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陝西巡撫孫傳庭在潼關南原預設了三道埋伏來截擊李自成。第一道埋伏被農民軍沖
殺得紛紛潰逃,只起了消耗農民軍有生力量的作用,但是這種結果,對作戰有經驗的孫
傳庭是早就料到的。他認為,如今李自成是在他布好的口袋裡邊尋找生路,以必死決心
向前衝,頭一道埋伏的地形又不夠險要,自然難以將李自成包圍殲滅。作戰的規律總是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相信經過上午的一場大戰,又加上繼續行軍,李自
成的士氣已經是「再而衰」了,所以他把更大的兵力擺在這第二道埋伏上,並親自督戰。
至於第三道埋伏,他只配備了少數兵力,準備截擊潰散的農民軍。
    他雖是文進士出身,但是由於他生在尚武好斗的雁門關外,自幼習武,性喜談兵,
加上幾年統兵打仗,舉止言談都不帶那個時代的文人習氣,今天,這位四十六歲的巡撫
身披鐵甲,頭戴銅盔,立馬高岡觀望。他的四方臉孔冷如鐵塊,帶著自信、傲慢和威嚴
難犯的神氣,使左右不敢正視。望著李自成的前隊和中軍在經過長期行軍和上午的大戰
後仍然部伍整齊,他情不自禁地在心中贊歎:
    「闖賊果然不凡!」
    眼看著闖王的前隊走進埋伏,他的心又興奮又緊張,同時從緊閉的嘴角流露了一絲
若有若無的微笑。他幾乎是屏息地望著面前不遠的農民軍,輕輕說:「刀來!」一個隨
從立刻把一柄大刀捧給他,他手橫大刀,回頭對一群將領說:
    「數載經營,成功就在今天。你們必須生擒逆闖,上報朝廷,不可使一賊漏網!」
    他的話剛完,只聽一聲炮響,幾處伏兵齊起。孫傳庭大吼一聲,橫刀躍馬,沖下岡
去,同時總兵馬科按照預定計劃,率領一支精兵直取闖王老營,企圖將農民軍截為兩段。
於是一場眾寡懸殊的、兩年來未曾有過的大混戰開始了。
    曹變蛟聽見北邊的殺聲暴起,立刻督催諸軍加速前進。左光先在右,賀人龍在左。
騎兵在前,步兵隨後。鼓聲動地,喊殺連天。大小旗幟滿山遍野,在慘淡的夕陽下隨風
招展。轉眼之間,他們追上了李過和田見秀率領的斷後部隊,廝殺起來。
    李自成派出賀金龍帶一百騎兵去搶佔左邊的小山寨安頓老營之後,就帶著高一功、
李雙喜、張鼐和中軍營的全部將士投入戰鬥。他首先以不可抗拒的攻勢向馬科沖去,轉
眼之間把敵人的步兵沖得七零八落,跟著把馬科的騎兵也沖得立腳不住,紛紛後退,使
敵人企圖截斷老營,把農民軍分別包圍的計劃成了泡影。馬科斬了一個小校,仍不能制
止住潰退形勢,便只好撥馬而逃。闖王追殺一陣,回頭來增援前隊。
    劉宗敏在混戰中看見了孫傳庭的大纛,就撇下了面前的敵人,直向孫傳庭沖去。但
是離孫傳庭還有一箭之地,他和他的幾百名騎兵被孫傳庭的標營層層地包圍起來。孫傳
庭熟知劉宗敏在農民軍中是一名獷悍善戰的首領,他的地位僅次於闖王,便下令一定要
捉住活的,以便獻俘闕下。官兵的氣焰正盛,得到這個命令,個個奮勇上前,大聲叫著:
「活捉劉宗敏!活捉劉宗敏!」聽著這種叫聲,劉宗敏越發惱火,戰鬥得越發勇猛,像
一只狂怒的獅子,一面揮動雙刀亂砍,一面大聲吼叫。有一個敵將剛到他的面前,猛然
