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黃昏時候,香蘭仍不見霍大嬸回來,不免擔心,怕她在城外會遇到三長兩短。
正在盼望,熟悉的敲門聲傳了進來。
香蘭一開大門,霍婆子問了進來,回身將門關好上閂,一句話不說,向她住的東屋
走去。香蘭望著霍婆子,覺得她的神情跟往常大不一樣,好像遇到了什麼喜事,又好像
不是喜事,而是什麼很重要的新奇事兒,那臉上的神色似是興奮,又似是神秘。香蘭覺
得奇怪,不知應不應該打聽一下,她到底遇到了什麼事?如今大家都是天天饑餓,天天
愁悶,怎麼霍大嬸出去一天,採了一籃子野菜,就忽然變成這麼一副不尋常的神色呢?
霍婆子也注意到香蘭一肚子難猜難解的神情,越發不急於先對香蘭單獨說出那事兒,便
問道:
「秀才先兒在不在家?」
「他餓死也不管,還是一天到晚看書;不在家裡,他能到哪裡去?」
霍婆子機密地說:「你大姐,快告訴咱們秀才先兒,我馬上就去跟你們說幾句體己
話。」
「大嬸兒,你遇到了什麼事兒?我從來很少見你這個樣。」
霍婆子笑了一笑,說:「你別管。你回去等著,我馬上就來。」
說罷,她就開了東屋門進去,一會兒包了一包野菜出來,往王鐵口住的南屋走去。
香蘭站在二門口,一直好奇地注意著她的動靜,只見她進到南屋,就同王鐵口說起話來,
後來聲音變得很低。香蘭就不再聽下去,懷著奇怪的心情,回到自家屋裡,對丈夫說:
「霍大嬸采青剛回,神色跟往日大不同,好像遇到了什麼大喜事,又好像不是喜事,
真奇怪!她待會兒要來跟咱們說的。」
張成仁也感到不解,說:「難道是李闖王的人馬有退走的消息?」
香蘭搖搖頭:「怕不會吧。李闖王這次圍困開封,已經打敗了左良玉,更沒有官軍
來救,他平白無故為什麼要離開開封呢?」
張成仁也覺得李自成不可能無故退走,便重新把眼睛轉向書桌,繼續讀書。可是他
畢竟不能安下心來,不時地聽著二門口有沒有腳步聲,等著霍婆子來向他說說新聞。
過了一陣,霍婆子捧著一包野菜來到了內院西屋,將野菜扔在地上,說:
「這是今天采的一點野菜,你們先吃著吧,明天我還要出城采青。」
香蘭說:「俺們自己不出城,累大嬸幾天天跑很遠出城挖野菜,還要分給俺們,實
在叫人感激不盡。」
成仁也說:「大嬸兒,你這是雪裡送炭!」
霍婆子說:「何必說這話?說了倒覺得你們把大嬸兒見外了。十幾年的老鄰居,有
困難互相關顧,這是正理。何況你們上有老的,下有小的,不像我死活都是一個無牽無
掛的孤人兒。」隨即她使個眼色,對招弟說:「招弟,你帶著小寶到上房找奶奶去玩。
快去吧,我在這裡要跟你媽說幾句話。」
招弟膽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小寶戀媽不肯離開。霍婆子對
他說:
「小寶,你去吧,你去玩一陣,明天你霍大奶回來,給你帶多多的野菜,青的野
菜。」
張成仁和香蘭見霍婆子要把兩個小孩攆走,知道必有要緊話說,便也哄小寶快到上
房去玩。小寶無可奈何地離去了。
霍婆子一看面前沒有別人,忽然問道:「你們猜一猜,我今天碰見誰了?」
成仁和香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感覺這題目沒頭沒腦,不知從哪兒去猜。霍婆子
心中高興,又催他們:
「你們猜呀,你們一定能猜到的。」
張成仁忽然想起,以前聽霍婆子談過,她娘家有一個哥哥,是她惟一的親人,十年
前從家鄉洛陽出外逃荒,以後就杳無消息。於是問道:
「你可是遇到你那位失散的哥哥了?」
「不是的。你再猜。」
這時,王鐵口笑瞇瞇地走進房來。看他的神氣,好像他什麼都清楚。張成仁趕快問
道:
「王大哥,你今日沒去相國寺院中擺攤子?」
「上午去擺了一陣。下午見你王大嫂身子很不好,身上發燒,頭也暈,所以我留在
家裡照料她。」
成仁又說:「剛才霍大嬸叫我們猜她今天遇到了什麼人。我猜她遇到了多年不見的
哥哥,她卻說不是的。鐵口,這別人的心事你是最有辦法的,你猜猜吧。」
王鐵口捻著胡須,輕松地微笑著,那神氣是說,他不需要猜,已經全知道。香蘭也
耐不住了,說:
「王大哥,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大嬸兒遇著誰了?你要知道,趕快告訴我們,別讓
我們瞎猜啦。」
王鐵口笑道:「很新鮮,霍大嬸已經對我說了。」
張成仁忙問:「誰呀?」
王鐵口望望門外,又望望他們,這才湊近身子,極其機密地說道:「霍大嬸遇見了
李闖王和宋獻策!」
張成仁夫婦簡直驚呆了,張嘴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尤其秀才,把眼睛瞪得老大,
望望王鐵口,又望望霍婆子,簡直不敢相信。過了一會兒,他向霍婆子問道:
「大嬸兒,你是老遠地望見他們?」
霍婆子說:「老遠地望見還值得說?清清楚楚,三對六面!」
香蘭說:「我的天呀,你跟他們三對六面,不害怕麼?怎麼會遇到的?」
霍婆子小聲說道:「我采青到了大堤上面,忽然從大堤西面上來一群騎兵,中間兩
匹大馬,騎著一高一矮兩個頭目。那匹青灰色的戰馬上騎的是一個大個子,穿著箭服,
戴著草帽,高鼻樑,濃眉毛,眼睛大大的,很有神,左眼下邊有一塊小小的傷疤。那匹
棗紅馬上騎著一個矮子,雖說矮,器宇卻很軒昂。我一看就覺得十分面熟,好像是在哪
裡見過的,一下子卻想不起來,後來我忽然明白,啊,這不是從前在相國寺賣卦的宋矮
子綽號叫宋孩兒的那個人麼?現在他是李闖王的軍師了,我的天!人一混闊,神氣大不
一樣!唉呀,我明白啦,那個左眼下有傷疤的就是李闖王!決沒有錯!」
香蘭忙問:「大嬸兒,你害怕麼?是不是嚇癱了?」
霍大嬸笑著說:「不害怕才怪哩!像咱這樣的小百姓,看見芝麻子兒大的官都害怕,
何況是在大名鼎鼎的李闖王面前!你大嬸兒是碰上啦,想躲也躲不及,只好豁上啦。我
心裡很慌,小腿也有點兒篩糠,趕快跪下磕頭,不敢抬頭,上句不接下句地說:『闖王
大人,軍師大人,我這個窮老婆子給你們磕頭行禮!……』」
張成仁問道:「他們同你說話麼?」
霍大嬸說:「他們可一點兒不拿架子。宋矮子先開腔,在馬上哈哈大笑,說:『你
這位大嫂,怎麼一眼就看出來他是闖王、我是軍師呢?』聽見他的笑聲,還有那樣口氣,
