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自成畢竟是久病初愈,經不起勞累。昨天第一次騎馬出寨,在崎嶇的山山谷谷中
顛簸半日,晚上又熬到三更以後,所以睡在床上,只覺得渾身酸困,尤其兩胯和腰部特
別困疼。為著不使桂英為他操心,他沒有發出來一聲呻吟。加上心中有事,他在床上輾
轉反側,折騰很久,才開始矇矓入睡。正在夢中同官軍廝殺得難分難解,聽有人在耳邊
呼喚,他忽地坐起,一邊探手抓到花馬劍,一邊帶著睡意問道:
    「什麼事?是官軍進攻了麼?」
    「不是,是二虎來啦。」
    自成怔了一下,完全醒了,把手中的寶劍往床上一扔,自己也覺得好笑。他正要下
床,劉體純已經進來,躬著身子說:
    「闖王,你不用起來。聽了你的指示,我馬上就趕回馬蘭峪。」
    自成雖覺渾身酸困,但還是跳下床來,問道:「我叫你抽出四百人增援白羊店,已
經去了麼?」
    「已經動身了。」
    「夜間官軍有什麼動靜?」
    「據探子報稱,黃昏時候從潼關又來了六百官軍,連原有的算起來,在商州共有三
千七百人。撫台行轅的人們揚言說,還有五千官軍將在一二日內從河南開到。一更時候,
又有五百多官軍開出商州西門,去向不詳。今日午後城裡傳說宋文富已經受了商州守備
之職,同官府合成一氣,答應官軍假道。我很擔心這五百多官軍是潛往宋家寨去的。要
是果然如此,不惟老營須要小心,我在馬蘭峪也會兩面受敵。」
    體純把夜間所得到的軍情稟報一畢,等候著闖王說話。但自成並沒有立刻做聲,卻
站在燈下低頭盤算。沉默一陣,他望著體純含笑問道:
    「如今你手下連馬伕算上只有五百多人,你打算如何迎敵?」
    「倘若官軍從商州來攻,我就憑險死守。馬蘭峪的寨牆很好,佈置得也挺周密。只
要我劉二虎在,決不使敵人攻佔馬蘭峪。」
    「要是宋文富從你的左邊過來,抄斷你的後路呢?」
    「現有王吉元率領二百弟兄防備宋家寨。請闖王再派三百人去幫助他。死守山口。
只要宋家寨這條路敵人過不來,我的後路就不會斷。」
    闖王收起笑容說:「如今咱們老營也空虛。倘若宋家寨讓官軍假道,不惟馬蘭峪後
路會截斷,老營也有危險。我叫你來老營沒有別的指示,就是當面告訴你:必須趕快從
馬蘭峪向後撤,死守野人峪。宋家寨從前吃過官軍大虧,縱然宋文富官迷轉向,不顧利
害,決心同咱們作對,我看他未必肯答應官軍假道。不管怎樣,我現在正用計對付宋文
富這個王八蛋。倘若我的計被他識破,你已經撤到野人峪也就不怕他抄斷後路。只要你
能守住野人峪,同老營容易呼應,一旦宋家寨出動人馬,就好對付。」
    「馬上就撤退?沒有看見官軍的影子就往後撤?」
    「對,撤。一定要在官軍進攻之前就撤退,免得臨時且戰且退,亂了腳步,還受損
失。」
    「這半年我們把馬蘭峪的山寨修得很堅固,丟給官軍……」
    「你們在撤退之前,把寨牆拆毀,不要留給敵人。人手不夠,就叫附近老百姓都來
拆,把亂石堆在路上。如今火藥很金貴,不許放迸ヾ。撤到野人峪以後,官軍來攻只許
你施放炮火弩箭,或用滾木礌石打他們,卻不許你出戰。等到明遠在武關一路取勝,我
自然會下令出擊,還要親自督戰。到那時你殺得越猛越好,讓你一直殺到商州城邊。」    
  ヾ放迸——即用火藥轟毀寨牆。詳見《李自成》之一第25章。
    劉體純完全猜出了闖王的作戰意圖,不禁心中一寬,從眼睛裡閃出一絲笑意,說道:
「闖王放心,我一定堅守野人峪,萬無一失。」為著軍情十分緊急,他當即告辭,到老
營大門外同親兵們上馬走了。
    離天亮還早,公雞才叫頭遍。高夫人勸闖王再去床上睡一陣,但是他搖搖頭,皺著
眉頭在房裡徘徊。過了會兒,高夫人又勸他躺下休息。他停住腳步,看見身邊沒有別人,