聽見他大吼一聲,馬匹驚得一跳,還沒有來得及招架,就被劉宗敏劈倒馬下。宗敏的雙
手和袖子上染滿鮮血,馬蹄也早已被死傷者的鮮血濺污。但是孫傳庭的人馬眾多,而且
是訓練有素。他殺到東邊,東邊的敵人紛紛後退,但陣容毫不混亂,使他沒法沖破,同
時西邊的敵人像潮水似的湧來。當他回馬去砍殺西邊的敵人時,東邊的敵人又殺了回來。
他的身上負了幾處輕傷,手下的兵將只剩下兩百多人,其中一部分也負了傷。
    黃昏的灰色煙流混合著馬蹄踐起的黃色塵埃籠罩著丘陵起伏的高原。劉宗敏相信在
大黑以後就有突圍的辦法,一面戰鬥一面鼓勵著身邊的同伴。有一段時間,戰鬥得那麼
緊張,竟然聽不見有誰吶喊,只聽見武器碰武器的鏗鏘聲,受傷者的低而短促的呼叫聲,
雜亂奔跑的馬蹄聲和腳步聲。正在這時,劉宗敏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投降,他抬
頭一望,透過濃重的暮靄,發現叛徒大天王立馬在前面十幾丈遠的小土丘上,望著他大
聲呼喊。劉宗敏大吼一聲,胡須直豎起來,眼瞪得差不多眼眶迸裂,而他的菊花青戰馬
同時縱身騰躍,沖向前去。圍在前邊的官兵猛一驚駭,人馬紛紛向兩旁閃開。當他到了
土丘跟前時,大大王並不同他交鋒,已經逃走。他馳上土丘,沒有找到大天王。官兵又
像潮水似的把土丘層層地包圍起來,但是官兵對劉宗敏和他的手下人都已經有點畏怯,
不敢再猛烈進攻,劉宗敏也讓自己的人馬略作休息,等機會殺出重圍。這一片戰場,突
然在緊張中沉寂下來。
    偏將馬世耀和李友緊隨在宗敏左右,三匹高大的戰馬井排而立。這兩個勇猛的小伙
子也都負了輕傷,但是他們正像俗話說的,已經「殺起了性子」,對這種沉寂的局面反
而感到不耐,看出來官兵的勁頭兒已經衰了,馬世耀望著宗敏的臉孔,小聲咕噥說:
    「沖出去吧?」
    劉宗敏沒有做聲,好像沒聽到他的說話。李友向宗敏的臉上瞟了一眼,隨即同馬世
耀交換了一個眼色,接著向宗敏小聲請求說:
    「沖吧,我在前邊!」
    劉宗敏仍然沒有做聲。對於包圍他的官兵方面的情況,他比手下的將校們看得更清,
儘管他是被差不多七倍的敵人包圍著,但是他覺得如今敵人已經對他沒有多大辦法了,
憑著從幾個地方傳過來的喊殺聲音,他判斷出闖王和劉芳亮等幾支人馬都在繼續同官兵
混戰,殺得很起勁,因此他覺得他以二百多人把孫傳庭的一千多精兵吸引在這個地方對
闖王很有好處。他相信等天黑後殺出重圍並不困難,除非孫傳庭再增加新的人馬。在這
片刻裡他也曾經向最壞的結局想過。他想,即使萬一孫傳庭增加了生力軍,使他同二百
多親兵愛將殺不出去,也沒有什麼,最要緊的是能夠使闖王突圍出去,保住「闖」字大
旗不倒。這樣想著,他要拖住這一支陝西撫標ヾ的打算更加堅定。    
  ヾ撫標——由巡撫直接統帶的軍隊,即「巡撫標營」的簡稱。
    這時,許多地方都在進行著慘烈戰鬥,喊殺聲震天動地。劉宗敏向周圍四處瞭望,
望不見孫傳庭的大纛,心中間道:「莫非他去圍攻闖王麼?」他忽然改變主意,向左右
看了眼,將右手中的寶刀一揮,說:
    「隨我來!」
    孫傳庭本來打算先將劉宗敏的一股人馬殲滅,親自督戰,懸出賞格,圍攻很久,竟