我不再害怕了,抬起頭來說:『我沒有軍師大人那樣能掐會算的本領,可是我在開封城
中住了半輩子,見人多了。你老不認識我,我可看見過你老。』宋矮子又笑起來,說道:
『對,對。我從前隱於鵓鴿市,在江湖上小有名氣。你……』」
王鐵口忽然醒悟,截斷霍大嬸的話頭說:「啊,大嬸,你聽錯了。獻策不是說隱於
鵓鴿市,是說他『隱於卜筮』。」
「他不是在鵓鴿市住過麼?」
「他是在鵓鴿市住過,在鼓樓街也住過,第四巷也住過,可是『隱於卜筮』是一句
自占身份的話,不是說在鵓鴿市隱居過。如今來獻策大闊啦,再提起從前賣卜算命的事,
自然不能說那是混飯吃,像我王鐵口一樣沒出息。他將自己說成是『隱於卜筮』,那身
份就顯然不同了。」
霍大嬸笑著說:「喲,我的螞蚌爺!你們喝過墨汁兒的人,說起話來竟有那多的講
究!」
成仁說:「大嬸兒、鐵口哥,你們都不要說那些不干緊要的題外話,請大嬸兒快將
遇見他們兩人的事兒說清楚。大嬸兒,你快說清楚!」
霍大嬸神色嚴重地囑咐說:「我只對你們說一說,任誰別想從我嘴裡掏出一句話。
你們見了別人,千萬要口風緊,說出一個字就會有殺身之禍!」
大家同時點頭,說:「決不能走漏消息!」
於是,霍大嬸接著剛才說到來獻策同他談話的話頭,將下邊的故事講給他們。
聽到這個采青的婆子說好像見過他,宋獻策又一次在馬上爽朗地大笑起來。他催馬
向前一步,神氣很親熱,對采青的婆子說:
「你說你從前見過我,那不奇怪。不瞞大嫂,我從前等待風雲際會,暗訪英雄,故
意在大相國寺前院西廊房前邊租了半間門面,開個卜卦的舖子。你看,」他用鞭子向一
個騎馬的後生一指:「他就是我在大相國寺的書童。大嫂,你見過他麼?」看見霍婆子
驚奇地點點頭,獻策接著說:「真是巧遇!說不定,我從前還替你看過相,測過字,算
過流年,批過八字。」他又快活地縱聲大笑,轉回頭對李自成說:「大元帥,我雖然足
跡半天下,可是在開封的時間最久,熟人最多。開封有許多人都記得我,就是我記不得
人家。提起我宋孩兒,上自官府,下至市井細民,知道我的人可多啦!」
李自成點頭說:「在三教九流中認識你的人當然很多,你不能都會記得。」他又望
著霍婆子說:「大嫂,你莫害怕,快站起來隨便說話。雖然我們的軍師在開封熟人很多,
可是如今正在圍城,想碰到熟人可不容易。今天遇到大嫂子,也算有緣。」
隨即來獻策問了她姓什麼,家中有什麼人,做何營生,然後又問:「大嫂子,你出
城一趟不容易,是住在周王府的西邊麼?」
霍婆子搖搖頭說:「遠啦!」
宋又問:「布政使衙門附近?」
霍說:「還遠呢!」
宋說:「那你在什麼地方住呢?」
霍說:「在南上街的西邊不遠。」
宋獻策把眼一瞪,覺得有點奇怪,說:「大嫂子,你為什麼不出宋門,不出曹門,
也不出南門,非要穿過大半個開封城,出新鄭門來采青?」
霍婆子說:「實不瞞你老說,我怕出宋門、曹門或南門會遇見別的人馬,不像你們
闖王手下的人馬,憐憫百姓,不欺侮婦女。我們城裡人確知闖王的老營又扎在閻李寨
啦。」
宋獻策和李自成互相望了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笑。隨即宋獻策對霍說:
「你放心吧,現在五門外駐軍的軍紀都很好。闖王有嚴令,不許一兵一卒進人大堤
以內。如有人擅自進人大堤,輕則二十軍根,重則一百皮鞭。倘若調戲采青婦女,立即
斬首。我們還派有騎兵,分成小隊,經常在大堤上巡邏,一則防備城中兵了混在采青百
姓中出來搗亂,二則禁止弟兄們在婦女采青時走人大堤以內。」
霍婆子說到這裡,不肯再說下去了。張成仁忍不住問道:
「大嬸兒,他們還對你說了什麼?」
霍婆子吞吞吐吐,不肯再說。
王鐵口猜到霍大嬸必然隱瞞了重要見聞。如今處在絕糧的圍城之中,關於李自成和
宋獻策的任何動靜都是他迫切想知道的,更何況霍大嬸所隱瞞的必定是更有重要關係的
話!他用焦急心情對霍大嬸說:
「大嬸兒,你是害怕我們的嘴松啊!你一萬個放心,我們的嘴比城門關的還嚴。這
樣世道,說錯一句話就會遭殺身滅門之禍,親戚鄰居連坐。你只管說出來,連一個字兒
也不會出這屋子!」
霍大嬸又猶豫片刻,悄聲說道:「我不是說過麼,宋孩兒在鵓鴿市住過。他知道我
是一個賣婆,就對我說:『大嫂你整年走街串巷,登門人宅,這鵓鴿市你可熟悉?鵓鴿
市中間路西,有一家黑漆小樓門,青石門墩,主人姓張。這張家你可知道?』我笑著說,
『你老如問起別家我也許不知,這張家可是我的老主顧。張先生也是讀書人,這幾年閒
在家中,喜歡種花養鳥,不問外事。』宋獻策笑著點頭,對我說道:『我打聽的就是此
人!大嫂子,托你回城去替我問候這張先生,囑咐他不必害怕,不日我們就進城,秋毫
無犯。開封如不投降,義軍會攻進城去。』我的天,這話你們可千萬不要對別人洩露一
字!」
大家點頭,表情異常嚴肅。沉默一陣,霍大嬸望著王鐵口,笑著說道:
「我看宋獻策是一個很講交情的人,就大著膽子問他:我們院裡住著一位王鐵口,
軍師大人可認識他?那宋矮子一聽就笑起來,說:『他是我江湖上的朋友,我當然認識。
啊,大嫂子,原來王鐵口跟你住在一起啊!你回去告訴鐵口,就說我問候他,也請他轉
告相熟的朋友們,都不要害怕。破城以後,沒有他們的事兒。當義軍進人城中時候,他
們各自在大門上貼上「順民」二字就好了。要是他們能夠設法出城,不妨到閻李寨找我。
如今我們闖王這裡,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凡來的人,厚禮相待;凡有一技之長,量才
任用,決不埋沒英雄。』」
王鐵口聽了,心中十分激動,只恨自己沒有機會出城。他原來同宋獻策僅是一面之
識,既無杯酒之歡,也無傾談之緣,不料宋獻策竟然還心中有他。他於是感慨地說:
「唉,你們都不清楚,獻策兄這個人,十分不凡。他有學問,有抱負,有肝膽,有
義氣,平常總是救人之難,遠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如今被李闖王拜為軍師,言聽計從,
將來準定是開國……」說到這裡,王鐵口馬上意識到這話說出來很危險,就突然住口了,
但大家心中都明白,一齊點頭。
霍婆子又說道:「他還提了一些江湖上人的名字,問是不是還在大相國寺。有些是
我知道的,像陳半仙、賽諸葛。賽伯溫等,他們都在相國寺擺攤子。他又問起,『鐵口
