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全傳
第四章 受知令狐楚


令狐楚聞聽湘叔把李商隱帶來,甚是高興,當即在議事廳接見,拉著他的手,上上 下下打量一番,搖搖頭道:「兩年啦。知道,知道,家門不幸。唉!」看見商隱欲淚, 他也兩眼發澀,連忙道,「來鄆城就好。湘叔,今晚我要把商隱介紹給幕中同僚,為商 隱洗塵,去準備一下。」 一路上,湘叔把幕府中的同僚都已介紹一遍,商隱心中有數。恩師要專門為自己設 宴洗塵,他有點受寵若驚,連忙擺手阻止道: 「恩師,洗塵就免了吧。學生怎可……」 「現在你是老夫幕中的官僚,按規矩幕僚來去,府主都要設宴洗塵和餞行的,是不 是?湘叔。」 「老爺說得對。」 老管家又板起面孔,不卑不亢地回答著主人的問話,和一路上的湘叔大不一樣,好 像變了個人。商隱心中很不是滋味。 七郎九郎已在門外等候商隱多時了。似乎商隱的到來,給這個偏僻小城帶來了生氣。 七郎兄弟倆喜形於表,在門口探頭往裡覷望,又怕父親看見。 其實令狐楚早就發現他們。他不願意商隱再與兩個兒子像兩年前那樣親密,像孩童 般戲耍,因為商隱是幕中官僚,應當和同僚們親近,交朋友,學習同僚們的品德與作風, 於是想起節度判官劉蕡,笑道: 「老夫聘你為巡官。在幕中官階雖不高,但究竟是幕中之官,有你自己的住處和辦 公之所。今後要多和你的同僚交朋友。比如判官劉蕡,耿介有大志,精通左氏春秋,好 談王霸之大略,是位難得的人才啊!我會把他介紹給你的。」 令狐楚贊賞之情溢於言表。 李商隱在路上聽湘叔講過劉蕡的事跡,心裡就暗暗決定來鄆城一定先結識他,而恩 師竟這麼推崇他,更激起自己的敬仰之情。 「恩師,劉判官現在……學生現在就想拜訪他。不知——。」 「噢,去看他?也好,他在判官廳,大概已把兵曹之事辦完,去吧。七郎!」 令狐楚突然呼叫七郎。 七郎在門外應聲答應著,踏進議事廳。 九郎笑嘻嘻地也跟了進來,向商隱傳遞著眼神。 令狐楚沒理會頑皮的九郎,只吩咐七郎把商隱帶到判官廳去。 七郎與劉蕡交往亦甚深,立刻明白父親的用意,爽快地答應著,帶商隱出了議事廳。 一出門,九郎立即把商隱抱住,轉了一圈,放下道:「李哥,你怎麼比過去還輕啦? 兩年時間,你一點沒長高,也沒長肉。看看我,比你高又比你棒,是不是?」 李商隱打量打量九郎,確實不假,比兩年前高出一頭,比七郎還高,混身是勁兒。 回頭看看七郎,他卻沒有多大變化,說話的聲音和不時舉手指點的姿態,更像恩師了。 商隱笑了笑,道: 「這兩年,變化最大的是七哥而不是九弟。」 「為什麼?在家時,除了父親,誰也沒有我高。我比八哥長得還棒,比勁兒,誰也 沒有我大。」 七郎笑著默默地聽著,和令狐楚遇事喜歡傾聽別人意見一模一樣。 「我說的變化,是指內在的變化,比如性格、品德、操守以及處事的習慣能力等等。 九弟,你發現沒有,七哥越來越像恩師了。我真希望七哥像恩師那樣胸懷大志,腹有良 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 李商隱忘情地說著,真想把自己崇敬恩師的心全掏出來。 「賢弟,你過譽了。愚兄不想做這樣的人,家父也不願做這樣的人。家父常常用孔 聖人之語教導我們說:『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 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家父說他只願意做這樣一個君子而已。愚兄雖笨 拙,亦只願仿效家父一二罷了。」 兩個人推心置腹,談得投機,把九弟丟在一旁。 九郎不願意說這些廢話,覺得兄弟之間、朋友之間交好,應當是心交,而不是嘮嘮 叨叨說出來。漸漸地,他落到後邊,於是做了個騎馬蹲襠式,接著練起跑馬追敵拳,在 兩個哥哥身後,你們走兩步,他就追一步,虎虎生風,氣勢逼人。 郭城北靠梁山,東臨梁山泊,是個有山有水,風景秀麗的古城。冬日,陽光滿城, 人來車往,買賣興隆,不比中原差多少。 「九弟七哥!」李商隱指著那山那水,興奮地道,「你們登過梁山嗎?好高啊!咱 們中原可沒這麼高的山。這水嘛,可比不了中原的水,是不是?」 「別指望爬山游水啦!唉,窮山惡水,沒什麼好玩的。」 九弟走到街上,早已收住拳,提到山與水,頓時無精打采了。 「商隱,此地民風強悍,山窮水惡,一點不假。梁山水泊是強人出沒之地,家父告 誡,沒有士卒陪伴不能踏近一步。即使有士卒,也非要有一員大將率領。所以家父不准 出城。」 李商隱心想,古人雲:為官不可畏民,畏民者非好官也。但是,他不願深想,恩師 考慮定有他的道理。他不再多問了。 七郎似乎也覺察商隱情緒變化,兩年來的分離,商隱弟成熟老練多了,眉宇間被一 種思慮所籠罩,這大概就是艱辛生活的烙印吧。七郎心想,該說點高興的事,讓他忘掉 失去親人的哀傷,快樂起來。
