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由於清兵的主力移向山東,洪承疇、孫傳庭和別的援軍陸續到達畿輔,北京城的局
勢緩和多了。儘管並未解嚴,但為著皇帝、貴族、達官、富人以及宮廷的需要,一年一
度的燈市又開始了。
    西從東安門外起,東到現在燈市口大街的東口止,約摸二里長,幾條街全是燈市。
每年從正月初八日開始,到十六日結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場,晚上看燈。在燈市場
上,會集著各地商人,有南北兩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國的各種貨物。從年代和範圍上
說,有三代以來的各種古董,有時興的錦緞、綾羅、刺繡、布匹、手工藝品、家常用具,
還有西洋的自鳴鐘和稀奇玩藝兒,商肆按行業分類,各佔一段街道。一吃過早飯,大小
街道都湧著人流,到巳時後就擁擠不堪。人們有買東西的,有看熱鬧的,有看稀奇開眼
界的,也有專為著看人的。人們有時被踩掉了靴、鞋,有時被扒走了銀錢,有時被擠散
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喚喚,像鍋滾似的。俗話說,燈市是「九市開場」,就
是指附近的許多街道和胡同在燈市期間都隨著熱鬧起來。
    晚上,店舖關門,通夜賞燈,放煙火。沿著以燈市口大街為中心的東西長街,兩邊
盡是彩樓,南北相向,朱門繡戶,畫棟雕梁。樓上有簾幕的多是勳家、貴戚、大官宦和
縉紳眷屬,每座彩樓的租價,一夜就得幾百串ヾ錢。從燈的質料說,有燒珠料的、夾畫
堆墨絲的、五色紗的、明角的、紙的、麥桔的和通草的。從形式說,有百花、鳥、獸、
蟲、魚、走馬燈……巧奪天工。至於煙火,也是花樣繁多,令人驚歎不止。各種樂隊,
各種雜耍,通宵演奏。另外,這兒那兒,有隊隊童子彩衣擊鼓,從晚到曉,叫做太平鼓,
通宵男女擁擠,人山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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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串——一千銅錢叫做「一串」。當時銀價大約是一千二百錢一兩。在以後幾年中
銀價不住飛漲,變化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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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花燈和煙火雖不如往年熱鬧,但也相差不遠,只是鄉下的燈進城來的較少罷
了。
    正月十四日是燈市進入高潮的第二天。這天上午,有一個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著
疏疏朗朗的三絡胡須,穿一件半舊的圓領羊皮袍,戴著方巾,眉宇間含著幾分郁悒神氣,
騎著一匹驢子,從西城來到東城,在東長安街向王府井的轉角處下了驢子,開了腳錢,
慢慢地往燈市走去。一邊走一邊頗有感慨地低聲吟道:
    近畿才消戰火紅,
    太平燈市鬧春風。
    感時詩就心如搗,
    踽踽游人笑語中。
    這個人就是醫生尚炯對李自成所說的舉人牛金星,他來到北京已經幾個月了。
    越走人越擠,生意越熱鬧,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麼好。有時他想站在一個店舖前仔
細看看,但正在看著,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個較大的珠寶店前,由於好奇,進
去隨便觀賞。這個店裡的廣東老闆正在請一位太監看一顆很大的珍珠,幾尺之外,光耀
人目。牛金星知道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徑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問,只聽那
個太監說:
    「三千兩不能再少?」
    商人極其恭敬地回答說:「實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親府上的總管老爺已經來看
過,叫小的把這顆珠子給他留下。只是公公喜愛,我才敢賣給公公,要是在往年,像這
樣的寶物至少可以賣四五千兩銀子。今年生意差一點,又是公公想要,作價三千兩賣給
公公,賠幾百兩銀子算小的的一點孝敬,以後仰仗公公關照的時候多著哩。」商人隨即
走近半步,嘻嘻地笑著小聲說:「以後裡邊采辦珠寶,只要公公垂愛,照顧小的一下,
什麼都有啦。」
    太監又把珠子端詳一陣,說:「好吧,我留下吧。其實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這顆
珠子還不錯,送給我們宗主爺ヾ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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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宗主爺——明朝太監們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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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金星第一次看見用三千兩銀子買顆珠子,駭得張嘴瞪眼,不由得搖搖腦袋。看見
太監向他掃一眼,他趕快一轉身退出了珠寶商店。當回到人潮中繼續向前擁擠時候,他
禁不住喃喃他說:
    「一顆珠子的價錢在鄉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剛吐出這句閒話,正擔心有東廠的人聽見,果然有人從背後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駭了一跳,回頭一看,頗覺意外,又驚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這
只手,正要往下說話,那個人趕快使個眼色,說:
    「這裡人太擠,咱們出去找個地方暢敘吧。」
    他們回頭向南擠去,看見金魚胡同裡的人稍稀,就從撫寧侯朱國弼的府第前穿過去,
轉了幾個彎子,來到了東長安街。牛金星急於想知道這位朋友的來龍去脈,看見身邊沒
有人,邊走邊問: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話說完,搶著說:「啟翁,你沒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
找到足下!」隨即向左右一看,放低聲音說:「我現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貫是內
鄉。」
    牛金星點點頭,問:「下榻何處?」
    「住在前門外仁壽堂藥舖裡。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鄉打聽老兄消息,昨天才打聽出
尊寓在西城皮庫胡同。今早去尊寓趨謁,不想大駕已經出來,不勝悵惘之至,詢問貴價
ヾ,知大駕來看燈市。我回到仁壽堂交代幾句話,便趕快來燈市相尋。原以為此處九衙
縱橫,人山人海,無緣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門叩謁,沒想會看見老兄在珠寶店中,數載
闊別,常懷雲樹之思ゝ;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說到這裡哈哈地大笑起來。
自從離開商洛山中以後,他在同有身份的人們說話時故意文制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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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價——僕人。
    ゝ雲樹之思——從前知識分子口頭上和書信中常用的話,指朋友闊別後相思之情。
典出杜甫懷念李白的詩句:「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渭北指杜甫所在地,江東指
李白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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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多年不見,你還是那麼熱情豪放。」
    尚炯在朋友的臉上端詳著說:「閣下也是風采猶昔,只是鬢上已有二毛ゞ了。」
    「唉,光陰茬苒,不覺老之將至!足下近幾年寄跡何處?何以知愚弟來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過老河口,遇一寶豐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糾纏,
來到北京,目下貴事可已辦妥?」
    「沒有。目前奸貪橫行,公道淪喪,誰肯仗義執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為何事?」
    「一言難盡。」
    ゞ二毛——黑髮雜有白髮,古人稱做二毛。
    「仁壽堂離此不遠,請到敝寓暢談。」
    「好,甚願一傾積愫。」
    尚炯下榻的仁壽堂是一個有名的老藥舖,兼營參、茸、銀、燕等貴重藥品的批發生
意。尚炯路過西安找當舖辦理匯款的時候,那個同李自成部隊有秘密聯繫的當舖伙計拜
托管賬先生給尚炯寫了一封書信,介紹他到京後在仁壽堂落腳。他扮做販賣貴重藥材的
行商,從西安來的時候帶來許多真正的藏紅花、四川銀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時帶
一些高麗參和燕窩之類。仁壽堂原來只把他當做一位有錢的客官,殷勤招待。後來一位
鄰家婦女上吊,大家認為已經死了,經尚炯扎了一針,灌下去一劑猛藥,過了兩個時辰,
竟然活轉。又有兩次外科難症,別人認為不可救藥,經他著手回春。從此仁壽堂的人們
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醫生,對他更加尊敬。
    當尚炯問牛金星來到仁壽堂藥舖時,梁掌櫃趕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著說:
    「常先生,剛才派兩個伙計去燈市上找您,倒是大駕自己回來啦。」
    「何事如此火急?」
    「剛才王給事中王老爺親自駕臨,請台駕去替兵部楊老爺治病。楊老爺長了一個搭
背,群醫束手,十分危險,務懇台駕費神一去,妙手回春。」
    尚炯止在猶豫,牛金星忙問:「是哪位楊老爺?」
    梁掌櫃說:「聽說是兵部職方司主事楊老爺,兩月前奉派赴盧總督軍前贊畫。新近
不知為何事貶往外省做個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這病。也是這位楊老爺性情耿直,
一時看不開,窩了悶氣,所以病勢日漸沉重,還聽說,他的公館裡連他的後事都準備
了。」
    牛金星和尚炯同時心中一動,交換了一個眼色。雖然他們同楊廷麟並不認識,但是
他們對於楊廷麟是怎樣一個人卻都清楚,特別是彈劾楊嗣昌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師
哄傳一時,他們都能夠背得出「南仲在內,李綱無功;潛善秉成,宗澤殞命」的名句。
