卻象是平空一聲驚雷,濟度渾身一哆嗦,
心髒緊緊縮作一團,幾乎不敢卻又不得不回過頭來﹕福臨笑吟吟地站在他身邊,
繼續說﹕"朕是專程來祭祀崇禎皇帝的。"皇上穿著素羅袍服,頭戴素色便冠,束
得緊緊的玉帶上懸著寶刀。他身後站著安親王岳樂、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和鰲
拜。只有從他們的辮發和馬靴上的塵土可以看出,他們剛剛經過一段奔馳,衣服
卻都是新換的,干淨瓶整,色澤鮮明。照例,護衛皇上的內大臣腰下都懸著寶劍。
驚得幾乎停止了呼吸的王公大臣們,頓時回過神來,眨眼工夫,全都跪倒階
前,歡呼"萬歲!"這聲音比平日熱誠百倍,好半天沒有停息。濟度也隨眾跪倒了。
福臨的表情開朗到親切的程度,繼續大聲說﹕"朕不過一時興起,開個玩笑,
找人作替身乘輦,朕領了侍衛郊原馳馬,繞路到這裡與眾卿會合,不料出了這樣
的怪事。方才聽簡親王各項處置,很是得體。日後,朕若猝然逝去,身後有簡親
王這般理事妥貼,朕在黃泉,也可安心的了!哈哈哈哈!"他的笑很不是時候,不
是味道。但今天的一切如在夢中,人人心中疑慮不安。皇上這麼說,是真話還是
反話,誰也捉摸不透。
皇上顯然已決定結束這場鬧劇了﹕"護衛御輦的侍衛和內大臣中必有奸細,一
律收監待審。方才簡親王處置遏必隆四人紛爭很有道理,就請簡親王審理。蘇克
薩哈、鰲拜,你們隨簡親王清查此事,回京審訊。去吧!"蘇克薩哈和鰲拜走到簡
親王面前跪施一禮,請王爺先行。
濟度無奈,向皇上一叩頭,站起來挺身而去。隨輦的侍衛、內大臣已被那些
乾清門侍衛繳了刀看守在一旁,此時便一同被押走了。
福臨又朝巽親王看了一眼,常阿岱面無人色,渾身戰抖。
福臨沒有理他,繼續用親切的聲音說﹕"諸卿各自退去休息,午時三刻開始祭
祀。"祭祀典禮很隆重,大清順治皇帝親自酹酒祭奠大明末代皇帝崇禎,同時遣派
十二名學士分別祭祀長陵、定陵等十二陵,下令增加陵戶,重加修葺,禁止樵采。
福臨當天夜晚回到行宮,走進寢殿,才猛地感到了極度的疲倦和軟弱,頭昏
眼花,耳鳴腿軟。他連忙扶住門框,免得搖搖晃晃,一側身,跌坐在門邊的椅子
裡,渾身象癱了似的,再挪動一寸也不能了。然而,身體的軟弱還在其次,他覺
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垮掉、在破碎。他頹喪已極,沒有任何願望,只想痛哭一場!。.....
事情的內幕很快就公布了。罪魁禍首,是放鴿子的侍衛和內大臣。他們的同伙是
山中盜賊。兩人都被斬首,但卻沒有口供,刑部審問之前,他們竟都成了不能發
聲的啞叭。
替皇上喪命的太監李忠,受到隆重祭祀,父母得了賞賜和誥封,唯一的兄弟
也承恩進了學。遏必隆和費揚古都受到皇上的嘉獎。
事情仿佛就這樣過去了。
不久,追論已故的三親王--巽親王滿達海、端重親王博洛、敬謹親王尼堪十
年前的罪名,削去巽親王、端重親王的王爵,將他們承襲王位的兒子常阿岱、齊
克新降為貝勒。但巽親王是禮親王代善的一支後代,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皇
上諭命,親王王爵由杰書承襲,從此便是康親王了。
簡親王濟度,一月後便告病辭朝,回府休養。又過了些時候,便報病故。有
人私下傳說他是自殺的,但誰也沒有確證。不過濟度死後封贈及賜祭等禮節,都
不合親王身份,而且襲爵的詔令遲遲不發,後來竟沒了下文。
第八章
一
中天炎日高懸,七月的暑熱把地面一塊塊巨大的方磚曬得滾燙。一絲兒風都
沒有。乾清門側的值廬背靠高高的宮牆,悶熱是可以想見的。
上月新落成的翰林值廬在乾清門左,一個多月來翰林們分班入值,以備皇上
顧問。這真是極大的榮耀!一般文武官員到太和殿前就是極限,王公貴族的值廬
也不過在乾清門的另一側,翰林官竟能與王公貴族分庭抗禮,這真是大清入關以
來聞所未聞的奇事。
今天入值的三位翰林,熊賜履是第一次輪班,徐元文、葉方靄都已當值多次。
入伏以來,皇上宣召較少,他們較為清閒。徐元文在八仙桌邊濡毫作畫,葉方靄
很有興味地旁觀,熊賜履坐在炕上一面看書、一面喝茶。不一會兒徐元文就直起
身子,笑說一句﹕"真熱!”順手摘了朝冠放在桌上。這舉動自然不合朝禮,但葉
方靄只是一笑,熊賜履根本沒有看到,屋內一派閒適的寧靜。
門開了,下朝的安親王岳樂一腳踏了進來。翰林們起身迎接,岳樂一眼看到
徐元文手中執筆,連忙說﹕"狀元公不要客氣,坐下畫吧,我正是來向你討墨債的!
"徐元文也不客氣,不但忘了著冠的禮節,還就依了岳樂的話,入座再畫,並笑道﹕
"學生此畫,正是為王爺而作。"“哦,太巧了。只管運筆,我看看就走。"岳樂笑
著走近桌案,背著手欣賞徐元文揮灑。
葉方靄深恐徐元文因失禮獲罪,故意在一旁湊趣地說﹕"山野之士,疏放自然,
眼前徐某人者,真所謂'脫帽露頂王公前'了!"岳樂一聽就明白他的用意,指著畫
面笑道﹕"君不見'揮毫落紙如雲煙'嗎?"一問一答,風流儒雅,三人相視大笑。
岳樂對拱手侍立的熊賜履掃了一眼,仿佛初見,說﹕"這位是。....."“翰林院檢
討熊賜履。"葉方靄連忙介紹。
"幸會幸會!是哪一科出身?"
岳樂一進值房,熊賜履就覺得眼熟,現在他確信不疑,這就是自己的東家,
京師豪富羅公。原來他竟是當朝親王!身為親王,何苦用假名請自己設館?為什
麼不正大光明地請師?
…。..他正拿不準該如何表示,岳樂斷然作出從不相識的姿態,一面問話,
一面目光灼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自有一種威懾的含意。於是他明白了,一年
多設館的歷史應當永遠忘卻,從此一字不提。他還沒有回答,葉方靄已經代言﹕
"稟王爺,我們三人同榜,是為同年兄弟。賜履兄是湖廣有名的道學人才。"“好,
好!"岳樂撫須微笑﹕"朝廷求賢若渴,列位前程無量。切不可辜負聖上一片愛才
之心啊!"“是!"三人恭敬地垂手回答,徐元文已把朝冠急急忙忙地戴上了。岳
樂看他一眼,笑了﹕"這是送客的意思吧?我還是走了的好,狀元也好免冠作畫,
早日令我書齋生輝!"安親王走後,徐元文又脫了帽子,一面畫,一面聽葉方靄發
感慨﹕"皇上勸學崇儒,經訓史策不離左右,綽有士大夫之風,真不愧一代賢君!
"“唉!"徐元文嘆口氣說﹕"天子英明,宋王賢德,愛才用才本為社稷,卻被人私
下譏為'專好延攬漢人南士'。只此翰林值廬之設,便大費周折,何況其他!"“啊?
"葉方靄驚異地說﹕"怎麼會呢?"“設翰林值廬,皇上早有諭示,議政王大臣會議
卻一再評議,不是說'文學之士不宜過崇',就說'直廬深入禁中大為不便',頂著
不辦。皇上批示三次,發了脾氣,議政才勉強議行。"徐元文侍從皇上機會最多,
深知內情。
"皇上決策,竟也不能行?"葉方靄疑惑地問。
"唉,議政之製,是由遼東祖上所傳,無人敢踫。聽說前年皇上曾有罷議政之
心,終因親貴抗命而作罷。"“咄咄怪事!"葉方靄也是江蘇昆山人,徐元文的小
同鄉,兩人同榜進士,一個狀元一個探花。但他北來不久,對滿洲許多"家法祖製
"知道得很少,不免少見多怪。
"豈止這些!近日朝廷封孔王之女孔四貞為定南王,遙製廣西,又下嫁和碩公
主於平南王之子尚之隆,實在是牽製平西王的英明之舉,也因議政們頂著,拖延
了許久,上月才得辦成。"徐元文放低聲音,但並不避開熊賜履。
"議政王大臣,為政竟如此顢頇、狹量嗎?"葉方靄轉向一直認真讀書的熊賜
履﹕"敬修,你以為如何?"熊賜履不動聲色,放下書本,正正經經地說﹕"我輩既
知學道,自無有違名教之處。但終日不見己過,便絕聖賢之路;終日喜言人過,
便傷天地之和。"葉方靄哭笑不得地看看徐元文,徐元文笑道﹕"叫你別招惹他,
讓他安然讀書,你豈不聽,挨一頓教訓才舒服!"葉方靄也笑了,咕囔著說﹕"這
小老夫子!"但是兩人都明白熊賜履提醒他們的用心,便轉了話題。
"皇上傳徐元文、葉方靄、熊賜履!"門口召引太監這一聲喊,使三位翰林都
有些意外,連忙整頓衣冠。徐元文剛剛脫下的朝帽,又一次戴上了。三人隨著召
引太監魚貫而出,走上雕欄白石台階,穿過乾清門,向乾清宮走去。外面真熱,
走不多時便汗流浹背了。但這不只是因為熱,他們心裡都很緊張。
自去秋祭祀崇禎皇帝以後,皇上的脾氣十分暴躁,幾乎在每樁事情上都和議
政王大臣會議發生齟齬。最近的一件發生在前天。皇上不知為了什麼,大發雷霆,
一道嚴旨,把吏部滿尚書科爾坤和兩名滿侍郎一起撤職查辦,獨留漢尚書孫廷銓
和兩名漢侍郎在部。這還得了!吏部班列六部之首,職掌全國文官的任免政令,
是最為要害的部門,這不等於把吏部送給漢官了嗎?且不說滿朝王公貴族、滿洲
官員如何憤慨,就是孫廷銓他們也惴惴不安,立刻上表辭謝,請求皇上趕緊重新
委任滿尚書來部主持。
不想皇上昨日便批回孫廷銓的奏章﹕"不準。照常辦事。”
內閣和翰林院,是皇上費盡心力新增設的部門,自然向著皇上。但議政大臣
和攬著六部中其他五部大權的滿官豈肯罷休?
皇上今天宣召,會不會是為了此事?他們這些新入朝的翰林夾在皇上和議政
王大臣之間,滋味很不好受。怎麼辦呢?他們似乎已經看到了皇上那因肝火太盛
而泛出不健康紅色的敏感的面容。.....走近乾清宮的崇台高階,檐角飛起的大殿
矗立著,遮去了半邊天,殿前的帶刀侍衛直排到乾清門,幾乎二十來步就站著一
個,更增加了乾清宮的威嚴。三位翰林不常進乾清宮,此時不免屏息靜氣,更加
小心翼翼,也更加緊張了。
進了宮門,金光閃爍的寶座就在乾清宮大殿正中設置著,他們不敢抬頭,不
知皇上是否在座。隨著太監向西一拐,他們被帶到西暖閣。太監在門口把簾子一
掀,一團沁人心脾的花香就把他們圍裹了,三人跨進門檻,頓覺暑熱全消,如同
置身於清涼芬芳的仙界。略略抬頭往上一看,啊呀,炕上端坐的這位書生,這位
瀟灑文士,難道竟是皇上?可是這分明就是皇上啊!三位翰林公連忙跪安,口稱﹕
"臣徐元文、葉方靄、熊賜履恭請聖安。"說罷起立,走到炕前,低頭跪在那厚厚
的紅氈墊上,聽候皇上吩咐。
皇上今天變得讓人不敢認了﹕頭上不戴帽,身上不著蟒,腳下不穿靴,一身
淡藍色單紗暑衫,腰下淺色禪裙,光腳上一雙吳中式樣的草鞋,辮發烏亮,雙眉
漆黑,蒼白的臉龐上一雙含水的眼睛,手中一柄山水折扇,玉扇墜下流蘇飄飄,
這不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江南世家公子嗎?這樣的皇上,學富五車的翰林公們作夢
也沒想到過。這位文士皇帝笑道﹕"列位請起。沒有什麼大事,不過想到列位與朕
同好,愛在書山詞海中打滾,閒來無事,請諸君看看朕的藏書。列位皆飽學之士,
所謂讀書破萬卷者,正好為朕拾遺。"福臨說罷便下炕,對三人招呼一聲﹕"隨朕
來。"他領頭走出西暖閣,進入乾清宮大殿,指給三人去看那沿著左、中、右三面
牆擺著的幾十架書櫥書櫃。徐元文他們三個沿路看過去,只覺進了書山書海,接
應不暇,不僅諸子百家、經書史書無一不備,詩詞歌賦、傳奇小說也都萬象包羅;
書櫃書櫥群中,夾著多寶櫃、百寶格,裡面擺滿了商彝周鼎、哥窯宣爐、古硯古
墨、玉璧玉爵,至於印章畫卷,更多不勝數,那些木變石、雞血石、青金石的印
刻,無論色澤還是雕工,都罕有其匹,令人叫絕。書櫃、百寶櫃的腳下,蓬蓬勃
勃一帶濃綠,濃綠中綴著星星點點白色、淡黃色、淡紅色和淡綠色的花串,這是
由數百盆茉莉、蘭花等鮮花堆砌而成的花廊,清芳撲鼻,鮮艷耀眼。翰林們一路
看,一路嗟嘆,不只是要向皇上說好話,真的也覺得驚異萬分。
看他們驚詫不已,贊不絕口,福臨自然很得意,忍不住笑了,領他們重新回
到西暖閣,賜座賜茶。福臨這時才說﹕"明末天下大亂,我朝初創,又用武多年,
許多書籍流散民間,極易湮沒消亡,著實可惜。朕曾下詔各省學臣搜求遺書,雖
有成效,猶恐疏漏尚多。卿等何不就此將記得的重要遺書寫出?朕也好著人專意
搜求。"徐元文他們三個告罪一聲,就著飲茶的小幾,各寫了幾十種書名,呈交皇
上。福臨看了,連連點頭,又指著幾種不曾見過的書,問起內容和作者。即使是
皇帝和小臣,一旦有了共同愛好的話題,談話就會越來越融洽、越來越投機。翰
林們見皇上如此重視書籍,也就是重視文治,心裡都很受鼓舞。後來,他們覺得
談話的氣氛似乎已到應該結束的時候了,不想皇上又非常從容地問﹕"常言道﹕旁
觀者清,當局者迷。諸卿新進朝班,覺得群臣百官之中,何人最賢?誰最疲軟?
可有極不稱職的官員?近日朝廷時政,得失如何?"翰林們傻了眼,一時不敢回答。
並不是他們沒有看法,而是沒有把握,不敢在皇上面前亂講。一個不小心,就會
斷送多少人的前程,招來無限怨恨。葉方靄來得最快,躬身答道﹕"謝皇上恩典,
以朝政大事相問,但初進小臣,實不能備知。"福臨微微一笑,另起了一個話頭﹕
"近來京師名流社會不少,大約是以文會友的意思吧?"徐元文答道﹕"士人結社乃
明季遺風,流傳至今。"熊賜履說﹕"由天啟年東林黨與閹黨之爭斗,便可知結社
結黨之大概。"福臨道﹕"慎交社、同聲社眼下可謂極盛。幾年前兩社虎丘大會,
到者數百人,還在關壯繆ヾ前設誓,彼此永不相侵,諸位可有耳聞?據說前科狀
元孫承恩也是慎交社中人。卿等可曾結社?"三人都回答說沒有。福臨不再問,笑
道﹕"跪安吧!"翰林們起立、跪安,依次向門邊倒退,葉方靄不小心踩了熊賜履
一腳,熊賜履腳尖奇痛,哪敢作聲。退到暖閣門檻,三人才恭敬地轉身出去。
他們按照朝禮,神情肅穆、步履穩重,由東廊南行。已經走到乾清門了,背
後又追來一個召引太監說﹕"叫徐元文。"徐元文看看兩位好友,轉身隨太監返回
乾清宮。熊賜履和葉方靄摸不著頭腦,又不能問,只得回值房去了。
徐元文再進乾清宮,皇上身邊又多了一位官員,那是禮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
學士王熙,正是徐元文的頂頭上司。福臨笑道﹕"今日談興忽至,不吐不快。朕要
往萬善殿,與玉林國師談禪,召二卿隨同前往。"於是,皇上乘肩輿,學士翰林隨
從步行,太監們抱了許多書畫,一行人頂著七月的驕陽,徑往西苑。玉林通昭早
已領著徒弟 溪森在殿前迎候了。
一切禮儀過去,玉林與皇上分賓主坐定。王熙和徐元文在皇上兩側侍立,
溪森在玉林身後侍立。這裡是玉林的禪房,屋宇高深蔭涼,清茶飄香,窗明幾淨,
松柏森森,令人清心忘俗。玉林身邊的長幾上,擺滿太監們抱來的書畫。福臨笑
道﹕"前些時送來的多是朕幼年讀過的書,這些是近年常常翻閱的。”
玉林略略翻看,抽出一冊,題名《製藝二百篇》,那是明朝洪武年開科舉以
來的鄉試、會試程文。玉林笑道﹕"這些八股頭文字,皇上讀它何用?"福臨笑了﹕
"老和尚有所不知,朕要主持會試、殿試,點選進士們的文章。史大成、孫承恩、
徐元文三科狀元,都是朕親自擢取,確是鄙門生!請看,這便是新科狀元徐元文。
"徐元文向前,對玉林通昭深深一揖。玉林連忙起立還禮,對徐元文仔細看了一眼,
點頭贊嘆,雙手合十向福臨說﹕"老僧慶賀萬歲得人。"福臨很高興﹕"他是尤西堂
弟子,正所謂名師高徒埃"玉林道﹕"尤侗才子之名,江南盡知。"福臨慨嘆道﹕"
場屋中士子,常有學寡而成名,才高反埋沒的事情,尤侗便是如此。此人極善作
文,但僅以鄉貢選推官。九王攝政時,他又被按臣參黜,豈非時命不濟!"玉林道,
"昭曾聽說君相能造命。士之有才,唯恐皇上不知耳。皇上既知,何難擢之高位?
"福臨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即使是在乾清門建個翰林值廬,尚且費盡了吃奶的力
氣,如果把以詞曲聞名天下的尤西堂提拔到高位,又不知要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不過他還是表示說﹕"朕亦有此念。。.....哦,那書堆裡便有尤西堂文集。"王熙
說﹕"皇上前次御臨經筵,提起臨去秋波悟禪的一段公案,尤侗文中似乎寫到了。
"福臨說﹕"哦,朕只瀏覽,未曾細讀,你取來朕看。"王熙拿書翻到《臨去秋波那
一轉時藝》一篇,呈交皇上。
福臨立刻往下看去。他面帶笑意,眼不離書地說道﹕"筆硯來!"太監立刻捧
上筆硯,他提起筆,在文章上時批時點,不住聲地稱贊說﹕"才子!果然是才子!
"玉林通昭不禁走了過去,就著皇上的手細細觀看,也露出贊賞的微笑。
王熙提到的"臨去秋波悟禪",是禪宗的一件趣事。相傳丘瓊山路過一個寺院,
看見四壁上畫的盡是《西廂記》故事,便問道﹕"空門安得有此?"寺院住持回答
說﹕"老僧正是由此悟禪。"又問﹕"從何處悟?"住持說﹕"是'怎當他臨去秋波那
一轉'。"丘瓊山含笑連連點頭。
"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是《西廂記》裡《驚艷》一折中,張生初見鶯鶯
時的曲詞。尤侗拿它作為八股題目,模仿當時文體,戲作了篇文章,刻入《西堂
雜俎》集中。想必順治愛讀《西廂》,又識八股文,所以如此擊節嘆賞。他批點
到篇終,看見玉林在側觀看,便指給他看文章的最後一句"更請諸公於此下一轉語
看",並笑著說﹕"雖是游戲文字,才情之高,令人欽佩。應付八股,游刃有余。
"玉林、王熙等人都笑了。
福臨忽然掩卷,說﹕"請老和尚在此下一轉語。"玉林搖頭道﹕"不是山僧境界。
"福臨回顧正在微笑的 溪森,說﹕" 溪何如?" 溪森答道﹕"不風流處也風流。
"福臨開懷大笑,眾人也為 溪森的巧妙轉語叫好。它意寓雙關,蘊藉圓轉,出自
和尚之口,別是一番意境。由《西廂》悟禪固奇,在經筵上談《西廂》更奇,皇
上與高僧以《西廂》談禪尤奇。徐元文只聽得目眩頭暈,暗自驚異。
福臨從書堆中抽出《韻本西廂》給玉林看,說﹕"這是詞曲家所用元韻,與沈
約詩韻大不相同。就是《西廂》,也有南調北調的差別,老和尚都看過吧?"“老
僧少年時曾經翻閱過。至於南北西廂,昭實在未曾識別。"“那麼,老和尚以為此
詞如何呢?"福臨表面一本正經,拿《西廂》去問得道高僧,實在有些頑皮。
玉林通昭卻不動聲色,實實在在地回答說﹕"此詞風情韻致,皆從男女居室上
體貼出來,遠非其他曲詞所能及。。.....有一《紅拂記》,不知曾經御覽麼?"
