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澍一家人於十七日夜間移居北城牆上,露宿在北門附近。高名衡和各大現任官吏
和鄉宦之家也都逃到北城牆上。北城牆上擠滿了逃避水災的人,軍民混雜,呼喊啼哭之
聲不斷。只有高名衡等幾個封疆大吏,有兵丁和奴僕護衛,所佔地方不與百姓混雜,秩
序稍好。陳永福和他的家屬逃到西北城角,他的將士們帶著家眷同他在一起,占了一段
比較干燥的地方,因為有很多兵丁保護,秩序也比別處稍好。
周王沒有出來。當天夜間,高名衡和黃澍都曾派人去請周王火速逃上城牆。但王府
的金銀寶物太多,一時運走不及,等太監和宮女剛剛將重要東西包扎停當,大水已經把
紫禁城包圍起來,所以周王和他的家屬好幾百人,包括那些郡王和奉國將軍之家,都一
起上了紫禁城頭。紫禁城有五丈高,同大城一樣,所以逃在城頭上也還安全。
天明以後,也就是十八日早晨,高名衡請幾個重要的文武官員前來議事。黃澍等人
都來了,只有陳永福沒有到,派了自己手下的一個贊畫和一員副將前來。他事前知道黃
澍等有「壬癸之計」,派兵丁以軍用名義控制了城內州橋附近河裡僅有的兩隻小船,如
今正忙於搶救他的將士。
高名衡在城頭占的地方,臨時由親兵奴僕們搭了兩個布篷,一個布篷住著女眷,一
個布篷是他自住的地方。幾個親信幕僚也同他住在一起。帳篷裡既沒有床,也沒有桌子,
只是地上攤了羊毛氈和麥秸稿薦ヾ。前來議事的大官們就擁擠在這布篷中席地而坐。大
家都十分委頓,臉上、衣服上到處是黃泥,平日那種官場風度一絲兒也見不到了。 高名衡心中很抱怨黃澍和嚴雲京的「壬癸之計」,但是說不出口來。因為他自己也
曾默許過這一條毒計,如今開封已經淹毀了,如果他說出來,黃澍反咬一口,會將罪責
全推到他的身上。他低著頭沉默片刻,歎息說道:
「如今要趕快差人到北岸求救。這是最關緊要的第一樁事。我身為朝廷封疆大臣,
守土有責,原應城存與存,城亡與亡,死在這裡並不足情,但周王殿下及數百口宮眷必
須救出去,官紳軍民必須救出去。至於這次開封被淹,我將以一身承擔,決不使他人受
過。」說話的時候,他看來十分誠懇,眼淚簌簌下流。
黃澍說道:「昨天早晨,卑職已差家人李勇、柳體直二人泅水過河請救,請大人放
心。」
高名衡問道:「如此大水,茫茫無邊,如何能夠到達北岸?」
黃澍回答:「請大人放心。他們都是卑職的家鄉人,深習水性,各人又都抱了一根
木頭。現在水面雖闊,但水在城外散開以後,猛力大減,又沒有北風,估計他們可以渡
過河去。縱然中途淹死一個,另一個也可到達北岸。」
高名衡望一望別的官員,只見大家愁眉苦臉,唉聲歎氣,都沒有一個人說話。他無
可奈何地說:「我們只好等候著吧。我想侯督師大人和嚴巡按大人不會不想法來救我
們。」
有位官員說道:「撫台大人所言極是。北岸各文武大員奉旨來救開封,如今開封被
淹,他們決不會袖手旁觀,說不定昨天就在準備如何前來相救的事。尤其是侯督師,他
自己是河南人,豈能不救?」
大家聽了,紛紛點頭。會議到此,就在無可奈何中結束了。
在黃河北岸,眾文武大員直到十七日中午才知道大水淹沒了開封全城。自從秘密掘
了河堤之後,嚴雲京和卜從善就非常關心開封安危和城外闖、曹人馬被淹情況,不斷地
派出小船去打探消息。十六日那天,黃水還沒有進城,他們慶幸自己立了大功。但因城
外水還在漲,所以也不敢過分高興。十七日這天,他們得到了開封被淹的稟報,十分害
怕。嚴雲京和卜從善商量了一下,就放出謠言,說是李自成派人掘了河堤。卜從善又把
那天晚上指揮掘堤的幾個軍官叫來,要他們嚴令部下,不許亂說一字;誰敢亂說,定斬
不饒。同時他們感到百思不解的是:黃水並不是直衝開封北門,而是經過北門外邊,向
東流去,北門是關閉著的,為著守城,封得很牢,何以黃水能沖進去?