    「趕快去,常兄,義不容辭!」牛金星慫恿說。
    「可是你我好容易見了面,還沒有談幾句話哩。」
    「聽說楊主事住在捨飯寺,離敝寓不遠。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
    梁掌櫃慌忙說:「常先生務必費神一去,一則聽說這位楊老爺在朝中頗有風骨,眾
所仰慕,二則是王給事中親自來請,十分誠懇。至於這位先生,在下尚未請教,請留在
敝號便飯,等候台駕回來。這樣如何?」
    尚炯介紹說:「這位是河南舉人牛啟東牛先生,愚弟少年時同窗好友,多年不見,
不期在燈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話說的『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尚未一敘闊別之
情,梁掌櫃,你倒出一個應急題目叫我去做!」他哈哈一笑,轉望著金星問:「啟翁,
你留在這裡等我好麼?」
    梁掌櫃一聽說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舉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禮,留得
越發殷勤。金星同梁掌櫃不熟,不願相擾。他想趁這時往正陽門內一位朋友處談一件事,
再到西長安街一位同鄉家裡取點東西,堅決不肯留下,告辭先走,約好中午在他的寓處
等候尚炯。尚炯到後邊打開皮箱,取出兩樣藥品和刀子、鑷子、鉗子,騎上仁壽堂替他
雇好的腳驢往捨飯寺去。
    牛金星在同鄉和朋友處沒有多停留,匆匆地趕回下處,等候尚炯。午時過去很久,
還不見尚炯來到,雖然他明白尚炯去給楊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們的談心要緊得多,
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楊公館必然要耽擱很久,被留下吃午飯也說不定,但是因為他急於
想知道尚炯近幾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饑似渴,巴不得這位不尋常的老朋友趕快來到,
特別是由於他近幾年抑鬱無聊,對世事不滿,受人欺負,來京城碰了釘子,看透了朝廷
的腐敗和「亡國」徵象,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談話中多知道一些關於「流賊」方面
的情形。至於這些「流賊」日後會同他發生什麼關係,他倒不曾想過。
    平時一回到屋裡,他就手不釋卷地讀書。近幾天,他正在讀《貞觀政要》和《諸葛
武侯集》,現在趁著等人時候,他又攤開來《貞觀政要》。但是讀了幾頁,他的思想就
從書本上離開了。他把書掩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想著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
行,他的臉上不覺露出來贊賞的微笑。
    他還不能想象尚炯在農民起義部隊中如何生活,有些什麼活動,所以只能用一個
「奇」字評論他的朋友,他自幼喜讀司馬遷的《游俠列傳》,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游俠
精神,但是他覺得尚炯比《游俠列傳》中的人物更進一步,竟是跟著「流賊」造反。特
別使金星感到奇怪的是:尚炯來到北京做什麼?難道是因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
來,決計從此洗手,改名換姓,要做個藥材商人過一輩子?……
    一大串問題在金星的心上盤繞。想著想著,他又覺得尚炯是一個危險人物,同這樣
的人不可來往太多,最好今天見面之後,以後不要多來往。他有點害怕,萬一朝廷的打
事件番子查出來常光甫就是投「賊」多年的尚炯,牽連了他,會惹出滔天大禍。這樣一
想,他的渴望朋友速來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後悔,不該約尚炯來他這裡。
    約摸在未初時候,尚炯匆匆來了。牛金星看見他滿面喜色,忙問:
    「如何?幸遇你這位高手,想來可以痊癒吧?」
    「看情形好像不礙事啦。幸而我帶有兩種藥,一種是內服的,一種是外用的,對這
種毒瘡很有奇效。不過,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說有沒有十分把握。」
    「這種病,恐怕心境好壞很關重要。」
    「正是此話。醫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願楊贊畫能把心境放寬一點,藥物才能
夠完全奏效。」
    牛金星又問了問楊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動刀,以後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這幾
年在「流賊」中醫術大進,大力驚異,特別是當聽到尚炯說他用了一種秘傳丹藥,叫病
人溫酒服下,過了一刻工夫,割治時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
    「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雖古之名醫有所不逮,堪人《方技列傳》ヾ而毫
無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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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方技列傳》——我國有些正史中有《方技列傳》,其中有最著名醫生的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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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獎,過獎,其實三國時候華倫為關公刮骨療毒,即知使用蒙汗藥,名曰『麻沸
湯』,不過著《三國演義》者為要將關公寫成神人,不肯寫出華倫曾用麻藥罷了。」
    「對!對!弟讀書數十年,不求甚解。你這一句話提醒了我,不覺茅塞頓開!」
    牛金星縱聲大笑,驚得臥在房簷下曬太陽的幾隻雞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喚著,
撲撲嚕嚕地飛往院裡。尚炯也跟著大笑起來,同時,牛金星青年時代的影子浮現在他的
眼前,心裡說:「雖然他的鬢髮斑白了,笑聲可沒有改變,倜儻豪邁的風度依舊!」
    「子明兄……你看,叫慣了,一失口又叫出你從前的台甫!」金星揭開門簾向外望
一眼,接著說:「我這裡不方便,沒有什麼款待你,略備幾杯淡酒,不成敬意。吾輩總
角之交,想兄不會以簡慢見怪。」
    「啟翁,你這話太見外了。我方才被楊公館堅留,已經吃得酒足飯飽。俗話說,
『他鄉遇故知』是人生一大樂事。今日能夠見到老兄,暢快談心,比吃龍肝鳳膽還要快
意。這裡談話可清靜麼?」
    「院裡倒還清靜,有些話可以小點聲談。」金星望著外邊叫:「王德,快拿酒來!」
    僕人工德用托盤端上來幾樣熱菜和一壺白干,喝過一杯酒以後,牛金星不好先問醫
生的詭秘行蹤,隨便問道:
    「光甫,你到楊公館治療,覺得楊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
    尚炯說:「楊先生病勢沉重,精神委頓,呻吟病榻,不能多談。他的學問、風骨,
弟來京後頗有所聞,人人稱道。只是我同他略談數語,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讀書人一樣,
看事半明半暗;有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金星不禁一驚,忙問:「此話怎講?」
    醫生笑一笑,說:「他知道我是從西安來的,不免問到陝西局面,跟著就大罵流賊
禍國,說道倘若不是流賊鬧了十多年,國家何至於陷到今日地步,聽任虜騎深入,蹂躪
畿輔、山東。啟翁,你說,這不是一隅之見麼?」
    「怎麼是一隅之見?」
    「你難道也不明白?」
    「願聞高論。」
    「啟翁,百姓倘能安居樂業,斷然不會造反。許多人只是因為吃紂王俸祿,不肯說
紂王無道,將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誅,而誰逼百姓造反倒不問了。」
    「你對楊贊畫怎麼說?」
    「我對他說:自大啟未年以來,各地百姓造反,勢如狂瀾,致使目今朝廷焦頭爛額,
國步十分艱難。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
    「他怎麼說?」
    「他一陣疼痛呻吟,也就不再談了。」
    牛金星又問:「後來談到盧總督殉國的事麼?」
    「後來,他疼痛稍輕,又同我閒談起來,自然談到了盧總督的殉國上去。我也沒多
說別的,只說盧總督處此時勢,實在不得不死,但論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
    金星笑一笑,說:「盧九台曾任剿賊總理,為朝廷立過汗馬功勞,所以皇上原來也
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對東虜主和,這就使盧公只能一死殉國。你在楊伯祥面前
談論盧公之死,似乎對他的平生含有貶意。楊伯祥可說什麼?」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問:何謂『論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對他說:盧公
前幾年帶兵剿『賊』,實亦無大功效。戰場上奏報不實,虛飾戰功,久成風氣,雖盧公
亦非例外。至於殺良冒功,擾害百姓,所有官軍皆然,盧公對他的麾下將土也只能睜只
眼,合只眼。倘若盧公繼續作剿『賊』總理,日子久了,『流賊』難滅,未必有好的結
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後恨罵而已,所以抵禦虜騎入犯,為國捐軀,正是他死得
其所。我不怕冒昧,說出這番話來,楊贊畫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談下去了。」
    金星笑著搖搖頭,說:「老兄年逾不惑,說話反而比年輕時還要直爽。在楊公面前,
你何必如此評論盧九台,惹他心中不快?」
    尚炯不在乎地笑著說:「常言道,『無慾志則剛』。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
三不求利,何必違背自己良心,說些假話?」
    金星說:「此是輦毅之下,縱然不說違背良心的話,也要小心會因一時言語不慎,
惹出禍來。」
    醫生說:「我想,楊翰林雖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斷不會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
是東廠和錦衣衛的打事件番子,這樣人大概不會在他的病榻前邊竊聽。我何懼哉?」
    老朋友二人舉杯相望,同時笑了起來。
    他們都明白剛才所談的都是些題外的話,需要趕快轉入正題。醫生喝下去半杯酒,
望著金星問道:
    「啟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為了何事?」
    「談起來話長,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盤肥肉片上點著說:
「請,請。這是缸瓦市砂鍋居的白肉,近幾年在京城裡也算有名。肉雖然很肥,可是吃