臉色沉重地望著夫人,悄悄問:
    「你看,宋家寨會不會讓官軍假道?王吉元是不是受了宋文富的騙?」
    高夫人回答說:「咱們寧可多向壞處打算,多加提防,不可有一分大意。」
    自成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他心中暗想:如今諸處需要兵力,而兵力如此單薄,倘
若有一處失利,商洛山中的局面就會不堪收拾。忽然,他想到吳汝義去石門谷的事,非
常盼望他此行順利,把一場風波平息,但是又擔心會生出意外變故。他懷著七上八下的
心情,躺到床上,等候天明。過了不久,烏鴉開始在樹上啼叫,窗色泛青。他一躍而起,
跳下床,匆匆漱洗完畢,正要親自去找老醫生談件事情,忽聽見一陣紛亂的馬蹄聲來到
了老營門外……
    許多天來,郝搖旗防守在山陽附近。那兒只有一千多官軍,並沒有力量進犯,而義
軍也沒有力量進攻山陽城,暫時平靜無事。搖旗總覺得自己不被重用,心中郁悶,常常
喝酒罵人。昨夜忽得闖王派人傳令,要他火速帶一部分人馬開往智亭山,並在隊伍出發
後親來老營聽令。他知道鄭崇儉於幾天前到了武關,大批官軍已經出了武關向商洛山區
進逼,白羊店十分緊張,所以聽到闖王傳諭,想著一定是闖王派他去抵禦鄭崇儉,不覺
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猛拍了一下大腿,說:「好啦,闖王到底認識咱郝搖旗是一個有用
的人!」至於為什麼派他去智亭山而不去白羊店,他開始也覺得有點奇怪,但隨即他猜
想一定是因為闖王認為智亭山是通往武關和龍駒寨的咽喉,主將駐守這個地方才容易兩
面兼顧。他立刻點齊三百精兵交給一個偏將,自己便連夜往老營來了。
    郝搖旗一到老營的大門外邊,一片肅靜的氣氛登時大變。他平素不拿架子,吊兒郎
當,不如意的時候動不動罵人打人,而高興的時候又不管對什麼人都要開玩笑,只有對
闖王、高夫人和劉宗敏等極少數幾個人比較規矩。這時他看見人就親熱地打招呼,粗喉
嚨大嗓子地罵兩句。雙喜、張鼐和一大群男女親兵正在大門外分作兩團練武功,他笑著
罵道:「你們這些姑娘、小伙子,平日不用功,清早只會他媽的睡懶覺,如今要打仗了
才練武藝,這可不是臨上轎時才纏腳麼?中屁用!」一句話,逗得滿場的姑娘和小伙子
哈哈大笑。而他就在笑聲中向院裡走去,腳步踏得地皮冬冬響。
    闖王迎到天井裡,拉著他的手說:「搖旗,你來得真快!人馬都動身了麼?」
    「人馬已經上路啦。怎麼,馬上要廝殺麼?」
    自成點點頭,拉著他走進上房,說道:「搖旗,又得你辛苦一趟。」
    「辛苦?咱當武將做的就是這號買賣,一到打仗的時候就精神來啦。嫂子,你說是
麼?」郝搖旗轉向笑著迎他的高夫人問。
    高夫人一邊替他拉小椅子一邊說:「鑼鼓已經響起來,這出武戲就等著你唱啦。」
    坐下以後,自成說:「搖旗,目前這個大戰是咱們在商洛山生死存亡之戰。聽說鄭
崇儉將到桃花舖,南路的官軍就由他親自督戰……」
    不等自成說完,搖旗就接著說:「我操他姓鄭的八輩兒老祖宗,讓他狗日的親自來
試試吧,沒有便宜叫他撿!」
    自成笑著說:「老弟,你也不要大意。這次鄭崇儉調集了一萬多人馬,其中有從榆
林調來的兩千邊兵。從西安、三原各地調來了三千多訓練有素的人馬,不可等閒視之。
要殺退他們的進犯,須要經過幾場惡戰,並非輕而易舉。」
    「屁!榆林來的邊兵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我知道他們一頓能吃幾個饃,刀砍在
身上一樣流血,並不是銅頭鐵額,刀箭不入。難道他們手裡拿的刀能夠殺人,咱們手裡
拿的刀只管切菜?」
