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娘子於中午收操以後,立刻馳往得勝寨。走進老營,她便從許多人的眼睛裡看出
來一種不安和緊張的神色。高夫人還在同高一功和李過密議大事,紅娘子只好暫到蘭芝
的房中休息。蘭芝神色憂愁,眼睛似有淚光。她輕聲問:
「妹妹,出了什麼事兒?」
蘭芝說:「父帥在開封掛了彩,聽說很重。媽媽剛才還問到你來了沒有,正要派人
往健婦營去請你快來呢。」
紅娘子的心頭猛一驚,一則是因為知道闖王負了重傷,二則是因為她想著必是李公
子出了兇險,所以夫人才急著叫她來。往日在戰爭最危急時候,她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膽
戰心驚,幾乎不能自持。她竭力保持鎮靜,又問道:
「還有什麼消息?」
蘭芝搖搖頭:「別的我都不知道。」
紅娘子想著既然闖王受了傷,必是戰場上十分激烈,將士們死傷慘重;蘭芝說別的
都不知道,可能是她聽到說李公子……紅娘子正在疑慮驚心,恰好慧英來到面前。平日
慧英看見紅娘子,總是喜笑顏開,親切地叫聲大姐,有時拉著手說閒話,但今天慧英既
沒有笑容,也沒有閒話,對她說:
「夫人知道你來了,請你稍等片刻。」
紅娘子忙問:「慧英妹,你知道開封戰事的詳細情況麼?」
慧英小聲回答:「今日回來兩次塘馬,都說打聽得我軍攻開封沒有成功,戰事十分
激烈,闖王在城下中箭,傷勢不輕,其余將領們的死傷都不清楚。關於闖王掛彩的事,
現下不許外傳,免得擾亂軍心。在老營中也只有很少人知道,不許隨便談論。」
紅娘子又問:「從老營派出的探馬到了開封城外沒有?」
慧英說:「這裡離開封有幾百裡遠,沿路各處土寨、土寇很多,派少數人往開封走
不通,所以都是到半路上就回來了。不過我軍攻城不利,闖王中箭,在靠近開封的幾縣
哄傳很盛,幾乎是眾口一詞,想著決不是無根之言。」
紅娘子沉默了,更覺心情沉重。她低頭默坐床上,等候著高夫人的呼喚。慧劍掛著
寶劍,帶著弓箭,提著馬鞭,背後一個女兵替她提著簡單行李,走進屋來,規規矩矩地
站好,說:
「紅帥姐姐,我現在就往健婦營去。」
紅娘子問:「向夫人拜辭了麼?」
「剛才已經拜辭啦,還向各位姐妹辭了行哩,現在來向慧英姐和蘭芝妹辭行。」慧
劍轉向慧英和蘭芝,依依不捨地說:「我有工夫時會回來玩的,打到了野味也會給你們
送來。」
慧英問:「你的東西都要帶走麼?」
「一時用不著的東西都不帶。我還有一桿槍,一把大刀,一根九節鞭,都放在這裡,
等我用得著時再來取。」
蘭芝拉著慧劍的手說:「黑姐姐,可惜你教我打武當拳,我還沒有學完哩。」
慧劍笑著說:「那倒容易。我有工夫會回來玩,你也可以去健婦營找我玩,見面時
再教你。學拳,一要熟,二要巧,三要真功夫。我叫你每天找一個姐妹同你一起練推手
ヾ,那是練熟、練巧,也練腕力、臂力;叫你每天打沙袋,至少打三百拳,逐漸將沙袋
加重,那是練真功夫。能夠練出真功夫,一拳將對手打出丈把幾尺遠,倒到地上,大口
吐血,你的拳就管用啦。」 這時高一功和李過離開上房,走出內院,一個女兵奉高夫人之命來請紅娘子。紅娘
子暗中擔心會聽到更壞的消息,心頭連跳幾下,趕快起身往上房去,但又回頭說:
「慧劍,我剛才來的時候已經同慧梅商量啦,你去見慧梅,聽她吩咐。從今天起;
你就是帶兵的頭目了。」
紅娘子到了上房,高夫人讓她在面前坐下,向她打量一眼,明白她的心緒不安,輕
聲問道:
「剛才得到的探報你已經知道了?」
「只聽說闖王在開封城下中箭。」
高夫人說:「是的,闖王中箭了。不過大小頭領還沒有聽說傷亡的,李公子也平安
無事。我軍雖然攻城不克,卻沒有重大損失。城中官軍力單,不敢出城,楊文岳的援軍