駐在封丘的眾多文武官員,對於水淹開封全都十分震驚。特別傷心的是新到來的監
軍御史王燮。他跟嚴雲京不一樣。掘堤的秘計他一點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正在一百裡
外視察數千新到的援兵。他雖不是河南人,卻同開封有著特殊的關係。半年以前他還是
祥符縣的知縣。李自成兩次進攻開封,他都是守城的主要負責人之一,曾經拚死拼活地
同闖、曹大軍惡戰,使開封倖免失陷。也正因為他守開封立了大功,所以由知縣升任御
史,派來封丘監軍。他沒有想到,過去開封不曾在他的手中失陷,如今卻被黃水淹沒。
他站在黃河岸上,向南瞭望,不禁嚎陶大哭。同僚們明白他的特殊感情,都從一旁勸他。
他哭著說:
「我輩奉聖旨救援開封,開封之圍不但沒有解,反而遭到水淹。設若周王殿下有虞,
我們如何對得住朝廷?又如何對得住開封全城的官紳軍民!」
嚴雲京在他旁邊恨恨地說:「沒料到闖賊如此狠毒,圍攻不成,竟然決河灌城!」
卜從善也頓著腳說:「我就擔心闖瞎子會下此毒手,可惜我們的將士駐在黃河北岸,
無從防守黃河南岸。」
王燮對於黃河決口的原因,內心是很懷疑的,但現在顧不得細究原因,便問嚴雲京
如何去救開封。嚴雲京說:
「我已經吩咐下邊人趕快準備船隻。」
王文焦急萬分,說:「準備船隻的事,必須馬上動手。下邊人遇事拖沓慣了,恐怕
一時辦不好。這事一刻也拖延不得,由我親自料理吧。」
嚴雲京說:「王大人倘能親自料理,再好不過,我同王大人一起坐船前去。」
王燮說:「嚴大人可以留在北岸繼續準備船隻。我先帶一批船隻走吧,先救出周王
殿下及官眷要緊。」
嚴雲京說:「是否先向督師大人稟明,看督師大人如何吩咐?」
王燮說:「好,我此刻就同嚴大人一起去稟明督師大人。」
於是他吩咐手下人先去備船,自己便同嚴雲京一起騎馬去督師行轅。
在督師行轅中,侯恂已經知道開封被淹,也是十分震驚,他特別害怕的是決口的秘
密會洩露出去,連累到他。幾年的監獄生活,他已嘗盡了苦味,只要想到崇禎脾氣暴躁,
對大臣毫不寬容,他就渾身發寒。他想,「壬癸之計」是他默許的,至少他未阻止,倘
若嚴雲京把罪責推到他的身上,他不惟會重新入獄,而且性命難保。他繞屋籬徨一陣,
回想著幾天前他同嚴雲京的談話,其實並沒有對掘堤之事明確表示同意,只是說了一句
「你們斟酌去辦,老夫實乏善策」,此外並無一張紙片落在嚴雲京手裡。最後他想這事
還是相互袒護為上策,只要皇上不認真追究,大家都可平安無事。
正在這時,王燮和嚴雲京一起來到行轅,向他稟告營救開封之事。他催促他們趕快
派出船隻到開封去接周王、宮眷和高名衡等重要官員,其余官紳軍民也要盡量救出。
王燮對於黃河決口之事心存懷疑,乘機說道:「我們奉旨救汴,未見寸功。今日汴
梁全城被淹,真是無面目再見朝廷,下官惟有以一死以謝皇上。」
侯恂聽出來他的話中有話,默不做聲。
嚴雲京歎口氣說:「黃河決口雖系天災,歷代難免,但我們身居北岸,無力照管,
也算一半是人謀不臧ヾ。倘若周王一家性命不保,唉唉,不惟監軍大人無面目再見朝廷,
我是河南封疆大臣,也惟有以一死謝河南百姓。」 侯恂說:「河南是學生桑梓之地,學生又奉命督師,如今開封被淹,主要罪責應由
學生擔當。眼下派船救開封周王殿下及官紳百姓要緊,以後之事另作商量。」
王燮說:「我已經在準備十幾條大船,並準備了兩船糧食,請大人放心。我現在心
中感到奇怪的是:開封久困之下,城門必然堵塞很嚴,黃水如何能夠進城?何況闖賊必
欲得到開封,而開封早已糧盡,破城只在旦夕,為什麼他要掘黃河淹沒開封?且聽探子
稟報,黃河決口之後,流賊移營不及,淹死甚眾。有人說死了一萬多,有人說死了二三
萬。既是闖賊掘堤,何以粗心如此?」
嚴雲京心驚肉跳,強作鎮靜,捻著胡須說道:「據學生兩次派人去探,確是闖賊派
人掘開口子,先掘朱家寨,後掘馬家寨,兩口並決,水勢兇猛,因此才將北門沖開。」
侯們想用話岔開,趕快接著說:「開封一帶河身高過城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以
本朝來說,洪武二十四年,河決原武縣黑洋山下,向東南流經開封城東北五裡處,成了
一條大河,往下去同淮河匯在一起。那一次開封城發發可危,幸而洪水沒有人城。到了
洪武三十一年,黃河又決了口子,沖塌土城,從北門流人城中,各衙門和民房,有的淹
沒,有的沖塌,城內大水很久都不曾干。到了永樂九年,黃河又從西北三十裡處決口,
也就是現在的馬家寨、朱家寨之間,朝廷沒有辦法,就在黃河北岸掘一道新河,把水導
人黃河故道。以後正統年間,黃河又漲,又改了河道。所以現在不能說一定是闖賊掘開
口子,也不能說不是他掘開口子。據學生看來,八成是天災。天順五年的時候,黃水也
沖進開封,所以開封城門被沖毀的事在本朝就有過兩次。天順五年那一次,周王及各郡
王全都逃離開封,避居鄰縣。城中官民也都移居城上,等待水退。」
王燮說:「從天順以後,護堤有了經驗,黃水不再淹沒開封,已經一百幾十年了。」
侯恂說:「雖然以後堤防有法,開封不再被淹,可是去年十二月闖賊圍困開封,到
今年正月下旬才離開。四月間又來圍困開封,困了它半年之久。往年官府督率軍民,每
年修堤防汛,未雨綢纓。今年省城陷於圍困,不能修堤護堤,九月初連著下了十多天大
雨,黃河暴漲,終於將堤岸沖開口子,這也不是人力所能防止的。所以應該說,或是闖
賊掘堤,出於人禍,或是河水自己決口,純屬天災。二者必居其一,尚待查明。如今不
是談論開封如何被淹的時候,還請二位速速派船到開封救人要緊。」
當時因為黃河已經改流,從封丘到柳園渡,河水很快地變得很淺,有些地方露出沙
洲,所以原來停在封丘附近的大船都已移到西邊三十裡以上的地方,只有小船仍在封丘
岸邊停留。
王燮來到岸邊,一面命小船速往對岸柳園渡等候,一面帶著僕從、兵丁騎馬奔向西
去,在封丘城西南三十多裡處上了大船。船上已經裝好一百多石糧食,二三百兵丁。趁
著有西北風,所有船隻一時起錨,向東南揚帆疾駛。
到了靠近南岸的地方,才發現從朱家寨到馬家寨之間的一段堤上,有許多百姓和闖
營將士還沒來得及退走,而船要去開封,必須從朱家寨的缺口通過。王燮手下人員看見
堤上的義軍在向船上注視,便請示是否就從朱家寨缺口進去。王曼嚴厲地說道:
「如今流賊大軍已經被淹,有何可怕?不從朱家寨缺口進去,大船如何去救開封?
