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文宗太和元年(公元827年)初春,天氣乍暖還寒,汴河裡的浮冰,猶如凋落的
梅花瓣兒,一片片漂在水面上,隨著水流,悠悠地漂向遠方。
一個身著白色粗麻布長袍,頭戴方巾軟帽的少年,佇立在河岸上,癡癡地凝視著那
梅花瓣兒似的浮冰,向遠方悠悠漂漂而去。
他還是個孩子,可眉宇間卻流露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深思熟慮,緊抿的嘴角窩,微
微上挑的眉梢,充滿著自信和豪氣。
「少爺!看什麼這樣入神?趕路吧。」
身後一位年過五旬的老者,肩背著一個藍布包袱,催他上路。
「堂叔,不是說好了嗎?別叫我少爺。您不是僕人!您教我讀《五經》,教我作文
吟詩練字。您是侄兒的恩師才是。」
「這事兒,不要總掛在嘴上。該掛在嘴上記在心裡的是發奮讀書,重振咱們李家門
庭。好吧,你別不高興。你排行十六,就叫你十六郎吧。但是,一會兒在令狐大人面前,
我還是要稱呼你少爺,別叫令狐大人笑話你家窮,連個跟隨的僕役都沒有。好,別說了,
走吧。」
十六郎知道自己拗不過堂叔,只好隨他去吧。
剛抬腿走兩步,突然感到腳趾疼痛難忍,不由得「哎喲!」叫了一聲,跌坐地上。
「你這孩子!——怎麼啦?看把衣服弄髒了,怎麼去見令狐大人!」
十六郎氣鼓鼓地把一雙新麻鞋甩掉,又把一對新布襪扯下,看看大腳趾上的水泡,
憤憤地回道:
「在家,我說不穿新做的麻鞋,你和俺娘就是不依,好像穿上新麻鞋,令狐楚刺史
老爺就會喜歡我的詩文,將來就能高中進士第!哎喲,疼死我啦!」
堂叔似乎也覺得侄兒說得在理,但是,又覺得在堂堂刺史大人面前,穿雙露腳趾頭
的破鞋,太失體統。當看見侄兒雙腳上那些大水泡,心疼得在河邊團團轉,後悔不該和
嫂嫂一起逼迫侄兒穿新鞋。路,走得太急。從東都洛陽起程,經過故鄉滎陽也沒停下歇
一歇,一直走到汴州,讓侄兒怎麼受得了喲!
他捧起十六郎的腳,摟進懷裡,禁不住渾濁的老淚滾落下來,連連搖頭歎息。
十六郎見堂叔掉了淚,忙把腳從堂叔的懷裡抽出,站起來,在地上走了幾步,臉上
堆滿笑容,道:
「堂叔,不疼啦!光腳丫子走路真舒服。在家耕田,我就願意光腳,走吧。」
「這成何體統!應舉士子,怎麼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露足行走!」
「堂叔,等到了刺史大人府,我再穿上鞋,去拜見大人。現在先讓兩腳舒服舒
服……」
十六郎邊說邊快步走在前面,還不時回頭招呼堂叔快走。
堂叔拎起麻鞋,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面。
二
汴州,是座古都。早在戰國時代,魏國就定都於此,稱為大梁。世事變遷,朝代更
迭,往昔魏國的繁華已不復存在。在魏王宮殿舊址上,重新建築起刺史府第。府門前有
兩頭石獅,圓睜巨目,齜著獠牙,蹲伏左右兩旁。琉璃瓦的大門樓,飛簷插空,雕甍彩
螭。獸頭大門,用鎏金製作,在陽光下,金輝燦爛。
十六郎走到近前,慌忙穿上新麻鞋。
令狐大人府第這等豪奢,簡直與王侯之家不相上下。堂叔邊瞧邊自語道:
「唉!安史之亂以後,這些刺史、節度使、觀察使,權力越來越大,府第越來越講
究,……」
「堂叔,令狐大人高官得做,雄踞一方,府第講究氣魄,有什麼不好?假如我……」
「住嘴!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豈可為個人口腹享樂鑽營?看來令狐楚不是個
廉吏,干謁他,你只會學壞,不會學好。是贓官,就不會珍惜人才,不會向主考官推薦
你。」
「堂叔,我……」
十六郎不願意離去。已經走了這多天,曉行夜宿,千辛萬苦,才來到令狐家門口,
怎麼可以說走就走呢?不管他是清官還是貪官,見見面再說嘛!