天平軍幕府判官廳,其實離幕府議事廳不遠,穿過兩條街,往北拐即是。院門有兩 個士卒站崗,進門轉過屏風牆,迎面中間是正廳五間,是節度副使辦公和居住之處。東 廂房五間,由行軍司馬和判官占用。西廂房五間,居住和辦公的是掌書記、推官和巡官。 這是幕府中文職官吏們辦公和居住的地方。 七郎九郎對這裡十分熟悉,帶著商隱徑直來到東廂房,往左轉,進了北間。 房中有兩位官吏模樣的人正在議事,一人穿綠色官服,一人穿青色官服,見有人進 來,都笑著站起身,熱情地跟七郎九郎施禮問候。 「我給兩位大人介紹,這是新到的巡官李商隱。」接著,七郎指著穿綠色官服者道: 「這位是行軍司馬張大人。」又指穿青色官服者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昌平劉公蕡判 官大人。」 李商隱聽了,眼睛一亮,果然是有為君子!他生得濃眉厲眼,眼睛炯炯生輝,嘴唇 緊抿,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感人的笑容。他極有個性地把頭向上一揚,口中擠出一 串宏亮的聲音: 「鼎鼎大名,同高高大樹一樣,是要遭風害的,不敢有這份盛譽。」他轉向商隱道, 「早就盼著巡官大人駕到,歡迎歡迎。」 商隱趕緊抱拳,聽他風趣的解釋,深有所感:「樹大招風,其害無窮。」笑道: 「『大名』『大樹』『大人』之大,都該去掉。請劉公今後只以小弟稱呼好啦。」 見劉蕡點頭,商隱覺得這是位很隨和很平易之人,頓生好感,率直地問道:「太和二年 三月的賢良方正極諫科,判官大人的對策,慷慨激昂,一無顧忌,揭露當今『海內困窮, 處處流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確實如此。『官亂人貧,盜賊並起,土崩之勢, 憂在旦夕……陳勝、吳廣不獨起於秦,赤眉黃巾不獨生於漢,臣所以為陛下發憤扼腕, 痛心泣血也。』大人拳拳忠君報國之情,力透言表啊!」 時過而情淡,已經三個年頭了,劉蕡對這些條對不願再想;想之無益,徒增憤憤, 況閹宦無孔不入,他也不願意授人以柄,自己被害事小,遷累別人實在不該。今日這小 巡官突然提起,又能背出自己條對時的原話,心生詫疑,對小巡官頓感親切,連忙拉住 他的手,道: 「這些當年條對,你如何得知?如何背誦得如此清楚?真是我的知心知己呀!」 七郎在旁插嘴道:「判官大人,到你這裡沒有茶水也就罷了,怎麼連個座也不讓 讓?」 大家全都笑了。 分賓主坐定,商隱意猶未了,又提起當年制科條對,激動地道:「劉公說得對,造 成朝政昏暗的原因,是『忠賢無腹心之寄,閽寺持廢立之權,陷先君不得正其終,致陛 下不得正其始。』」 「請賢弟不要再說啦。閹宦勢力無所不在,防不勝防啊!當今聖上都不想正視閹宦 之猖獗,做臣子的,又如何有回天之力矣!」 劉蕡連連搖頭,有無限痛苦深埋心中。 「不,您不是建議聖上要『塞陰邪之路,屏褻狎之臣,制侵凌迫脅之心,復門戶掃 除之役。戒其所宜戒,憂其所宜憂』。還說『揭國權以歸相,持兵柄以歸將。』都是一 些非常好的意見。如果朝臣上下都這樣做,不怕內臣宦官再為非做歹!我們都為聖上好, 難道聖上不知道嗎?」 「唉!為臣者莫說君吧。」 沉默。 劉蕡不再言語了。 當今聖上文宗皇帝親自殿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明明聽見並看見劉蕡慷慨陳 詞,但是,他和考官左散騎常侍馮宿、太常少卿賈餗等人一樣,畏懼宦官,而沒敢取拔 劉蕡。這些情形,湘叔未講,李商隱確實不知。 劉蕡落第,朝野嘩然,都為他稱屈。當時中第者共二十二人,其中李郃說:「劉蕡 下第,我輩登科,能無厚顏!」於是上疏願把自己的科名讓給劉蕡,寫道: 蕡所對策,漢魏以下,無與為比。今有司以蕡指切左右,不敢以聞,恐忠良道窮, 綱紀遂絕。況臣所對,不及蕡遠甚,內懷愧恥,自謂賢良,奈人言何!乞回臣所授,以 旌蕡直。 對於這些情形,湘叔未講。所以商隱見劉蕡不願再談論此事,頗不理解,以為劉蕡 長期沉淪幕府下僚,情緒頹喪。心裡輕輕歎口氣,想好言撫慰,又恐自己初來乍到,位 輕言微,反而讓他反感。 「你們不知道吧?」九郎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麼句話,打破了沉默,大家不約而 同地轉過頭看著他。他哈哈大笑道,「今晚要為李哥接風洗塵,一定能有好歌聽了。」 大家都知道這好歌是誰唱的,只是商隱被悶在葫蘆裡,他不急切追問,坐著不動, 抿嘴看著九郎。 九郎奈不住性子,不待問,便道:「是咱家的樂妓錦瑟姑娘,在宴會上準能唱幾首 好歌,助大家酒興。」 「錦瑟?不是溫兄庭筠帶來的那個錦瑟姑娘嗎?」 