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傳 (第三章) 日月巧映,偶然?必然?


    從曲仁裡往北,有一條青草舖底、野花鑲邊的幽徑。沿著這條幽徑往北走二里路,
可以看見一條自西向東的渦河。這幽徑的盡頭,是一個渡口。過了渡口,往北再走二里
路,就是蹇員外居住的戴家莊。
    渡口的暮春,風景是異常美麗的。平靜的河水又清又綠。兩岸楊柳垂碧,桃梨怒放
盛開。綠蔭和鮮花的影子投到平靜的河水裡頭,活活地象是從天廳裡下來描繪春景的神
筆畫仙在作畫,涮筆時特將白粉和大紅一齊搖入碧液之中。每當霞飛月現、桃梨花開之
時,這裡就出現一種異景:渡口東邊,半隱在柳蔭裡的桃花,披不上月光的銀色,而披
上霞光的紅色,花兒紅上加紅;渡口西邊,半隱在柳蔭裡的梨花,鍍不上霞光的紅色,
而鍍上月光的銀色,花兒白上加白。東、西對照,相映成趣,顯得異常俏麗。因這異景,
此渡口又被稱做映趣渡。
    映趣渡東南,約一裡遠的地方,有一座蹇家花園。園中有一所樣式講究的兩層樓房。
樓兩邊的小屋是廚房和沐浴更衣室。這是蹇家的外宅(如今稱別墅)。每當百花盛開的
春日和美妙的中秋之夜,蹇員外總到這裡看花賞月。花園的四周圍著高高的、石塊砌成
的牆頭。大門和門樓平時都上著堅固的鐵鎖。只有蹇家的人到這裡來,才能用鑰匙將鎖
開開。春季,蹇員外觀花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將花園開放三天(夜晚不計在內,因夜裡
不開),讓四鄉人們前來觀看。園門一開,四鄰八村的人,特別是墨客文人,必然不請
自來。此時園中花兒正好,觀賞一天的人們早已三三五五地相繼離開。此次李耳離開得
比誰都晚,因西天邊出現濃重紫雲,有映趣的徵兆,他臨時決定待一會兒順便去觀看一
下映趣渡的異景。一個酷愛自然景色的人。因幾次失機,竟然尚未看過離家鄉不遠的、
鄉鄰們已不感覺希罕的、映趣渡的剎那妙景,這次若要再不去看,豈非錯失良機!
    映趣渡上,月輝初瀉,紅霞剛染。兩個年輕人正劃著一只杏黃色的小舟自北向南游
動。其中一個個兒高些的,身穿藍衫,腰繫絲絛,頭戴淺紫色的公子帽。眉清目秀,唇
紅齒白,一派超塵脫俗的風度。另一個,和個兒高些的穿著同樣樣式,同樣顏色的衣裳,
戴著同樣樣式同樣顏色的帽子。不同之處,就是個子略低一些,臉盤略胖一些。不知道
內情的人,會以為他們是兩個同桌念書的文生公子,誰能想到他們是兩個喬裝改扮的春
花女郎呢?那個高些的就是曾經在紅石山腳出現過的蹇玉珍;那矬些的是玉珍的丫頭,
姓戴,名叫春香。
    他(她)們主僕二人劃雙槳撥動碧液般的河水,小船悠悠向前。這小船是蹇家早已
設置下的一只善船。蹇員外為了施善,讓行人免費過河,特將一只沒有艄公的小舟放在
這裡,讓行人自劃自渡。船頭拴有一條紅色的麻繩,只需渡河之後,將小船系到岸邊的
柳樹身上即可了事。
    玉珍一邊配合春香划槳撥水,一邊憤恨地咬著嘴唇沉思。她在想,在想自己的身世。
她恨,越想越恨。眼前,這映趣渡的景色,對她來說,只能是徒然的幽美。
    玉珍的祖輩住在鳴鹿村(今鹿邑縣城),和蹇叔是隔牆鄰居。蹇叔,就是那個由百
裡奚作介紹,被秦穆公請去做上卿的人。到玉珍父親那一輩,就從鳴鹿村遷至戴家莊。
玉珍的父親好說好笑,性格開朗,而且結識過不少愛吃愛喝的酒肉朋友。曲仁裡的李乾
就是其中的一個。一次,玉珍的父親蹇泰安和李乾同桌吃酒,當李乾喝到半醉之時,話
頭越來越稠。他大聲對玉珍的父親蹇泰安說:「咱這,這一輩在一塊好,下一輩也得,
在,在一塊好。以後,我家夫人與你,你家夫人,生,生,生了孩子,若要是,若要是,
一家是男,一家是女,就讓他們結為,結為夫妻!」「好!」蹇泰安高興地笑笑,點頭
應允。
    事過之後,他們只是把酒興中的話語當成閒話,也因李家日子很快敗落,誰也沒有
把那話放在心上。後來,李夫人生下李耳,氣絕身亡,李乾失蹤。十年之後,玉珍的母
親生下玉珍,夫婦暴病身亡,蹇家的家產全部落到玉珍的叔叔蹇泰頤手裡。蹇泰頤得了
這份家產,一下子成了方圓幾十裡內數一數二的大員外。蹇玉珍靠叔父生活,年長一十
九歲,出落得象一朵剛出水的芙蓉花。她佳美的姿色被世代為官的百裡軒(百裡奚的後
代)看中。百裡軒張羅著給兒子提親。蹇泰頤為了巴結官宦之家,就把玉珍許配給百裡