走!不許停留!有退縮者斬!只要到達開封,每個船夫,每個將士都有重賞,決不食
言。」
說了之後,他自己立在船頭,指揮船隻向朱家寨的缺口沖去。他命將船上的火器、
弓弩準備好,必要時一面作戰,一面沖過。
留在大堤上的義軍將領是馬世耀。十五日那天夜間,他接到闖王和谷英的將令,要
他趕快撤走,避免被洪水隔斷。但是當時有一部分河工也在堤上,他不能扔下他們獨自
率兵退走。還有一些朱家寨的老弱婦女,哭哭啼啼,奔向堤來。在紛亂中,他為著救護
百姓,遲了一步,從馬家寨灌人的洪水已經隔斷了撤走的道路。所以他就帶著三四百名
義軍同老百姓一起被困在堤上。三天來他們同大軍不通消息,不曉得閻李寨老營是否被
淹,倒是聽說往東去有許多義軍的營盤,因為移營不及被水淹了。他們從閻李寨出發時,
並沒有帶糧食,也沒有帶乾糧,原來想著天明以後會從老營送來吃的東西。被水圍困以
後,從附近逃上來的百姓多少帶了一些糧食,要分給義軍。但馬世耀不肯多要,知道百
姓糧食也不多。幸而他和親兵們來的時候騎了幾匹戰馬,這時只好殺馬而食,等著闖王
派人來救。他們不但饑餓,而且疲倦,因為白天黑夜都要巡邏,擔心這一段堤岸被水沖
毀。
當他們看見揚帆而來的二十多條大船後,起初覺得十分詫異:難道這些船要沖進朱
家寨的缺口麼?馬世耀立刻把他的三四百人馬召集起來,說道:
「這一群官兵分明是去開封的,也說不定要來奪我們這一段河堤。不管怎麼樣,我
們要跟他們決一死戰。有會水的弟兄請站出來,倘若敵船靠到堤邊,就跳上船去;倘若
能夠奪得一條大船,我們就有辦法了。」
他自己會水,他準備由自己帶領會水的弟兄去奪大船,同時他把會使火器的弟兄和
善射弓箭的弟兄也都作了佈置。
這時,船隊已經駛近,王文站在第一條大船上,大聲叫道:
「不管敵人如何,我們一定要沖過缺口。只要過了缺口,到達開封,每人賞五兩銀
子,決不食言!」
他說完以後,船隊順著缺口的激流,乘著剛增大了的北風,箭一般地向缺口駛去。
馬世耀在堤上一看船駛得這麼快,知道奪取大船的想法落空,就下令立即施放火器
和弓箭。於是堤上登時火器點燃、弓弩齊發,炮聲與吶喊聲響成一片。王燮的船隊並不
戀戰,一面向堤上施放火器,一面飛速地沖過缺口,向東而去。
柳園渡是黃河的一個重要渡口,原有一條南北小街,如今街的南段已經沒人黃水之
中,北邊的一段連著黃河堤,仍然露出水面。老百姓也沒有逃走。十五日夜間,當白鳴
鶴率領五百騎兵奔到這裡時,卜從善已經將朱家寨的河堤掘開了。天明以後,朱家寨以
東的守堤義軍和民工共兩三千人,都退到柳園渡。民工都是開封郊區的農民,看見洪水
滔天,一個個村莊被淹,在柳園渡的街上和堤上大哭。後來陸續散去,各自逃生;有不
少想浮水回村中救出自己的親人,在半路或被水浪沖走或筋疲力盡而淹死。駐在柳園渡
的義軍首領是劉體純,加上新來的自鳴鶴一股,共約兩千多人,如今都聽他指揮。劉二
虎派多人探路,知道無路可走,但不能在柳園渡堤上等著餓死。到了十七日上午,他整
隊順河堤往東南退去,仍然隊伍整齊,旗幟不亂。柳園渡的百姓們對劉體純和他的手下
弟兄印象很好,望著他們的背影都放心不下。一個開飯舖的老頭哺哺地說:
「到處都是大水,他們順河堤要逃往哪兒?唉,他們也夠遭殃了!」
當王燮的船隊來到柳園渡時,義軍已經退去一天了。他正在向老百姓詢問開封情況,
恰巧黃澍的僕人李勇泅水來到這裡,向王燮稟報了開封水淹的情況,並說他出來時是兩
個人,那個伙計中途被浪沖走,不知生死。王燮又問了周王和封疆大吏的情況,知道都
未淹死,心中感到欣慰,他又問道:
「北門如何沖開的?」
李勇實際已經風聞了事情的內情,但是他不敢說出,卻回答說:「小人只聽說是大
水沖開的,別的一概不知。」
王燮心中一團疑雲,但來不及詳細詢問,便立刻命令二十幾條大船乘風揚帆,向開
封北門駛去。
這時黃澍等大群官紳和兵了百姓,正在盼望有人來救,忽見二十幾隻大船揚帆,疾
駛而來,大家立刻擁到城垛邊,向北凝望。有人叫道:
「好啦好啦,北岸派船來啦!」
「謝天謝地!」
當大船離北城還有半里之遙時,黃澍已經認出那在第一條船上站立的官員就是王燮。
他感到大出意外,原以為嚴雲京會來,現在竟是王燮先來。在前兩次固守開封之戰中,
他都與王燮共事。在圍城中聽說王燮受委派為侯恂的監軍,他不免在心中略有醋意,認
為王文升得太快。如今故人相見,不覺熱淚橫飛,他自然地不稱王燮為「老爺」ヾ,而
是揚手高叫: ヾ老爺——知縣只能稱老爺,不能稱大人。王燮如今是督師的監軍,故官場中應稱
他為大人。
「王大人!王大人!」
