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宣宗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柳仲郢被罷諸道鹽鐵轉運使,改任以兵部侍郎
充諸道鹽鐵使。李商隱身體大有好轉,被起用為鹽鐵推官。
中、晚唐朝廷開支浩大,鹽鐵是朝廷浩大開支的重要來源,所以常常派遣精明能幹
的官員充任。鹽鐵中心一在東南的揚州,一在四川的益州(成都)。柳仲郢鹽鐵使治所
設在揚州。
正月,李商隱冒著春寒離京去揚州,路經東都洛陽,想起亡妻曾居住過的崇讓坊王
家老宅,決定勾留幾日。
來到王家老宅,見大門牢牢上著鐵鎖,重重關閉,地上長滿厚厚的青苔已經枯乾,
很久沒人居住,成了一座廢宅。回想起昔日回到崇讓坊大宅,可愛的妻子笑容可掬,早
就站在門口迎接,那是多麼幸福和歡樂啊!
李商隱從一處倒塌的牆口,進了大庭院,回廊樓閣,冷落荒寂,顯得格外深迥。沒
有妻子陪伴,他只好在這裡獨自徘徊。
夜幕降臨,皓月忽然生暈,整個宅院變得朦朦朧朧,似有無限哀愁。寒風從牆的豁
口吹了進來,露寒風冷,崇讓宅裡的花,是不會開放的。
寒夜,變得越發深沉。李商隱想起妻子臨終前那無力求救的模樣……雖然已經看出
不祥之兆,但是自己無法去拯救她!自己窮愁潦倒,生計艱辛,寄人籬下,從未使她眉
舒目展地過好日子!
他痛恨自己!被深深的內疚折磨著。
走進內室,來到和妻子曾經同床共枕的臥房。
錦簾依舊垂著,床上被褥枕頭還在,只是在窗上掛著一張絲網。這是防備雀飛入屋
內所設。那些星散的舅兄和諸姨,臨走時還能想到這些,真難為他們了。這個大家世族,
就這樣衰落下去,多麼令人悲哀!
李商隱倒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茫茫月光,照進房裡,錦簾似旌旗,輕輕飄動。突然,有只老鼠從窗上的絲網鑽了
進來,弄出響動,好像妻子走了進來。
李商隱猛地坐起,側耳傾聽,驚詫不已。這時,他恍惚間,聞到了妻子身上的余香,
聽見妻子唱起《起夜來》的哀歌。這是一首動人的樂府曲調,詞的意思是妻子思念遠方
的丈夫。
李商隱點起燈,四處尋找,依舊是孤燈陪伴著自己。他痛苦地坐到幾案前,想排遣
綿綿愁思,於是吟詠道:
密鎖重關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
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
蝙拂簾旌終輾轉,鼠翻窗網小驚猜。
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
吹熄燭燈,他躺回床上,默默地吟詠著,漸漸進入夢鄉,耳邊仍然響著妻子《起夜
來》的哀歌。
暮春時節,李商隱到達揚州。好在鹽鐵推官,是個閒散官吏。他一邊養病,一邊借
職務之便,到江東各地巡視,游覽了蘇州、金陵和杭州等地,看到許多歷代遺跡,創作
了一組詠史詩,還寫了一些泛舟登臨之作,極具特色。
李商隱的身體越來越差,江東濕潤溫暖的氣候,沒能使他病體好轉。夏日的高熱,
又使他難以忍受,飲食不進,身子更加虛弱。
秋日來臨,終於病臥揚州。
晚唐揚州,已發展成為東南的大都會。大運河從這裡流過,交通便利,經濟異常繁
榮,也是文人薈萃之地。當年牛僧孺出任淮南節度使,辟杜牧為掌書記。杜牧喜好歌舞,
風流倜儻,留下無數佳話。有人問及商隱道:
「聽說杜公牧是推官表兄,其『風流美名』傳播淮南幕府,推官是否知道?」
李商隱笑笑,點頭稱是。杜牧表兄大中六年十一月病逝,至今人們還記得他的「美
名」,儘管有涉「風流」韻事,商隱覺得甚為難得。而自己亦將不久於人世,如果尚有
人記得自己之名,也就欣慰了。
二
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春,朝廷罷柳仲郢諸道鹽鐵使,以兵部侍郎為刑部尚書。