福臨悅﹕"《紅拂》詞妙,但道白不佳。"“卻是為何?"“不該用四六句,令人只
覺頭巾氣十足,意趣索然。"“正是。敬服聖論。"“蘇州有個金若采,老和尚可
知旗人?"“聽說有個金聖嘆,不知是他不是?"“正是旗人。他曾評點《西廂》
、《水滸》,議論雖有無限遐思,卻又過於穿鑿,想是才高而見僻之故。"“如此,
他與明朝李贄就是一樣派頭了。"聽著他們一問一答,徐元文簡直應接不暇。皇上
以《西廂》考和尚,考不倒,足見和尚外學之博;和尚以《紅拂記》考皇上,皇
上批其中肯,毫不作難,皇上讀書之博也可見一斑了。至於金聖嘆批《西廂》的
刻本,徐元文家住昆山,離蘇州不過百裡,只聽說近年剛剛刊行,還不曾讀到,
而皇上深居九重,竟能先睹,求知之勤,實堪驚佩啊!。.....徐元文再把思路拉
回來注意聽講時,他們已談起玉林不日出京回山的事。皇上方才那談笑風生的灑
脫氣概,不知怎的,忽然消失得無蹤無影,眼睛裡一片消沉的愁緒,強作笑顏地
說﹕"老和尚答應朕三十歲時前來祝壽,庶幾可待;報恩和尚說他來祝四十,朕怕
候他不得了。"玉林勸慰道﹕"皇上當萬有千歲,何出此言?"福臨用拇指和食指彈
彈自己的面頰,說﹕"老和尚相朕面孔似略好看,"又揣著胸懷說﹕"但此骨已瘦如
柴。似此病軀,如何挨得長久?"“皇上勞心太甚。深幸皇上撥冗繁少思慮,以早
睡安神為妙。"“唉,朕若早睡,則終宵反側,愈覺不安;總是譙樓響了四鼓,倦
極而臥,才得安枕。"“乞皇上早為珍攝,天下臣民幸甚。"玉林說得很真誠,不
想卻勾起福臨更深的悲哀。他停了片刻,終於靜靜地說道﹕"財寶妻妾,是人生最
貪戀擺脫不下的。朕於財富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妾亦覺風雲聚散,沒甚關情。"他
咬住了嘴唇,停了停,接著說﹕"若非皇太後一人掛念,便可隨老和尚出家去!”
在場的人都大為驚詫,王熙和徐元文甚至都嚇呆了,不知該說什麼好,幸而
玉林通昭接過了話頭﹕"皇上,常人剃發染衣,不過是機緣使然罷了;大乘菩薩則
不然,常化作天王、人王、神王和宰輔,以保持國土,護衛生民,不厭拖泥帶水
的煩惱,普施大慈大悲的懿行。如果只圖清淨無為,自私自利,任他萬劫修行,
也到不了諸佛田地。就今日而言,若皇上不現身帝王,則這番召請耆年、光揚法
化的盛舉由誰來做?
故而出家修行,願我皇萬勿萌此念頭。"他說的是事實。自從順治崇佛以來,
各處寺院的重建新建和各種法事道場,在京師變得十分紛繁、隆重,皇家的大量
金錢,投入了崇佛禮佛事務之中,佛門的影響在日益擴大,這不正是象玉林通昭
這樣的高僧們所期望的嗎?許多南方高僧如憨璞聰、玄水杲、玉林通昭、 溪森
、木陳氳齲 枷嗉湯淳 恿π 匚 譜鷗A佟U廡└呱穀己懿┬⑶ 懈呱
的詩文素養,善投順治所好。他們言語投機、誌同道合,順治也因醉心於漢家文
學而落入佛門圈套,把早年間受湯若望感化而不信僧道的信念完全拋棄了。
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於福臨自身的苦悶。如果他想一輩子享盡歡樂,當一個
窮奢極欲、腐敗昏庸的君王,那他決不會有任何苦惱。但是偏偏他想有所作為,
偏偏他又相當英明,偏偏他又處在滿族初主中原的特殊歷史條件下,他就得經受
無數痛苦。正是這些痛苦,逼得他向佛門尋求解脫。
玉林通昭身為知名高僧,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接受皇帝出家呢?所以他頭
頭是道地說了這麼一番話,真不愧國師之號。順治聽了也不得不頻頻點頭。然而
順治並不就此罷休,退了一步,說﹕"不出家也罷,老和尚收朕為弟子吧!"“啊,
這如何使得?"玉林沒料到這一著。
"願老和尚勿以天子視朕,當如門弟子 溪相待才好。"“這。.....也罷,老
僧依皇上就是。"玉林生怕這位年輕的皇帝又會使出別的更叫他為難的招數,再說
收一個皇帝為門徒,總是佛門盛事。
"那麼,就請師父給朕起名吧!"
玉林推辭半天,福臨固請不讓。當玉林終於提筆要選擇法名了,福臨又從心
底裡深深地嘆口氣,憂傷地說﹕"師父賜朕法號,必得揀一個最丑的字才好。.....
"王熙和徐元文看著皇上眼睛裡游動不定的光芒,一時更加不知所措,身為文學侍
從,哪裡敢管皇上的這些事情?
玉林書寫了十多個字進呈皇上御覽。福臨自己選擇了"痴",上一字則是禪宗
龍池派第五代的"行",於是,順治皇帝的法號便是"行痴"了。
福臨還要行見師禮,玉林哪裡敢受。王熙和徐元文此刻卻敢說話阻止了,因
為這明顯地與朝廷大禮不符。福臨只得作罷。他望了一眼 溪--全名 溪行森--,
笑道﹕" 溪,從今以後,朕要稱你師兄、法兄了!"福臨說他"即妻妾亦覺風雲聚
散,沒甚關情",難道董鄂妃也不在他心上?不是的。今春以來,她便病倒了,臥
床纏綿至今,一天重似一天。多少太醫,開了多少藥方,竟然毫無起色。福臨天
天都去承乾宮,每見到瘦弱得風吹就倒的烏雲珠強打精神,歡顏相對,他都心酸
難忍。太醫早就暗示過了,但福臨不肯相信她真會離他而去。雖然理智告訴他,
這只是早晚間的事情了。所以,他所謂的"妻妾"中是不包括董鄂妃的。或許他出
家的念頭也是由此而起?
福臨沒有回養心殿,徑直往承乾宮看烏雲珠。他今天和文士、和尚一番暢談,
雖然很痛快,卻也勾起了心底深深的憂鬱。如果烏雲珠沒有患病,會最恰當地給
他安慰,使他如同洗個溫水澡似的渾身舒坦、精神百倍。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給整個宮殿涂上一層使人心醉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紅
色。福臨止住下人通報,邁步進了承乾門,轉過石雕影壁,走月台、過前殿,叮
叮咚咚的琴聲伴著晚香玉的甜香,隨風飄來。福臨驚喜得幾乎要跳起來﹕除了烏
雲珠,宮中無人會撫琴。那麼,她病體有了起色?
福臨興奮地加快了步子。琴聲悠揚,更清晰了。真美啊!
琴聲蘊涵著空靈秀美,使他產生御風雲霄之上、飄飄欲仙的美妙想象,同時,
又使他不覺聯想起"高處不勝寒"的名句。
當福臨走近寢宮時,那明媚的、飄忽的、綿綿不絕的尾音,引導他感受明月
、流星、夏露、秋霜。.....他不知不覺地停了腳步,微微閉上眼睛,沉浸在裊裊
余音和悠遠深長的意境之中。
突然,鏗鏗鏘鏘,琴聲震響,清越奮迅,慷慨激昂,仿佛天邊雷暴,頭頂電
閃,狂風驟雨即將來臨,使福臨驚愕之極。他想象不到,絲弦古琴居然能奏出這
樣昂揚的情緒。他也無法相信,這種大江東去似的曲調,能從他的烏雲珠那羸弱
的纖指下迸出。他趕緊往前沖了幾步,未到門前,屋裡"砰"的一聲響,仿佛什麼
沉重的東西砸在琴上。琴聲斷了,代之而起的,是悲痛欲絕的淒惋哭聲﹕嗚嗚咽
咽,若斷若續,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酸。福臨十分緊張,大步闖進寢宮,眼前的
場面使他驚呆了﹕北牆上,一橫卷古畫端端正正張著,畫下一張供桌,供著些夏
令瓜果和一爐香。供桌前是矮而長的漆黑的琴桌,張著烏雲珠心愛的古琴--"春風
",坐在細席坐墊上的烏雲珠,正全身伏在她的"春風"上傷心地哭泣,淚水象斷了
線的珍珠,"撲答撲答"直往下落。但哭出聲的並不是烏雲珠,而是跪在她旁邊托
著銀盤送藥盅的容妞兒。藥盅已經打碎在地,容妞兒也哭得跟淚人兒一樣了。
福臨心慌意亂,撲到烏雲珠身邊,扶起了她。誰知淚眼迷離的烏雲珠回頭看
到是皇上,既沒有強支病體地跪拜--她一向如此,雖然福臨已免了她跪拜--,也
沒有在瘦得可憐的臉上泛出一絲知心的笑--她一向如此,雖然誰看了那笑容都想
落淚--,竟不顧一切地撲到福臨懷中,摟著他慟哭失聲。福臨從來沒有見過她這
樣失態,慌得心頭"卜卜"亂跳,手指都在哆嗦了。他緊緊抱住她,用顫抖的手輕
輕撫摸她柔滑的黑發,努力咽著唾液,用發干的聲音安慰著﹕"別哭,別哭。.....
你是怎麼啦?。.....你一向不這樣啊。....."小聲說著、安撫著,觸到的是一副
瘦伶伶的、柔弱的、無依無靠的骨頭架。福臨覺得心的一角在慢慢地撕裂著,非
常痛楚,一低頭,兩顆又大又沉的滾燙的熱淚,"叭嗒"一聲,落到烏雲珠的耳腮
旁。烏雲珠敏感地一哆嗦,抬起濕漉漉的臉,望著福臨﹕"你,你怎麼啦?"福臨
強笑著﹕"你怎麼還問我呢?你這是怎麼啦?。....."“我。....."烏雲珠咬咬嘴
唇,干瘦的面頰上閃出令人愛憐的酒窩﹕"我心裡難過。.....我舍不得你。.....
"福臨很少從烏雲珠嘴裡聽到這樣直截了當的情話,心頭一熱,眼睛又紅了,說﹕
"你是不是聽說朕要出家心裡難過?
誰告訴你的?"
“出家?"烏雲珠大驚失色,眼淚剎那間干了。她一手抹去腮畔的淚珠,一手
緊緊握住福臨的胳膊,嘴唇顫抖得很厲害﹕"你。.....你為什麼?。....."“不
要急嘛,"福臨連忙說,"我沒有出家,只不過拜了師父、賜了法名罷了。"“你。.....
厭棄我們了。"烏雲珠的淚水又"刷"地落了下來。
"唉,你還不知道我嗎?。.....實在是心裡太苦,太苦了。.....或許只有空
門能賜給我片刻寧靜。"福臨神色慘淡地低語著。
烏雲珠痴痴地望著福臨,不說話。容妞兒早拾起破碎的藥罐藥盅,悄悄退下
了。
福臨站直身子,長嘆一聲,慢慢仰起了臉,不知是在吞咽淚水,還是要透過
華麗的殿頂上視那渺茫無際的蒼穹。他的聲音中飽含著一種不常見的悲憤,以致
分不出他是任吟詩,還是在直抒胸懷﹕"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不然
絕粒升天衢,不然撫世安民踞帝都!平生誌氣,總想英明有為,不敢說媲美太祖
太宗,乞願追步唐宗、明祖。奈何力不從心,步步維艱!。.....我還在推那大石,
山坡卻越來越高,越來越陡。.....我精疲力盡了,推它不動了!它怎麼就這樣重,
這樣重啊!
......"
烏雲珠已經不哭了,她象立在寒風中的秋楊,全身哆嗦。
福臨看她一眼,猛然緊緊地抱住她,喊道﹕"你為什麼要生病?
你不要離開我!只有你在支持我,幫我推那大石頭上山。要是失了你,我就
全垮了!。.....啊,烏雲珠!。....."烏雲珠伸出冰涼的小手,摸索著福臨發抖
的嘴唇、燙人的眼睛,低聲說﹕"不要這樣,陛下。就是沒有我,還有皇太後。她
的心裡,總是支持你的。"“可是。....."福臨一下子松開烏雲珠,象剛才抱她一
樣突然,幾乎失聲叫起來﹕"天哪,她的心裡!她的心裡將永遠瞧我不起,永遠鄙
視我!。.....想想去年七月,她的那些話、她的聲音、她的眼睛!。.....啊,
我竟會那般卑怯,那般懦弱!多麼丑惡啊!多麼丑惡啊!。.....這是我一輩子永
遠洗刷不掉的恥辱!我還有什麼臉面,去和額娘侈談治國平天下!。....."他張
開兩只大手,緊緊抱住了頭,跌坐在短榻上,整個身姿都表現出內心的極度痛苦,
使人看了,心裡非常難受。
剎那間,烏雲珠忘卻了自己的痛苦,走上前去,輕輕靠在短榻扶手上,又輕
輕扳過福臨倚在她懷中,撫摸他的頭、他的手、他的肩背。她的動作中注入了那
麼多溫柔的愛,如其說是愛侶,不如說更象母親。她象耳語那樣小聲地、慢慢地
說著,仿佛媽媽給生病的孩子講故事﹕"近日臥病,不知怎的,常常憶起幼時。六
歲那年隨阿瑪下江南,額娘領我回蘇州認親。我歡天喜地地去會表姐妹表兄弟,
哪知他們都直眉瞪眼地罵我‘雜種'、'小胡妖'!還合伙偷偷打了我一頓。我找額
娘哭訴,額娘哭得比我還凶。原來姥爺和舅舅姨媽都不認她,說她失節敗壞門風,
還問她為什麼不死!。.....後來回京師,阿瑪又領我去認親,叔叔伯伯們竟當著
我一起嘲笑我阿瑪,堂兄弟堂姐妹全罵我是'賤胚'、'蠻婆'!又打了個頭破血流。.....
"說到這裡,她聲音岔了調,眼圈又紅了。這幼年的屈辱是深深刻在她心中的,雖
然事隔多年,至今猶有余痛。停了片刻,她才平複,繼續說下去﹕"......那時候
我真氣極了!我想,我阿瑪開得硬弓,騎得烈馬,是戰場上殺出來的巴圖魯;我
額娘作得詩、畫得畫、彈得琴,是知書達禮的才女,我阿瑪娶我額娘,我額娘嫁
我阿瑪,哪些兒不好?又關他們什麼事?阿瑪、額娘愛我象掌上明珠,我必得為
他們爭氣!那時候,我就發誓﹕一是要出類拔萃、出人頭地,一定要勝過一切滿
漢女子,讓阿瑪那邊的滿親,額娘這邊的漢親全都佩服得五體投地!。.....“長
大了,讀了許多書,懂得了文武兼備、寬猛相濟的道理,更發奇想﹕父族尚武,
百戰百勝,驍勇無敵;母家尚文,博大精深,源遠流長。武功文治熔於一爐,必
然鍛出古今中外從未得到的寶劍;滿漢一體,大清必能興旺發達、長治久安,國
富民強不就指日可待了嗎?。....."福臨早已聽得痴了。烏雲珠從未訴說過幼年
的委屈,今天怎麼突然提起?。.....她的念頭多奇特,可又多合福臨的心意啊!
烏雲珠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瘦弱的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面頰,聲音更低,說
得更慢﹕"妾妃不敢說與陛下誌同道合,但自認是陛下的知音。皇上所作所為,皇
上所想所念,妾妃以為都是識大局知大勢,合乎天地正道。妾妃願為此百年大業
略盡綿薄之忱,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啊!。....."福臨看著她,沮喪和痛苦漸漸
淡了,心裡十分感動。
"妾妃常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磨難重重,安知不是天降大任於斯人,
必先苦其心誌而後成呢?"福臨濃黑的眸子裡閃出兩點光亮,微微點頭道﹕"好,
賢妃說得好!。.....朕越發不能讓你離開了。"“百年離別在高樓,一代紅顏為
君荊"烏雲珠心裡一痛,冒出這麼一句古詩。她眼見福臨神色又變,趕忙笑著解釋
說﹕"百年聚合,終有一別。皇上一向曠達,難道還看不透?如果這樣,又怎能參
禪?"福臨愣了一愣,強笑說﹕"你我相約生生世世永為夫妻,豈是百年二字可以
了的?"烏雲珠略帶淒婉地笑了。
"這不是張靈的《招仙圖》嗎?"福臨看著牆上那幅橫卷,"是鑒賞,還是祭奠?
"《招仙圖》,構思非常巧妙,筆法簡潔瀟灑。圖的右下方,雕欄玉砌的石橋邊,
一位宮妝美女靜靜立著,仰望高天,滿腔傾慕、期望之情。中間隔了很長很長的
一片空白,一筆不畫,一色不染,那是無限蒼茫、寥廓、幽遠的大地和天空。最
後,在長卷的左上角,現出了浮雲中的一輪明月。整個畫面給人淒清欲絕、無限
空闊的特殊感覺,既使人想到"高處不勝寒",又使人想到"空照秦淮"的種種意境。
烏雲珠答道﹕"二者兼而有之。"
“那麼,這是宮妃在招廣寒宮裡的嫦娥呢,還是廣寒宮的嫦娥在招宮妃呢?
"福臨在盡力緩和氣氛。
"我想,也是二者兼而有之。"烏雲珠的聲音打了個磕絆。
福臨卻沒有聽到,仍然注視著《招仙圖》,說﹕"這位橋畔美人兒,倒真與賢
妃有幾分相似哩!"“是嗎?"烏雲珠幾乎問不下去,把頭扭開了。
"你今天是不是好些了?剛才進來聽見你在彈琴。"“是。午間起來覺得很清
爽,就試了試手指,叫她們掛出這卷圖,彈了一曲《廣寒怨》。"“不,不對。起
初彈的是《廣寒怨》,後來呢?那曲激揚壯烈的琴聲呢?那聲韻同風雨江濤相仿
佛,絕不是《廣寒怨》,你只彈了一小會兒。....."“那,那叫《烈風雷雨頌》,
"烏雲珠忍淚回答說﹕"是我幼年從師時,師父教給的。"“你為什麼不彈完,就倒
在琴上哭呢?"福臨關切地問。
烏雲珠怎麼能告訴他呢?午後她略感輕松,起身彈琴,是想試試自己的體力,
也想借以抒發情懷,於是彈起了《烈風雷雨頌》。誰知彈了不幾句,便覺體力不
支,一時頭昏目眩,冷汗淋灕,眼前一片昏黑,差點兒暈過去。她明白了,自己
沒有什麼希望了,頓時萬念俱灰,推開容妞兒送來的藥,伏在琴上便哭了。
不,她什麼也不肯告訴福臨。今天她看到福臨傷痕累累的心,他的沉重的精
神負擔,她決不肯使他增加新的痛苦。但是,她心裡又有許多許多話要說,想要
留給福臨,這是她一生摯愛的人,他們一同經歷了多少風浪,一同嘗過多少甘苦
啊!想當初青春年少,他們象一對年輕美麗的鳳凰,雄心勃勃,向著朝陽,比翼
奮飛。但是,狂風暴雨,明槍暗箭,給他們留下了無窮無盡的創傷!凰已奄奄一
息,鳳還能振翅翱翔嗎?。.....烏雲珠用雙手輕輕地、無限愛憐地托住福臨的面
頰,淚光閃閃的黑眼睛無限留戀地掃視著親愛的面容,最後,她努力綻出一絲微
笑,小聲地回答福臨﹕"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福臨心頭掀起一重
熱浪,喉頭哽住了,目不轉睛地盯住了他的這位貼心的情侶、誌同道合的知己、
他心目中唯一的妻子,嘴唇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烏雲珠又用冰涼的手捏住福臨的手指,用更微弱的聲音問道﹕"一口氣不來,
向何處安身立命?"福臨象摟抱孩子似的,把烏雲珠緊緊摟在懷中,低頭把臉貼在
她身上,陣陣嗚咽眼看就要從胸中涌起,他都勉力抑製住了。他要烏雲珠學佛參
禪後不久,烏雲珠每見到他,常常以這句參禪語相問。最初他笑而不答;烏雲珠
病後,他避而不答;今天呢?他滿心苦楚、辛酸,連出聲都不易了,怎能回答?
