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在水坡集和朱仙鎮一帶正是人們常說的「大軍雲集」,幾十裡以內都是人馬,
而老百姓少得可憐,尤其是水坡集那邊,幾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逃空了。極少數未能逃
走的,也都被官軍抓去,替他們干苦活。
官軍以水坡集為中心,面對著朱仙鎮,修築了許多營壘,營壘外又掘了壕溝。所缺
的是,由於這裡樹木不多,未能在壕外用大量樹枝堆成障礙。從整個戰場形勢來看,官
軍處在不利地位。義軍在西北、正北、東北三個方面集結了三十多萬人馬,其中精兵有
十萬以上,以壓倒的優勢對官軍形成了半圓形的包圍。在地形上,義軍所占的地勢較高,
而官軍占的地勢較低。
起初,官軍士氣還是可以的,因為他們畢竟有十七萬人馬,號稱二十余萬。在第一
夜的戰鬥中只是未能占領朱仙鎮,失去了地利,人馬損失不大,並沒有影響大軍土氣。
第二天下午未時剛過,官軍就發現河水斷流,只有在河床的低窪處還停聚著一些死水,
但都不深。這使他們大吃一驚,人心頓時浮動起來,各營士兵都跑出來搶水,有的用水
桶,有的用木盆、瓦盆。水一下子就被搶干了。他們又開始掘井,卻只有一部分井掘到
了水。有些井,掘了二三丈深,還不見水;更有些井,掘了一半,竟塌了下去。由於井
少人多,開始提上來的水還比較清,提到後來就是混濁的泥汁兒。這裡沒有白礬,無法
使渾水澄清,他們就只好用這樣的泥水飲馬、做飯。到最後,泥水也提完了,士兵們只
得又在別處重新掘井。在搶水的過程中,發生了許多起互相鬥毆、甚至互相殺傷的事件。
當天黃昏後,丁啟睿趁著月亮尚未出來,偕同左良玉到水坡集西北面巡視了與義軍
相持的一部分戰場,希望能發現敵人營壘的弱點或防守疏忽之處,以便於五更前派出一
支精兵去破壞截斷河流的堤壩。但是水坡集與堤壩之間有義軍兩座營寨,防守嚴密,無
隙可乘。他站在高處望了一陣,失望而回,已經是快到三更時候了。
官軍在水坡集的駐地,經過午後重新調整:丁啟睿因為他位居督師之尊,兵力也弱,
駐紮在水坡集寨內和寨外東北一帶,左良玉人馬最強,駐紮在水坡集的正北,直接面對
朱仙鎮,東西數裡。剛才了啟睿與左良玉暗中巡視的戰場,大部分都在左良玉的防線附
近。楊文岳雖然人馬較少,但因為火器較足,黃昏時由水坡集的東北邊調到水坡集的西
北邊扎下營寨,與左軍的左翼銜接,而他在水坡集東北空出的位置則由左兵填補。整個
戰場形勢,左良玉擔負的責任占十分之六七,而且是面對著義軍以朱仙鎮為大營的主攻
力量。就官軍方面說,督師和總督的兩支人馬都是依靠左軍為「長城」。這種形勢,使
左軍所受的壓力最大,同時也使左良玉對督師和總督更加輕視。
巡視回來,丁啟睿認為局勢嚴重,邀左良玉就近同到水坡集西門外楊文岳的老營,
連夜密商軍事。楊文岳因為有一件機密大事,正要去見督師。因為左良玉與督師同來,
他只好暫不提起。
應該參加最機密軍事會議的少數重要將領和幕僚,是在丁啟睿巡視回轉的路上就派
人分頭傳知的,所以很快就騎馬來到了。會議一開始,丁啟睿先將眼下的嚴重局勢談了
幾句,請大家提出挽救危急的作戰方略。將領們和幕僚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默默無
言,等候著督師、總督和平賊將軍三人拿出主張。楊文岳一則為火燒店的敗逃受到朝廷
嚴責,幾乎被下獄治罪,不得不在口頭上勉強主張進攻,二則他在黃昏後發現可怕情況,
想趁此時試探平賊將軍的口氣,便首先打破帳中沉默,說道:
「目前賊兵勢大,搶佔了朱仙鎮,先得地利,又截斷賈魯河,使我將近二十萬大軍
處境艱危。擺在我軍面前的有三策,必須選擇一條:一是同敵決戰,破釜沉舟,義無反
顧。趁眼下我軍士氣尚未衰敗,向敵進攻,全力以赴,同時約定開封守軍自北策應,兩
面夾擊,庶幾可以扭轉局面。倘能重占朱仙鎮,與開封守軍聲氣相通,即是首戰告捷。
繼續努力,全勝不難。所以我主張與敵決戰。各位大人以為然否?」
楊文岳心中怯戰,實不希望有人附和他的主張,但是人們從他的說話時的聲音和神
色上,猜不出他的真意,都用惶惑的眼睛望他,奇怪他為何竟然主張決戰。左良玉只是
用眼角瞟他一眼,從嘴角流露出一絲兒似有若無的微笑。楊文岳說畢以後,向全體參與
密議的文武要員們慢慢掃了一眼,看出來了啟睿和大家的惶惑神情,很投合他的實際怯
戰的心思。惟獨左良玉的神態使他的心中大為不安。他同了啟睿都害怕左良玉的驕橫跋
扈,臨陣自作主張,將他們拋給「流賊」。他不敢向左良玉的臉上多看,只是裝得若不
經意地掃過一眼,留意到左對他的冷淡和輕蔑神氣。他不禁想到黃昏後他所發現的機密,
