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商隱到涇源受到王家特殊歡迎,全家喜氣洋洋。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時,李商隱和王家七小姐舉行訂婚儀式。正月初五,舉行結婚
儀式。
這速度之快,在王家七個姑娘出嫁中,可推之為最。又是在娘家結婚,如同招贅,
亦可為最。在涇源府,「二最」被傳為美談。
老岳翁王茂元手捻胡須,笑瞇瞇地看著這對新人慢慢步入洞房,連連點頭。商隱是
新中進士,是朝野聞名的才子;七姑娘是自己最為喜愛的小女兒,生得嬌艷美麗,稱為
佳人當屬無愧。佳人配才子,可謂天生一對,地造一雙。
「夫人,七個女兒七個女婿,以老夫之見,這最後一對,最為般配,郎才女貌,才
子佳人。你別說,七姑娘真好眼力,自己選的女婿,我看比她幾個姐姐的都好。
李夫人坐在他身邊,撇著嘴,瞪了丈夫一眼,道:
「你小聲點,畏之和小六子在那邊會聽見的。你這樣偏愛,他們會不高興的。」
王茂元向右邊瞅了一眼,見韓畏之和六姑娘不知說句什麼話,正笑個不停,搖搖頭,
道:
「畏之也不錯,也是新中進士,但是,比商隱的才學,略遜一籌。」
「他可是你挑選的。才學差一籌?當初有那麼多新進士,為什麼要選他?我看比商
隱強。你看商隱那身子骨,病病懨懨的,還不願意多說話,呆頭呆腦。畏之身體多棒,
多爽快,嘴甜著哪,張口一個媽,閉口一個娘。這輩子我只生這麼兩個姑娘,還沒有一
個男孩子叫我媽媽喊我娘哩,真喜歡人。」
「我的那些兒子,不都叫你媽嗎?」
「那可不一樣。我就喜歡畏之喊媽叫娘的聲音,爽爽快快,甜甜蜜蜜,真喜人。」
「商隱叫得不好聽?真是的!」
「商隱叫的就是不中聽,干乾巴巴,半天才吐出一個字:
『媽』!」
「那你為什麼把女兒嫁給他?」
「不同意行嗎?看那死丫頭,沒有父母之命,就跟他眉來眼去,寫情詩,傳情書。
在洛陽,我們都不在家,不知道這死丫頭瘋成什麼樣子!到涇源之後,又尋死覓活的,
我不同意能行嗎?氣死我啦!」
李氏是王茂元的最小的一個妾,生了兩個女兒,排行第六第七,小名稱呼「小六子」
和「七丫頭」。對於七丫頭不聽她的話,背地私下跟商隱要好,並堅決要嫁給商隱,李
氏心裡一直耿耿不滿意。
李商隱是個極為敏感之人,來到涇源不久,就看出來了。他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
心裡一直不寧靜。好在老岳父對自己極好,事事照顧,有時都讓畏之嫉妒。
「不要生氣。我要把他留在身邊。他的章奏寫得極好,曾得到彭陽公的真傳。我一
個粗人,正需要這麼個人幫幫我。」
李商隱與七小姐進入洞房。七小姐坐在床邊,心裡咚咚跳個不停,等待夫君揭去蓋
頭。李商隱卻抓住愛妻的手,激動地道:
「我像在做夢,像牛郎終於踏著鵲橋過了銀河,跟愛妻……」
「夫君,七夕天上有星光嗎?洞房裡有燭光嗎?」
「有。七夕,滿天燦爛星光,洞房裡當然有紅燭高照……」
「不對吧!為什麼賤妾看不見?」
李商隱這才發現蓋頭沒揭,哈哈笑著,把愛妻擁到懷裡。
有講不完的情話,有說不盡的柔情蜜意。
第二天,突然從京都傳來牛黨中人楊嗣復被提升為宰輔。
似有牛黨卷土重來之勢。
王茂元深知自己是李黨中人,曾得到李德裕賞識重用。現在如果牛黨一旦上台得勢,
自己受到威脅事小,最堪憂慮的是商隱今年的釋褐試。吏部中有周墀和李回二位學士,
都是李黨中人,與自己交誼頗深,但到了中書省,一旦落入楊嗣復、李玨手中,那就很
難說了。
他沉吟半晌,把商隱叫到面前,親切地道:「商隱賢婿,新婚中,又當過年,本不
該讓你辦公事。但是,楊嗣復升任宰輔,不可不草擬書狀,以表祝賀之意,所以想請你
代勞揮筆為之,如何?」
過去在令狐府,李商隱聽說過這人的名字,彷彿曾與他見過一面。這人頗有才學,
與恩師友善。現在得升宰輔,理當祝賀,所以欣然答應。回到自己書房,很快便寫成
《為濮陽公上楊相公狀》,又檢看兩遍,奉呈岳父大人。
王茂元接過狀書,非常高興,沒想到小女婿揮筆立成,才學如此宏富,前程定然無
可限量。讀完狀書,不禁贊道:
「賢婿,寫得好!有如此才學而不被重用,實乃朝廷一大損失。老夫他日上朝,一
定鼎力相薦。噢!推薦人才,朝廷尚有成例,要迴避親故。不過,我還有些世交,請他
們援引,我看不成問題。」
李商隱是希望岳父薦引的,但見他如此世故,講出自己難處,心裡一陣黯然。舉薦
賢才,不避親故,歷朝均有先例,岳父卻說要迴避?那麼,舉薦畏之年兄時,為什麼沒
有迴避?
