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全傳
第十五章 沉淪鄭幕府


唐武宗會昌五年(公元845年)十月,李商隱病體初愈,母喪三年屆滿,應當赴京 復官,這給他帶來了一絲希望。 因為沒有去鄭州,先給十二叔寫了封告罪信,說明了緣故。然後,他攜夫人王氏急 匆匆從洛陽回到永樂,收拾行裝,整理東西,十月二十一日動身,又搬回京都。 李商隱服闋入京,重官秘書省正字。這時令狐綯已經出為湖州刺史。商隱未能跟他 會面,很為此惋惜。 會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唐武宗為了尊崇神仙,追求長生不老,吞食了「合 金丹」,自覺精神陡長,陽興甚酣,一夜之間能御數女,暢快無比。豈知情慾日濃日甚, 元氣日耗,漸漸容顏憔悴,形色枯羸。 當時專寵的嬪妃,是王才人。她十三歲入宮,能歌善舞,性情機警,亭亭似玉,裊 裊如花。武宗皇上寵擅專房,擬立她為皇後。偏偏宰相李德裕說她無子,家世又不通顯, 恐天下人譏議。武宗無奈,寧將皇後位置虛懸以待,不願濫竽充數。 王才人見武宗身體日漸枯槁,常常諫喻。武宗只說無妨,還講那些方士說這是脫胎 換骨,服藥後應當瘦損,不聽勸諫。 武宗皇上愈服愈病,愈病癒服,陰精日鑠,性情躁急,喜怒無常,很快便不能言語。 李德裕等大臣請求面聖,不許。 左神策軍中尉馬元贄等宦官,已密佈心腹,定策禁中,矯旨立光王李忱為皇太叔。 光王李忱是唐憲宗第十三子,與唐穆宗是兄弟。他自幼寡言笑,呆頭呆腦,宮中都 把他看作癡兒。長大後,更加韜晦,每當家宴,大家總喜歡逗他,拿他開心,但他總是 搖頭不語。即使皇上問話,也置之不理。大家也就當真把他當成「傻子」。 宦官們就利用他的「傻」,破例擁立他做皇上。 三月二十三日,武宗嗚呼哀哉,三十七歲的皇太叔李忱即位,這就是唐宣宗。 宣宗朝見百官,滿面哀戚。當裁決朝政時,他獨操剛斷,百官大吃一驚,才知道他 很有隱德,全然不是愚柔,那「傻」是裝出來的。 皇上命檢校太尉李德裕攝行塚宰事、奉上冊寶。 李德裕謝恩禮畢,正待起身,宣宗對左右大臣道: 「他就是李太尉嗎?他每次看我,都使我毛髮灑淅,不寒而慄。」 李德裕愕然,再拜而退。 眾大臣默然生懼。 不久,宣宗即罷李德裕檢校司徒,出任荊南節度使。罷宰相李讓夷和李黨中人,啟 用牛黨白敏中為宰相,其他牛黨中人亦盡進京復官。 政局大變樣! 李商隱親眼目睹了朝政的這種變化,每天早朝歸來,便寫詩抒懷,專為武宗而寫的 詩有《昭肅皇帝輓歌辭三首》;借古喻今的有《漢宮》、《瑤池》、《過景陵》、《華 岳下題西王母廟》、《茂陵》等,竟達十多首。 夫人王氏對夫君寫這麼多諷喻詩非常擔心,常常苦勸。於是,李商隱的詩越加隱晦。 令狐綯仍在外任上,七郎也在隨州任刺史,九郎在軍營不常回家。令狐府主人不在 家,門前冷清,李商隱來令狐府,只能跟湘叔拉拉家常。 湘叔對朝政不感興趣,身體不好,一副龍鐘老態,但頭腦卻很清楚,常回憶彭陽公 的往事,叮囑李商隱注意身體。 一天,李商隱高高興興地跑來,告訴湘叔他有了兒子。湘叔為他高興,沒牙齒的嘴, 笑成一個黑洞。 「八郎來信提起你的詩,說洛陽白公居易很喜歡,常常手不釋詩,詩不離口,天天 吟詠。白公說,『我死後,重新投胎,能作義山之子足矣!』我說商隱,能不能是白公 真的來投胎呢? 白公居易是八月初死去的,你這兒子是幾時生的?」 「是八月初出生。」 「哈哈!果真是白公來投胎!」 「能有這事?」 「『靈魂轉世』,『生死輪迴』,乃佛家之言,不可不信,不可不信!」 李商隱默言了。 他信奉道家之言,對佛家似信非信。湘叔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對商隱懷疑佛家頗不 悅。 「『生死輪迴』,『輪迴轉生』,如同車輪迴轉不停,眾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 裡循環不已,從古至今,全然如此,不會有錯。白居易來投胎,也是實事。」 商隱見湘叔再三再四地講解輪迴投胎之事,心想,湘叔也很固執,叫你相信「輪迴 說」,不信是不成的,只好笑笑,但沒有點頭。自己的兒子袞師,如能追隨白公身後, 有白公百份之一的才華,足矣!
