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營大門外的一陣白刃混戰完全出官軍將領們意料之外。按照左良玉和劉國能事前
估計,官軍一旦大隊擁進瑪瑙山寨,義軍驚恐失措,縱有抵抗,也必定是零零星星,一
觸即潰,四散逃命。沒有料到,正要殺進張獻忠老營時候,突然從左邊附近院落中沖出
的一小股人竟是那樣勇猛頑強,寧死不退。劉國能親自指揮眾人圍攻這一小股人,不期
看見張定國正在狂呼奮戰,左衝右突。他隔著一些人,向定國大聲招呼:
「寧宇侄,不認識你劉叔麼?趕快投降,愚叔保你不死!」
張定國連劈死撲到身邊的兩個敵人,才有機會看是誰向他呼喚。一看見是劉國能,
對於山寨如何被劫的事,心中恍然清楚。他衝到劉國能面前,罵了一句:「叛賊休逃!」
猛向國能刺去。劉國能用刀格開他的寶劍,轉身便走,卻由他的將士們將定國等幾個人
圍住廝殺。
當張能奇率領一起人奔出老營大門時,定國身邊的弟兄們已經傷亡殆盡,他自己也
帶了兩處輕傷,退到老營大門的台階下,但是他仍舊鼓勵左右奮力殺賊,不使敵人順利
地殺進老營。一看見能奇出來,他格外勇氣百倍,隨在這一起生力軍中向敵人猛烈沖殺,
同時對能奇大聲說:
「三哥,劉國能在這裡,莫饒他!」
轉眼之間,張獻忠也率領一起人殺奔出來,同兩個養子會合,竟將多於他們幾倍的
敵人趕出了打谷場,還救出了定國手下的幾十名弟兄,那是駐紮在另外兩座院落中的三
百名經過混戰僅存的勇士,大半都掛了輕重不同的彩。
天已經大亮了。擁進瑪瑙山寨的官軍已經占據了各個路口、各處寨牆和重要宅院。
徐以顯的宅子已經被官軍點著,火光與濃煙沖向天空。老營的後門已被攻破,雙方繼續
在院中混戰,一部分人從大門奔出,一部分人爬上房去向院中的敵人射箭和投擲磚瓦。
敵人從四面向獻忠圍了上來,大呼要「捉活的」。徐以顯已經帶傷,身邊只剩下五六個
人,殺開一條血路奔到獻忠身邊,大聲說:
「大帥快走!不可遲誤!」
獻忠說:「走,殺出去!」
張定國在前開路,獻忠和徐以顯在中間,能奇在後,一邊同敵人廝殺一邊向西撤退。
西寨上已有官軍占領,人數雖不很多,卻是左良玉的精銳部隊,奉命等在這裡。他們中
間沒有劉國能的士兵,所以不認識張獻忠。他們攔住了登城的路,為首的軍官大聲威脅
說:
「快投降!你們已經跑不脫了。倘若有獻賊混在你們裡邊,趕快交出投降!」
張獻忠將定國向旁一推,昂然上前,舉刀大叫:「八大王來了!」那軍官猛一驚駭,
同時舉刀一擋。只見兩道白光同時一閃,碰在一起,鏗然一聲。獻忠因見手中的大刀折
斷,虛砍一刀,一躍上寨,迅速飛起一腳向敵將襠中踢去。敵將向旁一閃,隨手一刀砍
來。獻忠剛用半截刀格開,敵將就被張定國一劍刺死。寨上的官兵在片刻間大部分被殺
死,剩下的驚慌逃散。張獻忠看看半截斷刀,見刃上帶著幾處缺口和血跡,說聲:「去
你媽的!」拋到寨下;彎腰拾起來敵將的寶刀,拿眼一看,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解下
敵將的刀鞘掛在自己腰間。這時差不多有七八百官軍從三個方面包圍上來,距離在一箭
之外,呼叫著活捉獻忠。獻忠向敵人掃了一眼,嘴角閃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三天以後,張獻忠輾轉到了名叫水右壩的小鎮上駐下來,身邊有一千六七百人,大
部分是從瑪瑙山潰散出來的,陸續集合到他的身邊,只有五百人是張可旺派來為他護駕
的。雖然瑪瑙山老營被劫,但西營的主力由獻忠的兩個養子張可旺和張文秀率領,駐軍
距瑪瑙山有二十裡以上,未受損失。獻忠的重要軍需、金銀珍寶也多在可旺和文秀營中。
他們當時因隔著大山,不知老營被劫;等天明以後很久,才得消息,已經來不及出兵援
救。第二天,左良玉、劉國能、賀人龍和李國奇的人馬在瑪瑙山附近集結的很多,使張
可旺和張文秀無力向官軍進攻,而官軍也無力消滅他們。雙方在緊張的局面中保持著停
戰狀態。
張獻忠在水右壩駐軍兩天,對於他在瑪瑙山的損失才大體清楚。偏稗將領有曹威等
十六人陣亡,另有偏將掃地王張一川和小校三百多人被俘或投降。騾馬損失一千多頭。
他的九個妻妾,隨老營守衛將士突圍逃出的只有二人,高氏和敖氏等五人被俘,其余一