尚未過河,所以開封城外實際上並無大戰。」
紅娘子問:「闖王的傷勢重不重?」
「哄傳是左眼中箭。」
「夫人是不是決定再派一支大軍前去增援?」
高夫人搖搖頭說:「不啦。闖王中了箭傷,井沒有派人回來要兵,準是沒有在開封
城下久留之意,我想他定會很快撤兵。」
「夫人有何決定?是不是派出一員將領帶數百騎兵火速前去,問明闖王的傷勢情
況?」
「剛才我已經同你一功舅和補之大哥商量好,不必派別人前去,我自己去走一趟,
說不定會在半路上同闖王相遇。目前補之是全軍督練,要趕快訓練出一二十萬大軍;一
功既是中軍主將,兼掌全軍糧餉、輜重,以及許多對內對外要務,都堆在他身上。他兩
人都不能離開得勝寨。我想趁此機會往東邊走走,所以把你叫來商量。」
「夫人要親自去迎接闖王,要帶多少人馬?哪幾位將領同去?」
「沿路並無多的官軍,我只帶五百輕騎。目前將領們都在忙於練兵,我只將劉希堯
一個帶去。」
紅娘子想了一下,說:「夫人,雖然沿途並無多的官軍,但是土寇如毛,土寨鄉勇
也多。五百騎兵實在太少。劉希堯雖然忠勇可靠,但是不遇大敵攔路則已,倘遇大敵攔
路,前有埋伏,後有包抄,他一個人孤掌難鳴,顧前不能顧後。夫人萬金之體,豈可因
偶然計慮不周,挫傷威望?」
高夫人笑著說:「我想輕騎疾馳,沿途不攻城破寨,不過三四日即可以迎著闖王大
軍,萬不會有甚差錯。」
紅娘子說:「不。凡事只怕萬一,須當力求有備無患。我願意同劉希堯將爺一齊護
駕,以保萬全。」
「你能去當然很好,可是健婦營新建不久,你如何能夠離開?」
紅娘子見高夫人已經同意,心情振奮,趕快回答說:「健婦營現有二百多騎兵。我
想挑二百騎兵帶在身邊,使她們騎馬行軍,也是練兵。將那暫時尚無戰馬的健婦留下,
由慧梅督率她們加緊練武。」
高夫人又笑了笑,說:「你是個細心人,卻想的不周全。你沒有想到,慧梅跟隨我
多年,在我的身邊長大,不曾離開過我,苦戰中捨命保我,忠心赤膽。如今倘若你跟我
東去,將她留下,她心中能不難過?」
紅娘子啊了一聲,說:「這個,這個……」
高大人說:「這個好辦。你身邊的紅霞等七八個得力的健婦,不是都成了重要頭目?
把留營練兵的事交給她們,我再吩咐你補之大哥今天就派定兩名年紀大的教師,每日清
早去健婦營教各項武藝,晚飯以前回來。多則十天,少則六七天,咱們就回來啦。」
紅娘子大為高興,說:「這樣好!這樣好!什麼時候動身?」
「今日下午申時三刻動身。你在我這裡一吃過午飯就回健婦營,火速準備。糧秣、
軍帳等物,由老營派馱運隊跟隨出發,你不用操心了。」
「既然這樣,我趕回健婦營吃午飯,免得誤事。」
紅娘子立刻起身,向高夫人告辭。高夫人並不留她,望著她匆匆走後,同慧英交換
了一個含著笑意的眼色。
未末申初時候,從中軍營挑選的五百精銳騎兵由劉希堯率領,在得勝寨山腳下的教
場中列隊整齊。健婦營的兩百騎兵由慧梅率領,也已經到了教場,另外在一個地方列隊。
劉希堯的騎兵後邊有五十匹騾馬組成的輜重隊,馱運糧襪和軍帳等物,而女騎兵隊的背
後也有十匹騾子,載運一些必備軍資,只是省去了糧秣、軍帳。男女騎兵都肅然無聲,
等候著高夫人和紅娘子。
高夫人已經走出老營門外,等候紅娘子。剛才紅娘子差人來稟:她已經離開健婦營
走在半路,因為營中出了一件小事,不得不耽誤片刻。高一功和李過以及老營中許多將
領都來為高夫人送行,立在高夫人的周圍談話。過不多久,紅娘子帶著十幾個女兵,押
著一個頭目模樣的人來了(臨離開洛陽時,她將自己的二十名武藝出色的男親兵全給了
李巖。)她翻身下馬,走到高夫人面前說:
「啟稟夫人,我剛離健婦營一裡多遠,競有一個小頭目帶著二十個弟兄放馬,故意
走到健婦營門前,賊頭賊腦地窺探,趕他們不走,越發放肆,指著有的女兵品頭論足,