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847年)二月,給事中鄭亞出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觀察使。 鄭亞是李黨中人。早年李德裕在翰林,他曾以文干謁,深得賞識,在出鎮浙西時, 聘他為幕府從事。現在李德裕被貶放,鄭亞也被連累失勢,放為地方官。 鄭亞是滎陽人,而李商隱家自祖父李甫時,就從懷州河內遷居滎陽,可以說兩人是 同鄉。鄭亞聰悟絕倫,文章秀髮,身體魁偉,頗似武將,有偉丈夫之譽。元和十五年及 第後,又連中明經等三科,才華出眾。 會昌年間,由御史中丞李回推薦,鄭亞出任給事中。當時,李商隱是秘書省正字。 鄭亞很賞識小同鄉的文學才幹,兩人經常見面,飲酒賦詩,交情頗厚。此次外任地方官, 鄭亞請他入幕。 李商隱服闋復官已一年多,毫無升遷希望。久滯長安,事業無成,他感到厭倦和失 望,又加上生活困厄,朝廷隱伏著危機,他被夾在牛李黨爭的縫隙之間,時時有一種莫 名的威協向自己襲來。他渴望沖出這沉悶的生活,到一個新的天地裡追求新的理想,於 是欣然接受鄭亞的辟聘。 李商隱告別妻子小兒袞師,隨鄭亞三月出發,途經江陵,恰遇江湖水漲,到處是白 茫茫的水的世界。江陵是荊南節度使治所。節度使鄭肅是鄭亞叔叔。叔侄相見倍感親熱, 在這裡亦滯留多日,直到五月初九才抵達桂州,前後共用時間近三個月。 鄭亞對李商隱十分信任。到達桂州,請商隱為掌書記,不久擢為支使。這是僅次於 正、副觀察使的高級幕僚,從六品上階。 十月,鄭亞派李商隱為專使,北上江陵,謁見荊南節度使鄭肅。他在出使途中船上, 動手整理舊日文稿,編定《樊南甲集》文集。 淫雨連綿終日,江河暴漲,行船突然傾覆,李商隱落入水中,幾乎被大水吞噬,文 稿散逸毀損,誠為惜哉。 第二年春,李商隱辦完公務返回桂林途中,船行湘陰,又遇淫雨綿綿,湘江濁浪濤 天,不能前行。李商隱想到來時遭際,實有談水色變之感。他棄舟登岸,想到縣衙借宿。 走在街上,忽聽身後有人呼喚,回頭看時,大為驚詫,呼道: 「劉公?劉公蕡!」 「義山老弟……」 劉蕡見義山身著六品深綠官服,腰間一條銀帶九銙,頭戴一梁冠,還是那麼瘦弱。 一陣驚喜一陣悲傷,不知如何問候才是。 「自那年一別……劉公可好?」 「痕跡江湖,貶竄荒蠻,亦壞亦好。義山老弟,老天馬上又要下雨,不知在何處落 宿?如不嫌棄,到小店一敘如何?」 「當然當然!」 李商隱吩咐跟隨雜役去縣衙投宿,自己跟在劉蕡身後,來到小店。 天空濃雲密佈,陰風驟起,捲著塵沙,帶著雨水,傾瀉如潑,暴雨落地,發出隆響。 二人坐定,店小二擺上酒菜,邊飲邊聊,十分投機,有時放懷大笑,有時默然無語, 有時無奈長歎,有時拍案而起,怒形於色,有時又哀哀啜泣…… 「劉公,您剛才講貶竄荒蠻,這是從何說起呀?」 「唉!一言難盡。閹宦攬權殺君,肆無忌憚,我一個小小幕僚也不放過。仇士良等 宦官在大明宮太和殿,把文宗皇帝殺害後,擁立武宗皇上,深怕此事張揚出去,瘋狂迫 害能言善諫不懼死的大臣,企圖抓制言路。我本閒散幕中,離朝廷甚遠,但也被他們誣 陷,會昌元年,被貶為柳州司戶參軍。宣宗即位,大赦天下,我才有機會北上,在這裡 跟你邂逅。」 李商隱點點頭,心裡思度,武宗即位後,特別重用李黨中人,而對牛黨中人進行迫 害貶斥。劉蕡跟牛僧儒友善,又被辟聘幕中,是牛黨中人,在會昌元年被貶到柳州,肯 定除了宦官之外,李黨在其中也會做手腳的。宣宗即位,牛黨被啟用,劉蕡自然要被赦 免的。 「在京聽沒聽說,宣宗即位,政局發生了重大變化?」 「是的……唉!劉公,我希望李、牛兩黨中人,不要互相攻擊,互相排斥,應當共 同輔佐皇上,共同對付閹宦和那些貪臣奸吏。大臣之間窩裡鬥,兩敗俱傷,閹宦則漁翁 得利,朝政會更黑暗!小弟最贊賞你在太和二年,參加皇上面試時,直言極諫,慷慨陳 詞,一無顧忌!」 「你還記得這事兒?」 「當然記得。你說,『以國權兵柄專於左右,貪臣聚斂以固寵,奸吏因緣而弄法。 冤痛之聲,上達於九天,下人於九泉。』講得多好!還說,『宦亂人貪,盜賊並起;土 崩之勢,憂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病癘,繼之以兇荒,陳勝、吳廣不獨起於秦,赤眉黃 巾不獨生於漢,臣所以為陛下發憤扼腕,痛心泣血也!』