李商隱也因此罷鹽鐵推官,由揚州返回滎陽老家。
年已四十七歲的李商隱,經過一路風塵顛簸,回到老宅,虛弱得連翻身坐起的力氣
也沒有了。多虧河東公柳仲郢派兩名差役照顧,才免於拋屍逆旅。
不久,湘叔來探望李商隱,順便從韓畏之那裡把兒子阿袞和女兒們也帶回李商隱身
邊,給他帶來了不少安慰。
李商隱與湘叔相對而坐,互相看著歲月在對方臉上犁開的道道傷痕,不禁淚往外湧。
湘叔年紀雖大,但身體尚好,對商隱的傷感頗不以為然,勸道:
「商隱,現在你能兒女繞膝,就該滿足。古人雲:知足者常樂。身子骨不康復,想
做什麼也不成。我不走啦!什麼時候你身子骨康復如初,我再回京不遲。」
「老夫人那裡……」
「不用操心,臨來時,我跟老太太說了。她也希望我在你身邊照顧你。」
「八兄不會說你什麼吧?」
「唉!你想那麼多幹嗎?他十天半月不回老宅一趟,把他媽都忘了!這個不孝之子,
還能做宰相?天下真沒有孝子賢孫了!」
湘叔生氣地罵不絕口。他不願意再見到八郎,住在滎陽商隱身邊,照顧商隱使他舒
心。
李商隱黯然神傷,為慈祥的老夫人有這麼個兒子而悲哀。
在湘叔的照料下,李商隱心緒漸漸好起來,病體稍愈,就支撐著重閱自己的文稿和
詩稿,想整理成集。
由於多病愁思,他患了健忘症,有的詩文需要多次推敲、修改,仔細整理,很費了
一些精力。
他平生嗜酒,不比先輩李白差,病後仍然未改積習。另一個平生嗜好,就是喜歡交
朋友,幾乎社會各階層都有他的好友。揚州歸返後,生活寂寞,更希望朋友們多多來信,
而每信他必親手覆信,一絲不苟。
夏日,悶熱。
李商隱幾天來一直心緒不寧,等待著溫兄庭筠的來信。
他聽傳說溫兄又惹大禍,馬上寫信訊問緣委虛實。前幾年,因填《菩薩蠻》詞,令
狐綯不叫他向外洩露,他當天就把詞告訴給平康坊歌妓,在京都長安很快傳播開去。令
狐綯非常生氣,再也不理睬溫庭筠。
這次聽說令狐綯做了宰相,覺得天下姓令狐的人太少,因此凡姓令狐的人來投奔他,
不論是親不是親,他都竭力推薦,分別情況授大小不等的官。由是遠近人等都紛紛來投,
甚至那些姓胡的人,也冒充姓令狐,來投奔他。溫庭筠寫詩譏諷他,道:「自從元老登
庸後,天下諸胡悉帶令。」令狐綯知道此事,豈有不怒之理!
可是,溫兄一直沒有來信。難道是被抓進大牢?李商隱心神不定,更加燥熱難忍,
命僕役把簾子卷起,打開窗戶。不料許多小蟲欲飛出屋,有的撞在窗戶上,發出「嗶嗶
叭叭」聲響。窗外,小燕子在池水上飛著,自由自在,可是自己卻像個囚徒,被關在屋
裡……這寂寞生活,無聊透了!
李商隱恨恨地吟道:
多病欣依有道邦,南塘晏起想秋江。
卷簾飛燕還拂水,開戶暗蟲猶打窗。
更閱前題已批卷,仍斟昨夜未開缸。
誰人為報故交道,莫惜鯉魚時一雙。
湘叔從外面進來。
李商隱笑道:「湘叔,你過來,看看我剛寫的這首詩。」
「不,老夫看不懂。你的詩太含蓄隱晦,不好懂。令狐公楚的詩也比你的詩好懂多
了。」
「湘叔,你說錯了。小侄的詩不是每首都隱晦含蓄。你看這首詩,首聯寫我自己
『多病』,天天盼望秋涼。頷聯說『卷簾』『開戶』,外面仍然很熱。頸聯先寫整理舊
文稿詩稿,後寫飲酒。尾聯盼望『故交』來信。這首詩還隱晦嗎?它是我此時此刻生活
與思想的描敘,難懂嗎?」
「這首詩還行,有點像白公樂天的新樂府詩。我喜歡白公的詩。」
李商隱心裡很不好受,自己寫了一輩子詩,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看不懂,都不喜歡,
不是白寫一輩子了嗎?也就是白活一輩子了!
湘叔覺察自己話說重了。這個商隱年紀一大把,自尊心還這麼強,不讓人說一個
「不」字,真是秉性難移呀!
「商隱,剛才在外面遇見一個京官,我替你打聽溫鐘馗那小子的情況了。那京官說,
宰相令狐綯早朝時,在皇上面前說溫庭筠有才無行,不可用。八郎為人——唉!」
溫兄恃才傲物,算什麼大不了的事,用得著告訴皇上嗎?沒才,他也不敢傲物啊!