二
順治帝宣詔天下,徵求各地名醫來京師為皇貴妃調治;順治帝派內外大臣,
廣祀百神,為皇貴妃祈禱;順治帝大赦天下十惡以外的罪犯,為皇貴妃祈福。
然而,皇貴妃病體日漸沉重,毫無起色。
福臨親自往西山碧雲寺禮佛,為皇貴妃祈禱--在這以前,他只為皇太後的病
做過這樣的事情。
中秋剛過,碧雲寺在西山的綠海中,幽靜得不似人間。福臨在寺院住持陪同
下,走進大雄寶殿。住持虔敬地呈上一束線香,福臨接過,鄭重地往佛前長明燈
上點燃,“撲",小小的火焰一跳,線香燃著了,裊裊青煙飄起。福臨虔誠地擎著
線香,仰頭望定了慈眉善目、法相莊嚴的巨大的如來全身。
"撲",小小的火焰又一跳,熄滅了。一位總管太監腳步錯亂地闖了進來,撞
倒似地跪下,滿面倉惶,上豈不接下氣地說﹕"啟稟、萬歲爺,皇貴妃,並病危!
"福臨頓時臉色大變,將手中線香往香爐上一插,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那些下不
完的台階,無窮無盡!福臨心急火燎,連跨帶跑,一步三階地往下跳,隨從太監
們跑得張著大口喘氣,也追不上他。他跑到寺院門口,旗下御輦,從侍衛手中奪
過韁繩,翻身上馬,猛抽一鞭,那黑駿馬掀起前蹄,昂然一聲長嘶,往前一縱,
便飛箭一般躥下山去。總管太監一看,急得又喊又跳,一面跑一面指著那些發愣
的御前侍衛、儀駕及豹尾班、長槍班,大吼道﹕"快跟上追呀!你們這些笨蛋,發
什麼呆,快追呀!"太監竟敢罵侍衛"笨蛋",這還了得!但此刻誰也記不起這些上
下尊卑了,侍衛們如夢方醒,跳上馬,呼啦一下跟著追下山。於是從西山通往西
直門的大路上,如同一場激烈的長途賽馬,道邊行人都嚇得東逃西散﹕一匹黑亮
的駿馬挾著風暴驟然馳過,後面又有一群馬隊卷著黃塵席地而來。一路上雞飛狗
跳,撞倒了踩傷了多少人,誰也計算不清了。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跟
上來了一隊無法飛跑的手持笨重儀駕的騎兵,人們才知道是皇上出巡,趕緊老老
實實地跪在路旁。
侍衛們在西直門前追上了皇上。那是因為門前關吏不認得漆黑馬的人是誰,
攔馬要稅。福臨抬手就給了他一鞭子,準備縱馬沖門。就是這點耽擱,侍衛們趕
到了,大喝道﹕"閃開閃開!皇上御駕在此!"關吏嚇得屁滾尿流,跪在道旁象搗
蒜般磕起頭來。福臨已經把他忘了,加鞭就要進城,侍衛們已乖巧地沖到皇上的
前面,打馬飛跑,大聲喊叫﹕"閃開閃開!大小官員軍民人等一齊閃開!聖駕來了!
"這樣,才避免了更多的傷害和更大的騷亂。
福臨對這一切全都沒有注意,沒看見也沒聽到,只有一個意念支持著他﹕"快,
快!再快!一定要見到她!哪怕是最後一面!快!。....."西直門、新街口、西
四牌樓、西安門,飛也似的從他們身邊閃過,遠遠地拋在身後。御馬監精心喂養
的這些駿馬,大約從來沒有這麼狂奔過,一匹象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汗水把馬毛
粘在一起,又往下滴答著。人也不比馬強,裡裡外外的衣裳都濕透了,緊緊貼在
身上。而皇上仍然發瘋似地抽打胯下的黑駿馬,只有當如注的汗水要迷住眼睛時,
他才匆匆地擦了一把。
這一股旋風穿過金鰲玉垔橋,直刮到了玄武門ヾ前。這裡是大內,是紫禁城,
任何人到此都得下馬下轎。侍衛們不敢違禁,都勒住馬韁,準備下馬了。忽然聽
見"啪!啪!"兩聲猛烈的鞭響,皇上全身幾乎貼在馬背上,"嗖"的一下狂風一樣
沖進了玄武門!侍衛們來不及眨眼,來不及反應,只驚得目瞪口呆,沒有一點辦
法。
福臨失去了對其他一切的反應能力,幾乎是憑著本能,縱馬沖進順貞門,在
御花園內橫沖直撞,闖出了東門,奔馳在東一長街上。自從二百多年前大明永樂
皇帝興建起這所舉世無雙的輝煌宮殿群以來,在重重金殿的黃瓦紅牆之間,還從
來沒有人敢冒死牽馬從這裡過一過,而今這暴烈的馬蹄聲卻在高高的宮牆間震響!
福臨的耳邊只有風聲、馬蹄聲和自己心裡那越來越緊、越來越響的呼喊﹕快!
快!
承乾門閃過去了,許多宮女、太監驚慌失措的面孔閃過去了,福臨直奔到後
殿寢宮才勒住了馬。他剛跳下來,馬便四蹄一軟地癱倒了。福臨連看都沒看一眼,
一頭沖進寢殿。啊,這不是她嗎?安詳地躺在那裡。她不是囑咐他、等待他早早
回來的嗎?他要奔到她床前,有人攔住了他。誰敢這麼大膽?
他一抬眼,看見了母親。但看不大清楚,恍恍忽忽,只覺得她臉色白得象紙,
但有兩處很紅的顏色斑,這是怎麼回事?他無暇多想,他要和他的烏雲珠說話。
莊太後又一次攔住了兒子,用嘶啞的嗓音低聲說﹕"皇兒,你來晚了!。.....
她已經。....."皇太後說不下去了,轉過臉痛哭失聲。
福臨沒有聽懂,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睛,看了看母親,再看了看她,推開那些
來攙扶他的妃嬪貴人,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象夢游人那麼飄忽。.....突然,
他猛地撲到她面前,雙手一齊伸到她口鼻之上。
"啊!”他慘痛地大叫一聲。
“啊!--"他又發出一聲悠長而慘烈的哀號,仿佛有人在他心窩上捅了一刀,
又象受傷的猛獸臨死的嗥叫;接著,他朝天噴出一口鮮血,仰面一倒,失去了知
覺。
原先來承乾宮為董貴妃哭泣的後妃們,這時又在為皇上痛哭了。她們慌作一
團,圍上去又是揉太陽穴,又是舒胸順氣,亂糟糟的沒了章法。唯有皇太後抹著
淚,命妃嬪們全都走開,讓太監把皇上小心地抬到中間的長坐榻上,吩咐速傳太
醫,自己便坐守在兒子的身旁了。
太醫很快就來了。宮妃們都聚在裡間靜悄悄地聽著。這正是方才眼看著皇貴
妃咽氣的那位太醫,乍一見皇上的樣子,嚇慌了神,臉也黃了,手也哆嗦了,大
滴大滴的汗珠順著脖子滾了下來。他戰戰兢兢地跪上前、低著頭,伸出三個手指
按在福臨的手腕上,竭力調平自己的呼吸,診脈片刻,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低頭
道﹕"稟皇太後﹕皇上是急痛攻心,加以勞累過度,一時昏厥。待學生開一劑舒胸
順氣、開竅鎮驚的涼藥,就會好的,請太後放心。"太醫退去,皇太後舒了一口氣,
裡屋的後妃們一輕松,竟又哭出了聲。剛才她們真被嚇壞了。皇後走了出來,看
看依然昏迷的福臨,對皇太後說﹕"額娘,要不要送皇上回養心殿?"皇太後失神
的目光掠過皇後,搖了搖頭。
"可是,承乾宮裡這麼亂,董鄂妹妹的。.....還在裡面放著,皇上躺在這裡,
怕不合適。....."皇後低頭小聲說。
"不,你不明白!。....."太後長嘆一聲,扭過頭去用手絹按住突涌出來的淚
水。是啊,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兒子。
他一旦蘇醒,第一件事便會是要看烏雲珠,即使把她移到別一定不會死,病
一定能好,對嗎?"皇太後雙肩聳動,就是從背後看,也能發現她在哭泣。
"額娘,你怎麼了?咱們一起到承乾宮去看烏雲珠,讓她給你講幾個笑話,你
就百愁盡解了!"皇太後再也忍受不住,離座走開了。裡屋傳出一片壓抑不住的啜
泣。原先站在福臨榻頭的皇後,轉過來走到皇太後坐過的地方,一雙眼睛紅紅的,
俯身望著福臨,用她最溫婉的聲音,強笑著說﹕"皇上忘了,這兒就是承乾宮啊。.....
"“什麼?"福臨一下子坐了起來,詫異地說﹕"你在胡說什麼呀,明明是養心殿!
"皇後也扭開臉,抽泣著轉身走開了。
福臨滿腹狐疑,先看到自己躺著的長坐榻,又慢慢地環視四周。福臨的腦子
象巨大的千斤石滾,笨重而吃力地轉動著,非常緩慢、遲鈍,漠然的目光掃過默
默無言地站立各處的妃嬪宮監,她們紅腫的眼睛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眼光落
到牆上﹕宋人的《風雨歸舟圖》;元代趙孟俯的書法條幅;牆腳下擺滿宮中的夏
季三清花--茉莉、晚香玉和夜來香,照例在紅、黃、藍三彩瓷盆裡栽著,為的是
和白花綠葉相調和,這不是她的高雅見解嗎?。.....那是一幅什麼橫卷?這麼熟!
啊,明代張靈的《招仙圖》!
一道閃電擊破了混沌的迷霧,他渾身猛烈地一顫,全想起來了!倏然間,他
容顏大改,嚴峻、莊重、冰冷,慘白的臉上兩道黑眉高高飛揚,烏黑的眼睛深處
亮起兩朵火光。他一下子站起來,不搖晃,不踉蹌,不慌不忙,完全不象個病人
的樣子,邁著堅定而沉重的步子,緩緩走向寢房。
他怎麼能夠這樣鎮定?他要干什麼?所有的人都驚慌地望著他,害怕地給他
讓路。八名宮女、太監緊跟在他身後,誰也不敢問他一句話,他臉上的表情實在
冷得可怕。
烏雲珠容顏如生,只是比生時更安詳、更寧靜,嘴角似含一絲微笑,仿佛為
最終獲得了解脫而慶幸。這是一尊白玉雕就的仙女,美得使人落淚,聖潔得使人
下跪。福臨默默凝視著她,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然後跪下去,從她胸前拿起那
雙冰涼的小手,貼在自己臉上,灑了幾滴熱淚。他又把她的手小心地放回原處,
微笑地望著她,小聲說﹕"烏雲珠,我的烏雲珠,等等我吧!"他靜靜地從腰間那
綴著紅藍寶石、嵌珠瓖金的刀鞘內抽出鋒利的短刀,對烏雲珠的遺體一示意,仿
佛讓她看看自己殉情的決心,然後掉轉刀鋒,非常從容鎮靜地刺向自己的咽喉。
當他拔出短刀時,人們大驚失色,妃嬪中有人尖叫起來,皇太後和皇後都不
顧身份地撲了上去。最靠近皇上的太監、宮女,到底身手矯健,也因為福臨的動
作委實太莊重沉著了,所以拿刀的手一下子就被太監扳住,奪走了短刀。兩個力
大無比的宮女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他,使他動彈不得。
"皇兒,你不能犯糊涂!。....."皇太後氣喘吁吁地嚷。
"皇上,你可不能啊!。....."皇後幾乎與太後同時叫喊著。
可是這些話福臨都完全沒有聽到。自殺被攔住了,竟激起了他的暴怒。他一
下子便如瘋狂了一般,不知從哪裡突然來了一股驚人的力氣,左一推右一撞,掙
開了兩個宮女,又飛起一腳踢倒了身邊的太監,大喊大叫﹕"誰敢攔我,我叫他立
地就死!我不活了,我就是不想活了!。....."他的眼睛象通紅的炭團,面孔燒
著了似的血紅。他甩開眾人,略一低頭,便猛力撞向牆壁。太監、宮女又一窩蜂
地擁上去阻攔,裹著福臨一起摔倒在地上。
哭聲、喊聲、尖叫聲,亂得一塌糊涂,幾乎要掀了殿頂。
福臨又從眾人的糾纏中擺脫出來,左顧右盼,分明要進行第三次沖擊。莊太
後不顧一切地沖到他面前,哭著大叫道﹕"福臨!你就先殺了我吧!"福臨一愣。
從他懂事以來,還沒有人敢直呼其名。定睛一看,面前是悲痛欲絕的母親,而母
親又說出了這樣的話!福臨吃驚了,眼睛裡流露出猶豫,猶豫的背後,理智閃出
一星光亮。
"你是不是要我再澆你一杯冰水?"太後又喝了一聲。福臨打了個冷顫,在母
親面前跪倒了。
皇太後頹然倒在椅子上,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幾口氣,竭力平息了片刻,終
於勉強用她平日溫和的口吻說下去,不過嗓音還在顫抖﹕"烏雲珠最後還念念不忘
地囑咐,她說﹕'今日兒歿,自是天命,萬望皇上自珍自愛,以祖宗大業為重,以
社稷萬民為重,不必傷悼。'她這樣識大體顧大局,你竟敢為一己之愛而忘祖業?
怎麼對得起烏雲珠?"皇後走近前來,跪在皇帝一側,含淚進言﹕"董鄂妹妹臨終
時再三說﹕'妾妃將去,此乃定數,亦無所苦。唯獨不及酬答皇太後與陛下恩情於
萬一,太後年將半百,為妾妃傷悼,妾妃雖死而不能心安。.....'妹妹孝養太後,
至死念念於懷,皇上也需自己珍重,勿傷太後之心!。....."妃嬪們也紛紛環繞
著太後和皇上、皇後跪下了。滿屋的人都跪下了。請求、哀告之聲充斥宮內,淚
水滔滔不絕。他們懇求皇上體念太後和仙逝而去的皇貴妃的一片苦心,萬萬不可
自尋短見。福臨昏昏沉沉,不死不活,最後,大約耗盡了精神,癱倒在地,又暈
了過去。
這一夜,皇宮內院處處徹夜無眠,各宮燈光都亮到天明。
福臨死活不離開承乾宮,皇太後和皇後只好也陪在這裡。妃嬪們回到自己宮
中,一夜心驚膽戰,不知還會發生什麼意外。
許多主位燒香禱告,求神保佑皇上安好。
後來的兩天兩夜,二十四名強壯的宮女、太監輪班晝夜看守皇上,防止他再
行自殺。一切可能造成傷害的東西,象小刀、棍棒、重物,甚至花瓶、洋鐘,全
都收了起來,使皇上無隙可乘。不知是皇太後那慈愛的、充滿理性的諄諄教誨起
了作用,還是太醫的幾劑越來越厲害的涼藥安神定魂,在鬧得天翻地覆、人仰馬
翻之後,第三天清晨,福臨終於安靜下來,跌入了昏昏的沉睡。皇太後、皇後和
妃嬪宮監們也都松了一口氣,各自抓緊時機歇息養神。
莊太後已經疲憊不堪,卻無法入睡。福臨這尋死覓活的一鬧,勾起她多少心
事!她不禁想起福臨的父親、她的丈夫皇太極。當初她的姐姐關睢宮宸妃去世時,
皇太極也是悲慟得死去活來,動輒哭暈過去,不飲不食六天之久,半年之內朝夕
痛悼,一過舊宮故地就要流淚,還數次往宸妃墳前奠酒痛哭。皇太極正是因為承
受不了這樣的哀痛,體質和精神日漸衰弱,一年後重病而亡。兒子和父親竟如出
一轍,他們都是大有作為的英明之君,卻又都忒多情。情深情重,竟成魔障,弄
得這樣無法收拾,難以自拔。
宸妃是莊太後的親姐姐,董鄂妃是莊太後的干女兒,她對這兩人都知之頗深,
也十分喜愛。但是,她們一個奪去了她丈夫的情感,一個佔據了她兒子的心,作
為妻子和母親,她又怎會不產生一種本能的厭憎?不過,莊太後不同於一般女子,
她知道應該把這厭憎限製在一個什麼樣的範圍之內。所以,當她再往承乾宮探視
福臨,面對一個棘手的局面時,輕而易舉地應付下來了。
福臨已經移住承乾宮正殿。按規矩正殿是行禮的地方,不能住人,而今為了
皇上,只得破例了。福臨還很衰弱,半躺半坐在御榻上。皇後、淑惠妃、康妃、
恪妃等主位圍坐相陪,不管心裡願意不願意,她們都在不斷啜泣,小聲地追述著
皇貴妃的許多好處。
見皇太後進來,皇上和後妃們都起立迎接。皇太後從容隨分,不拘禮節地坐
到榻邊方椅上。剛剛坐定,福臨已跪在她腳下了﹕"兒不肖,驚擾母後,勞累母後,
求母後恕兒之罪。
但兒有一心願,望母後成全。"
見他已不似前兩天那麼瘋狂,太後料定不會再有自殺的危險,便和悅地說﹕
"但凡合理合禮,皇兒只管令行就是。"福臨豈不急待地說﹕"兒要以皇後之禮為烏
雲珠發喪。"殿中剎那間極其安靜,仿佛被皇上這句話嚇住了。淑惠妃、康妃、恪
妃她們拚命低下頭,不敢看皇後的表情;皇後的臉頓時通紅,淚水眼看就要奪眶
而出,尷尬和委屈逼得她真想跳起來逃出宮去。皇太後皺起眉頭,憂心忡忡地看
著福臨,似乎擔心他神誌還不清醒。半晌,皇太後輕輕搖頭,慈和地說﹕"皇兒,
這是從來沒有先例的事啊!皇後明明在,烏雲珠明明是皇貴妃,而要待以皇後之
禮,你說這妥當嗎?這與國家、宮廷體製全都不合,朝中眾臣必有異辭,紛爭不
下,何苦來呢?"福臨慘然道﹕"兒今萬念俱灰,母後若不準兒所請,兒願削發披
緇入山學佛,不再參預人間之事了!。....."皇太後心頭又悲酸、又憤慨,許多
話想說而不能出口。此刻她心中沖出一個極其強烈的願望﹕願人間不曾有過烏雲
珠,願可詛咒的天地永不使這一對痴情兒女相遇!這真是大清的極大不幸!要是
她能做得了下一代皇帝的主,就決不許他有寵妃,決不讓他情有所鐘!。.....不
料,皇後擦干眼淚,跪在皇帝身旁,向皇太後說﹕"母後,董鄂妹妹侍奉皇上五年,
賢孝和順,實在能代兒婦之職,兒婦本有心以皇後之位相讓,不想她竟仙逝。.....
以皇後之禮喪葬,實在與兒婦初衷相合。朝中諸臣若有異議,可以兒婦本意曉諭。
這樣,就是後世史臣,也不能將此舉議為皇帝之過了。....."福臨大覺意外,非
常感激地看了皇後一眼。這一眼看得皇後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臉不覺又紅了,淚
珠卻撲簌簌滾了下來。妃嬪們也驚異非常,雖不敢私相議論,也互相交換了許多
意味不同的目光。
莊太後讓胸中的鬱悶消散片刻,平穩地說﹕"皇後既然體貼皇帝之心,不生妒
忌,我又何必拂違你們夫婦的好意呢?"她轉向福臨﹕"皇帝就把皇後的意思諭示
朝廷諸臣。至於詔書,可稱奉我的旨意。"福臨喜出望外,再一次向母後叩拜,皇
後也隨著跪了下去。
次日,皇帝降諭禮部﹕"奉皇太後懿旨﹕'皇貴妃董鄂氏孝敬性成,淑儀素著,
才德兼備,足毗內政。今忽爾薨逝,予心甚為軫惜,應追封為皇後,以示寵褒,
欽此。'朕謹遵慈命,追封皇貴妃董鄂氏為皇後,應行典禮爾部即議以聞。"禮部
不敢怠慢,在董鄂妃死後的第四天,便在停靈的承乾宮舉行了隆重的追封禮,追
封董鄂妃為皇後。
在董鄂妃去世的當天,莊太後見皇帝死去活來,一切不顧,自己也深愛董鄂
妃的為人,所以代皇帝傳諭﹕"輟朝五日,親王以下,滿漢四品以上並公主、王妃
等哭臨。"現在,董鄂妃已成為董鄂皇後,福臨便以皇後之喪連續發下聖諭﹕召江
南、五台山高僧,遣中使迎來宮中,為董鄂皇後禮懺營齋,設水陸道場;徵天下
巧匠,為董鄂皇後構設冥宅;命學士王熙、胡兆龍編纂《董鄂皇後語錄》,命大
學士金之俊撰寫《董鄂皇後傳》;命內閣自八月至十二月,奏本盡用藍墨,以示
哀悼,明年新正方許恢複朱色;命諸大臣議謚;命全國服喪,自京詔到日,官吏
一月,百姓三天。
......