別人聽見他叫,也認出了王燮,於是城頭上紛紛發出激動的呼喊聲:
「王老爺!王老爺!」
「王大人!王大人!……」
王燮坐的大船首先落下白帆,放倒桅桿。後邊的大船也都跟著落下船帆,放下桅桿。
船隊魚貫進人月城門和北門,然後向右轉去,靠近城牆裡邊。登城的礓嚓子作了臨時停
靠的碼頭。王燮就從這青磚疆嚓子登上城頭。黃澍等人早就等候在台階口。黃澍和王燮
來不及行禮,兩人就一把拉住手,哽咽得說不出話。
後來還是王燮先問了一句:「周王殿下何在?」
「周王殿下在紫禁城城頭上,宮眷安然無恙。兩天來一府數百口露宿城頭,等待河
北來救。」
「撫台大人如何?」
「撫台大人和鎮台大人同在北城,一切無恙,只是僕人兵了也有逃不及淹死的。」
王燮沒有再問,匆匆向高名衡所在地方走去。別的官員也都在那裡。王燮見了高名
衡,趕快施禮。高名衡來不及還禮,就拉住了王燮的手,一面流淚,一面說道:
「你來得好,來得好。大家都在盼望北岸來救。來得好,來得好。」
王燮看見開封城中一片大水,各位官員士紳都露宿城頭,狼狽不堪,一陣傷心,不
覺痛哭。眾官員也都失聲痛哭起來。王燮一面揩淚,一面說道:
「我們身為臣子,死何足惜,眼下先救周王殿下要緊。」
高名衡等都說:「說得極是,先救周王殿下要緊。」
於是王燮用船載了眾官員,駛到紫禁城。其時周王等人正手扶城垛,等待來救。等
眾官員攀上城頭以後,周王才在幾個內臣的攙扶下,在城門樓前簷下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等候眾官。眾官來到城樓前邊,分班向他跪下行禮,他不覺站了起來,向前踉蹌著走了
幾步,抓住高名衡的手痛哭失聲。文武官員見周王痛哭,也都重新哭起來。城頭上的眾
多宮眷、奴僕和侍衛的兵丁也都欷歔流淚,泣不成聲。王燮搶前一步,對周王說道:
「職臣奉命監軍河北,本當糾集人馬,過河殺賊,無奈幾路人馬不能到齊,劉澤清
一觸即潰,許定國不戰自潰,還有山西副總兵周遇吉也是不戰自潰,所以來到黃河北岸
的只有卜從善、白祁政兩個總兵,人馬單薄,不能過河來救。臣日夜焦急,無計可施,
致開封有今日之災。縱然粉身碎骨,不足贖臣之罪。到底黃河如何兩口並決,微臣至今
尚不清楚。」
周王想回護黃澍,歎口氣說:「這是天數啊!不然何以開封不陷於賊手,而陷於黃
水呢?天數,天數,在劫難逃啊!」
黃澍立刻糾正周王說:「殿下,這都是流賊掘河啊。先掘朱家寨,後掘馬家寨。兩
口並決,致使開封全城淹沒。」
高名衡看見王燮的神色,似乎並不同意黃澍的話,怕在周王和眾官前發生爭執,趕
快插言說:「既是天災,也是賊禍。如今這些話都不必再說了,速速護送王爺殿下和宮
眷渡到河北,才是要緊。如今流賊知道開封被淹,說不定會駕船前來劫掠。千萬不要在
此耽擱。」
王燮立即指揮二十幾條大船,先將周王和各郡王、奉國將軍等以及全體宮眷約六百
余人送上大船,然後將一些職位高的文武大官也送上大船。大船不夠,正好百余條小船
此時也進了北門,泊在城牆裡邊,一些地位稍低的官員和一些有名的鄉宦士紳就上了小
船,自然一共也裝不了多少人。正在這時,忽然傳來謠言,說李自成要派人駕船來開封
城中,擄掠婦女,殺戮百姓。於是乎大家都驚慌起來,哭哭叫叫,爭喊著「救命」。有
些官紳趕快向黃澍的隨從遞上金銀珠寶,請求讓他們上船逃命。也有些人雖然地位不高,
或早已解了官職,因為行了賄,也在第一批上了小船。
這時王燮派人在城上傳呼:從今天起不斷地要派船接運官紳百姓,渡往河北,請大
家不要驚慌,也不要搶著上船。經這麼傳呼之後,雖然人們半信半疑,但紛亂的情況好
了一些。特別是因為王燮這個人在開封官紳百姓中名聲較好,一般人都認為他比黃澍正
派得多。
在大家搶著上船的當兒,李光壂帶著兩名僕人,匆匆忙忙從東北城角趕來,跑得上
氣不接下氣。看見黃澍已在船上,他高聲叫道:
「黃老爺救我!黃老爺救我!我的家小都在城上!」
黃澍乘的是最後一條大船,聽見李光墾呼救,心中遲疑了一下。按說他同李光壂在
患難時期一直共事,應該讓李光壂帶著家小擠上船來;可是忽然又一想:李光墾的家小
還在東北城角,萬一耽誤了時光,真的李自成派兵前來截殺,豈不晚了?而且,他雖然
跟李光壂共事以來,過從親密,但今後他黃澍不會再到開封來做官,與李光壂不會再打
交道了;果真李自成的軍隊來了,李光壂被殺,反而可使「壬癸之計」少一個人洩露出
去。這些想法都是在轉眼間翻騰到心頭的。他隨即大聲答道:
「請老兄稍等一等!如今船上實在擠不下多的人。我馬上就派船來,今夜一定將老
兄和寶眷接往河北。我在河北等候!」