更覺害怕。為著解脫大家陷於惶惑與沉默的困境,他深知了啟睿素來畏闖如虎,想借丁
的口打消決戰的建議,向丁輕聲問道:
「督師大人以為是否可以趁早與敵決戰?」
丁啟睿從昨天起右邊小眼角的肌肉經常跳動,這本是末梢神經過於疲勞所致,但是
他自己疑心是不吉利的徵兆,在目前的處境中更增加他的失敗預感。他已經注意到平賊
將軍的冷淡與傲慢表情,當然也看出來文武要員們沒有一個人同意決戰。可是他自己既
害怕貿然決戰,又不敢說出來反對決戰的話,成為皇上對他治罪的把柄。在片刻沉默中,
他只覺得小眼角跳動得特別厲害。看見所有的眼光都在望著他,他只好捻著兩年來迅速
花白了的胡須向楊文岳間道:
「楊大人剛才說眼下擺在我軍面前的有三策,其他兩策如何?何不全都說出來請大
家斟酌?」
楊文岳歎口氣說:「眼下被迫決戰,尚有兩三分勝利希望,至於另外兩策,恐怕……
不必說出來吧。」
一個監軍催促說:「楊大人不妨說明,以便共同斟酌。」
楊文岳說:「第二策是竭力苦撐下去,深溝高壘,不與賊軍決戰。用計離間闖、曹
二賊,伺隙而動。但恐怕離間未成,我軍士氣喪盡,人心瓦解,不可收拾。」
丁啟睿問:「第三策如何?」
楊文岳說:「再支撐數日,如不得已,大軍徐徐向柏縣。睢州引退,不必困守此地。
賊軍如追趕前去,即在睢、杞一帶決戰,不至於如今日斷絕水源。賊軍如不敢尾追前去,
我軍隨時可以返回,使敵人不能全力圍攻開封。」
丁啟睿的心裡開始清楚,說道:「這第三策決不可行。大軍一動,敵人乘機猛攻,
很容易驚慌潰敗。何況未經苦戰,便要退兵,皇上見罪,如何是好?學生奉命督師,罪
無可道,如其死於西市,反不如死於戰場!」
楊文岳問道:「然則決戰乎?」
了啟睿說:「我昨日已差人密檄豫撫高名衡做好準備,於三日之內看見朱仙鎮一帶
火光,即飭陳永福率城中兵勇三萬出城以擊流賊之背。故以學生看來,應該堅持數日,
俟與開封聯絡就緒,進行決戰。昆山將軍意下如何?」
從開會到現在,左良玉一言不發,使人對他的心思猜測不透。他確實心中既有牢騷,
又存狐疑,而且對丁、楊十分藐視。當他同了、楊在汝寧境內會師以後,曾經建議大軍
走杞縣、陳留,直趨開封城下,在禹王台、繁塔寺一帶安營扎寨,背倚堅城,立於不敗
之地,同時占據黃河南岸,使開封北路暢通無阻,糧食由黃河源源接濟。可是這個建議
未被采納,而以第一步占領朱仙鎮為目標,致使今日前有強敵,後無堅城。他估計大軍
在水坡集無險可守,水源已斷,三天之後必將不戰自潰。他在丁啟睿請他說話之後,又
緊皺著濃黑的掃帚眉沉默片刻,想了一想,然後說道:
「剛才楊大人說的第三策,我倒以為可行,但是要快,也不必退得太遠,致為敵人
所乘。為今之計,確實只有暫時向東南撤退,算是上策。撤到什麼地方?我看,可以撤
到陳留一帶,不受賊軍包圍,人馬不愁斷水,再圖進兵開封城外。如此暑日炎熱,一無
水喝二無柴草,人馬如何支持?」
丁啟睿一聽到撤軍的話,就想到皇上會將他下獄治罪以及滿朝言官將對他肆口攻汗,
不覺出了一身熱汗,小眼角越發不停地跳動。他望著左良玉說:
「撤軍?不可,不可。眼下大軍萬萬不可後撤。將士們正在人心惶惶,猜疑百端,
一旦後撤,容易潰亂。敵人乘機以大軍沖突追擊,並以精騎蹂躪,則結局不堪設想矣。」
在座的許多將軍和幕僚多是督師和總督手下的人,都反對撤軍陳留,認為此時大軍
向後移動十分危險。左良玉心裡罵道:「同這班庸才在一起,受他們拖累,叫老子一籌
莫展,真他媽的!」他向大家掃視一眼,不禁面露忿然之色,冷冷一笑,說道:
「既然督師大人與諸位大人都認為應該在此地與賊決戰,我也無話可說,至於勝負
吉兇,只好聽天由命!」
了啟睿趕快說:「話不能那樣說,左大人。只要我們與開封通了聲氣,約定日期,
南北同時向敵營猛攻,進行決戰,勝利仍有幾分把握。」
左良玉不再說話,急於回營去料理軍事。會議毫無結果而止。
這天夜間,左良玉在帳中召集他自己的親信將領和幕僚開會。他毫無顧忌地提到丁
啟睿和楊文岳,說他們都是文臣出身,不懂軍事,且系李自成手下敗將,尤其是楊文岳,
火燒店那一仗竟然撂下傅宗龍單獨逃走。談到這裡,他帶著嘲笑的口吻說:
「今日打仗,非同平時,賊軍勢力強大,又得地利。我們要謹防別人逃走,單獨把
我們留下。」
他手下的將領和幕僚們也紛紛嘲笑了、楊不知兵。有人談到,自從下午斷了水源以
來,軍營中謠言很多,都說官軍已被流賊四面包圍,明日李自成就要來攻。又說目前了、
楊營中已經軍心不穩。左良玉心中憂鬱,說道:
「如此處境,我們的軍心也一樣不穩。要傳令各營,謹防逃兵;抓到逃兵,立即斬
首。」
又有一個將領談到午後放回俘虜的事,說:「這事十分奇怪,他們對我們的士兵用
酒食款待,然後放回,卻把丁、楊麾下的將士,有的斬首,有的剁去右手,有的割掉耳