說下流話。紅霞氣不過,將他們全數捉拿,馬匹扣留。我得到稟報,飛馬趕回營中,將
那二十名弟兄痛斥一頓釋放,只將為首的這個人帶來老營,請夫人發落。像這樣下流東
西,必須從嚴處治,方能使那些流痞成性的人們不敢再到健婦營門前和教場附近鬼混。」
高夫人吩咐說:「將那個該死的東西帶上來!」
犯罪的小頭目被帶到高夫人面前,跪在地上,面如土色。高夫人將他打量一眼,看
出來他不是一個老實的莊稼人,問了他的姓名之後,接著問:
「你是什麼時候投營的?」
「回夫人,小的是在洛陽投營的。」
「現在哪個營中?」
「小的是分在郝搖旗將爺營中。」
「怎麼就做了頭目?」
「郝將爺因見我略通武藝,也能騎馬,破格提拔我做了哨總,帶領五十名騎兵。」
「你從前在官軍中當兵很久?」
「是,是。小的在官軍裡當過五年兵。咱們義軍破洛陽時候,小的是在總兵王紹禹
的騎兵營中。」
高夫人冷冷一笑,說:「原來是個兵痞子!你為什麼來到健婦營胡鬧?」
「小的借察看弟兄們放馬為由,到了健婦營前邊閒看,門出下流話,實實該死。」
高夫人向高一功和李過問:「你們說應該如何發落?」
高一功說:「應該斬首,以肅軍紀。」
李過說:「斬首,斬首。」
紅娘子因想到她同李巖是新到闖王軍中,應該給郝搖旗留點面子,趕快說:「闖王
軍中一貫紀律嚴明,調戲良家婦女的定斬不赦,何況他今天是調戲健婦營的姐妹們,更
是該死。可是姑念他是新入營不久,對我軍紀律森嚴尚不清楚,又是初犯,自認有罪當
死,請饒他一死,另行從嚴發落。」
高夫人想了想,對紅娘子說:「既然你願意開恩,替他講情,我就留下他的狗命
吧。」她轉向高一功,接著說:「我走之後,你將這個該死的重責一頓軍棍,插箭游營
ヾ。以後倘有人再到健婦營附近胡鬧,定斬不饒。你親自囑咐搖旗,要他對部下嚴加管
教,千萬不可姑息放縱。」 ヾ插箭游營——古代軍中懲罰士兵的一種辦法:耳朵上穿上一支箭,在軍營中游行
示眾。
她對男女親兵們將手一揮,自己先跳上玉花驄。紅娘子和所有親兵們隨著上馬。高
夫人又囑咐高一功每天派可靠人去健婦營照料,然後將鞭子一揚,阻止眾人遠送,便在
前護後擁中啟程了。
這一支男女七百人的騎兵,加上輜重隊、親兵、馬伕等等,大約有八百人,一離開
得勝寨山腳下的校場以後就一個勁兒催馬趕路。高夫人和全體將士對闖王的中箭和三萬
大軍攻打開封受挫都十分關心,而紅娘子另外又暗中掛心李巖,生怕他初經戰陣會有三
長兩短。因為大家都希望趕快到開封城下會師或能在半路上遇見闖王,所以都願意忍受
鞍馬疲勞,只恨戰馬不能夠生出翅膀。那兩百新人營的健婦,對騎馬既不習慣,對夜間
山路行軍更沒有經驗,特別地感到辛苦,屁股和大腿在馬鞍上顛簸得十分酸痛,腰也酸
痛。慧梅常常走在健婦們的前邊,正行間忽然勒住絲韁,立馬路旁(假如山路稍寬的
話),望著大家從她的面前走過。新人營的姐妹們都知道她是高夫人的心愛女將,曾幾
次在危急中不顧自己的生死保護高夫人,又見她處事明敏,武藝超群,提升為健婦營的
副首領後對手下人不拿架子,都以姐妹相看,所以都對她十分愛戴。如今在辛苦行軍中,
姐妹們在夜間借助火把的紅光,常常看見她的含著微笑的明亮雙眼,還看見她的眼睛中
分明射出來關懷和鼓勵的神色,使大家的心中感到了鼓舞和力量。
到了二更過後,人馬才暫時在一個背風的山坳中休息。有經驗的士兵們迅速搜集樹
枝、枯葉和去年冬天的乾草,燃起來許多火堆。火頭軍迅速地倚山挖灶,也有的只用三
塊石頭支成行灶,燒水做飯。所有的戰馬都不卸鞍,只將肚帶松開。隨營馬大有限,只
能照料高夫人、紅娘子、劉希堯和主要頭目的戰馬。有些新從軍的健婦們十分疲勞,一
坐下去就不想起來。紅娘子和慧梅都不要別人替她們飲馬喂馬。她們除照料自己的馬匹