講得太好啦!」 「這些話,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怎麼會忘記呢?可以說從唐明皇開始,皇上就把兵權交給身邊左右閹宦。他們既 不懂行軍打仗,又不會佈陣沖殺,往往牽制帶兵征討的大將,這樣怎麼能打勝仗!你曾 說『海內困窮,處處流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現在就是這樣,從京都到嶺南, 到處都有『不得食』『不得衣』的百姓。唉!」 劉蕡雙鬢已經霜白,陰沉著臉,雙目低垂,雙手緊握,雙唇緊抿,一言不發。這與 太和年間的劉蕡大不一樣,難道是艱難的歲月,使他失去了銳氣?還是流轉幕府,被邊 蠻荒野奪去了進取之心? 李商隱心中升起惋歎之情,端起酒杯,道:「來!喝一杯。 這些都是往事,往事休提!」 「不,不對!義山老弟,你還不知我心。」劉蕡抓起酒杯,把酒倒進嘴裡,目光炯 炯,憤憤然道,「這不是往事!唐王朝,像走馬燈似地一個接一個地更換皇帝。一個皇 上即位,重用李黨;另一個皇上即位,又重用牛黨。文武百官一會兒這幫人上台掌政, 一會兒是那幫人上台掌權。對,你說的『窩裡斗』就是這麼回事兒。他們誰上台誰掌政, 也沒能解決唐王朝的致命問題。你看看,宦官專權霸政問題,解決了?沒有!藩鎮割據, 不聽朝廷調遣問題,解決了?沒有!西北邊地外族不斷侵擾,百姓紛紛內逃,解決了? 沒有!結果如何?君側皆小人;閹宦是小人,卷入黨爭的大臣,也都是小人!」 李商隱雙目突然亮起來,抓住劉蕡雙手,激動地道: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說得對,唐王朝的三大問題不解決,李氏江山社稷必 將傾覆!只是……劉公說『君側皆小人』,恐怕太絕對了。卷入黨爭之人,恐怕也有好 壞之別,比如李德裕……」 「不!試想,無論牛黨李黨,他們上台後,只考慮自己一黨利益,怎能考慮家國利 益呢?比如,現在白敏中這些牛黨之人上台了,為表示自己比李黨高明,連李黨好的政 策也給否定了,更別說李黨中賢明的大臣全部遭貶,都遭打擊!我反對他們的這些作 為。」 劉蕡說到激動處站起身,在屋裡踱來踱去,恨恨地舉起右手砸在左手掌上。 李商隱仍然不同意他的全部觀點,也無法反駁,舉不出有說服力的證據,坐在桌旁, 傾聽著他的高論。 然而,憂憤國事,為唐王朝的破殘衰敗而痛惜不已,使兩個人的心貼得更親密。
第二天,陰雲還沒有散開,但雨卻停了。李商隱陪伴劉蕡游了黃陵廟。 黃陵廟在黃陵山上,相傳為舜妃葬地。舜帝有二妃,娥皇和女英,都是堯的女兒。 舜的父親瞽叟多次想殺害舜。二妃想出各種對策,幫助他脫了險。後來,舜南巡到洞庭 蒼梧山病死。二妃奔喪後,就居住在黃陵山上,死後也安葬在這裡。 黃陵山位於湘江匯入洞庭湖的入口處,山峰兀立,峭壁懸崖,水勢衝擊奔騰,日夜 鳴奏著雄渾樂章,彷彿在祭奠二妃。 李商隱和劉蕡游廟游山,興盡而歸。 第三天,他們在黃陵山分手。李商隱看著巍巍蒼翠的山崖和滾滾碧藍的浪濤,心潮 起伏,長吟道: 江風揚浪動雲根,重碇危檣白日昏。 已斷燕鴻初起勢,更驚騷客後歸魂。 漢廷急詔誰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萬裡相逢歡復泣,鳳巢西隔九重門。 吟罷,道:「劉公,這首詩權作我們此次邂逅的見證吧,題目是《贈劉司戶蕡》, 如何?」 「當然好。義山老弟,請執筆草書,留作紀念。我們黃陵山一別,不知能否再有相 見的機會了。」 劉蕡神色黯然,語不成聲。 「劉公切勿感傷。此去『泉路』尚遠,何必……」 「哈哈哈!『黃泉路』尚遠,義山老弟勸我切勿感傷,你又何必作女兒態?不要流 淚。」 劉蕡情緒忽然變得興奮起來,也許是想要沖淡別離的哀愁。 李商隱卻興奮不起來,感到黃陵山一別,將是永別,心中充滿悲傷。 「商隱,你的詩比過去更成熟了,就對仗來說,極為工穩。中間兩聯對仗對得多好。 『已斷」『初起勢』對『更驚』『後歸魂』,『燕鴻』對『騷客』,對得妙。不過我已 不是鴻燕了,稱之為『騷客』尚可。」 「我是指你當年應試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時,那番震憾朝野的策論,比之為『燕鴻』 當之無愧。唉!初試鋒芒,就遭挫折,繼而又以『罪』被貶,令人痛心疾首。」 