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商洛山中的農民軍說,野人峪和馬蘭峪是它的東戰場,而宋家寨方面是東戰場的
一翼。如今既然劉宗敏已經徹底消除了宋家寨的威脅,又以幾百人的男女義軍擊敗了從
商州向西進犯的數千官軍和鄉勇,從而打破了鄭崇儉和丁啟睿的幾路圍攻掃蕩商洛山的
苦心籌劃,大家的關心就轉向南戰場了。
李過昨天坐兜子來到清風埡,已經是中午時分。他問了問智亭山一帶消息,知道那
裡情況依然混亂,似乎郝搖旗既未陣亡,也未被俘,仍在智亭山的附近同敵人廝殺。從
智亭山到龍駒寨附近原有幾個險要去處,共有幾百義軍駐守。現在聽說這幾個地方還有
一個不曾被人攻破,其余的都失陷了;失陷以後,守軍是否全部被殺或被俘,尚不知道。
另外值得重視的是,清風埡以外已經發現了官軍的斥候小隊,看情形分明是想探清虛實,
大舉向北來犯。李過在清風埡吃了午飯,並不坐鎮清風埡,等待官軍來攻,而是把黑虎
星的人留下一半防守山寨,把其余的一半和老營親兵全都帶上離開清風埡,向智亭山方
向進發。當時大家都認為官軍人多勢盛,義軍在清風埡只可憑險死守,不可貿然前進,
但這個意見都不敢對李過說出。路上遇到官軍的兩股斥候隊,都是遠遠望見義軍就自動
退走,並不抵抗。李過很想捉到一個敵人,問清楚智亭山的實際情況和官軍人數,卻總
是不能捉到。進到離智亭山十裡地方,遇到一個荒涼的小寨,李過叫部隊停下休息,一
面佈置防御,一面準備埋鍋造飯,在此過夜。另外派出小股游騎向智亭山方面偵察。這
個破爛的小寨中原住有十幾戶人家,近來因害怕打仗,都逃光了;農民軍因此地並不險
要,且兵力不夠分配,所以不曾派人駐守。現在大家都擔心此地離清風埡遠,過於逼近
敵人,孤軍深入,不宜宿營。李過分明看出來幾個頭領的疑懼心清,也不解釋他選擇此
地扎營的用意,躺在門板上呼呼入睡。
不過一頓飯時候,果然有一千多官軍擂鼓吶喊而來。眾頭領見官軍比義軍多幾倍,
士氣甚盛,不免心虛,趕快把李過叫醒,向他稟明,並問他是死守還是退避。李過略微
睜開眼皮,含著睡意回答說:「讓他們隨便吶喊胡鬧,不要管他們。敵人不到百步以內,
不許叫醒我。」說畢,轉個身,又呼呼入睡。官軍相離一百步時,全體農民軍已經準備
同官軍決死一戰,小部分倚著頹圯的石頭寨牆,拉滿弓,準備射箭,大部分藏在寨門裡
邊,準備突然打開寨門殺出。一個親兵把李過叫醒,告他說敵人已經衝到寨邊。李過從
門板上坐起來,隔著箭眼一看,下令說:
「沉著氣,不要慌張。快挑出五十名會使長槍的弟兄準備好,等候命令;其余的全
拿弓箭,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亂射。」
官軍已經進入百步以內,箭如飛蝗般地越過寨牆,射得樹葉和樹枝紛紛落下。敵人
見寨中毫無動靜,生怕中了埋伏,有片刻遲疑不前,只是擂鼓、吶喊、射箭。左右頭領
們急不可耐,頻顧李過,希望他趕快下令向敵人還射,打開門殺出。但李過出人意外的
冷靜,對大家輕輕搖手。敵人又繼續前進,轉眼間離寨牆只剩五十步了。李過又一次向
將士們作個手勢,同時說道:「沉著氣,不許動!」將士們緊張地屏息無聲,隔著箭眼
和門縫注視著敵人蜂擁來近,進到三十步內,又進二十步內,正在拉開臨時佈置的障礙
物。有一個頭領焦急地問李過是否動手,卻見他又輕輕地把手一搖。等敵人拉開了堆在
路上的大樹枝子還沒有來得及向寨牆上猛撲,李過猛地站起,同時把右手一揮,大聲命
令:
「射!」
剎那之間,官軍有很多人在箭雨中紛紛倒地,有的回身逃命,隊伍混亂。李過又大
聲命令:
「停射!長槍殺出!擂鼓!」
五十名長槍手突然殺出,使正在混亂中的敵人措手不及,登時被戳死一堆,在後邊
的一哄潰逃。官軍將領想用力制止士兵潰退,但不可能,連他自己也被崩潰的人流推擁
著向後奔跑。官軍愈不能組織抵抗,愈容易被義軍的長槍戳死戳傷;愈死傷慘重,愈要
奪路逃命;勢如山崩,互相踐踏,有不少人被擠落懸崖,一片呼叫,到處拋下兵器,誰
也不敢回頭看看到底有多少義軍在背後追趕。李過又派出三十名騎兵隨在長槍隊背後,
遇機會就將官軍射死一批。大約追趕有三四裡,李過叫鳴鑼收兵。隨即騎兵掩護步兵,
緩緩退回。沿途有許多受傷未死的官兵,不是被補了一槍,便是被補了一刀,只留下三
名俘虜帶回。
李過審問了三個俘虜,知道高夫人已經率領一支人馬到了智亭山東南十裡左右,前
隊在蓮花峰山下扎寨。官軍向高夫人進攻兩次,都未得手。郝搖旗雖已掛彩,卻仍舊率
領殘部忽東忽西,咬住敵人不放,敵人也把他沒有辦法。李過本來非常氣郝搖旗,聽了
俘虜的口供,氣稍微消了一點。他自己率領一支孤軍深入此地,主要用意是牽制敵人,
使他們不敢從背後進攻白羊店,其次是想拒敵人於清風埡的大門之外。他明白高夫人的
用兵不但是想牽制官軍不能進犯清風埡,威脅老營,也是想使敵人不能從背後進攻白羊
店。這種用意,同他是不謀而合。現在他很想和高夫人溝通聲氣,但是崇山峻嶺,深谷
險峰,附近又無人煙,找不到一個老百姓作向導,想派人繞過智亭山通消息非常困難。
時已黃昏,今晚暫時不作此想了。
他派出幾個人騎馬往北去,沿路每隔一二里處點幾堆火,使智亭山的敵人站在高山
一望,好像有很多義軍前來增援,沿路埋鍋做飯。為著怕俘虜夜間逃跑,洩露虛實,他