「不可用」?如果皇上真的聽信八郎的話,溫兄這輩子算完了。李商隱的心情更加沉重。
炎熱的夏日,沒給李商隱帶來寧靜,在內熱外熱交相攻擊下,再也不能下床走動了。
眼疾開始萌發,不敢再閱讀整理文稿詩稿,整天躺臥床上,像個廢人。
三
秋風,把中原大地吹成金色。黃河不再怒吼,彷彿經過春與夏的奔波吼叫,已經累
了,溫順地向東方流去,帶走了人們的怨憤。
李商隱的病時好時壞,病體稍有好轉,便強撐著下地走幾步,累了,喘著大氣,坐
下來歇一會兒,喝口水,然後再走。
北風呼嘯,中原大地雪蓋冰封,千里無人煙。咆哮的黃河像被捆住了手腳,靜靜地
躺在聖潔的冰雪地上,屏息斂氣,疲憊不堪,令人哀憐。
深夜,李商隱突然醒來,想起溫兄,又想起七郎和九郎,還有在荊州匆匆別去的崔
玨,渴望見他們一面,跟他們——這些好兄弟說說話。然而,漫漫長夜,又是冰天雪地,
他們怎麼能來呢?
他歎了口氣,想翻個身,可是這身子似有千斤重,翻了半天也未能翻成。
湘叔和他睡在一個屋裡,聽見商隱長吁短歎,又見他想翻身,連忙起來,走到商隱
身邊,要幫他翻身。
商隱卻把湘叔的手推開。
「商隱,身子不舒服嗎?哪兒不好受?」
「不。他們不會來啦?」
「誰?」
「七郎他們……」
「別急,明天一亮天,我就讓人去叫。」
李商隱眼睛一亮,高興地點點頭,突然道:
「湘叔,我吟一首詩給你,題目叫《幽居冬暮》,看你喜歡不喜歡。」
「商隱,你的詩,湘叔都喜歡。湘叔會叫阿袞替你保存好的。你放心好啦。」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首詩……我吟詠完,請湘叔來解詩。如果湘叔看不懂,
商隱從此再也不吟詩了。」
「別胡說!你是小瞧湘叔不會解詩嗎?」
李商隱搖搖頭,有氣無力地吟道:
羽翼摧殘日,郊園寂寞時。
曉雞驚樹雪,寒鶩守冰池。
急景倏雲暮,頹年□已衰。
如何匡國分,不與夙心期。
這首詩吟得平和舒緩,情味清冷,明白了然,與他過去的詩大不相同。湘叔笑了,
道:
「商隱,你以為湘叔是個大老粗,不識字不能詩嗎?當年湘叔雄心勃勃,也想及第
當官,亦有『匡國』『夙心』。可惜……」
李商隱知道湘叔下面要說什麼,是怕引起自己感傷身世,才不往下說了。
「好吧,我來解詩。商隱,不要笑老夫笨拙。」
李商隱搖搖頭,覺得一陣眩暈,閉上了眼睛。
湘叔沒理會商隱情緒變化,解詩道:
「首聯,用鳥翅膀折斷,比喻自己受壓抑罷職還家,過著『寂寞』孤獨的生活。頷
聯說『曉雞』看見樹上白雪,誤以為天亮,驚啼起來;天氣寒冷,鴨子仍守在『冰池』
上。這兩句寓意詩人不忘進取,堅持操守的情懷。頸聯感歎光陰短促,衰暮之年倏忽已
至。尾聯進一步歎息空有『匡國』心願,而不能盡職盡責,違背了『夙心』。怎麼樣?
商隱,老夫解得對否?」
李商隱被喚醒,點點頭,昏昏然不知湘叔都說了些什麼。
「商隱,你的詩過份感傷了。不過臥病床上,還想著『如何匡國分』,非常難得,
我喜歡!」
把想說的話,痛痛快快地說完,湘叔有一種一吐為快的舒暢感,是許多年來從未有
過的,很興奮,想抓住商隱的手,再說點什麼祝願的話,誰知李商隱的手這等冰冷。湘
叔大吃一驚,失聲道:
「啊!商隱,怎麼啦?」
李商隱沒有回答,一動未動。
湘叔握住他的手,搖晃著,一邊大聲呼喚起來。
李商隱依然沒有反映,一動亦未動。
湘叔慌了神,把手放在他鼻孔下,半天也感覺不出一絲氣息。看看他的臉,那蠟黃
的臉上,尚存留著無限的遺憾和悵惘……
湘叔頹然坐下,心裡明白,商隱賢侄已在黃泉路上,越走越遠,一去而不能復返了!