朵,然後放回。」
另一個幕僚說道:「此事我也覺得奇怪,想來想去這大概是李瞎子用的一條毒計。」
左良玉說:「這顯然是李瞎子用的挑撥離間之計。我下午已經同丁、楊二位大人談
過,他們也認為這是闖賊存心挑撥。在這樣人心浮動時候,我們要嚴禁將士們輕信謠言,
更不許亂說閒話。」
一個將官搖搖頭說:「儘管了、楊兩位大人知道是敵人挑撥之計,可是他們手下的
將士並不明白。現在謠言愈來愈盛,都說我們的將士中曾有人帶回一封書子,是李自成
寫給大帥的。」
左良玉的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既然謠言愈來愈盛,我們更要嚴禁謠言。我身居
平賊將軍,李賊除非投降,斷不會給我書信!」
散會以後,左良玉率領幾個重要將領登上一個高阜,向北瞭望,但見遠遠近近,到
處都有火光,有的火光向北延伸很遠,分明在十幾里外。從火光可以看出,義軍的營壘
一層一層,星羅棋布。如今官軍再指望走近開封,與城中呼應,已不可能。左良玉看了
一陣,心頭感到沉甸甸的,便又轉過身來向南望去。他發現,南邊也有不少火光,一會
兒在這裡出現,一會兒在那裡出現,火光有時很小,顯然正在熄滅,但新的火光忽然又
起。左良玉知道,那裡並沒有敵人營壘,而是一些游騎在焚燒田間麥子。他又想道:倘
若戰事不利,丁、楊勢必先逃,他自己當然也要預先想好退路,眼下看來,向東南逃走
或向西南逃走,都沒有十分把握。他是一個深沉威嚴的大帥,不肯將他的心思向左右流
露。同時,儘管已經考慮著戰事失敗和逃走的問題,他仍然希望明天能夠說服丁、楊,
向陳留一帶撤兵,然後再從儀封方面迂迴到開封城下。
回到帳中,他不敢解甲,就這麼矇矓睡去。忽然一個親將進來把他叫醒。他睜開眼
睛問道:
「有何緊急事兒?」
「稟大帥,派往開封的小校回來了。」
左良玉霍地坐起,說:「把他叫來!」
這個小校是左良玉尚未到達水坡集時,在路上派往開封去的。他繞了許多路,方才
到達開封城下,被城上用繩子系進城內,向巡撫呈遞了左良玉的書子。左良玉在書子裡
表示:願意把人馬開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帶扎營,以護省城,再分出二三萬人馬駐紮在
開封與黃河南岸之間,打通糧道。可是開封官紳們在巡撫面前開會商議,竭力反對,說
左良玉的軍紀十分敗壞,到處奸擄燒殺,萬萬不可讓他的人馬開到開封。商議之後,巡
撫就給左良玉回了一封書信,交給小校帶回。
小校被叫進帳中,向左良玉呈上了高名衡的書子。左良玉雖然不怎樣通文墨,但大
體意思還是明白了,知道高名衡是婉辭拒絕他到開封城下作戰。從小校口中他又獲知了
開封官紳們的態度,不禁十分生氣,猛地把腳一跺,大罵了一聲:「一群混蛋!」隨即
揮手使小校退出。
這時隆隆的炮聲從北邊響了起來,接著西北邊和東北邊也響了起來。炮聲雖然稀疏,
但響聲很大,震得大地動搖。左良玉睡意全消,邁步走出帳外。他很有經驗,輕輕地對
左右說:
「這是賊軍試炮,大家不必擔心。」
說罷,又問身邊一員親將:「督師和總督那裡有何動靜?」
親將回答:「他們那裡還沒有別的動靜,但要謹防他們逃走。」
左良玉點點頭,心倩沉重起來:會不會他們也像在火燒店扔下傅宗龍那樣,扔下我
先逃呢?萬一那樣,我該怎麼辦?我是不是應當先他們走這一著?向哪個方向走?應該
退往何處?……一連串的疑問湧上了他的心頭。
當天夜間,左良玉走後,在楊文岳的軍帳中又開了一次小小的軍事機密會議,只有
楊文岳、丁啟睿和幾個最親信的將領、幕僚參加,現在會已經散了。楊文岳請了啟睿再
坐一下,另有一名中軍將領站在旁邊,隨時聽候吩咐。帳外戒備森嚴,任何人不奉命不
許走進。
楊文岳輕聲說道:「督師大人,你認為今日闖賊不殺左營被俘的官兵,反而用酒食
款待,然後放回,是何用意?」
「我看不過是離間之計,不必重視。」
楊文岳輕輕搖頭,說:「我們要謹防被昆山所賣。」
丁啟睿一驚,說道:「大人何出此言?我看尚不至此吧?」
「不可不防啊。我是保定、河北、山東總督,不能節制平賊將軍,也不會放在他的
眼中。他只受督師節制。萬一戰局不利,像左昆山這樣的人,連楊武陵ヾ尚且駕馭不了,
何況大人無楊武陵輔相之尊?」 ヾ楊武陵——即楊嗣昌。他是湖南常德人,常德古稱「武陵」。
丁啟睿歎了口氣。他當然知道自己確實比楊嗣昌差得遠。一年來同左良玉在一起,
雖然他有督師之尊,左良玉卻並不把他放在眼中,使他常常徒然生些暗氣。於是他沉默
片刻,無可奈何地回答說:
「如今驕兵悍將,確實難以駕馭,汪歲星ヾ就吃了這些人的虧:在襄城尚未接戰,
賀人龍、鄭嘉棟等總兵便各自逃走,留下他獨自困守襄城,終至城破身亡。火燒店之役,