正在這時,從大門裡沖出兩條漢子,一個手持腰刀,一個手握寶劍,老遠就大聲吆
喝道:
「你們何故在刺史老爺府前喧擾?一定是尷尬人,快快從實招來!」
一個箭步,兩條漢子已經站立在叔侄倆面前,用刀劍把他倆逼住。
堂叔年紀大,見過世面,並不慌張,抱拳施禮之後,和顏悅色地解釋道:
「諸位小哥勿惱,勿惱。這是我家少爺,昔日寒窗苦讀,今日『袖裡新詩十首余,
吟看句句是瓊琚』,特來干謁汴州刺史大人,請……」
「什麼?老傢伙,你說什麼?這小乞丐會吟詩?還要巴結刺史老爺跳龍門?哈哈
哈!」持刀漢子狂笑道。
「滾開!快滾開!刺史老爺沒功夫理睬你們!」
握劍的漢子更不客氣,連推帶搡,罵不絕口。
堂叔被推得連連倒退,但仍然不斷地解釋求告。
「住手住手!狗奴才!我本王孫皇族,不會吟詩作賦豈能來干謁汴州府大人?快快
去進府稟報!」
十六郎挺胸昂首,大聲吆喝。兩個看門奴才嚇了一跳,停住手,重新端量這個自稱
「王孫皇族」的小乞丐。這小子長得不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副富貴
相。不過這套行頭,卻太寒酸。粗麻布長袍,不知傳了幾代人,他穿在身上又肥又大,
有些地方已經成灰白。足登一雙新麻鞋,沒穿襪子……
持刀漢子端量到這兒,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譏諷道:
「我說皇家公子哥,昨晚到哪嫖妓去啦?襪子都忘穿了,是不是?嘿嘿!」
十六郎低頭看看雙腳,才想起剛才慌忙穿鞋,忘了襪子,窘得滿臉通紅,又聽那漢
子信口雌黃,氣得臉色霎時慘白,正欲辯白,忽然,聽到從刺史府傳出呼聲:「刺史大
人出府——」只見一隊士卒排成兩列,手握各樣兵刃,魚貫而出,接著是舉著「肅靜」
「迴避」牌子的衙役,最後是一乘四人抬著的漆黑小轎,悠悠走出來。
乘轎人似乎已經聽見門外的吵鬧聲,撩起轎簾,探出頭,向這邊張望。
兩個持刀握劍漢子連忙抱拳鞠躬,解釋道:「是兩個乞丐,我等正在趕他們走開。」
「領進府裡,讓他們吃頓飽飯吧。」
「是!刺史大人。」
乘轎的刺史大人吩咐完畢,掃了一眼這一老一少,搖搖頭,正要放下轎簾,十六郎
搶前一步,跪倒地上,朗聲道:
「刺史大人!學生姓李,名商隱,字義山,乃懷州河內人氏,與當今聖上同族同宗。
學生苦讀寒窗,吟得詩賦數十篇,還著有《才論》、《聖論》,敬請大人賜教。」
刺史大人複姓令狐,名楚,頗有文學天賦,二十六歲登進士第。善屬文,才思俊麗,
精於章表書啟等今體文,名重一時。在太原幕府任掌書記時,每當太原的章奏傳遞到朝
廷,德宗皇上都能辨別出是他所寫,頗為贊許。令狐楚歷事德宗、順宗、憲宗、穆宗和
文宗六朝,官越做越大,名氣越來越高,故而有許多讀書人都想用詩文干謁,求他向主
考官推薦。
令狐楚可不是一個隨隨便便就向主考官推薦某某的人。他的門下,沒有無能之輩。