個姓張的被殺於亂軍之中,還有一個是新野丁舉人的妹妹,抱著不滿兩周歲的、曾被王
又天稱為「貴不可言」的嬰兒,在逃上寨牆後因被追兵包圍而投崖自盡。張大經在突圍
時被官軍殺死。潘獨鰲突圍後不知下落。獻忠當時只帶著二百多將士翻過瑪瑙山寨,趁
著晨霧未散,潛行於崖谷密林之中,脫險出圍。官軍搜山三天,沒有搜到他,反以為他
已經死了。
為要安定軍心、鼓舞士氣,並決定今後去向,張獻忠在水右壩小鎮上召開軍事會議。
張可旺、張文秀、白文選、馬元利等重要將領都從駐地趕來參加。他不許將領們多談瑪
瑙山的失敗,特別是不願聽到有誰提到他的幾個妻妾的被俘和死亡。雖然他心中為這次
挫敗感到痛苦,但是他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
「他媽的,這點損失算得雞巴大事!別說是這點損失,就是全部打光了,老子也要
從頭再來!」他隨即換成了嘲笑的口吻接著說:「哼哼,我以為左良玉王八蛋有多大本
領,原來是用叛賊劉國能賺開寨門!老子在山下設的那道關,派三百人把守,也是上了
劉國能的當,沒有動一刀一槍給王八蛋龜兒子們吃掉啦。咱這一回虧吃得好,有意思。
咱老子一向慣使人扮作官軍賺城劫寨,這一回卻叫別人學咱的拳路搗咱的心窩。吃過這
回虧,下回就學乖啦。這次輸,下次贏,勝敗兵家之常嘛。」
正在商議時候,細作回營稟報:左良玉和劉國能的人馬進到瑪瑙山寨之後,除全部
殺死因負傷不能逃出的西營將土外,寨中原來留下的百姓,十二歲以上和五十歲以下的
婦女都被輪奸,有的因輪奸致死,有的姦淫後被擄人營中帶走,有的被殺,青壯年男子
都被殺光。山中本來人煙稀疏,未逃走的百姓幾乎被殺光了。左良玉上報「斬賊」三千
三百多級,請監軍道檢驗。有的首級下頦溜光,耳垂上帶有小孔,明是婦女首級,但無
人敢說破。張獻忠聽到這裡,罵道:
「哼,明朝將軍們都有一個傳家本領:拿老百姓的首級邀功!」
細作又接著稟報說:「聽說左良玉和劉國能兩家將士為搶奪瑪瑙山老營婦女和財物,
互相打架,殺傷了二十幾個人。劉國能及時趕到,把自己的將士喝退,將搶到的一顆金
印、八面令旗和八支令箭、兩個卜卦金錢和一根鏤金纏龍棒,還有大帥常用的那口『天
賜飛刀』都獻給左良玉,才算沒事。要不的,左良玉還要怪罪他哩!」
獻忠罵道:「操他娘,闖塌天投降以後的日子也不好過。奴才不是好當的!」他轉
望著徐以顯笑著說:「老徐,這個劉國能你不認識,他王八蛋替自家起個渾名叫闖塌天,
卻總想受朝廷招撫。我當面罵過他:『老劉,咱老張看你不會闖塌天,遲早會闖進人家
的褲襠裡!』瞧瞧,老子的話應驗了吧!」
徐以顯向細作問:「你探聽出潘先生的下落麼?究竟是被俘了還是死了?」
細作回答:「回稟軍師,潘先生的下落仍然不明。人們都猜他並沒有死但不知他逃
出後藏匿到什麼地方。」
命細作退出以後,張獻忠繼續同眾將商議軍事。這時明朝的湖廣軍張應元和汪之風
兩部正在向水右壩靠近,川軍老將張令的部隊在川、楚交界處把守隘口。獻忠的西營將
士陸續集結在水右壩一帶的約有兩萬人,力量仍然雄厚。獻忠想著倘若打張應元和汪之
鳳兩軍,左良玉必然會前來相救,不如專力殺敗張令,打開一條人川之路。他命令張可
旺和張文秀先走,白文選和馬元利護衛老營後行。徐以顯。.張能奇和張定國都在瑪瑙
山負傷未愈,隨著老營醫治。
十七日,明軍到水右壩時,獻忠已經退走,殿後部隊與明軍發生戰鬥,小有損失。
十九日,獻忠的前鋒部隊在川、楚交界處的岔溪和千江河一帶與川軍張令的部隊相遇,
小有接觸。時天色已晚,互相不知虛實,各自後退。張令一面發塘馬向督師輔臣和四川
巡撫報捷,一面退守靠近四川的重要市鎮柯家坪。
閏二月二十七日,西營大軍突然向柯家坪發起猛攻,彌山漫野,將張令全軍包圍。
另一個川軍將領方國安在張令的後邊,一看義軍勢盛,沒法抵禦,便扔下張令,從艱險
的小路逃脫。七十多歲的張令在當時是一位有名的焊將,手下的五千川軍也很能打仗,
沒路可逃,戰鬥得非常頑強。柯家坪缺少泉水,也缺乏溪流,恰巧下了一場大雨,解決
了被圍川軍的吃水問題,並使義軍的進攻增加了困難。獻忠將張令圍困了十二天,到了
三月初八,眼看就要攻破柯家坪,官軍數路援軍齊到,只好解圍而去。第二天,獻忠的
一部分人馬同官軍在寒溪寺相遇,雙方都略有傷亡。初十日,獻忠在鹽井打個敗仗,損