吩咐將他們殺死,拋屍谷中。吃過晚飯,他知道大家很擔心官軍今晚會來報復,把大小
頭領叫到面前,對他們說:
「用兵好比用錢,錢多有錢多的用法,錢少有錢少的用法。咱們如今必須以少勝眾,
一個人頂十個人用。黃昏前官軍來了一千多人,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只派五十名長槍手殺
出寨去?」
人們起初互相觀望,後來有人回答說:「你看準了官軍雖多,不是咱們的敵手。」
李過笑一笑,說:「這裡頭有個道理。寨前邊這條大路最寬處只能並騎行走,步兵
並排兒只能走三四個人,一般窄處只能走兩個人。不遇開闊地方或丘陵地帶,兵多也無
用處。敵人雖有一千多人,實際能夠同咱們交上手的只有走在最前邊的幾個人,頂多幾
十個人。只要能把前邊的少數敵人殺敗,後邊的大隊人馬就可以不戰自潰。我不叫長槍
手過早殺出,是不想讓咱們的弟兄中箭傷亡,也不想使敵人看清楚咱們的人數。等他們
來到二十步內,替咱們拉開樹枝,突然亂箭射出,長槍手跟著殺出,敵人箭不能放,槍
不及舉,已經倒下一片,一定會亂了陣,倉皇奔潰。」
黑虎星手下的一個大頭目不覺贊歎說:「你李將爺不愧是闖王的嫡親侄兒!」
李過接著說:「我開始起義的頭幾年,只知道猛沖猛打,所以別人給我起一個綽號
叫一只虎。後來吃了不少虧,打仗也學乖了,知道用計。這點本領,拿錢是買不來的,
是拿無數鮮血買來的。」
人們笑著說:「所以跟著你准打勝仗,不怕人少。」
李過見大家明白用計就能夠以少勝眾,不再擔心孤軍深入,趁機把三百名將士分作
三班,一班守寨,兩班去輪流擾亂敵人並互相接應。他又對大家說:
「去吧,弟兄們。你們越是大膽去擾亂敵人,他們越是摸不透咱們虛實,不敢前來
劫營,也不能安生睡覺。先使龜孫們驚驚慌慌,疲憊不堪,明天咱們同夫人通了聲氣,
兩面夾攻,就會把他們趕跑。去吧,膽子放大,隨機應變,多用幾個心眼兒!」
這一夜,高夫人也采取同樣辦法,派出小股人馬輪流襲擾敵營。郝搖旗更是親自帶
著手下人摸到一處敵人駐紮的樹林中,殺死了十來個正在酣睡的敵人,等敵人包圍上來
時,他卻從密林中退走了。直到天明,智亭山一帶不斷有喊殺聲、戰鼓聲,也不斷有火
光出現,鬧得官軍和鄉勇徹夜驚慌不安,不能休息。
太陽出來以後,李過命令全部人馬休息,只派出少數人偵察敵人動靜,又派一個弟
兄回老營,詢問老營和闖王情形並報告智亭山一帶戰況。他繼續派人尋找一個能夠作向
導的老百姓,以便派人繞過智亭山去見高夫人。約莫巳時左右,這個人方才找到,帶著
他的一名老營親兵出發。而這時,他得到消息,說在通往龍駒寨路上惟一堅守著的關口
因義軍死亡殆盡,在早晨被官軍攻破。如今官軍從智亭山到龍駒寨可以任意來往,不需
要再走那一條十分艱險的荒僻小路。李過正在皺著眉頭,忽然從清風埡飛馬來報,說張
鼐奉闖王之命率領四五百騎兵從石門谷回來,已從清風埡奔往商洛鎮去。又說已探得老
營在四更時候將宋文富率領的一千多鄉勇和官軍全部消滅,總哨劉爺在天明以前就趕往
野人峪去了。昨天劉宗敏裝病的事,因為老營總管嚴令不許將消息傳出,所以李過竟毫
無所知。但是他既擔心闖王去石門谷的風險,也擔心老營空虛,萬一有失。從昨天迄今,
他在表面上十分冷靜,實際上卻常常心神不寧。現在聽了報告,他忽地坐起,好像胸有
成竹,對左右說:
「咱們已經勝利啦。立刻拔營前進,到智亭山五裡以內的地方扎營!」
剛剛拔營前進,忽然從智亭山方面隱約地傳來一陣戰鼓聲和喊殺聲,夾著斷續的炮
火聲。凡是較有經驗的人都能夠聽出來,這是在進行大戰,與夜間的戰鼓聲和喊殺聲大
不相同。李過在擔架上翹起頭來聽一聽,重新發出命令:
「傳!加速前進,同高夫人在智亭山下會師!」
卻說鄭崇儉在昨天黎明督率大軍向北進犯的時候,劉芳亮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裡的地
方迎戰,高夫人在白羊店寨中坐鎮。到了早飯後,差不多同時,她得到了智亭山失守和
劉芳亮受了重傷的壞消息;緊跟著,馬世耀的一個親兵飛馬來報,說馬世耀率領的一千
多莊稼漢同官軍在智亭山南邊打了一仗,沒有救出郝搖旗,反而損失了二三百人,請高
夫人趕快派兵增援,以便將敵人趕走。馬世耀還叫派來的親兵悄悄告訴高夫人:石門谷
的桿子已經嘩變,李友正在被圍攻,闖王派去的中軍吳汝義左右被殺,他本人也被扣押,
性命難保。不幸的消息一時間紛至沓來,高桂英縱然平日遇事鎮靜,也禁不住臉色一變,
出了一身熱汗,感到這局面難以應付。特別是在智亭山和石門谷的消息太可怕了。這兩
處情況突然變得如此之壞,差不多使義軍固守商洛山的部署全盤打亂,首尾不能相救。
她明白,從白羊店到智亭山一向不曾設防,也沒有一支義軍駐紮。如今僥倖有馬世耀率
領的一起義勇營在智亭山附近堵擋官軍,如不趕快想辦法,一旦官軍在智亭山站穩腳步,
集中力量將馬世耀殺敗,官軍一定會從背後進攻白羊店。還有,石門谷的桿子已經嘩變,
說不定會勾通官軍。自成仍然在老營坐鎮麼?萬一自成離開老營,智亭山的官軍分一支
往北去攻陷清風埡,老營豈不萬分危險?這一切想法全是剎那之間在她腦海中打個回旋。
她一面想主意一面走近玉花驄,從一個親兵手中接過來鞭子和韁繩,打算上馬。但是,
劉芳亮受了重傷,鄭崇儉正在兇猛進犯,她應先去救哪一頭呢?