「商隱老弟,不是說往事休提嗎?不要再提這些不愉快的往事了。我聽說令狐八郎 已經被調入朝,老弟不久亦可返京。」 「此話怎麼講?」 「八郎與老弟情同手足,他入朝定會舉薦老弟的。」 「差矣!劉公,有些事你尚不知呀!」 劉蕡見李商隱面露煩惱與痛苦,吃了一驚。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當年八郎尚未 及第,他們在一起很和睦融恰;由於八郎的推薦,他才及第;在興元,彭陽公仙逝時……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劉蕡滿腹疑惑。但李商隱不說,他也不好詢問這些事。 李商隱確實不願講八郎之事,岔開話題,問道: 「劉公今後有何打算?是赴京去見白敏中和令狐八郎嗎? 如能赴京,找他們……」 「不想赴京,不願意卷入黨爭之中……我想繼續浪跡江湖,等待時機。我相信邪不 壓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劉蕡對前途充滿信心,是真?是假?捉摸不透。但是,他能說出這番話,還是給李 商隱很大安慰,覺得劉公仍然是條硬漢,任何時代都缺少不了這樣的硬漢子,去頂天立 地,肩負重任,他們才是時代的希望所在。 可是,劉蕡心緒突然又低沉下來,道: 「我是得罪被遠貶,『有犯顏敢諫之心,無位而不得達』於君王;老弟是被排擠出 朝廷,『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我們真是患難的一對,生不逢時,壯志難酬啊!」 「是呀,『君門九重』,我又如何竭忠盡智?又如何為百姓上達九天呢?我用筆寫 了不少百姓疾苦的詩,為他們傾訴『冤痛之聲』,也寫了不少諷喻詩,可是……」 「我在柳州曾讀過你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十室無一存』,寫得好,讓天下 人都看見京都長安西郊的殘破景象,這和安史之亂百姓所遭受的塗炭,是一樣的!你的 詩傳播很遠,大家都喜歡讀。」 李商隱心中感到欣慰,跟劉蕡抱拳施禮道別。
李商隱告別劉蕡之後,日夜兼程,回到桂州。這時桂州西二百二十裡的昭平郡缺少 一位太守。鄭亞就派他前往權攝郡事。 按照唐制,州縣缺官,幕府府主可以物色人,前去代理。雖然不是正式朝命,但時 日一久,朝廷也會順水推舟下詔任命的。 可惜他在昭平太守任上,沒有幾天,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朝命貶鄭亞為 循州刺史。李商隱聽到消息,立即趕回桂林,鄭亞尚未動身。 李商隱知道府主鄭亞是李黨中人,可是從未聽他貶斥過牛黨,心想他已超脫黨局, 不再理會黨爭,大概也不再會受迫害了。豈料被貶桂州,沒多久,詔貶又隨之而來!問 道: 「大人,這是為什麼?朝廷為什麼要一貶再貶?」 鄭亞讓他坐下,先喝口茶,然後慢慢地道: 「不是朝廷要貶我,而是牛黨的白敏中、令狐綯不容我。」 令狐綯?他剛剛調回朝廷,任考功郎中,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鄭亞捋著花白胡須,看出李商隱的懷疑神色,解釋道:「令狐綯回朝不久,就從考 功郎中升知制誥,充翰林學士。 這些你還不知道吧?」 李商隱確實不知道這些。八郎升遷真快,讓人想象不到。 「你和令狐家的淵源,我知道。你跟我到桂州,靠近我這個李黨人物,令狐綯是個 心胸狹隘的人,他能不憎恨嗎?你不要誤會。貶斥我,不是因為你,還有更嚴重的事。」 李商隱是個敏感之人,馬上便意識到,這不是誤會,自己加入桂管幕府,是會引起 牛黨,尤其是令狐綯對鄭亞的怨恨。府主被貶,跟自己是有一定關係的,他感到歉疚。 「其實,我與李公德裕僅僅是師生之誼。當年應進士試之前,李公在翰林,我曾以 文干謁,深得知遇之恩。李公出鎮浙西,聘我為從事。李公任人唯賢,舉薦我入朝為官, 這有什麼錯?他身為朝廷宰輔,有權利也有義務為朝廷選拔人才呀!」 李商隱同意府主鄭亞的意見,連連點頭。當然,他不知道武宗會昌年間,李德裕在 位時,對牛黨中人,也曾極盡排斥打擊之能事。那時李商隱正在家守母喪。 鄭亞搖搖頭,又道:「他們這次把李公貶到崖州任司戶參軍,具體的『罪證』是吳 湘事件。」 