外,還和自己的女親兵們去幫助那些顯得特別困憊的健婦們喂馬,使她們好躺下休息。
慧英稟明了高夫人,從高夫人左右分出一半女兵交慧珠率領,幫助健婦營的火頭軍(單
說騎馬行軍,就幾乎將她們累死!)張羅乾柴,燒水做飯。這些事情,使健婦們深深感
動,有不少人滾動著熱淚,陡然精神為之振奮,忘記了許多疲勞,慧梅儘管鬢髮和眉毛
上帶著征塵,在行軍中比別人更多辛苦,但是大家看見她仍然雙目光彩照人,臉上流露
著那種俊秀和英氣混融的青春神色,做事動作敏捷,步態輕盈矯健。一個健婦在稍遠處
一直看她,忍不住對一個同伴小聲說:「你瞅,咱們的二掌家多好!」慧梅沒有聽見這
一句悄聲贊歎的話,也沒有注意隨時從遠近向她射來的贊美、敬佩的目光。她一邊做事,
一邊對身邊的一些健婦說:
「咱們義軍練兵,從來不是光靠在校場上練。一個將士的真本領從哪兒練?一支摔
打不破的精兵從哪兒練?姐妹們,實話告你們說,主要在艱苦行軍和戰場上才能夠鍛煉
出來。今日你們很累,日久成習,就會把這樣的行軍看做家常便飯。」
高夫人料理了一些事,向劉希堯作了一些指示,沒有休息,便來到健婦營的宿營地
方。紅娘子陪著她在營地巡視,來到慧梅正在幫健婦們喂馬的火堆附近,揮手命慧梅繼
續喂馬,不要陪她。紅娘子向她笑著說:
「夫人,你看,俺慧梅妹果然不愧是你親手教調出來的,多麼出色!她這樣愛護士
兵,叫別人怎麼不愛戴她,願意出死力打仗?」
高夫人輕聲說:「她這樣待下邊,不是我教調的,是看著闖王的榜樣學的。」
高夫人的話音剛了,忽然從幾十丈外發出一聲驚叫,跟著是搏鬥之聲。紅娘子向健
婦們大聲下令:「不許動,原地等候!」她又向慧梅揮手示意,隨即刷一聲扯出寶劍,
向搏鬥的地方奔去,只有幾個女親兵來得及追趕上她。慧梅立刻作出戰鬥準備,以防意
外,而慧英等女兵則仗劍侍立高夫人的周圍。紅娘子跑出宿營地,看見在蒼茫的月色下
有一個黑影在草地上亂動,但是看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聽見一個姑娘的用力聲音:
「一下!兩下!三下!叫你完事!」紅娘子隨即看見一個人影跳了起來,向地上的黑東
西踢了一腳,然後向躺在一丈外的地上黑影走去。紅娘子忽然覺到這個人就是黑妞,大
聲問:
「是慧劍麼?」
那人影抬頭回答:「是,大姐!」她隨即俯身從地上抱起一個人來,問道:「你傷
的很重麼?要緊麼?啊,流血不少!」
受傷者甦醒過來,發出呻吟。
紅娘子已經來到旁邊,看見被慧劍抱起來的是一個健婦,附近扔了一只行軍攜帶的
小水桶,又看見一丈外有一只死豹子躺在草地上,心中全明白了。她吩咐跟來的女兵們
將傷者和死豹子都送回宿營地,然後插劍入鞘,將右手搭在慧劍的右肩上,幾乎要將她
攬在懷中,激動地說:
「你真行,獨自殺死了一只金錢豹,救活了一個姐妹!你是怎麼看見的?如何就將
豹子殺死了?」
慧劍微微喘氣說:「我看見一個姐妹獨個兒提著水桶出來取水,知道她沒有經驗,
便不聲不響地從後跟來,也只是擔心她會遇著狼,沒料到會躥出來一只大金錢豹。」
紅娘子說:「這裡離火光遠,豹子從這裡經過尋食也是不足怪的。我問的是你怎麼
能將豹子殺死,自己卻沒有受一點兒傷?」
慧劍笑一笑,帶著孩子氣說:「看見豹子從荒草中猛一躥出,撲倒那個姐妹,我一
個箭步跳去,騎在它的身上,抓住它的耳朵,拚死力將它的頭向後拉,使它沒法咬死那
個姐妹。它想回頭咬死我,可是它的頭向右轉,我就拚死力拉它的左耳;它的頭向左轉,
我就狠拉它的右耳。它咬不住我,就連著躥跳,想把我摔在地上再吃我。我的兩腿用力
夾緊它的腰,狠向下壓,兩手又死抓住它的耳朵,使它沒法把我摔倒地上。它又連著用
尾巴狠打我的脊背,可是我穿有鐵甲,打不傷我,反倒把它自己的尾巴打疼啦。」