到嘴裡不膩,請嘗嘗。」
    「好,好。」尚炯見金星故意不談官司,愈想快點知道,遂停住筷子說:「啟翁,
自從我聽說你來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這樣襟懷開朗的人,怎麼會與人官
司糾纏?你既不會倚勢欺人,難道還有誰欺負到你舉人頭上?」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來自飲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滿,說:
    「你別慌問我的事,弟倒要先問問兄的近況。這幾年,風聞你一直跟著十八子,可
甚得意?」他的聲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轉眼珠地望著對方臉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著點點頭:「一不怕官府緝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大地為心,以四海為家,
雖不能讀萬卷書,卻行了萬裡路。」
    「何謂『以天地為心』?」
    「所作所為,上合天理,下順輿情,就是以天地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濟貧?」
    「對。殺貪官,除豪強,拯危濟困,救死扶傷,難道不都是以天地為心?當今朝廷
無道,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十八子奉天倡義,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
世界。至於……」
    金星目瞪口呆,伸著舌頭,心頭怦怦亂跳,擺擺手不讓尚炯再往下說。他走到門口,
輕輕推開風門,向院中左右張望,看見確實無人,然後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濤激盪,
沉默片刻,猛然舉起酒杯說:
    「說得好,再於一杯!」
    幾杯熱酒下肚,牛金星聽尚炯又談了幾句話,句句慷慨磊落,為他平生聞所未聞,
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動又是暢快,並且很羨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
捺著胸中的複雜感情,用著關心的口吻打聽:
    「常,兄,聽說你們在潼關附近全軍覆沒,究竟如何?」
    「吃虧不小是真,但並未全軍覆沒,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馬,加緊操練,時機一
到就會重整旗鼓,石破天驚。」
    「這裡曾傳聞他已經陣亡,近來又傳聞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現任
何處?」
    「啟翁,咱們是自己人,我用不著對你隱瞞,十八子的部隊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
領,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卻是在商洛山中。」
    「你們如今還有多少人馬?」
    「這話看怎麼說。要說現有人馬,我個們對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單說闖王身
邊的還不到一千。」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點頭微笑,說:「可是義軍與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動不
動還要逃跑一些。我們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說不定就變成十萬、八
萬。弟在義軍數年,深知此中奧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余,加上天災,糧食困難。十
八子一則不願加重百姓負擔,二則要埋頭休息整頓,不惹朝廷注意,故暫不急於集合多
的人馬。現有人馬,也是分駐在幾個地方,這是我們常用的化整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話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
誰不揭竿而起?」
    僕人端進來一個暖鍋,放在方桌中間,金星把酒壺放在酒鐺上熱一熱,連敬了兩杯
酒,他看著尚炯雖然身在「賊伙」,卻揚眉吐氣,不禁暗自感慨,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
酒一飲而盡。
    「啟翁,請談談老兄的近況,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說,他從老朋友的眼睛裡覺
察出有一股憤懣和郁悒情緒。
    牛金星搖搖頭說:「我實在不願多談,處此無道之世,夫復何言?惟有搔首問天而
已!」
    「難道還有人欺負你舉人老爺?」
    「不但受人欺負,連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驚,問:「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幾死於墨吏、豪紳、衙蠢、獄卒之手!」
    醫生見他氣得臉色發紫,脖頸上一條血管直跳,便不再急著催他往下說,陪著他慢
慢地飲了幾杯熱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歎口氣說,「一生就吃虧在『使酒負氣』這四個字上。
足下不知,弟同寶豐王舉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後來又成了兒女親家。他的第二個姑娘
嫁到寒舍……」
    尚炯忙問:「可是同堯仙結婚?」
    「正是佳兒。」
    「既是愛好作親,又是門當戶對,豈不甚佳?」
    「哼,親戚變成了仇人!」
    「此話怎講?」
    「近幾年,王舉人閒居在家,勾結官府,又與祥符ヾ進士王士俊聯了宗,成為一方
惡霸,魚肉桑梓。弟對王舉人深為不滿,當面責備過他兩次,遂成水火,不相往來。王
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頗有閨門之丑,穢聲四聞。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
俊請吃飯。也怨弟多喝了幾杯酒,在酒宴上當著滿座賓客罵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
十分惱恨。這就種下了一個禍根。來,對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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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祥符——宋、明、清三朝的祥符縣就是開封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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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飲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說:「這就是你過於『使酒負氣』了。我們在年輕時
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變。」
    「豈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鄉下走親戚,恰遇縣吏催糧,如狼似虎。
弟一時看不下去,乘著一股酒勁,叫人們把他們捆起來各打幾十鞭子。此事不惟觸怒縣
令,且為一班好貪肯吏所切齒,幸有朋友出面奔走,鄉閻百姓共為申訴,知縣未即深究。
不久,捨媳暴病死去,王舉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進士又慫恿知縣張人龍百般羅織,捏
造罪款,上稟巡方御史。按院根據片面之辭,上疏彈劾,將弟革去舉人,下人獄中。弟
負屈含冤,百口莫辯。」
    「後來如何出獄的?」
    「幸虧一位好友周拔貢在地方上頗有聲望,約著幾位公正士紳代弟說情。張知縣亦
自知做得太過,輿論頗為不服,向周拔貢賣個人情,叫周拔貢出具保狀,將弟保了出來。
但只是『因病保釋』,隨傳隨到,官司並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
著說:「弟為此事來京找蘭陽ヾ梁御史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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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蘭陽——後來改稱蘭封縣。解放後與考城合並,改稱蘭考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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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梁雲構梁御史麼?」
    「正是梁雲構,弟同他是鄉試ヾ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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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鄉試——每三年各省舉行一次考試,稱做鄉試,考中者為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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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可幫忙?」
    「哼,谷話說得好:『官官相衛。』弟未到京,他已接王進卜一封書子,豈肯幫我
這個已革舉人的忙?」
    尚炯把有手攥成拳頭,照左掌上狠狠一捶,歎口氣說:「沒想到兄台滿腹經綸,抱
負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後如何打算?」
    「回去。已擇定日內就動身回去!」
    「日內就走?」
    「走。決計離京!」
    「官司未了,回去豈不吃虧?」
    「不回去有何辦法?一則弟不能使周拔貢為弟受累,二則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
回去,我看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
    「請千萬不要急著動身。俗話說:『光棍不吃眼前虧。』以兄台正在壯年,處此亂
世,倘遇機緣,不難一展所學,建功立業,使萬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這班小人欺
凌?難道還想重對刀筆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獄,萬一衙門問周拔貢要人怎麼好?
