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有句俗話:禍不單行。這不是迷信,常常是各種具體因素在同一個時間內,促
成不同的倒霉事同時出現。從表面看來是偶然,實際一想也並不偶然。崇禎連做夢也不
會想到,在同一天裡,他在乾清宮中接到了兩封飛奏:上午收到河南巡撫高名衡奏報,
陝西、三邊總督汪喬年在襄城兵敗,李自成於二月十七日攻破襄城,將汪喬年捉到,殺
在城外。下午收到寧遠總兵吳三桂的飛奏,說松山城干二月十九日失守,洪承疇生死不
明,傳聞死於巷戰之中,又雲自盡。
幾天以前,崇禎知道左良玉同李自成在郾城相持,汪喬年要到襄城和左良玉夾擊李
自成。沒有料到,他會失敗這麼快,竟然死了。不明白:左良玉到哪裡去了?汪喬年的
人馬到哪裡去了?在襄城一戰潰散了麼?倘若在往年,他得到這奏報會十分震驚,震驚
後會到奉先殿痛哭一陣。然而自從楊嗣昌死後,他在內戰中已經習慣於失敗的打擊,只
覺得灰心,愁悶,憂慮,而不再哭了。幾個月前得到傅宗龍的被殺消息,他也沒有落淚。
另外,傅宗龍和汪喬年這兩個總督,在他的心目中的份量較輕,壓根兒不能與楊嗣昌、
洪承疇二人相比。
當得到吳三桂的飛奏後,他卻哭了。他立刻命陳新甲設法查清洪承疇的生死下落,
他自己也給吳三桂下了手諭,要他火速查清奏明。
自從松山失守的消息傳到北京後,北京朝野就關心著洪承疇的下落,一時間傳說不
一。有的說他在松山失守時騎馬突圍,死於亂軍之中。有的說他率領曹變歧和王廷臣諸
將進行巷戰,身中數傷,仍然督戰不止,左右死傷殆盡,他正要自盡,敵人擁到,不幸
被俘,以後生死不明。過了幾天,又有新消息傳到北京,說邱民仰、曹變故和王廷臣都
被殺了,其余監軍道員十余人、大小將領數百人,有的戰死,有的被俘後遭到殺害,而
洪承疇被俘後一看見「敵酋」就罵不絕口,但求速死,已經被解往瀋陽。
朝廷命寧遠總兵吳三桂「務將洪承疇到瀋陽就義實情,探明馳奏」,同時崇禎也叫
在山海關監軍的高起潛探明洪承疇是否果真不屈,已經就義。
到了四月下旬,吳三桂和高起潛的奏報相繼來到,而洪承疇在北京的公館中得到的
消息更快。首先是洪承疇老營中的一個士兵,被俘後從瀋陽逃了回來,說他臨逃出瀋陽
時確實在漢人居民中哄傳洪承疇絕食身死,是一個大大的忠臣。隨後高起潛密奏,說聞
洪承疇確實自縊未遂,繼以絕食,死在瀋陽。
吳三桂給兵部衙門的一封秘密塘報說,洪承疇確實到瀋陽後,對勸降的滿洲官員罵
不絕口,每次提到皇上知遇之恩,便痛哭流涕,惟求速殺。塘報最後說:
聞洪總督已絕食數日,一任敵人百般勸誘,只是不理,閉目等死。虜方關防甚嚴,
不許消息外傳。洪總督是否已死,傳說不一。一俟細作續探真確,當再飛報。須至塘報
者!ヾ ヾ須至塘報者——這是明代塘報最後一句話,成為定式。它的原意是對辦理和遞送
塘報的官員說的。
京師士民連日來街談巷議,都認為洪承疇必死無疑。那班稍有歷史知識的人們都把
他比做當今張、許ヾ;甚至少年兒童,也都知洪承疇是一位為國盡節的大忠臣。朝廷之
上,紛紛議論,都是贊許的話。有的人在朝房中說:「唉,當世勞臣ゝ,強敏敢任,志
節之堅,殉國之烈,孰如洪氏!」那些平日彈劾過他的言官,或因門戶之見平日喜歡說
他短處的同僚,這時都改變腔調,異口同聲地說: ヾ張、許——張巡和許遠。唐朝安祿山叛亂時,二人堅守瞧陽,被圍數月,城陷被
執,罵賊不屈而死。
ゝ勞臣——為國事辛苦有功的臣。
「古人說蓋棺論定,洪亨九大節無虧,可謂死得其所!」
恰在這時候,洪府的管事家人陳應安等因京師朝野如沸,洪府故舊門生都在關心朝
廷榮典,大少爺尚未回京,事情不能再等,便共同給皇帝上了一道奏本,陳述洪承疇確
已就義,其中有這樣感人的話:
去歲八月戰潰,家主坐困松城。城中糧絕,殺馬餉兵,忍饑苦守。不意逆將夏承德
暗投胡虜,開門獻城。家主猶督兵巷戰,大呼殺敵,血染袍袖;追家主身負重傷,左右
死亡枕藉,乃南向叩頭,口稱「天王聖明,臣力已竭」。被執之後,罵不絕口,惟求速
死。後以虜兵防守甚嚴,自縊不成,絕食畢命。從來就義之烈,未有如臣家主者也!