「正是她。」九郎神秘兮兮地給商隱介紹道,「以前誰也不知道,原來錦瑟也是王 侯之家的女孩。自幼被母親帶到道觀。她母親做了道姑,她也成了小道姑。她長大,母 親死後,還俗落入樂籍。她不僅歌喉響亮圓潤,且瑟彈得絕妙,於是便起名叫『錦瑟』。 你那年走後不久,我們搬進京都,溫鐘馗雲游江湖,沒個固定住處,錦瑟也不想再跟他 唱小詞,於是父親把她留在我家樂籍。」忽然,他停住話,壓低聲音說,「告訴你,她 和八哥要好,父親不同意,因此警告我們誰也不准沾她邊。『聽歌可以,想胡來軍法處 置!』這是父親說的。李哥,你可要小心點。」 李商隱不信,不以為然地笑笑。 「九弟,別胡說八道,小心錦瑟姑娘抓你的嘴!」七郎嚇唬道,「商隱,別聽他的。 你還認得她嗎?晚上見到她,準會讓你驚訝得閉不上嘴,信不信?」 這麼厲害?李商隱當然不信,不過從兄弟倆對姑娘介紹的話語中,不難尋找到一種 親暱無間的熱情。他們與她是什麼關係?和八郎能一樣嗎?恩師的警告是真是假?恩師 不會管這些閒事的。 李商隱覺得自己最理解恩師,所以對九郎的話沒放在心上,跟劉蕡談起左氏春秋, 劉蕡的話一瀉千里,哇哇不停。他對這部書,確實爛熟於心中。對於春秋戰國時代的王 霸事業,談講品評不絕於口,且對當今朝政,引古評今,宏論滾滾如潮。 真是一位大治天下賢臣能相之才! 李商隱越聽越動心,直想跪下拜他為師,請他講授治國平天下的…… 這時,湘叔來傳喚去赴宴,沖斷了這席奠定李商隱一生思想的談話。商隱覺得很遺 憾,遲遲地不願離開判官廳。
今日宴會比每次宴飲都早,日入酉時大家都雲集幕府後堂,即議事廳後院裡的一個 大廳。府主特別高興,宴會相當隆重,一進院音樂聲、歌唱聲,以及人們的寒暄聲,便 迎面撲來。院裡樹上,張掛起無數彩燈,把整個院落映照得紅紅綠綠,就像迎接一位貴 賓,又像過年。 湘叔在前引路。長者為先,行軍司馬官大一級,自然是張大人走在前面,接著是判 官劉蕡,最後七郎九郎陪在商隱兩邊,並肩而行。 來到後院,李商隱吃了一驚。他從來未參加過這等熱烈隆重的宴會。院裡來來去去 的侍從,見了他笑容可掬,彎腰施禮。他只得慌慌張張還禮,而對那些彩燈,便無暇顧 及了,頗感遺憾,小聲對九郎抱怨道: 「九弟,這些人不像是恩師家的僕人,他們怎麼認得我呢?」 「怎麼?不認識就不能給你施禮啦?這些人都是幕府裡的士卒,經常侍侯這些幕府 大人宴飲,當然認識他們而不認識你了。懂啦?看見你是個陌生人,誰還猜不出今晚的 接風,不是為你還能為誰?」 李商隱這才明白,宴會只為他一人。他又有些緊張,不知飲宴中,會出現什麼事, 有什麼禮節,自己該怎麼應付。這麼一想,腳步就慢了下來。 九郎看出他的惶惑,暗暗笑他,覺得很有趣,就悄聲對他道: 「李哥,別害怕。宴會上,你要是看中哪個樂妓,就告訴小弟。小弟一定把她叫到 你眼前,讓她給你斟酒,陪你喝兩杯。」 李商隱推九郎一把,羞澀地笑道:「愚兄不需要她們陪酒。 男女授受不親,有失大雅。」 「你這就不懂啦!——」 九郎還要駁斥,他們已經到了門口,湘叔高呼道: 「李巡官商隱大人到!」 這聲音把九郎的話打斷,商隱也嚇了一激靈。自己轉瞬間變成巡官大人了,讓他有 些不解。 進了後堂,諸位同僚都已到齊,並紛紛站起,表示歡迎。 李商隱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確實變了,自己已經從童蒙少年躋身官場,變成 朝氣勃發的有為青年,頓時羞澀全無,抬頭挺胸,精神昂奮,向四周人群掃視,抱拳向 同僚們恭敬地還禮,然後在七郎引導下,走到規定的坐位。正待坐下時,視線忽然好像 碰上一束電光,短了路,發出一聲爆響,閃出一朵耀眼的火花。 「哇!是她!」 李商隱輕輕地自言自語地尖叫了一聲,現出異樣的表情。 七郎聽到他的輕聲尖叫,驀然回頭,發現他的視線凝滯,向遠處射去。順著這條視 線,七郎看見被這條線射中的原來是錦瑟姑娘。七郎朝她笑了笑,可是她像沒看見似的, 一雙秀目,癡癡地盯著商隱。 九郎也發現李哥的異常情態,幾乎同時也發現遠處樂妓錦瑟的情態異常。錦瑟姑娘 今日幾乎沒有著妝,雙唇淡淡一抹,微微露紅,柳葉雙眉與瓊玉般的臉蛋相互映襯,有 如嫦娥離開月宮,來到宴席上,既素淡又典雅。大概錦瑟姑娘今日淡抹漫妝,素雅沖淡 之美,把李哥的魂靈給攝去了。可是,錦瑟姑娘為什麼情態異常呢? 「賢弟,快落坐!家父說話啦。」 七郎提醒著,順手拉了拉商隱的衣服。 李商隱這才收回視線,不自然地向七郎點點頭,坐在一張擺滿美味佳餚的幾案後面。 他的視線在佳餚美味上掃了掃,便從七郎臉上,跳到判官劉蕡那雙濃眉厲眼上,然後一 轉,落在恩師那張興奮酒紅的雙頰上。恩師連飲三杯後,才開始說話,似乎在誇贊誰, 雙頰上映著得意,印著自豪,流露無限期望。可是李商隱似見非見,似聽未聽,似懂非 懂。