也是賀人龍、李國奇首先逃走。看來如果左昆山不肯用力打仗,或有私心,你我的處境
就更加困難與危險了。」 「左昆山是一個能夠打仗的人,只是太驕橫了。楊文弱待他不薄,他卻不聽調遣,
致使剿滅獻賊之事,功虧一簣,反而丟了襄陽,逼得楊文弱只好自盡。如今據我看來,
闖賊也在用各種辦法拉攏昆山,說不定暗中也有些咱們不知道的情況。」
「這就難說了。歸德侯家是昆山的恩人。這次闖賊破了商丘,對侯家就保護備至。
侯家的人已經逃走,只留下住宅和一些奴僕,闖賊竟然派兵看守,不許動侯家的一草一
木。看來闖賊用意甚深,我們不得不防。」
「豈但如此,今日放回的左營官兵,在被俘後不但沒有傷害一個人,還用酒食款待,
而我們兩營的官兵,不是被殺,就是被剁去右手,割掉耳朵。雖然是李賊挑撥離間之計,
也難怪將士們流言紛紛,自有道理。」
「不過此事昆山自己倒是在下午見面時先說了,認為是闖賊故施離間之計。」
「明的事情他不好不說,可是暗的事情就未見得向大人說出。」
丁啟睿又是一驚,忙問道:「大人莫非另有所聞?」
楊文岳探身向前,悄聲說道:「他手下有個軍官,名叫劉忠武,是今日黃昏後才從
闖賊那裡放回的。他不知我的保定兵與左營已經換防的事,誤走我保定巡邏地界,被我
兵拿獲,搜出罪證,井已經審問明白,情況十分蹊蹺。我現在單獨請大人留下,正是要
面陳此事。」楊文岳說到這裡,便吩咐在一旁侍立的中軍說,「叫劉忠武來見大人。」
中軍出去片刻,帶來一個軍官。那軍官先向丁、楊躬身又手,然後「撲通」跪下,
害怕地向總督說道:
「卑職死罪,今日被闖賊所俘,幸而生還,如何處分,懇大人法外施仁。」
楊文岳說:「現在不是問你的罪,是督師大人有話間你,你要老實回稟。」
「是,卑職一字不敢隱瞞,一定老老實實回稟。」
丁啟睿問道:「你叫劉忠武?」
「是,大人。」
「你站起來,好好說,你是怎樣被俘的,他們為何沒有殺你,又把你放回來了?」
劉忠武站起來,垂手恭立,回答說:「回稟大人的問:五更時候,我們左營有兩千
人馬殺進朱仙鎮,我率領五百人走在前邊,不料起了大霧,對面不能見人。我走錯了路,
被賊兵包圍。我還沒有看清敵人,他們已經到了身邊,被他們活捉了去……」
「後來呢?」
「後來被捉的人都送到劉二虎那裡,共有三四百人。快近中午時候,劉二虎忽然走
到卑職面前,望著卑職微微一笑,對我說:『老兄,我看你有點面善,好像在哪兒見過
的。嗅,我想起啦,從前我有個朋友跟你的面貌差不多。現在你是想活,還是要死?』
卑職當時說:『我當然要活,可是我不能投降。』……」
說到這裡,劉忠武偷偷地瞟了丁、楊一眼,因為「我不能投降」這句編造出來的假
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看見丁、楊並無反應,他又接著說:
「劉二虎對卑職說:『我不要你投降,也不要你死。我同你前世無仇,今世無冤,
見你是左營軍官,我要救你。我奉闖王之命,不殺左營的客人。』說著,他把卑職……」
了啟睿截住問:「怎麼,他說你是客人?」
「是,大人。他有時稱我是客人,有時稱我是左營朋友。」
丁啟睿和楊文岳交換了一個眼色,向劉忠武說道:「快說下去,他把你……」
「他把卑職帶進另一座軍帳中,陪著我吃酒,要我不必害怕,說他一定送我回到左
營。劉二虎還說,這次打仗,闖王立意要消滅了。楊兩軍人馬,但不想同左軍打仗。還
說,左小姐現在闖王老營,闖王願意同左帥暗中言和,將小姐送還左帥。」
丁和楊又交換了一個眼色,心照不宣地點點頭。關於左小姐去年在南陽臥龍崗被李
自成劫去的事,他們都早已知道。
劉忠武接著說:「劉二虎對卑職盛誇他們闖王的人馬如何眾多,如何兵強馬壯,糧
草充足,又說不出數日,就要向督師和總督兩支人馬猛攻。他說,闖王將士跟左營將士
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左營按兵不動,只打空炮,闖王決不進攻左營。」
丁啟睿對這話半信半疑,在心中默問:「真乎?假乎?闖賊離間之計乎?」他想了
片刻,不肯相信,又向劉忠武問道:
「他向你詢問我們官軍『情況,你都老實說了?』」
劉忠武心中害怕,背上出了熱汗,但是他裝出微笑,立刻回答:「他也問到我們官
軍情況,卑職對他漫天撒謊,沒說一句實話。他並不追究,只說:『你們那邊的情況用
不著問你,我們完全清楚。今天我要同你做個朋友;要是審問你,就不是朋友情分了。
咱們少談軍事,痛快地喝酒吧。』所以,請大人放心,卑職絲毫沒有洩露我們官軍這方
的實情。」
楊文岳說:「劉忠武,你快將見到闖賊和左小姐的經過情形向督師大人照實稟報。」
劉忠武說:「是,是。卑職不敢隱瞞,照實稟報。」
劉忠武將他被帶到李自成老營以後的經過情形,對丁啟睿說了一遍。丁啟睿沉吟不