他接過遞上來的詩賦文稿,略略掃了一眼,抬起頭,看李商隱依然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
嘴角向上提了提,順手捋了捋花白胡須,道:
「不必拘禮,站起來說話。」
李商隱依舊伏在地上,回道:「弟子初入師門,與恩師說話豈敢無禮?」
令狐楚微微笑道:「你並未踏進吾家大門,老夫怎可受你師禮?快快請起。」
「不!大人已經接了弟子的詩賦文章在手,今生今世,大人就是弟子的恩師。請恩
師受弟子入門之禮。」
「哦?……哈哈哈!小兒郎,倒很機靈。」令狐楚被李商隱童聲童氣的小伎倆逗笑
了,重新打量伏在地上的那副瘦弱單薄的身子骨,收斂笑容,關切地問道:「來汴州幾
天了?住在何處?」
「回稟恩師,弟子從洛陽出發,走了三天,剛剛到汴州城就來拜恩師,尚不知住在
何處才好。」
「噢!午飯還沒吃吧?」
「不瞞恩師,弟子連早飯都沒吃,就來恩師府門前,等候給恩師行入門之禮。」
堂叔站在李商隱背後,對侄兒的「小伎倆」已經提心吊膽,懼怕遭到刺史大人申斥,
當聽見侄兒又說這話,更加擔心,連連咳了兩聲,想制止他不要再說下去。
令狐楚把那持刀握劍漢子叫到近前,吩咐道:「領他們進府,先吃飯,然後安排到
客房休息。」
兩個漢子送走刺史大人,又向李商隱和那老者報了姓名,賠了禮。原來這兩人,是
刺史府上看家護院的家將,持刀者名叫胡舟,握劍者名叫藍莰,此刻變得異常和靄可親,
陪著叔侄倆進了刺史府。
三
吃飽飯後,由管家令狐湘引領,經過抄手游廊,穿過一道垂花門、兩道月亮門,來
到西跨院客房。
一踏進西跨院,就聽見笛聲陣陣,忽而高亢激越,忽而低沉幽咽,忽而輕快舒緩,
異常悅耳。李商隱喜歡聲樂,尤其擅長吹笛,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傾聽了一會兒,對
走在前面的管家問道:
「老爺,這是誰吹笛子?」
管家皺皺眉頭,道:「李公子,不要喊我老爺。我是刺史府管家,府上人都叫我湘
叔,你也叫我湘叔好啦。」
笛聲悠揚悅耳,越走越近越清晰。
「湘叔,吹笛子的到底是誰呀?」
湘叔冷冷地回道:「是誰?溫庭筠唄!他是有眼兒就能吹響,有弦就能彈出調調兒。
老爺說他有音樂天分,留他在府裡住半年多了。他總說走,總也不走,唉,這個人啊!」
「原來是他呀!」李商隱早知道溫庭筠的大名,還能吟唱他填的小詞,只是沒有機
會見面。今日能在這裡相見,李商隱喜不自禁,向管家抱拳道:「學生早就想結識這位
樂師,煩請湘叔為學生引見一下。」
「用不著引見,住進西客房,天天能看見他。什麼『樂師』!不過一個『俳優』而
已。讀書人不可跟這種人交朋友。
我家少爺八郎,最看不起他。」
李商隱聽到管家警告,心中郁郁不樂。會音樂的人就是「俳優」?豈有此理!是
「俳優」又怎樣?「俳優」就低賤啦?
東方朔是漢武帝的「俳優」,深得皇上寵信哩!