他的視線忽地又一轉,同那一束電光又碰到一起,短了路! 令狐楚講完話,各位幕僚開始相互敬酒。 李商隱無心飲酒,凡來敬酒者,也不爭鬧,一律連干三杯,不一會兒,竟有十幾個 同僚與他對飲。這是他第一次跟這麼多人飲酒,又心不在焉,漸漸有些不支了。 隨著相互敬酒對飲,歌舞音樂也漸漸推近高潮。不知是誰,高聲喊道: 「讓錦瑟姑娘邊舞邊唱!」 眾人齊聲歡呼著。幕僚們似乎都知道錦瑟舞蹈和歌唱最好,都喜歡她的舞姿和歌喉。 歡呼過後,廳堂裡突然安靜下來,好似一切都凝固了。 已經有兩年沒聽見她的聲音,沒看見她的容顏和舞姿。在這靜默的短暫的等待中, 李商隱很緊張激動,雙手緊攥,手指冰涼,手心卻汗浸浸的。他把脖子伸得老長,屁股 幾乎離開了座席。他不好意思站起來,因為同僚們都從容而坐,耐心等待著。 突然,琵琶聲起,有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錦瑟姑娘邁著碎步, 伴著琵琶聲出現在廳堂中央。她把琵琶抱在胸前,右手在琵琶中間一劃,「四弦一聲如 裂帛」,隨後聲音驟停,把頭一揚,做了個優美的亮相姿態。 眾人鼓起掌來。 李商隱隨眾人拍掌,忽然聽得左邊掌聲有些刺耳,扭頭看時,原來有個同僚用一個 木板,敲擊著幾案。他神情專注,兩眼紅紅地向外凸著,額頭冒著汗,嘴裡大喊大叫。 喊叫些什麼?聽不清楚。這副熱烈的情態,使李商隱很不舒服。他輕輕地拉拉九郎,用 嘴向那人努了努,問道: 「這人是誰?怪模怪樣。」 九郎轉頭看看,哈哈笑道:「是個花和尚!」見李哥不解地盯著自己,又解釋道, 「他自幼在寺院,當過『驅烏沙彌』和『應法沙彌』,姓蔡名京。父親看他眉疏目秀幼 小可憐,便收為弟子,跟我們一起讀過書,後來由於父親的推薦,中了進士第。他在幕 中沒有具體職位,只等明年去吏部『釋褐試』,然後就可以當官了。」 「蔡京?我怎麼不知道恩師還有這麼個門生?」 「你已兩年沒來我家了,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哩。這小子是個好色之徒,一看見錦瑟 姑娘,就色迷迷地走不動路,好像一只大蒼蠅,丑態百出,所以我們都叫他花和尚。嘻 嘻!」 李商隱被逗笑了,又盯了蔡京一眼,他確確實實色迷迷的,鼓著一對蛤蟆眼,嘴角 流著饞涎,還在大喊大叫,也不管錦瑟姑娘唱什麼歌跳什麼舞。 商隱嫌惡地轉過臉,忽然看見判官劉蕡。 劉蕡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鈿頭雲篦擊節。那雙濃眉舒展開來,那雙厲眼也 變得柔情似水,蕩漾著蜜意,青色的判官官服由於身子不停地搖動,已經潑灑上許多酒 漬和湯漬,好像聽完這首歌與曲,他就要甩脫官服,不再為官,如癡如醉,一去不返! 李商隱又看了一眼整個大廳堂內的同僚,無不為錦瑟姑娘的歌聲與琵琶曲聲所陶醉, 手裡拿著各人隨手能抓到的東西,在幾案上擊節,如狂如顛。 歲月不饒人,兩年不見,恩師的頭髮已經全白,酒喝多了點,把個六梁冠脫去,放 在幾案的右前角上,束起來的白髮松散開,披在肩背上,「哈哈」大笑著,一抬頭,恰 好看見商隱正往自己這邊望,心想,這孩子有什麼心事?還是一路太疲勞,喝點酒,想 回去休息?不行。一會兒還要賦詩酬唱,哪能讓他去休息。 令狐楚想到這兒,用手招來管家,低聲嘀咕兩句。湘叔會意地點點頭,裝作若無其 事的樣子,在廳堂內轉了轉,趁人不注意時,來到商隱面前低聲道: 「令公囑咐,不要飲醉,一會兒還要賦詩唱和,希望你一展詩才。商隱,切勿辜負 令公美意。」 商隱感激地點點頭。他不知道洗塵接風宴飲,還要唱和吟詩。今晚,喝得是多了點, 真有些頭暈目眩。應酬唱和,他並不懼怕,但要在僅見第一面的眾同僚面前,張口則吟, 似有點為難。 「難」字一上頭,迷戀錦瑟姑娘之心頓然消失,頭腦清醒多了。應當解解酒。怎麼 個解法呢?他悄悄地對九郎道: 「有點醉了。九弟,為我解解酒好嗎?」 「什麼?解酒?」九郎突然笑了,眼睛瞇起一條縫,神密兮兮地道:「有辦法,有 辦法!跟我來,我們到一個非常之所,看個人,你的酒醉就會不解自消。」 李商隱信以為真,乖乖地跟在九郎身後,從便門溜到廳堂後面的小花園裡。 深藍色天空,宛如沖洗過,澄澈高遠。一輪圓月,高懸碧空。園中竹樹繁茂,夜風 拂過,樹影婆娑搖曳。 「怎麼樣?李哥,這裡景色宜人,空氣新鮮,你且稍候,我去去就來。」 九郎笑嘻嘻地說完,沒等商隱回答,便重又溜回宴飲的廳堂裡。 李商隱沒有理會九郎的去向與原因,覺得在這幽美安謐的小園裡,呼吸一些沁人肺 腑帶著花香的空氣,身心舒暢極了。樂得一個人獨享幽靜。 廳堂側門「嘩啦」一聲,重又推開。九郎依然笑嘻嘻地跨出門,高聲呼道: 「李哥!快過來,看我給你帶來解藥了。」 「解藥?九郎,你拿過來吧,我在這裡吃,行嗎?」 