算了!避親就讓他避親好啦,省得別人以為自己是為了得到岳父薦引,才娶他的女
兒。
王茂元忽見賢婿呆呆地想著什麼,並沒有聽自己的誇獎,心中不悅,認為對自己不
尊重,不再多話,差人趕緊把狀書送進京城。
二
過了正月十五日,李商隱懷著戀戀之情,離開新婚妻子,趕赴京城參加吏部釋褐試。
臨別時,王茂元草書兩封信:給職方郎中兼判西銓的周墀一封,給吏部員外郎充任
宏詞試官的李回一封,並命李商隱親自送去。
李商隱本想拒絕,既然要避親,又何必寫信呢?但見岳父一臉嚴肅、鄭重神情,只
好聽之任之了。
妻子把他送出城,叮囑道:「中與不中,都要盡快派人告知消息。切切記牢!」
李商隱點點頭,揮手之間,見妻子用手捂著嘴,一雙杏仁眼滴下兩行淚珠兒,心中
酸酸的,一勒韁繩把馬圈回,站在馬蹬上,道:
「但能中選,立刻回來接你進京,勿急!」
講完,兩腿一夾馬肚子,鞭馬向前衝去,登上了征途。
殘冬時節,涇水波平浪靜,緩緩向東南流去,兩岸一片嫩綠,景色異常宜人。
過了邠州,離開涇水向南,便進入山區。
李商隱走在崎嶇山路,心緒依然未能平靜,對於前程,原本尚抱十足信心,但衣袋
裡裝上岳父大人的兩封信之後,卻又擔心起來。
應進士試,需要干謁溫卷,已成為流俗,成為必然;沒想到應吏部的釋褐試,更需
要托人情走後門,這仕途何等艱險!難道自己還要奔走十年嗎?仕途和這山路是一樣的,
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呀!
到了京城,在哪落腳呢?
按理說,韓瞻居所最為合適,他是年兄又是連襟,還是好朋友。但是,過去自己到
京都是吃住在令狐恩師家,如果此次到京不住恩師家,會不會讓別人認為,恩師仙逝,
自己便遠離他家,另尋門戶?其中八郎肯定會這樣想,肯定會因此而不悅的。況且恩師
臨終時還叮囑:「我視他如子,已經十年了。你們要親如手足,相互幫助。勿負我意。」
李商隱終於決定去恩師家。
進得院門,湘叔從裡面迎出來,向左右看看,把他引進客房。
每次來京都住恩師家客房的正室,好像這正室成了他專用的私房了。可是今日,湘
叔卻把他引進西廂房北屋。
他墊起腳向正室看看,裡面並沒有人居住,好奇地剛想問,湘叔用手止住,搖搖頭。
李商隱不明其意,進了西廂房北屋,迫不及待地問道:
「湘叔,那正室有人住啦?」
湘叔又搖搖頭,歎口氣道:「八郎不讓你再來……唉!你娶王家七小姐的消息傳到
京城後,八郎氣得一連罵了你好幾天!說你再來,就把你趕出去。所以我想你住在這兒,
八郎不知道,就不會過問的。一旦知道了,我也好應付他。放心吧,就在這兒住。八郎
正在晉昌坊買地,想另外再建一座宅院,整天忙著哩。」
李商隱頗感奇怪,自己與王家小姐成婚,八郎何氣之有?
更不該謾罵自己,於是道:
「結婚之事,是在涇源臨時決定的,沒能告知恩師家人,也沒跟兄弟們和您商量,
是我之過錯,明日我向兄弟們請罪,好不好?」
「不在此!不在於此!」原來商隱還蒙在鼓中,不知所以!
湘叔急急地解釋道:「你不知道朝中大臣私結朋黨嗎?」
「知道一點。不過,李黨的李德裕和牛黨的牛僧孺已經不在朝廷,何談朋黨?」
「這你就不明白啦。他倆雖然遠離京城,不在朝中,但各黨中人仍然在京,相互爭
斗並沒結束。令狐公平時多與牛黨中人來往,跟李宗閔等人關係尤密切。令狐公就是牛
黨中人。王茂元是令尊岳父,他結識的均是李黨中人。李德裕非常賞識他的勇略,幾經
薦拔,官步青雲。你原是令狐公的門生,現在是王茂元的女婿;你原來是牛黨,現在跳
到李黨中,八郎能不罵你嗎?」
李商隱這才恍然大悟:朋黨鬥爭,最恨背叛行為。自己無意之中,竟卷入黨爭的漩
渦之中,如何是好?他陷入沉思中。
「去年你去涇源府,我曾提醒你要慎重考慮。當時以為你知道朝中黨爭情形,會從
黨局出發,考慮婚事和入幕問題,所以沒有明白告誡你。如今木已成舟,只有好言向八
郎解釋、告罪了。」
「湘叔,我當時真的不知道岳父他是李黨中人,也沒考慮朝中朋黨關係,只以為他
曾結交鄭注,鄭注已被殺,岳父又獻出家財,事情已經過去,哪裡考慮他和恩師是對立
的兩黨中人呢!」
「商隱,其中情形我知道,我也理解。當初如果不理解你和王家小姐已經真誠相愛,
我會阻止你去涇源的。現在,你最好跟八郎好好講講。對!七郎正在家中休養,先去跟
七郎說說,然後再找八郎。」
李商隱有一種大禍臨頭之感,心裡亂極了,向他最要好的朋友七郎說說,可能會好
一些。
三
聽到李商隱去涇源跟王茂元家小姐結婚,事先沒說一聲,哪管透個信也好嘛!所以
七郎很難過,年也沒過好,風痺症有些加重,一直在家裡休養。
李商隱跨進房門,七郎正仰躺床上,緊走幾步,來到床邊,抓住七郎的手,道:
「七哥,是小弟處事太急躁。結婚之事,本該跟兄弟們商量,都怪我不好。」
七郎翻身坐起,滿眼的惱怒和氣憤,當聽到商隱的自責,漸漸陰雲散了,反而覺得
自己太不關心弟弟的終身大事,竟自疚道:
「哪能怪你自己,賢弟,是愚兄之錯。去年我曾問過你跟女道姑、歌妓和一位小姐