又進一道月亮門,來到一座小院落。
院中央有五六個人圍著一個吹笛者,十分專注地傾聽著笛樂。
李商隱心想,那一定是溫庭筠了,便趕緊上前一揖,道:「久仰溫公庭筠樂師大名,
今日……」
那些聽笛人聽見背後有人大聲喊叫,都扭過頭,眼中冒著不滿。
吹笛者卻照吹不誤,雙目微閉,大腦殼左右晃動,彷彿沉浸在音樂的優美世界裡,
不能自拔。
李商隱面對眾人的不滿,向前又邁一步,抱拳鞠躬,自我介紹道:「小弟乃懷州河
內李姓,名商隱,亦是攜詩賦干謁刺史大人令狐公,請諸位仁兄多多關照。」
吹笛者突然收住笛聲,轉過頭來。李商隱這時才看清他的臉,吃了一驚,「哎喲!」
叫了一聲,倒退兩步。
聽笛人忽然哄笑起來。
「小弟弟,這副鬼臉怎麼樣,嚇壞了吧?我是溫鐘馗,不是樂師。嘿嘿嘿!」
李商隱聽過別人傳說溫庭筠相貌醜陋,都叫他溫鐘馗,但絕沒想到竟然丑陋得如此
嚇人。一對雞蛋般的眼球,掛在眼窩邊上,翻著白色,向外凸著,彷彿一碰撞,就會滾
落地上。兩個鼻孔朝天,像兩個無底黑洞,從裡面往外冒著裊裊白煙。鼻子下面,橫著
一條寬闊的大嘴,從兩邊嘴角齜出一對黃色獠牙。說話時,那鮮活的紫舌頭,一吞一吐,
好似咀嚼一塊總也嚼不爛吃不完的人肉乾,讓人毛骨悚然。
「是……是的。我……」
李商隱邊支吾,邊向後退。
這時,從眾聽笛人中走出一人,高而瘦,一副斯文模樣,對李商隱抱拳還禮,安慰
道:
「休要懼怕,溫賢弟不拘小節,但笛子吹得極好。賢弟,你剛來,跟他不熟,過幾
日,保准你會喜歡他的。」
李商隱站住腳,聽了這斯文人的話,心裡有一股暖意向上翻湧著,重新抱拳,誠心
誠意地給他鞠一躬,道:
「謝謝!敢問仁兄大名?」
「在下令狐緒。家父喜歡學子們聚集一起,切磋學藝。」他用手指了指溫庭筠周圍
的人,又道:「他們都是從各地來的。大家在一起讀書,議論國家大事,聽聽音樂,其
樂無窮!」
管家不願跟這些公子哥兒打連連,上前對令狐緒道:「大少爺,有話一會兒再講,
讓我先安排好李公子的住處。」
「湘叔,就讓李賢弟住在庭筠賢弟隔壁吧。李賢弟也是位喜歡熱鬧之人。賢弟,你
說好不好?」
李商隱聽得令狐緒問,連忙答應。
堂叔卻很不高興。我是帶他干謁求登進士第求官的,不是來這裡會公子哥兒,聽樂
曲的。但他又不願意在這些年輕人面前,掃侄兒商隱的興,便悄悄跟在管家身後,自言
自語道:
「我家公子喜歡僻靜,請管家叔多關照。」
「老哥,我明白你的意思。管住你家公子,少跟這些浪子胡混!你們小戶貧寒之家,
怎麼能跟他們這些高姓大戶富家子相比呢!」湘叔邊走邊告誡,邊介紹這些浪子的情況:
「太原溫庭筠是貞觀四年中書令溫彥博之後。溫彥博後來賜封虞國公,良田千畝,是太
原首富,所以他生得雖然丑陋,可是追隨他左右的年輕學子不少,都想沾點富,借點光,
以便跳龍門。其實,他才十六歲,自己還未中進士第得官。他來刺史府,也想請令狐公
推薦哩,怎麼可能照顧別人?這些毛孩子,什麼也不懂,在一起吃喝玩樂,整天胡鬧。
以我之意,早把他們趕出府了!」
「管家叔高見,高見!年輕人不好好讀四書五經,不好好吟詩作賦,卻在一起填詞
歌舞,虛度光陰,太不像話!」
李商隱見他兩人談話頗投機,不願意打擾,腳步漸漸放慢,不時回頭想看看溫鐘馗