一個女人清脆的似歌唱的聲音,使李商隱一怔,聽見九郎跟那女人說話。 「請姑娘勿急,再走幾步,就會明白九郎的心意。你看,李哥在等你。」 九郎笑著看那姑娘已經走過去,自己悄悄地溜回廳堂。 李商隱一眼便認出她是錦瑟。趕忙上前施禮道: 「小生這邊有禮了。姑娘別來無恙?」 「公子可好?」 錦瑟姑娘也趕忙還禮,見李公子低眉順眼,不敢抬頭仰視,抿嘴笑著。還是兩年前 的樣子,只是瘦了許多,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問道: 「公子在家可是病了?怎麼才來令公府?」 恩師不是中書今,只是檢校右僕射,但大家都稱他「令公」。李商隱剛剛來,稱令 公有點別嘴,有時仍然以恩師相稱。 「噢!是恩師有召,學生才敢造府。學生在家,自堂叔仙逝,臥病在床近一年。不 過現在已經完全康復。不知姑娘何時進令公府的?溫兄庭筠可好?」 提起往事,錦瑟似有哀傷,不情願地回道:「庭筠離開令公府,浪跡江湖,小女子 早就不知他的蹤跡。唉!一個風塵女子,怎麼好期望貴公子惦記?花飄四野,落地為棲, 豈有選擇樂土與泥沼之理。李公子,你一去兩年還記得小女子嗎?」 一肚子苦水,一肚子怨情,誰對她傾注過真心?自己有過嗎?有時是想過她,但是, 僅僅「有時」而已!想想這些,李商隱難過了,覺得對她負了情,淚水不自主地湧出眼 眶,抬起頭,對著錦瑟坦誠地回道: 「錦瑟姑娘,實在對不住。兩年來,堂叔仙逝,我就像失去魂魄似的。說實話,一 度曾想隨堂叔西去極樂世界……年邁老母親的啼哭,喚回我的拳拳之心。來鄆城的路上, 聽湘叔說,姑娘已在令公府裡,姑娘可知道小生之心啊!」 這時,九郎匆匆地從廳堂側門鑽出來,喊道:「李哥、錦瑟姑娘,叫你們快進去, 已經開始吟詩唱和了。」待李商隱他倆走近,看見兩個人滿臉羞紅。九郎挑逗地問道, 「你們倆好事已成,該怎麼謝我?」 李商隱從心裡感謝九郎,於是老老實實地上前抱拳,一揖到地,施了個大禮。 錦瑟姑娘對這種事經多見廣,挑戰似地回道:「九公子敢向老姐討謝?你那事,本 姑娘可要撒手不管了!」 李商隱不知九郎有什麼事,只見他臉頰充血,連連向錦瑟告饒。 錦瑟姑娘笑彎了腰。
幕府中的僚屬,文官都是文士。他們聚在一起,除了豪飲、聽歌、觀舞和賞妓之外, 最熱鬧最有趣味也最能表現各自才華的,當屬吟詩唱和,抒發情懷。 錦瑟姑娘舞畢唱停之後,宴會漸漸轉入唱和吟詩這一程序。劉蕡是幽州昌平人,生 在北方,卻對江南水鄉格外向往。 他曾到過江南,游過江南名山秀水。他首先提議道: 「在下提議,押『先、天』韻,詠江南冬天山水,題目為《江南好》。諸位同僚以 為如何?」 行軍司馬張大人是江南水鄉才子,提起《江南好》,自有一番親切滋味,首先響應, 道: 「題目選得好,『先、天』韻也寬泛,沒有難為諸位大人。 是不是由劉兄先唱,諸位再和為好。」 「不,令狐令公在此,小弟怎敢獻醜?請令公先吟。」 好像是一種規矩,每次唱和,令狐楚都要先吟唱,然後大家再依次吟和。如果他不 願意先吟,自然先吟的重任就落在判官劉蕡頭上,因為他的詩頗有名氣,其他人不敢與 他爭鋒。 「不。今夜是為巡官商隱接風洗塵,理應讓他一頭,叫他先吟如何?」 行軍司馬看出令公對小巡官頗有偏愛,畢竟他是府主,自己不好跟他爭,但很為劉 蕡抱不平。其他人都順水推舟,令公怎麼說就怎麼辦。 令狐楚見大家無異議,很高興,剛要抬頭呼叫李商隱,向這邊一看,只有七郎坐在 幾案後邊,心中納悶,扭頭問湘叔,湘叔也搖搖頭。 府主略略思索道:「李巡官出去了。還是讓我先吟一首吧。」 令狐楚不僅章奏文字寫得好,詩賦也很著名,與白居易、元稹、劉禹錫唱和甚多。 他蕡了起來,吟雲: 江南孟冬天,獲穗軟如綿。 綠絹芭蕉裂,黃金桔柚懸。 接著劉蕡與行軍司馬和詩,雲: 江南季冬月,紅蟹大如扁。 湖水龍為鏡,爐風氣作煙。 江南仲冬月,紫蔗節如鞭。 海將鹽作雪,山用火耕田。 幕僚們你一首我一首,有的一連和三四首,各不相讓,不一會兒竟有和詩二十多首。 令狐楚手捋白胡須,點著頭,有時微微露出笑容;有時蹙蹙眉,搖搖頭;有時向七 郎身邊望望,見座位仍然空著,轉頭把湘叔招到面前,低聲不悅地道: 「快去把商隱叫回來!」 劉蕡斜眼看出令公的不悅,也奇怪小巡官能去哪呢?為拖延時間,等待小巡官,他 替府主分憂,開始品評唱和之詩,站起來,鞠一躬,道: 「諸位的《江南好》詩,很有特色,尤其江南水鄉冬日的特色最足。敝人去過江南, 恰逢冬日,那裡不冷,山色依然墨綠,竹樹桔柚,照長不誤。『黃金桔柚懸』,『紫蔗 節如鞭』,是一點不假的。江南下雪天氣,極少見,把雪比作鹽……好像有個典故?不 知哪位大人記得?」 劉蕡看了一眼行軍司馬,坐下,不再言語了。 行軍司馬聽得其中有典故,大為驚訝,搖頭道:「兄弟不知是何典故,請明示。」 眾人沉默。 