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周僥倖沒有交刑部議罪,回到家中。朝中的同僚。門生和故舊有不少怕事的,
不敢前來探看;有的只派家人拿拜帖來問問情況,表示關懷。但是親自來看他的人還是
很多。這些人,一部分是激於義憤,對劉宗周懷著無限的景仰和同情,由義憤產生膽量;
一部分是平日關係較密,打算來勸勸劉宗周,不要再觸動上怒,設法使這件事化兇為吉。
劉宗周深知皇上多疑,耳目密伺甚嚴,對所有來看他的人一概不見,所有的拜帖一概退
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閉門省愆。
從朝中回來後,他就一個人在書房中沉思。家人把簡單的午飯替他端到書房,但他
吃得很少,幾乎是原物端走。劉宗周平日照例要午睡片刻,所以在書齋中替他放了一張
小床。今天,他躺下去不能成寐,不久就起來,時而兀坐案前,時而邁著瞞珊的腳步踱
來踱去,不許家人打擾。起初,家人都以為他是在考慮如何寫本,不敢打擾他;到了後
半晌,見他尚未動筆,全家人都感到焦急和害怕起來。他的兒子劉溝字伯繩,年約四十
上下,在當時儒林中也稍有名氣,隨待在京。黃昏前,他奉母命來到書房,畢恭畢敬地
垂手立在老人面前,說道:
「大人,我母親叫兒子前來看看,奉旨回話之事不宜耽擱;最好在今日將本繕就,
遞進宮去,以釋上怒。」
宗周歎口氣說:「我今日下朝回來,原是要閉戶省愆,趕快寫本回話,然默念時事,
心情如焚,坐立不安。你回後宅去對母親說:如何回話,我已想定,今晚寫本,明日天
明遞進宮去,也不算遲。」
劉溝不敢催促父親,又說:「母親因皇上震怒,責大人好生回話,心中十分憂懼。
她本要親自來書齋看看父親,兒子因她老人家感冒才好,今日風雨交加,院中積水甚深,
把她老人家勸住。她對兒子說,自古沒有不是的君父,望大人在本上引罪自責,千萬不
必辯理。國事敗壞如此,非大人只手可以回天;目前但求上本之後,天威稍霽,以後尚
可徐徐迸諫。」
宗周痛苦地看了兒子一眼,說:「讀書人如何在朝中立身事君,我全明白,不用你
母親操心。」
劉溝低下頭連答應兩個「是」字,卻不退出。他心中有話,不知是否應該稟告父親。
老人看出他似乎欲言又止,問道:
「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劉溝趨前半步,低聲說:「大人,從後半晌開始,在我們公館附近,以及東西街口
的茶樓酒肆之中,常有些行跡可疑的人。」
老人的心中一驚,隨即又坦然下去,慢慢問道:「你如何知道?」
「兒子出去送客,家人上街買東西,都曾看見。左右鄰居也悄悄相告,囑咐多加小
心。兒子已命家人將大門緊閉,以後再有朝中哪位老爺來公館拜候,或差人送拜帖前來,
一概不開大門。」
劉宗周點點頭,感慨地說:「想必是東廠和錦衣衛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廠、衛,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會兒,老人又
對兒子說:「聖怒如此,我今日不為自身擔憂,而為黃、葉二位性命擔憂。晚飯後,你
親自去鎮撫司衙門一趟,打聽他們受刑以後的情況如何。」
「大人,既然聖上多疑,最恨臣下有黨,兒子前往鎮撫司好麼?」
「滿朝都知我無黨。此心光明,可對天日。你只去看一看石齋先生死活,何用害
怕!」
劉溝見父親意思堅決,不敢做聲,恭敬退出。關於上本回話的事,他只好請母親親
來婉勸。
到了晚上,劉宗周開始起草奏疏。窗子關得很嚴。風從紙縫中打陣兒吹進,吹得燈
亮兒搖搖晃晃。他的眼睛本來早就花了,因燈亮兒不斷搖晃,寫字越發困難。倘若是別
的大臣,一定會請一位善做文章的幕僚或門客起個稿子,自己只須推敲推敲,修改一下,
交付書吏繕清。但劉宗周自來不肯這樣。他每次上本,總是懷著無限誠敬,自己動筆,
而且先淨手,焚香,然後正襟危坐,一筆不苟地起稿。何況這封疏關係重大,他更不肯
交別人去辦。
他剛剛艱難地寫出兩段,他的夫人冒著雨,由丫環梅香攙扶著,來到書房。他停住
筆,抬起頭望了望,問道:
「這麼大的雨,滿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來做什麼?」
老夫人顫巍巍地走到書桌旁邊坐下,輕輕地歎口氣,說:「唉,我不放心呀!今日
幸虧眾官相救,皇上聖恩寬大,沒有立刻治罪,叫你下來回話。你打算如何回話?」
「你放心。我寧可削職為民,斷不會阿諛求容,有負生平所學,為天下後世所笑。」
老夫人憂愁地說:「唉,天呀,我就知道你會要固執到底!這樣豈不惹皇上更加震
怒?」
他故意安慰她說:「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時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雖說皇上聖明,也要防天威莫測。萬一他不醒悟怎麼好?」
「忠臣事君,只問所言者是否有利於國,不問是否有利於身。當國勢危急之日,不