到底有些什麼本事,讓人喜歡。不巧游廊拐彎,把他們全擋在了花牆後面。
四
第三天清早,令狐緒樂顛顛地跑來,熱情地對李商隱道:
「義山賢弟,快收拾一下,家父要見你。」
「真的嗎?」李商隱驚問道。
這三天,李商隱在刺史府等待拜謁令狐大人,深怕大人拒不接見,把自己丟之腦後,
他如坐針氈,坐立不寧。
「這種事還能說謊?家父不是隨便誰都接見。家父想面見的人,一定是他喜歡的人。
明白啦?溫賢弟庭筠,已經來半年了,家父尚未見他。」
李商隱聽了這話,高興的心緒一下子全消失了,剩下的都是緊張。他臉漲得通紅,
穿衣服的手顫抖著。
「堂叔,把我的詩稿文稿都帶著,到大人那裡,就站在我旁邊,別離開我。」
令狐緒被逗笑了。
「這位堂叔,是你家老僕人,還是隨身的侍從、保鏢?家父是想見你,跟你談話,
僕人或者侍從、保鏢,不能跟去。」
「不,他不是僕人,是我的親堂叔。小弟在家時,是堂叔親授經典,教我文章詩賦,
實為商隱啟蒙恩師。」
令狐緒有些為難。他知道父親的脾氣,跟干謁的士子們談話,不喜歡別人在場,要
單獨面訓。
最後,還是堂叔堅持不跟去,讓侄兒自己獨自去赴約,拜見刺史大人。
這是李商隱第一次單獨行動,尤其是要拜謁一位資深望重位高的長者,心裡總不踏
實。幸虧令狐緒善解人意,攜著他的手,邊走邊向他介紹府裡的規矩和禮節,像兄長一
般,他才漸漸安下心來。
他們從西跨院出來,經過垂花門,兩邊是環形走廊,中間是一道穿堂,迎面放著一
個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轉過屏風,就是正房大院了。
正面五間上房,都是雕梁畫棟,上有飛簷凌空,下有青磚舖地;兩邊廂房用游廊貫
穿,四通八達,軒昂壯麗。
令狐緒指著上房,不無自得地介紹道:「這就是家父起居和接見官僚政客、親友門
生的地方。這座屋宇是仿照秦王府的格局而建。看看,門上的匾額,赤金九龍盤繞,中
間三個大字『惜賢堂』,是德宗皇上御筆所賜。德宗皇上最稱賞家父惜才愛賢,所以才
賜匾。德宗皇上還很喜歡家父的今體章奏。
皇上不看屬名,就能分辨出家父所寫的文章。」
李商隱是家中長子,十歲喪父,就開始與寡母相依為命,過著孤貧生活,沒有機會
與王公貴族高姓大戶交往。當他置身在這華貴壯觀的房舍之中,就像來到瓊樓仙閣,驚
詫不已。他知道秦王是唐太宗李世民未登基前的爵號。三個金光耀眼的大字,足有斗大,
是先皇所賜,更令他贊羨。
「誰在外面喧嚷?」從惜賢堂裡傳來問聲。
令狐緒向李商隱做了個鬼臉,悄聲道:「這是家父在問話,快進去吧。」
李商隱頓時驚慌失措,連連後退。
管家令狐湘從堂內走出,見李商隱這等羞怯,面露不屑,大聲呼道:
「懷州河內李公子商隱到!」
李商隱見過管家,這時像看見老相識,忙跑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正待說什麼,管
家卻甩脫他的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大聲道:
「請李公子進堂!」
管家說完,挑起門簾,逕直走了進去。
「快跟上,賢弟!」令狐緒在背後提醒道。
這時,李商隱再也猶豫不得,挺了挺身子,心想,今日進也得進,不進也得進,非