七郎到底年輕,打破沉默,道:「典故出自東晉,大將謝安和他的侄兒謝朗在侄女 謝道韞家,適逢江南大雪。他指著大雪欣然倡句曰:『大雪紛紛何所似?』謝朗不加思 索地張口答曰:『撒鹽空中差可擬。』謝安搖頭不語。謝道韞沉思片刻,抿嘴笑曰: 『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聽後連連點頭大悅。從此以後,世人都稱讚女詩人謝道韞有 『詠絮才』。用鹽比雪是否妥當且不論,行軍司馬大人這兩句詩對仗卻十分工穩。我喜 歡。」 令狐楚搖搖頭,皺起長長的眉毛。七郎兒太不會看風向,聽不出別人話中之話。這 段典故,誰不知道?行軍司馬更清楚。他用鹽比雪本不高明,沒料到劉判官會揭他的短。 劉判官不明講,而讓七郎講出,可見劉判官之機謀不可等閒視之。 這時李商隱和九郎、湘叔、錦瑟姑娘匆匆走進來。 令狐楚待他們坐定,看了看眾幕僚,有的人哈哈談笑,似有興災樂禍之意;有的人 一板正經,不苟言笑,深怕把自己卷進去。劉蕡仰頭望著屋頂,想著心事,彷彿廳堂中 根本沒發生什麼事;行軍司馬低頭飲酒,若無其事,彷彿那典故與自己根本沒關係。老 令公眼睛一轉,眉頭漸漸舒展開,嚴肅而不容爭辯地對李商隱道: 「剛才諸位大人吟詠《江南好》詩,你沒有參加。現在,老夫主持公道,罰你獨吟 一首詩。」 李商隱見恩師臉色不對,有些緊張。 老令公在心裡琢磨,給他出個什麼題目呢?限什麼韻?還沒有想好,忽然看見蔡京 色迷迷地盯著已經坐回原來座位的錦瑟;錦瑟姑娘拿起琵琶,好像看見蔡京正盯著自己, 用琵琶把自己的臉遮掩住,不讓他窺視。令公樂了,道: 「商隱,你就以錦瑟姑娘來吟詠……」 「好!」蔡京打斷府主的話,叫起好。 提出吟詠對象,還應當講些條件和要求,如限韻、對仗、用字等等。令狐楚被蔡京 把話打斷,有些惱火。小兔崽子,昏了頭!見姑娘就抬不動腿,真沒出息。所以後面的 要求和條件都沒有說,就坐了下來。 眾幕僚看出府主不高興,沒有跟蔡京起哄,悄悄地等待事態發展。 蔡京叫了一陣好,突然發現只有自己一人在喊叫,看看眾人,又看看令公,尷尬地 笑著也坐下了。 廳堂裡一下子全靜下來。 七郎覺出有點不對勁兒,怎麼辦?他手足無措了。 九郎機靈,猛地推了一把還在呆坐著的商隱,急切地道: 「快!該你吟詩了。」 「這……」 李商隱正在等待恩師的要求與限制條件,沒站起來吟詩,因為這是規矩,他明白。 被九郎這麼一推,有些莫明其妙。 九郎見過這種應酬唱和場面,明白那些規矩,但是今天不同以往,李哥如果不馬上 站起吟詩,他擔心父親會發火,使接風洗塵宴會不歡而散。 「別管那麼多了。李哥,你快站起來吧!」 見李商隱還不站起來,九郎急了,從背後一伸手,就把他提起來,隨後又把他推到 廳堂中央,看他已經站穩腳跟,自己對眾人笑笑,轉身溜了回來。 李商隱站在眾目睽睽之下,腦袋頓時清醒,掃了一眼眾同僚。眾同僚大眼瞪小眼地 瞅著自己,似乎期望再生出一點有趣味的事兒,大家再嘻笑一通。接著又盯了恩師片刻, 他希望恩師把要求說出來,但是,恩師微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最後他把視線移到錦瑟姑娘身上。 錦瑟姑娘已把琵琶放在身邊,端坐古瑟前,凝重端莊。她蛾眉蹙起,想要說什麼。 在這深更靜夜裡,她衣著單薄,冰肌玉膚裸露在外面,聖潔艷麗,就像宋玉《高唐賦》 中吟詠的仙女,坐著翠綠蓋子的車,在雲霓旌旂前導下,登上祭壇,祭祀諸神。那仙女 薄施淡妝,身輕如趙飛燕,能在水晶盤上舞蹈…… 李商隱想到這兒,眼前出現一片斑駁絢麗的境界,那仙女與錦瑟姑娘已經融而為一, 時而輕歌曼舞,時而微斂蛾眉,深情慾訴。 眾幕僚凝視著李商隱,等待他吟詩。 七郎九郎急壞了。怎麼不吟啊?難道太倉促,一時想不出好詩句?那可就太慘了喲! 九郎想低聲再催促他快點吟詩,七郎用手止住他道: 「別催,越催他越急越想不出好句子。再等一會兒。」 突然,李商隱一轉身,面對府主令狐楚道:「題目《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 略停片刻,他抑揚頓挫地吟詠道: 罷執霓旌上醮壇,慢妝嬌樹水晶盤。 更深欲訴蛾眉斂,衣薄臨醒玉艷寒。 白足禪僧思敗道,青袍御史擬休官。 雖然同是將軍客,不敢公然仔細看。 吟罷,商隱抱拳施禮。 宴會廳堂中一片沉寂。直到李商隱回到座位,剛要坐下,眾幕僚才像醒過來,哄然 議論起來。 七郎是位熱烈擁護者,贊不絕口,大聲道:「此詩,堪稱天平軍幕府傑作!起二句, 把錦瑟姑娘比為仙女那般聖潔,太恰當了。同時還暗中點出她的經歷。姑娘曾做過道姑 『上醮壇』,後來才到我家入了樂籍。她從不濃妝艷抹,一貫『慢妝』,顯得脫俗高雅。 她能夠在水晶盤上舞蹈,舞姿絕倫!頷聯贊美姑娘的容貌體態。