商隱賢侄悲慘的一生,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匆匆結束了。
李商隱的靈柩,在前堂停放七天,等待親朋好友來吊喪。除了弟弟羲叟之外,他已
經沒有什麼親人,幾個姐姐早已先後離世。朋友中,商隱臨終思念的幾位裡,只有崔玨
從荊州匆匆趕來。令狐家的七郎九郎都不在京,身負朝命,不能擅離職守,是可以理解
的。八郎身居高位,自不必說了,也沒人盼他來吊唁。
溫庭筠沒有來,使湘叔大為惱火。平日稱兄道弟,人去世了,他連個面也不照!
什麼原因呢?
派到京都送信的人回來說,溫庭筠行蹤不定,下落不明。
竟然沒有找到他!
「你不會到平康坊妓院酒樓去找嗎?」
「湘叔息怒,小的都去了,凡是認識溫老爺的人,都問到了,他們都說不知道。」
崔玨猜度溫庭筠很可能懷著對令狐綯的怨怒,離開京城去了江南。勸道:
「如果溫兄不在京都,他浪跡江湖,是很難找到的。湘叔……」
湘叔明白崔玨的意思。就李商隱的家境來說,不可能停柩在家直到「七七齋」結束。
他痛苦地低下頭,不再指責那送信人。
出殯那天,分外寒冷,雪下個不停,風刮個不停,滿世界一派銀色,給冷冷清清的
送葬行列加重了哀痛。
李家墳地,經過當年李商隱整治,規模雖不大,卻比一般百姓家墳地要好得多。四
周遍植松柏樹木,雖經風雪,依然郁郁蒼蒼。整個墓地被白雪覆蓋著,只有一塊塊的墓
碑,挺立在白雪上,使墓地增加幾分肅穆與悲傷。
商隱的唯一兒子阿袞把供品擺在亡父墳前,開始焚燒紙錢,幾個女兒放聲哭起來。
那童稚的哀哭,像一把把利刃在絞割每個人的心!
羲叟跪下,叩拜著,也痛哭起來,邊哭邊念叨著長兄生前的好處,撒手丟下弟弟的
不該;弟弟尚未報答兄長的養育之恩。
湘叔坐在李商隱母親墳前石頭台階上,沒有把積雪拂去,就坐在雪上,兩只渾濁的
眼睛,盯著墓碑。那是商隱從嵩山少林寺買回來的花崗石,經過細細雕琢而成。湘叔仿
佛看見商隱那顆孝子之心!
「老夫人,我把兒子商隱給你送來……」
他哽咽了。
他本想把商隱的光榮與失敗,得意與失意,統統講給商隱母親聽……卻什麼也講不
出。商隱的光榮和得意太少,失敗和失意貫穿他的一生,陪伴他一世,那是難以啟口的!
李商隱的「九原知己」崔玨,規規矩矩地跪在墳頭,叩拜後,焚燒著自己攜帶的紙
錢和兩首詩稿。突然,大聲哀哭起來。開始,他邊哭邊講說著自己與商隱兄相識、結交,
和在桂管幕府的共同生活。接著憤憤地責備自己在荊州相遇,為什麼要匆匆別離!那一
別,竟然成了永別!
寒風捲著雪花,橫掃墓地,撞擊著挺拔無畏的石碑,發出陣陣低沉的嗚咽。
崔玨抬起頭,臉上淚痕斑斑,大聲吟道:
成紀星郎字義山,適歸黃壤抱長歎;
詞林枝葉三春盡,學海波瀾一夜干。
風雨已吹燈燭滅,姓名長在齒牙寒;
只應物外攀琪樹,便著霓裳上絳壇。
湘叔聽到吟詩,慢慢站起,彷彿看見商隱就站立墳頭上,正在高聲吟詩。吟畢,招
手叫自己去解詩。他向前蹣跚兩步,又聽崔玨吟道:
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烏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
良馬足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
九泉莫歎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湘叔停住腳,站在原地,嘴裡重複著「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忽然
雙腿一軟,坐到雪地上,悲痛地哀嚎起來。那嘶啞、絕望的哭聲,撕心裂肺,送葬人莫
不動容。
雪越下越大,西北風越刮越猛,李家墓地籠罩在風雪交加之中,天地一色,蒼松翠
柏也變成了茫茫白色。
揪心的絕望的悲痛哭聲,久久地在天地間回響著,回響著……
1995年5月30日完稿於
大連市馬欄村草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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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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