決計回去,到寶豐後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幾天?」
    「弟已定十七動身,實實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說:「咱弟兄多年不見,還沒有深談哩!」
    他的話剛落地,有兩位客人進來。他們都是河南同鄉,一位是不入流ヾ的小京官,
一位是上一科會試落第的舉人,在西城兵馬司王老爺家中坐館ゝ,等候下次會試。他們
因金星幾天內就要離京,特來話別。尚炯怕在同鄉中露出馬腳,同來客隨便應酬幾句,
推說另有約會,匆匆告辭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門。臨別時候,尚炯低
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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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不入流——明代官階最低的是從九品,從九品之下叫做不入流。
    ゝ坐館——在家塾或私塾中當教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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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早飯後我要到楊公館看病,隨後來尊寓與兄細談,務請稍候。」
    牛金星很擔心別人知道他同尚炯來往,但又願意同這位熱腸的、遭際不凡的老朋友
多見一面,趕快說:
    「我這裡來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訪吧。」
    「敝寓也不清靜。兄可知道,有沒有清靜的吃酒地方?」
    「有。西長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開封鼓樓街梁苑春的分號。那裡有單房間,談話
方便。」
    「好。我作東道,明日望早光臨,以便深談!」
    「一定不誤!」
    在尚炯同金星談話時候,金星曾說了一句話:「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使醫生的心裡一動。他想到素來不事生產、也非素豐之家的牛金
星,既出了喪事,又遭到官司糾纏,手頭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處以後,醫生立刻取出
來三十兩紋銀,寫了一封短簡,請梁掌櫃派伙計送往牛金星處。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
斷地想著他同金星的會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遺憾。遺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
幾天內就要走了。他又想時機未至,像牛啟東這樣有些田產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輕易
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後,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騰著不小的波浪。兩位同鄉走後,他
獨坐在火盆邊胡思亂想。他想著自己這樣一個滿腹經綸的人,卻遭逢未世,不得揚眉吐
氣,反受貪官豪強欺凌,身人囹圄,過年節也不能一家團圓,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
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暢。正在他越想越感慨萬端的當兒,仁壽堂的伙計把銀
子送到。金星看了醫生的信上寫得十分誠懇,也不怎麼推辭,把銀子收下。為著籌措回
去的路費,他前天忍痛賣去了他所心愛的宋版《史記》。但是因為在北京住的太久,拖
了些債,回家的路費仍不寬裕。尚炯的銀子正像是雪裡送炭,來得恰是時候。他是一個
看慣了世態炎涼的人,到北京這幾個月更覺得人情比紙還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
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覺得還是江湖上的朋友講究義氣。理智上他覺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
道人,感情上卻喜歡像尚炯這樣的人,並喜歡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來到梁苑春,叫堂信找一個雅靜房間,坐下等候,過不多久,
金星來了。一見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兩銀子,剛要說感謝的話,就被醫生攔住,說:
    「自古朋友有通財之義。區區微數,何足掛齒!兄肯笑納,足見對弟尚不見外。說
一個感謝的字,就顯得俗氣了。不知這一點銀子是否夠用?」
    「夠用,夠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為著免俗,弟只好暫不說
感激的話,以俟相報於異日。」
    堂倌走來,報出來十幾樣萊。他們商量著點了四樣熱萊和一個拼盤吃酒,別的菜以
後再要,並要他快點把拼盤端來。堂倌走後,金星問:
    「楊贊畫的病情如何?」
    醫生笑著說:「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膽說句話:用不著再為他的性命擔憂了。」
    金星也大為高興,說:「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這樣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
為朝廷保存一點正氣!」
    「不過,朝廷如此無道,別說留得一個楊伯祥,即令有十個楊伯祥,有何作為?何
況他也只是在反對與滿韃子議和這一點上較有骨頭,在其他軍國大事上未必是一個心地
清楚的人。目前國勢一天比一天……」
    金星趕快站起來,走到門口,先向院裡聽聽,隨即又揭開簾子一邊向院裡望望,見
小院中空無一人,這才放下心來,小聲說:
    「到處是東廠的打事件番子,說話務必留神。」
    「我看這個地方還清靜,不大有人進來。」
    「不管如何,小心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聲問:「昨天不曾來得及叩問:你來
到北京有何要務?」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來看一看朝廷動靜。」
    「已經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來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訪親問故,只好慢慢探聽。啟
東,你來此較久,且與中州同鄉來往較多,朝廷情況,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誰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窮財盡,勢如累卵。」
    「請兄略談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盤送來了一個拼盤和一壺酒,隨後陸續地送上來兩樣熱菜,牛金星一
邊吃酒,一邊談著朝中朝外的種種情形。由於他平素對朝廷不滿,又感於尚炯的推心置
腹,就把他平日不輕對人談的話都談了出來。最後他搖搖頭,拈著胡子說:
    「總之,目前的國運,好像一個害癆病的人一樣,已經病入膏肓,成了絕症,縱有
扁鵲再世,亦無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來吁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亂,以嚴刑峻法
督責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洩洩沓沓如故。蓋積漸之勢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
況又猜忌多端,措置失當乎?」
    「據你看,是不是氣數盡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大明必亡」四個字,隨即望望醫生,悄聲說:
「但不知鹿死誰手耳。」
    尚炯笑著說:「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歎口氣說:「徒見天下擾攘,可惜尚未見像漢高祖和本朝洪武爺這樣的人物出
世。」
    「也不能這麼說。當洪武爺未成功時,人們誰知他是個創業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聽了這句話,心中有點吃驚,望著醫生,不覺放下杯子,眼睛流
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聲問:
    「你這話可有所指?」
    尚炯笑著點點頭,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裡蘸了一下,在桌上寫了一個「闖」字。
    金星問:「何以見得?」
    「洪武爺雖是少有的創業之主,但是太殘暴多疑。這一位,有其長而無其短。」
    「請詳言之,」金星說,不相信地拈著胡子微笑,他沒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
自成,這倒要聽個新鮮。
    尚炯是那樣地敬愛李自成,並且自認為對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談起自成就不禁
眉飛色舞。金星起初抱著個「姑妄聽之」的態度,但是剛聽了關於自成的幾樁事情,就
不能不頻頻點頭,有時不自覺地用指頭在桌面輕輕一敲,脫口而出地小聲說:「好!
好!」正在這時,堂倌送來一盤蔥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參、魷魚和雞絲做的三鮮湯,使尚
炯的話不得不停了下來。牛金星很熟悉開封館子的規矩是喜歡向客人敬湯,除客人自己
要的湯之外,堂倌還要多送上幾次湯,作為敬意,而這些湯都做得鮮美可口,很有特色,
可是這個湯來得很不是時候,打擾他同尚炯的秘密談心。他望著跑堂的說:
    「今天你們不用敬湯,也不要多來伺候。需要什麼湯的時候,我會叫你。」
    堂倌笑瞇瞇地答應了一個「是」字,站在旁邊仍不肯走,恭敬地問:
    「有活鯉魚,來一個吧?」
    「別急。我們要慢慢吃酒。你等會兒來吧,」
    堂倌又笑著答應了一個「是」字,才一彎腰,提著托盤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來作一個讓客的姿勢,同金星嘗了一口,說:「味道不錯,在別處的
館子裡怕不會有這樣好湯。」金星喝了一羹匙,說:
    「咱們快回到本題吧。請快繼續說下去,」
    尚炯接著談起來。他越談越有勁,而金星也越聽越暗暗地感到驚異。當尚炯談到崇
禎八年起義軍十三家七十二營的滎陽大會時,金星不自覺地連飲了滿滿的兩杯白干。
    「崇禎九年,」尚炯又說,「十八子打回故鄉,這米脂縣古稱銀州,前對文屏山,
後對鳳凰嶺,無定河斜繞城西。只有東、南、北三個城門,沒有西門。十八子的人馬占
據了文屏山和風凰嶺,老營扎在無定河邊的郭王廟,也就是相傳郭子儀遇見仙姬的地方。
一座彈丸孤城被圍得水洩不通,城裡住著十八子的幾個仇人,有他當牧童時鞭打過他的
主人,有向他放閻王債,又把他投進牢獄的人,有折磨過他的獄吏和書辦。他的左右人
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報仇。城裡兵力很單薄,要攻開城確實很容易。可是,
你猜十八子怎麼辦?」
    「難道他不攻城麼?」
    「不攻!」
    「他要知縣把他的仇人送出城來?」
    「不,不。」
    「那末他怎麼辦?要城中送出幾千或幾萬兩銀子以助軍餉?」
    「哼,你簡直想不到!」醫生興奮地喝乾一杯酒,接著說:「他說,成大事不記小
仇。還說,攻破城池,不管怎麼都得死人,對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駐了三天,
秋毫無犯,賑濟饑寒,還從四鄉請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來赴宴。臨走時候,他立馬城外,