的日子還好過麼?』我說:『還不是一樣,大家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有出頭之日。鐵
口的日子比別人還難過,老婆半身不遂。』」
王鐵口說:「只要我不餓死,城破之後,我見到獻策兄,說不定還有出頭之日。」
霍婆子聽王鐵口這麼一說,忽然想起他老婆的事,就對鐵口說:「鐵口,你家大嫂
這兩天常常發呆,呆一陣就流眼淚。我問她有什麼不舒服,她就大哭起來,說她是個沒
有用的人,多了一張嘴;要是少她這一張嘴,你說不定還能熬過這一劫。我聽她這話很
不妙,鐵口,你可要留心啊!」
王鐵口心情很沉重,歎口氣說:「是的,我也知道她有那個心思,所以我常常出去
後記掛著家裡。今天下午沒有出去擺攤子,就是因為我很不放心。」
成仁又問:「霍大嬸,這闖王可知道我們城中人在受苦麼?」
霍婆子說:「秀才,你是只知道讀書,不知道別的。要是李闖王不知道城中的苦情,
他怎麼會出告示,讓城裡人出去采青?闖王可是很仁義的,他見我是個窮婆子,就命親
兵掏出二兩銀子給我。」
說到這,她望望王鐵口,決定不把宋獻策的事說出來。原來當時宋獻策也掏出了四
兩銀子,叫她帶二兩給王鐵口,帶二兩給他鵓鴿市的舊房東,另外也給了她幾錢碎銀子,
她就壓在籃子底下帶回來了,剛才去南屋時已將二兩銀子交給王鐵口。她知道這事萬一
走漏風聲,王鐵口會不得了,鵓鴿市的那家人家也會不得了,所以,她對此事隻字不提。
王鐵口見她一絲不露,也就放心了,說道:「霍大嬸,你們再談談吧,我還要回去看
看。」說罷就走出房去。
趁著王鐵口不在面前,霍婆子趕快從懷中掏出來一塊銀子,遞給香蘭。說道:「李
姑娘,這是李闖王賞賜我的銀子,我分一半給你們。你們的船重,銀子在你們的手中比
在我的手中更有用。快拿住吧,咱們有錢大家花,說什麼也得撐過這一劫。」
看見香蘭夫婦堅不肯收,霍大嬸發了急,差不多是用懇求的口氣說:
「你們別固執啦,咱們都是在難中,分什麼你的我的!我霍大嬸兒的秉性難道你們
不清楚?我是為救小寶呀,這一兩銀子你們非收下不可!可惜你們大嬸兒錯生成一個女
人。倘若我是男子漢,我也會為朋友兩肋插刀,為朋友賣去黃驃馬……」
大門上傳進來敲門聲。還聽見德耀的叫聲:「嫂子,開門!」霍婆子不容香蘭再拒
絕,將銀子往她的針線筐中一扔,站了起來,說:「你們莫動,我回屋去,順便給德耀
開門。」成仁夫婦感動得滾出眼淚,不知說什麼話好,只是勉強說出不能完全表達心意
的感謝話。香蘭緊緊地抓住霍大嬸的寬袖子。來不及先得到丈夫同意,聲音打顫地悄悄
說:
「既然闖王的人馬這麼好,不擾害百姓,好嬸子,明天你帶我一起出城采青去……」
霍婆子望著張成仁。張成仁點點頭說:「既然大嬸兒沒有遇到亂兵,也沒有遇到闖
王的人馬不講理,去就去吧,不過要小心在意。」
霍婆子同香蘭約好了明日動身的時間,然後去替德耀開大門。她還要趁著天不黑,
趕往鵓鴿市給宋獻策的;日房東張家送銀子。
德耀大步流星地走進二門內的西屋,說:「哥,嫂子,我師傅明天也要出城采青。
他剛才對我說,他要能回來就回來,萬一回不來,要我好好照顧師娘,不要讓師娘傷心。
你們說他這話奇怪不奇怪?」
張成仁和香蘭也覺得奇怪,他們都知道,孫師傅的老婆腿有點瘸,走路不方便,所
以不能出城,只得讓孫師傅出城去。可是他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呢,難道他不打算回來了
麼?香蘭望著德耀問:
「老二,孫師傅是不是出去以後不想回來啦?」
「師娘在城內,他怎麼能不回來呢?」
「可是他的話中分明有不回來的意思。」
德耀說:「是呀,我也覺著奇怪。可是我是徒弟,年齡又小,他有些事情並不跟我
商量。近來我又常在城上守城,舖子裡的事我更不清楚。」
張成仁有點想通了,說道:「如今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孫師傅怕萬一出了
什麼事,縱然想回來也不能回來。如今世道,什麼事兒都很難料。孫師傅年紀大了,自
然想得周到些。他怕的就是萬一回不來,只好讓老二照料師娘,這也是人之常情,理所
當然。」
聽成仁這麼一說,香蘭也覺得有道理,不再猜測。德耀心中雖然還有許多疑問,但
又不敢說出。他離開西屋,又到上房去看看伯父、伯母,坐了一陣,仍回鐵匠舖去了。
第二天早晨,香蘭很早就起來,準備同霍婆子一起采青去。德秀前一天知道了嫂嫂
要出城去,她也很想去。雖說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出去很不方便,但她思前想後,決定
還是一起出城,多采些野菜回來,好讓一家人飽餐一頓。父母和哥哥因知道李闖王的軍
紀嚴明,也不阻止。這天早晨,她故意穿上一件很髒的衣服,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同
香蘭一人□一個籃子,跟著霍婆子一起動身。張成仁把她們送到大門外,對於德秀采青
的事,他很不放心,囑咐霍婆子和香蘭一定要多多小心,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沒有人的
地方也不要去,也不要回得太晚。他又囑咐香蘭和德秀,不管采多采少,都早早回來。
霍婆子安慰他說:「有我跟著,萬無一失。」張成仁站在門口,一直望著三個人都出了
街口,這才轉身進來把門關上。
霍婆子帶著香蘭和德秀走到北書店街和南書店街交口的地方,轉人山貨店街。從這
裡往西去接著徐府街。就在徐府街的東口,站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當霍婆子同香
蘭姑嫂來到她面前時,她並沒有多說什麼話,好像只是偶然相逢,就隨在她們身後一起
穿過徐府街,經過旗纛廟前邊,往西門走去。霍婆子並沒有向香蘭介紹這位大嫂是誰,
也沒有向這位大嫂說明香蘭是誰。簡直就沒有說什麼話,四個人如同陌生相遇,匆匆趕
路,惟恐出城太晚。香蘭心裡覺得奇怪:這位路遇的大嫂到底是誰呢?她跟霍婆子是什
麼親戚?她們是原來約定在徐府街東口見面,還是偶然相逢?為什麼這位大嫂不說話?