頸聯運用古詩《陌上桑》 中:『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的手法,極力烘托錦瑟 姑娘的俏麗。尾聯以自己作結,反用三國劉楨酒宴坐上,平視的故事,進一步突出錦瑟 姑娘俊美耀眼。」 九郎在旁插嘴調侃道:「『不敢公然仔細看』,李哥是偷著看,看得更仔細。」 眾幕僚哄堂大笑,你一句我一句地挑剔著,都不願公然表現出贊賞之情。行軍司馬 張大人慢慢站起,道: 「在座的同仁中,穿青色官服的御史不少,他們因為錦瑟美麗,都想辭官?寫得太 過份。『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那都是一些愚蠢的農夫。在座的監察御史大人, 怎麼會做出如此失身份丟面子的事?」 他是想為在座的御史們開脫,然而效果適得其反,判官劉蕡御史簡直如坐針氈,滿 臉流汗,不敢抬起頭來。 蔡京早就坐不住了,知道「白足禪僧」是指自己,所以擔心有人知道自己曾經做過 和尚,不時用眼睛斜睨七郎九郎。 這事只有他們兄弟倆知道。這兩個小子還常叫自己「花和尚」。七郎厚道,不會揭 人傷疤讓人難堪。九郎慣好惡作劇,笑嘻嘻地瞅著蔡京,示威似地一會兒動動身子,一 會兒揚揚手,好像要求發言似的,嚇得蔡京魂飛魄散,直抱拳向他求饒。 令狐楚高興地飲著酒,非常得意,自己沒看錯人,商隱這孩子文思敏捷,聰明過人, 善於把自己腦子裡的古今典故,融匯貫通地用進詩中,非常貼切,絲毫不露拼湊斧鑿痕 跡,真是一個天才呀! 他瞅瞅對面的錦瑟姑娘,她滿面羞紅,雙唇緊抿,嘴角向上翹起,文靜地暗暗笑著, 不時偷眼望著商隱,似在傳遞秋波柔情,令狐楚笑了。 但是,他想起了湘叔的話,說過八郎對錦瑟姑娘很鐘情;憶起在京都開化坊家,八 郎對她的迷戀,不由得收斂笑容。自己的兒子和門生,都對她有意,都喜歡她,這還了 得!古人雲:玩物喪志,貪色喪命。這件事,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令狐楚心上。
幕府工作很辛苦,往往文書堆案盈幾,其辦公規矩極嚴格。韓愈曾深有體驗,說幕 僚是「晨入夜歸,非有疾病事故,輒不許出。」此外還要值夜班。李商隱沒有做過官, 是白衣入幕,對於這種幕府生活雖然已經將近一年,可仍然難以習慣。太和四年(公元 830年),一天秋夜,明月皎潔,繁星撒天,遠處秋蟲鳴唱,幕府裡一片寂靜。同僚們 已經進入夢鄉。 李商隱今夜值班,坐在屋裡心煩意亂,便到院中,邊踱步邊想著心事。 他恨自己虛度年華,舉業未成,施展報國報君理想不能實現,光宗耀祖,重振門庭, 更為渺茫!堂叔臨終流著眼淚叮囑的話,猶在耳畔! 八郎已經在年初中了進士,從京都長安來鄆城跟父母團聚。明年將去參加吏部的 「釋褐試」,就能授官。可是自己依然是個白衣巡官,一個可憐的幕府小吏!連錦瑟姑 娘都不願理睬自己! 幕府十天休假一日,用以洗沐浣衣,稱為旬假。那個旬假的晚上宴飲,錦瑟坐在八 郎身邊,接二連三詠唱八郎的詩作,還親暱地叫他「八哥」而不是八公子! 李商隱悶悶不樂地坐在一旁,最後實在忍無可忍,把《謝書》一詩,讓湘叔送到她 手中。錦瑟姑娘竟猶豫不定地看著八郎,徵求他的意思,是否讓唱! 八郎自中第後,常常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自己有宰相的肚量,不跟未中第的 七郎九郎商隱等人論長道短,表現得很寬宏。他見湘叔送來的是李商隱的詩,頗為不悅, 但是他知道詩的內容,是商隱對父親傳授撰寫章奏文字的感激,沒辦法阻止,於是不耐 煩地揮了揮手,對錦瑟道: 「我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作哩。李商隱沒好詩。你願意唱這首詩也行。唱吧,唱 吧。」 錦瑟亮亮嗓子,反覆唱了兩遍,歌聲清脆圓潤,把詩人對令公的感謝之情,表達得 淋漓盡致…… 想到這兒,李商隱笑了。錦瑟姑娘的心是不容懷疑的,是傾向自己的! 夜半子時已過,浩月西斜,秋風陣陣吹來。李商隱有些涼意,拽拽黃色的巡官服, 一股透心涼從腹胸向上湧動,它比秋涼要涼上百倍。在幕府裡當差,沒有功名的人,只 能穿黃色服裝。一看見這黃色官服,他就有一種厭惡幕府的情緒在心中翻騰。 忽然,他想起大詩人杜甫晚年飄泊西南,被聘進嚴武的幕府,任節度參軍。他年老 多病,僅帶著從六品的虛銜工部員外郎,所以常被年輕位高的同僚輕視,於是產生「白 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的感歎。而自己因為年輕是個未入流白衣庶人,也常常被人看 不起。令狐綯裝出一副大度寬宏的樣子,實際上一肚皮瞧不起自己! 李商隱記起在一個秋夜,杜甫在幕府裡值班,曾寫一首《宿府》詩。