進不可了!不能給李家先輩丟臉,進去就得大大方方,顯示出「我系本王孫」的風度,
於是邁步投足,跨了進去。
進入廳堂,抬頭迎面懸掛著一幅墨龍大畫。只見一條巨龍,在雲霧海潮中上下騰躍,
時隱時現,煞是威武雄悍。巨幅水墨畫下,是一張紫檀雕螭大案。案上擺著三尺高的青
綠古銅鼎,一邊是金蜼彝(w□iy□偉夷,古代祭器),一邊是盛酒的青銅祭器。
墨龍大畫兩邊是一副對聯,雕刻在烏木上,閃著金光,曰:「座中珠璣掩日月,廳
裡黼黻映煙霞。」下面一行小字是:
「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安定鶉觚牛僧孺拜書」。
令狐楚手捋花白胡須,笑容可掬,站在廳堂中央,看著惶惶然的李商隱走進來,聲
音不高,卻威嚴不可犯,道:
「是懷州李義山嗎?年庚幾何?」見李商隱又要跪拜,用手止住道,「不必拘禮,
坐下說話。」
他不看李商隱,自己說完坐進一張楠木交椅裡。
李商隱怎敢入座,慌忙回道:「學生是懷州河內李義山,虛度十六個春秋。特請恩
師教誨。」
「你是皇室宗親?」
「學生遠祖和皇室祖先是同族,學生遠祖原籍隴西成紀。皇室祖先原籍也是隴西成
紀。推溯上去,漢代名將李廣和晉朝涼武昭王李暠都是隴西成紀人。據史書記載,涼武
昭王李暠是李將軍廣的十六世孫。唐高祖李氏諱淵,是涼武昭王李暠七代孫,是李將軍
廣的二十三代孫。學生該是涼武昭王李暠的第十五世裔孫,是李將軍廣的三十一代裔
孫。」
「噢!那麼李公叔洪是你什麼人?」
「是學生曾祖。」
「李公才氣橫溢,頗負時譽,與彭城劉長卿、中山劉慎虛、清河張楚金齊名。先父
常稱賞李公之詩委婉頓挫,蕩氣回腸。」
李商隱聽得恩師褒揚曾祖父的詩,心中有一股熱流向上湧蕩,羞怯拘謹漸漸消逝,
膽子大起來,剛要請求賜教,令狐楚忽然問道:
「爾父現在何任?」
提起父親,自然想到家境,李商隱不覺神情黯然,沉吟半晌,才道:
「家父曾任獲嘉縣令,後到江南充幕僚,六年前已病逝。學生侍母奉父喪返滎陽,
後卜居東都洛陽。學生是『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一邊引錐刺股,苦讀
寒窗,一邊傭書販舂,以維持一家衣食。」
李商隱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惜賢堂裡一派沉寂。
令狐楚沒料到這孩子的家境這等貧寒,其才學卻又如此深厚,心裡亦悲亦喜,長歎
一聲,道:
「孩子,既然這樣,你就在敝舍住下,跟老夫的幾個犬子一起讀書。至於你一家的
衣食,老夫派人送些銀兩過去就是了。」令狐楚沒容李商隱感謝,對令狐緒吩咐道:
「緒兒,領商隱去見八郎九郎。他是弟弟,要好生照顧,勿得怠慢。」
李商隱本有滿腹問題要向這位前輩請教,更重要的是懇請這位高官長輩推薦揄揚,
吹噓關說,以便科第求仕,但是,恩師卻讓自己留在府裡,跟「犬子」一起讀書,郁郁
不樂,可也不能拒絕。
令狐緒異常熱情,與父親施禮告辭,攜著李商隱的手,興高采烈地退出惜賢堂。
五
李商隱不情願地被令狐緒拉著,從惜賢堂向東走。穿過垂花門,一片翠嶂擋在前面。
這是一座假山。山上有千百竿翠竹掩映,一派蒼綠;山下有一條小溪,沿著山腳曲