但是她又不便於問霍婆子,想著不管怎麼,霍婆子和這位大嫂一定是平時就相熟的。八
成也是昨晚約好的。
出了西關以後,霍婆子囑咐香蘭和德秀就在附近一帶采青,不要往遠處去,也不要
往人少的地方去,並說稍過午時,她就回來同她們一道進城。這樣囑咐以後,她還不放
心,又特別囑咐德秀說:
「你不要離開你嫂子,採到多少野菜都不打緊,我多采一點就有了。人多的地方不
要去,人少的地方更是千萬不要去!」
霍婆子說的那麼認真,有些在旁邊走著的人聽了,都不覺笑起來,說:「你這個老
大娘,她可是你的親閨女?看你叮囑得多仔細!」
霍婆子也笑了,隨著大家一起往遠處走去。在徐府街東口遇著的那個婦女,一言不
發,跟著她一道去了。
香蘭和德秀被留在西關附近,那裡有不少婦女采青。香蘭和德秀平日沒有機會出城,
今天第一次離家走出城外,來到這個生疏地方,身邊有那麼多婦女,還有老頭子,都彎
著腰,或蹲在地上,採著野菜。她們既感到膽怯,又感到新鮮。姑嫂二人不時地向大堤
方向張望,看有沒有李闖王的人馬跑來,有時又向城門方面張望,向左右張望,看有沒
有城內的官軍出來,有沒有壞人混在婦女中采青。采了一陣,看見大家都是很安靜地采
著野菜,她們才完全放下心來。香蘭在心裡說:「要是不打仗,太平年景,多好啊!」
有時,旁邊的人忽然大聲說起話來,香蘭和德秀都不搭腔。有時,也有人同她們說話,
香蘭用幾句話敷衍過去。她們牢牢地記著霍婆子的囑咐,不敢離城門太遠,以防萬一有
什麼動靜,可以趕緊逃回城內。可是近處的野菜已經被采了兩天,剩下不多了。她們後
來只好將勉強可吃的草根也挖出來,放在籃中。
天氣炎熱,又很饑餓,姑嫂倆不斷出汗,衣服已經透濕,同時又感到頭昏心慌。香
蘭害怕自己一頭栽下去就沒法回城了。幸而筐子裡有剛才剜到的幾棵茨蕨芽,她抓了一
把,分兩棵給德秀,說道:
「秀姑娘,秀妹,快嚼嚼吃下去,吃下去幾口野菜就止住心慌了。」看見德秀還在
遲疑,香蘭又說:「妹妹,快嚼嚼吃吧。咱倆有一個栽下去起不來,兩個都不好回城了。
一家老小都在等著咱倆早回家,也等著野菜救命哩!」
德秀想著父母在家中為她掛心,又在挨餓,心中刺痛,又不敢流淚,低頭嚼茨蕨芽。
大葉子老了,葉兩邊的茨刺傷了嘴唇,味道苦澀,難以下咽。然而她不肯吐出,繼續咀
嚼,勉強吃下。
香蘭也是同樣地勉強往肚裡咽。吃了幾口,心慌的情形果然輕了。她不再擔心倒下
去,一邊尋找野菜,一邊繼續嚼茨蕨芽。她一直在惦念著家中老小,尤其是放不下丈夫
和一雙兒女。今早她同妹妹離家時兩個小孩都沒有醒來,如今他們一定餓了,哭哭啼啼
要吃東西,怎麼好啊!她嫁到張家整整十年,從來沒有讓丈夫在生活上操過一分心。她
為著使他專心讀書,科舉成名,從來不叫他照料孩子。可是今天她不在家,妹妹也出來
啦,孩子們在餓著,丈夫在餓著,兩位老人在餓著,而且是一個有病,一個被踏傷……
香蘭想著想著,忽然忍不住淚如泉湧,抽咽起來。德秀見嫂子哭,也跟著抽咽起來。
姑嫂倆都惦念著家中老小,邊哭邊繼續尋覓野菜。
這時,張成仁在家中掛心他的妻子和妹妹,後悔不該讓她們出城采青。他照例要寫
大宇和小字,可是今天寫得特別不順手,寫完一張後,自己看著也不滿意,於是他乾脆
放下筆,拿起一本書來。可是書也看不進去。左思右想,總是擔心香蘭和德秀會出事。
這些年來,不僅外邊有「流賊」騷亂,就是那些兵勇,他也聽說得多了,什麼事情都干
得出來。雖然霍婆子是個有經驗的人,有她帶著,決不會讓香蘭和德秀走近大堤,因此
也不會遇上「流賊」。但對那些兵勇,霍婆子也沒有辦法。萬一有兵勇調戲姑嫂兩個,
如何是好?
快到中午的時候,小寶和招弟都吵著肚子餓。今天因為香蘭走了,母親身體還沒有
好,無人做飯,所以孩子連一頓飯也沒有吃。張成仁哄了孩子們幾句,便走進廚房,打
算燒點開水,然後用開水泡些粗糧讓老人和孩子們對付一餐。可是進去一看,水缸已經
空了。平時每天有一個中年男子推著水車到胡同裡邊來賣水,到了他家門口,就敲敲門,
然後香蘭出去,那個人就連桶帶水將一擔水交給香蘭,把前一天用完的兩個空桶帶走。
現在這個男子也餓得沒有辦法,出城采青去了,所以已有三天沒有來賣水。這可怎麼好
呢?他想了一想,便先去鐵匠舖看德耀在不在。誰知到那裡一看,只有孫師母一人在家,
德耀又被人叫上城去了。張成仁沒有辦法,只好決定自己借副擔子去挑水。按說挑水並
不難,從家裡到井邊也不太遠,可是他長到這麼大,自己還從來沒有挑過水。況且他自
幼讀書,又中了秀才。如今張秀才穿件長衫去挑水,好像也不太合適。然而不挑又怎麼
辦?孩子們要喝水,老人也要喝水,一家人都得喝水。猶豫了一陣,他終於換上一件舊
的布長衫,挑著水桶往附近的一口水井走去。站到井邊,將空桶放下井中,不知什麼道
理,不管他怎樣用力將井繩左右擺動,或提起來向下猛一放,那空桶總是漂在水面,水
灌不進去。成仁正在著急,幸好來了個挑水的,是同街住的遠鄰,枯瘦如柴,對他淒然
一笑,歎息說:「唉,這樣年頭,連秀才先生也來挑水廣他替成仁打了兩桶水,放在井
沿,然後為自己打水。
張成仁的腿腳本來無力,將水桶挑起來後更加不住搖擺,水桶亂晃,地上灑了很多。
他一路挑著,水桶隨著腳步踉蹌,水不斷濺出桶外,長衫被濺濕大片。肩膀疼得吃不消,
不會走著換肩,為換肩停了幾次,將水桶放在地上。累得渾身大汗,好不容易挑進前院,
忽然聽見南屋裡邊王鐵口的老婆在哭,嘴裡喃喃著:
「我不能拖累你啊,要死也只能死我一個人,你還可以多活幾天。我,我不能拖累
你啊!」
張成仁以為王鐵口在家,就放下擔子,走到門口問道:
「王大哥在家麼?」
王鐵口的老婆帶著哭聲答道:「他到大相國寺擺攤子去了。」
成仁走進屋中,說:「王大嫂,你不要一個人著急想不開。現在誰都一樣,日子都
不好過。」
王大嫂說:「若是我的腿腳能夠走動,我也要隨霍大嬸一起去采青。眼看著死在家
中,還要拖死鐵口!」
「我想要不了多久,這日子總會有個結局,不能總像現在這樣。你要放寬心,可不
要想別的念頭。」
「為著賺幾個錢,他總得出去擺攤子。可是他一出去,家裡就什麼事都幹不成。這
兩天沒有賣水的,你看怎麼辦?水缸都空了。」
成仁說:「這好辦,我剛剛挑了一擔水,可以放一桶在你這裡。」
「哎呀,我的天,你秀才先生也出去挑水,這可是開天闢地沒有見過的事兒!算啦,
等鐵口回來後,再想辦法。」
成仁說:「唉,他也是沒有挑過水的人。這不算什麼,你就不用等他回來挑啦。」
張成仁一面說,一面就提了不滿一桶水倒在王鐵口的水缸裡,然後又把另外不滿一桶分
成兩半,挑進自家廚房,倒進缸中,將水桶還給了隔壁鄰居。
水燒開以後,他用開水給小孩們泡了兩塊摻麩皮谷糠的黑饃,哄住他們不再啼哭,
又端了兩碗開水送到上房。父親又餓又病,睡得昏沉不醒。母親見了他就說:
「兒呀,我總是放心不下,不知她們姑嫂倆出城去會不會有三長兩短!」
張成仁雖然自己的心中很焦急,但是安慰母親說:「娘,你老不用操心。她們有霍
大嬸帶著,我想不會出啥事兒。」
母親歎了口氣,又說:「要不是有你霍大嬸兒帶著她們我寧肯一家餓死也不會讓她