的交往。當時,你滿臉通紅,我也就沒有深問,是愚兄關心不夠。我聽說王家七小姐很
漂亮,知書達理,對不對?」
李商隱見七郎這麼快就原諒了自己,一塊石頭放了下來。七小姐當然很漂亮,但是
現在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笑了笑,道:
「七哥,婚前,我真的不知道岳父是李黨中人。如果知道,我絕對不會娶他家小姐,
就是神仙下凡,也絕對不會的!七哥,請相信小弟。」
七郎見商隱起誓發願的誠懇樣子,覺得責怪他也沒有什麼道理。況且,自己跟商隱
頂多是兄弟、朋友,沒有干涉他選擇婚姻的權力,於是安慰道:
「商隱賢弟,此事已成過去,不要再說吧。只要你覺得娶王家小姐好,別人怎麼看,
怎麼議論,都不必管,不要往心裡去。愚兄相信你的選擇,也祝賀你幸福。什麼時候弟
妹來京,一定給愚兄介紹認識認識。」
李商隱覺得七郎這麼輕易地理解了自己,很不放心,又有塊烏雲漸漸移來,籠罩了
心頭。
七郎見商隱心情仍然不暢快,又安慰道:
「不要管朝中朋黨鬥爭!我最恨結黨營私,這是對聖上不忠的表現!家父生前也常
為此事苦惱,幾次想脫離朋黨,但是,有些人是故交世交,不好斷然脫離關係。家父往
往采取不歧視李黨中人,用人和引薦人時,以才以賢不以朋黨為取捨,所以在太和九年,
朝廷大貶李宗閔、蕭浣、楊虞卿、李翰時,家父不僅未被貶放,反而以吏部尚書除左僕
射,進封彭陽郡開國公。不參與黨爭,不卷入黨爭中,做一個正直耿介的人,一切以國
家朝政為重,不以一己之私為重,一身正氣,光明磊落!商隱,我們應當做這樣的人!」
「七兄,說得極是!小弟正是不想也不願卷進黨爭之中。小弟最敬佩的人,除了恩
師之外,就是表叔安平公。他超然物外,不理睬朋黨,不站在任何人一邊。在兗海幕府
時,他常常講這些事,以此告誡當時的幕僚們。
「七兄,說句心裡話,小弟是相中王家小姐的賢惠、知情達理。早在洛陽時,他家
住在崇讓裡,與我家堂兄讓山是鄰居,我就認識她,並愛上她,常常給她寫詩。她也寫
和詩給我。我們相愛已經三四年了。我們結婚,絕對不意味著就加盟李黨。我要以恩師
為榜樣,光明磊落,一身正氣!」
這時,八郎氣哼哼地步進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李商隱,罵道:
「光明磊落?家父屍骨未寒,你就背恩向敵,見利偷合!不是?為什麼不告而別,
偷偷去涇源結婚?這是光明磊落嗎?不是見利忘恩、見利偷合,又是什麼?你真是家父
的好門生!家父臨終遺言你全忘了!你是個背恩小人,詭薄無行!我不聽你的詭辯!不
聽!不聽!」
八郎就差沒捂上兩耳,斥罵完就憤憤地離開了,不屑跟李商隱這樣的人在一起。
李商隱想追出去向他解釋,七郎拽住他,搖著頭,道:「你還不了解他嗎?你越解
釋,他越沒完沒了。不用理他,你先住下,和以往一樣住下。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有我住的,就有你住的。晚上,我和九郎給你接風,祝賀你新婚之喜。」
「這……還是不要吧。」
「不,不用你操心,吩咐湘叔一會兒就能辦好。你發現沒有,湘叔這陣子衰老得厲
害,七十多歲的人。還叫他跑前跑後,不行了。八郎想叫他回老家,我的意思就讓他住
在這裡,我們給他送終!老家他也沒什麼人啦,回去還得修理老房子,還得自己料理生
活,至於後事也沒有人管,不如就住在京城。
大家住在一起熱熱鬧鬧,養老多好。」
「七哥的主意很好。湘叔願意嗎?」
「我還沒跟他講哩。得先跟八郎說,他同意才行。」
八郎是令狐家的當家人,別人是無權處理這樣的事情的。
李商隱為湘叔的去留,擔起心來。
四
唐代及第進士參加吏部的釋褐試,考取的標準有四條:一為「身」,即取其「體貌
豐偉」者。二為「言」,取其「言詞辨正」者。三為「書」,取其「楷法遒美」者。四
為「判」,取其「文理優長」者。在吏部被取中者,還須送到中書省再審核,然後授官。
開成三年(公元838年),李商隱參加吏部釋褐試。主考官果然是周墀和李回。考
前,李商隱把岳父的兩封信,親自送到他們的府上。雖然李商隱沒能看見他們的尊容,
得到他們親切接見,但是,在考試中,他們確確實實高抬了貴手,給王茂元留了情面,
吏部終於選錄了李商隱。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來,吏部把選中的人上報中書省時,卻被中書省長官駁回,在李
商隱的名字前批曰:「此人不堪任用!」並把他的名字抹去。
在通常情況下,吏部錄取,銓敘擬官,是不會出現問題的,中書省一般不阻撓留難。
誰料想在李商隱身上卻出現了特殊。
消息傳來,李商隱正在韓畏之府中飲酒消愁。
因為沒有外人,六姐也從內室出來作陪。席間都為妹夫抱不平。
六姐一向文靜內向,此刻也憤憤然道:「中書省誰這麼壞?