喚知縣到城頭說話。他把兩千兩銀子放在城下,囑咐知縣拿一千兩修繕文廟,周濟貧寒
士子讀書,另一千兩賑濟城中貧民,他還說:『你倘若貪污一兩銀子,我下次回來,定
要剝你的皮!』當眾吩咐完畢,率領人馬離去。你說,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幾個?比之
本朝大祖爺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來,十一杯!」同尚炯對飲了
一杯之後,他連說:「想不到!真想不到!」隨即目光炯炯地盯著醫生的眼睛,問:
    「還有麼?」
    「有,有,可惜一時說不完。啟翁,咱們且不管知縣肯不肯聽他的話修文廟,周濟
貧寒士子讀書,賑濟城中饑民。從此以後,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僅窮
苦百姓愛戴他,讓眾多的清寒士於也都異口同聲地稱讚他。十八子做事,就會從大處著
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
    尚炯又說了一陣,用一句話結束了他的介紹:「敝東十八子做的只是想著如何救百
姓,收人心。」金星連連點頭說:
    「我也聽到人們說他有勇有謀,不貪色,不愛財,與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隊
也不很燒殺姦淫,卻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不凡人物。看起來他倒是胸懷大志,非赤眉、
銅馬ヾ可比。像他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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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赤眉、銅馬——王莽的新朝末年,兩支重要的農民起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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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金星的話才說出半句,那個堂倌又匆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堂值提著一條約摸
十二三兩重的活鯉魚的脊翅,請客人親眼過目,滿臉堆笑地問:
    「請問,兔怎麼吃法?一吃還是兩吃?」
    「啟翁,你是客人,你說,怎麼吃?」尚炯望著金星問。
    「兩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魚骨頭來一個魚骨焙面。」
金星對堂倌吩咐畢,轉向醫生笑著說:「這是咱們河南館子的拿手菜,在別省館子裡是
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館子的老規矩,把活魚往地上一用,然後把半死的鯉魚拎了起來。
但是他還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鮮湯,問:
    「這碗湯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換一碗吧?」
    尚炯一看,湯果然早已冷了,笑著說:「不是不合口味,是我們忘記喝了。端去熱
一熱,上魚的時候一起端來。」
    跑堂的答應一聲,左手端湯,右手提魚,笑瞇瞇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來把門簾子揭開一個縫兒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著低聲說:
    「像十八子這樣的人,倘若得到幾位有學問的人輔佐,那就如虎生翼,說不定會成
大氣候。自古成大事、建大業者,寧有種乎?雖有大命,亦在人事而已。」
    這句話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窩裡,他趕快說:「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劉伯溫這樣的
人物,他時常同弟談到這一點,真是寢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談到過你,他十分
渴慕,說,『咱如今池淺不能養大魚,何敢妄想?倘獲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
幸。』弟臨來時候,他再三囑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夠看見牛舉人,務請代我致
仰慕之意。』啟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賢如渴!」
    「啊啊,沒想到你們還談及下走ヾ!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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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下走——即奴僕,古代士大大對朋友的自謙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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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炯不知道牛金星的這一笑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現在決計要試一試,勸說牛金星參
加起義,至少拉他到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這種希望,他在今天同金星傾心談話之前是
不敢多想的。
    「啟翁,我有一句很為冒昧的話,不知道敢說不敢說。」
    「但說何妨?」
    「張獻忠那裡有幾位舉人秀才,給他幫助很大,令人實在羨慕。如蒙足下不棄,肯
屈尊到我們那裡,十八子定然以師禮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說:「實在慚愧,有負厚愛,務乞見諒。」
    「你是瞧不起麼?」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來株守故園,教子讀書,苟全性命,不求聞達。不惟才識
短淺,不堪任使,且又疏懶成性,無心世事。」
    「是不是你覺得我的話不夠至誠?」
    「亦非也,兄的話自然是出於至誠,無奈闊別數載,兄今日對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別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滿腹經濟,熱腸激烈。目今百姓輾轉於水深火熱之中,
兄安能無動於衷?」
    「當然不能無動於衷,然弟一介書生,縱熱腸激烈,也只能效屈子問天,賈生痛哭
ヾ而已,更有何用!」
──────────────
    ヾ屈子、賈生——屈原和賈誼,因前者做過《天問》,故有「屈子問天」的話。後
者是西漢文帝時人,常感慨時事,歎息流涕。在他給文帝上的《治安策》中,用了不少
「可為痛哭流涕者也」這樣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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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葛孔明千古人傑,如不遇劉備,不出茅廬,也不過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業,
亦不能流芳萬世,只要際會風雲,誰說書生無用?」
    「弟非佐命之才ヾ,豈能與古人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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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佐命之才——輔佐開國皇帝打江山的人才。「命」是天命,封建皇帝都認為自己
的得天下是受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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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展功名,高風可欽,然今日天下離亂,萬姓望救心切。兄
有濟世之才而不用,潔身隱居,豈非自私?甘與草木同朽,寧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語,慢慢地拈著胡須。
    「況且,」尚炯又說,「目今公道淪喪,奸貪橫行,讀書人想與世無爭,安貧樂道,
已不可得。兄年來備受欺凌,奔告無門,豈不十分顯然?」
    「寶豐雖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墳墓與先人薄田百畝。弟已決計俟官司完畢即
遷回伏牛山中,隱姓埋名,長與農夫樵叟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並不是一個甘心與草木同朽的人,這話也不是出於真心,只不過時
機不到,還不肯走上梁山。他決定暫不勉強勸他,笑著說:
    「天下大亂,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醫生勸金星在北京多留幾天,以便請教。金星歸心很急,但又感於故人熱情,頗為
躊躇,只好說讓他回去考慮考慮,直到結束這頓午餐,醫生沒有再勸金星人伙,只同他
談一些別的閒話。
    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處,想著今天同尚炯的談話,心中很不平靜,連書也看不下
去。僕人王德進來,看見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卻不敢多問,只提醒說:
    「老爺,咱們後天動身走,當舖裡的幾件衣服明天該取出來啦。」
    金星望望他,說:「急什麼?後天再說吧。」
    「不走了?」王德吃驚地望了主人片刻,又說:「可是住在這裡沒有要緊事,家裡
都在盼著老爺回去哩。」
    他沒有再做聲,揮手使僕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猶豫。坐在椅裡沉思一陣,
仍然不能決定。尚炯勸他去商洛山中入伙的話雖被他婉詞拒絕,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又
一次起了很大波動,好像有誰在不曾平靜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塊石頭,他想,難道真有
一天我會像諸葛孔明一樣走出隆中麼?他忽然抬起頭來,用慷慨的聲調慢慢地背誦著諸
葛亮的《草廬對》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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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草廬對》——陳壽在《三國志﹒計劃諸葛亮傳》中記敘了劉備到隆中三顧草廬,
向諸葛亮請教大計。諸葛亮的一段答話很有名,後人把這段答話題做《草廬對》或《隆
中對》。
──────────────
    他像那個時代的一般讀書人一樣,一遇到心情興奮或郁悒時總愛朗誦熟記的古文或
詩、詞,算是借他人杯酒澆自己胸中塊壘,朗讀的調子很好聽,就像是歌唱一樣,所以
也是借著唱歌來抒發感情,但是這時牛金星的心中是興奮呢還是郁悒?是不是在朦朧的
意識中把自己比做等待三顧的孔明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朗誦畢《草廬對》之後,
他的心仍不能平靜下來。過了很久,蠟燭熄了,木炭卻著得更旺,火光照得他臉色通紅,
他心中慷慨,加上幾分酒意,拿起鐵筷子鏗地敲一下火盆,震得火星飛進,隨即朗誦出
曹孟德的著名詩句。
    老驥伏櫪,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壯心不已!