    「老弟,你說得很對。他們手裡拿的兵器是鐵打的,咱們手裡拿的兵器也不是木頭
削的。不過目前咱們困難的是人馬太少,還得幾下裡應付敵人。」
    搖旗跳起來說:「李哥,你,你不要擔心咱們的人馬少嘛!官軍雖說人多,一到打
起硬仗時,狼上狗不上,有幾個真心賣命的?你李闖王手下的人,誰不是一聽見殺聲起
就奮勇向前,丟掉腦袋連眼皮也不眨?我說,李哥,別擔心咱們人少。這裡地勢窄,不
像平地,人馬少啦廝殺起來反而不至於互相擁擠,互相礙事。以少勝眾,就靠一個勇
字。」
    李自成笑著從小椅上站起來,拍著郝搖旗的肩膀說:「妥啦,有你這員猛將,我對
武關這一路就不用擔心啦。」
    「李哥,南邊這一路,我郝搖旗包下啦。倘若抵擋不住,讓鄭崇儉這個婊子養的攻
進來,你把我的這個吃飯傢伙砍下來,挑在槍尖上游營示眾。」
    自成笑著點點頭,正想向搖旗說明已經決定命劉明遠做南路主將,看見李來亨走進
二門來,就把冒出嘴邊的話嚥了下去。等來亨走到上房門外,他沉著臉色問道:
    「來亨,大清早,你不好生練功,來做什麼?」
    來亨規規矩矩地立在門檻外邊,說著:「我爸爸一夜不放心,不斷問官軍有什麼動
靜。全家上下都瞞著他,只說官軍沒有什麼新動靜,一時還不敢向商洛山中進犯。剛才
他發了脾氣,把全家上下罵了一頓,叫我立刻來問問二爺、二奶,務要把真實軍情問清
楚,不許我回去隱瞞一句。」
    自成想了一下,決定不再對李過隱瞞。但是軍事機密,他不願使來亨傳報,也不願
全部讓搖旗知道。他轉過頭去,望著高夫人說:
    「你去當面對補之說清楚吧,也問問他的意見。你順便找到子明,把王吉元那裡的
事情告訴他,請他一吃過早飯就辛苦一趟,到吉元那裡替弟兄們看看病。」
    高夫人沒有說別的話,到廚房裡囑咐一下,同來亨一起走了。
    「搖旗,」闖王含笑說,「明遠從崤函山中回來以後,一直防守武關一路,地理熟
悉,也深得將士愛戴。昨天他回到老營來商議軍事,請求派你去幫助他。雖然他是正,
你是副,可是他對你十分尊敬。如今全軍安危,商洛山中的禍福吉兇,都挑在你們兩人
的肩上。你去到智亭山千萬同明遠和衷共濟,使這一仗旗開得勝。明遠十幾歲就跟我一
道起義,跟你也是老朋友。他對人謙虛和氣,一定會同你處得很好。昨天他提出來讓你
做主將,我同捷軒都認為臨敵易帥不大好,沒有答應。」
    郝搖旗感到心中很不愉快,問道:「捷軒的身體已經復原了?」
    「還沒有完全復原。」
    「能夠騎馬出來了?」
    「昨天是他第一次騎馬出來。」
    「慢慢騎馬活動活動也好,聽醫生的鬼話光悶在屋裡也不是他娘的好辦法。悶得久
了,不見見太陽吹吹風,人也會發霉的。何況是捷軒那號人,怎麼不悶得慌?」
    看出來郝搖旗的神色不像剛才高興,又見他把話頭扯到別處,李自成也就不提這一
章了,只把作戰方略扼要地告訴他,隨即就談起別的問題。等高夫人回來,老營中就開
飯了。
    平日吃飯,雙喜、張鼐、老營的中軍、總管和其他頭目,都同闖王和高夫人坐在一
起,有時男女親兵們也抱著碗蹲在周圍,像一個大的家庭一樣。但今天早飯卻較清靜。
高夫人為不妨礙闖王和搖旗談話,叫別的人都不來上房吃,連一個親兵也不讓在身邊照
料。自成叫桂英取了二斤燒酒,款待搖旗。老營中的伙食一向不好,今天早晨特意為搖
旗殺了一只公雞。自成替搖旗斟滿一杯酒,替自己斟了半杯。他們各自用中指在杯中蘸
了一下,向桌面上點了三點ヾ,然後舉起杯來。自成說了一聲「請!」看著搖旗把滿杯
酒一飲而盡,自己卻只用嘴唇在杯口咂了一下。高夫人趕快替搖旗斟滿杯子,跟著用筷
子夾了一塊雞大腿送到他面前,笑著說:    
  ヾ點了三點——這是一種古老的民間禮俗,或用筷子蘸酒點三點,也是一樣。倘若