難如願。正在這時,他看見李自成已經殺敗了馬科和幾員大將,在戰場上縱橫馳騁,所
向無敵。於是他留下一部分人馬繼續圍攻劉宗敏,親率手下一部分精銳將士和洪承疇派
來的兩千名生力軍去包圍闖王。
    從混戰發生以後,農民軍雖然戰鬥得十分勇猛,以一當十,但由於人馬過少,地形
不利,加上人饑馬乏,損傷十分嚴重,很快地被分割成許多部分,各自迎敵,不能相顧。
李自成起初還能夠掌握主動,尋找對象,分別殺退敵人。到了後來,這種主動權漸漸失
去,東衝西闖,只是要救出被官軍包圍的人馬,設法把部隊向東邊的小山頭上轉移,但
是空前困難的局面並沒有動搖他突圍的信心,當孫傳庭親自橫刀躍馬督率三千多名精兵
殺到闖王附近時,闖王的身邊只剩下不到五百名騎兵。他正在掩護別的部隊往小山上撤
退,還有一些部隊分別與官軍苦戰,擺脫不開。闖王手下的將士看見這種情形,大多數
面現驚慌之色。有很多人只怕被大敵包圍之後闖王一旦有失,全軍就沒有救了。李自成
看出大家的心情,並且看見兩個親將同張鼐都焦急地向他的臉上望,好像是在問:「是
退呢還是沖殺過去?」
    一眼就可以看出,孫傳庭直接率領的標營人馬確實訓練有素。在這一片比較開闊的
平地上,孫傳庭的人馬采取半包圍的形勢穩步前進,兩三百騎兵配置在兩翼,步兵走在
中間,孫傳庭和幾十名親兵親將騎著披有鐵甲的蒙古戰馬走在步兵前邊。旌旗飄揚,戰
鼓動地,槍刀劍戟在夕陽的余輝中閃著寒光,李自成匆匆地對兩個親兵吩咐了幾句話,
他們飛馬離開隊伍,躲避著官軍的攔截,向不同的方向馳雲。
    「闖王,怎麼辦?」小將張鼐大聲間,臉皮繃得很緊,等待著闖王下令。
    李自成沒有做聲,等待著敵人前進。在他同孫傳庭之間有一條大路。在北方的黃土
原野上常看見這樣的大路:一年年被牛車軋,又被雨水沖刷,像一條干涸的溝,上邊有
七八尺寬,有的地方有一丈多寬。北方人把這樣的路叫做大路溝。李自成知道這條大路
溝對自己很有用處,但是它離自己的人馬太近,不利於向前進攻。於是他叫將士們持弓
引弓,分兩批緩緩地後退二十幾丈遠,憑借一座土丘列成陣勢,孫傳庭一攻到離大路幾
丈遠處,看見農民軍引弓待發,就把人馬停住。他相信只要他的人馬越過大路,李自成
的盔甲不全的四五百騎兵決不是他的對手。但是他想著困獸猶鬥,何況李自成又是個十
分驍勇善戰的人。為著希望不戰而消滅自成,好使他的撫標不受損失,前去北京勤王,
於是他對帶在身邊的大天王說:
    「你同闖賊是表兄弟,從前你們之間的感情很不錯,如今闖賊已成釜底游魚,亡在
頃刻。你到陣前去向他曉諭:只要他趕快投降,本撫院可以上奏朝廷,赦他一死。去!」
    大天王雖然明知道李自成一定不降,但不敢說出口來,畢恭畢敬地接受命令,勒馬
奔至大路邊上,他知道自成的箭法如神,嚇得他臉色灰白,心頭亂跳,但他既要故作鎮
靜給孫傳庭看,又要竭力使李自成看出來他心懷坦然,所以沒到大路邊就脫掉頭盔,向
自成遙遙招手。
    「自成表弟!自成表弟!」他大聲喊叫。因為雙方的鼓聲暫時停止,所以人們聽出
來他的聲音中帶有掩飾不住的惶恐。
    「這不是大天王小子麼?」有人在闖王的身邊小聲問。「闖王,我給他一箭吧?」
    闖王回答說:「等一等,聽他有什麼話說。」