「沒有一個人來幫助,你怎麼能夠騰出手刺死豹子?」
「我知道豹子跟狼一樣,都是銅頭鐵尾麻稈腰。我趁它沒有打傷我,趁著它的勢兒
用屁股猛□(足敦)三下,只聽喀嚓一聲,它的腰骨給我□(足敦)折啦。腰骨一折,
它就老實啦,喉嚨裡吼出租氣,口吐鮮血,疼痛得不能立起,用兩只前爪在地上亂抓。
我立刻騰出右手,照它的頭上猛打幾拳,看見它越發不濟事啦,才抽出匕首,照它的右
耳捅一下,又照著它的脖子下面捅兩下,完事啦。」
紅娘子緊緊地摟住她,激動地說:「黑妞妹妹,你日後會成為一員虎將,虎將,……
憑著三尺寶劍替咱們女流之輩爭一口氣!」
慧劍好像沒有聽清她的話,純樸地笑著說:「邢姐姐,我騎在豹子身上,沒法兒抽
出長劍,所以就拔出匕首啦。」
一個健婦小頭目同紅娘子的女親兵來迎接慧劍和紅娘子回去。慧劍從地上提起小桶,
向那個小頭目問道:
「那個姐妹的傷重不重?」
小頭目回答:「給爪子抓破了兩個地方,傷不算重,如今正在上藥哩。」
慧劍和紅娘子在眾姐妹的簇擁中返回宿營地。慧梅站在營地外的幾棵松樹下邊迎接
她,對她說:
「快去吧,夫人在等著你哩。」
這一支騎兵隊伍四更剛過就全部醒來,多數人只睡了一個多更次,還有少數人,如
高夫人、劉希堯、紅娘子和慧梅、慧英等,以及那些做頭目的、有職事的,頂多只睡了
半個更次,留得許多瞌睡將在白天的馬背上打發。大家飽餐一頓,便在星光與月色中出
發了。
高夫人估計,倘若闖王從開封城外撤兵回伏牛山,可能走鄭州和新鄭之間,經密縣
西來。根據這樣估計,這一支人馬朝著密縣進發,巴不得盡快地迎到闖王,所以沿路很
少休息。第三天晚上大約二更以後,人馬到達了密縣境內的盧店休息。高夫人下令在這
裡停留一個更次,將牲口餵飽,繼續趕路,將於明日早晨從密縣城外繞過。
四更以後,人馬由本地百姓帶路,從三峰山南邊的山腳下走;五更時候到了東峰腳
下。這裡距密縣城十裡,有一條很小的山街,圍著一圈寨牆。但是寨中戶數稀少,寨牆
也有兒個地方傾倒,不能堅守,所以街上百姓夜間並不上寨,只派人輪流打更,以防小
盜。打更人聽見從遠處來的馬蹄聲,趕快將居民喊醒,向左右的山林中逃藏。義軍穿街
而過,並未停留,沒有一個弟兄敢擅人居民住宅尋取一瓢水喝。高夫人同紅娘子率領二
百名健婦和男女親兵走在大軍的後邊。當她走出山街不遠,忽然聽見路旁的深草中有嬰
兒哭聲。她立即駐馬,命一個名叫王大年的親兵下馬到草中尋找。王大年果然找到一個
面黃肌瘦,衣服破爛,光赤著一只小腳的一歲左右的小女孩,抱來她的馬前。她看看嬰
兒,又向左右山坡上張望。這時曉色漸開,月光已淡。高夫人望見在右邊二里外的山坡
上有一群男女百姓正在奔逃。她用鞭子一指,對王大年和另一個親兵說:
「那小山圪梁ヾ上有一群逃反的百姓,啊啊,下去了,下去了,轉到那個荒草深的
圪□(土+勞)ゝ裡躲起來啦。你們快將這個小娃兒送去,一定要找到她的媽,找到她
的親人。快去!」 ヾ圪梁——米脂方言:小的山脊叫圪梁。
ゝ圪□(土+勞)——米脂方言:山窩處叫圪□(土+勞)
王大年解開戰袍,正要將啼哭著的嬰兒揣進懷中,忽然慧英勒馬搶到大年前邊,說:
「將小娃兒給我,你不要去!」她回頭又向高夫人說:「夫人,我看那一群逃反的
都是婦女、小孩、老人。叫男兵前去,百姓們不知來意,反而嚇得四下亂竄,不如叫我
帶兩個姐妹去吧。」
高夫人微笑點頭說:「你說的有道理,帶兩個姐妹去吧。大年,快把小娃兒交給慧
英,不要你這個黑臉大漢,聲音跟打雷一樣,把那些可憐的婦女們嚇壞。」
慧英將嬰兒放進懷中,束好絲絛,帶著兩位女兵,鞭梢一揚,向那群躲藏在一個山
窩中的百姓追去。高夫人又命一個女兵下馬,在荒草中尋到那一只被嬰兒踢騰掉的破棉
鞋,趕快送去。劉希堯從已經相距兩里外的前隊派一名小校馳回,勒馬來到高夫人身邊,