是黃酒,一般是在飲之前向地上傾一些。這一禮俗的含意是表示感謝生產五谷的後土之
神。
    「搖旗,你知道咱們老營中平日是什麼生活,並不比弟兄們多用一分。自從你李哥
大病回頭,能夠起床,為著他將養身體,只燉過一只烏皮母雞,以後他就不許再為他殺
雞子。本來麼,老營中害病的將士很多,你李哥多年來都在吃穿上跟將士們同甘苦,怎
肯在養病中獨自特別。每逢老營中打到野味,都分給大家吃,有時我們也分到一點。今
日因為你要上陣,我特意吩咐殺一只雞子款待你。」
    郝搖旗說:「嘿,李哥,你真是!身體是本錢。咱們要在馬上打江山,沒有好本錢
能行麼?病後要好生保養,別說燉一只雞子,就是給你燉十只雞子——嗨,燉十只鳳凰
也應該!」
    郝搖旗見闖王夫婦對他這麼好,又喝下去幾杯燒酒,心中舒暢,恢復了初到老營時
的精神。他夾起一塊雞翅膀,連骨頭喀哩喀喳地嚼碎,嚥下肚裡,左手端起來滿滿的酒
杯,右手拍拍敞開衣服的、帶著幾處瘢痕的光胸脯,大聲說:
    「李哥,你放心。自從咱們高闖王死後,我誰也不佩服,就只佩服你李闖王一個人。
我郝搖旗雖是粗人,還知道什麼是朋友義氣。你待我一尺,我報你一丈。你既然叫我做
劉明遠的副手,我決不會三心二意,遇事給他小鞋穿。你放心好啦!」說畢,把酒一口
喝乾,自己掂起壺來斟。
    闖王笑著,連連點頭,又同高夫人交換眼色。他們的心放下了。
    但是郝搖旗走後不久,闖王的心又放不下了。他想,萬一在緊急時候,郝搖旗任起
性來,同劉芳亮意見不合,怎麼好呢?他把自己的擔心告訴高夫人,而桂英也有同感。
想了一下,他說:
    「蘭芝還在病中,我本來不打算讓你離開老營,可是,可是……
    高夫人說:「你別吞吞吐吐啦,快吩咐吧。如今是什麼時候,我還能老守在女兒的
病床旁邊!」
    「你去白羊店督戰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有我在那裡,搖旗不至於不聽明遠的指揮?」
    闖王點點頭。
    「好吧,」桂英說,「我現在就動身。可是你得聽我一句話,你千萬要聽從。」
    「一句什麼話?」
    「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像這樣夜裡不睡覺,日夜操心勞累,怎麼得了?我走
之後,你千萬睡一覺,千萬不要再騎馬亂跑。」
    「好,我馬上就睡覺。我渾身酸困,兩邊太陽穴也疼痛,馬上睡覺。」
    高夫人稍事準備,把雙喜和張鼐留在闖王身邊,把慧英留在老營陪伴蘭芝,率領著
張材和慧梅等一群男女親兵上馬出發了。
    闖王吩咐總管,立刻準備兩只山羊、一口肥豬、兩罈燒酒,派人送往清風埡,犒勞
黑虎星留下的三百弟兄,並通知說,他下午將親自去慰勞他們。他又告訴雙喜和親兵們,
不管是石門谷方面有什麼新消息或老神仙從王吉元那兒回來,都立刻叫醒他。然後,他
躺下睡了。他做了許多離奇古怪的夢,有一半夢是在打仗。聽見耳邊有人呼喚,他一乍
而醒,睜開眼睛,見雙喜立在床前。
    「老神仙回來了麼?」自成連忙問。
    不等雙喜說話,尚炯在當間回答道:「闖王,我回來多時啦。看見你睡得很好,我
不讓他們驚動你的駕,到補之那裡坐坐又來。」
    闖王一邊下床一邊問:「什麼時候了?」
    雙喜說:「已經晌午啦。」
    「石門谷有消息麼?」
    「我吳大叔走到大峪谷時派一個人回來稟報,剛才飛馬趕到。」
    李自成趕快來到當間,問老神仙王吉元那裡有什麼新的消息。尚炯說:
    「今天一清早,馬二拴引著二寨主……」
    「什麼二寨主?」
    「就是宋文富的叔伯兄弟宋文貴,人們都稱他二寨主。他們對吉元說,夜間得巡撫