崇禎皇帝將這道奏本看了兩遍,深深地歎了口氣。乾清宮的管家婆魏清慧輕輕地掀
開半舊繡龍黃緞門簾,走進暖閣,本來有事要向他啟奏,但是看見他在御案前神色愁慘,
雙眉緊皺,熱淚盈眶,便嚇得後退半步,不敢做聲,也不敢退出。過了片刻,崇禎轉過
頭來,望她一下,問道:
「你去承乾宮剛回來?」
魏清慧躬身回答:「是,皇爺,奴婢剛從承乾宮回來。」
「田娘娘今日病情如何?」
「回娘娘仍然每日下午申時以後便發低燒,夜間經常咳嗽,痰中帶血。她自覺渾身
無力,不思下床。她經常想著自己的病症不會治好,又思念五皇子,心中總是郁郁寡歡,
還時常流淚。這樣一天一天下去,病情只有加重的份兒。」
崇禎罵道:「太醫們每日會診,斟酌藥方,竟然如此無能,全是飯桶!」
魏宮人說:「太醫們雖然悉心為田娘娘治病,巴不得田娘娘鳳體早日痊癒,早寬聖
心。可是他們只能在行經、清脾、潤肺、化痰、止咳上用心思,能夠用的藥都用了,無
奈對田娘娘的病都無效應。如今田娘娘的病確實不輕,經血已經有幾個月不來了,人也
一天比一天消瘦。以奴婢看來,不能專靠太醫,也需要祈禳祈禳才是。」
崇禎點點頭,用眼色命宮女退出。隨即一個御前太監進來,啟奏說兵部尚書陳新甲
奉召進宮,在乾清門外等候召對。崇禎憂鬱地問道:
「那個張真人還在京麼?」
御前太監回奏:「聽說張真人團奏懇皇上特降隆恩,按照衍聖公為例,將真人改為
二品俸祿,並在京城中踢官邸一處。此事尚未蒙皇爺恩准,所以仍留京師,住在長春觀
中,未曾回龍虎山ヾ去。」 ヾ龍虎山——在江西貴溪縣西南。東漢張道陵在此修煉,為後來道教起源。其後人
世居龍虎山,元末封為天師,明洪武初改稱真人,世襲至民國年間。
崇禎說:「他請求的這兩件事,朕已批示禮部衙門詳議。後據禮部衙門復奏,本朝
無此故事ヾ,礙難同意。禮部衙門的意思很是,張真人為何還在京城滯留?唉,且不管
這些小事,你今日替朕傳旨:命張真人就在長春觀中建醮,為皇貴妃的病虔心祈禳。你
再傳諭僧道錄司,京師各有名寺觀,都要為皇貴妃誦經祈禳三日。南宮中的僧道,還有
英華殿、大高玄殿等地方,不管是名德法師,或是習道禮佛宮女,從明天起都為皇貴妃
誦祈禳七天。」 太監叩頭說:「遵旨!」
崇禎想著國事和家事如此不幸,不禁搖頭歎氣,隨即命傳諭陳新甲進來。他近來因
為對李自成作戰著著失敗,已經對這位兵部尚書很不滿意,只是遍觀朝臣,沒有一個比
陳新甲做事更幹練的人,加之同「東虜」秘密議和的事正在依靠此人,所以他的不滿意
並沒有表露出來。等陳新甲進來行過一跪三叩頭禮以後,他望著跪在地上低頭等待問話
的兵部尚書問道:
「洪承疇為國盡節的事,卿可有別的消息?」
陳新甲回答說:「臣部別無新的塘報。洪宅家人陳應安昨日曾到臣部見臣,說洪承
疇確已慷慨盡節,言之確鑿,看來頗似可信。」
崇禎說:「朕也見到陳應安等奏本,所以將卿叫進宮來商量。既然洪承疇為國盡節,
實為難得的忠烈之臣,朝廷應予褒榮,恤典從優。卿可知道洪承疇在京城有何親人?他
的兒子現在何處?」
陳新甲說:「洪承疇長子原在京城,一個月前因事離京。昨天據陳應安等對臣面稟,
彼已星夜趕回,大約一二日內即可來到。洪家在京城如何發喪成服ヾ,如何祭奠,如何
受吊,都已準備就緒,只等洪承疇的長子回京主持。」 ヾ發喪成服——向親友宣佈喪事,開始穿孝。服指喪服。
崇禎的思想已經轉往別處,沉默片刻,突然發問:「馬紹愉是否已經到了瀋陽?」
「按日期算,如今可能已到瀋陽。」
崇禎歎息說:「目前流賊未滅,中原糜爛。長江以北,遍地蝗旱為災,遍地饑民嘯
聚,遍地流賊與土寇滋擾。凡此種種,卿身當中樞重任,知之甚悉。虜勢方張,難免不
再入塞。內外交困,如之奈何!」
陳新甲知道皇上要談論議和的事,趕快叩頭說:「微臣身為本兵,不能為陛下安內
攘外,實在罪該萬死。然局勢演變至今,只能對東虜暫時議撫,謀求苟安一時,使朝廷
全力對付中原危局,剿滅闖賊。捨此別無善策。馬紹愉已去瀋陽,必能折沖虜廷ヾ,不
辱使命。望皇上放心等候,不必焦慮。」 「朕所擔心者虜事未緩,中原已不可收拾。」
「河南方面,微臣已遵旨撤催各軍馳赴援剿。至於東虜方面,只怕要求賞賜過奢。