語,心中增加了憂愁。楊文岳向中軍使個眼色。中軍將劉忠武帶出去,隨即將左小姐的
東西取來呈上。丁啟睿看過之後,對楊文岳說道:
「啊,我明白了。聽說左昆山的夫人長得並不好看,可是昆山發跡之後,因她是糟
糠之妻,共過患難,所以待她恩情如初,不另外貪戀女色。如今夫人已死,留下這點念
物在小姐身邊。今日兩軍對壘,李賊命左小姐將此念物送給昆山,又說他同昆山無冤無
仇的話,其用心頗為明白。」
楊文岳點頭說:「正是此話。幸而這劉忠武回來被敝營巡邏抓到,不然,不然……」
丁啟睿問道:「貴營將劉忠武抓到,可曾走漏消息?」
「不曾走漏消息。」
丁啟睿伸出右手在燭光下比畫一下。楊文岳將中軍叫來,小聲吩咐他速派人將劉忠
武剝掉衣甲,嘴中塞進破布,推到敵營近處暗暗砍死,不許聲張。中軍出去以後,丁啟
睿長歎一聲,說:
「唉,外有強敵,內有軍心不穩,十分可怕。倘若左昆山更有異圖,這戰事就不堪
設想了。」
他們相對搖頭歎氣,又說了一些關於左良玉極不可靠的話,便都把希望寄托在今日
派往開封的那個把總身上。丁啟睿曾囑咐那個把總從陳留附近繞道前往開封,想來路上
不會出事。而只要這個把總明日能夠回來,就可以同開封約好時間,與李自成的義軍進
行決戰。雖然勝利並無把握,但情況總會好得多。只要他們能夠鼓舞士氣,拚死向前,
而開封出來的人馬又比較精強,戰局或許能轉為對他們多少有利。
陰歷五月的夜特別短。當丁啟睿和楊文岳在愁悶中分手時候,義軍開始不斷打炮,
而天色也開始麻麻亮了。
天明以後是五月二十日,天氣依然像往日那樣晴朗,也像往日那麼炎熱、干燥。明
朝的援軍和李自成的義軍在朱仙鎮一帶對峙,已經進人第三天了。今天開始,義軍向官
軍猛烈地施放火器。從早晨到下午,戰場上一直是炮聲隆隆,硝煙瀰漫。官軍的炮火不
多,主要依靠守在水坡集西北一帶的保定部隊開炮還擊,但他們火藥也不太多,所以有
時不得不停下來,不敢多放炮。義軍卻一直不停地打炮,而且越來越猛。在官軍的陣地
後面、水坡集街上和附近的村莊裡,凡是駐有官軍的地方,都常有炮彈飛來,打壞房屋、
軍帳,打死打傷士兵和戰馬。
因為內地官軍經歷炮戰的時候較少,所以義軍加強火器進攻,給官軍造成很大恐慌。
許多官軍躲到壕溝裡,也有不少人躲到堡壘後面。
這時官軍的糧食、柴草也更困難了,出去搜集糧草的將士常常被郝搖旗指揮的游騎
殺散或俘虜。不得已,他們只好拆門窗、拆房子做飯。凡是受傷的騾馬他們都殺死充饑。
水,也更困難了,連池塘裡的髒水都差不多喝乾了。有的人渴不可耐,竟然接馬尿來喝,
可是因為馬的飲水不足,所以馬尿也很少,而且特別臊。
丁啟睿和楊文岳都很著慌,左良玉更是著慌。他知道軍心已經很不穩,擔心會一敗
塗地。朝廷一向對他很忌恨,只是由於他手中人馬眾多,對他莫可奈何。倘若這一仗全
軍潰敗,他也就跟著完了,說不定性命難保。這時在一般將領中也瀰漫著恐懼、抱怨和
失敗情緒。丁啟睿多次召集將領們開會,都拿不出什麼辦法;戰還是不戰,誰也不敢提
出明確主張,怕以後追究罪責。
兩三天來,丁啟睿、楊文岳和左良玉都幾次派人繞道陳留縣境前往開封聯絡,可是
沓無回音,誰也不知道派出去的人是否能夠平安到達開封。越是沒有回音,他們越是害
怕,越是焦急萬分,而他們的焦急和憂愁也影響到下級軍官和士兵們。軍營中常常有人
在罵,說他們被將領們帶到這個絕地,一無糧,二無草,三無水,硬是要死在這個地方。
還有人說,沒糧沒草還容易熬,這沒水,硬是渴死,實在難受。這些怨言是大家心裡都
有的,起初只是少數人罵,小聲地罵,後來罵的人越來越多,而且變為大聲嚷叫了。這
情形了啟睿、楊文岳、左良玉、虎大威等完全清楚,有時他們自己也聽見士兵在謾罵。
倘在平日,他們一定要殺幾個人,鎮壓一下,但是事到如今,軍心動搖,上下離心,諸
營猜疑,他們不能靠殺的辦法來杜絕怨言了。誰都明白,如今一百個人裡頭,九十九個
人有怨言,想用威壓的辦法維持士氣,更容易激成兵變。
當水坡集官軍陷人困境之時,在開封城內卻另是一番景象。連日來城內也曾多次派
出探子去刺探朱仙鎮戰況,都被義軍的游騎捉住或者殺死。也有的探子走得比較近,只
在離開封城南二十裡左右的村莊中向老百姓打聽,而那些老百姓都受過李闖王的救濟,
這時就按照義軍的囑咐,告訴這些探子說:官軍正在朱仙鎮步步得手,定能殺敗流賊;
流賊雖然人馬眾多,到底是烏合之眾,頂不住左良玉、虎大威這些精銳之師。看來不出
一二天,官軍必定會勝。探子把這些好消息帶回城中,開封的官紳軍民更加放心。幾天
來他們一直在搬運義軍遺棄在閻李寨的糧食和金銀器皿,已經搬得差不多了。大家紛紛
議論:如果不是官軍強大,李自成驚慌失措,決不會丟掉這麼多糧食。糧食笨重,不好