從滿洲入關,到天下一統,十七年以來,朝廷還沒有舉行過這樣隆重的葬禮。
於是,北起長白山、黑龍江,南到兩廣福建,西越河西走廊,東至海濱,廣袤遼
闊的大地上,處處設其靈位,飄飄白幡,成為第一次震動天下的國喪。
福臨把自己關在養心殿東暖閣,不許任何人打擾,悶頭抒寫胸懷。從第一次
見面到如今,六年多了,往事歷歷在目,養心殿裡處處留有她的痕跡影象,使他
觸目傷情。福臨咬緊牙關,什麼也不去看,任憑思緒潮涌,奮筆疾書,把一腔感
念都傾注筆端。然而淚隨文下,淚多還是墨多?一行行字跡,是墨汁寫就還是淚
水染成?
頭七之後,董皇後的靈柩就要移往景山壽椿殿。福臨要在今晚把這篇祭文焚
化在她的靈柩前。從來作文章不象今天,哀思如泉,文思如泉,淚水如泉。只恨
手筆太慢,數千言竟無點竄,手不停筆地一揮而就。擱筆之後,他仿佛痛哭了一
場,胸中的鬱悶、哀傷減輕了許多。他走出暖閣,走出正殿。
廊下幾張桌椅,是供小內監抄錄皇上御筆的,此時他們一個個竟哭紅了眼,
哽哽咽咽地抽泣、嘆氣。見皇上出來,連忙跪倒。
福臨拿起抄錄的紙折看了看,說﹕"哭什麼?"小內監忙奏道﹕"實在是萬歲爺
的祭文催人淚下,奴才們實在忍不住了。....."福臨一個急轉身,連忙走開了。
這天已是八月二十六了,二鼓以後,福臨換了一身素色衣服,小內監提燈、
侍衛護從,靜悄悄地走向承乾宮。福臨的想法,是趁夜深人靜,最後一次與烏雲
珠單獨相聚,一訴衷情。寂寂秋夜,仿佛理解他的心情,連風聲都息了。滿天星
斗,銀漢無聲,因為月黑而星光格外明淨,閃爍的光芒,使他不禁又想起烏雲珠
的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走近承乾宮,便聽得一旗人聲和哭聲。這是怎麼回事?
董皇後死後第三日起,每天都派李國柱傳旨把 溪森和尚召來承乾宮,上堂拈香,
對靈小參,福臨也曾相陪。現在這麼晚了,是他還在靈堂嗎?原來是皇太後、皇
後和妃嬪在靈堂哭奠,她們也是來為董皇後送行的。
福臨向母親請安,後妃們向皇上請安,禮畢,皇上坐到皇太後左手下,強笑
著安慰道﹕"母後不要悲傷太過,還是早早回宮歇息吧!"在董皇後即將離宮之時,
皇太後的哀痛陡然變得異常強烈,她神色慘然,聲調嗚咽地對福臨說﹕"她實在稱
得上是皇兒的嘉偶啊!我一心指望你們兩人永偕和好,娛我晚年,誰知竟中道而
分!從此以後,誰能象她那麼侍奉我?誰能如她那般順我心、合我意?我有話又
能與誰共語?誰還能與我一同籌思謀劃?。....."她竟說得豈不成聲了。福臨低
頭無語,皇後和妃嬪們的哭聲更慟了。
"你們不要這麼大聲哭了,稍稍克製些吧!"皇太後轉向後妃們。但她們哪裡
肯聽,哭聲依舊,沒有一個回應一聲。要知道,她們的哭,並非只為悲痛,也包
含著委屈、不平、對太後一番話的不滿。太後嘆口氣,泫然淚下,說﹕"你們這些
人,難道都沒心沒肺嗎?怎麼連一句答話都沒有?她聽我說話,決不會這個樣子!。.....
你們走吧,都回宮去吧!不要在這裡加重我的傷心了!。....."福臨也厭煩地揮
揮手,後妃們只好知趣地退出去了。隨後,福臨請母親止哀回宮,皇太後疑慮地
看看他,他苦笑道﹕"母後請放寬心。"皇太後也走了,福臨便獨對靈柩了。小太
監捧來金爐,福臨就面對靈堂,拿起他親筆寫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讀下去。開始
還想硬撐著朗朗而讀;後來淚隨語出,抑製不住;讀到最後,聲音嘶啞,淚濕胸
襟,幾乎不能完篇。小太監流著淚舉起火,福臨在靈前親自把祭文一頁一頁地焚
燒在金爐之中。
福臨祭畢,便默默坐守在靈前。千回百轉,哀思總難拋開,連想閉眼歇息片
刻,也都做不到。烏雲珠去了,福臨的一切都隨她去了,只剩下這無用的軀殼!。.....
天亮時,奉旨前來承乾宮為董皇後舁柩的八旗二三品官員近百人,已在承乾門外
等候。 溪森和尚也奉命來為董皇後起棺。 溪向皇上參拜後,手舉線香對靈小
參,口念偈語道﹕"幾番拈起幾番新,子期去後孰知音?天心有月門門照,大道人
人放腳行!"福臨站在一旁,突然忍淚問道﹕"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和
尚向皇上躬身道﹕"謝皇上重重供養。"福臨咬住嘴唇,淚水沿著消瘦的面頰慢慢
流下。
抬棺柩的三十二名八旗二品官,身著喪服,帽頂飾白,各自站好位置,舉杠
上肩。 溪以佛杖指著靈柩念偈道﹕"舉步涉千岐,孤坐又成迷,且作麼生,得恰
好去。"他以杖上引,大喝一聲﹕"起!"八旗二品官們一起用力,沉重的棺柩離地
而起,緩緩出了滿堂素帷白幔的正殿。
福臨說﹕"謝和尚提拔。"
溪森道﹕"聖駕珍重。"
大員們抬著棺柩走下月台,往承乾門移動,突然承乾宮的宮女、太監們沖上
去攔道痛哭,哭得死去活來,攀著棺木繩索,不許抬出宮去。眼看幾個宮女就將
哭昏過去,護靈大臣喝斥責罵都沒有用,當著皇上又不敢動鞭弄杖,一時竟然手
足無措了。福臨走過來,看著這些哭得如喪考妣的下人奴婢,心裡十分感慨,半
晌無言。後來,他非常和藹地問﹕"你們為什麼攔路?"一名太監哭著回答﹕"奴才
們舍不得董鄂娘娘!"福臨笑了笑,說."她去了,你們將分發別宮主位名了,難
道不願意?"“不!不願意!"太監拚命搖頭。他們再清楚不過,別看那些主位現
在哭得傷心,日後她們會把對董鄂娘娘的怨恨都發泄在他們這些承乾宮舊人的身
上。
一個宮女驚惶地哭道﹕"那還不如跟了她去呢!"“哦,好丫頭!朕想跟著她
去而不得。.....好,你們暫且讓開,朕有話對你們說!"宮女、太監們不敢違命,
棺柩終於順利地出了承乾門,進入東一長街了。
福臨對痛哭的奴婢們細細看過一遍,緩緩說道﹕"朕的心願不能完成,朕可以
成全你們的心願。你們就都隨董皇後去吧,替朕好好侍候她!"哭聲陡然增強了一
倍,有人真的哭昏過去。福臨點頭贊嘆,舉步出宮去送靈柩。 溪在承乾門外追
上福臨,躬身道﹕"皇上悲悼,確是純情。但我佛大慈大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敢
請朝廷免去多人殉葬。....."福臨臉一沉,不高興地說﹕"殉葬乃國家舊俗,不然
董皇後有何人服侍?況且,朕想隨她同去,尚且不能,奴婢們自願殉主,忠義可
嘉,朕豈能不成全他們?" 溪還想再說什麼,福臨已不顧而去。想到滿洲貴族皇
家確實有殉葬的風俗,這位以慈悲為本的和尚也就無可奈何了!
三
重陽節的第二天,九月初十,是董皇後的三七,這一天,將按國禮焚化大行
皇後的梓宮。
由於不忍目睹,皇上、皇太後和皇後都不參與這個大典,委派安親王全權主
持。為此,在壽椿殿月台上,特地為安親王設了杏黃圓傘和寶座,供他坐鎮指揮。
其實真正的組織者是司吏院、宣徽院和文書館,他不過總攬其事而已。下邊稟告
秉炬的 溪和尚未到,請候片刻。
參加大典的各宮主位、公主、福晉、命婦等,在正殿中等候,滿洲親貴和漢
員分別在東、西配殿等候。岳樂閒等無事,舉步走向東配殿。未進殿前,明明一
片嗡嗡的說話聲,他一進門,聲音驀然停止,只有一句沒煞住﹕"......真重得厲
害,不定放進了多少珍寶。....."有人撞了一下說話人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忙
把後半句咽下去了。
這裡有康親王杰書、顯親王富綬、信郡王多尼、克勤郡王羅科鐸、順承郡王
勒爾錦以及貝勒、貝子、公等親貴和八旗統領、都統等近百人。親貴們都有座位,
旗下大員在親貴面前自然不敢坐,原本分散地站在各處喝茶、吸煙、小聲交談,
此時一齊沉默下來。這沉默表示著一種情緒,形成了十分沉重的壓力,使岳樂有
種暴雨前悶得不能喘氣的感覺。
王公貴族們起身迎接岳樂,他現在是王公中輩分最高、爵位也最高的人了。
岳樂和顏悅色地請大家坐下。許多人避開他探尋的目光,重新端起茶碗,銜起煙
管。岳樂決心打破沉默,笑說﹕"方才諸公正談得熱鬧,說什麼物品太重來著?"
站在窗前一位八旗都統躬身說﹕"稟王爺,是奴才隨意說的。那天我們抬大行皇後
的金棺往景山來,實在很重。"“他說的不假,"一個眉毛灰白的八旗統領證實說﹕
"比當年太宗皇帝的棺柩重得多!"“太宗皇帝的喪葬也沒有這麼排場啊!"遠處人
叢中,不知誰極其不滿地沖出這麼一句。接下去,又是沉默,長久的沉默。坐著
的親貴們分明聽到了,卻都裝作沒聽到;分明心裡有氣,卻故意裝得無所謂。但
這不自然的沉默,卻充分表達了他們敢怒不敢言的情緒。前幾天,一名輔國公和
一名承政因在國喪中作樂,皇上大怒,撤了承政職差,奪了輔國公爵位,一並禁
錮了起來。哭臨的最初幾天,凡內大臣和命婦哭而不哀的,皇上都要發火,要交
禮部議處。只是由於皇太後竭力勸解,這一條才沒有貫徹下去。滿洲親貴,十有
八九對皇上寵愛董鄂妃大不以為然,因為董鄂妃是半個蠻子,是所謂的"新派"。
如今這種局面,他們心裡能不憤慨嗎?
沉默許久之後,有人輕嘆道﹕"唉!太過了!。....."岳樂本想回頭看看說話
的人,卻忍住了。一抬眼,正踫上康親王杰書的目光。杰書微微搖了搖頭,吁了
一口氣。
岳樂離開東配殿,又走進西配殿。這裡可熱鬧多了。許多人大聲地談論著,
簡直是在炫耀。他們見安親王來了,一齊跪安。岳樂請大家不要拘禮,隨後召大
學士傅以漸到配殿北頭淨室,問道﹕"於磐,據說為大行皇後擬謚,很費了幾番功
夫?"平日端莊穩重的傅以漸,臉上竟也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躬身答道﹕“是。
我等先擬了四個字﹕孝獻端敬,皇上不允;再擬六字呈進,皇上還是不允;加至
八字,為孝獻莊和溫惠端敬,皇上仍很生氣,說全不足以褒揚賢後,諭令再擬,
於是才擬了十二字,便是現在的謚號﹕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後。"沉默有
頃,岳樂說﹕"皇上對這謚號滿意了吧?"傅以漸搖搖頭﹕"哪裡。皇上猶以無'天
'、'聖'二字為歉,但'承天'須嫡配能用,'輔聖'須有子繼位才能用。皇上雖然不
愜於心,也是沒有辦法埃"沉默了更長的時間。外間談話聲音很是雜亂,幾句特別
響亮的調門直傳進淨室﹕"張宸這小子,自來不見有多大本事,這回可搶了頭功,
升主事了!"“他升主事?真想不到!兄弟剛剛回京,快說給我聽。"“皇上遍徵
董皇後祭文,詞臣學士凡是恭擬哀誄祭文進呈的,都得了重賞,但皇上稱心的祭
文寥寥無幾。偏偏張宸進呈的祭文中有句雲﹕'渺茲五夜之箴,永巷之聞何日?去
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後誰人?'聽說皇上讀到此處,泫然淚下,連連稱善,便采用
了張宸的祭文,張宸也因而官升主事了。"“哦!。....."答者口吻中說不清是羨
慕還是嘲諷。
"何止這些,"第三個聲音加了進來,"前幾天叩謁金棺時候,無不呼天搶地,
如喪考妣。知道為了什麼嗎?凡是哭得不哀痛的人,都要議處;哭得哀痛的人,
動輒賜給上方珍物。
聽說公主、福晉、命婦們得賞最多!"
“唉,真是多情天子啊!。....."
這同樣是一句說不上是褒是貶的嘆語。
傅以漸偷眼看看岳樂,岳樂正望著他,他也就硬著頭皮說﹕"王爺明鑒,皇上
此舉是否太過?。....."岳樂皺眉道﹕"御史、給事中都是朝廷言官,理應直言無
隱,直陳得失,怎麼不見一人進諫?"傅以漸道﹕"要是其他事體,皇上納諫不難。
唯獨此事,皇上是一副固執心腸。....."岳樂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比漢官更知
道皇上的脾氣。如果他最崇敬的皇太後都勸他不轉,別的諫正還有什麼用?滿人
對皇上此舉不滿,原在意料中;漢官竟也這麼憂慮重重,反應也這麼強烈!朝廷
裡滿與漢、滿臣與皇上、漢臣與皇上,裂痕會不會越來越深?那會導致什麼局面?
濟度的故事會不會重演?唉,皇上皇上,你為什麼這樣不管不顧?你到底能不能
作一個英主明君?。.....岳樂心情沉重,旗下傅以漸走出了配殿。大典為什麼還
不開始?還在等什麼?他有些焦躁,信步走出大殿的前院。院外一處空場已收拾
得干干淨淨,那是舉行大典的地方。空場上,許多帶刀衛士嚴密守護著兩座金碧
輝煌的宮殿,這就是董皇後的冥宅,由數百名能工巧匠日夜趕製而成。這是兩座
和承乾宮正殿、寢宮尺寸完全相等的高大木製模型,以沉檀為骨架,房頂刷金,
窗欞雕銀,紙壁紙牆上飾以文采富麗的雲錦和西川錦,用明珠、寶石裝點得豪華
輝煌。董皇後生前所用的一切床帳、家具、器皿和珍寶擺設,全照承乾宮的樣子
在冥宅內擺好,一件不少。董皇後的靈柩已經移進冥宅正殿,周圍許多僧人敲著
木魚、鐃鈸念經禮拜。眾多僧人中間,岳樂認出那端坐蒲團、閉目養神的老和尚,
正是主辦景山大道嘗被請來秉炬舉火的 溪森。
溪既已到場,還等什麼呢?岳樂不解地皺起眉頭。當他望見冥宅寢宮的後
門大開著,恍然大悟,便在為舉行焚化大禮而設的鐵欄邊站定了。
"站住!站住!"背後傳來衛士威嚴的喝斥。岳樂回頭一看,一個女子從壽椿
殿後側沖出來,跌跌撞撞地直奔鐵柵欄。
衛士見吆喝不住," 啷"一聲,長槍相擊,交叉一攔,旁邊另兩名衛士"刷"
地抽出了腰間鋼刀。那女子嚇得摔倒在地,渾身戰抖,挽在頭頂的黑發也披了下
來。衛士們厲聲喝問,她不知是過於驚嚇還是天生啞吧,竟一聲不吭。
岳樂心裡一跳,連忙大步走了過去。衛兵們一見安親王,趕緊收騎兵器,跪
倒請安。岳樂不等衛兵啟稟,就生氣地對女子說﹕"怎麼在這裡亂跑?還不回去!
"這是阿丑。她應該隨安王福晉在壽椿殿等候,這麼喪魂失魄地跑出來干什麼?王
爺的喝斥嚇住了阿丑,她眼睛裡露出被追捕的小動物那樣可憐的畏懼表情,怕冷
似地縮緊身子。
可是當她朝岳樂身後看了一眼,便驚叫了一聲,趁著誰都沒有拉著她,猛跳
起來,象受驚的鹿,向前飛跑,撞上那道鐵欄桿,便雙膝一彎,跪倒了。
岳樂十分惱怒,趕上去一把攥住阿丑的胳膊,低聲喝罵道﹕"你竟敢在這兒給
我丟臉!滾回去!"從不在王爺面前求告的阿丑突然開口了,聲音很低很低,岳樂
簡直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王爺,求求你!他們來了,過來了!。....."他們?
他們是誰?見阿丑瞪得很大的眼睛裡滿是恐懼和驚惶,岳樂心裡納罕,順著她的
目光看過去--景山山坡上,轉過來一列失神的人群,前面十名太監,後面二十名
宮女,鮮麗整齊﹕袍冠是新的,宮服是新的,連頭上的珠花、絹花也都是新的,
宮女甚至還描了眉,搽了胭脂。
不過一個個都象重病人,垂著頭,?著肩,拖著腳步,魚貫而行。冥宅寢殿
的後門是為他們打開的,他們便是為大行皇後殉葬的那三十名奴婢。他們已經服
了毒藥,正拚出最後的氣力走進火葬常只有死在冥宅裡,才是他們最大的光榮,
他們的家屬親人才能得到那筆數目挺高的賞銀。
阿丑把臉貼在兩根鐵欄桿之間,仿佛成了一具僵尸,連她的面色也泛出死人
似的慘白,只有烏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從面前走過去的一個又一個殉葬者。
在衛士們面前,岳樂覺得難堪,心頭火氣,一把將阿丑提了起來。任憑他把她的
手臂幾乎捏斷,阿丑連頭都不回,全然不理睬。這可把岳樂氣壞了﹕一個下賤的
奴婢,竟不把身為王爺的主人放在眼裡!他一甩手,阿丑便摔出去好遠,頭重重
地撞在鐵欄桿上。
岳樂追過去,高高揚起那能拉十石弓、舞六十斤長槍的手臂,心裡暗想,只
要她告饒,或是嚇得流淚叩頭,他就放下手,不打她。
然而,阿丑那樣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象一道閃電,亮得怕人,裡面有瘋狂
、有反抗、有厭惡、有仇恨,就是沒有恐懼和求告,撞破的額頭流下的鮮血,更
加強了這道目光的力量。岳樂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目光,不由得一愣,阿丑卻
極快地掉過頭去,繼續全神貫注地瞪大眼睛,把這個威嚴的王爺完全拋在了腦後。
岳樂倒有點不知所措,心裡很不得勁,涌出一股說不上是尷尬還是羞辱,或者別
的什麼東西。
"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宮女,突然發出一聲尖叫,發瘋似地撕扯著頭發,
跳起來回頭拚命跑著,刺耳的尖叫聲響徹景山﹕"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我要我娘!。....."她跑出去十多步,押送護衛已大步趕上,一把把她扯住,手
執金瓜朝她頭頂一擊,她張著兩手亂抓了幾把,仰天倒了下去。兩名護衛抬著她,
最後走進冥宅。他倆再出來時,便鎖上了冥宅寢宮的後門。
冥宅正殿裡的僧人開始紛紛撤離,只剩下秉炬舉火的 溪和他的兩名大徒弟
了。
阿丑自言自語,從牙齒縫裡擠出低低的幾個字﹕"她呢?
沒有她?。....."岳樂低頭看時,緊張過度的阿丑,暈倒在鐵欄邊。岳樂這
時才悟到,可能殉葬的宮監中有她的親人。他喚來護衛,吩咐他們扶出阿丑,交
給安王府總管。他想回府以後,一定要仔細問個清楚,一定饒不了這個任性的、
不馴服的奴婢!