跟商隱有私仇嗎?」
畏之欲說又停,看看商隱正把杯酒喝盡,搖搖頭,勸道:
「義山年弟,不要灰心,今年不成還有明年。現在中書省掌權是牛黨的楊嗣復,肯
定是他幹的!」
李商隱不知自己怎麼得罪了這位大人。按說這位大人跟恩師令狐公是世交,過去常
到令狐府上宴飲,應當知道自己是令狐公的門生。再說了,他升為宰輔時,自己還代濮
陽公給他寫過賀狀。他為什麼要這樣呢?
「去年父親推薦你時,他不也是宰相嗎?」
「不是,他當時是戶部侍郎。鄭公覃是宰相。如果他是宰相,我也完了。」
李商隱聽了畏之的話,終於明白楊嗣復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名字抹去。原來他把自己
算在李黨中人!他痛苦地又連喝五杯。身體虛弱,哪能抵得了酒的力量。他已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來,頭腦發漲,眼睛睜不開,喝了幾口水,又睡了過去。
六姐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韓畏之卻滿不在乎。他知道酒醉不死人,讓商隱好好睡睡,在睡夢裡擺脫不幸的遭
際。
第三天,涇源派人送來兩封信。
一封是岳父大人的信。他以節度使的名義,催李商隱趕快回幕府,有許多公事要他
來辦。有點刻不容緩的意味。
一封是王家七小姐的信。她得知中書省把商隱的名字抹去非常氣憤,斥責朝廷選人
唯親唯黨,而不是唯賢,還引用李白的詩句「天生我才必有用」來安慰商隱,希望他盡
快回涇源團聚。
韓畏之見李商隱閱過信後陷入沉思中,勸道:「年弟,莫如七妹所言,回到涇源,
一為公務二為私情,二者兼顧,何樂而不為也?洛陽母親處,我派人送些銀兩,並代為
探望,如何?」
唉!過去是恩師周濟,養家餬口,現在是岳父和畏之周濟,養家餬口,什麼時候自
己能獲俸祿,養家餬口呢?李商隱眼含淚水,垂下了頭。
「年弟,我聽送信人說,七妹聽到你未過關試的消息,整整哭了一夜,非要跟送信
人一起來京。七妹是個剛烈女子,又善解人意。她是想到京來分擔你的痛苦和憂愁。」
「七妹在我們姊妹中,性格最倔□,心眼又好。你若是月底不回去,她就會自己跑
來的,誰也阻止不了。」
李商隱這回動心了。邠州以南一帶的山路經常有強人出沒,很不安全!一個年輕女
子,怎麼可以只身走這條路呢?他站起來,問道:
「送信的走沒走?讓他先回去說一聲,我馬上就回涇源。」
「送信人騎的是驛馬,信送到,馬上就往回轉,是不在京城停留的。」
李商隱回到令狐府,腦袋仍然昏昏沉沉,眼前不斷浮現愛妻的面影:嬌艷漂亮,一
對含情脈脈的眼睛凝視著自己,不時流露著焦灼和期盼。她喜歡穿件繡著美麗芙蓉花的
裙子,裙衩開得很小,微露那冰肌玉骨的腿。頭上銀釵,雕飾著茸茸的小花,還插根翡
翠羽毛……
他想著愛妻,看著那信,那情透紙背的信,那暖人心田的體貼,那火一樣的切切囑
咐……
他忽生靈感,忙提筆,寫道:
照梁初有情,出水舊知名。
裙衩芙蓉小,釵茸翡翠輕。
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
莫近彈棋局,中心最不平。
寫畢,他又高聲吟詠起宋,頭不昏沉腦也不疼了,沉浸在初婚的甜蜜中。
湘叔推門進來,看見商隱已經坐起,問道:「彭陽公的墓誌銘,你寫好啦?碑石已
選好,石匠也雇來了,就等你的銘文了。」
李商隱不願讓湘叔看見剛剛寫的詩,把詩反扣在幾案上,從一個袋子裡抽出一張紙,
對湘叔道:
「早就寫好,只是有幾處又潤色了一回。」
湘叔拿過銘文,看看商隱,欲說又停。
李商隱從袋子裡又抽出一紙,上面是一首詩,默默遞給湘叔。詩雲:
延陵留表墓,峴首送沈碑。
敢伐不加點,猶當無愧辭。
百生終莫報,九死諒難追。
待得生金後,川原亦幾移。
見湘叔讀完,李商隱木然而道:「他們說我詭薄無行,背恩逐利。我是『百生終莫
報,九死諒難追』。彭陽公的恩情,我是九死百生,也難以報答!說我背恩忘恩,都是
胡說八道!」
「商隱,不要難過,身正不怕影斜嘛。」
「湘叔,這首詩是我撰寫彭陽公銘文後,有感而作。岳父召我入幕,在京我也沒有
什麼事了,所以決定還是去涇源。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對恩師的感激是永遠也不會變
的。把這首詩送給八郎,讓他看看。」
湘叔歎了口氣,搖著頭道:「這世道!為什麼大家都擠在一條道上呢?除了應試科
第入仕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路了嗎?都擠在仕途上,自然要有沖突,要有矛盾,要互
相使壞,互相傾軋!唉!」
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太清楚,他知道商隱的名字是被哪個中書省大人給抹去的,
也知道為什麼他要這樣做,更知道是誰挑撥的。唉!說出來,商隱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處?讓他跟八郎疏遠?斷交?不,不能這樣做!應該使八郎消除偏見,於是道:
「去吧。不管怎麼說,入幕後還能拿回點俸祿,也好養家餬口。從今年開始,令狐
家不能給你母親送銀兩,以後全靠你自己啦。」
這是意料中的事,李商隱沒感到有什麼不對,養家養老母親,原本應當靠自己賺錢,
不該依靠別人嘛。回道:
「這些年來……就憑這一點,我就不會忘記恩師的恩情!