運走,丟掉還不奇怪,為什麼連金銀器皿都丟掉呢?可見流賊兵力實際也很虛弱,退走
時極為慌張,這是大家都看見的事實,誰也不能不信。
從昨天到今天,朱仙鎮方面不斷有炮聲傳來,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炮聲顯得更
響。而今天的炮聲又比昨天更稠密。人們都認為這必定是官軍正在向李自成的人馬進攻。
自從開封被圍以來,巡撫高名衡和一些封疆大吏、重要官紳,不斷地在商討軍事,遇有
緊急事情隨時開會,沒有緊急事情則規定在每天午後未申之間都到巡撫衙門見面,或互
通情況,或商議大事。今天他們又按時來到這裡,與往日顯得不同的是:他們每個人臉
上都帶有喜色,似乎勝利已經在望。
今天他們商議的題目就偏重在如何犒勞朱仙鎮的援軍和全城祝捷。犒勞之事,說起
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需要銀子。官軍號稱四十萬,按三十萬說,錢給少了,恐怕不
行,給得多,就有一個如何攤派的問題。商量了一陣,決定由相當措據的藩庫ヾ中拿出
一部分,主要指望殷實大戶和商號拿出絕大部分,再請周王殿下賞賜一部分。 ヾ藩庫——明代各行省設承宣佈政使,簡稱布政使,俗稱藩台,為一省行政長官,
兼管財賦。布政使司的庫房俗稱藩庫。
會後,高名衡進宮去叩見周王,把官軍即將勝利的消息啟奏了周王,請殿下放心,
並請殿下拿出數萬銀子慰勞官軍。
就在這個時候,開封南門下邊,馳來了一小隊飛騎,向城上高呼,說他們是督師丁
大人派來的,有重要公文遞交巡撫。因為城門已經堵死,城上就用繩子把為首的一個小
軍官接到城上。那小軍官自稱姓張,名叫進忠,是丁啟睿下面的一個把總。看他的腰牌,
果然寫著「張進忠」三個字。從他的盔甲來看,確是丁營的人。他還攜有了啟睿的令箭
和給巡撫的一封書子。城上的軍官向他略微問了幾句話,就把他帶到巡撫衙門。這時高
名衡尚在周王宮中未回,黃澍和陳永福聞訊先趕來了。黃澍對於丁營的頭面人物還知道
幾個,因怕其中有詐,就問他某人現在如何,某某人現在又如何。張進忠對有些人的情
況對答如流,好像十分熟悉。也有些人的情況他不清楚,就說:「小人官卑人微,上邊
的事情多有不知,請老爺不要見怪。」黃澍問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什麼破綻,又問他朱
仙鎮的戰況。他說官軍已將流賊包圍,一二日內即可剿滅。大家聽了都十分高興。黃澍
命人將張進忠帶下去吃飯,休息,並將酒肉系下城去,對張進忠留在城外的十名騎兵好
生款待。
張進忠離開不久,高名衡就回來了。陳永福和黃澍向他回稟了剛才詢問張進忠的情
形,並遞上了啟睿的書子。高名衡拆開一看,果然是丁啟睿的字跡。信中說,他們正在
步步得手,不日定可大獲全勝,要開封守軍固守城池,不要隨便派人出城,謹防中計。
「好,好,」高名衡一面讀信,一面高興地自言自語。
一個僕人揭起半舊的湘妃竹簾,踱進來一位略帶酒意的、態度瀟灑的老士紳。大家
趕快起立讓座。這緩步進來的、胸前垂著花白長鬚的人物,是河南省士林中的有名人物
張民表,字林宗,中牟縣人。他的父親張孟男在萬歷朝做過戶部尚書,而他是富有學問,
擅長詩、古文和書法的老名士。因為他的名望很高,所以巡撫和布、按二司等封疆大吏
以及鎮將陳永福,都對他十分尊敬。他上午也參加了每日照例在巡撫衙門的開封重要官
紳「碰頭會」,散場後被巡撫的兩三位地位較高的幕賓邀到花園中飲酒賞花,限韻賦詩,
剛聽說丁督師差人前來下書,所以特從花園來看個究竟。他將丁啟睿的書子看了以後,
哈哈大笑,說道:「好了!好了!」隨即望著陳永福說:
「陳將軍,該你立功了。」
陳永福說:「這次援軍的主將是左昆山平賊將軍和保定鎮將虎大威將軍,主要是他
們立功,我不過固守省城而已。」
高名衡仍然陶醉在剛才的興奮中,說道:「是啊,左將軍等立此大功,真不愧為朝
廷干城。」
張民表仍然接著剛才的話頭,不客氣地對陳永福說:「陳將軍,我看你不如率領自
己麾下將士,殺出開封,給流喊一個措手不及,豈不更好?」
陳永福是個十分穩重的人,一向不願冒險作戰,聽了張民表的話,笑了一笑,說:
「張先生不知,用兵之事詭詐多端。我手下只有幾千將士,連新招收的算在一起也不過
萬把人,既要守城,又要出戰,力不從心,還是守城要緊。」
張民表甩甩手說:「可惜我老了,讀書無用。如果我是將軍,此正立功封侯之時,
豈可坐失良機?」
大家知道張民表的秉性豪邁,說話向來直爽,恐怕再說下去,陳永福會吃不消,便
忙用別的言語岔開。
張民表又對高名衡說:「撫台大人,往日你說藏有名酒,請我來喝。我因為開封危
急,酒興大減,不曾一嘗仙露。今日既有如此大好消息,晚飯我就不能不叨擾了。真有