大火終於燒起來了!躬逢大典的妃嬪、公主、福晉、命婦、王公貴族、文武
百官,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匍伏著恭送大行皇後歸天。幾百名和尚誦經祝福的
巨大聲浪,都被熊熊大火的呼嘯聲音壓倒了,其中夾雜著大大小小的爆炸,那是
冥宅中珍奇物品迸碎破裂的響聲。火焰騰起數十丈高,五顏六色,噴出的沉香檀
木的特殊香味,飄散到十數裡之外,整個紫禁城、整個皇城都彌漫著這濃烈而古
怪的奇香,隨著陣陣微風,還飄向了東城、西城、北城甚至南城。.....人們都伏
地不動,木雕泥塑一般,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
但安親王想象得出,那是些憤懣的、譏諷的、冷峻的、痴呆的面孔,由此可
以生出最可怕的不忠。岳樂對著沖天大火暗暗祝禱﹕但願就此把這件事情了結;
但願這大火使一切都成為過去;但願人們很快就忘卻這次喪禮;但願皇上由此悟
出一番道理,再不做逾分越禮的事情!
但是,皇上並不就此卻步,又做了更過分、更聳人聽聞的事,令所有的人都
目瞪口呆了。
十月初八,由 溪主辦的景山水陸道場到了最後一天,聖駕來到壽椿殿,為
董皇後斷七。四十九天以來,白日鐃鈸喧天,黃昏燒錢施食,晚上放焰口。懺壇
、金剛壇、梵綱壇、華嚴壇、水陸壇,熱鬧異常,無數僧人、無數官員、無數奴
婢,忙得暈頭轉向。每逢七,皇上便親臨道場祭奠,嗚咽不止,連出家的和尚們
也為之感慨萬端。七七四十九天總算過去了,大行皇後的梓宮已成為寶宮,香花
供養,備極莊嚴。水陸道場收了法事,朝廷上下,宮廷內外,都松了一口氣。
溪森在極端勞累的四十九天之後,也不由得躺倒了。他要放心開懷地好好
睡一覺。但他的清夢未到,皇上的聖諭卻到了,說聖駕即刻就到萬善殿,要他準
備迎接。 溪無奈,只得趕緊起身。這位情深似海的天子又要為董皇後做什麼法
事?
真不知他有多少淚水,至今也流不干淨。
殿前蒼鬱的古松柏下,迎接皇上的 溪暗暗吃驚,哀愁悲淒已從皇上眉目間
一掃而光,他神態自然、從容、平靜,目光裡含著某種成熟的冷峻,仿佛兩個月
中長大了十歲。等到迎進了萬善殿,分賓主坐定蒲團時,皇上竟霽然微笑,全然
是一位和善的大施主。 溪的倦意一霎間消失了,特別小心在意地侍候著這位面
容蒼白的君王。
"謝和尚起建、主持景山水陸道常大行皇後得以超生,免去輪回之苦,朕五內
俱銘。"福臨平靜地說,表情和悅。
溪答道﹕"董皇後於庚子秋月輪滿之時成等正覺,與悉達太子睹明星而悟道
無二無別,真乃奇事!所以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福臨點頭嘆道﹕"唯
有這樣送她去了,朕才覺安心,才對得起她的一片真情。朕總算了卻了一樁心願。
" 溪靜靜地說﹕"龍女成佛,聖駕珍重。"福臨也靜靜地說﹕"如今朕心如死灰,
萬念俱空,來尋和尚為朕剃度,從此出家為僧。" 溪大驚,打了個冷戰,大聲說﹕
"萬歲切切不可萌此念頭!國君一身系天下安危。....."他說著,緊張得滿臉通紅。
福臨冷漠地說﹕"出家人參禪學道,不可任意喜怒驚懼,所謂'一念嗔心起,
百萬障門開'是也。和尚豈不明白?"見 溪被他這兩句話說得垂了頭,福臨笑了﹕
"師兄,這殿旁淨室,從此歸朕修行打坐,朕再也不回乾清宮、養心殿了。師兄度
得人間一位天子遁入佛門,豈不是一件大功德?" 溪沉默片刻,仍然低頭低聲道﹕
"萬歲不可,萬萬不可!"“師兄不信朕的誠心?"福臨平靜而從容地轉了轉身,左
手拽過腦後那根烏黑油亮的辮子,右手抽出腰間短刀,"噌"的一聲就把它齊根割
斷了!
"哇!"內侍們驚得大叫著撲上去,但已經來不及了。福臨的各種舉動平靜尊
貴,不動聲色,極合身分,唯獨這關鍵的割辮子動作,閃電般快,任何人都來不
及反應。那根烏黑的辮子,象蜿蜒扭曲的蛇,"刷"地扔到當地。眾人望著它最後
扭動了一下,仿佛是件活物,一個個呆若木雞,驚得不會說話了。
"哈哈哈哈!"福臨摘了帽子,晃晃腦袋,黑發散亂地披滿腦後,得意地、痛
快地、又帶著點悲愴地大笑著,笑聲在深邃陰沉的萬善殿內回蕩。他擦去腮邊笑
出來的眼淚,說﹕"千萬根煩惱絲頃刻斷絕,何等容易!從此後赤條條無牽掛!
......師兄,你還不肯剃度朕嗎?"說罷,他又縱聲大笑。
出於驚愕、出於感動、出於某種虛榮,也出於隱隱的恐懼, 溪吩咐徒弟備
香案、呈戒刀,就在萬善殿內,他用顫抖的雙手,為大清帝國皇帝淨發。半個時
辰後,這位皇帝已成為一個新剃的光頭泛青、新披的大紅袈裟耀眼的精瘦清秀的
小和尚了。
皇上削發出家的消息,象晴天霹靂,震驚了朝廷裡的一切人。大清天子竟會
作出這樣荒謬絕倫的事情!真是作夢也想不到。議政王大臣緊急會議,第一項決
定就是嚴格封鎖消息,議論透露者斬;第二項決定,則是所有臣子都去輪流叩見
皇上,求他還俗回宮、處理國事。至於內宮就更加慌亂了。
從早到晚哭聲不停,皇後和妃嬪們都處在被拋棄的境地上,撫今追昔,能不
傷心?
禁令再嚴,消息還是傳遍了京師。人們竊竊私語,聯想起驚人的花費浩大的
董皇後葬禮,多情天子的故事便到處流傳開來。漢官士子知道一點底細,更添油
加醋,使這事的始末成為一件駭人聽聞的丑史;佛門信徒盛贊這位舍棄榮華富貴
、舍棄皇位的天子,說他不愧為金輪王轉世投胎;還有人目睹這場混亂,以為時
機大好,頗想有所行動。於是,五城兵馬司得到許多不軌預謀的報告,五城察院
飛速上報,層層抵達議政王大臣會議。又一道指令緊急下達﹕護軍營護軍統領、
參領、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三營統領等率領的京師守衛部隊,一概日夜巡邏、嚴加
戒備,以防發生意外。
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等親貴和滿洲大臣,川流不息地往萬善殿見駕,
勸說皇上回心轉意;公主、福晉、命婦及後宮妃嬪,也絡繹不絕地往慈寧宮叩謁
皇太後,為皇太後寬心解愁。說來也怪,在人來人去,煩忙慌亂之中,只有兩個
人一絲不亂,一點不慌。一個是福臨自己,一心一意打坐參禪,親貴大臣他一概
不見,只在有興時召請詞臣學士談詩論畫,但政事一個字不許提。另一個呢,是
莊太後。她既不去萬善殿,也不表示悲哀憂愁。來叩謁的,她一概都見;安慰勸
解的話,她一概都聽,並且總是帶著慈和的微笑,不對兒子出家發表任何看法。
這母子倆!
在皇上剃度的大事發生之後,這是安王福晉第二次進宮了。上一次本是去勸
慰皇太後的,誰想皇太後並不悲愁。她回府便和丈夫商量,把冰月接回王府。董
皇後去世,皇上又做了和尚,冰月不就成了無爹無娘的孤兒?安親王同意了,今
天夫婦二人都進宮來了。岳樂自然是去萬善殿見駕,一天一次,次次都吃閉門羹。
今天怕也是照舊。
在東華門,夫妻倆就分了手,岳樂去西苑,那拉氏帶阿丑來到景運門前。要
接冰月,非阿丑不可。但沒有宮內主子的特許,奴婢不能越景運門一步。那拉福
晉下轎後吩咐阿丑在景運門外那一排侍女室等候,自己便進了門。
那拉氏最弄不懂這個阿丑。模樣兒近來越長越好看,眼神兒卻越變越痴呆。
大行皇後焚化禮完畢回府,丈夫對她說起阿丑的怪異行動,要她盤問出個究竟。
她費了好大精神,最後氣得她不顧安王府仁慈厚道的好名聲,動了鞭子,但阿丑
一言不發,還是一無所獲。你就是拿刀子撬開她的嘴又有什麼用?她象個啞巴。
丈夫對她的行動不以為然,她只好瞪他一眼說﹕"有本事你自己去試試看!我就不
信這石頭人有什麼心事,看熱鬧罷了!"夢姑怎麼會沒有心事呢?但是,這些年的
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使她堅信只有成為啞叭,才能避免新的不幸。她一直為承
乾宮的容妞兒心神不定,卻沒有可能打聽她的情況。那天在景山,她待在侍女室
的一個角落,幽幽的象只小老鼠。可其他侍女一個個都知道許多事情,你一言我
一語,不幾句就談起了殉葬。天哪,承乾宮的宮女、太監都要被活活燒死!這一
瞬間,夢姑竟毫不猶豫地斷定,容妞兒就是她的可愛可憐的容姑小妹!積蓄已久
的思親、悲憤突然借著這個缺口噴發出來,一向無聲無笑、冰冷如霜的夢姑爆發
了,發瘋似地沖出侍女室,沖到鐵欄邊。.....老實說,那天若不是正好由她的主
人安親王主事,若不是正好安親王對她懷有一種說不清的好奇,她是休想活命的
了。她曾向焚化大禮的場所呆呆地看了很久,價值千百萬的珍奇瑰寶、沉檀冥宅
、大行皇後的棺柩、殉葬的三十名宮監,都已化為灰燼。容姑呢?殉葬者中沒有
她,她到哪兒去了?這一切她怎麼能說?也許容姑的生命就懸在她舌尖?。.....
這該死的宮牆啊!要是能飛到承乾宮去看一眼呢!。.....幾聲 哨此起彼伏,從
南邊那一片柏樹林傳了出來,離得不遠,幾個穿宮內侍從衣服的人在那裡調鷹。
可憐的鳥兒,原來是在高山峻嶺之上、藍天白雲之間自由自在地飛翔的,現在卻
被鎖掛著雙腳,就是飛,也不過十幾丈遠!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夢姑眼前一閃,她的心怦怦直跳。這身影喚起她記憶深處
那非常遙遠、非常美好的夢﹕滿山遍野藍瓦瓦的馬蘭草,老杏樹的繁花,母親、
容姑、同春哥、同秋弟、小韃子費耀色。.....費耀色!就象是他!跟兩年前跑來
給容姑報信的小韃子一模一樣!只是長高了半個頭。
夢姑心慌氣短,瑟瑟發抖。兩年多來,第一回踫到了一個熟人!她眼裡突然
涌滿了滾燙的淚水。.....但是,會不會弄錯?他肯不肯理我?我這低賤的奴婢!。.....
夢姑暗暗一咬牙,豁出去了!她走出侍女室,急中生智,裝作低頭尋找東西,慢
慢往柏樹林挪去。景運門侍衛懶洋洋地看她一眼,沒理會,只顧和門裡太監繼續
小聲聊天。
夢姑一步步接近了那個人,只覺心要從嘴裡跳出來。她緊緊按住胸口,突然
一抬頭,用她自己都覺得生疏的聲音抖抖索索地問﹕"小爺,有沒有看見一張繡花
絲帕?"那"小爺"不在意地回頭,說﹕"沒有!。....."可他立刻張大了嘴,眼睛
瞪得銅鈴大﹕"你,你。.....是夢姑姐姐?"“費耀色!。....."夢姑只叫了這一
聲,喉頭便哽咽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費耀色顧不得許多,忙問﹕“你在哪裡?怎麼進宮來了?"“我。.....在安
王府為奴。.....今天隨福晉來。....."“沒有見到容姑姐姐?"“她!她在哪裡?
快告訴我!她還活著嗎?"夢姑一把拽住了費耀色的胳膊。
費耀色忙說﹕"別急,聽我告訴你。....."就在焚化大禮的前一天,費耀色隨
筆帖式一同去景山送獵鷹,那是大行皇後生前最喜歡的一只海東青,要為她殉葬。
同時送去的還有兩只白貓、一籠金絲雀、一籠相思鳥。他們被領到景山半山
腰的一所屋子裡,那屋子窗戶都釘得死死的、糊得嚴嚴的,誰也看不見裡面的景
況,但他們都知道,裡面關著與貓、鳥同命運的殉葬人。
費耀色他們快要離開時,忽見一名總管太監領人匆匆走來,對看守的衛士說
了幾句什麼,衛士便進到屋裡,不一會兒押出一個神誌昏亂、衰弱已極的宮女,
來人便把她半攙半拽地帶走了。費耀色幾乎跳起來,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那宮女就是容姑!
焚化禮上,費耀色也仔細辨認過,殉葬眾人中確實沒有容姑。他留心打聽,
一個偶然的機會,上司們閒談中透出內情﹕太後身邊的蘇麻喇姑稟告太後,說容
妞兒曾犯有過錯,不配殉葬,又說她疑惑容妞兒不是旗下姑娘,那就更不配隨大
行皇後去了。太後立命查究,很快查清了底細,容妞是冒名頂替的奴婢!皇上大
怒,把容妞原主家夫婦斬首示眾,容妞沒有留在宮裡的資格,給攆出去了。
"......她出去以後的事兒,就再也不知道了。....."費耀色說到這兒,神色
突然有些慌張,趕緊小聲說﹕"來人了!。.....有了容姐姐消息,早早告訴我!。.....
"“費耀色!"隨著這聲大喝,一個頭目模樣、眉毛粗重的人快步走了過來,一把
扳住費耀色﹕"不許跟奴婢下人搭話,你又忘了!你調的鷹呢?飛啦?怎麼跟上頭
交差?混帳東西!"他怒沖沖地抬手就是一鞭子。
費耀色抬胳膊護住頭臉,鞭子抽在他的背上。他直跳起來,大哭大喊﹕"她丟
了帕子問我見到沒有,也怪我嗎?鷹飛了有什麼稀罕,三阿哥要我撒開來調馴的,
不信去問三阿哥,干嗎打我?嗚。.....誰不知道我費耀色是尚膳監養鷹鷂處年歲
最小的當差人,你雷公打豆腐,專揀軟的欺負啊!嗚。....."他故意把自己當差
的處所詳細說出來,偷偷對夢姑眨眼,大聲哭叫著。
一聽三阿哥三個字,頭目先就軟了,可又不肯立刻低頭,故作不耐煩地說﹕
"別哭了,我不打你就是。可你撒了鷹,飛跑了怎麼辦?海東青啊!我也得跟著受
罰!"費耀色歪著頭不屑地瞪他一眼,轉身對天空打了個尖而響亮的 哨,那只遠
遠地落在大松樹頂端傲然雄視的鋼灰色鷹,展開雙翅,"呼"地飛了起來,在他們
頭頂盤旋了兩圈,輕輕落在了費耀色肩上。
"嗨、嗨,好小子!"小頭目高興了,連忙向費耀色表示好意﹕"算我打錯了,
請你喝酒行不行?把你這手教給我......"小頭目摟著費耀色的肩膀,兩人向南走
了。
夢姑對費耀色的背影看了好半天,慢慢走回侍女室,心裡高興得亂哄哄的。
親人!同胞妹妹!活著,逃脫了可怕的無情的火,活著!她想跑、想跳,想扯開
嗓子大喊大叫!但她什麼也不能做。她躲進侍女室的一個小小的、昏暗的角落,
面向冰涼的牆壁,先把滾燙的雙手貼上去,接著又把火熱的面龐貼上去。她興奮
得心裡難受,對著牆壁輕輕笑著,淚珠撲簌簌直滾下來。她的暗黑如墨的心裡,
透進了一絲希望的光亮。
她的女主人此時心裡卻涼了半截,因為太後不肯把冰月還給她。太後微微笑
著,慈祥得使你不能有一點不滿,說出的話,即使反對的人聽了也不能不連連點
頭﹕"......我老了,就喜歡孫子孫女們陪著我,看他們玩耍聽他們笑語,也是晚
年一樂呀!小冰月最惹人愛了。前些日子我受風寒,門窗緊閉著防風吹,冰月倚
在我懷裡說﹕'皇阿奶冷,所以怕風,對嗎?可是風也怕冷呀!'我問她風怎麼會
怕冷呢?她挺認真地瞪大眼睛說﹕'風要是不怕冷,為什麼也喜歡往人懷裡撲?'
你看看!。....."她說得滿臉綻開了笑紋,撫了撫頭發說﹕"多乖的孩子!我這當
阿奶的,怎麼舍得身邊少了這麼個寶貝喲!"安王福晉只好陪著笑,心裡卻有點發
酸。太後好象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說﹕"還有一層,你一定想過了。冰月已是公主,
名分一定,不好降尊了!。....."那拉氏連連點頭。這時太監稟告安親王求見,
莊太後笑了,說﹕"果然來了,進來吧!"岳樂進宮,一見妻子在座,先就沉下臉,
向太後跪安後,便向福晉說﹕"你回去吧。"福晉還想對丈夫念叨幾句,要討冰月
回府住幾天。岳樂面色很難看,根本不想聽她講話,立刻阻止她說﹕"我有正事謁
見,你在這裡不便,快向太後跪辭。"福晉雖然滿心委屈,還是聽話地向太後跪安。
太後一直微笑地望著他倆,聽他們說話,見福晉告辭,也沒挽留的意思。
福晉剛走,岳樂就急忙說﹕"太後,皇上仍是不肯相見。
不過今天有所不同,有一小沙彌來傳皇上聖意,命我來見皇太後,說皇上有
事委托了皇太後。"莊太後沒有說話,只對蘇麻喇姑做了個手勢,蘇麻喇姑走進寢
宮,回來時手中捧了一只瓖嵌著黃金掐絲龍鳳的玉匣。
太後就著她的手打開匣蓋,翻出一張紙,一聲不響地遞給了岳樂。
岳樂接過一看,就認出了皇上那蒼勁有力的字跡,題為"行痴和尚上聖母皇太
後書"。才看了幾行,岳樂的臉都發青了,不等看完,他已經雙膝跪倒在太後面前,
身上如發寒熱病似的一陣陣顫抖,說﹕"太後明鑒,岳樂若有此念,天打五雷轟!
"行痴和尚在上書中,除了告不孝之罪和表示斷絕紅塵之外,中心是要岳樂主持國
政,如果太後認可,他將禪位給岳樂。
莊太後笑道﹕"起來吧,不值得這樣。我要是疑心你,也不會給你看了。"岳
樂抹去脖子上流淌的冷汗,遲疑地說﹕"可是--,怎麼辦呢?皇上他什麼話也聽不
進,誰也不肯見。.....”莊太後斂起笑容,沉思道﹕"不到火候,急也無益。去
年金陵危急就是這般模樣。越勸越不聽,越壓跳得越凶。但他畢竟不笨不傻,靜
下心來自會明白的。"岳樂心中仍不安定,說﹕"這一次不同以往。董皇後去了,
皇上他傷心過度。....."太後長嘆一聲﹕"唉,連你也不明白!他這樣,難道僅僅
為的是烏雲珠嗎?。....."岳樂一驚,迷迷茫茫的心裡忽然明亮了,一陣心酸、
一陣心痛,眼淚"刷"地落了下來。
半天,太後抑住悲酸,重新平靜下來,說﹕"要江山還是要美人,況且是已死
的美人?但凡醒悟,不難選擇。縱然他一時不悟,有內閣、六部和議政會議,國
事還不至於因此停頓下來。我看要他省悟,恐怕解鈴還需系鈴人。"“太後的意思
是。....."太後笑了﹕"行痴和尚的師父玉林通昭即將來京,派得力大臣出京相迎
吧!"果然如皇太後所料,沒過幾天,十月十五日,國師玉林通昭到京,幾乎是下
馬就直奔大內萬善殿;十月十六日,皇上回宮;十月十平日,象沒事人似的,皇
上一早上朝,處理國事,心氣平和,神態自然、寧靜。確實,他從此不摘帽子,
人人都知道他背後不拖辮子,但誰敢看一眼呢!