早就不想讓恩師送銀兩了,今後我會努力的。」
有僕役來找管家,打斷了談話。
五
回到涇源,受到岳父以及妻子的熱情歡迎,一顆苦澀的心,稍稍得到安慰。
當晚王茂元設家宴為李商隱接風洗塵。
所謂家宴,是不請外客,連幕僚們也不請,而內室家眷都可上桌,都有一席之地。
這種家宴,除了年節之外是很少舉行的。
家宴設在正堂大廳。這本是宴請邊庭大將軍和幕僚們的地方,或者商議邊疆軍國大
事之所。大廳非常寬敞,足可容下百多人。
節度使老爺是一家之主,自然先入席。待到王茂元坐定,由妻子率領,妾在後面緊
隨,魚貫而入,分別坐在老爺左右兩旁。
茂元妻子蘇氏,人老珠黃,五十多歲,穿件大紅錦團繡鳳長袍。她身矮體胖腰圓,
長袍套在身上,更顯得花團錦簇、雍容富貴。邁著方步,緩緩向前,就像一堆錦緞被人
使勁兒推著,向老爺跟前滑動,直到坐在老爺左邊,才吐口長氣,慶幸這堆錦緞未有散
包。
跟在妻後,共有九個妾。其實真正算妾的只有三個,她們都為王家生兒育女,立過
功勞,故而排列在前,得到僅次於妻的優厚待遇。
六姐七妹的生身之母李氏,是第三房妾,生得年輕漂亮,頗有姿色,很得老爺寵幸。
穿的雖然也是大紅錦團繡鳳長袍,卻格外合身,實際是剪裁過小,縫製過窄,穿在身上
緊緊箍箍,把個上圓下圓全都凸現出來。
那妻斜刺裡翻了個白眼,把鮮紅的嘴一撇,鼻子裡便發出一響:
「哼!小妖精,德行!」
李氏不知真的沒聽見,還是假裝耳聾,依然向各方投過來的目光甜甜地笑著,一臉
自得洋洋。
其他六位是侍妾。她們出身都低微,不敢跟妻和前三位妾爭風搶醋,有氣只能往肚
裡咽。她們中間有兩位是妻和李氏帶來的貼身丫頭,因為長得不錯,又機靈勤快,侍候
老爺周到,後來被收為妾。另外四位,有的是歌舞極好的藝妓,有的是彈奏極妙的樂妓,
有的是歌喉極佳的歌妓,還有一位是色貌傾城的娼妓。侍妾的地位在王家雖然趕不上妻
與三位妾,但是究竟沾著主人的邊,故而也可以享受錦衣玉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
活。
她們帶著嘻笑喧鬧的歡快聲走進大廳,大廳裡立即一片洋洋喜氣,香味四溢。家宴
便由此開始。
王茂元家有「五男七女」。
五男中,只有兩個最小的兒子尚未婚娶,跟在身邊。他們倆和女婿李商隱坐在東席。
因為年幼少知,在座席上總不安生,不是弄出點響聲,就是把杯盤碰到地上摔碎,那些
僕役便手忙腳亂地收拾打掃起來,而他們倆便嘻嘻哈哈,覺得很好玩。
七女中,只有七妹在家,其他女兒都已出嫁,沒有誰願意跟老父親來到這荒僻邊胡
之地。七妹坐在西席,陪在她身邊有大哥二哥的兩個女兒,都已十七八歲,待嫁閨中。
因為自幼長在爺爺奶奶身邊,不願意跟隨父母南遷北調,所以跟七妹坐在一起,好像同
胞姊妹。
她倆時不時地跟小姑姑耍鬧,於是便有一串串銅鈴般清脆笑聲,從西席間傳出,引
得眾人不斷投來驚詫的目光。
李商隱正好坐在七妹對面。他凝視著七妹,欣賞著她那如花般嬌艷的容貌,心中湧
出無限憐愛。但是,京城中的不愉快,還不時浮現在眼前,自己被夾在朋黨鬥爭中間,
受著牛黨的「嗤謫」「排笮」,仕途的艱難與風險如此之大,自己如何承受得了!
他長長地歎口氣,無可奈何地端起酒杯,灌進嘴裡,一股又苦又辣的酒氣,從鼻孔
裡沖出,四周圍的人和物,開始跳動起來。
七妹在商隱對面,也一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她知道夫君心中有事,忘不掉被
「抹去」名字的恥辱與悲哀。這些朝廷大官結黨營私,扼殺人才,折磨人才,殘害人才!
皇上為什麼不管管他們呢?任他們為所欲為,皇上將被小人包圍,朝政怎麼能清明呢?