經過片刻遲疑,她吩咐一位小將立刻率領二百騎兵馳援馬世耀,並命令馬世耀憑險
死守,等待她下午親自前去。她又派王老道找一向導,設法繞過智亭山去老營向闖王稟
報軍情,然後同男女親兵上馬,率領五百援軍出白羊店往南奔去。
劉芳亮率領一千五百將士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裡的地方設下埋伏,迎擊官軍。官軍雖
然前隊中伏,損失很大,但後邊的部隊源源趕到,向農民軍猛烈進攻。劉芳亮正在督戰,
打算狠狠給官軍嚴重殺傷,再按照預定計策緩緩後退。不料幾個官軍躲在幾棵松樹後向
他連放火銃,登時打死了他的戰馬,並使他身受重傷。他的左右親兵拚命殺退敵人,把
他搶回。官軍見義軍沒有主將,趁機猛攻,殺敗義軍,一氣追趕五裡。沿途義軍死傷枕
藉,有許多被官軍俘去。幸有一支義軍及時趕到,出乎官軍不意,從樹林中沖殺出來,
殺退了前邊的官軍,奪回來大部分被俘的義軍,也活捉了不少官軍。官軍經此挫折,差
不多將近一個時辰不敢再貿然前進。等他們探清楚義軍的人數不多,並無別的埋伏,才
敢繼續追趕。這時義軍已經退到離白羊店十多裡的險要地方,嚴陣以待。
這地方是保衛白羊店的頭道門戶,義軍在這裡築有寨柵,居高臨下,可以用滾木礌
石阻擊敵人。這裡惟一的弱點是有一邊的山勢不夠險峻,敵人可以分出一部分兵力攀援
草木,繞攻側翼。來到這裡以後,劉芳亮已經從昏迷中醒來,炮火打傷了他的肋部和腿
部,特別是一條大腿血肉模糊。到了這裡,親兵們雖然替他敷了金創急救神效散,又侍
候他用溫開水服下去七顆止血解毒鎮痛九,血不再流了,但疼痛並未止住。他竭力不呼
痛,甚至也不呻吟,可是人們見他呼吸短促,又見他蠟黃的臉上不斷地冒出來豆大的汗
珠,便知道他在忍受著多大的痛苦。白羊店有尚神仙的一個姓丁的徒弟,軍中都稱他丁
先兒。大家要趕快把他抬回白羊店醫治,免得耽誤久了會無法救活。聽見大家在小聲商
議,他深怕自己一離開,這頭道門戶就會跟著失守,於是慢慢地睜開眼睛,斷斷續續地
說:
「我就躺在這裡,不要抬我走。快去稟報高夫人,把醫生接到這裡。」閉起眼睛停
了片刻,他聽見遠遠而來的戰鼓聲和號角聲,知道官軍又要進攻,重新睜開眼睛,看看
環立身邊的大小頭目,說道:「趕快派五十名射手埋伏在右邊山坡上。你們都離開我,
準備迎敵!」說畢,一陣劇痛,使他又昏迷過去。
高夫人率領援兵來到時,官軍的第一次進攻已被打退。醫生先她一刻騎馬趕到,看
見劉芳亮失血過多,生命垂危,趕快煎了半碗獨參湯加蘇木、紅花,給他灌了下去,以
挽回他的生命,同時將他的創傷重新洗淨,敷以止血的如意金刀散,然後將傷處用白布
重新緊緊包扎。但是劉芳亮受傷太重,灌下獨參湯以後雖有轉機,仍然昏昏迷迷,情況
十分不妙。高夫人站在他的身邊看了看,叫了兩聲:「明遠!明遠!」劉芳亮沒有做聲,
好像在夢中似的喃喃說:「守住這道門戶,莫退,莫退。……」只見他的嘴唇還在動,
似乎在繼續丁寧什麼話,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楚。高夫人把醫生叫到附近一棵楓樹下邊,
小聲問道:
「你看,明遠還有救麼?」
年輕的醫生回答說:「不瞞夫人說,要是我師傅不及時趕來,憑我這個本領,看來
是兇多吉少。」
高夫人心頭一涼,鼻子一酸,半天說不出話來。年輕的醫生又說:
「夫人,我說出一句實話,請你不要見怪。明遠將軍的肋巴被打傷一大片,露著肋
骨,半條大腿的肉都給打爛了,打飛了。傷太重,流血太多,如今除非神仙才能救活他
的命。縱然我師傅及時趕來,未必能起死回生。何況,何況智亭山給官軍占去,我師傅
如何能及時趕來?我看,不如把明遠將軍趕快抬回白羊店,一面設法醫治,一面替他准
備後事。」
「你看他能夠支持到什麼時候?」
「要是照料得好,不再流血,傷口不化膿,頂多可以支持三天。要是不然的話,連
三天也支持不到。」
「好,我馬上派人送他回白羊店。丁先兒,三天以內他死了我惟你是問,三天以後
他死了與你無干。」
想著劉芳亮十幾歲就跟隨闖王起義,高夫人禁不住簌簌地滾落熱淚。她正要命人將
芳亮送走,忽然官軍又開始吶喊進攻。她立刻擦去眼淚,走上寨牆,隔著牆垛向外張望,
見敵人正在蜂擁吶喊而來,不過只有五六百人,分明仍然是想要試探虛實。她命令將士
們不要擂鼓,不要吶喊,等待敵人來近。當敵人爬上半坡,離寨牆二十步左右時,高夫
人一聲令下,登時弓、弩亂射,滾木、礌石齊下,戰鼓聲和吶喊聲震天動地。官軍死傷
甚眾,倉皇後退。高夫人又一聲令下,大約二百名精壯的漢子開門沖出,把官軍追殺了
一裡多路,鳴鑼收兵。劉芳亮被戰鼓聲和喊殺聲驚醒,睜開眼睛問道:
「殺退了麼?殺退了麼?」
高夫人已經回到他的跟前,回答說:「把官軍殺得大敗,暫時不敢再來進犯了。明
遠,咱們安心回白羊店吧,這裡沒有事了。」
劉芳亮到這時才真正清醒,定睛向高夫人看看,傷口又疼痛得使他忍受不住。他沒
有呻吟,只是皺著眉頭,鬢角上滾下汗珠。沉默片刻,他輕輕地歎口氣說:
「嫂子,我掛彩太早啦,便宜了鄭崇儉。」
高夫人立刻命人們將芳亮送走,隨即挑五百精兵留下,其余的大隊人馬全回白羊店。
她對留下的小將李彌昌說:
「據我看,白天官軍不一定進犯,說不定夜間會來。這右邊的山坡要多加小心。倘