    老兵王長順咕噥說:「他這個淹死鬼,準是想勾別人下水。有話,讓他娘的去酆都
城說吧,咱不聽!」
    但闖王不下令,誰也不敢射出一箭。大天王又大聲說:
    「表弟,請你往前走一走,我同你說幾句話!」
    自成把鏡子輕輕一磕,烏龍駒向前走了四五丈遠。他不讓別人跟隨,只有張鼐和親
兵頭目李強手持弓箭跟在背後。
    「你有什麼話要同我說?」自成大聲間。
    「自成!咱們是表兄弟,又是郎舅之親,還都是高闖王提拔的愛將,好多年同患難,
有恩無怨,如今我因你兵敗至此,眼看著要全軍覆沒,特意來向你進言。老弟,你聽聽
愚兄的忠言吧!」
    「你是想勸降麼?」
    「是的!我是實心實意地為你著想,請你務必聽從我的話……」
    「我明白。你不用說了。要讓我投降,請你們孫巡撫親自說話。」
    「好,好。我請撫台大人來說話。」
    大大王回去一說,孫傳庭認為大概李自成有意投降,便在一一大群親兵親將的護衛
下來到路邊,把大刀橫在馬鞍上,他傲慢地向李自成看了一眼,大聲問道:
    「李自成,你願意投降麼?」
    「孫巡撫,歷年打仗,人民死亡流離,白骨如山,我心中十分不忍。近來韃子入塞,
包圍北京,深入畿輔。我李自成聽到這消息不由得怒發沖冠,恨不能率領手下將士與清
兵決一死戰,為國家吐一口氣。聽說皇上有詔,要你與洪總督率師勤王,倘蒙撫台大人
不棄,我李自成願隨同東征。但請撫台大人許我四件……」
    「哪四件?」
    「第一件,官軍讓開一條路,使自成暫到靈寶或閿鄉,整頓人馬,召集舊部,先作
東征準備。第二件,朝廷發給糧草餉械,不得歧視。第三件,自成所部人馬聽調不聽編,
更不得設計消滅。第四件……」
    孫傳庭勃然大怒,說:「盡是狗屁!外御夷狄,朝廷自有安排,何用爾流賊說話!
本撫院體上天好生之德,賜爾等自新之路。倘仍執迷,死在頃刻!你還不趕快投降,更
待何時?」
    李自成冷笑一聲,不再答話,勒轉馬頭便走。孫傳庭很擔心闖王會從他的手中逃掉,
趕快對麾下將士大叫說:
    「有擒斬闖賊的賞銀萬兩,官升三級!趕快追殺,不要使一賊漏網!」
    頓時,戰鼓與殺聲並起,孫傳庭的騎兵和步兵紛紛地搶越大路。大路有的地方只有
二三尺深,有的地方四五尺深,甚至一人多深;有的地方坡度很抹ヾ,有的地方很陡。
當官軍越過一半時,人馬紛亂,前後擁擠,只有沒有過來的還大體保持著嚴整陣容。孫
傳庭已經過來,顧不得整好隊伍,麾軍向前,要捉闖王。闖王正等待這個難得的戰機。
只見他把花馬劍揮了一下,農民軍方面的戰鼓突然響起來,同時向官軍射出了一排箭,
一聲「衝啊」!四五百騎兵隨著他向前衝去。馬蹄騰踏,刀劍亂閃,大路這邊霎時間成
了一片恐怖世界。孫傳庭在開始時也驚慌失措,尤其是當闖王衝到他的面前,把他同少
數親兵親將圍在核心猛攻時,曾經從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大臣臨難不苟生」,準備自
刎的念頭。由於他的左右將士拚死抵抗,後邊的人馬又蜂擁越過大路來救援前隊,孫傳
庭很快地在大路邊站穩了一片陣地,殺退了闖王的進攻。闖王因自己的人馬很少,不願
意同孫傳庭死拼,轉回頭進攻那些立腳未穩的部隊。這樣雖然可以殺傷較多的官兵,但