臣已密囑馬紹愉,在虜酋面前既要宣揚皇上德威,啟其向化之心,也要從我國目前大局
著想,不妨稍稍委曲求全。臣又告他說,皇上的意思是只要土地人民不損失過多,他可
以在瀋陽便宜行事;一旦有了成議,火速密報於臣,以釋聖念。」
崇禎心情沉重地說:「但願馬紹愉深體朕之苦衷,將撫事辦妥;也望虜酋不要得寸
進尺,欲壑無厭,節外生枝。朕欲為大明中興之主,非如宋室怯懦之君。倘虜方需索過
多,朕決不答應。只要土地人民損失不多,不妨速定成議,呈朕裁定,然後載人盟誓,
共同遵守,使我關外臣民暫解兵戎之苦。」
陳新甲說:「是,是。皇上聖明!」
「馬紹愉如有密報來京,萬不可洩露一字。」
「是,是。此等事自當萬分機密。」
「朕已再三囑咐,每次給卿手渝,看後即付丙丁ヾ。卿萬勿稍有疏忽!」 ヾ即付丙丁——立即用火燒掉。按五行說法,丙丁是火。
陳新甲說:「臣以駑鈍之材,荷蒙知遇之恩,惟望佐皇上成為中興英主,所以凡是
皇上此類密旨,隨看隨焚,連一字也不使留存於天壤之間。」
「先生出去吧。關外倘有消息,即便奏朕知道!」
陳新甲連聲說「是」,隨即叩頭辭出。
幾天以後,禮部關於洪承疇的各項褒忠榮典已經題奏皇帝,奉旨火速趕辦。這些榮
典事項,包括賜溢忠烈,贈太子太保,賜祭九壇,在京城和洪的福建家鄉建立詞堂。禮
部與工部會商之後,合奏皇帝,京城的祠堂建立在正陽門月城中的東邊。明朝最崇奉關
羽,敕封協天大帝,全國到處有關帝廟,建在正陽門月城中的西邊的關帝廟在京城十分
有名。如今奉旨在月城中的東邊建一「昭忠祠」,分明有以洪氏配關羽的意思。
祭棚搭在朝陽門外、東嶽廟附近,大路北半里遠的一片空地上,坐北朝南。面對東
關大路,貧民房舍拆除許多,很是寬大。臨大路用松柏枝和素紙花扎一牌坊,中間懸一
黃綢橫幅,上書「欽賜奠祭」。牌坊有三道門,中門是御道,備皇帝親來致祭,所以用
黃沙舖地。從牌坊直到一箭之外的祭棚,路兩旁樹著許多桿子,掛著兩行白綢長幡和中
央各衙門送的挽聯。路兩旁三丈外搭了四座白布棚,每邊兩座,三座供禮部主祭官員及
各衙門陪祭官員臨時休息之用,一座供洪氏家人住宿休息。還有奏樂人們的小布棚,設
在祭棚前邊,左右相對。其余執事人員,另有較小布棚兩座,都在祭棚之後。祭棚門上
懸一黃緞匾額,四邊鑲著白緞,上有崇禎御筆親題四個大字:「忠魂不朽」。祭棚內就
是靈堂,佈置得十分肅穆莊嚴。靈堂內正中靠後設一素白六扇屏風,屏風前設有長几,
白緞素花圍幛,上放洪承疇的靈牌,恭楷寫著「故大明兵部尚書、薊遼總督、太子太保、
賜謚忠烈、洪公之靈位」。前邊,左右放著一對高大的錫燭台,中間是一個白鋼香爐。
緊挨靈幾,是一張掛有白圍幛的供桌。靈堂四壁,掛著挽幛、挽聯。靈堂門外和松柏枝
牌坊的門兩旁都有對聯,全是寫在白綢子和細白葛布上。所有對聯和挽聯,都是稱頌洪
氏忠君愛國,壯烈捐軀。京城畢竟是文人薈萃的地方,遇到皇帝為殉國大臣賜祭的難得
機會,各大小衙門,各洪氏生前故舊,以及並無一面之緣的朝中同僚,有名縉紳,都送
挽聯,自己不會作挽聯的就請別人代作,各逞才思,各顯書法,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
收。且看那牌坊中門的一副楹聯,雖然不算工穩,卻寫出了當時的朝野心情:
十載汗馬,半載孤城,慷慨忠王事,
老臣命絕丹心在;
千里歸魂,萬裡悲風,揮涕悼元老,
聖主恩深恤典隆。
如今且放下朝陽門外的「賜祭」地方不去詳述,讓我的筆尖轉到熱鬧非常的正陽門。
在正陽門月城內,正在日夜動工,為洪承疇修建祠堂。這項工程,由禮部衙門參酌往例,
議定規制,呈請皇帝欽定,批交工部衙門遵辦,然後由工部衙門的營繕清吏司ヾ掌管施
工,限期建成。該司原有工役多調作別用,樂得將工程交給最有面子和願意出較多回扣
的包工商人承建,趁機伙同分肥。儘管層層剝削,木匠和泥瓦匠僅僅至於不餓著肚皮,
大批徒工是白幹活兒,但是大家幹活的勁頭從來沒有這樣高過。洪氏的「壯烈殉國」的
傳說深深地打動了大家的心,連平日喜歡偷懶的人也不好意思偷懶了。由於這祠堂是皇
帝「敕建」的,又是建在正陽門的月城之內,所以每天前來觀看的人很多。有些人看過