若今晚官軍不來,明早必然大股來犯,說不定鄭崇儉會親自督戰。你能守就守,不能守
就趕快退到第二個關口。那裡地勢險要,另有人馬接應,千萬不能再退。」
「請夫人放心,就是這頭道關口我也不想扔給官軍。」
「好,你斟酌辦。倘能以少勝眾,在這裡能堅守兩天,就算你立了大功。」
高夫人回到白羊店,沒有多停,率領五百騎兵奔往智亭山南邊的蓮花峰下,到了馬
世耀扼守的險要地方。從智亭山通往白羊店的大小路都被馬世耀用樹木塞斷,派人把守。
官軍正忙於打通往龍駒寨的路,又因郝搖旗出沒無定,使他們暫時不能全力向世耀進攻。
她向馬世耀問明了郝搖旗和官軍情況,就派出幾股義軍向官軍和鄉勇襲擊,但並不與敵
人硬拼。經過幾次騎兵和步兵的襲擊,她看出了敵人的破綻是官兵與鄉勇各不相顧,不
同團練的鄉勇遇緊急時也互相觀望,常不能同心協力,所以官兵和鄉勇雖有數千之眾,
並不可怕。她決計先使官軍不敢向北去進犯清風埡,逼近老營,然後想辦法把敵人殺敗,
奪回智亭山。她明白,奪回智亭山,事不宜遲。但是官軍人多,倘得闖王派人前來,南
北夾攻,方有十分把握。她不知道石門谷的桿子嘩變之後闖王如何應付,也不知道他現
在在什麼地方。從目前情況看,她斷定闖王未必能分兵前來。想來想去,如今只有從她
這邊趕快向敵進攻,奪回智亭山,方可挽救當前的危急局面,也才能及時請尚炯來救活
劉芳亮。然而環顧左右,她手下的人馬不多,而大將沒有一個,小將中也只有馬世耀一
個較為得力,這使她不禁暗暗心酸。
已經黃昏了。她知道從清風埡有一支義軍出來,在北邊什麼地方同智亭山的官軍交
仗,得了小勝,這使她心中一喜。這是誰帶兵前來?儘管她明白來的人馬絕不會多,但
這股人馬卻給她奪回智亭山很大幫助。在淡淡的暮靄中她立馬營門外不遠的小山頭上,
對敵陣瞭望很久,特別是想從那些散佈在許多地方的野灶炊煙判斷出敵人的宿營情況。
正在觀望,劉芳亮的親兵頭目來到面前,翻身下馬,神色淒楚,向她說道:
「大夫派我來啟稟夫人:劉將爺的情形不好,怕支持不了三天。有一種藥老營還有
一點,請夫人想辦法派人取來。」
高夫人轉望馬世耀:「如今有辦法派人去老營取藥麼?」
「不行,夫人。上午敵人初到,情況混亂,所以王老道由一名向導帶路,繞道過去,
聽說路上也遇到少數敵人,幾乎沖不過去。如今敵人把大小路徑都截斷,沖不過去了。」
高夫人想了一下,用十分堅定的口氣對來人說道:「你回去告訴大夫:請他悉心救
治,倘若不能保你們將爺支持三天,至少得保他支持到後天早晨!他是外科醫生,倘若
這一點辦不到,小心我剁掉他的雙手!」
劉芳亮的親兵頭目含著眼淚,上馬走了。高夫人繼續瞭望敵營,不時用鞭子指點著
詢問馬世耀。等到暮靄沉沉,看不清路徑時,她才策馬回營,對馬世耀說:
「趕快傳令吃飯,吃罷飯,將校們和義勇首領齊來聽令!」
高夫人並沒有把目前商洛山中的危險局勢向大家隱瞞。她知道大家對石門谷桿子的
嘩變和宋家寨的勾通官軍都已經有所風聞,心中驚慌,竊竊私議,所以索性對大家談個
明白,然後說出來占領智亭山的官軍和鄉勇的一些弱點,殺敗敵人不難。她說,只要殺
敗敵人,奪回智亭山,白羊店和清風埡的義軍就可以抽出人馬去保護老營,闖王也不難
騰出手去平定桿子嘩變。她又說,倘若智亭山在明天奪不回來,一旦敵人站穩腳步,又
從龍駒寨調到援軍,再想奪回來就較困難。智亭山奪不回來,白羊店同老營首尾不能相
救,商洛山就會全部失陷,義軍會被分割包圍在幾下裡,被殺得七零八落,而老百姓也
跟著遭受浩劫,處處家破人亡。她的一番話說得大家都覺得只有在智亭山下同敵人決一
死戰,殺敗敵人,才能夠使局勢轉危為安,才能避免商洛山遭到血洗。
這天晚上,高夫人叫人寫了幾封簡單的書信,射入鄉勇駐紮的幾個營盤。信中說明
義軍的宗旨是剿兵安民,只剿官軍,不願與鄉勇為敵,勸鄉勇安心睡覺,明日回家,兩
不相犯;倘若鄉勇敢助官軍為虐,向義軍尋釁,休怪義軍不再留情。到了二更以後,她
派出去幾小股人馬輪番向官軍襲擾,同李過和郝搖旗的活動不謀而合,鬧得官軍徹夜戒
備,不斷迎戰,不斷搜山,不得休息。有兩次,高夫人派出的小股部隊從鄉勇的營盤附
近通過,鄉勇一則害怕中伏,二則知道義軍並非來進攻鄉勇,佯裝毫無覺察。一直到天
色微明,高夫人才命令擔任夜襲的義軍回營休息。
夜間,官軍打通了由智亭山通往龍駒寨的大道,所以從天亮起就有軍糧源源不斷地
從龍駒寨向西運送,並有幾百名從河南調來的客軍ヾ增援。高夫人明白,通往龍駒寨大
道上最後一座關口的失陷,給官軍增加了許多便利,使義軍奪回智亭山增加了困難,但
是她的決心不變。這時在她手下的有兩次從白羊店抽調來的精銳義軍共七百人,另外就
是馬世耀和牛萬才率領的義勇百姓,經過昨天一場廝殺,如今剩下的不足八百人。孫老
麼已經陣亡,牛萬才負了輕傷。剛才得到稟報,鄭崇儉已經在拂曉時親自督率大隊人馬
向白羊店的第一門戶猛攻,戰況十分激烈。是否可以為爭奪智亭山過多地調動白羊店守
軍的兵力呢?一步棋走錯就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失算。她在一棵大松樹下躊躇難決,把細
草和落地的干松針踏得沙沙響。在焦灼中她仰視藍天,萬裡無雲,惟見一只老鷹在高空
盤旋。 「張材,什麼時候了?」她向親兵頭目問。