也給孫傳庭一個機會去組織力量進行反撲。不到一頓飯工夫,馬科率領一支人馬也趕到
了。孫傳庭依靠他的人數眾多,奪得了戰場上的主動地位,把李自成的人馬包圍起來。    
  ヾ抹——陡的反義詞。北方土話。
    混戰是空前慘烈的,李自成儘管人馬很少,總希望在這一戰中殺敗孫傳庭,以便今
夜突圍,所以他利用騎兵的行動迅速,忽分忽合,有時向孫傳庭的步兵猛沖,有時突然
直取孫傳庭中軍,有一次已經奪得了孫傳庭的大纛,又一轉眼被官軍奪了回去。在混戰
中,他的「闖」字旗也一度被馬科手下的一員小將奪去。農民軍拚命去搶,雙方在大旗
周圍死傷纍纍,總奪不回。農民軍不見了「闖」字大旗,頓時軍心動搖,而官軍歡聲雷
動,認為自己已經勝利,到處呼喊:「快投降!快投降!」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李自成
帶著張鼐等十幾個人像閃電般地沖來,官軍擋者披靡,「闖」字大旗又回到農民軍的手
中。農民軍重新看見高舉的「闖」字大旗,爆發出一片雄壯的歡呼和喊殺聲,震懾敵膽。
剎那問,闖王和他的十幾名親兵親將衝到馬科面前,馬科見他來勢兇猛,撥馬便走。只
聽張鼐罵了句「去你媽的!」馬科的掌旗官登時被他的寶劍劈死落馬,他正伸手去抓馬
科的大旗,被一群官兵拚死搶走了。
    由於雙方的人數懸殊,情形對闖王愈來愈不利了。他正在心中焦急,不知他派出的
兩名騎兵是否找到了劉宗敏和袁宗第,忽然看見官軍背後西北角的陣容大亂,四散逃跑。
他立刻帶著人馬向西北角沖去,隨即看見一支人馬殺到,劉宗敏一馬當先,一雙大刀在
黃昏的煙藹與飛塵中閃著白光,所向無敵。李自成與劉宗敏會合之後,正準備向南殺去,
將人馬拉到小山頭上,忽見東南角的官軍也被殺開一個缺口。大約有三百左右騎兵,為
首的是袁宗第,手執鐵鞭揮舞,官軍紛紛讓開一條血路。等他奔到李自成的面前時,自
成忙間:
    「老營怎樣了?」
    「剛才有一支官兵包圍了老營,混戰一場,給一功救出來,送到那座小山上啦。孩
兒兵和親兵們損失不少,他媽的!」
    「後隊呢?」
    「也來了一場混戰,雙方的人馬都損失不少,如今曹變蛟們不再進攻了。」
    「咱們的戰將中有誰傷亡?」
    「我不清楚,只聽說搖旗掛彩了。」
    自成一驚,趕快問:「傷重麼?」
    「不清楚。」
    自成看看孫傳庭和馬科又督率官軍包圍上來,立刻把騎兵整頓好,向東南且戰且退,
孫傳庭追趕一陣,因暮靄已經很重,加之步兵疲乏,隨即鳴鑼收兵。李自成見官軍不追,
便帶領著人馬向小山頭緩緩退去。
    經過上午和黃昏前的兩次大戰,農民軍只剩下兩千多人,其中有三分之一都帶了輕
傷或重傷,有許多人掛了幾處彩,如今退守在山寨裡和小山腳下。這座山寨沒有人煙,
除掉一座很小的山神廟以外沒一間房屋,也找不到一眼井。大概在幾十年或百年以前,
這裡曾經住過人家,經過大亂,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寨裡變成了瓦礫堆,連井也填死
了。很顯然,孫傳庭看見這是一個絕地,所以不派官兵駐守,故意讓給農民軍前來占領。