問自身榮辱,直言極諫,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輩讀書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設都御史
這個官職,要它專糾百司ヾ,辨明冤枉,提督各道ゝ,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官。我身為都
憲,倘遇事唯唯諾諾,畏首畏尾,不能諫皇上明正賞罰,不能救直臣無辜受譴,不能使
皇上罷聚斂之議,行寬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惟上負國恩,下負百姓,亦深負平生
所學。」 ヾ百司——指所有衙門,也指百官。
ゝ各道——指全國十三道御史和按察使。
「你說的道理很對,可是,我怕……。唉,你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啦,還能夠再經
起一次挫折?如蒙重譴,如何得了啊!」
「正因為此生余日無多,不能不忠言諫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會像石齋先生一樣。今日下半天,東廠和錦衣衛打
事件的人們就在附近不斷窺探;聽僕人們說,直到此刻,夜靜人稀,風雨不住,還時有
行跡可疑的人在門前行動。聖心猜疑如此,全無優容大臣之意,我勸你還是少進直諫吧。
留得性命在,日後還有報主之日。」
「胡說!縱死於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陳時弊。你與我夫妻數十年,且平日讀
書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說了!」
老夫人見他動了怒,望著他沉默一陣,用袖子揩揩眼淚,站了起來。她還是想勸勸
丈夫,但是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搖搖頭,深深地歎息一聲,然後扶著丫環的肩膀,顫
巍巍地離開書房,心中想到:一場大禍看來是逃不脫了!
劉宗周撥大燈亮,繼續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寧死也不願坐視局
勢日非而緘口不言。他想著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監做耳目;把心腹太監派去監軍,當做國
家干城;又以嚴刑峻法的刑名之學作為治國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
於煩瑣。這樣,就只能使國事一天比一天壞,壞到今日沒法收拾的局面。……想到這些,
他憤慨而痛心,如同骨鯁在喉,非吐不快,於是直率地寫道:
耳目參於近侍,腹心寄於干城;治術雜刑名,政體
歸叢脞。天下事日壞而不可收拾!
窗外的雨聲越發大了。雷聲震耳,房屋和大地都被震動。閃電時時照得窗紙猛然一
亮。燈光搖擺不停。劉宗周放下筆,慢慢地站起來,在佈置得簡單而古雅的書房中走來
走去。許許多多的重大問題都湧現心頭,使他十分激動,在心中歎道:「如此下去,國
家決無中興之望!」他越想越決意把朝廷的重大弊政都寫出來,縱然皇上能采納十分之
一也是好的。他一邊邁著蹣跚的步子踱著,一邊想著這封疏遞上以後會不會被皇上采納,
不知不覺在一個書架前站住,彷彿看見自己被拖到午門外,打得血肉狼藉,死於廷杖之
下,屍首抬回家來,他的老伴伏屍痛哭,抱怨他不聽勸阻,致有此禍……
過了一陣,他把拈著白鬚的右手一揮,眼前的幻影登時消失。他又踱了幾步,便回
到桌邊坐下,拿起筆來,心中一陣刺痛。一種可能亡國破家的隱痛,過去也出現過,而
此時更為強烈。他不由得脫口而出地小聲說:
「寫!我一定要照實地寫!」
他正在寫著崇禎皇帝的種種錯誤行事,朝廷的種種弊政,突然一個特別響的霹靂在
窗外爆炸,震得燈亮兒猛地一跳,幾乎熄滅。狂風夾著傾盆大雨猛灑在屋瓦上、葡萄架
上、庭院中的磚地上,發出海潮似的聲音。劉宗周望望窗子,想著今夜北京城內不知會
有多少人家牆倒屋塌,不覺歎口氣說:
「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災!」
他想起來前年秋天從浙江奉召來京時在長江以北所見的城鄉慘象。淮河以南,幾百
裡大水成災,白浪滔天,一望無際,許多村莊僅僅露出樹梢和屋脊。人山東境,大旱百
日以上,禾苗盡枯,而飛蝗由微山湖荒灘上向東南飛翔,所過之處遮天蔽日,寸草不留。
沿運河兩岸,流民成群,男女倒斃路旁的到處可見。離運河十裡之外,盜匪多如牛毛。
儘管災荒如此嚴重,但官府征派,有加無已。加上兵勇騷擾,甚於土匪。老百姓逃生無
門,很多人只得投「賊」。到京之後,在召對時向皇上扼要奏陳,當時皇上也為之動容,
深致慨歎。隨後不久,畿輔和山東又經受了清兵燒殺擄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不認
真改弦易轍,這風雨飄搖的江山還能夠撐持多久?