折而去,發出淙淙鳴響,令人心曠神怡。
溪上有一石橋,橋柱上刻著三個墨字:「賞心橋」,字跡遒勁有力。橋下用石子舖
成曲徑,兩旁仍然是翠竹蒼綠欲滴。
竹林中傳來各種各樣的鳥鳴聲。
「這片園林已有百多年的歷史了。傳說是隋煬帝的行宮,後來瓦崗軍曾在這裡駐紮
過,所以當年的行宮亦成廢墟。」
李商隱走進園林,東看西瞧,不斷稱讚幽靜。
令狐緒非常高興,更起勁兒地介紹開來,又道:「我們兄弟三個搬進來,因為園中
竹子多,就叫它『翠竹園』,經過一番修整建設,在各處還題了名。『賞心橋』,是八
郎題的名。噢,八郎就是令狐綯。我排行七,家裡人都叫我七郎。還有個弟弟排行九,
名叫綸,也叫他九郎。你看前面那座亭子,是我題的名。」
果然在曲徑向左拐彎處,有亭翼然,略近,從亭中傳來朗朗讀書聲;又近,從亭側
竹林中,傳來騰挪跳躍之聲。
令狐緒見李商隱面帶驚詫,笑道:「讀書者是八郎綯弟,練武者必是九郎綸弟。今
日的晨讀和晨練已到隅中巳時,怎麼還沒結束?」他一邊自語,一邊大聲喊道,「八郎
九郎!快過來,這是義山賢弟!」
讀書聲和練武聲頓時停止,先從亭子裡探出一個頭來,接著又縮了回去,略停一停,
才從亭子裡走出一個身材墩實,國字臉,淡眉圓眼,鼻大嘴闊的青年。
李商隱心想,這人一定是練武的九郎,性情一定暴烈剛強,闊嘴緊抿,眉頭緊皺,
圓而大的眼睛裡透出一股殺氣。商隱渾身不自在起來,把視線趕緊移到小亭子上,只見
匾額上題著三個字「惠文亭」。字跡雖也流暢,但乏遒勁功力,不如八郎「賞心橋」的
墨跡。
令狐緒熱情地重新為兩人介紹。
商隱抱拳深深一躬,道:「小弟在下有禮了,請綸兄多多關照。」
「不,他是八郎綯。」
「噢!小弟有禮了,請綯兄多多賜教。」
李商隱連忙改口,重新施禮。
令狐綯闊嘴向下一沉,皺皺眉,矜持地道:「豈敢賜教!聽說你寫的《才論》和
《聖論》,很受江湖諸公贊賞?還有《虱賦》和《蠍賦》,專門譏諷那些阿諛奉承的小
人,譏彈那些不走正途,專事偏門邪道的小人。看得出,你對那些包藏禍心,趨炎附勢
的小人很熟悉呀!你有沒有沾染上這些小人的習氣呢?……恐怕未見得沒有吧?你『溫
卷』『干謁』技巧很高嘛。」
李商隱沒想到,這就是朗朗讀書的綯兄,也沒想到他這麼熟悉自己的作品,更沒想
到他竟這麼理解自己的作品,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呆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令狐緒被弟弟的話激怒了。
原來令狐楚讀過李商隱的詩文賦後,非常驚喜,被他的瑰邁奇古的氣骨所打動,馬
上讓兩個兒子閱讀,責令兄弟倆好好學習。
令狐綯讀後,大不以為然,認為賦「虱」、賦「蠍」是小題大作,題旨幼稚,文筆
亦幼稚得可以,跟哥哥令狐緒爭論得耳紅脖子粗。兩個人誰也不服誰。但是,令狐緒萬
萬沒料到八郎會當著李商隱的面,說出這麼一通污辱人的話。
「八郎!這和『溫卷』有什麼關係?從大唐開科試舉,有幾個士子不『溫卷』而能
科中?老詩人白居易,當年十五六歲,和商隱賢弟現在一樣大小,帶著詩文去幹謁大詩
人顧況,顧況卻拿他的名字開玩笑,你不也曾對顧況的行為很氣憤嗎?