缺水給大家帶來了很大痛苦。特別是受傷的人們更需要水喝,喉嚨裡像冒火一樣難受。
    面對著缺水情形,李自成心情煩惱,想不出好的辦法。他自己也很渴,喉嚨冒火,
而且渾身困乏,但是他不休息,在戰士們中間走著,給大家鼓勵和安慰。當戰士們望見
他時,想著闖王同大家一樣忍受著乾渴,而他比大家辛苦得多,便都用感動的目光望著
他,精神振作起來,不再咒罵。那些受傷較重的弟兄,看見他走到身邊,或聽到他的說
話聲音,連呻吟也沒有了。弟兄們常常湊到一起,關心地互相打聽著將領們和熟人們的
傷亡情形。當人們知道闖王連輕傷也沒受,不但頓時放下心來,而且覺得全軍還有希望,
決不會完。人們在私下說:
    「咱們闖王當然不會掛彩。人家是大命人,犯星象!」
    但是當闖王走過以後,隔了一陣,人們的心情又焦躁不安起來,咒罵和呻吟之聲又
起了。
    在月光下,李自成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背插寶劍,腰掛藥囊,手拄槍桿,一瘸一
瘸地在荒草和瓦石堆中走著,向一個呻吟最厲害的傷員走去。自成叫往他,小聲問:
    「老尚,掛彩的這麼多,你沒有辦法麼?」
    「藥完了,有什麼辦法?」
    闖王失望地咂一下嘴唇,望著醫生默不做聲。醫生搖搖頭,避開了闖王的眼睛。他
從沒有看見過自成用這種含著痛苦的眼神盯著他。幾個月來,不停地行軍,不斷地打仗,
藥品大量消耗,而買到的機會不多。往往買藥的人剛派出去,部隊又開走了,使買藥的
人追趕不上。有時,買藥的人被官兵或鄉勇捉去,人錢兩失。看著這些掛彩的弟兄們沒
藥醫治,不要說自成的心中難受,醫生何嘗不心裡疼痛?他向前走近一步,歎口氣說:
    「好藥只剩下一點兒,不能不留下來以備急用。有些受傷的將校,有些特別傷重的,
我自然要給他們上一點貴重藥的。」
    李自成的臉上沒有笑意,點了點頭。
    「你腿上掛的彩怎麼樣?」他問。「騎馬礙事麼?」
    「這一點輕傷算得什麼!幾年來受這樣的輕傷也不是一遭兩遭,還能夠擋住我騎馬
打仗?」
    自成歎息說:「你也該歇歇了。」
    「闖王,如今掛彩的人太多,醫生少啊。杜家寨留了一個,剛才又受傷一個,徒弟
們只剩一個人啦,怎麼能忙得過來?再說,有些傷重的,我不親自動手也不行哪!可惜
我教出來那個好徒弟……」
    他提起來半月前犧牲的那一位得意門生,心中猛一酸,下邊的話就和著熱淚嚥下去
了。正在這當兒,一位青年將領匆匆走來,顧不得先向闖王招呼,望著醫生說:
    「老神仙,請你快去。我那裡有一個小頭目剛從戰場上找到抬回來,快斷氣啦。」
    「傷很厲害?」尚炯問。
    「肚子上戳了一刀,腸子流出來啦。」
    「唉,又是一個腸子流出來!走吧,只要他沒有斷氣就有辦法。」
    李闖王想問一問這個受傷弟兄的姓名,但怕耽擱時間,沒有張口。他正在目送著醫
生的背影,忽然一個小頭目來到他的身邊,雙手捧著一件東西,說:
    「闖王,快喝水。」
    「水?!……從哪兒弄來的水?」闖王兩眼發光,驚喜地注視著小頭目捧的東西。
    「離這裡二里遠有一條水溝。我帶著兩個弟兄去偷水,剛偷偷摸摸地到了溝邊,就