他迅速走回桌旁坐下,加了兩根燈草,提起筆來。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實在厲害,
低頭看紙像隔著一層霧。勉強寫了幾個字,感到很吃力,心中說:「唉,真是老了!上
了這一本,即令不蒙重譴,再向皇上痛切進言的時候就沒有啦!」忽然鼻子一酸,熱淚
盈眶,面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劉宗周正苦於寫字艱難,書房門響了一下,劉溝進來,回身將雨傘放在門外,將門
掩好。晚飯後,他到一位都察院的官員家裡,約這位平日同鎮撫司有熟人的官員陪他一
道,去鎮撫司獄中探聽黃道周和葉廷秀二人情形,剛剛回來。老人一見他進來,沒等他
開口就急著問:
「石齋先生的情形如何?」
「還好。兒子親自到了北司ヾ探聽,聽說因為得到錦衣衛使吳大人的關照,獄中上
下對他和葉先生都另眼相看,不會給他們苦吃。」
「我擔心石齋受這樣重杖,人獄後縱然不再吃苦,也不會活幾天了。可惜,他的絕
學ゝ還沒有一個傳人!」
「請大人放心。厚載門ゞ外有一位醫生姓呂名邦相,善治棒傷,在京城頗有名氣。
這位呂先生已經八十多歲,早已不再行醫。今日聽街坊鄰居談論石齋先生為諫征練餉事
受了廷杖,性命難保,就雇了一乘小轎到了北司,由孫子攙扶著進到獄中,替石齋先生
醫治。他在石齋先生的傷處割去許多爛肉,敷了藥,用白布裹了起來,又開了一劑湯藥。
據北司的人們說,只要七天內不化膿潰爛就不要緊了。」 ヾ北司——錦衣衛所屬管監獄的衙門有北鎮撫司和南鎮撫司。通常所說的鎮撫司獄
即屬於北鎮撫司。
ゝ絕學——黃道周在哲學思想上屬於主觀唯心主義,在當時以精於《易經》著稱,
被認為有獨到的研究。
ゞ厚載門——元代皇城的北門叫做厚載門,明代改稱北安門(清代改稱地安門),
但當時人們習慣上仍稱為厚載門。
「謙齋的傷勢不要緊吧?」
「葉先生的傷也不輕,不過有呂先生醫治,決無性命危險。請大人放心。」
劉宗周啊了一聲,略微有點放心。葉廷秀是他的得意門生,在學問上造詣很深,自
從天啟中成了進士,十幾年來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負他的教導。尤其葉與黃確實素
無來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於挺身而出,救護道周,這件事使劉宗周極其滿意。想
了一下,他對兒子說:
「謙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難,如今下獄,定然缺錢使用。你明天
給他家裡送三十兩銀子,見他的老母和夫人安慰幾句。」
劉溝恭敬地答應一聲,隨即問道:「大人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快去淨淨手來,我口授,你替我寫。我畢竟老了,在燈下越發眼花得不能
寫字!」
劉溝還沒有走,丫環梅香打著明角燈,把書房的門推開了。後邊是老夫人,由一個
打傘的丫環攙扶著,而她自己端著一小碗蓮子湯,愁眉深鎖地走了進來。劉溝趕快迎上
去,用雙手接住小碗,說道:
「下著雨,你老人家吩咐丫環們端來就行了,何必親自送來?」
老夫人向丫環揮一下手,說:「你們把燈籠放下走吧。」望著丫環們走後,她回頭
來噙著眼淚對兒子說:「趁著雨已經下小了,我來看看你父親,今晚再服侍他一次。我
服侍他幾十年,萬一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劉溝望望母親,又望望父親,雙手捧著蓮子湯碗放到父親面前,轉回頭來安慰母親
說:
「你老人家不必擔心。皇上聖明,明天看見兒父的疏,聖怒自然就息了。」
「唉,妄想!伴君如伴虎,何況你父親耿介成性,如今他不但不認罪,還要痛陳朝
廷的弊政!」
劉宗周不願讓夫人多說話,對兒子說:「溝,你把母親送回後宅休息,淨過手快來
寫字!」
老夫人很想坐在書房中陪著老頭子熬個通宵,但是她知道老頭子決不答應,而且她
也不願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徒然惹老頭子生氣。幾十年來,她在儒家禮教的嚴格要求下
過生活,是一位標準的賢妻良母,如今既然丈夫不聽她的勸告,又不願她留在身邊,她
只好離開書房。當兒子攙著她慢慢地走出書房時,她忍不住回頭望望丈夫,低聲說:
「蓮子湯快涼啦,你快吃吧。」她的心中一酸,兩行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輕聲地自言
自語說:「遇著這樣朝廷,有什麼辦法啊!」回到後宅上房,她在椅子上頹然坐下,對
兒子哽咽說:
「你父親的本明日遞進宮去,定會有大禍臨頭。你今夜能勸就勸勸他不要多說朝廷
不是,如不能勸,就連夜做點準備。」
劉溝的臉色灰白,勉強安慰母親說:「請母親不要過於擔憂……」
劉汋淨了手,回到書房。宗周在書架前來回踱著,用眼色指示他在桌邊坐下。他不
敢坐在父親常坐的椅子上,用雙手將父親所著的《陽明傳信錄》一書從桌子右端捧起來
放到別處,然後搬一個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親已經寫出的部
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得出了一身熱汗,站起來膽怯地說:
「大人,你老人家這樣對陛下回話,豈不是火上澆油,更激陛下之怒?」
劉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著花白長鬚問:「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來?」
「還能夠背得出來。」
「屈子問卜人道:『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假若是問你,
你將何以回答?」
劉溝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從鬢邊滾出。
老人說:「像黃石齋這樣的人,敢在皇上面前犯顏直諫,正是屈子在《卜居》中所
說的騏驥。你要你父親『寧與騏驥亢軛ヾ乎?將隨駕馬之跡乎?』」 劉溝吞吞吐吐地說:「皇上的脾氣,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將有不測
之禍。」
老人說:「我也想到這一點。可是流賊之禍,方興未艾;東虜窺伺,猶如北宋之末。
我只想向皇上痛陳求治之道,改弦易轍,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都察院職司風憲,我又
身居堂官ヾ,一言一行都應為百官表率。古人說:『疾風知勁草。』又雲:『歲寒知松
柏之後凋!』遇到今日這樣大關節處,正要見大臣風骨,豈可苟且求容!」 「大人的意見自然很是。不過,皇上一向不喜歡逆耳之言……」
「住口!今日國勢如此危急,我不能為朝廷正是非,振紀綱,使皇上行堯舜之政,
已經是罪該萬死,豈可再畏首畏尾,當言不言?我平生講學,惟在『誠』、『敬』二字。
言不由衷,欺騙皇上,即是不誠不敬。事到今日……(他本想說已有亡國之象,但沒有
說出口)如果我只想著明哲保身,我這一生所學,豈非盡偽?死後將何以見東林諸先烈
於地下?你的話,真是胡說!」
「兒子不敢勸大人明哲保身,只是……」
老人嚴厲地看兒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話說完,然後歎了口氣,很傷心地說:「我教
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為君子之儒!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遇到大關節處,竟然患得患
失,虧你還是我的兒子!」
劉汋垂手而立,低著頭,不敢看父親,不敢做聲;汗珠直冒,也不敢用手擦。過了
一陣,見父親不再繼續斥責,雖然心中實認為父親過於固執和迂闊,但也只得喃喃地說:
「請大人不要生氣。兒子見道不深,一時錯了。」
「你不是見道不深,而是根本沒有見道。以後好生在踐履篤實處下功夫,不要光記
得書上的道理。坐下去,聽我口授,寫!」
等兒子坐下以後,劉宗周沒有馬上口授疏稿,忽然傷心地搖搖頭,用沉痛的浙東口
音朗誦出屈原的四句詩ヾ: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
忍而不能捨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
夫惟靈修ヾ之故也。 停了片刻,他把已經想好的一些意見對兒子慢慢地口授出來,而一經出口,便成了
簡練有力的文章。雖然他提不出一個裕餉強兵的建議,但是他的每一句話都指出了當時