「如今天明得早,大約剛交辰時不久。」
「世耀,今天我身邊只有你是得力戰將。這裡的全部人馬和義勇百姓交你指揮。立
刻讓大家飽餐一頓,悄悄站隊,準備廝殺。我現在親去白羊店看一看,馬上返回。等我
回來,立即出戰。倘若在我回來前官軍進攻,你只可堅守營柵,派出小隊人馬與敵人周
旋。」說畢,她走近玉花驄,騰身躍上。看見親兵們紛紛上馬,她又說:「張材,你只
帶四名親兵隨我一道。慧梅,你同男女親兵留下,對將士們只說我出去察看戰場,馬上
就回。」
馬世耀說:「夫人,你一夜未眠,還沒有吃一點東西。」
「別管我,等殺敗了敵人吃飯不遲!」
從扎營地方到白羊店有十幾里路,雖系山路,但幾個月來經過義軍整治,可以並騎
奔馳。高夫人只恨不能一步趕到,連連加鞭。玉花驄彷彿深知主人的焦急心情,四蹄騰
空飛馳。這時紅日漸高,從山腰中蒸騰起團團白雲,有的冉冉上升,有的被晨風吹送著
緩緩流動。五花驄和後邊緊緊相隨的五匹駿馬有時沖入白雲,完全消失蹤影,但聞空山
中蹄聲很急,有時馬還在雲霧中,但馬頭和馬上的人影已經不很分明地出現,突然鞭梢
一揮,只見一點紅纓在陽光下一閃而落。到了白羊店,高夫人問明了戰況,知道官軍第
一次進攻已被殺退,在第一道關口前遺棄了許多屍首。此刻雙方都在吃早飯,大概不久
就重新廝殺。她根據今晨的戰況,把最壞的變化都想了想,然後把辛思忠叫到面前,命
令他代替劉芳亮指揮白羊店的全部人馬,對他說道:
「賢弟,我把這副重擔暫且交給你,不許有一點差池!看來李彌昌還能夠堅守一陣。
萬一不行,就退守第二道關口,你自己前去增援,好讓他的人馬休息。現在快挑選五百
精兵給我。傳知全體將士,不用擔心,我現在去奪回智亭山,下午就率領人馬趕回。」
辛思忠立刻點齊五百精銳騎兵,交給高夫人。當送高夫人上馬時,他悄悄說道:
「夫人,如今白羊店也很空虛,你下午務必回來!」
高夫人揮鞭使五百騎兵出發,然後對他說:「我下午一定趕回!」
回到蓮花峰下的扎營地方,已交巳時。高夫人讓新來的人馬稍作休息,將一部分騎
兵改作步兵,立刻下令打開柵門,步騎同時殺出,而以長槍步兵為主,騎兵分在兩翼,
留下一部分騎兵暫時不動。這裡有大片淺山丘陵,騎兵也能夠發揮威力。他們撇開鄉勇
營盤,向官軍的營盤吶喊前進。官軍也早有準備,由主將親自督戰,列陣相迎,在一座
小山腳下展開激戰。官軍依仗人多,又有火器,開始時向義軍反撲,非常兇猛。後來因
李過和郝搖旗也向官軍進攻,使官軍不得不分兵應付,對高夫人這方面改取守勢,卻督
促鄉勇抄襲義軍營柵。不防義軍預伏的一支騎兵沖出,鄉勇烏合之眾被殺得大敗逃回。
這支騎兵將鄉勇趕殺一陣,就加入對官軍的猛攻。
高夫人騎在馬上督戰,在殺聲震天和矢石如雨中和將士們一同前進。由商洛山中窮
苦百姓組成的義勇隊,一為保家,二為平日恨透官府、官軍、土豪大戶和土豪大戶手下
的鄉勇,一天來殺得十分賣力。現在見高夫人親自督戰,越發奮勇向前,勇猛異常。他
們中間有不少是好的獵手,慣會使叉射箭,近則叉挑,遠則箭穿,又慣於走山路,在戰
場上大逞威風。官軍主將原來只把李自成的義軍看作勁敵,這時才明白了這些老百姓難
以對付。義軍借著義勇百姓的堅強支援,騎兵首先從左右衝破敵陣,經過短促混戰,把
敵人趕過一個山坡,逃進營盤,憑著寨柵對抗。別處官軍見主將的營盤被攻,從兩翼前
來增援。進攻的義軍步兵和百姓使用槍、叉、鋤、刀、白木大棍,騎兵使用刀、劍,沒
有火器,都不適宜攻寨。官軍在寨柵內有不少火器,連放銃炮,火光閃閃,硝煙滾滾。
攻寨的步兵和百姓前排紛紛倒下,被迫後退。官軍趁機殺出,同時兩路增援的官軍趕到,
雙方重新展開混戰。高夫人看見百姓們雖然十分勇敢,但是沒有經驗,生怕影響全局,
所以她不顧危險,衝到前邊督戰。一個敵將率領二十幾個人突然衝到她的面前,舉刀就
砍。慧梅眼疾手快,未等刀落下來,一劍將敵將刺倒。幾乎同時,三支長槍從不同方面
向她刺來。她用劍格開了迎面刺來的長槍,同時,在馬上將身子一閃,從右邊來的一支
槍刺了個空,從左邊來的一支槍刺傷了她的左臂。她轉身一劍將左邊這個拿長槍的官兵
殺死。慧珠差不多在同一瞬間,也殺死了一個撲近高夫人身邊的敵兵。其余的官軍被別
的男女親兵殺得不死即傷,只有少數逃散。馬世耀知道敵人已經認出高夫人,策馬奔來,
對她說:
「這裡太危險,你趕快後退!」
高夫人回答說:「今天只有前進,沒有後退,後退一步就完。世耀,這兒地勢較平,
你趕快率領騎兵向敵人猛衝!」
「是,夫人。你小心。我去了。」
高夫人又對慧梅說:「慧梅,你掛彩了,下去!」
慧梅策馬奔出戰場。片刻之後,她已經撕破衣服將左臂纏好,重新揮劍躍馬而來,
保護高夫人前進。敵人看見高夫人親自督戰,派幾名射手躲在附近的幾棵大樹後向高夫
人射箭。因為高夫人的戰馬不住走動,那些射手總是得不到適當機會;倘若不能一箭射
中,他們也不肯輕易暴露形跡。後來,高夫人隨著人馬前進,離那幾棵大樹只有六七十
步。幾個敵人同時舉弓瞄準,突然向她射箭。慧梅聽見弓弦響,一支箭已到高夫人面前,
她用劍一格,那箭鏗然落在馬旁。就在這剎那間,她發現幾個敵人的射手正向桂英發箭,
大叫一聲:「夫人躲箭!」同時她將自己的戰馬一橫,用自己的身子遮蔽桂英。高夫人