給官軍的巡邏瞧見了。可是我們總算喝了水,還帶回來一豬尿泡!」小頭目得意地笑著,
把水舉得更高,說:「闖王,你快喝吧,快喝吧。」
    李自成正渴得十分難過,雙手接過來盛水的傢伙,一股冰涼的感覺登時從手心透入
心脾,說不出的爽快。他又打量一眼裝得滿滿的豬尿泡,覺得這些水簡直不夠他一個人
解渴。他對小頭目稱讚說:
    「好,你們真行!」
    他打開捆豬尿泡口子的細麻繩,貪饞地喝了一口,在幹得發疼的口腔中漱了漱,然
後嚥下去,一股涼爽的感覺從腹中散滿全身。因為豬尿泡是士兵們平日裝燒酒的東西,
所以水中還帶有一點兒酒氣。李自成重新把嘴唇對著豬尿泡口子,正打算像「長鯨吸百
川」似的痛痛快快把水喝下肚去,忽然幾處傷號的呻吟聲,將士們因乾渴而發出的歎息
聲,隱約地傳了過來,他的心中一動,想了一下,只再喝一小口潤潤嘴唇,便把豬尿泡
的口子捆扎起來,原物遞給小頭目,吩咐說:
    「快拿去吧,讓那些渴得特別厲害的弟兄們都喝一口。」
    「闖王,你……」
    「拿走吧。我肚子有點疼,不敢多喝。」
    小頭目還要說話,但闖王揮手使他快去,轉身走了。
    一天來驚濤駭浪的戰鬥生活,使高夫人的臉孔比往日瘦了許多。當老營被敵人包圍,
發生混戰的時候,她表現得稀有的勇敢和沉著。多虧她上午把各家眷屬的親兵組織成老
營護衛隊,在這次戰鬥中發揮了很大作用。當指揮老營護衛隊的高長勝陣亡之後,她立
刻叫醫生尚炯接替了他的地位。尚炯指揮的護衛隊,羅虎指揮的孩兒兵,還有一部分傷
員、文職人員、年輕婦女,都以高桂英為總的首腦,根據她指示進退,保護著老營的輜
重和眷屬。當局勢十分危險的時候,她總是用鎮定的口氣對周圍的人們說:「不要慌,
不要害怕。我們的救兵馬上會到,我們會把他們殺敗的。」她的這些話和她臉上的堅定
神色,給周圍的人們增添了無限力量。有一次她的親兵們想保護她母女倆殺出重圍,她
堅決不同意。「胡說!」她嚴厲地責備說。「我們怎麼能撇下老營不管了?今天不是大
家齊心齊力殺敗官兵,就是一起死在這兒!」儘管在混戰中老營不免受到了慘重損失,
但到底支持到救兵趕來,殺退了敵人。如果她那時聽了幾個親兵的話稍有動搖,老營就
要瓦解了。
    自從把老營撤到這座很小的荒山頭上,高夫人幾乎沒有坐下休息,就帶著兩個女親
兵去幫助醫生們替將士裹傷。在裹傷中間,她從慧梅的手裡接到一塊烤得半生不熟的馬
肉充饑。後來她聽說這山上樹林中有一座殘破的山神廟,就留下兩個女親兵繼續替將士
裹傷,她自己懷著一顆虔敬和沉重的心,去山神廟燒香禱告。從廟前回來,又去看孩兒
兵們。
    經過黃昏的這場大混戰,孩兒兵犧牲很大,只剩下幾十個人。現在他們靠著寨牆的
一角,圍著三個火堆坐著,在火上烤馬肉。地上舖著乾枯的荒草和樹葉。那些過分疲倦
的和受傷的孩子們都躺在地上,其中有的已經睡熟。看見高夫人來到,孩子們都要站起
來,被她用手勢阻住了。看見孩子們犧牲慘重,她的心中十分難過,往肚裡嚥著熱淚。
同孩子們說了幾句話,她看見那個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的王四眼睛紅紅的,似乎剛
才哭過。她走近他的身邊,拍拍他的頭頂,問:
    「小四兒,你剛才哭了?為什麼哭了?」
    小四兒因為有幾個同他最好的孩子陣亡,剛才忍不住哭了一陣,如今經高夫人一問,
感到不好意思,趕快藏起自己的眼睛,喃喃地掩飾說:
    「我沒哭。是煙熏的。」
    羅虎怕王四會又忍不住哭起來,趕快插嘴說:「夫人,你知道麼?要不是小四兒去
的快,來亨就完事了。」
    高桂英點頭說:「可真是,多虧小四兒救了來亨。這孩子真行,真行。」
    孩兒兵在黃昏前保護老營的勇猛作戰情形,現在還激動著高夫人的心。在混戰開始
後,不僅像羅虎們這班較大一點兒的孩子們拚命沖殺,不稍後退,連小來亨也表現得非
常不凡,可以看出來他長大後準定是一員了不起的虎將。在緊急時候,小來亨完全脫離
了她和黃氏的管束,混在孩兒兵中同官兵戰鬥。那時慘烈戰鬥就在她的面前和左右兒丈
遠的地方進行,所以她看得十分清楚。當李來亨第一次用自己的劍劈在一個步兵的頭上,
眼看著敵人在他的馬前搖晃著倒了下去,他始而驚駭,繼而感到新奇和興奮,對別的孩
子們大聲叫著:「我砍倒了一個!我砍倒了一個!」他的膽子越殺越壯,常常獨自沖人
敵人的步兵群裡,砍殺幾下,迅速地撥馬而回。最後一次,當他正在吶喊著向敵人沖殺
時,一支箭嗖地射中他的肩上,他突然栽下馬去。看見一個騎馬的官兵正要俯下身再用
槍刺來亨,高夫人的心中猛一涼,想著完了,不料恰好王四趕到,從背後砍死了這個敵
人。幾乎同時,另一個孩兒兵也趕到跟前,把來亨從地上救了起來。可惜這個幫助王四
救了來亨的孩子在混戰中陷入敵人包圍,英勇陣亡。
    「來亨的傷不要緊吧?」王四望著高夫人問。
    「不要緊。再過十天八大,又可以跟你們一起玩耍,一起打仗了。」
    高夫人離開孩兒兵去找闖王,在老營的樹林外碰到一起。她悄聲問他:
    「你打算怎麼辦?」
    「正要同捷軒他們商量。」
    「你不要耽擱時候,今晚殺不出去可不行啊!」
    「打算在三更以後突圍。」
    「也好。人馬太困乏了,就三更以後動身吧。」停一停,她又問:「你打算從哪條
路上突圍?」
    闖王一向很尊重桂英,就問:「你看?」
    「我看,不如來個回馬槍,從南邊殺開一條血路沖出去。」
    闖王點點頭,他向桂英的臉上打量一眼,在月光下他看出來她精神疲憊,眼窩深深
地陷了下去,不禁小聲說:
    「你也該歇歇了。」
    她搖搖頭,痛苦地歎息說:「沒有藥,沒有水,掛彩的將士們都在……」她哽咽一
下,沒有把「痛苦呼喚」四個字說出來,接著說:「你叫我怎麼能不管啊!」
    闖王沒再說什麼。他們互相望一望,各自走了。但走了幾步,闖王忽然轉回頭來問:
    「那位背鍋老頭還跟著老營吧?」
    「他又受了一點輕傷。想不到他還能打仗,用櫟木悶棍打倒了幾個官兵。……你是
想突圍時還叫他帶條子麼?」
    「總得有幾個條子熟的人才行。」
    「唉,事不宜遲啊!」
    闖王嗯了一聲,向老營駐紮的林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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