朝廷所推行的有害於民、無救於國的政令和積弊,許多話直率地批評到皇帝身上。過了
一陣,他停下來望著兒子問:
「都寫了麼?」
「都寫了。」劉汋實在害怕,隨即站起來看看父親的激動神色,大膽地問:「大人,
像這樣責備朝廷的話敢寫在疏上麼?」
「只要有利於國,為什麼不敢說?咳,你又怕了!」
「皇上剛愎好勝,諱言時弊,大人深知。像這般痛陳時弊的話,雖出自一片耿耿忠
心,也恐不能見諒於上,徒招不測之禍。請大人……」
「楊椒山ヾ劾嚴嵩,楊大洪ゝ劾魏閹,只問是非,不問禍福;殺身成仁,為天地留
正氣。何況今日並無嚴嵩、魏忠賢,而今上又是大有為之君,我身為大臣,豈可緘默不
言?坐下去,接著寫吧。」 ヾ楊椒山——楊繼盛字仲芳,號椒山。嘉靖時彈劾奸相嚴嵩十大罪,受廷杖,下獄,
被殺。
ゝ楊大洪——楊漣字文儒,號大洪,天啟時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慘死獄中。
他每口授一段便停下,叫兒子念一遍讓他聽聽,然後接著口授。幸虧他的老眼昏花,
看不見兒子的手在微微打戰。全疏口授畢,他叫兒子從頭到尾慢慢地讀一遍,修改了一
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貼黃內容,然後叫兒子拿出書房請門客連夜謄清。
窗外雨已停止,只是天上還不斷地響著遙遠的雷聲。雞叫頭遍的時候,劉溝把謄好
的奏疏拿進書房,叫醒坐在圈椅中剛剛蒙矓睡去的老人,將疏捧到他的面前。他用雙手
接住,在燈下仔細地看了一遍,又看看本後貼黃,全部恭楷端正,點畫無一筆誤,然後
輕聲說道:
「隨我到正廳去!」
劉宗周由兒子打著燈籠引路,來到正廳,面北恭立。老僕人不等吩咐就端來了一盆
清水,整理香案。劉宗周先把奏疏擺在香案上,淨手,焚香,向北行了一拜三叩頭禮,
然後叫僕人趕在黎明時候到會極門將奏疏遞進宮去。這時,徹夜未曾合眼的老夫人由一
個丫環扶著,從後宅來到正廳,看著丈夫「拜表」,不敢吭聲;等僕人捧疏離去,不禁
落下熱淚,長歎一聲。劉宗周望望她,想對她說一句安慰的話,但一時不知怎麼說好,
轉身回書房去,等待著皇上治罪。
昨日黃昏因為下雨,乾清宮中更加昏暗,一盞一盞的宮燈全都點了起來。一個太監
來到崇禎身邊,問他是否「用膳」。他搖搖頭,說道:「急什麼!」隨即他想到曹化淳
應該進宮來了,抬頭問道:
「曹化淳還沒來麼?」
「曹化淳進宮多時了。只因皇爺正在省間文書,不敢驚駕,在值房等候呼喚。」
「叫他來!」
曹化淳每天黃昏前照例要進宮一趟,有時上午也來,把崇禎所需要知道的事情秘密
奏聞。有時沒有重要事情,倘若皇帝高興,他就把偵事番子們所稟報的京師臣民的隱私
事告訴皇帝,而崇禎對臣民的隱私細故也很感興趣。為著使東廠太監起到耳目作用,夜
間只要曹化淳寫一紙條,隔著東華門的縫隙投進來,立刻就會送到乾清宮。現在他望著
跪在面前的曹化淳,問道:
「你知道黃道周這個老傢伙在獄中說些什麼話?」
曹化淳回答說:「據偵事番子稟報,黃道周抬進鎮撫司時,看見獄門上有『白雲庫』
三個字,歎口氣說:『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ヾ兩先生死的地方!』」 ヾ周忠介、周宗建——周順昌謚號忠介,天啟朝吏部主事。周宗建是天啟朝御史。
二人均被魏忠賢修殺於鎮撫司獄中。
「可惡,他把自己比做周順昌他們了。還說了些什麼話?」
「他進獄後又說了一句話,奴婢不敢奏聞。」
「他又說了句什麼話?你快說出吧,我不罪你。」
「他說:『皇上是堯、舜之君,老夫得為關龍逢、比干ヾ足矣。』」 ヾ關龍逢、比干——關龍逢因諫夏桀王被殺,比於因諫殷紂王被殺。
崇禎大怒,把御案一拍,罵道:「可惡!這個老東西把朕視為桀、紂之君,真真該
死!該死!」
「請皇爺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劉宗周在做什麼?都是什麼人前去看他?」
「聽說劉宗周回家以後,閉門省愆,謝絕賓客。有些同僚和門生前去探問,他全不
接見。」
「哼,他只要畏懼知罪就好。我等著他如何回話!」
晚膳以後,他考慮著對黃道周如何處治。他曾經想過將黃道周移交刑部以誹謗君父
的罪名問斬,但隨即覺著不妥,那樣,不但會有許多人上本申救,而他自己在史冊上將
留下殺戮儒臣的惡名。反覆想了一陣,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在一張小黃紙條上寫道:
黃道周、葉廷秀,即予畢命,只雲病故。諭吳孟明知道!