失了一千多人。跟著,獻忠又向木瓜口和黃墩進攻,都未得手,白折了一些人馬。他怕
受秦、楚官軍合力包圍和追擊,打算轉移到興歸山中ヾ度夏,休息士馬,收集散亡,補
充軍需,和駐紮在巫山和大昌境內的曹營靠近。 秦、楚川咯路明軍集結在三省交界處的雖然有六七萬人,但經過瑪瑙山戰後,被獻
忠放在眼中的只有左良玉一軍人馬。他知道川軍以保境為主,不會遠出川境以外;秦軍
也只想保境,不肯人湖廣作戰;至於楚軍,只有左良玉是真正戰將,實力也比較雄厚。
聽說楊嗣昌正在催促良玉進兵,而左營人馬也確實在日夜向平利集中。他擔心左良玉奉
楊嗣昌之命追趕不放,使他在興歸山中休息士馬的打算落空。於是他在竹溪縣境內同徐
以顯、張可旺和馬元利密商之後,把一個離間敵人的計策決定了。
當晚,獻忠叫徐以顯替他寫一封給左良玉的信。寫成之後,獻忠仔細聽聽,搖搖頭
說:
「老徐,這樣寫不行。咱老張沒學問,他老左不識幾個字,更不如咱。給他的書子,
不要太文,也不要太長。太文啦他聽不懂,還得旁人講解;太長啦他不耐心聽,反而會
漏掉要緊的話。咱們把書子寫得簡短一些,沒有閒話,不繞彎子,槌槌打在鼓點上,句
句話的意思都很明白,叫他龜兒子把咱的話細細嚼,品出滋味。伙計,你說對麼?」
徐以顯笑著點頭說:「甚是,甚是。還是大帥所見英明。」
「來,老徐,我的好軍師,你雖然是秀才出身,可是這封書信的大意你得聽我說。
我說出來的話,你把字句稍微弄順就行啦。書信的頭尾都用你剛才寫的那個套套子,中
間的話用我的。來,咱倆寫吧。」
徐以顯挑大燈亮,把紙攤好,膏好羊毛筆,按照獻忠口授的大意將書子寫成,略加
潤色,自己先看一遍,忍不住微笑,頻頻點頭,心中越發佩服獻忠的聰明過人。他添了
一個漏字,抬起頭來問道:
「我念給大帥聽聽?」
「念吧,念吧。連你那前後套套子都念出來!」
徐以顯隨即念出了書信,全文如下:
西營義軍主帥張獻忠再拜於昆山將軍麾下:瑪瑙山將軍得勝,已足以雪羅猴山之恥,
塞疑忌將軍者之口。不惟暫消楊閣部奪印之心,且可邀朝廷之厚賞。將軍目前可謂躊躇
滿志矣。然有獻忠在,將軍方可擁兵自重,長保富貴;獻忠今日亡,則將軍明日隨之。
縱將軍十載汗馬功高,亦難免逮入京師,斬首西市,為一貫驕玩跋扈、縱兵殃民者戒。
故獻忠與將軍,貌為敵國,實為唇齒。唇亡齒寒,此理至明,敬望將軍三思,勿逼獻忠
太甚。且勝敗兵家之常,僥倖豈可再得?倘將軍再戰失利,能保富貴與首領乎?不盡之
意,統由馬元利代為面陳。謹備菲儀數事ヾ,伏乞哂吶。倚馬北望,不勝惶恐待命之至!
張獻忠頓首。 獻忠聽過之後,又自己看了一遍。看到那句「不勝惶恐待命之至」,笑了笑,心中
說:「咱老子惶恐個屌!」但是他懂得這是文人書信中的一句「成套」,沒有叫軍師改
掉。
當下,馬元利趕快將隨行士兵和一應需要帶的東西和偽造的文書準備好,四更以後,
同隨行將士們飽餐一頓,悄悄地出發了。同一天,張獻忠將人馬分成數股,倡旗息鼓,
向興歸山中開去。儘管他斷定馬元利去見左良玉無危險,但有時仍不免在心中自問:
「老左這龜兒子會不會對他下毒手?」
張獻忠在谷城屯兵時候,曾仿刻了湖廣巡撫衙門的關防、印信、箋紙、封套,以備
使用。這些東西同另外一些重要文件和貴重軍需都放在張可旺營中,尚未運往瑪瑞山,
所以未曾損失。如今馬元利喬扮做官軍偏種將官,隨帶一名親信小校和二十幾名弟兄,
一色穿著湖廣巡撫標營的號衣,騎的馬也烙有「湖廣」二字。這些戰馬和號衣,都是過
去在戰爭中獲得的。馬元利的身上帶著偽造的湖廣新任巡撫宋一鶴致左良玉的一封緊急
文書,一封致巴東守將的文書,還有一個文件是證明他去左良玉軍前和巴東、荊州一帶
軍前「公幹」,類似近代的所謂護照。前兩封文書所用的封套都有一尺二寸長,六寸寬。
由於他們的裝扮和文件都十分逼真,加上馬元利儀表堂堂,遇事機警、沉著,應對如流,
所以在路上穿城過卡,常遇官軍盤查,都沒有露出馬腳。
在瑪瑙山勝利之後,左良玉把人馬駐紮在興安州和平利、紫陽兩縣境內,對張獻忠
並不追趕,一則由於張可旺和張文秀、白文選等所率領的義軍精銳並未損失,使他不敢
窮追,二則他同楊嗣昌有矛盾,不願意為朝廷和楊嗣昌多賣力氣。現在楊嗣昌一再催促
進軍,他只好趕快集中人馬,並把自己的老營移到平利城內,以便隨時前進。馬元利是