黃澍說完,這最後一條大船就駛離城邊。不一會兒,大大小小的船隻紛紛出了北門。
李光壂大為失望。雖然他相信黃河北岸還會繼續派船接運開封紳民,但聽了黃澍的答話,
總覺得像是望梅止渴,不由得在心裡恨恨地罵道:
「反正你用不著我李某了啊!」
船隊的影子漸漸遠去。城頭上、屋脊上、樹梢上一片哭聲和歎息。
王燮因為來的時候在朱家寨決口幾乎被義軍截住,如今要送周王和官紳北去,便不
敢再從朱家寨決口走了。他讓大小船隻都到柳園渡拋錨,從老百姓家裡找了幾把椅子出
來,請周王、王妃和郡王們坐上,命人抬著上了河岸。那些地位低的姬妾和宮女們只好
踏著黃水和泥沙,艱難地跟在後邊走。經過這半天耽擱,在柳園渡和封丘之間,河水更
加小了,幾乎連小船都很難通過。周王和王妃上了小船後,有人撐篙,有人拉纖,小船
才勉強向北而去。宮女們和地位低的姬妾只好在泥沙中艱難步行。官紳們也只好這樣。
黃河灘上,真像出現了一幅流民圖,昔日的王孫公子、達官貴人,今天都成了難民。後
來周王看了實在不忍,要王燮無論如何將官眷用船運到河北。在王燮的盡力安排下,才
在黃昏時候使所有的宮眷都到了黃河北岸。
侯恂率領嚴雲京、卜從善、白祁政等眾多文武大員在岸上恭迎周王。向周王行禮之
後,周王和高名衡等封疆大吏,有的乘轎子,有的乘馬,亂哄哄地進人封丘城去。
走了一陣,亂兵便開始趁著黃昏,擄掠周王的宮女。有的宮女大聲呼救,被周王聽
見,從轎子裡向外望了一眼,無力相救,暗暗地歎了口氣。侯恂和嚴雲京都裝作沒有聽
見。王燮騎在馬上,望了卜從善和白祁政一眼,希望他們出來阻止,但兩位總兵官都裝
作沒有看見,策馬向前奔去。當周王、巡撫等快進封丘城門的時候,又聽見背後遠處有
宮女哭喊的聲音。這時黃昏的暗影更重了,層層暮色籠罩著黃河北岸和封丘城。
黃河決口之後,闖、曹二營的人馬,有的因為移營不及,有的因為搶救軍糧和輜重,
被黃水淹沒,損失了一萬多人,騾馬也損失了數百匹,雖然困在朱家寨堤上的馬世耀和
幾百弟兄已經救回,可是劉體純和自鳴鶴約近三千人杳無消息。到了九月二十一日,大
軍才來到開封西南幾十裡以外,朱仙鎮和中牟之間,立好營寨。而闖王和曹操的老營都
駐在尉氏縣境。
李巖和田見秀的人馬都有損失。在撤退的時候,李俊因為不忍看著一個村中的婦女
兒童全被淹死,率領一批將士搶救出了幾十個人。他自己雖會游泳,但因黃水來得太猛,
他幾乎被大水沖走,幸而有幾個水性好的將士拚死相救,幫助他脫離了那股激流,又抓
到一塊木頭,才慢慢地到了干處。
二十一日下午,李巖的全部人馬共三千餘人才撤到朱仙鎮北邊二十裡處扎營。除劉
體純尚無消息外,這是最後撤離危險區的人馬,也是駐在離黃水最近處的一個營盤。
這天夜裡,李自成派人將他叫到老營議事,直到二十二日凌晨,他才回到自己營盤。
顧不得休息,他就向李侔、李俊等將領傳達了大元帥的命令:要他們這一營人擔負搶救
開封難民的工作。這是因為考慮到他們多是杞縣和開封周圍的人,對開封城比較熟悉,
其中許多人都識得水性。同時間王還告訴他:已經傳令全軍,凡是水性好的將士都徵集
起來,歸他指揮,務必在三天之內,將開封城中的難民都救出來,有地方去的難民立即
給糧遣散,沒有地方去的就在朱仙鎮收容起來,設立粥廠。闖王還答應另外派一些醫生
到朱仙鎮,搶救那些奄奄待斃的有病難民。
城中沒有淹死的難民除救往河北的以外,尚有兩三萬人留在城頭、屋脊和上街一帶。
幾天來不斷有土匪和流氓駕著木筏或船隻,進入城中,大肆搶劫,擄掠婦女。還有明朝
的總兵官白祁政奉命救開封難民,他的將士也和土匪差不多。所以李巖要救難民,就必
須對這些官軍和土匪流氓加以剿除或驅趕出城。這就需要準備大量的船隻。可是船從哪
兒來呢?從朱仙鎮到尉氏縣境,雖然也有一些河流,但平日水流很小,船隻很少,而且
與黃水無水路可通。有一條流過朱仙鎮南邊的河是從鄭州來的賈魯河,雖有一些船隻,
也不能進人黃水。
李巖要運載將士和糧食進人開封,必須首先解決木筏和船隻的難題。可是這一帶都
是平原,樹木在大軍停留數月之後,大部分已被砍做柴燒,望去是光禿禿的。不得已只
好拆除民房。但這一帶由於戰爭頻繁,房屋也破壞得很厲害。一般小的民宅,木料也小,
不一定管用,而且得拆毀多少民房才能扎成一只木筏啊!李巖兄弟反覆合計,覺得至少
得有二三百只木筏才能管用。每只木筏上要有十幾個兵丁,一面駕筏,一面隨時用火器、
弓箭同敵人作戰。除木筏外,至少要二三百條木船,有的船專門運載難民,有的船運載
將士,保護木筏和運載難民的船。然而這些船隻到哪兒去弄來呢?