後心情激動,回去後吟詩填詞,一則頌揚洪氏忠義,一則借以寄慨。據說有許多佳作,
都是有名氣的文人寫的,後來都自己燒掉稿子,不曾有一篇收入文集,甚至對曾經做過
這樣的詩詞也諱莫如深。 ヾ營繕清吏司——簡稱營繕司,掌管修建宮殿、陵寢、城廓、牌坊、祠廟……等事
項。
五月初四按歷書是黃道吉日,也是擇定的昭忠詞正廳上梁的日子。上午已時正,正
陽門月城中放了一陣鞭炮,隨即奏起鼓樂,工部衙門營繕司派一位七品文官行禮上香,
另一位八品官員跪讀了上梁文,然後焚化。儘管有五城兵馬司派兵丁彈壓,驅趕擁擠的
人群,但看的人還是將路邊圍得水洩不通。許多上了年紀的人,想著從前幾個經營遼東
的大臣,如王化貞、熊廷粥、袁崇煥三個人,都落個被朝廷誅戮的下場,如今洪承疇卻
是固守孤城,城破被擒,罵敵不屈,絕食而死,忍不住小聲議論,贊歎不止。
當昭忠祠上梁時候,崇禎皇帝正在平台召見群臣。他坐在御座上,臉色憂愁,眉頭
緊皺,白眼球因過分熬夜而網著血絲。臣工們看見他的雙腳在御案下不住踩動,知道他
常常因心情焦急上朝時都是這樣,所以大家捏了一把汗,屏息無語,等候問話。他將御
案上的一疊軍情文書拿起來又放下,輕聲叫道:「陳新甲!」
兵部尚書陳新甲立刻答一聲,走到御案前跪下去叩了個頭。但崇禎沒有馬上問話,
又叫了禮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到面前跪下。有幾件要緊事情他都要向大臣們詢問,但是他
的心中很亂,一時不知道先問哪一樁好。停了片刻,他又將戶部尚書也叫到面前跪下。
他將御案上的文書看了一眼,然後向陳新甲問道:
「自從江喬年在襄城兵敗以後,兩個月來闖賊連破豫中、豫東許多州、縣,連歸德
府也破了,風聞就要去圍攻開封。卿部有何援剿之策?」
陳新甲叩頭說:「臣已檄催丁啟睿、楊文岳兩總督統率左良玉等總兵,大約有二十
萬之眾,合力援剿,不使流賊窺汴得逞。」
崇禎對丁啟睿、楊文岳的才幹並不相信,也不相信左良玉會實心作戰,歎口氣,又
問道:
「倘若援剿不利,還有兵可以調麼?」
陳新甲回答說:「陛下明白,目前兵、餉兩缺,實在無兵可調。倘若萬不得已,只
好調山西總兵劉超、寧武總兵周遇吉馳援河南。另外,陛下將孫傳庭從獄中放出,命他
總督陝西、三邊軍務。他已經於一個月前到了西安,正在征餉集糧,加緊練兵。倘若能
在短期內練成數萬精兵,也可救援開封。」
崇禎轉向新任戶部尚書傅淑訓問道:「籌餉事急,卿部有何善策?」
傅淑訓戰戰兢兢地回答說:「目前處處災荒,處處戰亂,處處殘破,處處請賑、請
餉,處處……」
崇禎幾年來聽熟了這樣的話,不願聽下去,向工部尚書劉遵憲問:「為洪承疇設祭
的地方可完全佈置就緒?」
劉遵憲回答:「前幾天就已經完全就緒。因為陛下將親臨賜祭,又將附近幾家貧民
破舊房屋拆除,加寬御道,舖了黃沙。」
崇幀又問:「命卿部在正陽門月城中為洪承疇修建祠堂,工程進行如何?」
「工程進展甚速,今日已上梁矣。」
崇禎轉向禮部尚書:「明日開祭,煩卿代朕前去。數日之後,朕必親臨致祭。子日
『祭如在』。《禮記》雲『祭祖主敬』。望卿與陪祭諸臣務須齋戒沐浴,克盡至誠,獻
饗致祭,感格忠魂。昨日朕看到承疇的兒子所刻承疇行狀ヾ,對承疇殉國經過敘述較詳。
朕看了兩遍,深為感動。」崇禎熱淚盈眶,喉頭壅塞,停了片刻,接著說:「朕為一國
之主,沒有救得承疇,致有今日!……」 皇帝突然熱淚奔流,泣不成聲。大臣們都低下頭去,有的也陪著皇帝落淚。過了一
陣,崇禎揩乾眼淚,向大家問道:
「你們還有什麼話需要面奏?」
禮部尚書林欲揖趕快奏道:「臣部代陛下所擬祭文,已進呈兩日,不知是否上合聖
心?如不符聖心,如何改定,伏乞明諭。」
崇禎說:「朕心中悲傷,幾乎將此事忘了!卿部所擬祭文,用四言韻語,務求典雅,
辭采亦美,然不能將朕心中欲說的話說得痛快,實為美中不足。朕今日將親自擬一祭文,
交卿明日使用。」
林欲揖叩頭說:「臣駑鈍昏庸,所擬祭文未能仰副聖衷,殊覺有罪。陛下日理萬機,
吁食宵衣,焦勞天下,豈可使陛下為此祭文煩心?臣部不乏能文之士,請客臣部另擬一
稿,進呈御覽。」