在一天下午到達了平利縣城,把帶來的弟兄們安頓一個地方,便帶著親隨小校尋找左良
玉的承啟官。當張獻忠屯兵谷城時,馬元利曾奉差去左良玉軍中一次,給左良玉本人和
他的左右親信送過賄賂,所以知道在左良玉的老營中什麼人能夠幫忙。因為他假充是湖
廣巡撫衙門來的急差,又是一位將軍,所以很快就見到了承啟官。承啟官一見他,嚇了
一跳,帶他到一個僻靜地方,小聲問道:
「你如何來到此地?」
馬元利神色自若地笑一笑,回答說:「無事不登三寶殿,……」
承啟官截住他的話,低聲警告說:「這裡不是三寶殿,是龍潭虎穴,不是隨便可以
來的。你真大膽!」
「謝謝閣下關心。在下是奉張帥之命,前來晉謁鎮台大人,商議投降之事。敬懇鼎
力相助,設法引見。小弟帶有些許薄禮,清閣下笑納。」隨即取出兩錠元寶和兩個金錁
子塞進對方手裡,接著說:「這只是聊表微意,請閣下莫嫌禮薄。一俟大事告成,另當
重謝。事情很急,成與不成,我都不能在此多停,務乞費心通融,就在今晚引見。」
承啟官想了想,說:「馬將軍,我勸老兄趕快回去,不要在此停留。閣部大人嚴令,
如曹操等一切頭領都可招撫,惟獨不許招撫你家八大王。我家鎮台大人受閣部大人節制,
如何敢違命受降?」
馬元利又笑了一笑,說:「老兄所見差了。第一,官府做事,向來是虎頭蛇尾,變
化不定。楊閣部說惟獨對我們張帥不赦,我看也不過是那麼說說罷了,何必對這句話看
得認真?第二,左帥大人只是朝廷一個總兵,我們張帥如果投降,也只能向朝廷投降,
由楊閣部代朝廷受降。我們只是想請求左帥大人探探閣部口氣,並非徑向左帥大人投降。
此事倘若不成,對左帥大人無損;倘若成了,也可說是左帥大人瑪瑙山一戰之功。況且
我家張帥差我給左帥大人帶了些貴重禮物,不管左帥肯不肯在楊閣部前探探口氣,我都
須將禮物當面呈上,方好回去銷差。」
「你們給鎮台大人帶來些什麼禮物?」
元利從懷中取出一張紅紙禮單,請承啟官看看。承啟官不看則已,看罷之後,臉上
露出笑容,將禮單藏在自己懷中,說:
「老馬,咱們是熟人,請不必瞞我。你們張帥行事十分詭詐,這是否是一個緩兵之
計?」
「我們張帥行事該誠則誠,該詐則詐。」
「此話怎講?」
「倘若他沒有一片誠心待人,為什麼幾萬將士肯生死相隨?至於打仗,自古『兵不
厭詐』,哪有那麼老實的。倘若你們也老老實實打仗,就襲不破我們瑪瑙山老營了。小
弟這次奉命來見左帥大人,確實十分誠意,不惟為我們自己,也為使左帥長保富貴。」
「老馬,你別胡扯啦。你們想投降,怎麼說也為著我們鎮台大人長保富貴?」
「朝廷上的事你我都很清楚。有些機密話須要見了鎮台大人時方能面陳。」
「好吧,我替你傳稟傳稟。只是如今朝廷耳目甚多,我們行轅中也有不少人認識你
的,萬一被人識破,諸多不便。我馬上替你找個地方住下,千萬不可隨便露面。」
「多謝老兄。隨小弟來的還有二十幾名弟兄,請仁兄安置在一個地方。另外,還有
什麼事在下該注意的,什麼人小弟該見的,請仁兄指示。」
「你同我們中軍大人劉將軍不是認識麼?」
「認識。小弟此來,也給劉將軍帶了一點薄禮,請仁兄費心引見。」
承啟官一聽說有禮物帶給劉將軍,馬上點頭說:「好,這容易。應該請他幫忙。我
只能替你傳稟上去,倘若鎮台大人不肯見你,我也沒有辦法。劉將軍是鎮台大人面前紅
人,只要他說話,鎮台大人沒有不聽從的。像這樣機密大事,非要他……」
承啟官話未說完,他手下的一個傳事小校匆匆地找了來,告他說由督師輔臣衙門來
了緊急機密文書,要他立即呈到鎮台大人面前,不能遲誤。承啟官略微有點吃驚,擔心
這個小校會認出馬元利來,趕快說:
「我馬上就去。請他們吃茶休息。」等傳事小校走後,承啟官向馬元利說:「如今
風聲正緊,老兄此來,真是太冒風險!楊閣部已經來了幾道火急文書,催促我們鎮台大
人進兵。方才來的,準定又是催促進兵的文書。在目前這樣節骨眼上,鎮台大人未必肯
傳見老兄。在這平利城中,楊閣部大人的耳目不少,可不是好玩的!」
馬元利微微笑著,神色安閒地說:「小弟急欲拜見中軍參將劉大人,請老兄早一點
費心引見。另外,為著避免眾人耳目,請老兄替我安排一個僻靜下處,停留一晚。」
「我馬上就去找劉中軍,將你帶來的禮物送上。似此大事,你非仰仗他在鎮台大人
面前說話不可。請你在此稍候片時,我馬上吩咐一個可靠人帶你去找一個僻靜下處休息。
你的隨從們也都要萬分小心,不可上街走動。」