倆出城采青!」
就在張成仁出去挑水的時候,霍婆子和那個中年婦女一邊采青,一邊往前走,越走
越遠,並且離開了大路。別的婦女不敢走得太遠,陸續停了下來,只有霍婆子和那個婦
女繼續朝西南方向走去。霍婆子見周圍已無別人,便對那個婦女說道:
「李大嫂,那堤上有棵小樹,我們就往那裡去吧。」
李大嫂有些害怕,躊躇不前。
霍婆子說:「你不要害怕,昨天我同宋矮子都說好了,他聽我說了你的事,立刻對
我說:『你把她帶出來,明天我派兩個騎兵在那裡等候,一定把她護送回新鄭家去,和
自己的丈夫、孩子們團圓。』」
原來,這個李大嫂的娘家住在鵓鴿市,與宋獻策是舊鄰居,她是開封圍城前回來走
親戚的,後來聽說開封又被圍,就想趕緊出城,誰知城門已經閉了。這些日子來,經常
哭哭啼啼,擔心自己從此再也見不到丈夫和孩子們。霍婆子去鵓鴿市時知道了這件事,
就一直放在心上,昨天恰好宋獻策問起原來的房東,她就把李大嫂的事情順便說了。昨
天去鵓鴿市送銀子時,便與李大嫂約好了在徐府街東口會面,然後一起出城。
李大嫂聽了霍婆子的話,還是有些害怕。這種事情她畢竟沒有經歷過,想起馬上就
要跟著李闖王的人走,心裡很緊張,怕萬一逃不走,落人「賊營」。霍婆子又催她說:
「我把你帶出來交給義軍,我擔的風險比你大,還不是怕你丟下男人和孩子們,一
個人餓死在開封?現在我都不怕,你怕個啥?」
李大嫂說:「霍大嫂,你為啥不逃走?」
「我跟你不同啊!我在開封城外沒有家,也沒有親戚,只好守在開封城內。」
這時從大堤外傳過來騾馬的叫聲、驢子的歡快叫聲、黃牛的深沉叫聲,還傳來雞犬
的叫聲。李大嫂聽見這些聲音,忽然膽大起來,眼前好像出現了自家的村莊。她對霍婆
子說:
「大堤外還有百姓沒有逃走?」
「大堤外義軍紀律嚴明,沒有誰敢騷擾百姓的一草一木。」
李大嫂其實日日夜夜都盼望著逃離開封,不要死在城內,為此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在神前燒過多少香,許過多少願,只怕自己再也出不去,永遠不能同丈夫和兒女見面。
如今她出了開封,已經走近大堤,心頭忽然狂跳起來。她望望霍婆子,輕聲叫道:「霍
大嫂!」霍婆子望望後面,發現並沒有人跟在背後,向她使眼色,同時小聲說道:
「快上!翻過大堤就沒有人看得見了。」
李大嫂並沒有朝後望,聽見霍婆子的話,雖然心中仍覺害怕,倒是不再猶豫,不顧
心跳腿顫,也不東張西望,一個勁兒地向前走去。等她們爬過大堤,果然看見有幾個騎
兵牽著馬在那邊等候。霍婆子認出那為頭的是宋軍師的一個親兵,昨天在大堤上見過面。
那親兵立即迎了上來,笑著說:
「你們到底來了。我們在這裡等了好久了,還以為你們變卦了呢。」
霍婆子也笑著說:「她就是李大嫂。她的鄰居是你們軍師的房東。我把她交給你們,
請你們行行善,想法子送她回家,讓她活著同全家團圓。」
「大嬸兒你放心。軍師已有吩咐下來,讓我們先帶她去老營。到了老營,自然會有
人送她回家。你放心好了。」
李大嫂心裡非常感動,拉著霍婆子的手說不出話來,只是流淚。
正在這時,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長得五官端正,向前走了兩步,對霍婆子拱手一
揖,賠笑說道:
「大嬸兒,昨天我聽軍師的親兵們回去談了同你見面的事兒,我今日特意來等候你,
要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認不認識。」
「我是一個賣婆,一年到頭,走街串巷,只要有名有姓的人,你不妨說出來,讓我
想想。」
小伙子說:「我聽說你是住在南土街西邊,鼓樓往北,紅河沿南邊,離定秤胡同不
遠。我打聽的並不是什麼有名氣的人家,只是住在那一帶的尋常人家,男的是個秀才,
名叫張德厚,字成仁。你聽見過這一位張秀才麼?」
霍婆子笑起來說:「嘿,真是無巧不成書,你可打聽到點子上啦!那張家跟我同院
住,好得像一家人。我住在前院東屋,他家住在後院,前院西屋是張秀才教蒙學的地方。
如今蒙學不教了。喲,你真是打聽得巧。你怎麼知道這張家呢?」
小伙子的兩頰有點泛紅,說:「我跟他家小時候就認識。我離開開封的時候,成仁
還沒有中秀才。我想打聽一下他家裡的情況,還都平安麼?」
霍婆子問道:「你是哪裡人?」
「我是汝寧人。我姓王,原來在開封住家。後來因為家中很窮,父親又死了,母親
就帶我們回到家鄉去。」
霍婆子將他打量一陣,忽然喜出望外地拉住他叫道:「哎呀,我的天!你可是王相
公?你叫從周?雖然沒有同你見過面,可是我常聽他們家談起你。啊,原來你在這兒,
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山不轉路轉,多巧廣
小伙子名叫王從周,窘得滿臉通紅,不好意思地問道:
「大嬸兒,你知道我們是親戚?」
「怎麼不知道呢,那張秀才就這一個妹妹,今年十六歲,長得很好。常常聽她父母
說,你們是從小訂的親,這些年來兵荒馬亂,也不知道你在哪裡。不管離得多遠,到底
是一家人,她們家到現在還總在提這件事。可惜開封被圍,你們見不了面。」
「她家裡還有糧食麼?」「唉,一提糧食,怎麼好說呢?開封被圍,家家都是有一
頓,沒一頓。張家又沒有錢,又沒有多的親戚。就是一個秀才,靠教蒙學過活,現在蒙
學也不教了,哪裡有錢去買許多糧食?這幾天,城裡人都出來采野菜。今天,她姑嫂兩
個,就是你嫂子和秀姑娘,也都出城采青來了。她們不敢到堤上來,就在城門附近采些
野菜。不過那裡的野菜前兩天已被別人差不多采光了,昨天已經很難采到,今天更是難
上又難。」霍婆子又從上到下看了王從周一眼,說,「你們好端端的兩家親戚,如今卻
不能成親,只好等著闖王爺把開封攻打下來,到那時候再辦喜事了。」
王從周被她說得不好意思,但這是一家他最連心的親戚,遇到今天這機緣不能不認
真打聽清楚,於是只得厚著臉皮問:
「大嬸兒,我那家親戚今日也出來采青啦?」
「我不是剛說了麼?秀才娘子、秀姑娘,平日連大門也少出,今日救命要緊,萬般
無奈,只好跟隨我出城采青。說也可憐,你的那個人活了十六七歲沒有走這麼遠!她們
姑嫂,就在城門附近,離西關不遠。來,來,你跟我來,我指給你望一望。」說著,霍
婆子拉著王從周的袖子,朝堤上走了幾步,然後用手指著城門附近,說:一你看!你
看!」
王從周看了一陣,雖然看見那裡有許多婦女在采青,但究竟誰是張成仁的娘子和妹
妹,卻看不清楚。他白望了一陣,仍然走下堤來,對霍婆子說:
「大嬸兒,我托你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王相公,看你說哪裡話!我跟張家是多年鄰居,像一家人一樣。我自己是半邊人,
年輕守節到現在,無兒無女,把那姑娘看得像自家的閨女一樣。我有個頭痛發熱,她都
來伺候我,伺候得很好。你說要托我為她家辦事,不管辦什麼事都行。」