    朗誦畢,他從火邊站起來,繞室彷徨,直到深夜,後來剛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來
一個朋友,心中遺憾他說:
    「要是宋獻策沒有離開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給楊廷麟看病以後,又來約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談心。他只勸金星往
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絕了。從梁苑存出來時,大街小巷,家家都在敬神,
大門口掛著花燈,放著鞭炮,有的人家還放著煙火。尚炯和牛金星決定先到正陽門外商
業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後往東城去看燈市。於是他們從西長安街轉至江米巷,進武功坊
到了正陽門內棋盤街。
    在正陽門那裡,只見月光下成群結隊的婦女,有很多穿著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從
城門洞湧進湧出,幾乎連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輕男人,故意在婦女群中亂擠,以
便偷偷摸摸地佔點兒便宜。有時,有些婦女因為身上什麼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
擰一下,或腳尖被人故意踏一下,發出來小聲怒罵,但也有不少婦女吃了啞巴虧,一陣
心跳,臉紅,慌忙地躲進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婦女們,用力擠到大開著的城
門邊,把門上的圓木釘子摸一摸;往往還來不及摸第二個釘子,就被擠走了。有的婦女
比較幸運,可以搶著摸幾個釘子,摸過釘子之後,她們懷著幸福的心情,懷著甜蜜的希
望,隨著人潮離開了城門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熱鬧的棋盤街看了一陣,又走到離大明門不遠的地方站住,憑著圍
繞棋盤街的白石欄杆偷眼向大明門裡張望,大明門朱門洞開,禁衛森嚴。門外掛著一排
很大的朱紅紗燈,垂著穗子。門內是東西千步廊,掛了無數紗燈,望不到盡頭,金星悄
悄地對醫生說:
    「千步廊北頭是金水橋,過了金水橋就是承天門,再往裡是端門、午門。聽說承天
門兩旁有解學士ヾ寫的對聯:
──────────────
    ヾ解學士——解縉,明初人,官翰林學士,為歷史上有名的才子,民間流傳許多解
學士的故事。coc2『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那午門內就是九重宸居!」
──────────────
    尚炯沒敢做聲,但心中閃過了一句話:「也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金星怕惹出是非,用時彎碰碰他的朋友,向正陽門洞走去。他們隨著摸釘的婦女們
擠出正陽門,擠過正陽橋,才到了前門大街。牛金星笑著說:
    「北京風俗,說是元宵節走過正陽橋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這些婦道人家都要
擠著過橋。咱們今晚一過,也可以一年無病了。」
    尚炯說:「幸而有很多懶人和忙人不來過正陽橋,不然,北京城的醫生只好抄著手
喝西北風了。」
    二人哈哈大笑,繼續往南走去。正陽門大街十分熱鬧,有玩獅子的、玩旱船的、踩
高蹺的、放煙火的、耍龍燈的、猜燈謎的,看了幾個地方,牛金星拉著尚炯的袖子擠進
一處猜燈謎的人堆中,隨便一望,立刻指著一個燈謎向尚炯咕噥說:
    「這一個謎面是『挑燈閒看牡丹亭』,用的是錢塘妓女馮小青的詩句,謎底我已經
猜到了,很巧,也很雅。」於是他指著謎紙向主人大聲問:「這個謎底是不是王勃《滕
王閣序》上的一句:『光照臨川之筆』?」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著說,趕快撕下謎紙,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
紙折疊扇交給金星。
    周圍的人們用欣喜和羨慕的眼光望著金星和扇子,有幾個人稱讚他猜得好,也稱讚
燈謎出得好。金星拉著醫生走出人堆,笑著說:
    「這把扇子雖然眼下沒有用,可是這是一個吉利。走吧,我們進崇文門逛燈市去。」
    尚炯愉快他說:「但願你今年百事順利。」
    他們在崇文門內吃了湯圓,歇歇腳,繼續往燈市走去。愈近燈市,人愈擁擠。等到
了東單往北,米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簡直無法前進。他們用力擠了一陣,看看不容易擠
到燈市口,便從金魚胡同穿過來,在八面槽和東安門大街看了看,從皇城南夾道轉到東
長安街。儘管所謂「九衢燈市」只看了少部分,而且最熱鬧的部分沒有看,但尚炯已經
為那些竟奇鬥勝的彩燈驚歎不止,在東長安街上走著時候,他聽見走在前邊的兩位外省
口音的人正在談話。一位老者向一位戴方中的中年人問:
    「聽說因為萬歲爺聖情寡歡,宮中今年的燈節不如往年之盛,未知確否?」
    「我也聽說如此。」戴方巾的歎口氣,感慨他說:「在往年,每逢燈節,宮眷ヾ與
太監都穿燈景補子ゝ蟒衣,並於乾清宮丹陛上安放牌坊燈,於壽皇殿安放方、圓鰲山燈。
崇禎元年,宮中的燈節特別講究,牌坊高至七層,鰲山高至十三層。目今國步維艱,當
然不能像往年那樣了。」
──────────────
    ヾ宮眷——妃嬪和宮女統稱宮眷。
    ゝ補子——綴在蟒衣前後心的方形絲織品,上邊按照品級繡首不同的圖案。燈景補
子只在燈節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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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也感慨說:「國家愈來愈窮,自然是今非昔比。聽說在崇禎初年,宮中有珍珠
燈,高四五尺,全用珍珠穿成,每一顆珍珠有一分多重;華蓋和飄帶皆用眾寶綴成,帶
下復綴以小珠流蘇。一尺多高的珍珠燈,據說一共有四十九盞。官中各殿都有極貴重之
彩燈數盞,殿陛甬道,回旋數裡,全有白玉石欄,石欄外邊每隔數尺遠有雕刻精緻的龍
頭伸出,頜下鑿有小孔,專為懸插彩燈之用。無殿陛石欄處,立有蓮樁,每樁懸掛琉璃
燈一盞。紫禁城中各處所懸各色花燈,共有數萬盞。遇宮女成群嬉耍,碰落幾盞,頃刻
間就有太監拿新的換上。如此太平豪華景象,轉眼間己成陳跡!」
    尚炯用時彎碰了金星一下,放慢腳步,小聲說:「不要說宮中的珍珠燈,就以前天
我在燈市上看見舖子裡賣的那些燈,有一百兩一架的,有數十兩一盞的,一燈之費,可
活數口之家。真不愧繁華帝都!」
    金星冷笑一下,說:「玩燈的人們只知安富尊榮,何嘗知道天下小百姓嗷嗷待哺,
易子而食!」
    尚炯把牛金星送到西長安街,快到府右街口時仍然依依不忍分手,又站在行人稀少
的地方同金星談了一陣。他苦勸金星暫留京師,將來同他一起動身;如金星怕家中懸念,
可派僕人王德先回,川資不須金星費心,金星感於老友的深情厚意,只得同意。兩人並
商定二月下旬離京,由太原南下,以求安全。今天下午,金星曾同醫生談過宋獻策是一
位了不起的人才,不久前從北京趕往太原去經紀一位朋友的喪事,他們路過太原時也許
能同他遇見。醫生正想替闖王物色天下人才,對此更加高興。
    金星回到寓所,已經三更過了;雖然腿腳很困,卻沒有一星睡意。想著中原的局面
不久就要大變,李自成的種種不凡,以及尚炯再三勸他同自成一晤,他的心情比昨夜更
加不能平靜。像一般孔門的讀書人一樣,他相信《易經》的卜卦,自己會文王課,也會
邵康節ヾ的梅花數。每逢遇到重大問題時,他往往自己起個卦,以決疑難或預卜吉兇,
現在夜靜無事,他洗洗手,坐在桌邊,用三個銅錢占了一課,得「飛龍在大,利見大人」
之卦,心中一喜。又想了一陣,彷彿預感到自己揚眉吐氣的日子快要來到,隨即興致勃
勃地攤開猜燈謎得到的白紙折疊扇,揮筆寫道:
    大火流金ゝ,
    天地為爐;
    汝於是時,
    伊、周大儒ゞ。
    北風其涼,
    雨雪載途;
    汝於是時,
    夷、齊餓夫々。
    噫!