名酒以助詩興乎?」
高名衡笑道:「有酒,有酒。但是酒後得請老先生既要作詩祝捷,也請揮毫作書,
留光蓬革。往日求先生寫字,先生總說有事,不肯動筆,今日如何?」
「今日我一定寫,不但寫字,還要寫自己新作的詩。」
高名衡便請大家都留下來吃晚飯。當時在座的除陳永福、黃澍外,還有幾個官紳。
其中有個紳士叫李光壂,這時也對張民表笑著說:
「張先生,今日既是在撫台大人這裡即興揮毫,也請賞賜光壂一幅如何?」
「當然可以。你也是世家子弟,與我原有通家之誼。你知道我只是不替大商人寫字,
不替貪官寫字,別的人,只要我酒後興發,都可以寫,何況今日不同平日,汴梁孤城即
將化險為夷矣!」說畢,縱聲大笑。
高名衡暫離客廳,走進簽押房,親筆給督師丁啟睿寫封覆信,說「周王殿下與全城
官紳父老望救情切,仁侯捷音」。還說「已備有犒軍糧、銀、牛、酒諸事ヾ,一俟賊退,
即便送上」。他命人將朱仙鎮來的下書把總叫來,親自問了幾句,將書子交他,又厚給
賞賜,打發下書把總趁黃昏率領他的一小隊騎兵動身,繞道回去。 這天晚上,巡撫衙門洋溢著快活的空氣,所有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黃澎和陳
永福比較克制。飯後,李光壂向坐在他旁邊的陳永福輕輕問道:
「鎮台大人,尊駕今天酒喝得不多,頗虧海量。依大人看來,左將軍們一定會打個
大勝仗麼?」
陳永福神色陰沉地回答說:「騎著毛驢看賬本,走著瞧吧。目前對朱仙鎮的好消息
只能相信一半,那一半要靠開封百萬官紳軍民的運氣了。」
二十日這天夜裡,情況比昨日更加危急。左良玉和楊文岳都到水坡集寨內了啟睿那
裡開會,依然毫無結果。會後,他從水坡集北門出來,懷著一肚子悶氣和疑慮,到自己
的陣地上巡視一陣,然後轉回他的大帳。儘管左良玉的中軍大營外邊挖有壕溝,又有臨
時築起的土寨和小的碉堡和望樓,但在左良玉的大帳外邊,面對義軍方向,臨時又築起
一道土牆,以防義軍逼近時會有流彈飛來。在他的大帳周圍搭了許多大小不一的軍帳和
窩棚,崗哨密佈,戰馬成群,但是整個這一片老營所在地肅靜無嘩,半輪月光下人影匆
匆走動,帥旗招展,偶有戰馬嘶鳴和咀嚼麥秸或豌豆稈的響聲。他在轅門外下馬,向左
右環顧一眼,一語不發,大踏步走向大帳。在大帳外和轅門前值夜的士兵們驚駭肅立,
親將們分兩行屏息叉手,直到他走進大帳,才敢自由活動。那些迎接他的親將們雖然肅
立在路兩旁寂靜無聲,卻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暗藏著許多疑問,同時偷偷窺探著他的臉色,
希望從他的臉色上判斷大軍的前途吉兇。
在歷年作戰中,左良玉同張獻忠打過多次,同羅汝才打過幾次,同張、羅兩家組成
的聯軍也打過。儘管崇禎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國輕敵中伏而吃過敗仗,但是除此一次
外他總是每戰必勝,所以已經不把獻忠和曹操放在眼中。他承認獻忠用兵狡詐,十分勇
猛,但是他看透了獻忠在狡詐中有粗疏,小有勝利就驕傲起來,粗疏的地方更多。他專
找獻忠粗疏的時候猛然進攻,將獻忠打個大敗。他看透了羅汝才空有曹操之名,胸無大
志,所以用兵上不能從大處著眼,只玩弄小詭詐,也不敢打硬仗。如今在他的心中視為
勁敵的只不過李自成一人而已。他雖然實際還沒有同李自成較量過,但是對於李自成進
人河南兩年來的各種行事,深得民心,部伍整肅,紀律嚴明,兵強馬壯,他完全清楚。
所以常常不敢同李自成直接較量,採取避戰態度。此次奉皇上嚴旨,同了啟睿、楊文岳
聯營援汴,卻不能到達開封近郊,又不能搶佔朱仙鎮,不得已退駐水坡集,賈魯河上游
被截斷,既失地利,又缺人和,敗局已經顯然。今晚會議之後,他完全喪失了取勝念頭,
而只是想著如何能夠多支持數日,不要敗得「傾家蕩產」,連老本賠光。只要老本不光,
他就可以重新恢復,而皇上也不敢對他治罪。
進到大帳以後,左良玉頹然坐下,他很想頓腳長歎,然而他沒有,甚至他不肯在臉
上流露出過多的苦悶神色。他的兒子、二十六歲的副將左夢庚,隨即同幾個親信的重要
將領進人大帳,肅立等候,想知道他與丁督師和楊總督會議結果。但是他沒有說一句話,
向他們輕輕揮手。大家明白必是會議又一次毫無結果,不敢多問,互相望望,肅然退出。
一名把總職銜的奴僕端進來半盆水放在他的面前,蹲下去替他脫鞋。左良玉將腳向
後縮去,望著渾水,說道:
「如今將士們連吃的都十分欠缺,還洗什麼腳啊!」
奴僕說:「大人已經三四天沒有洗腳了。天氣炎熱,大人還有腳氣,不管水多麼困
難,也不能不讓大人洗一次腳啊!」
左良玉嚴厲地輕聲吩咐:「端走!飲馬去!」