說道:
「劉將爺差我來啟稟夫人,聽說密縣城內有很多官兵和鄉勇守城,附近幾個山寨中
也有較多鄉勇,有心同我們義軍作對。請夫人快隨大隊前進,不要在這兒久留。倘若停
留稍久,他就派三百名騎兵回來,以防意外。」
高夫人說:「你回稟劉將爺,我有事須要停留片刻。前邊騎兵就原地駐馬等候,小
心在意。」
小校問:「要不要派三百名騎兵回來?」
紅娘子代高夫人回答說:「不要了。你回稟劉爺說:有健婦營的騎兵跟隨夫人一道,
縱有鄉勇膽敢搗亂也不會走近夫人身邊。」
慧梅和慧劍立馬高夫人左右,注目望著慧英等兒個遠去的影子,仍聽見嬰兒的啼哭
聲音。慧劍的心中一酸,歎息說:
「這位做媽媽的真狠心,竟會扔掉自己的孩子逃走!要是不遇著咱們,這娃兒不給
狼吃了,也會活活地凍死!」
慧梅低聲說:「這個做媽媽的也是不得已啊!這裡的老百姓以為咱們的人馬同官軍
一樣,隨便殺人,搶劫,姦淫婦女,如何不怕?這一定是一個年輕母親,孩子多,顧這
個顧不了那個,還要保自己的清自身子不受糟踏,不得不下此狠心!」
那一群躲在山窩中的逃反百姓看見幾個騎馬的人奔馳而來,還有幾百人在路上駐馬
等候,以為是大禍臨頭,從林莽中一哄逃出,向正南奔跑。女兵們都在戰馬上加了一鞭,
大聲呼喊:「鄉親們!不要怕!不要跑!我們是闖王的義軍,來給你們送娃兒的!」但
是百姓們正在逃命不暇,沒有人聽得清楚。慧英的馬特別快,迅速地繞到眾百姓前邊,
截住去路,繼續高聲呼喊:「鄉親們!我是來送娃兒的!」這聲音由於感情激動而帶著
輕微的戰栗,在薄薄的曉霧與寒風中散開,並且在對面的高山懸崖上傳來回聲。
百姓們被截住去路,不能再逃,同時也聽清了那大聲叫喊的話,感到又疑惑又驚異,
互相觀望。隨即大家看見這個騎馬的已經來到十丈以內,果然面帶笑容,不像是懷著惡
意,一點兒不顯得兇暴,而且從這位騎兵的懷中果真傳出來嬰兒的哭聲。大家仍在驚疑
不定,忽然看見這個來到近處的還沒有長一點兒胡須的少年騎兵跳下戰馬,解開紫紅絲
絛,從懷中取出嬰兒,問道:
「這是你們誰家的小娃兒?」
一個年輕婦女滿臉熱淚,雙臂向前一動,想說什麼,但旁邊一個老年婦女用肘彎猛
地碰她一下,同時對她使個眼色。她奔流著熱淚卻不敢吭聲,也不敢撲向前去,心中閃
出一個疑問:莫不是拿小娃兒作個■(外□內繇)ヾ子?慧英又往前走幾步,同時將嬰
兒用雙手舉著,大聲問: ヾ■(外□內繇)子——捕鳥時用一鳥引誘其他的鳥前來,這個鳥叫做■(外□內
繇)子(youzi)。
「鄉親們,不要怕。這是你們誰家的小娃兒?誰家的?快來接住!鄉親們,我們還
要趕路哩!」
隨慧英來的兩個女兵都下了馬,幫腔詢問。同時那嬰兒又哇哇啼哭起來,發音不準
地叫著「媽!媽!」那個剛才已經熱淚奔流的年輕婦女突然從人們的背後出來,大哭著
向慧英的面前撲去,同時用撕裂人心的聲音叫著:「我的乖呀!我的心肝呀!」由於身
邊的老婦人一直緊緊地抓住她的衣後襟,當她向前撲時,那破舊的衣襟哧啦一聲扯掉了
一大塊。那老婦人右手還捏著那塊衣襟布片,左手牽著一個三四歲的瘠瘦男孩,緊跟著
也撲向前去,哭著說:「我的可憐的小妞兒,要不是這位軍爺救你,我再也看不見你
啦!」媳婦接住嬰兒,緊緊摟在懷裡,拍著,吻著,母親的熱淚洗著嬰兒凍紅的小臉頰,
同時母親的口吻著嬰兒臉上的淚。婆媳二人跪在慧英腳下,不住磕頭,哭著感激救命之
恩。百姓們有的流淚,有的哭泣,有的歎息。女兵們用力想攙起來那婆媳倆,但哪裡能
攙得起來。她們對著這情景,也禁不住熱淚奔流。慧英看見腳下跪著的年輕媳婦年紀只
在二十五歲以內,雖然面黃肌瘦,卻是細眉大眼,五官端正俊秀,故意用鍋煙子和路上
的灰土將臉孔抹得很髒。她明白了:這年輕媳婦既要抱著男孩,又要攙扶婆母,所以才