崇禎說:「不用啦。承疇感激朕知遇之恩,臨難不苟,壯烈殉國,志節令名ヾ光照
史冊。朕為他親擬祭文,以示殊恩,也是應該的。」 陳新甲說:「陛下為忠臣親擬祭文,實曠代所未有之殊恩,必能使天下忠君愛國的
志士感受鼓舞。」
崇禎沒再說話,起駕回乾清宮去了。
二更過後,崇領坐在乾清宮的御案前改定祭文。當時,翰林中有不少能文之士,宮
內秉筆太監也有一兩個可以代為擬稿的,但是他平日不大相信別人,習慣於「事必躬
親」,儘管他要處理許多重要文書,還是親自動筆寫祭文稿子。晚飯前他已經將稿子寫
成,晚飯後因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迸宮來向他稟奏一些事情,包括一些朝臣的家庭陰私
瑣事。通過曹化淳當面密奏,他知道洪家所刻的洪承疇行狀在京城散發極廣,有些人與
洪家毫無瓜葛,沒有資格收到行狀,也要想法惜到一份,謄抄珍藏。曹化淳還說,京師
臣民團聽說皇上將親寫祭文並將親臨東郊致祭,人人為之感動,口稱聖明,都說有這樣
聖君,故有洪承疇那樣忠臣。崇禎平時自認為是英明之主,對曹化淳並不完全相信,惟
獨今晚對他的密奏句句信以為真。曹化淳走後,他本來已很疲倦,但不肯休息,將祭文
稿攤在御案上進行最後修改。他首先默誦一遍,精神集中,心情激動,疲倦全消。
這篇祭文不長,在下午寫成後就經過兩遍修改,所以現在只改了幾個字,便成定稿。
對著這篇改定的祭文稿子,他噙著兩眶熱淚,用悲痛的低聲讀了一遍:
維大明崇禎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於故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薊遼總督
洪承疇之靈前而告以文日:
嗚呼!劫際紅羊ヾ,禍深黃龍ゝ。安內攘外,端賴重臣。吳天不吊ゞ,折我股肱。
朕以薄德,罹此蹇剝々,臨軒灑涕,痛何如之! ヾ紅羊——即迷信所謂紅羊劫,謂國家遭受厄運。
ゝ黃龍——即黃龍府,在今吉林省農安縣,金初國都。今吉林全境及遼寧省北部均
其轄地。
ゞ吳天不吊——上天不肯憐憫。
々罹此蹇剝——遭到倒霉運氣。《易經》中蹇卦和剝卦都不吉利。罹音l□。
曩者青犢ヾ肆虐於中原,銅馬ゝ披猖於西陵,乃命卿總督師旅,掃蕩秦、蜀。萬裡
馳驅,天下知上將之辛勞;三載奮剿,朝廷纖封疆之殷憂。方期賊氛廓清,麗日普照於
涇、渭;誆料虜騎入犯,烽火遍燃於幽、燕。畿輔蹂躪,京師戒嚴。朕不得已詔卿勤王,
星夜北來。平台召見,咨以方略。薊遼督師,倚為干城。海內板蕩ゞ,君臣共休戚之感;
關外糜爛,朝野乏戰守之策。卿受命援錦,躬親戎行;未建懋功,遽成國殤。嗚呼痛哉! ヾゝ青犢、銅馬——王莽時兩支農民起義軍名稱。此處泛作農民起義軍的代稱。
ゞ板蕩——《板》和《蕩》都是《詩﹒大雅》的篇名,本是寫周厲王無道的詩,後
世引申沿用,成為世亂的代辭。
自卿被圍,修逾半載。孤城遠懸,忠眸難望一兵之援;空腹堅守,赤心惟爭千秋之
節。慷慨誓師,將士聞之而氣壯;擂鼓督戰,夷狄對之而膽寒。大臣如此勇決,自古罕
有。睢陽義烈ヾ,堪與比擬。無奈壯士掘鼠,莫救三軍饑餒,叛將獻城,終至一朝崩解。
然卿猶督兵巷戰,狂呼殺敵;弱馬中箭,繼以步斗;手刃數虜,血滿袍袖;兩度負傷,
僕而再起;正欲自刎,群虜湧至,遂致被執。當此時也,戰鼓齊唁,星月無光,長空雲
暗,曠野風悲,微而忽零,浙瀝不止,蓋忠貞格於上蒼,天地為之愁慘而隕泣! ヾ睢陽義烈——唐張巡與許遠共守睢陽,對抗安祿山,殉國甚烈。
聞卿被執之後,矢志不屈,蓬頭垢面,罵不絕口。檻車北去,日近虜庭,時時回首
南望,放聲痛哭。追入瀋陽,便即絕食。虜酋百般招誘,無動卿心。佳餚羅列於幾上,
卿惟日閉而罔視;艷姬侍立於榻前,卿惟背向而怒斥。古人雲: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
難。慷慨與從容,卿兼而有之矣。又聞卿絕食數日,氣息奄奄,病不能興,鼓卿余力,
奮身坐起,南向而跪,連呼「陛下!陛下!」氣噎淚流,欲語無聲,倒地而死,目猶不
瞑。君子成仁,有如是耶?嗚呼痛哉!