同左右親兵聽見她的叫聲都將身子向馬上一伏,躲過了一陣飛箭。慧梅的右邊大腿中箭,
翻身落馬,身子衝著高夫人的玉花驄,使玉花驄猛然向後一跳。又一支箭恰在這時從高
夫人的臉前飛過。馬世耀率領一隊騎兵站在附近,也發現了這些射手。他大喝一聲,躍
馬衝到,連砍死三個人,還有兩個人拋下弓箭向荒草中沒命逃去。
高夫人吩咐左右趕快把慧梅抬回營盤,敷藥包扎,原以為是一般箭傷,沒有特別重
視;況當時戰事正在激烈進行,勝敗決於頃刻,她也不可能對慧梅的箭傷格外注意。她
一面吩咐人救走慧梅,一面策馬奔到馬世耀立馬督戰的地方,匆匆問道:
「騎兵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
「現在可以沖進敵陣麼?」
「我本來想直向敵人的主將沖去,將他殺死,將他的大旗奪回來,敵人定會潰敗。
可是,你看,不知為什麼敵人的主將已經退回寨內,這裡只是一部分官軍在拚死抵抗,
大部分官軍都在寨中站隊,收拾東西,十分匆忙,似有撤退模樣。他們還沒有真正戰敗,
為什麼要急急撤退?」
馬世耀所站的地方是在一個山坡上,地勢較高,所以剛才高夫人望不到的情形站在
這裡都可以清楚望見。她向各處一望,見各營盤的敵人果然在準備撤退,而鄉勇的隊伍
已經倉皇地撤出柵寨。高夫人正在疑惑不解,忽聽一陣喇叭聲從官軍的大營傳出,於是
大營的人馬整隊而出,各營隨著出動,另有一隊官軍用弓、弩、火器掩護著同義軍對峙
廝殺的隊伍脫離戰場,跟著撤退。馬世耀向高夫人問道:
「狗日的確是逃了,趕快追吧?」
高夫人回答說:「別急。官軍的隊伍馬上就亂,等他們的隊伍一亂,咱們再追殺過
去。」
果然,各股官軍一離營盤,都怕義軍追趕,互相爭奪道路,鄉勇也同官軍爭路,秩
序大亂。高夫人回顧馬世耀,輕聲說道:「追吧。」馬世耀把寶劍一舉,大聲說:
「傳令!馬步軍一齊追殺,不要讓一個敵人逃脫!」
突然鼓聲大作,喊殺聲起,義軍步騎兵爭先恐後地向敵人追殺過去。通往龍駒寨的
正路只有一條,寬處只能並騎,窄處只可單行;官軍來襲占智亭山時所走的路本來不是
什麼路,要攀越懸崖絕壁,所以連一匹騾子也不能過來(官軍中現在有少數騾馬,一部
分是奪取義軍的,一部分是今天清早從龍駒寨送來的。)現在他們還是從這兩條路上逃
走,見義軍追殺,更加爭奪道路,有的互相推墜路旁山谷,有的甚至互相砍殺,更不用
說互相擁擠和踐踏了。軍器、騾馬、兵仗、盔甲,遺棄滿地,彩號全部拋掉,這樣他們
還怕逃不脫性命,有很多人離開了路,攀援籐葛往山上逃去,或是滾下山谷,企圖從谷
中逃命。成群的官軍和鄉勇一見義軍追到,也不管來的義軍是多麼少,一齊跪下磕頭求
饒,任憑義軍斬殺也不敢拿起武器抵抗。往往一兩個義軍押著一大群俘虜送回營盤,竟
沒有人敢中途逃跑。
高夫人正勒馬高坡,看著義軍追殺敵人,忽見遠遠的有一小隊義軍,只有幾十個人,
騎著馬,突入敵人中間,一路砍殺,從混亂的敵人中間沖開一條血路,直向龍駒寨方面
而去。高夫人認出來那為首的大漢是郝搖旗,趕快派人去追他回來,卻沒追上。「難道
搖旗要逃往河南麼?」她心中正在疑問,一個人騎著淌汗的戰馬奔到面前,說道:
「稟夫人,李彌昌將爺掛了重彩,我軍撤退到第二道關口。辛思忠將爺在第二道關
口督戰,也受重傷。如今官軍正對第二道關口猛攻,我軍死亡慘重,堅守待援,請夫人
快發救兵!」
高夫人的心中一驚,立即鎮靜地回答說:「知道了。你立刻回去,說我軍在智亭山
大獲全勝,救兵馬上趕到。」
來人答一聲「是」!撥馬加鞭而去。高夫人望著天空,才知道太陽已經偏西了。她
望見馬世耀正在追殺潰散的敵人,趕快派親兵把他叫來,命他立刻集合八百騎兵同她回
救白羊店,其余的義軍和百姓義勇一部分繼續追殺敵人,一部分清掃戰場,收拾敵人遺
棄的糧食、軍器、騾馬、帳篷、各種物資,並搜殺逃散在這附近山中的敵人,免留後患。
她剛吩咐畢,又一個弟兄騎馬奔來,向她稟報說慧梅傷勢很重,恐怕性命難保。她的臉
色一寒,問道:
「大腿上中了一箭,怎麼會馬上就死?」
「回夫人,她中的是一支毒箭,毒性極烈。我們這裡無藥可治,看情形活不到今天
夜間。」
她不禁脫口而出:「嘿嘿,我的天吶!」她隨即轉向馬世耀,說:「什麼人追敵,
什麼人搜山,什麼人收撿軍需,你快去安排,然後率領八百名騎兵出發,越快越好。我
要耽擱一下,隨後趕去。」
她本來想囑咐馬世耀到了白羊店問問丁先兒,倘有解毒辦法,請他自己飛馬前來,
或派人把藥送來。但是她又怕戰事緊急之際,馬世耀會一時忽忘,就把這件事交代較大
的女兵慧瓊,命她立刻到白羊店去。
因慧梅性命垂危,高夫人心如刀攪,吩咐一畢,策馬向義軍營盤奔去。離開柵寨還
有半里遠,忽聽北邊一陣歡呼夾雜著忽哨之聲。她勒馬回頭,卻被淺山、林莽隔斷,望
不見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將士們如此快活。一個親兵馳上高處一望,對她大聲稟報說:
「稟夫人,有一支人馬從北邊山口殺出,同咱們會師了。」
高夫人這時還不曉得闖王已去石門谷,心中說道:「難道是他親自來了麼?」於是
她對張材說:「你快去看看,告訴來的將領,我在這裡等他。」
她到了柵寨外邊下馬,負責照料慧梅的女兵慧珠正在柵門外邊迎她,哽咽說:
「夫人,請你快去,我慧梅姐剛才醒來,知道她自己活不成了,說是想見你一面,