所有的人又松了一口氣,危機總算過去了。
後來侍從太監稟告皇太後,玉林國師處理此事極為干淨利落,勸皇上還俗也
不過用了三五句話。
玉林一進萬善殿,立刻命他的徒子徒孫們把 溪森捆綁在石柱上,四周架起
柴禾,因他竟敢替皇上落發,準備點火燒他。隨後,玉林進了他的小徒弟行痴也
即福臨的方丈室。兩人一見,光頭和尚與光頭皇帝相對,玉林縱然心事重重,也
忍俊不禁了。而福臨呢?又是一場開懷大笑。
福臨立即對玉林說﹕"朕思上古,唯釋迦如來舍王宮而成正覺,達摩舍國位而
為禪祖。朕欲效法,師父以為如何?"玉林搖頭,正色道﹕"若以世法論,皇上宜
永居正位,上以安聖母之心,下以樂萬民之業。若以出世法論,皇上宜永作國王
帝主,外以護持諸佛正法之輪,內住一切大權菩薩智所住處。"福臨默然沉思。殿
外呼喊聲喧鬧一片,堆起的柴薪已經點著了火, 溪森念佛聲蓋過了所有的嘈雜。
福臨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忙道﹕"師父不要怪罪師兄,是朕命他淨發的。"“怪不
怪,無需細究。除非皇上蓄發, 溪不能無罪。"煙火騰起, 溪森已被裹在其中
了。福臨無可奈何地笑道﹕"饒了師兄吧!朕靜聽師決就是。" 溪森得救了。代
價便是福臨蓄發還俗。
以為危機過去的人,又高興得太早了。蓄發後的皇上象是換了個人。他對國
家政事失去了興趣,再沒有從前勵精圖治、勤政愛民、日理萬機的勁頭了。上奏
本章堆積如山,他懶得批閱;大臣們求見,他也不高興翻膳牌。他整日不是看書
便是參禪,此外便是打獵出巡。在宮內,他對皇太後恭順如舊,但對後妃們極其
冷淡。只有小董鄂妃,被他天天翻牌,召往養心殿,引起後妃的強烈忌恨。在朝
廷內,他好象把對濟度的憤概和對董皇後早逝的怨恨一古腦兒撒在滿洲親貴身上,
對他們格外疏遠,也格外嚴厲。許多滿大臣都害怕皇上又要搞什麼新花樣,大有
惶惶不可終日之感。
他幾乎不再提起董皇後,也許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會漸漸把往事忘卻。
可是,十二月初,玉林通昭歸山時,皇上賜給他御筆親書唐詩一幅,筆墨淋
灕,仿佛滴著淚珠﹕"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
江南數千裡。"…。..四按照慣例,各衙門臘月二十三封印,要到次年元宵節後才
開櫻這二十來天的年節,京師自然熱鬧非凡,喜氣洋洋。
元旦前後這幾天,爆竹聲徹夜不停,路上官轎、車馬、行人比平日擁擠百倍,
百官朝賀,士民走訪親友、祭祖祀神。至於南城、琉璃廠、前門一帶,更是百貨
雲集,人山人海。滿街花燈、銲棚,鮮紅的春聯,五彩的門神,烘托著新衣新帽
的游人;賀喜聲、歡笑聲、叫賣聲,和著鑼鼓秧歌,一片沸騰。大有太平昌盛景
象。
順治立朝以後,物價一年比一年降低,漸趨平穩。白米,從初年的每石紋銀
五兩,降到如今的每石一兩五錢。麥子,由每石二兩降到如今的一兩;每匹布由
五錢降到二錢上下;鹽,由每斤一錢降到每斤一分;豬肉由每斤一錢二分降到每
斤五分左右。物價穩則人心定,京師繁華也就不言而喻了。遇到歲首元旦佳節,
無論官民,自然都要暢意一歡。
過了初三,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府中來客才漸漸減少。初四這天,傅以漸夫
婦本想謝客休息,卻又來了兩位興致很高的客人。一位是龔鼎孳的夫人顧媚生,
當然由素雲接到內室相侍,說笑了一個時辰,便告辭而去;另一位是翰林院掌院
學士、禮部尚書銜的王熙。王熙與傅以漸從前交往不多,自順治十五年改內三院
為內閣、設立翰林院之後,兩人都因體製變革而高升,傅以漸拜殿閣大學士,王
熙掌翰林院,並都得到了皇上的寵信,他們之間也就逐漸成了知交。他們在許多
重要事情上都能常常互通消息,並且談到過子女的婚姻之約。
王熙去後,日已當頭,傅以漸沉思著慢慢走回寢處。一進中堂,意外地看到
素雲已端坐窗前長幾之旁,面前羅列長卷、畫幅和畫冊,正在那裡悠哉游哉地玩
賞。素雲見他進來,抬頭莞爾一笑,說﹕"什麼話說這麼長時間?怎麼不留他用餐?
"“哪裡能如此草率!況且你有什麼拿手好菜留客?"“別的不說,只我親手燒一
道西湖醋魚、一道南味燒鵝,就叫他雙腳離不得傅宅。如何?"素雲笑著說。
“好,不如犒勞了我吧!"傅以漸笑呵呵地說。素雲很久沒見到丈夫這麼愉快
地笑了,心裡也很高興,親自為他斟了熱茶,端到他面前,道﹕"你象是很開心。
王熙帶來什麼佳音?"“你這雙眼睛啊!真厲害!"傅以漸笑笑,放低了嗓音,"昨
天皇上召王熙去養心殿,講論了一個多時辰。王熙很是鼓舞。他方才還在說,身
為漢官,一介庸愚,竟荷蒙高厚之恩,任以腹心,雖生生世世竭盡犬馬,也不足
以答萬一。"“那是恩寵特重了。不知講論些什麼?"“這,他當然不敢說。但聽
口氣,皇上似有振作之舉。"“哦?你是在為此高興?"“可不是!皇上也真該振
作了,一年多不專心理事。....."“一年算什麼!前明的皇上,一個個幾十年藏
在深宮,從不視朝,一個大臣也不認識。....."“皇上畢竟是英明之主,那些昏
王豈可同日而語!只禁朋黨、禁中官干政兩件,就是有鑒於前朝亡國而施的善政,
何況皇上多年勤政,事必躬親。也是近年多事,難免。.....唉!好在皇上有心收
拾,一旦振作,自然見效。"素雲又慢慢回到窗下翻看拾掇那些書畫,說﹕"即使
皇上奮發,你又能有什麼作為?你們內閣職責,不過是批本,批本無非援引舊例
、照此辦理罷了。這份差使,即便讓一庸人去做,也可成為大學士,可惜了你這
份才具。。.....除非把六部移至內閣之下,如同唐代六部之於尚書省一般,那你
這大學士才象是尚書令,稱得起名副其實的宰輔呢!。....."傅以漸笑著輕輕說﹕
"王熙今天言談中,就有這番意思。
細細揣摩他的話音,似乎是他和皇上講論的主要內容哩!"素雲把目光從畫卷
移向傅以漸﹕"那麼,議政王大臣能依嗎?六部滿尚書能依嗎?近日滿洲親貴憤懣
之情溢於言表,安王大受冷落,你知道不知道?"傅以漸的笑意凍結在唇上。他知
道,親貴們早就不滿皇上違祖製近漢俗,近日又增加了寵妾和佞佛兩條罪名,指
的當然是董皇後之喪和皇上削發修行。在他們看來,皇上失德不謂不大,所以他
們的怨豈不能不深。他們的怨氣撒在安王頭上,今年皇室元旦祭祖、走謁親友,
安王府竟冷冷清清,極少親友賀年,尷尬萬分。。.....“好了,我的大學士,別
發愣了!"素雲笑吟吟地曼聲說﹕"你來看看這卷畫,我把它掛在書房好不好?"傅
以漸湊過去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卻走不開了。這是一幅描繪江南春色的山水圖。
迷韉難趟懞砌啊 那崛岬拇悍紜ぉ疔旨淶囊 湮 顧僕腹 嫦蛩 死矗
使他不禁想到了"杏花春雨江南",想到了"春風又綠江南岸",想到了"春江水暖鴨
先知"......門吏領著內閣一名筆帖式在門外求見。傅以漸連忙出見,筆帖式向大
學士跪稟道﹕"御前侍衛傳諭﹕皇上昨夜不豫,今日病情加重,大學士和九卿明晨
齊集後左門問安。"傅以漸頓覺心頭發慌,但維持著表面的鎮靜莊重﹕"皇上是何
病癥?"“高熱不退,煩躁不安,尚無確診。"“去吧!"筆帖式走後,傅以漸忙回
內室,把這消息告訴了素雲。當晚,夫妻倆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
次日黎明,諸王公、內大臣、內閣、部、院、翰、詹、卿、寺、科、道各衙
門官員,齊集後左門請安。正處新正之際,但宮殿各門所懸的門神、對聯都已除
去,彩燈彩飾也都收起。百官見此情景,知道皇上的病沒有起色。一名總管太監
匆匆從宮裡出來,與幾名議政王大臣低頭耳語,神色很是倉惶。這一切成為無形
壓力,使空氣十分沉重。跪在內閣序列中的傅以漸,只覺身上一陣陣發冷,面孔
又火辣辣地發燒,心裡很亂。他聽到某種響動,側臉看時,竟是欽天監監正湯若
望跪在那裡發抖,蒼蒼白發白須白眉,把他的面容遮去了一大半,但仍能看出他
發自肺腑的深深悲哀。
傅以漸代表百官朗聲跪奏﹕"今當臘盡春來,寒暖交替之時,聖躬違和,臣等
微忱,恭請皇上避受風寒,靜養珍攝。一應本章盡送內閣擬議請旨,皇上請放寬
心。願皇上早日痊愈,則國家萬民之大幸也。"跪著的百官同聲奏道﹕"願皇上早
日痊愈!"御前侍衛對眾人說﹕"稍侍。"他轉身要回養心殿轉奏,又有人顫抖著嗓
子喊道﹕"請等一等!"那是湯若望。他流著淚請求御前侍衛轉奏皇上,允許他這
位老臣覲見萬歲。
不多時,御前侍衛轉來,向百官傳達了皇上的口諭﹕"朕偶感風寒,一二日內
可望痊愈。爾等所奏,朕已具悉。部院各衙門齊奏本章,一並送內閣大學士處即
可。"御前侍衛又轉向白發蒼蒼的湯若望,傳達了皇上的答複﹕湯瑪法忠心耿耿,
皇上感念至深,待皇上病體好轉時,一定召瑪法進見。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們惶惶不安地商議著。慈寧宮首領太監捧來了皇太後懿
旨,諭令釋囚犯、減刑獄、免死罪;要求傳諭民間不許炒豆、點燈、潑水。此刻
眾人恍然大悟﹕皇上出天花了!
天花,這令人談虎色變的可怕的病癥!皇上以二十余歲的成人而患天花,危
重至極啊!王公百官頓時心慌意亂,聚在那裡愁顏相對,誰也沒有辦法,誰也說
不出話,陣陣寒風吹得人五髒六腑都冰涼冰涼的了。後左門,如同一座小金殿,
雕梁畫棟、富麗莊重,聚集了數百名冠服整齊的國家大臣,此時卻象一個人也沒
有似的寂靜。
安親王最後說了一句﹕"久聚無益,散了吧!"人們這才各自出宮,竟也沒有
一個人再說一句話。
湯若望卻不肯離去,他要內監替他帶給皇上一本畫冊,並替他轉奏皇上﹕"陛
下靈魂的永久福樂,現在已到了很危急的地步,我不能不為此著急。請陛下至少
把這文本閱讀一遍,這是人類死後的情景和天國的永生啊!"內監一向尊重這個老
教士,答應替他轉奏。半個時辰後,內監回來了,告訴湯若望,萬歲爺讀了那文
本,深深感嘆了一番,並要他向湯若望傳達這樣的口諭﹕"朕知道湯瑪法是真心愛
護朕的。但由於朕的許多罪惡,朕已沒有見上帝的資格。
朕若能康複,或許願意信奉瑪法的天主。然時至今日,痘疹凶險,萬不容朕
行此事了。....."湯若望老淚縱橫,唏噓不已,不住地用本國語言情不自禁地反
複念叨著﹕"主啊,寬恕他吧!。....."然而,皇上還有話對他的瑪法說﹕"傳諭
湯瑪法立即往慈寧宮叩見皇太後,有要事相商。"勞累和傷感都不能使年邁的傳教
士卻步,他立即隨著內監往慈寧宮去了。
皇太後容色疲憊、憔悴,眼睛已經紅腫,坐在御榻上以手撐額,輕聲啜泣。
她的憂傷、恐懼,隨著一聲又一聲的深深嘆息透露出來。蘇麻喇姑一面自己抹淚,
一面給她披上一件深藍色的貂皮披風。正殿裡過於空曠冷清,雖然生了好幾盆火,
仍比寢宮冷得多。
太監一報告說湯若望進宮,太後立刻抹去眼淚,坐直腰身,雙手靜靜放在膝
上,一股英睿的氣度便從她身上驅走了愁容悲淚形成的老態。她恢複了平日的穩
靜、從容,只是常常閃現的溫和笑容卻完全消失了。她請湯若望坐下,宮女們獻
上了奶茶。
太後不等湯若望說通常的謁見詞,便開門見山地說﹕"瑪法,皇帝病篤,繼位
的太子還未詔封。我督促皇帝,他卻提出一位堂兄。我與諸王商議,父子相承是
正理,繼位者必須是皇子。皇帝想知道瑪法的見解。"湯若望心中澎湃著熱浪。這
樣的大事竟來徵求他的意見,足見福臨內心深處對他還保持著少年時代的依戀。
一切嫌怨委屈霎時都消散了。他噙著熱淚,簡直沒有怎麼尋思,慨然道﹕"子繼父
位、父子相承,是中國自古的大道,也是西國乃至天下的大道。太後所見甚明,
應立皇子!"莊太後點點頭,說﹕"皇六子三歲、皇七子兩歲、皇八子剛出生十三
天,不足論了。皇五子順治十四年十一月生,今年四歲;皇二子順治十年七月生,
今年八歲;皇三子順治十一年三月生,今年七歲。皇五子、皇二子的母親都是庶
妃,皇三子的母親是景仁宮康妃。這孩子極聰明,好讀書,善弓馬......"莊太後
覺得自己說得多了,停了停,問﹕"瑪法你看,諸皇子中誰能當大任?"湯若望當
然聽得出太後的意向。如果太後所說確實,不帶偏愛,皇三子應是最合適的人眩
但他不願意就這樣附議皇太後,自低身份。所以,思索片刻後,他說﹕"據我所知,
諸位皇子中,唯有皇三子已經出過天花。如皇太後所說,他又聰明過人,勤於學
習,那麼老臣以為,皇三子繼位比其他皇子繼位更有利於大清帝國的穩固。"在當
前局面中,這難道不是一個最令人信服的、可以擊敗任何競爭者的理由?湯若望
舉足輕重的建議,促成了這一個了不起的決斷。只是皇太後也罷、湯若望也罷,
此時絕沒有料到,他們決斷要繼位的小皇子,將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之
一,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歲月裡,他使中國成為東方最強大的帝國,給災難深重
的黎民百姓開闢了百年的和平與安定的局面。
太後對湯若望的意見非常滿意,尊敬地站起身,命太監攙送湯瑪法出殿,並
用肩輿將他一直送出紫禁城,又一次給這位德國傳教士以極高的禮遇。
一樁重大的事情解決了,太後鬱悶的心略略輕松了些。但是事情還多得很,
還得她一樁一件地處理。她是太後,不是皇帝。但此時,她的決策和她的事情,
比皇帝的更加重要和繁忙。虧得當年草原生活給她帶來極好的身體素質,不然,
這樣凶猛的感情沖擊和紛至沓來的事務,她是絕對吃不消的。
蘇麻喇姑趕緊給太後送上熱氣騰騰的鮮奶茶、奶瓶子和幾樣精美的點心,並
遞給她一個嵌翡翠紅瑪瑙的銀手爐。太後把手爐放在懷中,慢慢喝著奶茶、吃著
點心,仍在默默地思考著什麼。等她吃罷茶點,蘇麻喇姑上前收拾了家什,讓宮
女們端走,隨後用滿語問﹕"太後,要召皇後來嗎?"太後搖搖頭,輕輕地說﹕"傳
董鄂妃。"蘇麻喇姑不敢抬頭看她,悄悄退下去傳太後旨意。
董鄂妃來了。她越來越象她的姐姐,連表情和動作都有幾分相似。只是眼睛
沒有她姐姐那麼靈活聰慧,氣質上也象缺點什麼。不準確地形容,那便是少了董
皇後的雍容大度,和那一團令人起敬的儒雅的書卷氣。她還年輕,才十八歲,剛
剛進了妃位。向太後跪安後,她拭著淚眼低頭站立,心裡有幾分惶恐。皇太後鄭
重其事地單獨召她到慈寧宮,這還是頭一次。
"到養心殿去請安了?"太後問話很是平穩。
"是。"
“你看,皇上的病可望痊愈嗎?"
董鄂妃嗚咽著﹕"妾妃恨不能以身代皇上受病。....."太後眼裡閃過一道強光,
隨後又收斂了,反問一句﹕"真的?"“只要能為皇上添壽,妾妃情願折自己的壽
數!"“哦。....."太後略一沉吟,斷然問道﹕"如果皇帝眼下就歸天,你怎麼辦?
"“我?"董鄂妃吃驚地瞪大眼睛望著太後,心頭怦怦亂跳。
"你不是他最寵愛的妃子?
"我。....."董鄂妃低下頭,傷心地又吐了這麼一個字。
“這不是已經招來東西六宮的許多忌恨了嗎?你如何能獨善起身,如何自保
呢?。....."董鄂妃潸然淚下,雙膝一軟,跪倒了,直哭得渾身哆嗦。
"這又為什麼?"太後蹙起眉頭,突然又一揚眉梢﹕"你是不是有孕了?"董鄂
妃連連搖頭,抬起美麗的、滿是淚水的臉,象一朵春雨中的梨花﹕"太後,妾妃就
是到死也不能明白。.....都說皇上寵愛我,無非是天天召我到養心殿去,皇上讀
書,叫我給他送茶;皇上寫字畫畫,叫我給他磨墨;皇上打坐參禪,叫我侍立一
旁,說是佛邊天女。話不多說,笑容少見,更沒有......"董鄂妃縮住口,臉迅速
地紅了,直紅到耳根。
"怎麼?"太後驚異了,"你是說他不曾與你同床?"董鄂妃頭更低,臉更紅,
聲音更小﹕"每晚。.....都是在一張床上睡的。.....可他象是塊冰,任你費盡心
力,也休想化開半分。。.....他從不理睬我,倒頭便睡,直到天明。....."“竟
是這樣!"太後不勝驚駭,"有多久了?"“自姐姐仙逝以後,便是這樣。....."太
後呆了半晌,極受震動。她的多情的兒子,竟又如此無情!他真不該投生在帝王
家啊,多少煩惱,多少憂傷!。.....太後慢慢抬起手,說﹕"去吧。"董鄂妃跪辭,
捂著紅紅的臉兒,抹著一陣一陣的淚,退下了。
莊太後了解兒子,相信這是真的。別人呢?東西六宮的妃嬪貴人們相信嗎?
皇後相信嗎?。.....旁晚,養心殿傳出消息,說皇上病勢減輕,熱度漸退。宮裡
一片歡喜。皇太後領了後妃們前往探視。
福臨擁被靠坐在床頭,看上去衰弱、消瘦,膚色變得蒼白而透明,仿佛蒙了
一層薄冰,烏黑的眼睛裡兩點冷冰冰的光卻非常穩定。他先向太後笑道﹕"額娘,
兒子不孝,累你許多煩惱苦痛。....."太後強笑著坐在福臨床前,說﹕"年來多事,
勞累也是常情。母子間何需說這樣的客氣話。"福臨笑了一下,說﹕"二十四年養
育教誨之恩,容兒來世報答。萬求額娘恕兒今世不孝之罪,願來生仍與額娘成為
母子,另開一番事業。"太後忍淚安慰道﹕"你眼看好了起來,還要這樣說話!"