大人鈞諭:只要吉元實心投誠,帶領官軍同鄉勇襲破闖王老營,就立予重賞,實授游擊,
外賞紋銀三千兩,其余投誠立功的大小頭目,一體分別敘獎。倘若能擒斬闖王夫婦,另
行重獎。」
    「怎麼還有官軍?」
    「宋文富因怕自己力量不足,鄉勇又不曾經過硬仗,已經要求官軍派二百人到宋家
寨。不過這二百人要聽他的指揮,以他為主,與官軍假道不同。他怕尾大不掉,不敢要
多的官軍。他自己的寨中除留下守寨的能夠出三百鄉勇,再從別的寨裡借六百鄉勇,共
有九百上下。加上二百官軍,共約一千一百人之譜。」
    「決定什麼時候來襲取老營?」
    「宋文貴說時候就在一兩天內,到時候巡撫將親自下令。」
    自成不再問下去,轉向在院中侍候的李強說:「把那個從大峪谷來的弟兄引來見
我!」
    那個弟兄原是駐紮在大峪谷的。據他說,昨天夜間聽說石門谷出了變故,但是消息
很亂,到他動身時還沒有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中軍吳汝義到了大峪谷,知道石門谷的
情況已亂,並聽說官軍已經有一千多人馬過了蕢山ヾ,向石門谷進逼,就派他飛馬來老
營稟報。闖王問道:    
  ヾ蕢山——在嶢山東南五裡。蕢,音kui。
    「吳中軍現在哪裡?」
    「他在大峪谷稍停一停就往石門谷去了。」
    闖王揮手使來人退出,留下尚炯吃飯。在吃飯時,他同醫生把宋家寨方面的情形研
究一下,請尚炯飯後就去鐵匠營,把石門谷和宋家寨兩地的新情況告訴宗敏。他說:
「子明,我本來不想讓捷軒多操心,可是事已至此,完全瞞住他也不好。你對他說的時
候,只說石門谷的事不會鬧大,吳汝義一到就會平息。」醫生一放下碗,趕快騎馬往鐵
匠營去了。自成想趁醫生離開老營山寨,立刻往清風埡去安撫軍心。但是他對石門谷的
情況極其放心不下。想了一陣,他把雙喜叫到跟前,神色嚴峻地望著雙喜的眼睛,低聲
說:
    「雙喜,你今年已經十八歲了,也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我想命你去獨自擔當一面,
不知你能不能行。」
    「我能行,爸爸!」雙喜回答說,聲音感動得有點打顫。
    「目前我們的處境十分不利,大概你也清楚。」闖王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一下,似
乎還在考慮是否把一件重大的任務交給義子。隨即他不再猶豫,接著說:「如今咱們的
精兵都在白羊店,老營和野人峪只有很少人。原沒有想到駐石門谷的桿子鼓噪。他們是
否會給官軍勾引去,我不知道。縱然他們不投官軍,官軍也會趁機來攻。萬一官軍從這
一路攻進來,咱們在商洛山中的大勢就不可收拾啦。大峪谷原駐有我們三百五十個人,
李友率領一百五十個人去石門谷同桿子駐紮一起,還余下二百人,缺少一個得力的人去
率領。你立刻前去,率領這二百人馬憑險死守,等候我的命令。倘若萬一桿子嘩變,投
降官軍,引著官軍從這條路上進犯,你就是死在那裡也不許後退一步,失掉關口。當地
窮百姓跟咱一心,痛恨官軍,他們會幫助守寨。」
    雙喜回答說:「爸爸放心。只要孩兒不陣亡,大峪谷決丟不了!」
    「好,軍令無私親。倘若失了大峪谷,你不要活著見我!」
    打發雙喜走後,李自成命張鼐暫代中軍,留在老營,然後不顧自己的身體多麼困乏,
立刻帶著親兵們上馬出寨,奔往清風埡去。
    黑虎星在清風埡留下的三百弟兄,見闖王派人送來犒勞的豬、羊和燒酒,又聽老營
的來人說黑虎星給闖王帶口信說日內即回,異常振奮。李自成親自來到,大家簡直歡喜
得像要發狂一般,連帶病的也扶杖奔來,擁擁擠擠地把闖王包圍起來。闖王進到屋中坐