從開封往東南到睢州有一條運河通稱惠濟河,這惠濟河從前可以通到開封城內。開
封城內的州橋就是惠濟河上的一座橋。如今惠濟河被黃水淹沒了,從開封到陳留北郊一
直到睢州一帶,一片汪洋。原來惠濟河裡的船隻已被闖營徵集了很多,大部分停在陳留
縣境。義軍從東南幾個州縣徵集來的糧草,都是用船隻沿著惠濟河運到開封附近。如今
水來得這麼猛,這麼大,這些船隻都不知駛到哪兒去了。李巖同李佯商量一陣,決定派
幾支騎兵小隊奔往陳留一帶,尋找船隻。
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所需要的大小船隻從陳留境內的各個地方來到朱仙鎮以北,在
洪水邊一個指定的地方停泊。新扎的木筏也在那裡集合。每一條船和每一只木筏上都載
著於糧,還備有涼開水,因為開封城內的水盡是黃水,到處漂浮著死屍,已經腐爛,不
能飲用。從各營徵集來的識水將士連同李巖自己的將士共有五六千人,又經過挑選,只
用了三四千人,分為兩批,輪換著去營救難民。第一批一千多人在二十五日晚上都上了
船和木筏。他們將從兩個方向進人城內:一隊由李侔率領,從南城進去;另一隊由李巖
和李俊率領,從繁塔寺、禹王台這一帶過去,從宋門進入城內。每一隊下面又分成很多
哨,哨下邊又分小隊,每小隊都配備有一條大船、二三條小船和一二隻木筏,每條船的
船頭都插一面「闖」字小旗。船夫大部分都是原來的,答應事完之後,由大元帥多多發
給賞賜。
出發之前,李巖在水邊召集大小首領,向他們說明這一次去救開封難民的辦法和重
大意義。他沒有想到他的父母之邦、河南首府竟然毀於一旦,所以心情十分激動。他想,
如果闖王在八月下旬攻城,大概不會有今日之事。但這話他只能藏在心裡,不能露出一
字。
對大小首領們作了簡短的訓話以後,李巖揮動手中旗幟,登時響了三聲號炮,數百
條船隻和大小木筏,直向開封方向進發。
王從周和張德耀被分在李作率領的船隊裡。他們倆在半月前就認識了。
張德耀從東城牆跳下後,城上的箭沒有射中他,可是他自己摔傷了,又被一塊磚頭
打傷脊背,另一塊磚頭打中後腦勺,當時就暈倒在城壕旁邊,過了好久,慢慢醒來,才
忍受著疼痛和饑餓,涉水過了城壕,往郊外爬去。幸好在天明時候遇見了田見秀的巡邏
騎兵,將他救到了繁塔寺。在治傷期間,他聽到了王從周的故事,知道從周找到的親戚
數口就是他的妹妹、嫂嫂和侄兒、侄女。於是他趕快托人帶口信給從周,要同他見面。
王從周立刻騎馬前來看他。因為是在戰
1545爭時期的不平常情況下見面,所以格外親切。郎舅兩個在一起盤桓了一天。從
那以後,每隔一兩天,從周就來看一次德耀。前天闖王傳諭,凡是會駕船的、水性好的,
都挑出來去開封城搭救難民。他們都報了名。來到李巖營中後,從周擔任小頭目,德耀
就分在他的小隊裡。
他們兩人共有一個願望,就是能在城內找到成仁。據德耀盤算,他們的娘早已餓死,
決不會看見洪水人城;成仁只有三十出頭年紀,一定會在洪水來到之前爬上屋脊,或抓
住一塊木頭,逃出性命。到底逃在什麼地方,沒法猜到。
王從周的小隊被分給李侔指揮,不從宋門人城,也不去鼓樓和南土街一帶,而是穿
過南城,分成若干隊,去西城門和西北城角(西南城角和南城全被淹沒),將困在城上
的難民救出。張德耀對這條路線很為失望,因為它離成仁住家的地方太遠了。
進城以後,他們看見黃水中到處漂著大人和小孩的屍體,屍體都腫得很大,發出臭
氣,上面佈滿了蒼蠅。他們的船隻和木筏從屍體旁邊經過時,蒼蠅「嗡」的一聲飛了起
來,隨即又貪戀地飛回屍體上。
城內已經發生了戰鬥,許多地方傳來炮聲和廝殺聲。王從周的小隊也遇到兩船土匪,
一條大船,一條小船。小船被他們用鳥槍打中,敵人一陣慌亂,船就翻了。大船同他們
對射了一陣箭,趕快逃走。他們一面救人,一面向西城牆駛去,尋找登城的地方。
李巖率著另一支船隊,經過繁塔寺附近,又經過禹王台北邊。繁塔大半截露在水上,
大殿的屋脊和寺門的上部也露在水上,有些百姓逃在塔上和殿脊上,尚未餓死,被他們
救了下來。禹王台如今像一個孤島一樣,四面被黃水圍困。九仙堂的屋脊也露出水面。
那孤島上和九仙堂屋脊上都有逃生的人,看見了船隻和木筏大聲呼救。李巖沒有在這裡
停留,只派一條小船去向難民們送了乾糧,告訴他們等船隊返回時再來接他們。
當小船駛去的時候,李巖在大船上舉目望去,許多往事湧上心頭,歷歷如在眼前。
就在前年秋天,他同陳舉人等一群社友曾在這裡舉行社會,飲酒賦詩,沒料到從那以後
再也不曾來過。就在這兩年之內,人事滄桑,恍若隔世。他的家已經毀了,髮妻楊氏死