年餘以來,迭陷名城,連喪元臣,上天降罰,罪在朕躬。建祠建坊,國有褒忠之典;
議謚議恤,朕懷表功之心。卿之志節功業,已飭宣付史館。嗚呼!卿雖死矣,死而不朽。
死事重於泰山,豪氣化為長虹;享俎豆ヾ於百世,傳今名於萬年。魂其歸來,尚饗! ヾ俎豆——俎(z□)和豆都是古代祭祀的器皿,引申為祭祀之意
崇禎將祭文改好之後,又忍不住反覆小聲誦讀,聲調淒苦,熱淚雙流。關於洪承疇
如何進行巷戰,負傷被俘,以及如何絕食而死,他都是采自洪家所刻的行狀,不過在他
的筆下寫得特別富於感情。祭文中有些話因為有「潛台詞」,在執筆者自己誦讀時,比
旁人更為感動。對於那些打動自己感情的段落,他往往在誦讀時滿懷酸痛,泣不成聲。
玄武門鼓打三更了。一個宮女用托盤端來一碗銀耳湯和一碟虎眼窩絲糖放在他的面
前,躬身輕聲說道:
「皇爺,已經三更啦。請用過點心就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上朝呢。」
崇禎叫一個太監將祭文送到司禮監值房中連夜謄繕,天明時送交禮部。喝了銀耳湯,
便去養德齋就寢。但是剛剛睡熟不久,就做了一個兇夢,連聲呼叫:
「嗣昌!承疇!……」
他一乍驚醒,尚不知是真是幻,傾聽窗外,從乾清宮正殿簷角傳過來鐵馬丁冬。一
個值夜太監匆忙進來,躬身勸道:
「皇爺,您又夢見洪承疇和楊嗣昌啦。這兩位大臣已經為國盡忠,不可復生。望皇
爺不要悼念過甚,致傷聖體。」
崇禎歎息一聲,揮手命太監退出。
在洪承疇開始吃東西的第二天,範文程到三官廟中看他。範文程同他談了許多關於
古今成敗的道理,說明明朝種種弊政,必然日趨衰亡,勸他投降。但是他很少回答;偶
爾說話,仍然說他身為明朝大臣,決不投降,惟求速死。為著保持大臣體統,他對範文
程來時不迎,去時不送。範文程對他的傲慢無禮雖不計較,但心中很不舒服。同他見面
之後,範文程去清寧宮叩見皇太極,面奏勸說洪承疇投降的結果。
皇太極問道:「洪承疇仍求速死,朕自然不會殺他。你看,他會在看守不嚴的時候
用別的法兒自盡麼?」
範文程說:「請陛下放心。以臣看來,洪承疇不會死了。以後不必看守很嚴,讓他
自由自在好了。」
皇太極面露笑容,問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再自盡了?」
「洪承疇被俘之後,蓬頭垢面,確有求死之心。昨晚稍進飲食,即重有求生之意。
今日臣與他談話時雖然他對臣傲慢無禮,仍說受南朝皇帝深恩,惟願速死,但適有梁上
灰塵落在他的袍袖上,他立刻將灰塵撣去。洪承疇連袍袖上的清潔尚如此愛惜,豈有不
自借性命之理?」
皇太極哈哈大笑,說:「好,這話說得很是!」想一想,又說:「他一定會降,但
不要逼他太緊,不要催他剃頭。緩些日子不妨。」
幾天以後,洪承疇已有願意投降表示。清朝政府就給他安置到有兩進院落的宅子裡,
除曾在三官廟中陪伴他的頗為溫柔體貼,使他感到稱心的佼僕白如玉仍在身邊外,又給
他派來兩個僕人、一個馬伕、一個管洗衣做針線的女僕、一個很會烹調的廚師,還有一
個管做粗活的僕人。一切開銷,都不用他操心。日常也有官員們前來看他,但他因身份
未定,避免回拜。他有時想起老母和家中許多親人,想起故國,想起祖宗墳墓,尤其想
到崇禎皇帝,心中感到慚愧、辛酸,隱隱刺痛。但是近來在平常時候,有滿洲官員們前
來看他,他倒是談笑自若,沒有憂威外露。有時忠義之心,憂威之感,重新擾亂他的心
中平靜,但是他強顏為歡,不想在滿洲臣僚面前流露這種心情。他對於飲食逐漸講究,
對於整潔的習慣也幾乎完全恢復。
幾天前他風聞張存仁曾經給清國老憨上了一道奏本,建議將祖大壽斬首,將他留用。
隨後有人將張存仁原疏的抄件拿給他看,關於留用他的話是這麼說的
洪承疇雖非挺身投順,皇上留之以生,是生其能識時勢也。……洪承疇既幸得生,
必思效力於我國,似不宜久加拘禁。應速令剃發,酌加任用,使明國之主聞之寒心,在
延文臣聞之奪氣。蓋皇上特為文臣歸順者開一生路也。且洪承疇身系書生,養於我國,
譬如孤羊在檻階之中,蠅飛無百步之力耳。縱之何所能?禁之何所用?此恩養之不宜薄
者也。
洪承疇看了張存仁的這幾句話,充分說明了清方必欲使他投降的深心,就是要他為
明朝文臣樹立一個投降清朝後受到優養和重用的榜樣。他對自己自幼讀聖賢之書,受忠
義之教,落到這個下場,感到羞恥,不禁發出恨聲,不斷長歎。然而奇怪的是,這時如
果他有心自盡,很容易為國「成仁」,然而他根本不再有自盡的想法了。
今天午飯後不久,正當崇禎在乾清宮為洪承疇寫祭文的時候,範文程差一位秘書院
的官員前來見洪,告他說明天上午皇上要在大政殿召見他同祖大壽等,請他今天剃頭,
並說一應需用衣帽,隨後送到。雖然這是洪承疇意料中必有的事,卻仍然不免在心中猛
然震動。這位官員向他深深作揖致賀,說他必受到皇上重用。他趕快還禮,臉上的表情
似笑似哭,哺哺地不能回答出一句囫圇的話。剛送走這位官員,就有人送來了衣、帽、