他把這個密諭看了看,外加密封,叫一個親信的御前太監馬上去親手交給吳孟明,
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吳孟明捧著密旨一看,嚇得脊背上冒出冷汗。將傳密旨的御前太監送走以後,他一
個人在簽押房中盤算。他想,黃、葉二人都是有名的朝臣,而黃更是當代大儒,海內人
望,不惟桃李滿天下,而且不少故舊門生身居顯要。如果把他們二人在獄中害死,他不
但生前受舉國唾罵,死後也將遺臭萬年。況且,皇上的脾氣他非常清楚:做事常常反覆,
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倘若過些時朝局一變,有人替黃道周和葉廷秀鳴冤,皇上是決
不會替他吳某受過的。到那時,他怎敢把密旨拿出來替自己剖白?不管將來朝局怎樣變,
只要正氣抬頭,他都會落到田爾耕和許顯純ヾ的下場。這太可怕了。可是現有皇上密旨,
怎敢違抗? ヾ田爾耕、許顯純——都是魏忠賢的心腹爪牙。田任錦衣衛使,許家北鎮撫司。崇
禎登極後將他們殺了。
吳孟明彷徨很久,思前想後,決定暫不執行密旨。他看見密旨上並沒有限他今晚就
將黃等結果,事情還有挽回余地。當夜他就寫好一封密疏,五更時派長班到會極門遞進
宮中。疏中有這樣的話:「即令二臣當死,陛下何不交付法司明議其罪,使天下鹹知二
臣死於國法?若生殺出之衛臣與北司,天下後世謂陛下為何如主?」天色剛明,他就找
東廠太監曹化淳去了。
在崇禎朝,錦衣衛和東廠都直接對皇帝負責。但吳孟明認為曹化淳畢竟是皇上的家
奴,所以對曹化淳處處表示尊敬,不敢分庭抗禮。遇到有油水的大案子,他受賄多了,
也不惜分給東廠太監。另外,東廠的把柄很多,瞞不住吳孟明,曹化淳也怕得罪了他,
說不定什麼時候自己也會吃虧。因此他對吳孟明也很好,遇事互相維持。他聽了吳孟明
談了皇上的密旨以後,也贊同吳的謹慎處理,並答應親自進宮去探一探皇上看過吳的回
奏以後有什麼動靜,如果皇上對吳不滿,他就設法相救。
吳孟明的密奏恰恰打中了崇禎的忌諱。崇禎一心要讓後世稱他為聖君,為英明之主,
像這樣命錦衣衛暗中害死兩個儒臣,載之史冊,確實不算光彩。可是昨天黃道周廷爭的
倔強勁兒,實在使他痛恨,而葉廷秀竟然敢替他說話,公然偏黨,也不可饒。想來想去,
不處死這二人他實不甘心。他正在沉吟,曹化淳進宮來了。平日,他把東廠和錦衣衛倚
為心腹和耳目,但是對它們都不是完全放心,時常利用這兩個機構互相監視。現在他有
點疑心吳孟明受了廷臣囑托,不完全是替他的「聖名」著想。聽曹化淳奏完了幾件事情
之後,崇禎問他:
「曹伴伴,你同吳孟明常來往麼?」
曹化淳躬身奏道:「東廠與錦衣衛,一屬內臣,一屆外廷,只有公事來往,並無私
人來往。」
「朕想問你,吳孟明這個人辦事如何?」
「俗話說,知子莫著父,知臣莫若君。陛下天縱英明,燭照幽隱,自然對吳孟明十
分清楚。據奴婢看來,吳孟明倒是個小心謹慎、肯替陛下做事的人。」
「你知道吳孟明受賄麼?」
曹化淳心中吃驚,說道:「歷朝錦衣衛使,不受賄的極少。自陛下登極以來,歷任
錦衣衛使尚不敢干犯法紀。奴婢也曾密飭偵事人暗中訪查,尚未聽到吳孟明貪賄情節。
既然皇爺問起,奴婢再多方密查就是。」
崇禎沒有做聲。曹化淳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他一走,崇禎就派原來給吳孟明送密旨
的親信太監去把密旨要回,由他親自燒燬。
他決定把黃道周和葉廷秀的案子暫且撂下,讓他們在鎮撫司獄中吃苦,不殺也不放。
想著近來他自己肝火很旺,在上朝時容易暴怒,有時對臣工拍案喝責,還有些事處置時
不暇三思,事過不免後悔,所有這些,傳到後世都會是「聖德之玷」。左思右想,滿懷
煩惱,不覺長歎。他把王德化叫到面前,說道:
「你派人到翰林院去,把近兩年的《起居注》ヾ取進宮來,替朕好生看看。倘有記
得不實之處,務必仔細改正,以存信史。」 王德化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奏道:「皇爺是堯、舜之君,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可
為萬世人君楷模。倘史臣們有記載不實之處,奴婢自當遵遵欽命,細心改正。」
崇禎又想了想,說:「你替我傳諭史官們,國家大政,有內閣紅本ヾ及詔諭在,日
後修實錄ゝ可為依據。從今日起,這《起居注》不用記了。」 ヾ紅本——官員的奏疏統稱「本」,經皇帝(或司禮監秉筆太監代他)用硃筆批過
的叫做紅本,存在內閣。
ゝ實錄——每一皇帝死後,史官們把這一朝的大事編纂成書,叫做實錄。