現在為什麼這樣對待商隱賢弟?」
令狐綯在哥哥的斥責下,紅著臉,不再說話了。
霎時間,大家好似僵住了,沉進尷尬中。
李商隱不願意因為自己,使兩兄弟不和,無話找話地笑道:
「八哥問問沒關係。況且八哥也沒有惡意。著作郎顧公況,是位愛賢惜才的大詩人。
白公居易當年十五六歲,個子長得又小,詩人像對待孩子一樣,用他的名字開個玩笑,
說:『長安百物皆貴,居大不易!』此話也沒有惡意。請七哥勿怪八兄才是。」
「是呀,商隱弟說得對,我只不過問問而已,開個玩笑罷了!商隱弟尚未見怪哩。」
令狐綯不服氣地斜了七哥一眼,嗔怪他多管閒事。
這時那個練武的令狐綸從竹林裡鑽出來。他長得又瘦又小,蹦蹦跳跳,十分精靈,
來到商隱面前,抱拳施禮尖聲道:
「你一定是李商隱李哥哥,家父十分賞識你的詩賦文章,剛才還派管家湘叔來說,
讓我和八哥在此迎候。還說讓你搬進來跟我們兄弟住在一起。李哥哥,喜歡武術嗎?我
們一起練,怎麼樣?整天『子曰』『詩雲』,多沒意思!」
李商隱受令狐綸一團火似的童稚熱情感染,真想丟棄「子曰」「詩雲」,到大自然
裡養氣練功,有一身武藝,馳騁沙場,報效國家,獻忠於君王。他抓住九郎的手,動情
地道:
「君王聖主不僅需要肖何、魏徵這樣的宰臣,也離不開衛青、霍去病這樣的武將。
賢弟,我是一介弱儒,練不了武功,非常慚愧。當今邊庭狼煙四起,朝廷無將可派,竟
令閹宦掛帥,可悲!可歎!」
「說得好!說得有理!閹宦豈有率兵打仗之能?他們只會亂政,謀害大臣,謀害皇
帝!李哥,你知道憲宗皇上怎麼死的嗎?是宦官王守澄、陳弘志在中和殿把他殺死的。
敬宗皇上是怎麼死的?是宦官劉克明等人殺死的……」
「九弟,住嘴!這種事可以隨便亂說嗎?」令狐綯大聲喝止,並向左右看了看,見
周圍沒有什麼響動,才放心地道,「皇家之事,與我們有何關係?以後休要胡說亂道,
小心割掉你的舌頭!」
李商隱在家鄉為人抄書養家餬口,遠離朝廷,對皇家之事知之甚少,對於宦官專權
攬政雖然略知一二,但絕對想像不出宦官竟會殺害皇上,所以今日聽得令狐綸之說,又
驚訝又氣憤,剛要插嘴問個詳細,令狐緒用手止住他,笑道:
「賢弟勿聽九弟胡說。日掛中天,午時已到,我們何不喝他幾杯來慶賀今日我們兄
弟相逢相聚?」
「同意七哥的主意!到我房裡排宴慶賀。」令狐綸拉著李商隱,也不等兩位哥哥是
否同意,就向自己房舍走去,把兩位哥哥拉在後面好遠,他才悄悄地道,「你真的一點
也沒聽說過皇宮秘聞嗎?」
李商隱點點頭。
令狐綸高興了。
「反正你一半時也不會走,慢慢地我一件一件告訴你。這些宦官壞透了,全殺了才
解我心頭之恨!」
李商隱心想,如果宦官真的殺害了皇上,那可真的壞透了,真該全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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