李商隱在家守母喪,不清楚吳湘事件之始末,極想知道,於是問道: 「吳湘?是不是那個江都縣尉?」 「就是他。他被處死,他的哥哥吳汝納現在又上告訴冤了。」 「在下只知其名,前前後後緣委實在不知,願聽其詳。」 「當時我在刑部,是我經手處理的。吳湘因為貪污,又強娶民女為妻,被人告發, 當時淮南節度使李紳命僚屬刑訊。證據確鑿,他供認不諱,上報刑部;刑部又上報宰相 李公奏明皇上,皇上下詔書,吳湘被判處死刑。 「在當時,就有人指責是李公指使李紳羅織吳湘罪名,他是冤枉的。諫官上奏皇上。 皇上下詔,命大理寺和刑部一起重新覆審。經過重新覆審,與以前的結論小有不同。李 公對這事非常惱怒,貶斥了李紳的僚屬和李紳本人。參加重新覆審的一些官員,也遭到 程度不同的貶謫。 「說實話,貶謫覆審官有些過分。我當時因有別的案子,沒有參加覆審,所以得以 脫免。 「現在李公罷相,吳汝納重新挑起舊事,上朝訴冤。那些覆審官受牛黨白敏中和令 狐綯的利誘,上奏說,吳湘雖然貪污犯髒,但罪不至死。說吳湘冤案的形成,是李公和 我、李紳等人一手造成的。所以皇上下詔,把李公等人都貶斥到荒遠之地。」 李商隱沉默了。 他看著鄭亞那花白頭髮,滿臉愁容,原本魁梧的身軀,變得腰彎背駝,一副老態, 和初到桂州時大大不同。連遭兩次打擊,他的精神瀕臨崩潰,呆呆地坐在一張太師椅裡, 依然沉浸在往事之中。 李商隱歎了口氣。
鄭亞南赴循州貶所。李商隱在三月初離開桂州北上。 南國的春花,已漸次凋謝,而政治風雲又變幻無常。李商隱的船行到湘陰,又遇大 雨,不得不棄舟登岸,略做停留。 湘水在湘陰流入洞庭湖,使湖水陡然變廣,變成一片汪洋。風大濤湧,卷起道道雪 浪花。 李商隱站在岸邊高處,欣賞著波濤激浪,遠眺湖水茫無際涯,心曠神怡。傍晚,走 在湘水岸邊,來到林間水亭,看著凋零的春花,想到自己來到南國前後僅僅一年,便遭 府貶、罷職,失路無所依,就像林中小花,飄落亭下,獨自悵惘,無可奈何,無盡愁苦! 他想到這兒,忽然心生靈感,吟嘯道: 一歲林花即日休,江間亭下悵淹留。 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 山色正來銜小苑,春陰只欲傍高樓。 金鞍忽散銀壺漏,更醉誰家白玉鉤。 吟罷,李商隱沉進痛苦的猶豫中了:是赴京別求新職,還是浪跡江湖,淹留江湘或 者荊巴,再入新幕?他拿不定主意了。 李商隱飄泊江上,放聲吟道:「頃之失職辭南風,破帆壞槳荊江中。」這時荊江恰 值孟夏漲水季節,他便滯留荊州。 在荊州,他遇見左遷湖南觀察使李回。李回是李商隱的座師,商隱曾為他草擬過章 奏。商隱本想請他幫助,聘為幕僚。但是李回正遭受牛黨無情打擊,自顧不暇,無力援 手,李商隱只好作罷。 在荊州,還遇見詩人崔玨。他也是鄭亞幕僚,在桂州始安郡都督府任兵曹參軍,後 出任觀察巡官,兼知某縣事。幕府解散,他舉家寄居荊州。崔玨是位很有才華的年輕詩 人,他們結伴到澧縣藥山拜訪名僧融禪師,寫過一首七絕《同崔八詣藥山訪融禪師》, 走在「巖花澗草西林路」上,只可惜「未見高僧只見猿」。 不久,崔玨西去入蜀,李商隱傷感地寫下《送崔玨往四川》,詩雲: 年少因何有旅愁,欲為東下更西遊。 一條雪浪吼巫峽,千里火雲燒益州。 卜肆至今多寂寞,酒爐從古擅風流。 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 崔玨走後,李商隱久久不能忘懷,也極想跟他西去四川,在「一條雪浪」翻滾的長 江,逆流而上,經益州,在文君酒爐旁與相如一起飲酒,到浣花溪邊與杜甫老人一起賦 詩! 一天,忽然聽一蜀客說,杜悰已調任西川節度使。他非常高興,認為這是一個絕好 的機會。 杜悰是李商隱的遠房表兄。杜悰的母親是李則的女兒,是商隱的遠房姑母。杜悰在 元和九年娶憲宗長女岐陽公主為妻,封為駙馬都尉。會昌年間,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 平章事,尋加左僕射。大中初,出鎮西川。 李商隱在窮困潦倒,無路可尋中,覺得入川投奔表兄,定會得到他的照應,聘為幕 僚。他由荊州出發,沿著詩友崔玨入川路線,溯江西上,經宜昌、秭歸、巴東入蜀。 舟行秭州,正逢大雨,江水暴漲,他棄舟登岸,在一個小客店暫住,情形更加淒涼。 李商隱躺在小店床上,想起自己三月初離開桂州,先在湘江、洞庭湖上漂泊,而今 又在長江上,賞玩「一條雪浪吼巫峽」。