王從周很感動地說:「昨兒一聽我們軍師的親兵在老營談起,說遇到你怎麼怎麼,
知道你是好人。我就想到,我們的親戚家離你的住處也許不遠,還沒想到就在一個院裡
住。在我們老營,有個管軍馬的頭兒,人們都叫他王大叔,也叫他長順大叔,聽說了我
的事,就從自己積攢的錢中拿出五兩銀子給我,說:『好,送給你的親戚去。』他後來
對高夫人一說,高夫人也給了五兩。以後闖王也聽說了,又加了十兩。我自己一兩銀子
也沒有,這二十兩銀子都是闖王、高夫人和王大叔給的,今天我都帶到堤上來了。不管
怎麼樣,請大嬸兒替我把銀子交給張秀才家。」
霍婆子一聽,連說:「中,中,可是行!王相公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銀子帶給他
家。如今張家老的老,小的小,坐困城中,上天無路,人地無門。你老丈人病倒在床,
你丈母娘也在領粥時被踩傷。如今也不能說家裡完全沒有糧食,多少還是有一點兒,可
是能對付吃幾天?今天愁不到明天!這銀子對他們實在有用,是救命的錢!」
王從周將二十兩一包的銀子交給霍婆子,又拿出幾錢碎銀子給她作為酬謝,霍婆子
高低不要,十分堅決。王從周說:
「大嬸兒,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不要可不行!既然你跟他們像一家人一樣,我
也應當孝敬你老人家。你若不收,你老就虧了我做侄兒的心啦。」
霍婆子說:「你定要給我銀子,我就走了。我這個人說話做事,一向說一不二,說
不要就不要。我一個老婆子,要這干什麼?等到你們小夫妻成了家,我要能見著,也就
很高興了。」
她說得那麼動感情,那麼真誠,旁邊的親兵聽了都很感動,說:「真是個好媽媽,
做事有情有義。」
王從周又問:「不知道進城的時候,要不要搜查。萬一搜出來,那就不得了。」
霍婆子說:「恐怕要搜。昨天出城進城的時候都搜了的。不過我可以把銀子放在籃
子底下,上面用野菜蓋好,就沒人看得出來了。」
左右的親兵們說:「可不能露出來啊!」
霍婆子說:「不會露出來。萬一露出馬腳,我寧肯自己死,決不會連累張秀才一家
人。你放心吧。」
霍婆子翻過大堤,向城邊走去。王從周向她目送一段路,同宋軍師的兩個親兵讓那
位李大嫂騎上一匹騾子,一起回閻李寨老營去了。
霍大嬸在離西城門一裡多遠的野地裡找到了香蘭姑嫂。她心裡十分高興,沒想到昨
天遇到宋矮子,替鵓鴿市送去二兩銀子,又幫助李大嫂出了城,辦了一件好事;今天又
遇著王從周,給張家辦一件大大的好事。王從周這小伙子,她看來看去,覺得他誠實善
良,有情有義,和德秀確是一對良緣。她想,要是能看著他們成親,她就滿意了。找到
香蘭和德秀後,她倆的籃子還沒有裝滿,不想馬上就回。霍婆子笑道:
「我這裡采的很多,回去分給你們一點就有了。」
這樣,香蘭和德秀就同著霍婆子一起往城門方向走去。一路上,霍婆子是多麼想把
剛才的巧遇和王從周托帶二十兩銀子給她們的事告訴這姑嫂兩個啊!但是她終於忍住了
沒有說出來,一則她怕德秀聽了會十分害羞,二則同路的人很多,她怕被別人聽見會惹
出大禍。她將這天大的好事藏在心中,打算等回到家中再說。她猜想,當張家聽到這消
息時會多麼吃驚和喜歡,說不定老頭子的病會因此好起來,老婆子的傷也會因此有了起
色。她一面走一面不住地打量德秀,心內想道:在三五年內闖王坐了天下,王從周准有
一官半職,那時德秀也該有享福的日子,真是好命!德秀不知道霍婆子今天為什麼這樣
幾次打量她,感到不好意思,低下頭只管走路。香蘭卻覺察出在徐府街東口遇到的那位
大嫂沒有同霍婆子一起回來,感到有些蹊蹺,但是因為同許多人在一起,她不敢向霍婆
子詢問一句。
快到城門時,香蘭姑嫂走在前邊,霍婆子走在後邊。城門口有許多兵勇,兇神惡煞
般地站成兩行,正在盤問和搜查回城的人。香蘭和德秀十分害怕,腿有些發軟。香蘭緊
緊地拉著德秀,害怕這些兵勇會對她們無禮,特別怕他們調戲德秀。她驚慌地回頭看一
眼霍大嬸,怕同她離得太遠。霍大嬸一面故意慢走一步,一面在後面輕聲說道:
「莫怕,快走!」
香蘭緊拉著妹妹剛走進城門不遠,回頭就看見一個武官正在盤問霍婆子:「你籃子
裡藏的什麼東西?」
霍婆子的臉色一變,馬上答道:「野菜。」
「搜!翻開來!」
隨即有個兵勇一把奪過霍婆子的籃子,就勢一倒,野菜撒了一地,露出來一包銀子。
武官當即命令把香蘭等幾個走在霍婆子前面的婦女都攔了回來,然後向霍婆子喝問道:
「你的同伴是誰?」
「我孤身一人出城,沒有同伴。」
「沒有同伴?胡說!」
「要說同伴,這出城采育的婦女都是俺的同伴。」
那武官用手向香蘭、德秀一指,問:「她倆是你的同伴麼?」
霍婆子擺頭,說:「不認識,剛才在進城門時遇到的。」
「是同一個街坊的麼?」
「是同一個開封城裡的。」
「你為什麼對她們說:『莫怕,快走』?」
「我看她們一個是黃花少女,一個是年輕媳婦,平日不出三門四戶,看見兵勇們害
怕,所以叫她們別怕,快走。她們快走,我們後面的人也可以跟著快走,不會都擠在城
門口。」
武官轉頭問香蘭道:「你認識這女人麼?」
香蘭聽了霍婆子剛才的答話,又看見她的眼色,便回答說:「不認識。」
武官揮手讓香蘭和德秀走掉。姑嫂倆走了三四丈遠,回頭一望,看見霍婆子已被五
花大綁,又聽那個武官問道:
「你家住何處?」
「我孤身一人,沒有家。」
「你說實話!」
「我知道你們不會放過我。要殺就殺,休想問出我住在何處。」
香蘭不敢再聽,拉著德秀飛快往城裡逃去。已經逃出很遠,她們還不明白到底出了
什麼事情。姑嫂倆都是臉色灰白,腿發軟,心頭狂跳。想起霍婆子被五花大綁的樣子,
她們想哭,又不敢哭。香蘭用打顫的小聲說:
「妹妹,別怕,咱們趕快回去。」
香蘭姑嫂二人只是心中驚慌,並不曉得饑餓,趕了一會兒路,方才感到口中乾渴,
雙腳也感到疼痛。但她們還是不停地走,越走越慌,越慌越走,巴不得趕快回到家中。
她們常常覺得好像有兵勇在後邊追趕,想回頭看,又不敢看。有時前邊也出現巡邏兵勇,
使她們覺得提心吊膽。只要那些巡邏兵勇向她們打量一眼,她們就以為大禍將要落在頭
上,幾乎嚇得要死。有時迎面遇到一些在她們覺得怪模怪樣的男人,姑嫂倆也覺得非常
緊張。在這種時候,香蘭就把德秀的手拉得緊緊的,心中說:「除非我死,誰也別想從
我身邊將德秀搶走。」儘管時當盛夏,姑嫂倆都感到對方的手指發涼,涼得冰人。
她們好不容易奔到自家大門外,聽見從內宅傳出母親的哭聲。只當家中出了事,香
蘭和德秀趕快在左右張望一陣,發現並無兵勇在門口看守,心中才略覺安穩,趕快上前
敲門。過了片刻,張成仁出來把大門打開,她們一眼就看出張成仁的臉色十分難看。香
蘭不覺驚問:
「家中出事兒了?」
成仁見她們姑嫂兩個神色慌張,也驚問道:「你們出事兒了?」
片刻之間,誰也回答不出。德秀趁這個時候,從哥哥身邊擦過,哭著往內院奔去,
因為她要馬上見到母親,而且她還疑心是不是老父在這半天內已經病故。
香蘭進院後,見她丈夫既不回答她的話,又不把大門關好,一副癡癡呆呆的樣子,
便說:
「快把大門關好,你遲疑什麼?」
成仁問:「霍大嬸不在後邊?」
香蘭說:「她出事兒了,真嚇死人。你快快關門!」
關好大門後,香蘭隨著丈夫進了上房。母親見她和德秀平安回家,心中稍寬,就把
家中出的事情告訴她們:原來,鐵匠舖的孫師傅今天早上出城采青,正要走出宋門,被
守城的兵勇攔住,搜查他的籃子,查出在一件破汗褂下邊有新打就的一二百個箭頭,頓
時就把他綁了,下到理刑廳班房,已經審問過一次,受了重刑。隨後兵勇又到鐵匠舖抄
家,將孫師母帶走,又到城上將德耀抓走。下午有同德耀一起守城的熟人口來傳了消息,
一家人驚慌失措。張成仁只得馬上去找張民表,懇求他出面搭救。張民表答應給理刑廳
的黃老爺寫封書子,請他將德耀釋放,只是不知德耀是否牽連得很深。另外,王鐵口得
訊後,也馬上去理刑廳衙門找熟人打聽消息,至今未回。
聽完母親的敘述,香蘭也將霍婆子的事說了一遍。母親嚷著:「我的天呀!銀子是
從哪裡來的?那個婦道人家被她送到哪兒去了?沒想到霍婆子這麼一個行得端、立得正
的人會做出這樣蹊蹺的事來!」
老頭子在病床上說:「難說呀!難說呀!」
黃昏時候,王鐵口回來了,沒有回他自己的家,先來到上房,把他打聽來的消息對
成仁一家人說了。他剛才在理刑廳衙門裡頭找到了熟人,知道孫鐵匠確已受了重刑,但
是寧死不吐出跟誰串通一氣,出城投「賊」,也一口咬死他的徒弟張德耀毫不知情。不
管他有沒有咬到別人,他本人已經定了刑,聽說理刑廳的黃老爺已經問他斬刑,上詳ヾ
了撫台和臬台。 ヾ詳——向上級行門稟陳事件的公文叫做詳,也作動詞用。
關於霍婆子的事,他也打聽了。大家都說,她的罪特別重,因為她拐賣了一個年輕
貌美的婦女。另外有人還說,「流賊」要她把周王府的宮女拐賣出去,賣一個宮女給她
一千兩銀子,她已經答應。但霍婆子對拐賣的事死不承認,咬死說那個女人只是在采青
時偶然同她走在一起,她並不認識那個女人,更不知道她姓啥名誰,後來就分了手。她
不曉得,這幾天城上天天有兵勇在望風,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領著那個年輕貌美的婦女翻
過大堤,過了很久一陣,她獨自回來,那個女的卻沒有再露面。這些情形都被站在城上
暸望的兵勇看清了,所以進城的時候,不查別人,偏偏就查她的籃子,把她捉住。王鐵
口又說,霍婆子已經受了酷刑。因為她什麼都不肯招,所以被打得死去兩次,都被冷水
噴醒。聽說晚上還要審問,明天就要處決。
聽了這些話,一家人都覺納悶。他們既可憐霍婆子,好端端地惹了這場大禍,受了
這麼大的苦,還要斷送性命,又對那女人的來蹤去影和那二十兩銀子的事猜解不透,不
知那銀子到底是怎麼來的。他們都知道霍婆子決不是拐賣婦女的人,決不會為了二十兩
銀子將一個年輕貌美的良家婦女拐去。特別是香蘭和德秀都見過那個女人,知道並不年
輕,也不貌美,而是一個四十歲以上的中年婦女,臉上還有稀疏的幾點麻子。再說,拐
賣婦女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人家怎麼肯隨便跟著她走過大堤?她又怎麼知道在堤那邊
有闖王的人等著呢?後來,關於銀子事,王鐵口猜道:
「我看還是宋獻策忘不下相國寺中相熟的一些朋友,托霍婆子帶回來二十多兩銀子
分給大家。霍婆子不曉得這事情會擔多大風險,一片好心帶著銀子回來,這也是她的義
氣。」
大家覺得這話說得有道理,紛紛點頭,更惋惜霍婆子這條命造得冤枉。
王鐵口回自己屋裡去了。約摸停了一頓飯的工夫,他重新來到後院,站在二門裡邊
小聲地叫張成仁。成仁從西屋出來,兩個人就站在窗外小聲談話。王鐵口告訴張成仁:
他今夜要到外邊躲一躲,怕的是官府要抓與宋獻策熟識的江湖上人。又說他出去以後還
要托衙門中的朋友打聽消息,倘若無事,明日上午他就回來。他沒有敢把他同老婆的全
部談話告訴成仁。其實,他回去後跟老婆商量了很久,老婆知道昨天宋獻策托霍婆子帶
給他二兩銀子的事,勸他千萬逃走,怕的是萬一霍婆子熬刑不住,將這件事說出來,那
就要大禍臨頭。他老婆甚至說:「雖說我們夫妻一場,你不忍離開我,怕我自盡,可也
不能因為我就拖累你,使你不能逃走。我是個半身不遂的廢人,怎麼能拖累你一個活生
生的人呢?你走吧!你不走,我反而心中不安。你走吧,你走吧,我以後決不會拖累你,
何必我們兩個餓死在一起呢?你多活一天,不更好麼?」他知道老婆此話說得很不祥。
但因為對於霍婆子帶給他二兩銀子的事不好露出來,所以他也不便將老婆的話全部對成
仁說明。他只是拜託成仁,如果他明天上午回不來,到中午的時候,請成仁夫婦給他老
婆送點水喝。說罷,他就匆匆離家了。
在睡覺以前,香蘭和德秀一起到二門外察看。張成仁這一家,素來小心謹慎,每天
晚上,香蘭都要出來各處看看,怕的是有壞人翻牆過來開了鎖偷東西。今天因為在城門
口受了驚,她不敢獨自出二門,便特地把德秀叫來同她一起察看。她們在院中走了一圈,
各處都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就是在霍婆子住的東屋的門上,如今只有一把銅鎖鎖
著。想起霍婆子這麼一個好人從此不能再回來,姑嫂倆都感到一陣悲切。這時忽然聽到
小花狗「汪,汪」的叫聲,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條小狗鑽進了東屋,現在出不來
了。可是它隔門縫看見了香蘭和德秀的影子,同時也聞到她們身上的氣息,便在屋裡哀
叫起來,好像哭泣一般。香蘭感到難過,知道這小狗也是餓得可憐,到處找食,鑽進了
東屋。她走過去,把霍婆子的門勉強推開一條縫兒,幫助小花狗鑽了出來。
第二天已時過後,王鐵口確知自己無事,回到家來,一推開門,發現老婆不知什麼
時候已經上吊死了。他大叫一聲,跑出去將成仁叫來,幫他把死屍解下,放在床上。他
一頭撲上去,伏屍痛哭。香蘭、德秀聽說王大嫂吊死了,又是害怕,又是傷心,姑嫂兩
個一面哭,一面向二門外頭走。母親趕緊叫住德秀,自己也從床上掙扎著起來,由德秀
攙扶著,一起來到二門外邊。到了王鐵口住的南屋前,德秀不敢往前走,但母親一定要
進去看一眼。看過之後,退出來,嚎陶大哭。香蘭、德秀也都大哭起來,就像哭自己家
中親人亡故一樣。
天氣炎熱,屍首不能久放屋中。王鐵口從左鄰右舍請來幾個人,幫他將老婆用席子
卷了,抬往亂葬場中。張成仁也陪著王鐵口送葬到亂葬場,挖坑掩埋,焚化了阡紙,然
後一起回來。在路上,他們聽到街巷哄傳,今日正午要斬決孫鐵匠,凌遲霍婆子。回家
後,成仁對大家說了,母親和香蘭又哭起來,德秀也欷歔落淚,都在想著:霍婆子年輕
起就守寡,雖然走東串西,靠賣零碎東西度日,可是立身端正,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一
句閒話。她們一家從沒有把她當外人待,也不知多少次得過她的幫助。真沒想到,這麼
一個熱心快腸的好人,竟落到這樣可憐的下場!