丟棄女孩。慧英問道:
「你家的男人呢?」
別人替婆媳回答:「爺爺去年死啦。娃兒的爹前天給衙役們抓到城裡去坐班房了。」
慧英又問:「為什麼抓去坐班房?」
一個女人說:「還不是為著欠了兩年錢糧!」
又來到一個女兵,飛身下馬,從懷中掏出一只嬰兒破棉鞋,遞到嬰兒的母親手中。
慧英不敢耽誤,望著大家說:
「鄉親們,快回村去,不用驚慌。我們是李闖王的人馬,到處剿兵安民,打富濟貧,
平買平賣,秋毫不犯。你們趕快放心回街裡去吧!」
她轉身向夥伴們小聲商量一下,各人掏出來一些散碎銀子,由她將一部分交給這婆
媳倆,一部分交給一個白胡子莊稼老漢,囑咐他散給最窮苦的人們,隨即和姐妹們騰身
上馬,飛奔而去。百姓們來不及說出來千恩萬謝的話,幾個女騎兵的影子已經遠了。
百姓們紛紛議論著這是李闖王的人馬,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好的人馬。有一個年長
的婦女對這幾個騎兵感到奇怪,贊歎說:
「瞧人家李闖王的這些騎兵,不嚇唬百姓,不像官軍那樣兇神惡煞似的。倒一個個
長得像大姑娘模樣,說話的聲音也和軟得像姑娘一樣。瞧那抱嬰孩來的騎兵,騎在大馬
上,帶著弓箭寶劍,多麼英俊,可是眉目清秀,小口細牙,比咱們看見的許多大姑娘還
耐看!莫非這幾個騎兵都是女的麼?」
「瞎說,大嬸兒!」一個婦女說:「姑娘哪有做流寇的?你是看呆了,想入非非!」
另一個中年婦女說:「有些做大頭目的,喜歡挑選長得俊的半樁小伙子留在身邊做
親兵,也是常有的。」她忽然將手一指:「瞧,那停在路上的人馬動身啦!」
許多聲音:「啊,動身啦!」
高夫人望見慧英等轉回,便下令啟程。又走了一陣,離密縣城只有二三裡了,人馬
將繞過城繼續東進。正在催馬趕路,經過一個三岔路口,忽然聽見從路旁傳過來一個女
人的微弱哭聲,她立刻朝著那哭聲轉過頭去。離大路二三十丈遠有一個三四戶人家的小
村莊,房屋多已燒燬,只剩下兩間破爛草房,不像是還有人住,而哭聲卻是從裡邊傳出。
高夫人駐馬細聽,同時看到路旁石碑上粘貼著縣官催征欠賦的皇皇告示,荒村邊有幾處
淺草中分明是無誰掩埋的白骨。紅娘子見高夫人的臉色愁慘,動了憐憫心,小聲問道:
「叫人去草房裡看看麼?」
高夫人沒有回答,對身邊的一個女兵說:「慧珠,你下去看看。」
慧珠勒轉馬頭,將鐙子一磕,穿過好像很久沒有人走的小路,繞過一口周圍生著荒
草的水井,將戰馬拴在一棵小樹上,拔劍走進屋去。那哭聲停止了。一陣寂靜,隨後聽
見慧珠驚駭地問:「你吃的是什麼?是什麼?」又是寂靜。從屋中傳出來鍋蓋子的響聲,
隨後又傳出來慧珠的大聲驚叫:
「我的天呀!」
紅娘子一驚,立刻縱馬趕去,同時扯出寶劍。除她的女親兵跟隨之外,慧梅又吩咐
慧劍帶領幾名健婦前去,以防不測。當紅娘子來到草屋前邊時,只見慧珠右手仗劍,左
手拖著一個女人從屋中跳出,將女人往地上一揉,揮劍欲砍,但忽然將寶劍輕輕落下,
插入鞘中,大哭起來。紅娘子莫名其妙,打量那個女人,約摸三十多歲,臉孔青黃浮腫,
眼珠暗紅,頭髮蓬松,衣服破爛得僅能遮住羞恥,跪在地上如癡如呆,不說話,也不哭。
紅娘子問慧珠是什麼事兒。慧珠指著那個女人哭著說:「她,她……」激動得說不下去。
紅娘子又問那個女人,連問幾聲,才聽見那女人如同做夢一般地拿紅眼睛向紅娘子看看,
喃喃地回答:「他是我從路邊撿回來的,已經死啦,死啦。不知誰家逃荒在路上扔下的,
他死了以後我才……」紅娘子仍然有點糊塗,下馬往草屋中看。這時已經有幾個女兵進
了草屋,傳出驚叫聲音。紅娘子進去以後,看見地上有小孩骨頭,鍋中還有一只腿,那
腿和小腿都瘦得可憐,她不忍多看,迅速退出。望著那女人沉重地歎一口氣,將寶劍插