“好了起來。不錯,我是要好起來了。"福臨看一眼床腳邊站立著的皇後和康妃,
兩人便走到床前跪下,含淚道﹕"給皇上請安。....."福臨平靜地說﹕"日後,贊
襄皇太後、輔佐幼主,便是你們的事了,望盡心盡力。....."康妃心如刀絞,突
然撲上前去,緊緊抓住福臨的雙手摟在自己懷中,放聲痛哭。她的動作一下子撕
掉了她歷來冷冰冰的外衣,把她自己也不全理解的真情猛然噴發出來。她悲痛欲
絕地仰面望著福臨,淚如泉涌地喊著﹕"把我帶去吧,我不願離開你!哪怕你不理
我,不愛我,打我,殺我!。.....我情願!死也情願!。....."她哭得從頭到腳
劇烈地戰抖著,她那烈火般熾熱的真情的吐露,使在場的人都掉淚了。
面對這個熱烈的、幾乎不認識的康妃,福臨無限感慨,嘆道﹕"你不能去。皇
三子即將繼位!。....."“啊!"聽到皇上親口宣布,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
嘆。皇太後是由於欣慰,皇後是因為在意料之中,妃嬪們覺得心裡踏實了,康妃
卻是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哭得更凶,幾乎喘不過氣來。
福臨小心地從康妃手中抽出右手來握住皇後的手,望著她們兩人說﹕"不要哭,
不要哭了。.....朕對不起你們。但這不能怪朕,朕的本心原不想害你們,只是無
法違拗自己的本性罷了。.....但願你們來生再不要投胎富貴人家,去嘗一嘗人間
的情愛吧!。.....小珠兒,小珠兒呢?"自從姐姐去世,再沒有聽到這樣親切稱
呼的董鄂妃,連忙從眾人背後走了過來。福臨想放開康妃的手,但康妃緊緊握住,
只管把臉貼在上面哭泣。福臨便又抽出右手來握住了董鄂妃的小手,靜靜地笑道﹕
"半年多了,你枉擔了虛名,也虧你一聲不響,默默忍受。你和你姐姐長得太象,
心地也一般無二,世間、宮中怕是都容你不得的。與平日後受百般苦痛,不如跟
我一起去吧。我們一起去見她。"董鄂妃這時反倒不哭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
皇上,神色堅定,連連點頭。
福臨的目光越過皇太後,越過面前粉白黛綠的後妃們,環視著床頭幾上堆積
著的許多圖書、畫卷,長嘆一聲,說﹕"朕將去矣!獨念茫茫泉路,能讀書否?悠
悠來生,解讀書否?
......"只在此刻,他眼睛裡的冰仿佛消溶了一點,沁出了兩滴冷淚。但他很
快抹去,仍用冷靜的聲調說﹕"皇額娘,朕已想好皇三子的名字,就叫玄燁。"次
日,正月初六。三鼓剛過,王熙已急急忙忙奉召來到養心殿,此時的福臨渾身滾
燙,臉龐猩紅,但神誌還很清楚。
他躺在御榻上,用微弱的聲音對跪在榻前的王熙說﹕"朕患痘癥,勢將不起。
你可詳聽朕言,速撰詔書,就在榻前書寫。"王熙恭聽著,只覺得五內崩摧,淚不
能止,奏對竟不能成語,一片含糊,到最後,豈不成聲了。
福臨嘆道﹕"朕平日待你如何優厚,訓戒如何詳切。今事已至此,皆有定數。
君臣遇合,緣盡則離,不必如此悲痛。況且已是何時,安可遷延從事?"王熙勉強
拭淚吞聲,聽皇上口述,就御榻前寫成詔書首段。他見皇上說話困難,便奏道﹕
"如此撰詔,臣恐聖體過勞。
容臣奉過皇上面諭,詳細擬就,進呈御覽。"福臨點頭同意,把詔書大意講了
一遍,王熙便出殿往乾清門下西圍屏內撰擬去了。他寫好一段,便送往養心殿,
先後三次進覽,撰寫完畢後,日已漸落西山。御前侍衛告知王熙,所撰詔書已蒙
皇上欽定,皇上命學士麻吉勒、賈卜嘉二人捧詔奏知皇太後,然後將宣示王貝勒
大臣和文武百官。
王熙踉蹌著出宮去了。暮色漸合,輝煌的殿闕宮門在最後的一道陽光中,閃
著淒涼的光澤。環顧大內,竟沒有一點聲響。王熙心中悲愴無名,只覺那一陣陣
北風,比三九寒冬時還要刺骨!
王熙撰擬的遺詔,此時就放在慈寧宮莊太後的桌案上,她已經看過四遍了。
就這樣發布嗎?
不!那怎麼行!福臨的固執心腸,在遺詔裡也不減分毫。
"滿漢一體"的話,現在怎麼能寫在遺詔上?把六部放在內閣之下,撤議政王
大臣會議之製等等,這會造成什麼後果,激起什麼樣的反抗啊!
莊太後繞著桌案大步地踱來踱去,兩道烏黑的眉毛幾乎扭結在一起了。但她
心裡並不亂。她現在要做的,不僅是分辨是非,更要緊的是權衡輕重。
從內心深處說,莊太後是站在兒子一邊的。兒子所做的集權的努力,兒子學
漢文、用漢人,這一切都是為了江山永固、社稷長存,都是有遠見的舉措。但是
他太沉迷了!不分青紅皂白,全盤漢化,前明是怎麼滅亡的?而且他推行得這麼
專斷、這麼倉促,怎能不激起滿洲親貴的憤慨!
如今的情勢,漢族新服,滿洲方張。掌國柄者所懼怕的,在滿不在漢,怎麼
能夠逆時勢而為之?
至於要安親王輔政,那就連提都不能提了!不記得多爾袞輔政、濟爾哈朗輔
政留下的遺痛嗎?
不!遺詔決不能這樣發布出去。
可是,這是自己唯一的愛子的臨終願望啊!。.....莊太後一陣心酸,跌坐在
御榻上,雙手蒙住了臉。福臨幼年的面容姿態,福臨短短一生遭受的無數痛苦,
一時都從眼前閃過。他的歡樂,他的苦惱,他的暴戾,他的雄心,哪一樁不是她
這母親的延續,哪一件不緊緊連著她的心?做母親的,怎麼能不盡最大力量滿足
兒子的臨終囑托啊!白發人送黑發人,世上還有比這更使人心碎的事情嗎?。.....
淚水,象溪水似的,從她指縫間流了下來。.....然而,真的要把遺詔公諸王公大
臣,會是什麼後果?莊太後腦海裡出現了福臨登基前,八旗之間為擁立皇帝而發
生的那場劍拔弩張、幾乎流血的爭斗;出現了簡親王濟度那威嚴固執的表情;出
現了許許多多親貴和八旗將領憤懣、疑慮的目光。是啊,國家初定,邊疆的戰塵
剛剛消散,剛剛馴服的漢人中,還有許多不馴服的危險的眼睛,有南方的士族;
有力量日益膨脹的吳三桂、尚可喜、耿繼茂;還有遠踞海島,但時時威脅著大清
的鄭成功。.....這一切靠什麼力量去穩定?只有滿洲八旗啊!。.....不能因母
子私情而亂國家大事!不能以個人好惡迷惑了對天下大局、朝野時勢的判斷!莊
太後想到了丈夫的雄心,想到了自己的責任,終於站起身,用涼水洗了臉,擦干
淨臉上身上的淚漬,又換了一套寶藍色的繡袍,緩緩地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到桌
案前。
她推開王熙撰擬、經福臨欽定的遺詔,另外旗下宣紙,沉思片刻,伸出手,
毅然提起了筆。
正月初八,各衙門提前開櫻官員們黎明時分就應盥洗完畢,穿上朝服入署辦
公。但他們消息靈通的長隨回來稟告﹕天安門啟而複閉,只傳大學士、九卿及禮
部官員入朝,進門就摘帽纓,其余官員各散回家。
本朝製度,有了大喪官員才摘帽纓。皇上雖然患病,但是春秋正富,至於有
此大變嗎?職小位卑的官員們不知底細,心內惴惴不安,不免出門探聽,遇到熟
人,便互相訊問,但誰也沒有確實消息。眼看著內外城門盡閉,八旗兵卒一隊隊
戒嚴巡邏,大小街道行人寂寂,一派惶駭,他們又都趕緊縮回家中等候。
等到申正,太陽垂下西天,大內傳旨下來,召所有官員攜帶朝服入朝,先往
戶部領取素帛,然後在太和殿西閣門前集中等候。皇上駕崩的消息已經傳遍,皇
三子繼位的傳說也被確認,百官有了新君,心緒才比較安定了。
二更時分,皇太後親御太和殿,王公親貴、文武百官,按照大朝時的禮節和
位置,跪聽宣讀遺詔。當時淒風颯颯,雲陰欲凍,氣氛極為幽慘,不少人竟情不
自禁地嗚咽失聲了。丹陛上和丹墀下,各有一名宣諭官員在大聲宣讀,陣陣北風
把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送到每個人的耳邊﹕"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茲矣。
自親政從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忽,苟且
目前,且漸習漢俗,於淳樸舊製,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
罪一也;"朕自弱齡,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賓,教訓撫養,惟聖母皇太後慈育是依,
隆恩罔極,高厚莫酬,朝夕趨承,冀盡孝養。今不幸子道不終,誠悃未遂,是朕
之罪一也;"......"皇上的遺詔,便用這樣沉重的口氣,列數了自己的十四項大
罪,其中最使人震動的除了第一項外,還有﹕自責於諸王貝勒情誼睽隔、友愛之
道未周;自責不信任滿洲諸臣,反而委任漢官;自責於端敬皇後喪禮諸事太過、
逾濫不經,不能以禮止情;自責委任使用宦官,致使營私作弊,等等。
讀罷十四項大罪,宣諭官員聲音有些嘶啞,喘了口氣,宣諭遺詔的最後部分﹕
"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
三子玄燁,佟妃所生,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製,持
服二十平日,釋服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壟鰲拜為輔政大
臣。伊等皆勛舊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藎,保翊沖主,佐理政務,布告
中外,咸使聞知。"宣諭完畢,宣諭官鄭重地宣布﹕"奉皇太後懿旨,遺詔同哀詔
一起,遣官頒行天下!"聽諭時候,群臣匍伏,肅靜一片。宣諭一完,王公大臣、
文武百官放聲大哭。於是太和殿前,哭聲震天,和後宮那沸騰的哭聲相呼應,地
動山搖,日星隱耀。誰能從這滿耳哭聲中細細分辨號啕者的心境?有人為禮節而
哭,有人因知己感而哭,有人為今後日子擔憂而哭,也有人為松了一口氣而哭;
至於大多數滿臣和王公親貴,大約是心裡滿意,興奮得不能不哭了。
王熙冷汗如雨,裡外衣裳都濕透了。這顯然已不是他親手撰擬、由皇上欽定
的那份遺詔了。皇上面諭的重要內容,他當時特別精心地一條條記住,在措詞上
很下了一番功夫的。現在,除了個別句子是他的手筆,其他的都已刪除了。莫非
皇上一去,朝政就要大改大變了?只聽遺詔的口吻便可知道,日後輔政大臣將順
從朝內宗親,為滿洲八旗張目了。那麼國事將如何?天下萬民將如何?。.....還
有,他這個見到過皇上遺詔真本的人,又將如何?能不能善保頭顱?。.....趁著
百官痛哭的機會,王熙也愁腸百轉,放聲哭泣了。
受命的輔政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和鰲拜,滿臉悲慟,步履莊嚴地走
上丹陛,向諸王貝勒等跪告說﹕"皇上遺詔命我四人輔佐沖主,但從來國家政務,
都由宗室辦理,我等都是異姓臣子,何能擔此重任?願與諸王貝勒共任國政。"諸
王貝勒紛紛辭謝,康親王杰書代眾人答道﹕"大行皇帝深知四大臣之忠誠才干,委
以國家重務,詔旨甚明,誰敢干預!四大臣不必謙讓。請奏知皇太後,辭告皇天
上帝和大行皇帝靈前,便可受事。"四大臣謙恭地領命,進太和殿奏告皇太後去了。
不多時,皇太後命宣懿旨﹕"國家不可一日無君。諸王貝勒大臣及文武百官勿退,
候新皇登極。"群臣於是暫時散開,各歸值房和天安門內的官署。沒有去處的,都
在午門外露天席地而坐,靜候天明。四大臣已擬好誓詞,往大行皇帝殯宮前、往
團城正大光明殿皇天上帝前設誓,並焚燒誓辭。.....正月初九來臨了。風日晴和,
一掃昨夜陰霾。黎明時分,諸王貝勒、文武百官便身著朝服等候著。五鼓,鑾儀
使率官校到太和殿前陳設法駕鹵簿,千余人組成的儀仗隊伍,從太和殿直排出天
安門;樂部率和聲署陳設編鐘玉磬等大型樂器;儀製司郎中奉在京王公百官賀表
進殿內,陳設在左楹表案上;內閣中書奉筆硯陳設在右楹案上。天亮了,鴻臚官
引王公和一二品官入右翼門、引三品以下官員入左右掖門,東班由昭德門、西班
由貞度門同進到太和殿前,各自按品級就位。禮部堂官二人往乾清門奏請御殿。
午門上的鐘鼓響了。巨大而宏亮的聲音振蕩著,向遠方傳送,宣布紫禁城的新皇
帝即將登基了。
因在國喪期,中和韶樂設而不作,肅靜中,禮部堂官二人及前引大臣十人為
前導,領侍衛內大臣二人率豹尾班執槍侍衛十人、佩刀侍衛十人後扈,簇擁出一
位身著小龍袍、頭戴緞台貂尾三重冠皇帽的小小皇帝。他從容地、莊嚴地邁著步
子,小朝靴在龍袍下閃動著,走進太和殿,一步步登上了皇帝的寶座。他端坐龍
椅之上,兩條腿半懸在空中,但他的表情十分嚴肅、鄭重,完全不象一個七歲的
孩子。
階下三鳴響鞭,午門鐘鼓再次鳴動。王公百官的朝賀開始皇三子玄燁即帝位。
他就是康熙皇帝。
五
"......先皇帝不以索尼、蘇克薩哈、遏必壟鰲拜等為庸劣,遺詔寄托,保翊
沖主。索尼等誓協忠誠,共生死,輔佐政務。不私親戚,不計怨仇,不聽旁人及
兄弟子侄教唆之言,不求無義之富貴,不私往來諸王貝勒等府受其繢遺。不結黨
羽,不受賄賂,惟以忠心仰報先皇帝大恩。若各為身謀,有違此誓,上天殛罰,
奪算凶誅!"四位輔政大臣率領著文武百官,在乾清宮大行皇帝靈柩前齊聲朗讀、
共同發誓。殿內殿外跪滿了全身孝服的文武官員。殿內素幃垂地,兩廡白布簾張,
一陣陣徐緩、整齊的誓詞聲,使乾清宮越加肅穆、悲壯。.....“臣等奉大行皇帝
遺詔,務畢心一力,以輔沖主。自今以後,毋結黨,毋徇私,毋黷貨,毋陰排異
己,以戕善類,毋各執己見,以妨大公。"......宣誓的聲音,響遍京師﹕內閣官
員聚集武英殿,由大學士領誓;六部、翰林院、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院衙門,各
在官署大堂,由掌印官領誓;八旗勁旅、各聚集旗下帶甲官兵,在校場列隊,由
統領領誓。.....隨著哀詔發向全國,各省文武百官也都按照同樣的程序宣誓。各
處誓詞一式三份,一份宣讀焚化於大行皇帝殯宮前,一份赴正大光明殿焚讀於皇
天上帝前,另一份收藏禁中。
這一切,是皇太後接受四輔臣誓詞時授意進行的。
哀詔發往全國,官員必須在本衙門守製在喪二十平日,不許回歸私第,早晚
哭臨九天。百日國喪中,禁掛紅、禁宴樂、禁喜慶,違者治罪。於是喪禮的銀色
浪潮,從京師起,席卷了整個中國。
正月二十一日,大行皇帝的殯宮將移往景山壽皇殿。頭一天,就開始從東華
門到景山陳設大駕鹵簿。一般百姓凡有可能在這條路邊尋到相識人家的,都想借
地飽覽一番。但內城居民盡是八旗人家,漢人能夠攀識他們的極少,想要親眼一
睹這空前盛況,幾乎沒有可能。
柳同春卻獲得一個機會。
董皇後病逝,帶來了百日國喪。柳同春和同行們一樣,失業了。十二月開禁,
正逢除夕元旦,戲班生意十分紅火,班主還指望著元宵佳節大撈一把,不想又接
著來了第二個國喪。
同春是名角,平時尚有積蓄,不但自己度日,還能接濟幾個窮朋友。許多三
四流角色只得紛紛去打零工,以度過這艱難的第二個百日。
朝中有一名酷愛昆曲的貝子爺,早就想把柳同春羅致進他家戲班,柳同春多
次都婉言辭謝了。此時,他派一名管家邀柳同春到他府裡點對曲本,報酬待遇從
優,為日後請同春入貝子府戲班留下地步。同春百日內毫無進項,也想借此多拿
幾個錢接濟同行,便應承了。
貝子府在皇城內東華門外北池子,同春的住處是一座臨街的小樓,正可以清
清楚楚地觀看北池子的街景。正月二十這一天,管家早早地就來告誡同春,無論
如何都不能打開臨街的窗戶,否則將被治罪。但他又悄悄告訴同春,可以從窗戶
側面的一小塊玻璃那裡偷看,看的時候要關好門,不要被人發現。說實話,同春
除了失業的苦惱之外,對皇家的兩次喪事是不關心的,皇帝、皇後和他這個漢家
梨園子弟、卑賤的小百姓離得太遠了。可是看個熱鬧,他還滿有興趣。
"啪!啪!啪!"三聲帶著悠長尾音的響亮的炮仗聲,象在同春耳邊震動,把
他猛然驚醒,一瞬間,他忘記了身在何處。茫然四顧,小小的房間還籠罩在蒙蒙
曙色中,四堵白牆,一道門通向外間,從門簾的縫隙中,看得到外屋的火盆、窗
邊的書桌和桌上的一摞摞院本。他倏地想起了今天的大事!那三聲巨響,不是炮
仗,而是淨街的響鞭啊!他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就往外屋跑,貼在那塊玻璃上向外
瞧。天色陰晦,好象還在飄雪花,屋頂地面薄薄一層白。北池子整條街都已灑掃
干淨,寂無行人,只有無數頂子上戴孝、身穿素服的官員站在路邊,一個挨一個,
象一條白花花的長蛇陣,南不見頭,北不見尾。這想必是恭送梓宮的百官了。他
們起身比同春更早,還要在寒風中立候。同春想,皇上的官兒也不是好當的!
又三聲鞭響,百官在路邊跪下了。浩浩蕩蕩的鹵簿隊伍過來了。
開道二紅棍,黑漆描金,上粗下細,由身穿藍灰色布袍、頂子上紅纓全除的
鹵簿校尉雙手擎著,兩人一列,過去了十幾對;然後是二紅棍,形狀同前,但如
對半剖開一般。紅棍沒過完,府裡的管家悄悄來到,叫同春趕緊洗漱,他閂好了
門,端把椅子和小幾放在玻璃小窗邊,把帶來的早點、熱茶放在幾上,招呼同春
一道坐下,興致勃勃地共進早點,共看熱鬧。
開道棍後,武仗過來了﹕爛銀長槍十對,方天畫戟十對,戈十對,矛十對,
蛇首錐十對,盡是描金朱色旗桿;跟著的,是金光閃閃的鉞、星、臥瓜、立瓜、
吾仗各五對。兩人從沒見過這麼多叫不出名字來的武器,哪裡還顧得上吃茶點!
又一對開道紅棍,後面如同鋪天蓋地,錦綺輝耀、五彩繽紛,節、幢、酢
旌、旗、麾各五對,分黃紅藍白黑五色;各種扇﹕圓形、方形、兜狀、雲頭狀、
鳥翅狀,每式也分五色;各種傘﹕龍紋散蓮花散百花散圓散方傘,每式又各五色。
最後一對黃羅曲柄傘,結束了這浩大的如雲似霞的隊伍。
跟著過來了八十匹有轡無鞍的散馬,又接著二十多匹鞍轡俱全的御馬。鞍、
轡、鐙一律瓖金嵌珠,華麗無比。鞍首雕龍銜著一顆珍珠,怕有拇指大,鞍後三
顆珍珠嵌成三花形狀,也有青豆大校馬鞍上馱著枕頭,枕頭頂上也繡著口銜珍珠
的金龍。
兩個偷看的人互相比擬著珠粒的大小,驚嘆不已。同春忍不住小聲說﹕"這雕
鞍繡枕,哪一件都是無價之寶啊!"管家說﹕"可不是,拿去大丟紙,太可惜了!
"“大丟紙?什麼意思?"“焚化哇!就是燒掉!"“啊?!"同春瞪大了眼睛。
"噓,別說了!快看,駱駝!"