    「用之則行,
    捨之則藏,
    惟我與爾有是夫!」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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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邵康節——北宋人,邵雍字堯夫,門人謚為康節先生,在哲學上是一
    個主觀唯心主義者,編造了一種叫做梅花數的占卦方法。
    ゝ大火流金——意思是太陽毒熱,把金屬曬得熔化。
    ゞ伊、周大儒——伊尹和周公。
    々夷、齊餓夫——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的伯夷和叔齊。
    ぁ用之……是夫——孔丘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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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畢,他念了一遍,認為方孝儒的這首《扇子銘》很能夠說出他自己的思想和品格,
並且想道,他今後怕要成為伊、周,要像孟子所說的「兼濟天下」了。他從抽屜裡取出
八寶印泥,在題款下邊蓋了一顆小印,又在銘文前邊蓋一顆閒章,刻著「淡泊以明志」
ヾ五個篆字。等到墨干了,他把扇子合起來,放進箱裡,然後熄燈就寢。但是過了很久,
直到聽見雞叫,他還在胡思亂想,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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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ゝ淡泊以明志——諸葛亮有兩句有名的話:「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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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下旬,他們從北京動身了。因為娘子關和倒馬關兩條入晉的道路都有游兵和土
匪騷擾,他們乾脆出居庸關,走陽和、大同入晉。路程雖遠,倒是比較平穩。一路上雖
然風餐露宿,不免辛苦,但幸而天氣晴朗,遇馬騎馬,遇驢騎驢,遇駱駝騎駱駝,倒很
方便。金星因為這條路是自古以來的軍事要道和邊防重地,所以沿路把裡程遠近,關山
形勢,一一記了下來。每到一個重要地方,他總是用鞭子指著蒼茫的山川,雄偉的長城,
古老的城堡,告訴他的朋友:某朝某代,某年某川,在這裡發生過什麼戰爭,經過的情
形怎樣。尤其是關於時蒙古也先的戰爭,土木之變ヾ,他談得特別詳細,好像親自參加
了戰爭一樣,並時時流露出不勝憤慨的情緒。這些談話使尚炯在心中十分驚佩,簡直不
明白一個長期住在內地的人竟然對邊塞情形如此留心,這般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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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土木之變——公元1449年秋天,明英宗「親征」蒙占,在土木堡兵潰被俘,歷史
上稱做土木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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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了不起的人才!」他在心中說。「我要想盡辦法勸他同闖王一晤!」
    不過月,他們到了太原。把行李往客店一放,打去身上和腳上塵上,洗過臉,就一
起去找宋獻策,在太原府城隍廟前住著一位醫生名叫袁潛齋,是河南開封人,十多年前
以拔貢分發山西候缺,後來見天下大亂,無意在官場浮沉,遂以行醫糊口,在晉省頗為
有名。這位袁醫生也精於六壬、遁甲,並善看相,深得柳莊ヾ三昧,但是並不以這些數
術小道賣錢,更不輕易替人看相。他住在太原,暗中結交了不少江湖豪傑,同早期陝西
農民義軍領袖王嘉胤也有過關係,宋獻策同他是極要好的朋友,這次來太原就是為經紀
他的喪事。牛金星和尚炯一路問到府城隍廟,找到了一座黑漆小門樓,果然石見門框上
還釘著一塊朱漆木牌,上寫著「大梁袁寓」,兩扇門關得很嚴。敲敲門,沒人答應。詢
問鄰居,回答說正月間從北京來了一位宋先生,照料了袁先生的喪事,已於三月初送袁
先生的靈柩和家眷回河南去了。金星和尚炯不勝悵惘,歎息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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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柳莊——袁琪字廷玉,號柳莊,明初鄞縣人,以相法著名,受成祖所重。後代所
說的柳莊相法就是他父子傳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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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在太原休息三天,看看名勝古跡,游了晉祠,繼續趕路。等他們到了平陽,金
星的僕人王德已經從家鄉回來在那裡等候兩天了。他向主人報告說,自從金星往北京去
後,王舉人有點心虛,害怕把事情鬧大,經周拔貢和朋友們從中調停,答應和解。
    「奶奶巴不得官司快了,」僕人說,「把大相公叫回寶豐,忍氣吞聲,同他和了。」
    「怎個和法?」
    「少不得治席請客,由大相公出面,在王舉人面前低低頭,賠個不是。另外賣了一
處莊子,拿出八十兩銀子打掃衙門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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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打掃衙門——官司結束時,輸的王方或被告拿出錢來送給衙門中的官吏和衙役,
並治席請客。叫做打掃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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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星把桌子一拍,罵道:「混賬!沒想到小畜生這樣骨頭軟,沒有出息!」
    「這全是奶奶的主張,怨不得大相公。按照大相公的意思也是寧折不彎,同王舉人
一拼到底。」
    金星氣得說不出話來,但事情既然是出於娘子的主張,他不能再罵兒子牛佺。過了
半天,他又問:
    「另外呢?關於那個死的?」
    「叫咱家重新請了一百個和尚、道上,做了七天道場,替死的人唸經超度。」
    「唉,唉!」
    金星沉重地歎兩聲,低下頭去。他本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但是當他重新抬起頭
時,看見王德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又不敢出口,就問:
    「還有什麼事沒有說出來?」
    「奶奶不叫我告訴你老人家,怕你生氣。」
    「快說出來。」
    僕人吞吞吐吐他說:「王舉人一心要訛去咱家的那只宣德爐ヾ和那把扇子,非要去
不依。奶奶想著既然他存心訛咱,如今人家有錢有勢,刀把兒攥在手裡,咱要留也留不
住,留下反而是個禍根,不如給他,從此心淨,奶奶氣得流著淚,心一狠,牙一咬,說:
『把這兩樣東西都送給他!咱以後永遠離開寶豐,少受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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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宣德爐——明朝宣德年間(1426——1435)宮中制造的銅香爐,十分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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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星氣得臉色發紫,兩手打顫,抓起來桌上的茶杯往地上摔得粉碎。他想叫罵,但
是他叫不出來,呼哧呼哧喘氣,在屋裡來回走著,腳踏得舖磚地通通響。尚炯聽見他摔
茶杯子,從院裡走進來,看見他如此氣惱,連忙問:
    「啟翁,莫生氣。為了何事?」
    牛金星恨恨他說:「我就知道,他早就存心訛我的這兩樣東西!」
    尚炯摸不著頭腦,又問:「到底為著何事?」
    「我現在氣得說不出來,隨後談吧。唉,光甫,我,受盡欺負,簡直要把肚皮氣
炸!」
    「天色還早,咱們到汾河岸上走走如何?」
    金星沒有回答,又來回走了幾步,把牙根咬得生疼,然後站在僕人面前,怒氣沖沖
地問:
    「家裡還有別的事情麼?」
    僕人說,他來的時候,全家已經搬回盧氏了,寶豐只留下一個老伙計看房子,照管
莊子。金星點著頭小聲說:
    「搬得對,搬得對。」
    「奶奶說『小亂住城,大亂住鄉』,早就該搬回伏牛山裡。」
    金星不再問家裡事情,轉向尚炯說:「走,光甫,咱們到外邊走走,散散心去。」
    他們走出平陽西門,信步來到汾河岸上。渡口有不少逃荒的難民,扶老攜幼,瘦得
皮包骨頭。岸上的莊稼長得很不好,麥苗已經打苞,可是又黃,又低,稈兒又細,並且
很稀。豌豆還沒結莢,可是官路兩旁有不少豌豆苗兒已經給災民吃光了。在渡口旁邊的
河岸上坐下以後,尚炯見牛金星的臉色仍很難看,勸解說:
    「官司了了,家也搬了,事情已經過去,不必放在心上。我聽說有個宣德爐給王舉
人訛去了,雖說欺人太甚,但究竟是身外之物,為這點事氣壞身體實在不值。將來有報
仇的日子。」尚炯笑一笑,小聲補充一句:「有朝一日,不須你牛啟東動動小指頭,叫
你的仇人跪在你的腳下求饒。到那時,你願意怎樣報仇就怎樣報仇。這樣的日子,我看
不遠。」
    金星不覺小聲問:「不遠?」
    「等麥後我們來到河南,我包管你能報仇。眼下讓他們橫行去,『多行不義必自斃,
子姑待之』ヾ,大丈夫報仇十年不遲,何況只用等幾個月?氣壞了身體可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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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多行……待之——這是引用春秋時鄭莊公的話,見《左傳》隱公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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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甫,你不知道,這口氣實在難忍。起初先嚴作寶豐教諭,為著伏牛山中過於閉
塞,決定在寶豐落戶。可是寒舍在寶豐住了幾十年,到底是漂來戶,強龍不壓地頭蛇,
王舉人倚勢欺人,言之令人髮指。如今弟才明白,原來他處心積慮想訛走捨下所藏的兩
件東西!其實,弟平日對古董並不看重,只是這兩件東西是先父遺物,弟雖不肖,何能
將先父遺物拱手送人!王舉人趁弟不在家,賤內怕事,訛詐而去,叫弟如何甘心?此仇
不報,弟將無面目見先嚴於地下!」
    「一件是宣德爐,還有一把什麼扇子?」
    「扇子是萬歷初年先嚴在北京候選ヾ時在古董舖中買的,為馬勳ゝ所制,上有文待
詔ゞ的書畫,先嚴甚是寶愛,目前文待詔的書畫不難見到,馬勳的扇子就很少了。更痛