去將近兩年,祖宗墳墓再也沒有機會祭掃。想到這些,他禁不住滿懷淒愴,不忍多看,
催促船隊趕快往宋門撐去。
由於南城沒人水中,所以流出來門的水勢已經平緩。進了宋門以後,船隊就沿著宋
門大街前往鼓樓,因為他們聽說鼓樓上有數百人,一些流氓正在那裡將人肉賣錢。船隻
經過菜根香醬菜園前時,李巖看見房子已經全部淹沒在水中,雖然這一家商號和自己在
開封的其他家產,自從起義之後就全被官府充公,可是他對菜根香仍然特別留戀。現在
這裡的水特別深,一點屋脊都看不到了。忽然他在半靜止的水面上看見一塊漂浮著的匾
額,上面竟是他親手題的「後樂堂」三個字。他感慨地歎息一聲,也無意命人將匾額撈
出,就催促船隊速行。船一陣風似的繼續向前駛去。他曾想去湯府附近看看,但舉目遙
望,那一帶也是茫茫大水,只剩下少數高樓屋脊,上面已經沒有人了。他心頭一酸,沒
有停留,繼續向西。
李巖的船隊分成五路救人。他自己親自率領的十條大船、十五條小船和兩只木筏在
東嶽廟殺死了一群強盜,奪得了一只木筏,救了東嶽廟大殿脊上的人,然後再繼續往西。
當船隊停在鼓樓旁邊時,他聽見上邊有淒慘的哀號和求饒聲,趕快率領二十多名將士登
上鼓樓救人。在台階的盡頭處,冷不防遇上抵抗,有五個男人手持刀劍向他砍來,幾乎
將他砍傷。幸而他的隨從們武藝都十分精熟,在倉猝間拔出武器迎戰;李巖來不及拔出
寶劍,一飛腳踢中了當面大漢的右腕,使大漢的鋼刀飛出幾尺以外。他的隨從們很快將
五個壞人全都殺死,又沖上鼓樓,將無處逃走的三個壞人抓到。鼓樓上的難民有一百多
人,多是老弱婦女,全被這八個壞人控制起來,搜走錢財,想殺就殺。鼓樓上沒有糧食,
用鍋煮人肉充饑。全體難民雖然沒人認識李巖,但是看出來他必是李闖王的一員重要將
領,環跪在他的周圍痛哭,求他救命。李巖命親兵將那三個人立時斬首,投屍水中,並
將難民們送上大船和木筏。這時他忽然注意到一個不足十歲的小孩好生面善,似乎在哪
兒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有一個僕人模樣的老年人緊緊拉著那個孩子,隨大家一起往
外走。李巖忍不住問道:
「這是誰家的孩子?」
那僕人趕快站住,恭敬地悲聲回答:「回將軍老爺,實不敢隱瞞,他是中牟張府的
小主人,如今一家人只剩下他一個了!」
李巖的心中一動,又問:「可是張林宗先生府上的?」
僕人驚問:「老爺,你是……?」
李巖說:「你不必問我。我認識林宗先生,往年也曾登門求教。你家這位小主人的
眼睛、鼻子頗像林宗先生,所以我一見就覺得好似見過。林宗先生現在何處?」
僕人常聽人言講,杞縣李公子投了闖王,此時恍然大悟,不敢問明,趕快跪下磕頭,
說道:
「請老爺恕小人眼拙,竟不記得了。黃水進城之後……」
「不要哭,慢慢講。」
李巖聽了張民表淹死的經過以後,不覺頓足歎息,連說「可惜!可惜!」他吩咐一
個親兵,將他們主僕二人攙扶下去,安置在他自己乘坐的大船上。他又對張民表的僕人
說道:
「林宗先生是中州名士,故舊門生很多。倘若你們回中牟不能存身,可以到張先生
的故舊門生處暫避一時。再過數年,天下大定,一切就會好了。」
人們都上船以後,李巖仍同兩個親兵留在鼓樓前的平台上,憑著欄杆,望著滿城大
水,到處漂著死屍,不覺滿懷悲愴,幾乎痛哭。他走進鼓樓,從鍋灶前拾起一根木柴余
燼,在牆上迅速寫詩二句:
洪水滔滔兮汁京淪喪,
百姓沉沒兮我心悲傷!
他投下木柴余燼,轉身退出,揮淚走下鼓樓。
這時王從周的小隊船隻和木筏已經在鐘樓旁邊停下,救了幾十個難民,其中有的快
餓死了,有的快病死了。他們把這一批難民放在筏上,先給了一些乾糧,又給了每人一
碗涼開水,囑咐他們慢慢地吃下去。在這些難民中,張德耀認出一個老婆子,原是成仁
家的近鄰,去年才搬到鐘樓附近來住。這婆子見了德耀,如同見了親人一般。德耀趕忙
問她是否知道成仁的下落。婆子說:
「我們鐘樓上有人看見他同別人坐在一只木筏上,往西城那邊去了。」
德耀和從周聽了這話,頓時心中萌起一線希望,立刻率領這一小隊船和木筏往西城
撐去。
張成仁此刻確實還在西城牆上。他沒有害病,也沒有餓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起
初他吃的是自己帶的一點雜糧,後來有的人病死了,他和別的活著的人就將死者的存糧
又分了,將死者的衣服也剝下來穿上。九月下旬的開封天氣已經頗有寒意,尤其夜間更
是霜風刺骨。由於穿了死人的衣服,他得以抗住寒冷。白祁政的兵船曾到這裡來過,把
那些有錢、有名的人都救走了,剩下的都是窮人。官兵也問過成仁:「你有銀子沒有?