將近中午時候,在撫台衙門前,孫鐵匠和霍婆子被押了出來。往日斬人都在西門外,
現在西門關閉了,五門都關閉了,再也不許人出外采青。為了讓霍婆子和孫鐵匠被斬的
事,在全開封引起震動,故意不把刑場設在別的地方,而設在撫台衙門前。從撫台衙門
到行刑的地方,中間有一塊較大的空地,已經滿滿地圍著看的人。孫鐵匠和霍婆子分別
從男監和女監中提出來,押到刑場。
霍婆子經過各種酷刑,脊背上已被打得皮破肉綻,腿骨被壓槓壓得差不多斷了,最
痛苦的是每個指頭都被用竹簽深深地插進指甲內,這是一種叫人撕心裂肺的毒刑;還有
一種叫做「抄指」的酷刑,是用小木棒夾住十個指頭,用繩拉緊,幾乎要把骨頭夾碎。
這一切刑罰把霍婆子折磨得已經不像人樣,但是她的神志還是清醒的。她對於死已經絲
毫也不在意,但求速死,免得受罪。把她帶到刑場,放在地上後,她沒有倒下去,勉強
坐著,心裡想起了許多事。使她感到問心無愧的是,從昨天下午到夜晚,不管是多麼痛
苦的刑罰,都沒有能使她亂說一句話,沒有連累一個人;直到現在,官府都不知道鵓鴿
市那家人家和張成仁一家跟她有什麼關係。在審問的時候,她曾經同黃澍當面爭辯,毫
無懼色。當時黃澍拍著驚堂術問她:為什麼她要答應給「流賊」拐出來周王府的宮女,
一個宮女賣一千兩銀子?她聽了以後,冷冷一笑說:
「你血口噴人!周王府的宮女自來不能走出宮門,如何能夠拐賣?再說如今開封城
內,大閨女只花幾兩銀子就可以買到,周王府的宮女怎麼能值一千兩銀子?你不要以為
一進了王府就都是天下絕色!」
因為她公然頂撞,使黃澍十分惱怒,施以種種酷刑。後來,黃澍讓她在一張紙上畫
押,她堅不肯畫。一個衙役抓住她的手,把筆放在她手裡,硬要她畫。她照著那張紙唾
了一口,但後來一想:反正畫是死,不畫也是死,不如畫了,死得快一點,免得活受罪。
這樣,她就在紙上畫個「十」字。
現在,她把前後經過又想了一遍,覺得自己死也死得乾淨、硬朗,沒有一絲愧意。
轉眼看見孫鐵匠在她的旁邊坐著,也已經受過重刑。她朝他微微點頭,說:
「孫師傅,沒想到咱們同路。」
黃澍出來了,坐在監斬官的位子上,前邊還放了一張案桌,後邊有人替他打著傘。
左右站著許多衙役、兵丁,真是夠威武的了。
孫師傅先被拖到場當中。他猛然發現,劊子手是個熟人,名叫陳老大,幾個月前還
請他打過一把刀。陳老大站在他的左邊,拔掉了他脖子後邊的亡命旗。他望一眼陳老大,
說:「老大,你用的刀是我打的,請你把活兒做好一點。」
陳老大沒有做聲,一刀下去,那頭與屍身同時倒地,喉嚨已斷,但在脖頸後留下來
一點皮兒,使頭與屍身沒有脫離。觀眾一看暗暗驚叫起來,贊歎陳老大這個活兒做得出
色。
隨即霍婆子被從地上拉了起來,綁到幾丈外的一根事先豎好的木樁上。她的上衣早
就被脫光了,兩個劊子手拿著尖刀,從她的胸部兩旁、兩肋、乳房,一刀一刀地割去。
血,流滿了全身。她起初不想哀叫,死死咬住牙關;後來實在疼痛難忍,時而發出很低
的叫聲,時而咒罵官府。人們發出驚呼的聲音:「咦!咦!……嘖嘖!嘖嘖!」有的人
不忍看下去,從人堆中擠出去走了。但凌遲婦女的事是極其罕見的,所以看的人還是不
斷地擁進來。霍婆子慢慢地沒有聲音了,慢慢地血流得很少,最後血也不流了,顯然已
經死了。可是劊子手沒有聽到黃澍的喝令,還是一刀一刀地割,一刀一刀地割……
下午,香蘭聽從婆婆的吩咐,在院中望著西方燒化一堆錢紙,磕了頭,哭著祈禱說:
「霍大嬸兒,你到陰間享福去吧!在這人間縱然活下去也沒有意思,好生去吧,閻
王爺會明白你是一個好人!」
又過了幾天,孫師母和德耀被釋放了。但孫師母沒有回到家中。走到半路,遇到街
旁有一眼苦水井ヾ,趁著跟隨的衙役沒有留意,她突然跳進井中死了。德耀回到家中。
跟來的兩個衙役勒索「酒錢」。德耀雖然受了重刑,但畢竟是小伙子脾氣,把眼一瞪,
說:「哥,不要為我作難。他們要錢,沒有;要人,我再回班房去!」說罷,開門就走。 ヾ苦水井——開封土質硝鹼嚴重,很多井水味苦,不能飲用,稱為苦水井。
一個衙役罵道:「好,拉他再去坐班房!」
另一個街役把德耀拉回來,說:「老弟,你就不要二百五了。班房容易進,不容易
出,出來以後,再進去也不是那麼容易。」轉過頭來又問成仁,「你沒錢也可以,有糧
食麼?」
張成仁說:「我們一家人早就沒有吃的了。你看,小孩,大人,都餓成這個樣子,
哪有糧食給你們?」
但是不管成仁怎麼苦苦哀求,衙役就是不走,說道:「從來衙門好進不好出。雖說
官府讓你兄弟回來,可是我們也操了一場心,不能白白地放你兄弟回家。你別想我們空
手離去,什麼時候有錢我們什麼時候走。」
正在這時,王鐵口回來,見這種情況,他曉得衙役們最難對付,不給錢是沒有辦法
的,可是他也知道張成仁現在一文不名。他回到自己屋裡,將霍婆子帶給他的二兩銀子
中用剩的,取出幾錢來,說好說歹,塞給衙役,把他們打發走了。
張成仁歎了口氣說:「你看這世道,還有一點天理沒有?莫怪李闖王會得人心!」
王鐵口點點頭,不讓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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