王德化走後不久,劉宗周的奏疏就送到了崇禎面前。同時送來的,還有一本是兵部
題奏的陝西巡撫的緊急軍情塘報。崇禎先拿起劉宗周的本,在心中說:
「哼,這個本到如今才送進宮來!我倒要看看你怎樣回話!」
崇禎沒有料到,劉宗周在疏中不但不向皇帝引罪自責,反而批評了朝廷的許多弊政,
甚至直接批評了君父。崇禎還沒有看完這封大膽的奏疏,已經怒不可遏,提起硃筆,想
批交刑部從重議罪,但是忍一忍,將筆放下,繼續看下去。劉宗周批評皇上經常用詔獄
對待臣民,每年親自斷獄數千件,失去了「好生之德」。在政事上不顧大體,苛求瑣屑
末節,使政體挫傷。對地方官吏不問別的,只看完不成錢糧的就予以治罪,於是做官的
越發貪污,為吏的越發橫暴,逃避田賦的情況越發嚴重。對百姓「敲撲」繁多,使民生
越發凋敝。用嚴刑峻法和沉重聚斂苦害百姓,所以盜賊一天比一天多。在軍事上,他批
評說:由皇上派遣太監監視軍務,使封疆之臣沒法負起職責。於是總督和巡撫無權,而
武將一天比一天怯懦。武將怕死,士兵驕橫,朝廷的威令行到督。撫身上也無濟於事。
朝廷勒限平賊,而軍中每日殺良冒功,老百姓越發遭受屠戮。他接著懇求撤銷監視太監,
增加地方官的責任,徵聘天下賢士,懲辦貪酷官吏,頒布維新的政令。他最後懇求說:
速旌死事督臣盧象升而戮誤國奸臣楊嗣昌以振紀綱。釋直臣黃道周以開言路。逮一
貫殺良冒功之跋扈悍將左良玉以慰中原之民心。停練餉之征,下罪己之詔,以示皇上維
新之誠。斷和議之念以示有敵無我。防關以備反攻ヾ。防通、津、臨、德ゝ以備虜騎南
下。 ヾ防關以備反攻——關指山海關。當時山海關仍是明朝對付清兵的重鎮,支援遼東
各城,而對歷次南下清兵起到一定的牽制作用。這句話是建議加強山海關的防務,使以
後南下的清兵不能從南邊進攻(反攻)山海關。
ゝ通、津、臨、德——即通州、天津、臨清、德州,都是當時明朝對付南下清兵的
戰略要地。
崇禎看完奏疏,不覺罵了一句:「該死!」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話是要求他
「下罪己之詔」。他想,國勢如此,都是文武諸臣誤國,他自己有什麼不是?難道十三
年來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經營天下,總想勵精圖治,而大小臣工辜負了他的期望?其次最
刺傷他的話是關於同滿洲議和的問題。劉宗周像黃道周一樣在奏疏中竟然使用「和議」
二字,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經死去的盧象升說話,還想阻撓今後再同滿洲進行
「議撫」,反對他的謀國大計。他在盛怒之下,在御案上捶了一拳,一躍而起,在乾清
宮中繞著柱子走來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恨恨地想:如今國事敗壞至此,沒有人肯助他一
臂之力,反而只看見皇親們對他頑抗,大臣們對他批評,歸過於他,老百姓不斷來向他
「伏闕上書」,而各地文官武將們只會向他報災,報荒,請餉,請兵,請賑!
他不管劉宗周對朝政的激烈批評正是要竭忠維護他的大明江山,決定對劉宗周從嚴
處分,使臣工們不敢再批評「君父」。於是他回到御案,提起硃筆,在劉的奏疏後邊批
道:
劉宗周回話不惟無絲毫悔罪之意,且對朝廷狂肆抨擊,對黃道周稱為直臣,為之申
救。如此偏黨,豈堪憲職ヾ?著將劉宗周先行革職,交刑部從重議罪! 閣臣們和刑部尚書、侍郎等進宮去跪在崇偵面前替劉宗周懇求從寬處分,情辭懇切。
隨後輔臣們也一起進宮求情,反覆勸諫。崇幀的氣慢慢消了,只將他「從輕」處分。
經大臣們盡力營救,次日早飯過後,劉宗周接到了削籍的「聖旨」。大臣削籍,本
來可以一走了事,用不著去午門前叩辭皇帝,稱做「辭闕」。但是劉宗周儘管對朝政十
分失望,對皇帝卻懷著無限忠心。他所屬的大地主階級和他這樣數十年沉潛於孔孟之道
的儒臣,同腐朽透頂的大明帝國有著血肉關係,也是大明帝國的真正支柱。他想著自己
以後很難再回朝廷,擔心自己的生前會遭逢「黍離之悲」ヾ,於是就換上青衣小帽,到
午門前邊謝恩。他畢恭畢敬地跪在濕地上,向北五拜三叩頭,想著國事日非,而自己已
是暮年,這次回籍,恐怕以後再沒有回朝奉君之日了。想到這裡,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幾乎忍不住痛哭失聲。 朝中的同僚、屬吏、門生和故舊,知道劉宗周削了職,就要離京,紛紛趕到公館看
他,還要為他餞行。他一概不見,避免任何招搖。在他去午門謝恩時,已經吩咐家人雇