馬元利連聲稱謝,同時心裡說:「只要你不出賣我就好了。」
當時平利城裡城外,駐滿軍隊,一片亂糟糟的。左良玉的承啟官命自己的手下心腹
人在城角一個僻靜地方替馬元利等人找一個落腳地方。他又在黃昏以後,請左良玉的中
軍劉參將同馬元利見了面。這位劉將軍受了重禮,答應盡力幫忙,囑咐馬元利安心等候
消息。
一更過後,承啟官見左良玉的身邊沒有別人,只有他的中軍參將侍立身旁,便趁機
將張獻忠差馬元利前來乞降的事悄悄稟明,並將禮物單呈上。左良玉因為楊嗣昌不斷催
促進兵,今日黃昏前又接到火急檄文,正在不知如何應付。他不想接見張獻忠的秘密使
者,但看承啟官擺在他面前案上的禮單,又不免有點猶豫,輕輕罵道:
「操他娘,不知八賊又搗的什麼鬼!」
劉中軍躬身小聲說:「不管八賊搗的什麼鬼,這一份重禮不妨收下,馬元利不妨許
他來叩見大人。肯不肯受降,是朝廷和楊閣部大人的事。大人是否可以探一探閣部大人
的口氣,等見過馬元利再作決定。」
左良玉點點頭,對承啟官說:「把禮單念給我聽聽。」
張獻忠的禮單上開著紋銀三千兩,黃金一百兩,另有珍珠、瑪瑙、古玩、玉器等寶
物十件。左良玉聽畢,又輕輕點點頭,問道:
「馬元利來到這裡可有外人知道麼?」
承啟官說:「回大人,並無外人知道。」
「好吧,你們先把禮物抬進來,隨後引他來見。今夜天不明就叫他離開此地,不可
大意。」
當禮物抬進來時,左良玉親自看了一遍,拿起來一個一尺多長的碧玉如意看了又看,
不忍放手。他因為自己名良玉,所以每得到一件美玉就認為是吉利之兆,何況這又是一
個如意,象徵事事如意。過了一陣,他吩咐將禮物收起來,問道:
「馬元利來了麼?」
承啟官回答說:「現在外邊等候。」
「帶他進來。」
不過片刻,馬元利被悄悄地帶了進來。平時鎮台行轅中的威風,儀注,一切不用,
更無大聲稟報和傳呼。承啟官只小聲向左良玉稟道:「馬元利叩見大人!」跟著,馬元
利小聲說道:「末將馬元利叩見鎮台大人!」便跪下行禮。左良玉聽馬元利自稱「末將」
感到刺耳。馬元利既不是朝廷將領,又不是敵國武官,而是一個「流賊」頭目,怎麼能
在堂堂「平賊將軍」面前自己謙稱「末將」?但是他已經接受了對方重禮,加之馬元利
氣宇軒昂,舉止大方,左良玉心上的不舒服感覺只一剎那就過去了。他略為欠身還禮,
並叫元利坐下。元利表示謙遜,謝坐之後,側著身子就座。左良玉態度傲慢地問:
「是張獻忠差你來乞降麼?」
馬元利恭敬地欠身回答說:「回大人,末將並非前來乞降。敝軍全軍上下深恨朝廷
無道,政治敗壞,弄得天怒人怨,百姓如在水深火熱之中,所以誓為救民起義,絕無乞
降之意。」
左良玉不禁愕然。承啟官已經退出,站在簾外竊聽。中軍劉將軍侍立在左良玉身邊。
簾內簾外同時嚇了一跳。左良玉一臉怒意,瞪著馬元利問道:
「你不是對本鎮的中軍參將和承啟官說過你是奉張獻忠之命,要見本鎮乞降麼?」
「請恕末將托辭請降之罪。倘非末將這樣托辭,未必能謁見大人。況如今朝廷耳目
眾多,萬一風聲傳出,有人知道我奉命前來乞降,大人不允,朝廷也不會怪罪大人。倘
若末將隨便吐露真實來意,對大人實有不便。」
中軍和承啟官聽了這幾句話放下心來。左良玉的圓瞪著的眼睛恢復常態,怒意消失,
又問:
「不是乞降,來見本鎮做甚?」
「末將特來面呈張帥書信一封,敬請鈞覽。」
馬元利從懷中取出張獻忠的書信,雙手呈上。劉中軍替左良玉接住,拆開封套,對
著左良玉小聲讀了一遍。左良玉在片刻中沒有做聲,思索著書中意思。這封書子因寫得
很短,字句淺顯,所以他一聽就完全明白,而且覺得有幾句話正好說中了他的心思。但
是,那「唇亡則齒寒」一句話又有點刺傷了他,使他惱怒不是,忍受也不是,只好心中
苦笑,同時暗暗罵道:「哼,我是朝廷大帥,拜封平賊將軍,會同你賊首張獻忠『唇亡
齒寒』,什麼話!」由於他養成了一種大將的威嚴,這心中的苦笑流露到臉上就化成了
一股嚴峻的冷笑。馬元利注意到左良玉臉上的冷笑,略微有點擔心。他不等左良玉開口,
欠身賠笑說:
「大人,這封書信的意思不僅是為著敝軍,也是為著大人的富貴前程。楊閣部一方
面看來很倚重大人,請求皇上拜封大人為『平賊將軍』,一方面卻對大人心懷不滿。今
年閏正月,楊閣部曾想奪大人的『平賊將軍』印交給賀瘋子,此事想大人已經聽說。倘
若大人沒有瑪瑙山之捷,此『平賊將軍』印怕已經保不住了。所以張帥書子中的話,務