靴、鞋,並來了一個衣服整潔,梳著大辮子的年輕剃頭匠。那剃頭匠向洪承疇磕了個頭,
說:
「大學士范大人命小人來給大人剃頭。」
洪承疇沉默片刻,將手一揮,說道:「知道了。你出去等等!」
剃頭匠退出之後,洪承疇坐在椅子中穆然不動,過了好長一陣,仍然雙眼直直地望
著牆壁。雖然他已經決定投降,但剃頭這件事竟給他驀然帶來很深的精神痛苦。這樣的
矛盾心情和痛苦,也許像祖大壽一類武將們比較少有。他在童年時候就讀了《孝經》,
將「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話背得爛熟。如果是為國殉節,這一句古聖賢
的話就可以不講,而只講「盡忠即是盡孝」。但如今他是做叛國降臣,剃頭就是背叛了
古聖先王之制,背叛了華夏之習,背叛了祖宗和父母。一旦剃頭,生前何面目再見流落
滿洲的!日屬?死後何面目再見祖宗?然而他心中明白:既然已經投降,不隨滿洲習俗
是不可能的,在這件事情上稍有抗拒,便會被認為懷有二心,可能惹殺身之禍。他正在
衡量利害,白如玉來到他的身邊,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
「老爺,快剃頭吧。聽說范大人馬上就要來到,與老爺商量明日進見憨王的事。」
洪承疇嗯了一聲,點一下頭。白如玉掀開一半簾子,探出頭去,將手一招。隨即滿
洲剃頭匠把盆架子搬了進來,放在比較亮的地方。這架子,下邊是木架子,有四條腿,
都漆得紅明紅明的。上邊放著鐵爐,形似罐子,下有爐門,燃著木炭,上邊接一個約有
半尺高的黃銅圍圈。他端來盛有熱水的、擦得光亮的白鋼臉盆,放在黃銅圍圈上。臉盆
背後的朱紅高架旁掛著蕩刀布,中間懸著一面青銅鏡。剃頭匠本來還有一只特制的凳子,
同盆架子合成一擔,可以用扁擔挑著走。因為洪承疇的屋中有更為舒服的椅子,所以不
曾將那只凳子搬進屋來。剃頭匠將一把椅子放在盆架前邊,請洪承疇坐上去,俯下腰身,
替他用熱水慢慢地洗濕要剃去的頭髮和兩腮胡須。洪承疇對剃頭的事完全陌生,只好聽
從剃頭匠的擺佈。洗過以後,剃頭匠將盆架向後移遠一點,取出刀子,在蕩刀布上蕩了
幾下,開始為洪剃頭。刀子真快,只聽刷刷兩下,額上的頭髮已經去了一片,露出青色
的頭皮。洪承疇在鏡中望見,趕快閉了眼睛。剃頭匠為他剃光了腦殼下邊的周圍頭髮,
剃了雙鬢和兩腮,又刮了臉,也將上唇和下頜的胡須修剃得整整齊齊,然後將洪承疇留
下的頭髮梳成一條辮子,松松地盤在頭上。洪對著銅鏡子看看,覺得好像比原來年輕了
十年,但不禁心中一酸,趕快將眼光避開鏡子,暗自歎道:
「從此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ヾ。」 ヾ生為……之鬼——出自西漢投降匈奴將領李陵的《答蘇武書》。此書可能是偽托。
洪承疇正要起身,剃頭匠輕聲說:「請老爺再坐一陣。」隨即這個年輕人用兩個大
拇指在他的兩眉之間輕巧地對著向外按摩幾下,又用松松的空拳輕捶兩下,轉到他的背
後,輕捶他的背脊和雙肩。捶了一陣,又蹲下去捶他的雙腿,站起來捶他的兩只胳膊。
剃頭匠的兩隻手十分輕巧、熟練,時而用實心拳,時而用空心拳,時而一空一實,時而
變為窩掌,時而使用拳心,時而變為堅拳。由於手式變化,快慢變化,使捶的聲音節奏
變化悅耳,被捶者身體和四肢感到輕松、舒服。洪承疇以為已經捶畢,不料剃頭匠將他
右手每個指頭拉直,猛一拽,又一屈,使每個指頭發出響聲,然後將小胳膊屈起來,拉
直,猛一拽,也發出響聲。再將小胳膊屈起來,冷不防在肘彎處捏一下,使胳膊猛一酸
麻,隨即恢復正常,而酸麻中有一種特殊快感。他將洪的左手和左胳膊,同樣地擺弄一
遍。剃頭匠看見洪承疇面露微笑,眼睛半睜,似有睡意,知道他感到舒服,便索性將他
放倒椅靠背上,抱起他的腰舉一舉,使他的腰窩和下脊骨也感到柔和,接著又扶著坐直
身子,在他肩上輕捶幾下,冷不防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他的下頦下邊按照穴位輕輕一
捏。洪承疇驀然昏暈,渾身一晃,剎那甦醒,頓覺頭腦清爽,眼光明亮。剃頭匠又替他
仔細地掏了耳朵,然後向他屈了右膝打千ヾ,賠笑說: ヾ打千——滿洲風俗,男子向人請安行札的一種姿勢,名叫打千,即左膝前屈,右
腿後彎,上體稍向前俯,右手伸直下垂。
「老爺請起。過幾天小人再來給老爺剃頭刮臉。」
洪承疇剛起身,白如玉就將一個紅紙封子賞給剃頭匠。剃頭匠接到手裡,猜到是一
兩銀子,趕快向洪承疇跪下叩頭,說:
「謝老爺的賞!要不是老爺今日第一次剃頭,小人也不敢接賞。這是討個吉利,也
為老爺恭喜。老爺福大命大,逢兇化吉;從此吉星高照,前程似錦;沐浴皇恩,富貴無
邊。」
白如玉等剃頭匠走後,用一綢帕將剃下來的長髮和以後不會再用的網巾包起來,放
進洪承疇床頭的小箱中,然後侍候主人更換了衣服。洪承疇平日認為自己生長在「衣冠
文物之邦」,很蔑視滿洲衣帽,稱之為夷狄之服。他常罵滿洲人的帽子後邊拖著豚尾,