這個奴僕不敢再說話,將水盆端出大帳。隨即左夢庚又進來了。
左良玉猜到兒子必會再來,但是他神色嚴肅地問道:「你又來做什麼?」
左夢庚用眼色使兩個在帳中侍候的親兵退去,然後走前一步,恭敬地小聲說:「大
人,如今處境不妙,人心惶惶,眾將都想知道大人與丁、楊兩位大人會商之後有何決
策。」
左良玉輕蔑地冷冷一笑說:「他們還能拿得出什麼決策!」沉默片刻,他又說:
「你告訴眾將,請大家努力苦撐數日,不要負朝廷厚望。數日之後,我自有主張。」
「是,孩兒去傳諭眾將,不過,大人,倘若軍心瓦解或丁。楊兩軍逃走,我軍想苦
撐幾天,怕也很難。」
「老子心中明白,你不用多言。」
「已經快四更天氣啦,請大人趕快休息一陣。」
左良玉見兒子正要退出,忽然說道:「夢庚,老子今日處在嫌疑之地,你可清楚?」
左夢庚有點吃驚,小聲問道:「難道丁、楊兩位大人會懷疑父帥對朝廷的赤膽忠
心?」
良玉望一眼帳外,感慨地說:「看來他們中了瞎賊的計了!」
「大人此話怎講?」
「我們左營的士兵被闖賊俘去之後,用酒肉款待,全都放口,連兵器也都發還。丁、
楊的士兵被俘之後,有的被殺;那些饒了性命的,有的割去鼻子,割去耳朵,還有的剁
去一只手,然後放回。縱然是三尺童子,也都知道這是瞎賊的挑撥離間之計,不會上
當。……」
「大人,難道了、楊兩位大人不知是計?」
「在今晚會議中間,談起此事,雖然他們也說這是闖賊的挑撥離間,可是又兩次提
到賊兵破商丘後對侯府派兵保護,百般照顧,好像故意試探老子。他媽的,老子為朝廷
血戰十年,升為大將,又因戰功拜為平賊將軍。他們故意對我提這話是何用意?這不是
對我有猜疑之心麼?」
左夢庚勸解說:「請大人不要生氣,也不必介意。只要我們一心報國,何懼猜疑?」
左良玉沉吟片刻,說:「劉忠武至今未回,使我放心不下。」
左夢庚說:「也許被暗賊留住不放,在戰爭中也是常事。」
「哼,沒有那麼簡單!」
左夢庚一驚:「大人……」
左良玉歎口氣說:「你自幼隨我作戰,已經升為副將,竟然少一個心眼兒!」
左夢庚慌忙說:「兒子確實無知,料事不周。」
左良玉說:「你想,李自成這狡賊將你妹妹劫去,作為他自己義女,百般優待,必
有深的用心。劉忠武既非有名戰將,也非我的親信,瞎賊留他何用?我擔心的是瞎賊將
他叫去,好言哄騙,然後命他帶書給我。瞎賊也會命他拜見你的妹妹。你妹妹年幼無知,
看見他以後必會傷心哭泣,然後按照闖賊的意思修書一封,命他帶回。我不是擔心他被
留在賊營,倒是擔心他帶著李瞎子和你妹妹給我的兩封書信,說不定還有什麼貴重禮物,
回來時被丁、楊二營的游騎抓去,使我跳進黃河洗不清,豈不受冤枉的窩囊氣?」
左夢庚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忽然衝口而出:「啊呀,大人!」
「什麼事?」
「大人所慮很是。孩兒聽說,有人彷彿看見,保定兵在昨日黃昏後抓到了一個什麼
人,後來不知下文。」
左良玉:「果有此事?」
左夢庚:「此事不假,只是後來沒有再聽到一點消息。」
左良玉沉默片刻,對兒子說:「明日暗中打聽,弄清是不是劉忠武給保定兵抓去
了。」
「是,大人。」
左良玉輕輕歎口氣,神色苦惱地低聲說:「皇上多疑,又慣於偏聽偏信,喜怒無常。
我們同丁、楊兩軍在水坡集決難取勝。將來丁、楊二人為要推卸戰敗之責,必會誣奏我
們左營同闖賊暗中勾結,不肯實心作戰。」
左夢庚:「大人,這一手倒要提防。」
左良玉淡然一笑,不用說話。他心中明白:在這樣朝綱不振的亂世,他只要手握重
兵,誰對他也奈何不得。
左夢庚不明白他的微笑是什麼意思,勸他趕快休息。他揮手使兒子退出大帳,然後
沉思起來。過了一陣,他將一位幫他處理機密事項的中軍劉副將叫來,小聲問道:
「你派人兩路刺探軍情,今日有何變化?」
劉副將恭敬地小聲回答:「往許昌方面去的五個細作只回來兩個,一個走了大約四
十裡遠近,一個走了三十裡,都沒有看見賊兵;詢問百姓,也都說未見賊兵。往花縣、
通許方面……」
左良玉:「往許昌的路上還有三個細作沒有回來?」
「是,大人。他們大概去的遠,尚未趕回。」
「好,你說說杞縣、通許方面。」
「昨夜分頭派往杞縣和通許方面的五個細作,今日黃昏後都回來了。這一帶有賊兵
游騎出沒,百姓哄傳將有闖賊數萬大軍開到杞縣,以防官軍逃走。」
左良玉說了句:「明日再探!」揮手使劉副將退出。不到時候,他不肯對左右人洩
露他的打算,只是想著三軍之命系於他一人之手,在心中說道:
「我不能困守此地,等著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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