請大人三思。」
左良玉陰沉著臉色說:「你這些話都不用再說,本鎮胸中自有主見。十天以來,督
師大人不斷羽檄飛來,督催本鎮進兵。今日黃昏,又有檄文前來,督催進兵火急。本鎮
為朝廷大將,惟知剿賊報國,一切傳聞的話,都不放在心上。你是前來替張獻忠這狡賊
做說客的,休要挑撥離間,順嘴胡說。你走吧,不然我一旦動怒,或者立刻將你斬首,
或者將你綁送襄陽督師行轅。」
馬元利不亢不卑地賠笑說:「末將來到平利,好比是闖一闖龍潭虎穴,本來就將生
死置之度外。但既然大人不許末將多言,末將自當敬謹道命,此刻只得告辭。」他從椅
子上站起來,微微流露一絲冷笑,跟著又恭敬地說:「可惜末將有一句十分要緊的話,
就只好裝在肚裡帶回去了。」
左良玉問:「有什麼要緊的話?」
馬元利說:「常言道,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就旁人看來,大人或是長保富貴,以
後封伯封侯,或是功名不保,身敗名裂,都將決定於近一兩月內。就末將看來,不是決
定於兩月之內,而是決定於今天晚上。」
左良玉心中一驚,故作冷笑,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馬元利問:「大人允許末將直言不諱麼?」
左良玉用眼色示意叫元利坐下,雖然不再說話,卻目不轉睛地望著元利的臉孔。元
利坐下,恭敬地欠著身子說:
「今晚大人如能聽畢末將率直陳言,仔細一想,就可以趨吉避兇,常保富貴,不日
還會封伯封侯,蔭ヾ及子孫,否則前程難保。請大人不要怪罪,末將方好盡言。」 ヾ蔭——由於立了功勳,子孫被朝廷恩賜官職或功名,叫做「蔭」。有的萌官是世
襲的。
「你說下去。說錯了我不罪你。」
馬元利接著說:「目前我們張帥已入興歸山中,與曹操大軍會師。此去興山、秭歸
一帶,數百裡盡是大山,山路崎嶇險惡,處處可以設伏,也處處可以堅守。敝軍將士人
人思報瑪瑙山之仇,士氣十分旺盛。大人向興歸山中進兵,倘若受了挫折或勞師無功,
那一顆『平賊將軍』印還能夠保得住麼?大人今日的大帥高位和威名能夠保得住麼?反
過來看,今日大人暫時按兵不動,在此地休養士馬,既不會稍受挫折,也不會被楊嗣昌
加以逗留不進之罪。十余年來,朝廷對於巡撫、總督、督師、總理等統兵大臣,說撤就
撤,說逮就逮,說下獄就下獄,說殺就殺,但對於各地鎮將卻盡量隱忍寬容,這情形不
用末將細說,大人知之甚悉。那些倒霉的統兵大臣,不管地位和名望多高,畢竟都是文
臣,朝廷深知他們自己不敢造反,他們的手下沒有眾多親信將士會鼓噪嘩變,所以用他
們的時候恩禮優渥,惹朝廷不滿意時就毫不容情。當今皇上就是這麼一個十分寡恩的人!
他對於各地鎮將寬容,並非他真心寬容,而是因為他勢不得已,害怕激起兵變。去年羅
猴山官軍戰敗,大人貶了三級,戴罪任職,但朝廷不敢將大人從嚴治罪,過了三個月反
而將大人拜封為『平賊將軍』。為什麼?因為大人有重兵在手,朝廷害怕激變。官軍羅
猴山之敗,河南鎮總兵張任學責任不大,卻削籍為民,一生前程斷送。為什麼?因為張
任學是個文官做總兵,蒞事不久,對手下將士並無恩信,朝廷不害怕對他嚴厲處分會激
起兵變。在當前這種世道,做大將的,誰手中兵多,誰就可以不聽朝廷的話,長保富貴;
誰的兵少,無力量要挾朝廷,誰就得聽朝廷任意擺佈,吉兇難保。……」
左良玉輕聲說:「你不必兜圈子,朝廷上的事我比你清楚。你還有什麼話,簡短直
說吧。」
馬元利接著說:「打仗的事,勝敗無常。大人用劉國能賺人瑪瑙山寨,只能有一,
不會有二。目前倘若大人進兵過急,貿然趕到興歸山中,敝軍與曹營以逸待勞,在戰場
上不肯相讓,使貴軍不能全師而退,使大人手下的親兵愛將死傷眾多,朝廷還能對大人
稍稍寬容麼?我想恐怕到了那時,輕則奪去『平賊將軍』印交給賀瘋子,成為大人終身
之恥,重則……那就不好說了。末將今晚言語爽直,不知忌諱,懇乞大人三思,並懇恕
罪!」
左良玉沉默一陣,問:「你還有別的話要說麼?」
馬元利立刻又接著說:「目前朝廷的心腹大患是我們張帥;皇上最害怕的也是我們
張帥。正是因為這樣,皇上才欽差楊悶老來到襄陽督師。在朝廷看來,只要將敝軍剿滅,
將張帥擒獲或殺死,其他各股義軍不足為慮,天下也大致可以太平了。不知大人是否知