經過一個夏天,現今已入秋。 窗外,秋雨綿綿,雨夜沉沉。李商隱不由得想起愛妻王氏。 她來信詢問何時能歸返故裡?李商隱也自問自己,「歸期何日?」他沉重地搖搖頭, 望著茫茫的夜雨:是雨遮掩了巴山,還是夜把巴山遮掩了?什麼時候能和愛妻團聚,在 西窗下剪燭長談,再來回憶今天巴山夜雨的淒慘情景呢? 想起妻子的倩影,想起和愛妻團聚的情形,李商隱心裡頓生暖意,輕輕地歎口氣, 信口長吟道: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如果能歸返家……她們母子現住何處?是長安六姐家,還是洛陽崇讓坊老宅?袞師 已經三歲,一定天真可愛,出口可背誦詩經了吧?李商隱心裡很內疚,孩子出世不久, 自己就離開了京城!現在他恨不得馬上飛到她們母子倆身邊。 然而,歸途何其迷茫! 春天,在桂州時,曾吟過一首詩。他把自己比為《鳳》,把兒子袞師比為「雛」, 詩雲: 萬裡峰巒歸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雞。 新春定有將雛樂,阿閣華池兩處棲。 「新春」已經變成「新秋」,可是自己仍然沒能歸去享受「將雛樂」,猶如一場夢! 他反問自己,為什麼要遠赴桂管?為什麼要溯江而上入蜀?「人生豈得輕離別,天 意何曾忌嶮巇?骨肉書題安絕徼,蕙蘭蹊徑失佳期。」 李商隱投宿逆旅,孤身在夜雨中,思鄉懷妻想子,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又想起表 兄杜悰。他長得矮小,像個侏儒。岐陽公主為什麼會看上他,不可想象。他頭髮稀疏, 其貌不揚,大家都叫他「禿角犀」,卻很貼切。李商隱不由得笑了。 忽然,記起那年,杜悰的堂姊妹因為蝗旱災害,逃難到他府上,他不僅不拯濟援手, 反而把她們趕出大門。表兄為人刻薄寡恩,六親不認,自己冒然投奔,會有什麼後果呢? 對待姊妹尚且如此,更遑論他人! 經過冷靜思考,李商隱決定改弦易轍,待天氣放晴,便乘舟東下,急切返歸故裡。
回到長安,已經是深秋季節。和愛妻和兒子團聚使李商隱心舒情暢,回憶起桂管臘 梅,巴山夜雨,陪感親切。妻子在身邊,也和他共同分享團聚的喜悅。 使他陷入煩惱和不安的是,令狐綯受宣宗皇上寵遇日隆,對李黨中人迫害變本加厲, 連已經死去的李紳,還要「追奪三任告身」。他幾次想到令狐府勸勸,不料一次也未得 見。 那天,他一大早就起來,步行從明德門進城,由街坊向北走。街道兩邊栽種的槐樹, 一字排開,異常整齊。入秋,槐樹枝葉繁茂,微風吹來,颯颯作響。 街鼓剛剛敲過,巡街的騎兵,三五成群懶洋洋地在街上走著,踏響細碎的蹄聲。 來到令狐府門,湘叔正站在門首,向外張望,看見李商隱,歡喜地道: 「我說今天有客人來,八郎他們不信。看看,一大早就來了一位貴客。」 李商隱苦笑笑,問道:「我哪裡是什麼貴客呀?令狐學士在家嗎?」 「有事嗎?上早朝還未回來。」湘叔見商隱心事重重,臉色難看,提醒道:「商隱, 這年月,誰有權誰就可以做爺爺,誰就六親不認。別為這些事煩惱。時代不同了,人心 大變樣。 誰也沒辦法。」 「湘叔,我就是為這事來找八郎,勸他不要再貶斥李公德裕等人。一網打盡,實在 是太殘酷了!」 「唉!商隱呀!你是哪壺水不開,提哪壺啊!你隨鄭亞去嶺南,跟李黨中人關係越 發親密,八郎已經很不滿意。你再為他們說話,他會怎樣,你還不知道嗎?」 李商隱知道個中情理,但他還是想當面跟八郎談談,也說說自己去嶺南的原因。 湘叔見商隱不言語了,以為他已經明白找八郎是沒有用的,於是道: 「你從嶺南寄來的信和文章,八郎沒看一字一句,相反使他更加惱怒暴跳!有一次 他說露了嘴,說鄭亞的遭貶,是因為他辟聘你入他的幕府,並重用你。聽說你還出任一 個郡的太守?八郎對這事氣得咬牙切齒。第二天早朝回來,他得意洋洋地念叨,說, 『看李商隱再做太守!非讓他流離失所,無處安身不可!』所以他不會見你的。我看你 還是回去吧。」 原來鄭亞之再貶,這裡面真有自己的緣故,這使李商隱很不安,也很氣憤。他更想 當面向八郎質問和解釋。 湘叔知道商隱脾氣□,想了想,想出一個主意,笑道: 「好吧,重陽節快到了,八郎準會宴請賓客的,到時你來吧。在眾客人面前,八郎 不敢耍脾氣。你來他不會不要面子,把你趕走。這是一個好機會。」 李商隱點頭答應准來。 