果然,幾十匹駱駝,繁纓垂貂,龐然巨物,每匹都馱著綾綺錦繡及帳房、用
具什物;後面跟著背弓插箭的騎馬侍衛數十人,又有捧著御用弓箭的侍衛數十人,
牽獵犬御馬的侍衛數十人。只看看那御用箭和御用傘袋吧!箭用烏黑的鴉翎粘金
製成,傘袋用的是黃色羅綺,凡是針繡縫縫處,都密密麻麻地貫穿著明珠。就這
一袋上的珠子,已不知可當民間多少百姓的口糧了!這些,加上後面侍衛手中所
執的赤金壺、赤金瓶、金唾壺、金盥盆、金盤、金碗、金交椅、金交床等物,金
光燦燦,奪人眼目。同春看得眼花繚亂,幾乎驚呆了。
管家小聲說﹕"這些都是大行皇帝御用過的,全都大丟紙!"同春嘆道﹕"太可
惜了!何必如此呢!"“大丟紙,就得大呀!"管家眉飛色舞﹕"前日聽小爺說,他
隨貝子爺進宮哭喪,親眼見到了宮裡的小丟紙。....."“還有小丟紙?"“頭七一
過,就要在宮門外焚燒大行皇帝用過的冠袍衣履器用珍玩。你不知道,那乾清宮
門外設了兩間大棚,東佛西道,豎起幡竿,晝夜念經作法事。小丟紙就丟在兩棚
之間,佛祖、道祖知道了,就會保佑大行皇帝。小爺說,連皇太後都親臨乾清門,
說是穿著黑衣袍,扶著石欄桿,哭得要昏過去的樣子,宮女太監跟著一塊兒哭,
百官跪在兩邊兒哭,遠遠聽著,後宮裡更是哭聲震天。.....焚燒寶器的時候,說
那火焰都是五色的,聲音象爆豆兒似的。那珍珠是著一顆爆一聲兒,爆了不曉得
多少萬聲兒啦!小丟紙都這樣,大丟紙還不......""來了!"同春打斷管事,叫他
快看。銀山雪浪也似的隊伍,排山倒海地涌了過來,送過一片震天動地的哭聲。
道邊跪迎的百官們放聲大哭,加入浩大的哀悼中。白花花的人群,簇擁著黃幔軟
金簾、騎著紫貂大座褥的靈輿,後面便是巨大的大行皇帝的梓宮,用朱紅錦袱嚴
密遮蓋著,象緩緩移動的紅樓。梓宮前有青布衣裳的童子二三十人,哀哀痛哭;
梓宮後面是乘馬執紼、白衣孝帽、哭聲不停的諸王、貝勒、貝子、公和滿、漢大
臣。梓宮後面還有一個較小的靈輿,隨著一個較小的棺柩,用紫花緞袱遮蓋著。
"後面那棺材是誰?"同春奇怪地問。
"喲,你還不知道哇?那是小董鄂妃,皇上駕崩,她跟著就從死了。朝廷賜號
貞妃。她是董皇後的妹妹呀!。....."“那,那些青衣童子。.....可是殉葬的?
"“這可不清楚。.....他們既能穿黑,大約是養在太後宮中的王貝勒子弟吧!哦,
你看,皇太後!"六十四名宮監,抬著一副素幔步輦過來了,由白衣袍、白首帕的
宮女們簇擁著。在周圍素白之中,皇太後穿一身黑緞喪服,非常醒目,她容色慘
白,目光凝滯,沒有任何表情,象一尊高貴而孤寂的石像。後面還有五輛素車,
六七輛青幔車,那顯然是後宮的皇後妃嬪和阿哥們了。
公主、福晉、命婦們的車轎洪流般涌過來後,哭聲變得尖厲而嘈雜,填滿了
北池子整整一條街。道邊百官哪敢仰視,還不如樓上偷看的兩名下人來得自由。
由於職務上的關系,管家對京師這些宗親貴族知道得一清二楚,絮絮叨叨地向同
春賣弄著﹕"......瞧見那輛頂上有翟鳥的車嗎?那是建寧長公主,就是下嫁平西
王之子吳額駙的那位公主,大行皇帝的親妹子......街東邊那輛車瞧見了嗎?那
是承澤親王福晉的,論起來,還是大行皇帝的親嫂子呢。.....瞧這邊這副輿,上
面帶八寶蓮蓋的,喏,就在眼皮底下,是安王福晉的。.....哎呀!你干什麼?你
瘋啦!"管家驚呼著,攔腰抱住了面帶瘋狂、要動手開窗的同春,用力一絆,同春
跌坐在樓板上﹕"你不想要腦袋,我還要活呢!"同春愣了愣,驀地躍起,再湊到
玻璃小窗邊。
沒有錯,是她,就是她!隨侍著那輛八寶蓮蓋輿的素衣丫頭,就是夢姑!
千辛萬苦,千回百轉,千尋萬覓,終於見到了一面!他想喊不敢喊,想開窗
又不準開,難道就眼看著她又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他的心跳得怦怦亂響,
起身就要下樓。管家一把扯住﹕"到哪裡去?你不知道闖禁要殺頭?"同春站住,
牙齒咬得格格響。
管家緩和了口氣﹕"你見到什麼人啦?這麼風風火火的,不怕出亂子?"同春
簡直不用現編,話已出口﹕"我妹子跟我失散五、六年了,剛才見她在那八寶蓮蓋
輿旁邊走著!"“那她是在安王府當差了。你去安王府打聽就是了。"“不行,我
得見見她。萬一看錯了人呢?"“倒也是。這樣吧,大丟紙過後,隊伍就要散了。
安王府的車仗還得從這兒過,你看準了,上去問一問。"同春看看街上,王公貴族
福晉命婦們的車仗已經過完,道邊百官也紛紛起立,準備跟大隊同往景山。沒有
別的辦法了,同春只好點點頭。
上午過去了。正午時分,陽光露出了雲縫。皇城內仍舊九衢寂然,一片淒清。
末正時分,景山那邊遙遙傳出長號嗚咽和說不清是鼓聲還是炮聲的沉悶震響。半
個時辰之後,旌旗侍衛、香車寶馬,如八月十五的大潮,從北池子奔涌而過,剎
那間填街塞巷。早早等候在路邊的柳同春,被這不可遏止的滾滾潮流沖得七歪八
倒,為了站住腳,他不得不緊緊貼著牆根。他急切地尋找著,恨不得長出四只耳
朵八只眼睛,可是眼前這人山人海,把他的眼睛閃花了,喧囂的車聲、馬聲、吆
喝叱罵聲,把他的耳鼓震得發木了。夢姑,你真是沙灘上的一粒石子,大海裡的
一根針,到哪裡去找啊?
到安王府,到那八寶蓮蓋輿的主人家去!
夢姑,等著吧,我就要來救你了!
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從景山回府時,心緒非常惡劣,一路悶悶不樂地坐在轎
裡,想打瞌睡卻毫無睡意。
四位輔政大臣已經很快地開始施政了。
在辦理大行皇帝喪禮的間隙,他們抓緊時機,以新君名義發了第一道聖旨,
曉諭諸王貝勒、文武大臣,說是朝廷將“詳考太祖、太宗成憲,勒為典章",並引
用大行皇帝罪己詔中"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多所更張"的話,表示"今當率祖製,
複舊章,以副先帝遺意"。
傅以漸和許多漢大臣,仿佛臨秋的草木,已經由此感到了寒意,料到朝廷將
有一番變更。他曾迫不及待地把這些新情況告訴夫人,素雲半晌不語,後來問他﹕
“你以為朝廷變更大不大?"傅以漸搖搖頭﹕"皇上尸骨未寒,他們要是大變,不
怕天下人之口嗎?"素雲半笑不笑地說﹕"未必吧?他們已忍了多年了。我看,你
不妨料它變更得大而又快!"果真應了素雲的話。輔臣發出的第二道諭旨,便是三
撤四複﹕撤十三衙門;撤內閣、翰林院;撤太常、光祿、鴻臚諸寺;複內三院;
複理藩院;添六科滿洲官各一員;添五城滿御史各一員。總之,凡是從明朝引用
來的政體製度都在被裁被罷之列,凡是祖製都要恢複。
傅以漸一班漢大臣心裡頓時涼了半截,和素雲又有了這樣一番對話﹕素雲說﹕
"這一下,議政王大臣們興高采烈了吧?"傅以漸勉強說﹕"你也不好這麼講。比方
撤十三衙門、驅逐內官,總是一項善政吧?前明宦官亂政,為害之烈聳人聽聞。
這一下去了後患。聽說逐出的太監有四千多人呢!"素雲冷冷笑道﹕"倒也算是一
樁正事,那還是因為十三衙門仿了明製。好戲還在後頭呢。.....你們漢臣就不想
想後路?"傅以漸苦笑道﹕"怎麼好這樣說話呢?先皇對我信賴始終,他們總不至
於把我一腳踢開吧!"素雲沒說話,只似笑似嘆地望著他,但目光裡的意思他完全
可以讀出來﹕"正因如此,你才前景不妙哇!"素雲到底沒把這話說出來,卻關心
地撫著丈夫的肩頭,道﹕"你去秋咳血,扶病理事。眼看入春了,可要小心。"傅
以漸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只好憂鬱地望著她,微微苦笑而已。
昨天,內閣又奉到第三道諭旨,涉及兩件事情,把大學士們都驚住了﹕一是
以簡親王濟度嗣子德塞襲爵;一是重新嚴申逃人法,恢複舊製,窩逃者斬首籍沒,
並連坐四鄰和鄉裡長。
簡親王德塞襲爵,表示著從濟爾哈朗到濟度一班人的勝利。而重新嚴申逃人
法,更將使天下震驚,難保不因此發生新的動亂。
傅以漸心頭非常沉重,當他把這些情況告知素雲時,她竟沉了臉不出聲,連
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今天在景山壽皇殿,面對大行皇帝的靈柩,傅以漸思緒萬
千,淚如泉涌。皇上去世才半個月,生前的心血已付諸東流了。..…轎停了,從
人打開轎簾,傅以漸步履緩慢地走進大門、二門、穿堂和內門,卻不見素雲象往
常一樣出來迎接。他按慣例在花廳裡喝著茶,歇了片刻,心頭煩悶,便站了起來,
背著手在屋裡踱步。他猛然在北牆邊停下,因為那裡懸著的畫卷換了一軸新的,
十分觸眼。畫上是大筆濡染的張果老,笑眯眯地倒騎著黑毛驢。一筆漂亮的草書,
在旁邊題了一首五言絕句﹕世間多少人,誰似這老漢?
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
傅以漸愣愣地站了半天,咀嚼著這二十個字的滋味。"凡事回頭看?。.....
我若回頭,看到的是什麼?皇上寵信,為政精明,雖然居官謹慎,但以漢人而得
高位,哪能不遭滿官親貴猜忌?。....."傅以漸想著,心裡"撲通撲通"直跳。這
必定是素雲有意懸掛的,她是在勸我急流勇退。但是,退了以後又怎麼辦?不管
怎麼說,拜大學士、居相位,@赫榮耀,他哪能一點不留戀呢?他要去找素雲!
出了花廳,沿寬廊走到寢室前的小書房,那是他消閒、讀書、作畫的小方軒,
進寢室非過此不可。他一眼便看到桌上鋪開一幅白紙,上面墨跡猶新,用非常規
整的大篆,寫了這麼一段俚俗小詩﹕別人騎馬我騎驢,仔細思量我不如。
回頭只一看,又有挑腳漢。
傅以漸出神地看著,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這個女子的見識和心胸真是了不得!。.....
不過,真的就到了這種地步了?還不至於吧?他以手撫胸,慢慢地沉思著走進臥
室,以為素雲會在這裡等他。但他沒有看見人影,只有兩個丫頭在中堂侍候。
"夫人呢?"傅以漸問。
“夫人到廚下為老爺準備晚膳去了。"
“哦。"傅以漸在烏木雕花太師椅上坐下,一抬頭,又一幅新換上的畫映入眼
簾。那是一幅工筆山水人物畫,桃花楊柳,山溪河塘,遠村近郭,半晴半陰。幾
處牧牛村童或嬉戲水邊,或斗牛柳下,或騎牛吹笛,或伏牛背奔走,維紗維肖,
栩栩如生。畫的右上角又有一首題詩﹕牧子騎牛去若飛,免教風雨濕簑衣。
回頭笑指桃林外,多少牧牛人未歸。
傅以漸拈須大笑,自言自語地說﹕"賢哉夫人!智哉夫人!
......來,備紙筆!"
兩個丫頭連忙鋪紙溶墨,傅以漸走到桌前,凝思片刻,提起了筆。此時,素
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終於提筆了!"傅以漸回頭笑道﹕"夫人,你真可謂女陸賈
、雌隋何,使我茅塞頓開。喏,我這就修本,掛冠告退。"“我看你還難以下筆吧?
懇請告退的理由呢?"傅以漸笑道﹕"我正為此有幾分躊躇。"素雲笑道﹕"忘了你
的咳血癥了?"“哦,哈哈哈哈!"傅以漸大笑﹕"承見教,承見教!"慈寧宮中,
一片寧靜。由於正值大行皇帝喪期,處處仍彌漫著悲痛的氣氛。又因為莊太後連
日哀傷勞累、病倒床上,所以悲痛中又潛伏著新的不安﹕要是這個時候太後再有
什麼意外,天下非大亂不可!宮女太監都小心翼翼地踮著腳走路,壓著聲音說話,
生怕驚擾了皇太後。
寢宮裡,太後安臥床上,似乎還在睡著。蘇麻喇姑坐在床前做著針線。南窗
下炕桌邊,玄燁在專心看書,兩個金絲燻爐燒得正旺,龍涎香悄悄地向四周彌漫。
寢宮裡非常靜,只聽得西洋鐘的"滴嗒"和玄燁間或翻書頁的聲音。
一雙小小的腳邁進寢宮的門檻,隨後一雙胖胖的小手撥開門簾,露出冰月那
張圓圓的蘋果似的小臉,一雙黑瑩瑩的大眼睛眨動著,輕手輕腳地跑到莊太後榻
前。蘇麻喇姑向她連連擺手,示意她不要驚醒皇阿奶,隨後抱起她,在她紅噴噴
的腮上親了一下,送到玄燁炕桌的另一邊,小聲說﹕"好好玩,不要出聲。"玄燁
滿象個哥哥的樣子,又做手勢又努嘴又眨眼,告訴她別驚醒皇阿奶。冰月沖著哥
哥扮了個鬼臉,兩個孩子都抿著嘴笑了。自從董皇後去世,冰月移養慈寧宮以來,
受到所有哥哥姐姐的寵愛。皇三哥對她最好,她也和皇三哥最能玩到一塊兒。
冰月立刻拿起玄燁的筆,跪在炕桌邊用玄燁的御用紙墨臨帖。這裡不會有人
指責她"僭越",身為皇帝的玄燁還非常熱心地在旁邊指導。一個"鳳"字,冰月總
寫不好,玄燁急得奪過筆,連寫了三個給她示範。她開始不高興地嘟起了嘴,玄
燁攥著她的小手寫了一個,她又笑了。
太後在床上翻了個身,慢慢問道﹕"蘇麻喇姑,有什麼要緊奏章送來嗎?"這
邊冰月撂下筆跳下炕,揚著雙手直奔過去,喊道﹕"皇阿奶!皇阿奶!"她上去摟
住太後的脖子,把小臉貼在太後的腮上﹕"你病好了吧?準好了!皇阿奶得什麼病
都會好的!"莊太後心裡一陣輕快,親親小冰月,說﹕"哎呀,真香!
冰月最親皇阿奶,是不是?"
玄燁在這邊不高興地搭碴兒說﹕"皇阿奶,還有我呢?"太後笑了,說﹕"都親,
都親!。.....虧得皇阿奶在草原上長大,要不然,這回可真活不成了。.....好
啦,冰月放開手,讓我起來。"冰月蹙起小眉毛,搖搖頭﹕"我不!皇阿奶不許死!
皇阿奶死了,冰月怎麼辦,沒人管啦!"太後心頭一軟,笑道﹕"好,好!皇阿奶
不死,不死!
......"
冰月這才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蘇麻喇姑服侍太後穿上衣服,靠床坐好,一
面為她梳理頭發,一面說﹕"輔臣擬的幾項諭旨已經發下,是用皇上聖諭發的。.....
"太後聽著,沒有作聲。那幾項諭旨不能不發。面對眼前大局,她只能以輔政大臣
的政見、措施,來平息前幾年福臨的過分行動造成的積怨。貞妃的殉葬,也平息
了後宮多年的憤慨。皇帝歸天沒有引起動亂,內外平靜,她很滿意。
"方才有兩件要緊折子,一件是吏部的,說江南一個叫周南的秀才,千裡迢迢,
專程趕來京師,上書請太後垂簾聽政......""哦?。.....太後垂簾聽政,我朝向
無此例呀!。.....國家政務繁雜,我已力不從心,還是專心撫育教訓為好。平心
而論,要不是為了這沖齡天子,我何必再留人世!。....."太後說著,眼眶竟紅
了,聲音也嗚咽了。蘇麻喇姑連忙勸解道﹕“太後千萬珍重,不必再傷心了。總
是佛爺的意思,誰也違拗不得的。....."莊太後看了看這位從幼年就一直相伴的
貼身女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撫摸著梳得很光潔的鬢角,慢慢站起身,問﹕"還
有一件呢?"蘇麻喇姑心事重重地說﹕"是一道密折,平西王吳三桂奔喪。"莊太後
一怔,又慢慢坐下。當她們談起國事時,冰月已懂事地跑回玄燁身邊。兩個孩子
聽著蘇麻喇姑和皇阿奶說話的口氣,都感到那是一件大事。
雲貴收複之後,朝廷定下三藩兵製,三藩中實力最強的平西王吳三桂,朝廷
委以鎮守重任,就在雲南駐扎下來。其間,順治十七年,戶部和兵部鑒於雲南省
俸餉年需九百余萬兩,加上粵、閩兩藩,共二千余萬,天下財賦,大半耗於三藩,
建議召還滿兵,撤裁綠營兵五分之二。吳三桂聞信,於當年四月上奏,說是邊疆
未靖,兵力難減,請求帶兵入緬甸滅絕南明。這本是強藩擁兵自固的老伎倆,但
鞭長莫及,朝廷沒有辦法,反而加意籠絡吳三桂,擱下了撤兵之議。後來朝中多
事,三藩的事反倒顧不上了。
如今全國舉喪,吳三桂以奔喪名義來到京師,骨子裡究竟是什麼用意?對於
這樣的強藩雄鎮,又正值朝廷遭逢大變故之際,不能不加意提防。
太後沉思有頃,說﹕"呈那折子來!"
不多時,慈寧宮總管捧著折匣進來了,先跪安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玄
燁即位,已經尊莊太後為太皇太後,所以太監們都改了稱呼。加上驅逐大批宦官,
留下的人對老太後自然感恩戴德,態度格外恭敬。
蘇麻喇姑接過折匣,打開後將折子呈給莊太後。她立即埋頭看了下去。折子
上稟告說﹕吳三桂奔喪豈不一般,他是提兵遠道、絡繹而行的,本人還在湖廣,
他的前驅已到了畿南,人馬塞途,居民走匿,引起了各處的騷亂。請朝廷及早準
備,以防不測。
很明顯,這次吳三桂前來京師察看情勢,很怕朝廷借機把他留下,所以故弄
了一番狡獪。那麼,要不要將計就計,把他扣在京師呢?。.....不妥,要是那樣,
當下就會激出變亂,況且還有閩、粵兩藩呢?眼前只有隱忍了。
莊太後拿定主意,對蘇麻喇姑和總管說﹕"平西王及其部下,遠途勞累,人馬
眾多,不必入城,以免引起誤會,驚擾百姓。但該王忠誠可嘉,命其在京城外搭
棚設祭,成禮後便可歸去。"“是。"兩人連忙回答,看上去蘇麻喇姑是松了一大
口氣。
那邊兩個娃娃非常注意地聽著、看著。大人們的表情和對話,那憂慮重重的
氣氛,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太後慢慢坐回到長榻上,玄燁和冰月這才跑到她跟前。冰月在說短道長地為
她解悶,而她卻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玄燁。她終於沉聲問道﹕"你登基已經二十
多天了。你打算怎樣當這皇帝呢?"聽了祖母的詢問,玄燁變得莊重了。他望著祖
母憔悴的、滿是病容的臉,恭恭敬敬地說﹕"孫兒無他願,唯願天下平安,生民樂
業,共享太平之福。"聽到這麼聰慧懂事的、不是一般孩子所想的孩子話,莊太後
一陣心酸,摟住了玄燁,落淚道﹕"留給你的,可是一副重擔子埃要是你不能自強
不息,不肯深思得眾得國之道,那,這大清天下。....."她語音哽咽,說不下去
了,默默地閉起了眼睛。她覺得自己仿佛在向高空飛升,升得很高很高,俯視大
地,白茫茫的一片,東南西北幾萬裡,處外設祭,處處飛幡,處處冒煙,處處哭
聲,宣誓的聲浪在每個角落起伏。。.....這廣大的華夏帝國的土地啊!你埋藏著
多少憂患和悲痛,又潛伏著多少可怕的動亂!。.....人們的目光集中到京師,京
師的目光又集中到紫禁城,而在冷冷清清的紫禁城裡,此刻,一個穿黑袍喪服的
老祖母,摟著她的穿一身孝服的七歲小孫子,正在孤寂冷清地流著眼淚。.....
(全文完)
---------------------------------------
書路掃描校對--http://bookroad.yeah.net
---------------------------------------
轉載時請保留以上信息,謝謝合作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