她擔心夫君傷心愁怨成病,幾次跟他長談勸解,幾次為他散憂解愁,全都無效!父
親那沒完沒了的幕府中事又纏著他,使他不得脫身,不能很好休息。
忽然,看見商隱一聲長歎,使她的心一緊縮,望著夫君的無奈與愁苦,直想立刻撲
過去,用自己的溫柔融化他那顆疲憊的心,使他重新振作起來。
「商隱哪,在京看見你二哥了?他回東都洛陽沒有?」
二哥是王十三,是王茂元妻蘇氏生的兒子,所以她格外關心,笑瞇瞇地想聽聽兒子
的消息。
李商隱在京都年兄畏之家見過二哥,他去東都赴任,自己還參加為他餞行的宴會,
寫過一首《送王十三校書分司》詩。詩中把自己比為何遜,他八歲能賦詩,弱冠舉秀才。
而把二哥比為范雲,他善屬文,下筆立成,曾與何遜在南鄉會面,對何遜的對策,大加
稱賞,於是結為忘年之交。
聽到蘇氏問話,李商隱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答道:
「二哥在京很好,前幾天在年兄畏之家,我們還為他餞行過。小婿還為他吟過一首
送別詩。」
李氏不喜歡這個二兒子,油嘴滑舌,不願意商隱多談他的行蹤,聽說女婿吟了首送
別詩,想在眾人面前讓小女婿顯露顯露才華,問道:
「還記得那首送別詩嗎?」
「記得。」
「給我們大家吟詠一下,好嗎?」
「如果岳父母喜歡……」
商隱為送別自己兒子寫的詩,蘇氏當然喜歡了,連催商隱快點吟。
一首七言絕句,商隱不會忘的。他清清嗓子,吟道:
多少分曹掌秘文,洛陽花雪夢隨君;
定知何遜緣聯句,每到城東憶范雲。
「商隱賢婿,你給大娘解解這首詩是什麼意思。」
李商隱不知道這位岳母大人不懂詩,看了一眼七妹;七妹向他點點頭,意思是讓他
講,因為大媽提出的要求,是不能拒絕的。
「二哥到東都洛陽是掌管文秘,管理圖書典籍,所以首句點出他去洛陽,我在送別。
第二句,說我自己因為思念二哥,常常會夢中隨二哥在洛陽賞花賞雪。第三四兩句,用
了一個典故:南朝范雲曾遷廣州刺史,嘗與何遜賦詩聯句;范雲詩中有『洛陽城東西,
卻作經年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的句子。我就用這段史實把二哥比為范雲,把
我比為何遜,意思是說,我過去跟二哥交往密切,友情深厚,常在一起吟詩聯句。如今
二哥離開長安,到洛陽任職,所以我經常思念回憶二哥。」
李氏聽了頗為不悅。
王茂元妻蘇氏非常高興,尤其兒子還會吟詩聯句,更興奮得不行,甜甜地對商隱笑
道:
「賢婿,再給大娘吟幾首詩,就吟詠你和你二哥的事。賢婿的詩真好,大娘願意聽。
管家!拿二十兩銀子,是大娘賞給賢婿的。」
李氏越發生氣了,賞二十兩銀子?是打發乞丐嗎?於是惱怒道:
「商隱,坐下喝酒,要人家銀子干什麼!」
「呵!老娘的銀子有假,不好用嗎?你這婆娘休管!賢婿張口就能吟詩,是個大才
子,不要聽她的!」
「是我的親女婿,不聽親丈母娘的話,還能聽你的呀?」
王茂元很賞識商隱的才華,能詩能文,尤其那四六對仗的奏章,寫得人人稱讚。自
己養五個兒子,沒有一個趕得上他的。兒子王十三,別人都叫他王秀才,也會詩會文,
但比起商隱差得遠啦。七個女婿中,畏之還不錯,才華橫溢,豪吟豪飲,非同凡響,但
是,比起商隱,又略遜一籌。
今晚,聽了商隱送兒子赴東都任而吟的詩,覺得很好,何遜范雲之比,很恰當。兒
子年紀比商隱大近二十歲,何遜與范雲年紀也相差很大,都很有才華。典故用得巧妙。
他沒在乎妻妾吵嘴,大聲道:
「商隱,你大娘今晚高興,喜歡你的詩。你就多吟幾首,讓她們這些娘們開開眼界,
看看絕世凌雲之才是什麼樣兒。別總以為自己親生親養的兒子是個寶,比別人的就是好,
就是可親可愛。吟吧!」
七妹見父親這樣誇讚自己的丈夫,心裡美滋滋的,秀目生輝,用眼睛鼓勵著夫君。
李商隱並不喜歡這樣的誇贊,對岳父粗俗的言辭有些反感,在心裡頭,用恩師跟岳
父作著比較。恩師從來不說粗話,即使暴怒也不罵粗話;恩師沒有那麼多妾,從不把妻
妾召到正堂大廳裡搞家宴。自己在恩師家居住好多年,很少見過恩師的妻妾。恩師慈祥
又威嚴,和靄又冷峻,博學又謙遜。而岳父卻缺少這些。
「賢婿……」
「我說大姐,你別催好不好?作詩還能像說話那麼容易呀?
讓商隱好好想想。」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十三兒在家時,每次賦詩都要想半天。那叫做構思,懂
嗎?」
「好啦!一群臭婆娘,沒教養!瞎叫喚什麼?懂個屁?」
王茂元要發火,大家都不敢再吱聲。大廳裡一片寂靜。不知誰的酒杯被碰倒,那酒
滴在地上,發出「叭噠叭噠」的聲響。
李商隱仍然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掃了一眼妻子;妻子正注視著自己,秀目熠熠
生輝,於是從容不迫地吟道:
不妨何范盡詩家,未解當年重物華。
遠把龍山千里雪,將來擬並洛陽花。
「『重物華』是借喻重人才。頭兩句是說,我和二哥儘管都會吟詩作賦,但是,不
知道二哥當年為什麼那樣愛重我的才華。後兩句是說,二哥是『龍山千里雪』,我是
『洛陽花』。『千里雪』雖然很遙遠,但是一定能和『洛陽花』媲美。」
李商隱沒等蘇氏追問詩的意思,便主動講解起來。
蘇氏非常高興,因為詩中稱讚自己的兒子也是個「詩家」,又對管家道:
「快去,再取三十兩銀子,賞給賢婿。」
李氏撇了撇嘴,小氣鬼,為你兒子吟詩才給這麼點銀子?
還不夠玩一回投壺輸的哩!不屑一顧。
七妹卻很興奮,自己的夫君出口即能吟詩,真像父親說的,夫君有絕世凌雲之才!