「不要來得這麼早,傍晌午才能開宴。開宴後你來到,他不好怎麼樣。」 九月九日重陽節,按照習俗是要登高,還要佩帶茱萸香囊的。令狐綯早朝時,不顧 宣宗正在傳旨,就悄悄地約請幾位翰林學士來家痛飲。有位張學士調侃地問道: 「府上可有高山可登乎?『風急天高猿嘯哀』,有風乎?有猿乎?」 「有的!有山有水有風有猿,全都有,到寒舍即可看到。」 張學士見八郎神情認真,臉繃起來,不敢再調笑了,閉住嘴。 放朝後,他們跟著八郎一齊來到令狐府。八郎把他們引到後花園。 張學士立刻驚呼道:「八兄,這山是何時從華岳搬到貴府?」 八郎不屑地笑道:「不費吹灰之力!只要有銀兩,什麼搬不來!」 原來八郎雇了許多人,運土搬石,在後花園堆築起一座偌大的假山。山有迂迴小徑 通幽,有泉水瀑布流淌。山腰和山頂建有小亭,在綠樹掩映中,如入仙境。 「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況且貪得無厭的人,為了吃飽肚子,什麼都能幹。八 郎高見。不過,那風那猿何在?」 令狐綯哈哈大笑,在前面引路,不一會兒,就登上山頂。 山頂上,輕風徐徐;遠眺,長安都城盡收眼底。北望太極宮,金碧輝煌;東北望大 明宮,綠樹掩映,黃綠相間,一片絢爛;東望興慶宮,亭台殿閣無數,又是另一番景象。 幾位學士平日出門乘轎,進門坐榻,很少登高爬坡,來到山頂,已累得呼呼粗喘, 走進小亭裡坐下好久,張學士才得開口道: 「山上之風,小弟已領教。殊不知那猿在何處?」 令狐綯舉手往山下一指,笑道:「看看,那裡是什麼?」 張學士走過來,向下望了許久,搖頭晃腦道:「除了屋頂瓦片,還有槐樹楊樹和內 宮中的梧桐,還有什麼?」 「不對,看看平康坊,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正在呼叫著,招攬著嫖客。看看東市 和西市,那麼多商賈正在叫賣,有的聲高,有的聲低,有的聲喜,有的聲哀,其中哀者 居多。他們賣的是鮮魚鮮肉鮮果,今日之貨賣不出去,明日就要變質、腐爛,這怎能不 哀聲『空谷傳響,哀轉久絕』?這比『猿嘯哀』,哀之倍矣!」 學士們都同口稱讚八郎講得有理,只有張學士連連搖頭,斥責道: 「強詞奪理!」 學士們爭論得熱烈。 酒菜已經擺好,大家相互推讓一番後,才連飲三杯。八郎拍了拍手,家妓們紛紛登 上小亭邊一塊平地,彈唱起來。 酒過五巡,張學士喝得臉紅脖子粗,膽子大起來,笑問道: 「八兄,聽說府上有位錦瑟姑娘,色藝兼備,歌舞絕倫,何不請出來一飽眼福耳 福?」 八郎臉色陡變,正待發作,但見眾學士都驚若木雞,於是哈哈大笑,道: 「什麼姑娘?她已經是個四十多歲的臭婆娘,人老珠黃,提她做甚?不足道哉!」 張學士聽了不少關於錦瑟姑娘的風流韻事,八郎這麼解釋幾句,怎麼能滿足他的好 奇之心?他才不管八郎脾氣如何,又問道: 「錦瑟婆娘,聽說原是溫鐘馗的姘婦。大詩人章奏高手李商隱也鐘情過。不知八兄 能否說說她後來怎麼落入老兄手中的?」 八郎聽得這話很是得意,嘻嘻哈哈地笑著,連連往腹中灌酒。 張學士見八郎對這事不再生氣,更大膽地問道:「八兄,聽說這婆娘很有些陰功夫, 一般弟子非她對手。不知八兄有何妙策,有何本領,使這婆娘降服,侍候八兄這許多 年?」 八郎愈發得意,愈發自豪。說句心裡話,降服錦瑟,確實令他費了不少心勁兒,現 在想起來,還讓他生氣哩。不過今日當眾提起此事兒,又頗使他興奮。在這些王孫貴戚 子弟面前,能使一位烈性女子降服,確也是一種榮耀。 他又喝了兩大杯酒,非常高興,直想跳起來,當眾把那酸甜苦辣一起講出來。 就在這時,從山下跑上來一個家人,在八郎面前拱手道: 「李公子商隱在前廳等候大人多時了,是否傳他進來宴飲?」 「不!告訴他,就說我有貴客要陪伴,沒功夫見他。」 那家人點頭,稱「是!」退出小亭。