袍袖作馬蹄形,都是自居於走獸之倫。現在他自己穿戴起來,對著鏡子看看,露出一絲
苦笑,正要暫時仍;日換上舊服,外邊僕人來稟:內院大學士范大人駕到。洪承疇趕快
奔出二門外相迎,心裡說:
「幸好換上了滿洲衣帽!」
洪承疇本來要迎出大門,但看見范已經進到大門內,就搶到范的面前深深作了一揖,
說道:「辱承枉顧,實不敢當!」範文程趕快還揖,賠笑說:「九老是前輩,今後領教
之處甚多,何必過謙。」並肩走到二門階下,洪又作了一揖,說聲「請!」范還了一揖,
登階人門。到了上房階下,洪又同樣禮讓;上了台階以後,到門口又作揖,讓范先走一
步,到了上房正間,洪又作揖,請范在東邊客位坐下,自己在西邊主位坐下。僕人獻茶
以後,洪承疇稍微欠欠身子,賠笑說:
「學生以待罪之身,未便登門拜謁,務請大人海涵。」
範文程說:「不敢,不敢。老先生來到盛京,朝野十分重視。皇上恩情隆握,以禮
相待,且推心置腹,急於重用。明日召見之後,老先生即是皇清大臣,得展經綸ヾ矣。」 隨即他將明日朝見的禮節向洪承疇囑咐一番。正說話間,一僕人匆匆進來,向洪承
疇稟道:
「請老爺趕快接旨!」
洪承疇不知何事,心中怦怦亂跳,趕快奔出迎接。範文程趁此時避立一邊。那來的
是一位御前侍衛,手捧黃緞包袱,昂然走進上房,正中面南而立。等洪承疇跟進來跪在
地上,他用生硬的漢語說:
「皇上口諭:洪承疇孤身在此,衣物尚多未備,朕心常在念中。目前雖然已交五月,
但關外還會有寒氣襲來。今賜洪承疇貂皮馬褂一件,以備不時御寒之需。」
跪在地上的洪承疇呼叫:「謝恩!」連叩了三個頭,然後雙手捧接包袱,恭敬地起
身,將包袱放在八仙桌後的條幾正中間,又躬身一拜。
御前侍衛沒有停留,隨即回宮。洪承疇送走了御前侍衛,回進上房,對範文程說:
「皇上真乃不世ヾ之主也!」 這天晚上,洪承疇的心情極不平靜,坐在燈下很久,思考明天上午跪在大清門外如
何說自己有罪的話,然後被引到大政殿前跪下,大清皇帝可能問些什麼話,他自己應該
如何回答。雖然他做官多年,身居高位,熟於從容應對,但是明天是以降臣身份面對新
主,不能說半句不得體的話,更不能有說錯的話。當他在反覆考慮和默記一些重要語言
時候,雖然不知崇禎皇帝正在反覆誦讀修改好的祭文而哽咽、飲泣,終至俯案痛哭,但
是他明白大明皇帝和朝野都必以為他已慷慨盡節,所以他的心中自愧自恨。白如玉每到
晚上就薄施脂粉,在他們這種人叫做「上妝」,別人也不以為奇。這時他輕輕地來到洪
承疇的身邊,小聲說:
「老爺,時候不早了,您快上床休息吧,明日還要上朝哩。」
洪承疇長歎一聲,在白如玉的服侍下脫衣上床。但是他倚在枕上,想起來一件心事,
便打開床頭小箱,取出那張在「檻車」上寫的絕命詩稿,就燈上燒了,又將包著網巾和
頭髮的小包取出,交給如玉,說道:
「你拿出去,現在就悄悄燒掉。」
如玉說:「老爺,不留個念物麼?」
洪承疇搖搖頭,語氣沉重地說:「什麼念物!從此以後,同故國、同君親、同祖宗
一刀兩斷!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
當白如玉回到床邊坐下時,洪承疇已經將燈吹熄,但仍舊倚在枕上胡思亂想。如玉
知道他的心中難過,小聲勸慰說:
「老爺,大清皇上很是看重您,今日賞賜一件貂皮馬褂也是難得的恩榮。老爺應該
高興才是。」
洪承疇緊抓住白如玉的一只柔軟的手,小聲說:「玉兒,你不懂事。舊的君思未忘,
新的君恩又來,我如何能不心亂如麻?」
「是的。老爺是讀書人,又做過南朝大臣,有這種心情不奇怪。」沉默一陣,如玉
又說:「過幾天,老爺可奏准皇上,暗中差人回到南朝,讓家中人知道您平安無恙。」
「胡說!如今全家都以為我已盡節,最好不過。倘若南朝知我未死,反而不妙。從
前張春被俘之後,誓死不降,被南朝稱為忠臣,遙遷ヾ右副都御史,厚恤其家。後來張
春寫信勸朝廷議和,本是好意,卻惹得滿朝嘩然,就有人劾他降敵,事君不忠。朝廷將
張春二子下獄,死在獄中。我豈可稍不小心,連累家人?」 ヾ遙遷——升官叫做遷。因張春被滿洲所俘,所以給他升官叫做遙遷。
白如玉又說:「聽說老夫人住在福建家鄉,年壽已高,倘若認為老爺已盡節死去,
豈不傷心而死?」
「不,你不知道老夫人的秉性脾氣。老夫人知書明理,秉性剛強。我三歲開始認字,
就是老夫人教的。四歲開始認忠孝二字,老夫人反覆講解。倘若她老人家知道我兵敗不
死,身事二主,定會氣死。唉,唉!……」
洪承疇想著老母,不禁抽泣。過了一陣,他輕輕推一推白如玉,意思是要他到小炕
上去睡。白如玉用綢汗巾替他揩去臉上的縱橫淚痕,站起來說:
「事已至此,請老爺不必過分為老夫人難過。好生休息一夜,明日要起早梳洗穿戴。
第一次見大清皇上,十分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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