王茂元並不把女婿的詩放在心上。他是個武將,對吟詩作賦不感興趣,也不甚懂,
讓女婿吟詩,主要是想讓妻妾們高興高興。只要她們高高興興,不爭不吵,不打不罵,
他就心滿意足了。
原本還有兩首詩。李商隱在心中已經寫就,見岳父並不很賞識自己的詩,李氏岳母
似乎反對自己在蘇氏岳母面前吟詩,他只好作罷,閉口不語了。
六
回到涇源,李商隱的心境一直平靜不下來,除了應付幕府記室裡的差事之外,回到
七妹房中,悶悶不樂。
七妹看在眼裡,疼在心上。
恰逢開成三年(公元838年)三月三日上巳節,小小的涇源城裡,男男女女與京城
一樣,都來到河邊踏青,祭祀神靈。
涇水從平涼府流來,澄澈平靜,在城南與混濁湍急的汭水合流,則變成一頭瘋狂的
牛,向東方狂奔而去。
城裡人都願意到涇水河邊嬉戲游玩,有的人還脫下鞋到清澈的水中撩起水來,一點
不懼怕水涼。河裡河岸一片歡呼、談笑和歌唱聲。
節度使家自然全部出動,到大自然中盡興玩樂。他們都在京城住過。京城官僚和百
姓,在上巳節,是到曲江游玩。只是到曲江的游人特別多,無法盡情玩樂,而涇河邊空
曠寬廣,有的地方生滿雜草,有的地方是一片荒灘,還有的地方是尚未播種的田地。
青年男女喜歡在草叢中踏青斗草,在那裡不時傳來笑聲、歌聲和尖叫聲。
七妹陪著李商隱在河灘上漫步。歡呼和歌唱使李商隱心煩,於是離開河灘,向雜草
叢生的荒原走去。
大草甸子上,青年男女在斗草在追逐,大膽地唱著古老的情歌,撩撥著那原始的動
物性的情愛。七妹驚詫,羞於目睹。他倆又像兩個打了敗仗的逃兵,慌亂地無目的逃竄
著。
原本令人高興的上巳節,卻使他們夫婦大為掃興。
李商隱依然懷著京城那些不快,放眼荒野,任什麼都使他徒增煩惱與痛苦。
七妹見丈夫情緒低落,自己也無心踏青游春。
他們一起往回走。
安定城樓!
出城時,從它旁邊經過,並未覺得它的高聳和威嚴。從荒原上遠遠地望去,它聳立
在蜿蜒起伏的城牆上,卻頓生雄偉和威嚴,像一尊守衛大門的石獅,巍然屹立,有種強
大的威懾力量。
「登上城樓,極目眺望,景緻一定很美。」
「想登樓嗎?去好啦。」
李商隱感激地點點頭。
走近城樓,才看清城樓年久風化,已經殘破。樓高三層十丈,飛簷高棟,秦磚漢瓦,
叢瓴錯節。木質樓梯,踏上去「吱吱嘎嘎」一陣怪響,讓人心顫。然而登上頂層遠眺,
遠處的綠楊垂柳,流水沙洲,紛紛呈現眼前,遼闊原野一望無垠。
「真美呀!夫君,你看河邊,那麼多人。」
李商隱沒理會夫人的感歎,面對荒原的雄渾蒼茫,內心激動不已。雄心壯志百無一
酬的憤慨,漸漸侵襲心頭,面對周圍丑惡的黑暗環境的憎恨情緒,強烈地升騰起來,恨
恨地道:
「西漢賈誼,夫人,你知道他嗎?他當年上《治安策》,指陳時事,文章開頭寫道: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極為痛切,可是漢文帝不予采納,反而把他貶放楚地!
「東漢末年的王粲,為了避亂,遠遊到荊州,依靠劉表,而劉表是個無能之人!我
今天不也像賈生,被流放到這荒原上嗎?不也像王粲寄人籬下嗎?」
「夫君,你住在我娘家,怎麼算是寄人籬下呢?況且你入幕做幕僚,也不是寄人籬
下呀!」
「不,大丈夫應當有自己的抱負,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家園,豈能久長地依附
於岳父大人?我忍受不了!」
七妹還要勸解夫君,想排解他的愁怨。
李商隱揮揮手,放聲吟詠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吟罷,意猶未盡,李商隱又重複吟詠一遍,道:
「『欲回天地』是我的抱負,是我的宏願。頭飄白髮,身『入扁舟』歸隱江湖,是
我實現抱負之後的歸宿!就像春秋時代的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既雪會稽之恥』,
『乃乘扁舟,浮於江湖』。像李白說的,『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夫君『功成身退』,淡泊名利的志向,妾身明白,亦非常敬佩。但不知詩的最後
兩句是何意?鵷雛,是傳說中的一種鳥,與鳳凰相像,這我知道。」
李商隱仍然沉浸在雄渾豪放的詩的意境中,七妹又詠了一遍詩的最後兩句,他才解
釋道:
「尾聯兩句,是借用莊子寓言,表達我對功名利祿棄之如敝屐,正告那些背地裡妄
加猜測誹謗的人,我是光明磊落的。
「戰國時代,惠施出任梁國宰相,莊周去看望他。有人造謠說,莊周此來是要奪相
位的。惠施非常恐慌,在都城大加搜索,想把他抓住。莊周得知這種情形後,非常坦然
地去見惠施,並講了個寓言故事,挖苦他:
「南方有一種叫鵷雛的鳥,從南方飛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樹不落下歇息,非竹
子的果實不食,非有甘泉不飲。有只貓頭鷹剛剛揀得一只死老鼠,看見鵷雛飛過,懷疑
它要來搶食死老鼠,就仰頭向它發出『嚇!嚇!』的怒叫聲。現在你惠施也想用梁國這
只死老鼠,來『嚇』我嗎?