李商隱按照湘叔的話,傍晌午來到令狐府上。府上僕役家人都認得他,不用通稟, 走進前廳。 大廳裡靜悄悄的,全然沒有宴飲的影子。 李商隱好生奇怪,詢問一個僕人,才知道八郎正在後花園假山上宴請賓客。 又問湘叔去哪了。說湘叔去老爺墓地上香去了。 古老的民間風俗,重陽節上墳燒香燒紙,李商隱知道,但是,八郎應當親自去才對 呀!他卻讓老管家代替,真是個不孝之子! 他一邊想著,一邊往後花園走,來到園門,見胡橫胡霸兄弟倆站在門邊,像兩個兇 煞煞的門神。 他們兄弟倆自幼跟隨八郎,小時候是兩個書童,長大後是八郎的隨從和保鏢。閒著 沒事時,也學了幾招貓拳狗腿,欺侮平民百姓綽綽有余。 李商隱還沒走近園門,哥哥胡橫便走上前,施禮打招呼道: 「李公子,不,您也做了大官,應喊您大人或者老爺吧?請您留步。八爺有話,說 沒有他老人家的許可,今日任何人,連老太太和夫人都不准踏進一步。因為園中正在宴 請朝廷大臣貴賓。」 弟弟胡霸更粗俗,擋住李商隱的去路,嬉皮笑臉地道: 「李公子,八爺今天宴請貴賓,恐怕沒有您吧?沒有您,您最好還是轉身回家,免 得我們哥們動手費事。」 胡橫不再解釋,只在旁邊興災樂禍地笑著。 弟弟見哥哥沒有阻攔,膽子大起來,換成一副譏諷的口吻道: 「你的靠山七郎還在汝州,遠水解不了近渴。九郎隨軍去了北方,沒人幫你了。快 點痛快走開!」 李商隱氣得兩眼發藍。狗仗人勢! 幸虧有個老僕往裡面送酒,答應給他通報一聲,才算解圍。 不大一會兒,老僕人跑出來,把李商隱拉到一邊,悄聲勸道: 「公子,聽老僕的話,回去吧。今日的令狐府不同於往日啦!八郎官大氣粗,沒人 敢惹,沒人能跟他說上話,連老夫人都氣得沒辦法。老管家湘叔勸他幾句,就要趕湘叔 回老家,多虧老夫人出面,才沒有被趕走。今天一大早,湘叔就去老爺墓地上香了。不 然你到前廳等等湘叔,別在這裡惹兩條惡狗亂叫。」 李商隱無可奈何地回到前廳,看著庭院的白菊花,正在盛開,一片聖潔雪白,心想, 恩師家就這麼一塊聖地沒有變化,生長著恩師生前最喜愛的白菊花。詩人劉禹錫有《和 令狐相公玩白菊》長律一首,起首雲:「家家菊盡黃,梁國獨如霜。」還有《酬庭前白 菊花謝書懷見寄詩》。 八郎恨我去鄭亞幕府,不見我,可是我當時不去桂管,滯留在京,有出路嗎?妻兒 老小用什麼餬口?如果恩師健在,是會理解自己的苦衷的,絕不會這樣無情! 李商隱又悲傷又憤懣,見門前有一屏風,上面是一粉白色絲絹。他突發奇思,抓起 幾案上的墨筆,迅速揮動,一首題為《九日》的七律,赫然出現在屏風上。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丹墀。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得再窺。 詩寫得字字是血,字字是淚,追念了恩師知遇之恩,是對令狐綯「官貴」而忘舊的 憤怒諷刺。李商隱在詩中以「漢臣」謂恩師令孤楚,以「郎君」謂綯,以「楚客」自謂, 是對去世十多年恩師的痛悼。 李商隱寫罷,把筆擲於地上,拂袖而去。 日暮鼓敲響時,令狐綯把客人送走,胡橫慌忙跑到主人面前,稟道: 「八爺,那李……李商隱好不識抬舉。他在前廳題了一首詩,把筆丟在地上,走了! 您說可恨不可恨!」 令狐綯瞪了他一眼,匆匆來到前廳,見屏風上,果然有一首詩,慢慢吟詠著,覺得 前四句,沒寫什麼。把父親比為晉朝山簡,和父親把酒共飲,這是事實。父親喜歡白菊 花,盛開時一片潔白,像下霜一樣,仍然是寫父親。三四句,是寫九月九日重陽節宴飲 時,對去世十多年的父親思念。 哼!想用思念父親來打動我?你李商隱既然還記得父親,為什麼要背叛他而投靠李 黨?過去娶王茂元女兒,總說那和黨爭沒關係;現在看看你的行為,跟隨鄭亞到桂管, 加入他的幕府!你李商隱還有什麼說的? 令狐綯看了後四句,不由得暴跳起來。用「漢臣」比父親,「栽苜蓿」比作扶植才 俊。第五句是指責我不學父親扶助栽培才俊,所以才有第六句,說「空教」像李商隱這 樣的人窮困潦倒。 豈有此理!你不上進,走李黨後門,最後潦倒窮困,你埋怨誰呀?活該倒霉!我 「官貴」是我有本事!像你這樣的忘恩負義之徒,以後少來我家! 「來人呀!」 「八爺,我們哥倆都在這裡。」胡橫應聲答道。 「把客廳給我釘死,以後誰也不准進來!」 「是!八爺。」 胡霸感到難以理解,怯生生地問道:「八爺,以後來客人,也不准進客廳嗎?那客 人……」 「把客人引到我書房。」 「以後宴飲貴賓,不在客廳……府裡也沒有這麼大的屋子呀。」 令狐綯確實沒想到宴飲賓客到哪去,但是,他不願意馬上改變主意,讓這兩條狗看 笑話,把眼睛一瞪,罵道: 「誰讓你管那麼多事啦?混蛋!快把客廳釘死!釘死!」 令狐綯氣哼哼地走了。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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