有銀子就上船,送你到河北;沒有銀子就別想上船。」張成仁身上雖然帶著張民表給他
的銀子,但他還想留著以後到蘭陽去找他的妻子、兒女和妹妹,所以不肯交出來。他想,
既然天天有船來,遲早總要救出去的。
今天的陽光特別溫暖。張成仁靠在城垛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正睡得很踏實,忽
然被炮聲驚醒,隨後聽見幾個地方都響起了炮聲和吶喊廝殺之聲。他大吃一驚,睜開眼
睛,爬起來一看,只見官軍的船隻正在同另外的船隻作戰。他的眼力很好,遠遠地看見
另外來的船隻很多,每條船上都插著「闖」字小旗。近來他暗恨官軍,傾心闖王,不料
他所期待的事兒果然來了。同伴們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闖王的船是來救百姓的,有的
說是來搶劫的,也有的說是來捉拿官紳的。張成仁因為聽香蘭說過李闖王的人馬多麼仁
義,所以默不插言,看著打仗,暗中希望闖王的船隻趕快將官兵殺退,好將他們救走。
正在這時,兩條官軍的大船靠到城邊,吆喝他們趕快上船。他們不敢違抗,都上了
船。船上已有不少難民,正在一個一個地被逼著搜身,搜出了一些首飾和散碎銀子。官
軍也來搜成仁,搜出了他的銀子。他跪下哀求,說他只有這一點救命銀子,要靠這做盤
纏,去找妻子兒女。可是官軍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罵了一句,把銀子拿走了。他還要
再求,看見有的難民已被官軍推下水去,便不敢吭聲了。這時,官軍又去解他背上的小
包,他趕緊說明那裡面沒有銀子,都是他喜歡讀的闈墨和時文選本以及他在歷次考場上
做的文章。
官軍根本不聽,就把包裹撕開來看。張成仁正感無奈,忽見插著「闖」字小旗的兩
條大船和幾條小船,後邊跟著兩只木筏向這邊沖來,已經近了。他突然眼睛一亮,心中
驚呼:「那不是德耀麼?!」他又瞪著眼睛一看,看清楚那站在第一條大船頭上的果然
就是德耀,他的弟弟!他不管身旁官軍,大聲呼喊:
「德耀救我!德耀快來!德耀快來!德耀快來啊!德耀——」
最後一聲還沒有落音,突然被一腳踢下水去。他很快沉落水底,又冒出一次頭來,
就再也沒有力氣掙扎了。
德耀站在船頭,正在向另外一條兵船放箭,忽然聽見有聲音喚他,好熟悉的聲音啊!
他趕快轉過頭來,看見幾個難民都被踢下水去,其中一個分明是他的哥哥。他恍然明白
那呼喚他的就是哥哥的聲音,趕緊對身旁的王從周說:
「我的哥哥被官兵踢下水去了,快救!快救!」
王從周吩咐弓弩齊射,火器手施放鳥銃,準備把官兵的船隻趕走,再下水救人。官
兵不敢戀戰,也向這邊施放了一陣箭和鳥銃,掉轉船頭逃走。在對射中,德耀中箭,傷
在左胸,突地倒了下去。王從周一面俯下身去抱住德耀,一面下令:
「船撐快一點,追那只王八蛋船,追!追!」船飛快地向敵船追去。敵船的官兵害
怕了,把所有的難民都推下水去,船身減輕,終於逃走了。王從周吩咐將船停下來,搶
救德耀;又命一條小船去打撈成仁。
德耀躺在從周懷裡,眼睛緊閉著。他中了兩支箭,一支正中在左胸上邊。從周拔出
箭來,血向外汩汩地流著。從周連聲呼喚:
「張哥!張哥!」
德耀沒有做聲。從周又連著呼喊幾聲,德耀才慢慢地睜開眼睛,但眼神已經失去了
光彩。他不斷地打量從周,好像已經認不清了,慢慢將雙眼閉了起來。從周聽見他聲音
模糊地、斷斷續續地說道:
「嫂子!……我,我不能看見你們,你跟小寶們了!……嫂子,我哥死了!你同小
寶們在哪兒?德秀……跟你在一起麼?……」
王從周哭叫:「張哥!德耀哥!我是從周!你不要死啊!我會請老神仙趕快救你,
你不要死呀!」
張德耀忽然重新睜開眼睛,眼光也稍微亮了。他定睛望著從周,望了片刻,隨即干
裂的嘴唇動了幾下,有氣無力地說道:
「從周,我活不成了。打過了這一仗,你千萬到蘭陽縣,把嫂嫂他們接出來,帶到
闖王營中也好,帶到汝寧府也好,你就同我妹妹趕快成親吧。我的嫂嫂年紀還輕,你要
當親嫂嫂看待,把她養老送終。我這話你可記清了?」
從周哭著說:「德耀哥,我一定記清。你放心,我一定記清。」
德耀又艱難地說道:「一家人都死絕了,兩門頭只守著一根孤苗,就是我的那個侄
兒,你要把他撫養成人。」
說完這句話,他的眼又合了起來。從周再呼喚也呼喚不醒了。從周站起來,掩面痛
哭。這時那條小船已經回來,告訴他成仁的屍首沒有打撈起來。他抹了一把眼淚,命令
他的小船隊往西門追去,剿殺官兵。他站在船頭,環顧周圍,但見滔滔洪水,到處漂著
屍首。有的人是剛剛從船上中了弓箭或炮火倒在水中的,鮮血染紅了黃水。
李巖在周王府午朝門與巡撫衙門之間遇到兩起搶劫的官兵,打翻了三條白祁政的兵
船,其余逃掉了。他聽見近西門處有吶喊聲和火器聲,隨即率領幾條快船趕來。等他到
了王從周小隊的作戰地方,看見敵兵已被趕跑,水面上平靜無事。他登上西城樓,縱目
四望,看不見洪水邊際。他想著這幾天闖王忙於安頓人馬,面色憔悴,心思沉重,還不
曾有工夫計議別的問題。他站在城頭,望了一陣,心中問道:
「開封全城沉沒,下一步大軍將往何處立腳?」
他暗暗地發出來一聲歎息,沒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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