了一輛轎車在公館後門等候。這時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後門,上了車,出朝陽門趕往通
州上船。
運河上黃水暴漲,濁浪滔滔。幸喜新雨之後,炎熱頓消,清風徐來。他穿一件半舊
的湖縐圓領藍色長袍,戴一頂玄色紗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只小船上,悠然看著
運河兩岸景色,對夫人說:「我常想回蕺山書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願!」紹興北
鄉蕺山一帶秀麗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建築和王恙之的遺跡,從前師徒朋友們讀
書論道的生活,歷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過了一刻,他想起來黃道周和葉廷秀尚在獄中,
將來未知死活,十分放心不下。又想著自己一片忠心報主,原想對時事有所匡救,竟然
削籍而歸,憂國憂民的心願付之東流,不禁心中刺疼。在離開午門 時,他曾經於感
懷萬端中想了幾句詩,現在他就磨墨展紙,提筆足成七律一首:
望闕辭君淚滿祛,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報主憂懷切,
深愧匡時計慮疏。
白髮蕭蕭清禁外,
丹心耿耿夢魂余。
蕺山去國三千里,
秋雨寒窗理舊書。
他把這首詩琅琅地讀了兩遍,加上一個《謝恩口占》的題目,交給夫人去看。他心
中明白:各地民變正在如火如茶,絕無辦法撲滅,楊嗣昌必將失敗,以後局面更難收拾,
他回到家鄉未必能過著著書講學的安靜生活,說不定會做亡國之臣。他也明白:倘若不
幸國破君亡,他素為「綱常名教」表率,到時候只能為國盡節,斷無在新朝苟活之理。
他的階級感情和政治思想使他想到這地方好像預感到天崩地陷,既恐怖又傷心,默默不
語。於是他手扶竹杖,獨立船頭,向著昌平十二陵一帶的山色凝望。本朝二百七十年的
盛衰史湧現心頭,懷古思今,槍然泣下。
崇禎常常疑心臣下結黨,對劉宗周也很不放心。他想著劉宗周不僅在全國士林中聲
望很高,而且在朝中故舊門生很多,又官居左都御史高位,不會沒黨。他叫東廠和錦衣
衛加緊偵伺,只要查出京城中有人為宗周大事餞行,或說出抱怨朝廷的話,立即拿辦。
所以當劉宗周走的這天,東廠和錦衣衛的偵事番子佈滿了劉宗周的住宅附近以及從北京
到通州運河碼頭。劉宗周從通州開船之後,曹化淳和吳孟明分別將他出京的情況面奏崇
偵。崇禎這才放了心。他向吳孟明問:
「薛國觀離京了麼?」
吳孟明回奏說:「薛國觀今天早晨離京,回他的韓城原籍,攜帶行李很多。他系因
貪賄罪削職回籍,所以朝中同驚無人敢去送行,只有內閣中書王陛彥前去他的住宅,在
後門口被守候的錦衣旗校抓到,下到鎮撫司獄中。」
崇禎說:「要將這個王陛彥嚴刑拷問,叫他供出薛國觀的納賄實情。凡平日與薛國
觀來往較多的朝臣,都須暗中偵明他們是不是也通賄了。近兩三天中,京師臣民中有何
議論?」
吳孟明知道:皇親們聽說薛國觀削職回籍,暗暗稱快。士民中有各種議論,有的批
評朝廷無道,摧殘敢言直臣,有的批評黃道周和劉宗周都是書獃子,不識時務,只懂得
「愚忠」二字,還有的批評皇帝剛愎任性,不講道理,今後國事更不可為。東廠和錦衣
衛在這兩天內已經抓了十幾個妄議朝政的士民,將有的人打得半死,有的人罰了款,有
的人下到獄中。但是所有百姓們議論朝政的話和抓人的事,吳孟明都不敢向崇幀奏明,
反而胡謅說京城百姓都稱頌皇上英明,對國事有通盤籌劃,可惜黃道周和劉宗周只憑書
生之見,不體會皇上的治國苦心,當面歸過君父,受處分是理所當然。崇禎聽了吳孟明
的胡謅,心中略覺輕松,叫孟明退出。但他怕受吳的欺瞞,等曹化淳進宮時又向化淳詢
問京城百姓的議論。曹、吳二人原是商量好的,所以曹的回奏幾乎同吳的話完全一致。
崇禎很喜歡曹化淳的忠誠,心裡說:「內臣畢竟是家奴,比外臣可靠!」他重新考慮著
軍餉問題,繞著乾清宮的柱子不停走動,自言自語地說:
「軍餉,還得用借助辦法。李國瑞的家產已經抄沒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親開頭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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