他略略思索, 便開口吟詠起來,詩曰: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越吟,他越覺得詩中的境況,和自己此時此刻的情景一模一樣。 清秋,在幕府裡獨宿,漫漫長夜,只能聽到更聲角聲不斷。天上的月色極好,又有 誰來陪伴自己一起觀賞?行路難,世事艱難!老詩人說得一點不錯啊! 李商隱仰天吟唱,潸然淚下。 第二天清晨,天平軍節度使幕府議事大廳剛剛開大門,士卒們剛剛拿起掃帚清掃, 李商隱就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面帶倦容,兩眼通紅。士卒們感到奇怪,但也不敢近前詢問,任憑他坐著或站著。 日出卯時,令狐楚由節度副使陪著,從後廳走來。他一眼瞧見商隱,心想昨晚值班, 按例今日應當休息,這麼早來議事廳,一定有緊急要事吧?於是緊走兩步,迎了上去。 「令公,早安!」 李商隱因為入幕做了巡官,所以稱呼也改為令公,和幕僚們一樣。 令公站定,從容還禮。 李商隱昨夜所想好的一席話,此時在令公面前,卻不知從何說起,慌亂中,腦袋裡 一片空白。 「李巡官,昨晚夜班,可有緊要事情?」 「噢!一夜平安,沒有出現緊要事情。」 令狐楚放心地吐了口氣,看了看巡官,覺得好氣又好笑。沒有緊要事情,一大清早 來此何干?傻氣十足!如果精力過剩,何不回去多練習練習章奏文字,其中對仗與用典, 不下苦功夫是達不到爐火純青高度的。 他剛要張口教訓,李商隱突然跪倒地上,叩了三個頭,帶著顫聲道: 「學生追隨恩師已近一年,多蒙恩師獎掖提攜,親授四六章奏之文。在生活上,不 僅照顧學生,還照顧學生一家。學生沒齒難報其萬一!恩師,今學生有一請求,請恩師 答應。」 令狐楚不知是何事,但門生的要求,尤其商隱的要求,不管如何也要應允的,於是 安撫道: 「商隱,快起來講話,為師一定答應就是了。」 「學生還是跪著說。」李商隱非常固執,堅持跪說。令狐楚只得由他。「恩師,學 生準備赴京應試已有多年,終沒能一試身手。學生請求恩師答應明年春天赴京應試,如 能僥倖中第,以報恩師訓導大恩。」 令狐楚理解學生的急切中第心情,但是,李商隱年紀尚幼,聲名品望未達於有司 (考官),中第希望甚微。他搖了搖頭,緊接著又點了點頭,迅速改變了原來的打算, 道: 「有志進取,不沉淪下僚,老夫贊成,可以赴京參加明年一月考試。赴試的一切資 裝費用,統由老夫準備,你就不用考慮了。從現在開始,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備考上,幕 府裡的工作不用你管了,放你長假,直到考試結束。去拼博一下,全憑自己的能力。」 「謝恩師大恩大德!」 李商隱又叩三個響頭,說話的聲音哽咽了。 「我們既然是師生,情同父子,何必言謝。只要你中第有出息,就是謝老夫啦。」 令狐楚親手把他扶起,送出議事廳。他確實喜歡這個門生的勤奮上進肯學的頑強意 志。他的門生遍天下,但有李商隱這樣聰明出眾,才華超群者還真不多,所以在他身上, 寄托了令公的心血和希望。 「令公,用不用讓他先進京去幹謁行卷?考前不行卷,中第的希望不大。」節度副 使在旁不無擔心地提醒道。 「是嗎?不行卷不干謁,真的就考不中?我想讓商隱試一試。」 「恐怕不行。」 節度副使依然沒有信心。他是進士,明白干謁行卷的重要,況且連大詩人白居易當 年都曾行過卷。 「商隱是個絕世超拔人才。四六章奏文字,現在已遠遠超過老夫,寫得抑揚有致, 對偶工整,用典巧而不露,可以說篇篇絕妙。」 「商隱與老杜相較若何?」 「並不遜於杜甫。」 「但究竟不能與老杜並駕而齊驅吧。杜甫為了中進士第,『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 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連老杜都需這樣艱難 辛苦地干謁行卷,可是最後仍然沒有考中進士,而商隱……」 令狐楚沉思不語了。明年的考官仍然是賈餗,自己去年為兒子八郎中第求過他,送 過厚禮,今年怎好為弟子再去求他呢?況且自己與他的關係並不親密。 「吾意已決,請勿再言。」 令狐楚被節度副使的勸說激惱了,年輕時固執、不服輸的脾氣,又竄上心頭。這種 情形已經好多年沒有出現過,今天早晨這是怎麼啦?節度副使默默地從議事大廳前門走 了出去。令狐楚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說出口的決定,那是不會改變的,這是他的 一貫作風。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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