下,大家就擁擠門口,有看不清楚的就拚命往前擠。人們紛紛向闖王問好,也向闖王問
李過的好。因為李過同黑虎星是結拜兄弟,是李過引他們來投闖王,走上正路,所以這
裡的大小頭目和弟兄對李過很有感情。聽闖王說李過的病快好啦,大家特別高興,請求
闖王將李過派來這裡坐鎮。闖王來不及—一回答,只好笑著頻頻點頭。幾個大頭目怕闖
王嫌大家不懂規矩,又怕妨礙闖王談話,連著三次叫大家散開,大家才陸續離去。一群
大小頭目都向闖王表示,他們寧肯上刀山也要留在闖王的大旗下決不離開。闖王說這清
風埡是從智亭山過來的一道重要門戶,勉勵他們加意防備。人們把他留下吃晚飯,用大
盆子豬、羊肉款待他。大家知道他平素不喜飲酒,且是久病初愈,並不勉強,卻對他的
親兵們著實勸了幾杯。正在歡飲中間,忽然小將張鼐從老營派一名弟兄飛馬來到,說有
緊急事,請闖王即速回去。闖王心中大驚,但並不問出了什麼事,也沒有馬上起來,而
是用滿不在乎的口吻說;
    「蹲下喝酒吧,急什麼!橫豎不過是商州的官軍已經出動,屁大的小事情,早在我
的意料之中,也值得派人來請我回去!」
    又待了一會兒,他困乏地打個哈欠,對大家告辭。大家把他送出寨門,戀戀不捨。
闖王再三慰勉,才同親兵們上馬而去。約莫走了半里遠,他才向來人問道:
    「是什麼緊急事兒,你知道麼?」
    「聽說駐紮在石門谷的桿子都嘩變了,把李友包圍在一座廟裡,正在攻打。」
    闖王厲聲問:「這消息確實麼?」
    「確實。是王長順從石門谷逃回來報的消息。」
    「長順回來了?」
    「他逃出石門谷的時候,左臂上中了一箭,腿上也挨了一刀。幸而馬快,沖了出來。
流血過多,如今在老營躺著不能動。跟他一道去的三個運糧弟兄,十匹騾子,都沒有逃
回來。聽他說,他還砍死了幾個人。」
    「吳汝義呢?」
    「我沒聽說吳中軍的消息,不知道。」
    李自成一直擔心的事情果然出現了。他沒有再問別的話,只對前邊的親兵說一句:
「把馬打快!」路上他遇見一群一群開往白羊店去抵禦官軍的百姓義勇,有的拿著兵器,
有的拿著打獵用的弓箭、鳥銃和三股叉,有的扛著鋤頭,同時腰裡別著砍柴用的斧頭或
砍刀,還有的拿著沖擔和白木棍子,形形色色,樣樣都有。因為山路窄,李自成一行人
時時得勒馬路邊,讓他們走過。馬世耀帶著幾個親兵騎馬走在義勇隊伍的後邊。他顯然
已經知道了石門谷發生的事情,當他遇到自成時,在馬上叫聲「闖王!……」但自成不
等他說下去,小聲問:
    「桿子嘩變的事你知道了麼?」
    「我臨離開老營時聽總管說了。」
    「你聽說吳汝義的下落麼?」
    「沒有聽到。」
    「你帶的這些老百姓可知道這個消息?」
    「都還不知道。」
    「你們不要走漏消息,記清!」
    馬世耀和幾個親兵同聲回答:「是!」
    離老營十幾里遠的時候,又有兩個弟兄飛馬迎來,其中一個是吳汝義隨身帶去的親
兵,從石門谷逃回來。張鼐派一名弟兄同他一起來迎接闖王稟報。自成不等吳汝義的親
兵開口,問道:
    「吳汝義現在哪兒?」
    「稟……稟闖王,他……他被桿子們捆起來了,如今不知死活。我是……」
    「李友的情形怎樣?」
    「他帶著手下百把人給圍在一座廟裡。」
    「那座廟能守住麼?」
    「我不知道。聽說廟裡沒有井,怕守不多久。」
    李自成勒馬衝到親兵的前邊去,在烏龍駒的臀部猛抽一鞭。烏龍駒騰躍起來,隨即
向老營的山寨飛奔而去。月色下群山寂靜,愈顯得這一小隊馬蹄聲響得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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