道朝廷的這種看法?」
左良玉輕輕地點頭,但不做聲。
馬元利笑一笑,接著說:「請恕末將直言。按今日大勢,敝軍絕無被輕易剿滅之理。
退一萬步說,倘若敝軍一旦被剿滅,大人馬上就會有大禍臨頭。因為有張帥在,朝廷才
需要大人。何況當今皇上疑忌多端,大人在他的眼中另有看法,所以說,有張帥在,大
人可以擁兵自重,長保富貴,封伯封侯;張帥今日亡,大人明日就變成朝廷罪人,大禍
跟著臨頭。」
左良玉微微一笑,說:「你很會說話,不怪在谷城時張敬軒差你幾次到襄陽辦事,
還差你到北京一趟。目下閣部大人催戰甚急,日內大概就會有皇上催促進兵的聖旨到來。
你回去稟告你家張帥,本鎮對進兵事自有主張,不煩你們替本鎮操心。你在此不可久留,
今夜就離開吧。」
「多謝大人。末將告辭,今夜就出城上路。」
馬元利行禮退出,一塊心事放下了。當他到前院向承啟官告辭時,承啟官拉著他的
手小聲問道:
「你們那裡有一位管文案的潘秀才,可知道他的下落?」
元利問:「老兄可曉得什麼消息?」
承啟官說:「他呀,聽說他從瑪政務院瑙山逃出以後到了大坪溪,隨身帶的貴重東
西都丟光了,只腰裡繫著一個錦囊,裝著詩稿,餓得走不動路,藏在樹林中不敢出來,
被秦將鄭嘉棟手下人搜了出來。」
元利忙問:「他如今死活?」
承啟官笑著說:「眼下沒事,在襄陽獄中。他被捉到後假稱是黃岡劉若愚,願見督
師言事,請莫殺他。有人認出他是潘獨螯,就將他解到襄陽。聽說他進到督師行轅,很
是沉著,還擺著八字步哩。他對閣部大人說:『難生懷抱經世之學,有治平天下之策,
不幸陷入賊中。逃出瑪瑙山後,故意向西北方向走去,費了多日才走到大坪溪附近,原
是存心自拔歸來,願為朝廷使用。區區苦衷,實望大人諒鑒。』」
元利心中罵道:「不是東西!」隨即又問:「楊閣部如何說?」
「閣部大人說:『爾之才學已為張獻忠用盡,尚有剩下的供朝廷用麼?況且張獻忠
識字不多,你替他草飛檄辱罵朝廷,直斥皇上,實系死有余罪!』閣部左右都勸早日殺
他。閣部不肯,將他暫且押在獄中。」
「為什麼不肯殺他?」
「聽說閣部大人想等到捉獲你們西營主帥,連同高氏、敖氏、潘獨鰲與其他人等,
送往京城獻俘。這姓潘的,近一年來也算是你們那裡的紅人兒,如何會輕易就殺?」
馬元利用鼻冷笑一聲說:「他算個屁!」
辭別了承啟官,馬元利次日五更就率領從人離開平利城,向興山的方向奔去。
張獻忠把老營駐紮在興山縣城西六十裡遠的白羊山,大半精兵都駐紮在白羊山下,
拱衛老營,其余人馬分駐在興山和秭歸兩州、縣的重要市鎮。明朝在巴東、夷陵(今宜
昌)、當陽、安遠、南漳、房縣等地都駐有人馬,歸州和興山兩城池也在官軍手中,對
張獻忠形成包圍形勢。但因為左良玉在陝西境的興安和平利一帶按兵不動,別處官軍也
就不敢貿然進攻。
在瑪瑙山被打散的西營將士又陸續回來一些。有一兩個同羅汝才聯合的義軍首領投
降朝廷,他們的部下不肯投降,也跑來獻忠麾下。獻忠嚴禁部下擾害百姓,向山中百姓
購買糧食、草料、油、鹽等一應必需物資,平買平賣,這就和官軍的擾民害民恰好相反。
興歸山中的老百姓同西營義軍安然相處,遠近官軍只要有一點動靜,他們就立刻自動地
報給義軍。有些山寨財主,一則恨官軍素無紀律,二則受了張獻忠的收買,身披兩張皮,
時常斬一些零星土匪的首級向官府報功,卻把官軍的動靜密告義軍。到了四月中旬以後,
獻忠的兵力又振作起來了。
有一天,獻忠想著應該趁現在不打仗,將谷城起義以來的陣亡將士祭一祭,怕一旦
有了戰事,就沒有工夫做這件事了。祭奠陣亡將士,獻忠起義以來搞過多次,供物都用
整豬整羊,有時還用幾顆官軍人頭。他在祭奠的時候常常嚎陶痛哭,感動全軍。因為死
的將士多不識字,從來不用祭文,他說那種文謅謅的東西死的弟兄們沒法聽懂。但是今
年的祭奠略有不同。今年陣亡的有張大經,原是明朝的文官,應該單另給他寫個祭文才
是,要不,那些跟著張大經起義的人們會心中不舒服。如今雖然潘獨鰲沒有了,可是獻
忠的身邊並不缺少能夠動筆的讀書人。張大經帶來的就有幾個。他叫兩個人共同斟酌寫
了一篇祭文,聽了聽很不滿意:第一把張大經的被迫起義捧得過火;第二廢話太多;第
三太文,好像故意要寫得叫人聽起來半懂不懂才算文章好。他對軍師徐以顯說:
「老徐,你勞神動動筆,寫短一點,對死人也說老實話,別奉承得叫人聽了肉麻。