不住地問你來了沒有。」
「她在哪裡?」
「在那棵大松樹下邊躺著。」
高夫人一邊向松樹走去,一邊忍著淚說:「慧梅,我來了。」
這兒,既沒有帳篷,也沒有床。人們在松樹下舖了厚厚的荒草和落的松針,把慧梅
放在上邊。高夫人叫男人們站到別處,讓女親兵把慧梅圍起來,然後親手輕輕地解開慧
梅的褲帶,看見右邊整條大腿,向上將至小腹,已經變得烏紫,並且發腫。凡是毒氣尚
未侵入的地方依然皮膚嫩白,而毒氣與好的皮肉接近的地方則呈現淡紫或淡紅色。高夫
人知道這毒氣還在迅速擴大,不禁心頭髮涼。她按著烏紫地方,問慧梅有什麼感覺。慧
梅說只是麻木,內裡有點像火燒一般。她身上帶有最好的金創藥,儘管這種藥不能治毒
箭,但是希望它能夠萬一收到一點意外奇跡延長慧梅的生命。她親自照料她用溫開水服
下一包,又親自替她把全部烏紫的地方塗抹一遍。然後,她一面替她結好褲帶,一面對
她說:
「你不要害怕。如今往老營這條路已經暢通,我馬上派人去請老神仙。等他一到,
這毒就容易解了。」
慧梅是隨著高夫人在戰爭生活中成長的姑娘,打起仗來十分勇敢,對死亡已經看慣,
並不害怕。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一個骨肉之親,沒有別的值得留戀,只有高夫人是她
的恩人和親人。她知道尚神仙未必能及時趕來,這種烈性毒藥正在向她的內髒侵入,不
久她就要死去。此刻她心中最覺得難過的是,從此以後,她再不能夠跟在高夫人的身邊,
遇到緊急時自己躍馬揮劍,捨身保護她了;另外,慧英姐不在此地,永遠不能同這位情
同骨肉的女伴再見一面了。望著高夫人,她一句話說不出來,淚珠在眼中滾動。高夫人
替她把身上的衣服蓋好,轉過身來呼喚一個男親兵,吩咐說:
「你立刻騎一匹快馬去看看老神仙是否隨著前來會師的將爺來到,倘若他沒來,你
就盡快奔往老營,把慧梅和劉明遠的受傷情形對老神仙說明,務請他在今夜三更以前趕
到,千萬不可遲誤!」
望著這個親兵換乘一匹備用的駿馬,揚鞭飛馳而去,高夫人離開慧梅,望著柵門走
去,急於想知道前來會師的將領是闖王不是。按照平日經驗想,老神仙也許今日又隨著
自成親臨戰場。要是他這時趕到,該有多好!
忽然,張材騎馬從半里外的小山包下轉出,背後跟隨著一副兜子,兜子後只跟著幾
名親兵。高夫人看出來是侄兒李過,心中一則以喜,一則悵惘,不由得喃喃自語:「尚
神仙並沒有來!」李過來到近處,相離還有五六丈遠,笑著說:
「二嬸,你這兩天辛苦啦。」
高夫人一面向前迎去,一面說:「補之,你大病未愈,你二爹怎麼叫你帶兵上陣?」
「不是誰叫我上陣,是我自己要來。」李過下了兜子,拄著寶劍站起來接著說:
「老營中只剩下總哨劉爺一個人,我不來怎麼行?」
「你二爹到哪裡去了?」
「石門谷桿子嘩變,正在圍攻李友,扣留吳汝義,殺死吳汝義身邊親兵。我二爹看
沒有別的辦法,前日夜間親自往石門谷了。」
高夫人猛一驚,趕快問:「叛亂可平息了麼?」
「還沒有得到確實消息,只知小鼐子昨夜奉我二爹之命從石門谷率領數百騎兵趕回,
天明以後從清風埡往東去,奔襲商洛鎮和龍駒寨,擾亂官軍之後。想來石門谷的亂子大
概不要緊了。」
高夫人恍然說:「啊,怪道這裡的官軍尚未戰敗就倉皇潰退!」她微微一笑,立刻
又問:「老神仙現在何處?」
「他跟著闖王去石門谷了。」
「怎麼,他也去石門谷了?」
李過見高夫人的臉色沉重,忙問:「二嬸,聽說明遠受了重傷,很危險麼?」
高夫人沒有馬上回答,轉向她的親兵頭目說:「張材,我剛才已經派人去請老神仙,
你現在跟著去,不必進老營山寨,抄近路奔往石門谷,見了老神仙,請他立刻趕來。唉,
快去吧,不管來得及來不及,咱們只好盡人事以聽天命!」她對張材一揮手,回頭來對
侄兒說:「據大夫說,明遠只能支持到明天,再遲一步,縱然老神仙趕到,怕也救不活
了。這裡,慧梅為救護我先中一槍,後中毒箭。這是少見的烈性毒箭,看樣兒這姑娘熬
不過今天夜間。怎麼好呢?唉,我的心難過死了。這裡離石門谷有一百四五十裡山路,
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請二嬸不要太難過了……」
「補之,你的身子能支撐得了?」
「我能支撐,只是兩腿無力,不能騎馬。有什麼事,請二嬸趕快吩咐。」
「這樣吧,補之,你趕快坐兜子往白羊店去。那裡沒有大將,辛思忠和李彌昌都掛
了彩,官軍攻得很猛,第一道關已經失去,第二道關的情況也很緊急。本來我要親自回
白羊店坐鎮,如今既然你來了,就請你辛苦一趟吧。我很疲倦,心中又亂,這裡敵人才
退,往龍駒寨的幾道關口沒有派人把守,樣樣事毫無頭緒,我今天就留在這裡主持。你
帶來多少人?」
「我帶了三百人來,只傷亡了二十幾人。」
「快點帶著他們去白羊店。剛才我已命馬世耀率領八百人去了。這裡離龍駒寨不很
遠,我馬上再派人去調張鼐回來,也交你指揮,大約他在黃昏後也可以趕到白羊店。」
「好,我此刻就去。」李過上了兜子,忽然問道:「怎麼不見搖旗?」
「他……當敵人潰逃時候,我看見他率領幾十個人在亂軍中闖開一條血路往東奔去,
不知何意。我派人追趕,沒有追上。」
「這就越發該死!他準是害怕闖王治罪,趁著混亂之際,逃往河南去了。」