「在這則寓言中,莊子正告惠施,你的相位,我不屑一顧,你不要杞人憂天,自相
驚擾。」
「這個故事可真有意思。惠施之流把死老鼠當成了美味,像那只貓頭鷹;而秉性高
潔的鵷雛竟然被猜疑個無止無休!夫君,你是不是想譏諷那些朋黨勢力,為了功名利祿,
把持朝政,竭力排斥、打擊異己?」
李商隱會心地笑了。真是賢妻知己,我心裡所想,她都知道。
七妹見夫君笑了,排遣了郁悶情懷,想轉個話題,說點愉快的事,但又怕話題轉得
太突然,再勾起他的苦惱,於是小心地笑道:
「夫君,你寫詩為什麼要用那麼多典故?白公樂天的詩,明白如話,尤其他寫的新
樂府詩,不管童叟還是婦嫗,都看得懂,百姓都願意閱讀。」
「怎麼給你解釋呢?關於用典的事,過去有人對我說過,勸我作詩少用典故。這樣
說吧,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性格習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喜好和口味,如果不用典故,我
就覺得這首詩沒寫好。每當我吟詩作賦時,那些典故就在腦子裡活動起來,爭先恐後往
你筆下鑽,使你無法拒絕,不能不把它們寫進去,真沒有辦法!」
七妹見丈夫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覺得好笑又有趣兒,自己寫詩作賦就沒有他那種
感覺,這大概就是自己的詩不如夫君詩的緣故吧!
七
有一天,一位名叫劉映的老儒生從邊地蕭關,經平涼、涇源赴京述職。他一臉風塵,
滿目蒼老,來看望王茂元。其實他曾是王茂元的經師。
唐代科舉考試科目,除進士之外,還有明經、明法等科目。其中明經科,顧名思義,
是專門考「經」。
唐代以《禮記》、《春秋左氏傳》為大經;以《詩》、《周禮》、《儀禮》為中經;
以《易》、《尚書》、《春秋公羊傳》、《谷梁傳》為小經。有的考生通兩經,則指通
大經、小經各一書,或者中經裡的兩部書。有的考生通三經,則指通大經、中經、小經
各一書。有的考生通五經,則指大經兩部書皆通,其余中經、小經還要通三部書。
這劉映老儒生就曾通五經,學識極其淵博,人們都譽稱為劉五經。
王茂元自己對經學不甚了了,但對精通者極為尊敬。老經師的到來,他極為熱情招
待。宴飲席上,自然有眾幕僚參加,李商隱當然要陪坐左右。
大家都極其仰慕老經師的學識,對滿腹經綸的老經師淪落邊庭經年,又極為憐惜,
不時發出歎息。
劉五經看出眾人的憐憫,不以為意地哈哈大笑道:
「諸位不知老夫之樂,乃在眾樂之樂。家國安寧,朝政清明,即使讓老夫終老邊庭
亦在所不辭!」
笑聲朗朗,話語擲地有聲,很使李商隱敬佩,想說幾句稱賞話,又顧慮老儒生年已
七十開外,而自己僅二十七歲,且地位低微,哪有自己說話之理。
王茂元喝了幾杯酒後,無所顧及,聽了老經師之言,哈哈大笑,駁斥道:
「不對!老師乃一代經師,才高天地,卻沉淪荒漠邊地,埋沒賢才,實乃朝政之不
清,宰輔之不明,不能為聖上薦舉人才所致!可惜!可歎!」
劉五經搖搖頭,微微笑道:「老府主,休要責怪朝廷宰輔。要怪罪的是老夫出身孤
寒,在朝廷沒有根底,又未能結朋入黨,豈有不被遺棄之理。但是,老夫並不後悔,並
不遺憾,相反此次進京如能面聖,老夫定然要稟奏朋黨之害,鼎力清君側,一改朝政黑
暗面目。如能是,老夫死而無憾!死而瞑目!」
聽得老經師一番鏗鏘有聲之話,李商隱熱血沸騰,站將起來,走到劉五經面前深深
一拱,道:
「經師一席話,說出商隱一片心。君側不清,朋黨不破,此乃衰敗之象,如此下去,
李氏江山社稷不會久長!重振朝綱,乃天下學子之願,百姓之望。請老經師不要以為出
身孤寒就會遭到遺棄。只是直言批評當道者,則會招來禍患的。」
老經師不以為然地揮揮手,繼續喝酒。
宴會進行到唱和詩賦時,李商隱站起來,首先吟詩一首,題目為《贈送前劉五經映
三十四韻》,詩雲:
建國宜師古,興邦屬上庠。
從來以儒戲,安得振朝綱。
……
老經師突然插斷道:「義山小老弟吟得極對!建國興邦何為先?首先必須尊師重道,
尊儒重學。歷代皇朝如果輕視讀書人,怎麼能夠振朝綱呢?講得好!」
眾位幕僚看在府主王茂元的情面上,也隨聲附和著。
李商隱並未放在心上,繼續吟詠,從孔子開始,列舉各朝各代「從來以儒戲」的事
實,抨擊世道的衰敗,人。心的詭詐,最後回到前面提到的話題,勸告劉五經道:
勿謂孤寒棄,深憂訐直妨。
叔孫讒易得,盜跖暴難當。
李商隱吟罷,提起筆揮揮灑灑把詩抄錄一遍,雙手奉呈老經師。
劉五經站起,接過詩,手捋霜白胡須,微微笑道:
「老夫所以沉淪終老,堪憂者不是「孤寒」,而是「訐直」,說得對。尤其當今愛
說讒言的人很多,朝政黑暗,惡勢力十分囂張。謝義山老弟忠言相告。」
老經師嘴上雖如此這般致謝,但心裡仍舊不以為然,黑暗的朝政,囂張的惡勢力,
不是更需要勇敢「訐直」的人去與之爭鬥嗎?他雙目炯炯地凝視著李商隱,琢磨這個年
輕人為什麼「深憂訐直妨」,難道他仕途不順利,遭遇讒言,受到打擊?他的詩卻寫得
不錯,是位很有才華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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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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