你寫,我等著。唉,可惜王秉真這個不識抬舉的王八蛋半路逃走了!」
徐以顯是比較懂得獻忠的心思和喜愛的,提筆寫了篇措詞簡單而通俗的祭文,讀給
獻忠聽聽。獻忠的臉上露出喜色,頻頻點頭。他接過去看了一遍,推敲推敲,仍然覺得
不很滿意。這篇祭文雖不似別人寫的長,但約略估計也有七八十句,替死人戴高帽子的
話仍有一些。他口中不說,心中卻想:「給張大經寫祭文用這麼長,那麼給我的有汗馬
功勞的將士寫祭文豈不得用幾千句,幾萬句?」徐以顯看見他仍不滿意,問道:
「大帥,你說應該怎麼寫?」
獻忠笑著說:「你們搖慣了筆桿子,咱老張耍慣了刀把子,各人的路數不同。打仗
不是繡花,同敵相遇,二馬相交,三兩下子就要結果敵人,沒有讓你搖頭晃腦細細端詳
的工夫。老徐,莫見怪,咱老張是在戰場上滾出來的,看不慣你們這樣像裹腳布一樣又
臭又長的文章。打仗,一刀子砍出去就得見紅,可不能拖泥帶水,耽誤時間。拿筆來,
讓咱親自動手改改。改不好,你們這班喝慣墨汁兒的朋友們不要見笑。」
一聽說獻忠要親自動筆改祭文,徐以顯和帳下文武都感到十分新鮮,都圍在附近看
他怎麼改。儘管他們熟知獻忠粗通文墨又極其聰明,但是不相信他能把祭文改好。有些
從谷城參加起義的讀書人,儘管在旁邊垂手恭立,實際上暗中抱著幾分看笑話的心理。
獻忠把徐以顯的稿子大筆塗抹,越改越所剩無幾,後來連他自己也覺得看不清楚,乾脆
不改了,要了一張白紙,用核桃大的字體寫出來自己編的祭文。這祭文的開頭仍用眾人
用的老套子,但不用「大明崇禎」紀年,而是這樣寫的:「維庚辰四月某日,西營義軍
主帥張獻忠謹具豬羊醴酒,致祭於張先生之靈前而告以文日。」照抄了這個套子,他抬
起頭來向頭一次起稿的兩個人問道:
「醴酒是什麼酒?」
這兩位隨著張大經起義的師爺平日讀書不求甚解,只見別人寫祭文用「醴酒」二字,
實際不明白醴酒是什麼東西,人雲亦雲地胡亂搬用。經獻忠這一問,二人瞠目相望,臉
色發紅,吶吶回答不出。到底還是徐以顯根底較深,見二人發窘,從旁答道:
「醴酒是一種甜酒,也就是如今人們常喝的糯米酒,老糟酒。」
獻忠笑了,說:「幸而我問了一句!咱們張先生原是海量,好汾酒兩斤不醉。像這
樣給婆婆媽媽和小孩子們喝的糯米甜酒,怎麼好用來祭奠張先生?」他向一旁問:「總
管,明天用什麼好酒祭奠?」
「稟大帥,前天買到幾罈子滬州大曲,明天可以拿大曲祭奠。」
「好!滬州大曲也算得是美酒,陣亡將士們和張先生一定高興。」
他隨即將「醴酒」改為「美酒」,接著寫道:
我困谷城,得識先生。義旗西征,先生相從。風塵崎嶇,先生與同。大功未就,竟
失先生。嗚呼哀哉!
獻忠寫畢,重看一遍,想起來許多陣亡將士,覺得心中淒楚。他放下筆,向左右問
道:
「咱老張的祭文就寫得這麼長,像兔子尾巴一樣短。你們說行麼?」
那幾個讀書人和那些認識字的親將們紛紛贊不絕口。將領們都是真心稱讚,徐以顯
也是真心佩服獻忠聰明過人,這祭文簡而有味,措詞得體,但也有個別讀書人覺得這不
像祭文,心中暗笑。獻忠見左右一味稱讚,罵道:
「老子同張先生肝膽相照,所以祭文上有啥說啥,不說一句假話,哪像你們讀書人
一動筆就說假話。管它行不行,就用這個老實祭文吧。你們休再說好,老子可不高興戴
高帽子!難道白土關酬神唱戲那件事你們忘了?」
那個暗笑的人趕快賠笑說:「大帥放心。我們的稱讚都是出自肺腑,實無一字面諛。
大帥天縱英明,洞照一切。自白土關被大帥責罵之後,誰也不敢再給大帥戴高帽子了。」
獻忠一時沒解開這也是一頂高帽子,聽了後心中舒服,笑了一笑,說:
「老子就知道你們不敢再給老子戴高帽子!」一語方了,忽見白文選匆匆走來,獻
忠忙問:「文選,打探清楚了麼?」
「回大帥,已經派人打探清楚,確實是李闖王的人馬向咱們這邊來了。」
「好傢伙,果然是來投奔咱的!離這兒還有多遠?」
「還有七八十裡。」
「他帶了多少人馬?」
「連眷屬不過一千多人。」
「趕快派人再探!」
「是!」
獻忠把李自成的前來看做是一件大事,他把徐以顯的肩膀一拍,說:「老徐,同我
出去騎馬走走!」便同以顯走出老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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