高夫人歎氣說:「但願他還不致混賬到這種地步。」
打發李過走後,高桂英又派人往龍駒寨附近去尋找張鼐,然後走進柵寨。她從昨夜
到現在尚未吃東西,這時感到很餓。但是當親兵們拿來雜面窩窩和一碗開水,她剛吃了
幾口,聽女兵們說慧梅身上的毒氣往上去已到了肚臍下邊,往下去已到小腿,她登時不
再吃了。慧梅已經昏迷不醒。她走到慧梅身邊,揭起慧梅的衣服向肚臍下邊望望。她身
邊原來有十來個像慧梅這樣的好姑娘,經過去年一年的苦戰,只剩下慧梅和慧英二人,
其余的姑娘全是幾月前在崤函山中參加的,遇到緊急之際很難得濟,而如今慧梅又要死
了。她心中痛楚,含著眼淚,從慧梅的身邊離開,茫無目的地在柵中走著。後來她猛然
想起來還有許多要緊的事等她處理,便跳上玉花驄,奔出柵寨。
高夫人對防守智亭山和通往龍駒寨的道路做了必要的佈置,又查看了奪得的糧食、
牲口和各種軍需。因為清掃戰場和搜山的工作仍在進行,暫時還沒有人力分別往清風埡
和白羊店運送。她吩咐都送進智亭山的山寨中,派一支部隊看守。俘虜很多,有一部分
已經被農民軍殺死。她吩咐將余下的一部分也拘在山寨裡邊,等明天再作處理,不許繼
續亂殺。義軍和百姓義勇陣亡了一部分,掛彩的也不少。高夫人也親自去看看他們,囑
弟兄們對彩號好生照料,還親自替幾個人洗了傷,敷了藥。儘管她十分忙碌,但是她仍
然時時地想著慧梅。看看太陽落山了,暮色在背陰處濃了起來,到處是蒼茫煙流,只有
東邊的高山頭上還留著一片夕陽,西邊的山頭上卻望不見太陽落在何處,只是有幾縷晚
霞很明,抹著晴空。高夫人實在疲憊,又掛念慧梅,勒馬向營盤緩緩走去。離營盤沒多
遠,聽見背後有馬蹄聲飛奔而來,回頭一看,便立馬道上等候。來的是一員小將,因今
天義軍打了個大勝仗,十分高興,離幾丈遠就孩子氣地叫道:「夫人,我回來了。人馬
扎在那邊山腳下,共割了二百首級。」
高夫人淡淡一笑,說:「小鼐子,你補之大哥已經去了白羊店,那裡情況很緊急,
我們的戰將只世耀還管用,你不要停,快率領你的人馬去吧。割的首級,扔到山溝裡。
快去吧。」
「是,遵命!」
張鼐剛撥轉馬頭,高夫人又叫道:「小鼐子,慢走。」
張鼐見她的臉色不好,欲言又止,感到奇怪,忙問道:「夫人,什麼事?」
「慧梅中了毒箭,已經昏迷不醒,看樣兒活不到今夜三更。你們都是在我的身邊長
大的,情如兄妹,在戰場上生死不離。你去看她一眼,也算是替她送行。不要叫醒她,
免得她看見你心中難過。還有……」高夫人再也說不下去,對張鼐一揮手,跟著用袖子
擦著眼淚。
張鼐乍聽說慧梅中毒箭快要死去,只覺脊背一涼,鼻子猛一酸,喉嚨壅塞得不能透
氣。他隨即跳下馬,將絲韁繩扔給背後的一個親兵,匆匆地跑進柵寨。慧梅的戰馬同許
多馬都拴在路旁。別的馬都在吃草,只有慧梅的戰馬一動不動地立著。它望見張鼐走近,
向他迎來,蕭蕭地叫了幾聲。平日這匹馬的叫聲十分雄壯,此刻它的叫聲卻好像十分悲
哀。張鼐望望它,隨便在它的脖子上摸了一下,擦著它的身子走了過去。
由於男女有別,張鼐沒有看慧梅大腿上的箭傷。慧珠告訴他,毒氣已經離肚臍不遠
了。雖然他多希望同慧梅說句話,但是遵照高夫人的囑咐,他不敢叫她,只是俯下身子
端詳慧梅的緊閉的眼睛。慧梅恰在這時醒來,慢慢睜開雙眼,向他看了一陣,輕輕說:
「寶劍!」慧珠趕快取下來掛在她頭邊松樹上的青龍劍,跪下去,放在她的右手能摸到
的地方。她動作遲鈍地抓住寶劍,恨恨地歎息一聲,遞給張鼐,聲音微弱地說:「你留
下…殺敵!」張鼐明白了什麼意思,接住寶劍放在她的頭邊,忍著眼淚說:
「慧梅,這口寶劍我不要。你的傷會治好的。這是夫人心愛的一口寶劍,她特意賞
給你的。你還要用它打仗的。」
慧梅的脖頸僵硬,勉強搖搖頭。她這時不僅渾身疼痛,四肢麻木癱軟,而且頭暈眼
花,視力模糊,連張鼐的臉孔也看不分明。她沒有叫苦,從嘴角露出來一絲微笑,閉上
眼睛,昏迷過去。張鼐以為她就要斷氣,硬咽叫道:
「慧梅!慧梅!」
慧梅又醒了。睜開眼睛,只看見身邊有人,卻比剛才更加模糊。張鼐又叫她。她想
回答,但舌頭僵硬。她的心中還有點兒明白,想道:「我中毒這樣厲害?就這樣死去
麼?」忽然她想起來戰場,想著高夫人還在戰場上,不知敵人已經戰敗逃走,也忘記高
夫人曾經來看過她的傷,心中一急,說出了一句話:「你快去殺敵,保護……夫人!」
她說完這句話又昏迷過去。張鼐望了望她,轉過身,哽咽著走了。當他走過慧梅的
戰馬時,那馬依戀地向他追了幾步,幾乎把靷子掙斷。
高夫人下了馬,仍站在柵門外邊。她告訴張鼐說,下午已經派兩個人飛馬去請老神
仙,說不定會來得及,囑張鼐安心打仗。張鼐跳上戰馬,離開高夫人。他不再像孩子一
般流淚了,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我要到白羊店殺敗官軍,殺死幾百王八蛋替慧梅報
仇!」高夫人望著他去遠了,抬頭望望天空,遠處有一顆星星在蔚藍的天空眨眼。她覺
得熊耳山和老營似乎都在這一顆星星下邊。她擔心尚炯縱然在老營,趕到此地救慧梅也
未必來得及了,不由得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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