入鞘中。女兵們有的從草屋出來,有的進小草屋去,有的繼續離開大路往村中奔來,而
隨後高夫人也帶著男女親兵們來了。
高夫人下了馬,聽紅娘子和慧珠說了情況,登時滾出眼淚。她不忍進屋去看,只站
在那女人面前問話。那女人起初不肯多說,只等著被殺死,但也不怕,分明生和死對於
她都差不多。後來她看清楚立在她周圍人們多是女的,不像是要殺她的樣子,倒是有的
看著她流淚,有的歎氣,有的鼻子發酸,擤著鼻涕。她開始嗚咽起來,簡單地回答了高
夫人和紅娘子的問話。問著,問著,高夫人也禁不住有些哽咽,不忍再問。她用袖頭揩
揩眼淚,回頭說:
「慧珠,快去從牲口馱子裡取二升小米來給這位大嫂,救她多活些日子。」她又看
一眼紅娘子,說:「我們不宜耽擱太久,快上馬走吧。」
慧梅為防備萬一,一直率領一百多名健婦立馬路口。她看見高夫人等已經上馬回來,
慧珠走在最前,但仍不明自發生了什麼事兒。慧珠走過那貼著知縣催征欠賦告示的大樹
時,拔劍猛砍告示,砍進樹身很深。慧梅問道:
「慧珠,到底是什麼事兒?」
「梅姐,真慘!」慧珠來到路口,接著哽咽說:「那個女人!她男人冬天餓急了,
偷了人家一只羊,給鄉勇抓去,吊樹上活活打死,扔到山坡上,又給別的饑民將屍首分
吃了。這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和一個婆婆,怎麼活下去呀?兩個月來,婆婆和孩子們都餓
死啦,只剩下她,她,……」
後邊來的一個女兵見慧珠哽咽得說不下去,接著說:「前幾天她在路邊撿到一個孩
子,抱回家來。她已經沒有了兒女,想養活他,用野草根煮著吃,到底養不活。孩子一
斷氣,她就將孩子煮熟吃了!這孩子臨死之前,躺在她的懷裡,知道要死,看見她盯著
眼睛望他,害怕地說:『別吃我!別吃我!』可是……」
這個女兵也說不下去了,忍不住哭泣起來。慧梅和全體立馬路上的女兵都明白了,
登時出現了一片抽咽之聲。那些幾乎遭遇過類似命運的女兵,想起來餓死的骨肉親人,
哭得更痛。
一刻鐘以後,這一支騎兵懷著滿腔悲憤,噙著汪汪熱淚,繼續趕路,追趕前邊的數
百騎兵。三峰山最後一個山麓也遠遠地撇在背後,回頭望去,青峰人雲,淒涼寂寞。密
縣的南門緊閉,靜悄悄的。健婦營正在繞城而過,突然前邊一裡外喊殺震天,顯然是劉
希堯率領的前隊中了埋伏,發生混戰。紅娘子正在催軍前進,不料從前方又突然出現一
支伏兵,約摸有三四百人,攔住去路,而同時南門忽然打開,湧出來三四百人,從背後
殺來。這兩支全是鄉兵,有的沒穿號衣,有的號衣前心有個「勇」字。紅娘子對高夫人
說:
「如今我們腹背受敵,又同前隊隔斷,請夫人立馬在此督戰,我去前邊開路,殺散
攔路的一群雜種回來接你。慧劍,隨我來!」
紅娘子明白她的健婦營全沒上過戰場,武藝也是才學,所以她大聲說:「姐妹們!
今日我們只許勝,不許敗。打勝了保夫人平安無事,去同闖王會師;打敗了我們不是死
便是受辱。姐妹們,跟我殺啊!」她將寶劍一揮,身先士卒,向前衝去,身邊緊隨著十
幾個女親兵,後邊是一百五十名初經陣仗的健婦。健婦們一則由於剛才還懷著滿腔悲憤,
二則看見紅娘子那樣地藐視敵人,一馬當先,三則知道一落敵手就要受辱而死,所以一
個個勇氣百倍,只想著痛殺敵人。轉眼之間,這一支小隊騎兵沖進了數百鄉勇中間。
高夫人在紅娘子剛離開時對她的男親兵頭目張材輕聲說:「健婦們沒有經過陣仗,
你們也去吧,又是你們顯身手的時候啦。」
張材立即將寶劍一揮,帶著二十名弟兄沖向前去,眨眼間越過了部分健婦,沖進了
敵人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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