    心的是,扇子上有幾行跋語是先嚴手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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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候選——明代舉人、貢生在京候吏部選授官職,叫做「候選」。
    ゝ馬勳——明朝永樂年間,折疊扇才開始流行,在宣德和弘治年間(1426——1505)
出現了幾位以制扇出名的民間工藝美術家,馬勳是其中之一。
    ゞ文待詔——文征明(1461—1559),明朝常州人,大書畫家兼詩人,曾做翰林院
待詔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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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放心,不要多久,這兩件東西定會完璧歸趙。此事放在弟身上好啦。」
    「此仇不報,弟死不瞑目!」
    「既然官司已了,府上已安然遷回故鄉,兄心情如此郁悒,何不同弟入陝一游?」
    牛金星沒有回答,這時他的心中仍在矛盾,又想到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又擔心萬
一將來大事不成,身敗名辱。另外,既不是李自成「三顧茅廬」,又不是由自成正式禮
聘,而僅僅是由尚炯相邀,他便由北京到商洛山中,終覺心上有個疙瘩。但是他又想著
自己已經快四十五歲了,難道就這樣白白地郁悶以終?他望著奔流的河水,忽然不勝感
慨地歎口氣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ヾ同時他想著不惟半生抱負落空,反而丟
掉了舉人,斷送了前程,身入囹圄,貽祖宗父母之羞,又不禁發分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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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逝者……晝夜——這是孔丘的話,把光陰比做逝水,晝夜不停地奔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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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炯問:「老兄為何不語?」
    「我還是想先回到捨下看看,再作決定。」金星慢吞吞他說,自己也覺得這句話並
沒有多大道理。
    「貴價剛回,府上情形,兄已盡知。如怕令嫂夫人懸念,可差貴價明日回府,就說
足下安抵平陽,順便往西安訪友,不日返家。這樣,府上也就放心了。」
    牛金星苦笑不語,心中盤算:「怎麼好?去不去?嗯?」
    「既然老兄對去商洛山中仍有猶豫,弟不敢勉強。西安為自古建都之地,老兄何妨
趁此時機,前往一游,豈不比悶居深山為佳?」
    看一看關中名勝,長安古都,也是牛金星的多年宿願。但是他明白尚炯勸他去西安
的真正用心不在看名勝古跡,而是希望拉他同十八子一晤,所以他突然笑著說:
    「光甫,我們少年時同窗數載,你跟我一樣都是讀孔孟之書,受師長之教,真沒料
到,你今日變成了這樣人物!」
    「你說我變在何處?」
    「自從咱倆在北京見面,你的心時時刻刻都在為十八子經營的買賣著想,你完全忠
心耿耿幫他做生意,同他那個商號的人們變成了一家人,已經是水乳交融。光甫,你入
他們的伙只有幾年工夫,變化如此,令我為之欣羨,更為之吃驚。」
    醫生笑著說:「啟東,你說欣羨是假,吃驚倒是真的。」汾河岸上的春風吹動著他
的三絡長鬚,有一綹散亂地飄飛肩上。醫生捋一捋長鬚,然後接著說:「其實,這也沒
有什麼可以吃驚的。你我雖系少年同窗好友,同讀孔孟之書,同受師長之教,可是從根
子上說,你我畢竟大不相同!」
    金星:「嗯?……」
    醫生說:「府上在盧氏與寶豐兩地都有田產,雖非富有,也有三百多畝土地,兩三
處宅子,令尊大人為盧氏名拔貢,受地方大吏ヾ保薦,由吏部選授寶豐教諭,也算是朝
廷命官。弟家三代在鄉下行醫,既非富裕,也無功名。這就是足下與我在根子上大不相
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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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地方大吏——指省一級的地方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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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金星輕輕點頭,沒有做聲,等醫生再往下說。
    「自幼讀書,老兄受師長父母之教,一心想從科舉仕途上飛黃騰達,只是後來會試
不第,老兄才淡於功名富貴,留心經世致用之學。弟在少年時候,雖不如足下那樣富有
才華,但在鄉里兒童中也有穎悟之稱。只是,我從沒有想到讀書做官,功名富貴。先王
父ヾ與先嚴都盼望我繼承家風,長大後做一個好的醫生。我自己也很用功讀書,指望在
塾中讀書時打個好根基,日後讀古人醫書不難。咱們那裡的鄉下內科大夫往往只會背熟
《湯頭歌》,連《本草綱目》也只能看懂一半。至於所謂城裡名醫,真正能看懂《黃帝
素問》、《靈樞經》、《金匾要略》與《傷寒論》等書的,十不有一。弟矢志讀書,就
是為此。在許多醉心舉業的同學眼中,我是素無大志,卑卑無足道也。啟東,我幼年學
做八股文的笑話你忘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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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先王父——死了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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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金星一想起尚炯的幼年趣事,忽然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但他故意說他已經記不
清了。尚炯回憶幼年生活,越發興致勃勃,趣味風生地接著說:
    「我十二歲那年,先生出了一句四書題是『三十而立』,叫咱們學做破題ヾ。你跟
大同學們都是用心用意做的。先生對你做的破題特別誇獎,說你日後必有大成。先生看
了我做的破題,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把醒木一敲,厲聲問我:『尚炯!你寫的這兩句是
什麼意思?說!』啟東,你還記得我是怎麼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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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破題——八股文的開頭二句,點明題目意思,叫做破題,聲調有一定格式,常用
「焉」字落尾。學童學做八股文,要從學做破題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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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星笑著點頭:「記得,記得。你寫的是『兩過十五之年,雖有板凳、椅子而不敢
坐焉』。」說畢,縱聲大笑,笑聲壓倒了頭頂飛過的一陣雁聲。
    醫生接著說:「我原是故意鬧彆扭,也知道自己要挨打,可是一板正經地對先生說:
『我這個破題做得很恰切,沒有做錯。』我隨即解釋說:『兩過十五之年』就是三十歲,
有板凳、椅子不坐,那就只好『而立』了。先生又將醒木一拍,大喝一聲:『跪下!』
我是一個秉性倔強的孩子,硬不肯跪。無奈先生叫大學長ヾ將我按倒在板凳上,扒開我
的褲子,由先生狠打一頓板子,打得我屁股紅腫。打過之後,先生問我:『尚炯,你以
後還敢不用心學做八股麼?』我哭著說:『先生,常言道讀書人如不能為良相,當為良
醫。這話你也對我們說過。我不像牛金星他們有大志氣,也不是做宰相的坯子,只想長
大了做個良醫,替人治病。做八股對我沒有用,請你以後莫逼我做破題吧!』後來先生
看出我確不是那種『學而優則仕』的上等材料,不再鼓勵我在舉業上爭取上進,把我學
做八股的一課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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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大學長——私塾中老師指派年紀較長和他信得過的學生幫他管理學生,俗稱大學
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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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金星感慨他說:「少年時想從舉業上飛黃騰達的同學們都飽嘗了世路坎坷,落得
灰心喪氣,更莫望能為良相,你倒果然成為良醫了。」
    尚炯說:「且不說我是不是成了良醫,再接著談我走的道路如何與別人不同。我十
八歲跟著先嚴在鄉下行醫,一年四季同窮百姓打交道。咱那兒行醫,照例沒人給錢,每
年麥收和秋收之後,到各村去向病家收點糧食。多的給三升五升,少的給一升半升,實
在日子艱難的就一粒糧食不給。百姓苦,我家也苦。百姓如何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比
你做舉人老爺的清楚得多,和窮百姓有同感,七八年前,我就是為著替窮百姓打抱不平,
一怒打死了富豪家的狗腿子,與富豪為仇,只得逃到山西,做一個有家難歸的走方郎中。
後來遇到了高闖王率大軍自秦入晉,路過平陽一帶,我一狠心投入義軍,成為十八子帳
下醫生,義軍中優待識字的人,尤其優待會點兒醫道的人。在家鄉為豐糊口,也為著百
姓的病很雜,我原是內科、婦科、兒科的病部治,只是我家世代在外科上比較拿手,有
些祖傳的外科手藝和比方,只傳長子,我這手外科本領,在義軍中頗有用處,大家對我
就更加青眼相看。我呢,平生既不想做官,也不想發財,就有點喜歡俠義,所以投入義
軍以後,同大家一混熟,如魚得水,所好的是先嚴、先慈都在弟去山西以前病故,拙荊
也在弟去山西後不久病故了,故鄉中別無牽掛。」
    牛金星說:「你遇到像十八子這樣英雄,待為知己,肝膽相照,也算是三生有幸!」
    醫生說:「其實自古為良相的並不是都從舉業出身,一靠自己確實有經濟之才,二
靠風雲際遇耳。啟翁,同我去西安一游如何?」
    「到西安一游?」
    「到西安以後,我陪你玩幾天,看一看名勝古跡,那大雁塔是必然要看的。然後,
足下暫留西安,弟回商洛山中一趟。十八子聽說足下到了西安,一定欣喜欲狂,立刻派
人迎接足下駕臨山中。你們見過之後,弟親自送兄回盧氏,決不留你久住。」
    「好吧,就同你作西安之游吧。」金星說,心上的疙瘩解開了。停一停,他又加了
一句:「至於商洛之行,到西安後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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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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