軒的兒子百裡娃。百裡娃沒胳膊沒腿,是個肉墩。玉珍哭死哭活,不願就範。這東周時
期是個大分崩的年代,世道亂,人的性格也過甚的雜,有弒君殺父的大奸大逆,也有逃
避俸祿的大仁大忠,有如癡如醉的循規蹈矩,也有突破性的變革沖鋒。玉珍的性格就屬
於那種帶點沖破性的範疇。當百裡家娶親的五彩繽紛的馬拉車轎在蹇家門前停下來的時
候,玉珍又哭又鬧,以頭擊柱,手握菜刀,大聲呼喊:「如若硬要逼我上轎,我就當場
自盡!」怎奈當時叔父之命,媒妁之言,無法抗爭,機靈的玉珍只好後退一步,說:
「如若非要娶我不行,就得叫百裡家推遲三年。」「好!推遲三年,一言為定!到時不
能再不應允。」
    沒想到機靈反成笨拙,緩兵之計竟然變成了許親的諾言。
    小船慢悠悠地向前。水波漾動,晃碎桃花和梨花的倒影,使之成了一片零落的殘紅。
蹇玉珍哪裡管得這些,此時,她整個的身心全被「兩邊」占據:一邊划船一邊想。
    「……叫百裡家推遲三年。」話既出口,不好追回。時光易過,轉眼之間,三年將
至,玉珍將要嫁給一個沒胳膊沒腿的肉蛋。她心如刀絞,坐臥不安。也巧,在這當兒,
也就是在十天之前,她於紅石山腳碰上當年父輩指腹為婚的被指之人李耳。起初她並不
知道那個搭救她的人就是李耳。叔父為了給她報仇,讓僕人前去查找那個名叫「張二」
的惡人。查了一次,沒有查到。在查找中,聽說那個蓄著短短的白胡的救命者住在曲仁
裡,就讓僕人到白胡人家去打聽「張二。」見到白胡人,才知道他就是那個城頭卻敵,
不願做官而且研究學問已經很有成績的李耳李伯陽。僕人向李耳打聽張二,得知張二不
僅是蹇家的仇人,而且也是李耳的冤家。除山坡上那一腳一掐之外,還有一次,就是三
天之前,張二去李耳家偷雞,被李耳發現,李耳上前制止,被他一拳打倒。僕人要尋張
二,替兩家報仇。不知為啥,李耳死死地護著張二,無論如何也不願說出他的家鄉住址。
玉珍一心要報救命之恩,讓叔叔派人給李耳送去金銀,哪能想到,李耳不求答謝,又讓
人把金銀全都送回。一切全無結果。不管怎樣,玉珍總算是認識了生前有緣的李伯陽。
    說起來也怪,紅石山李耳救命,不僅沒給玉珍帶來安慰,反而使她心頭之恨又增加
了一重。她恨,恨自己命運不好,一個鮮花一般的姑娘,將要葬送給一個會吃會喝的肉
蛋,——小生命並不足惜,大不了一死了事,怎奈又欠下了人家的恩情之債,就是死了
也是負債而死,死了也不安然!真不如那張二是個掂刀殺人的,要是當時一刀捅死倒也
乾淨!她恨,恨自己當時沒有向那救命的李耳說一句感恩的話語!她恨,雙重的恨!不,
還有一重:她恨那個攔路把她夾在腋下的張二!她恨,三重的恨!她知道,三重恨只能
歸結為一重,那就是恨這個麗顏多災的塵世!是的,若不是自己長了一個好看的臉蛋,
哪能至於許配官家肉蛋?哪能至於惹動山賊張二?又哪能至於欠人家恩情賬叫你死也不
能安心?
    就在玉珍悲觀厭世,大恨小喜、喜也成恨的時候,她心裡突然升起一種近似怪異的
想法,而且這種想法非常的強烈:她不能就這樣沒有半絲半毫意思的離開生她長她但還
沒有在意的看上一眼的娘家。她不能就這樣背負著怨恨沒有半絲半毫意思地去葬送!她
要於葬送之前在娘家認真地觀一次園中鮮花,看一回春夜圓月!她要女扮男裝,領略一
次娘家外宅花園的野趣,和觀花人群混雜在一起,向她們打聽出張二的住址,懲罰惡人,
報仇雪恨,然後隨著月缺花謝,將身葬送於人,一去永不再回!她想,「這樣,即便是
進了百裡家的大門一頭碰死,死後,鬼魂的心頭也能減輕一點積恨!」她把自己要外出
三天,觀花賞月,查訪仇人的想法向叔叔說出。沒想到蹇員外聽後,心中十分歡喜!他
並沒理解出侄女的想法裡蘊藏著的「半是發洩的近似瘋狂」。蹇員外正打算再次派人查
詢張二,正為玉珍近日愁眉不展而惶惑不安,見侄女竟然表露出難得的閒情逸緻,聽侄
女說要借觀花之機親自查找仇人,不禁喜出望外,當場應允。就這樣,玉珍攜帶化名
「斯童」的春香,扮成公子模樣,離鄉登舟,向著她家的外宅——蹇家花園進發。
    小船悠悠向前。水波漾動,晃碎她們主僕二人倒映在河水裡的身影,使之成了一片
零落的淒藍。蹇玉珍哪裡管得了這些,此時她整個的身心全被「兩邊」占據:一邊划船
一邊想。
    當小船划到離南岸不遠處的地方,她不知不覺地停下了手裡的槳板,癡癡地進入了
麻木狀態的呆想。此時正在和她合著拍節同時操作槳板的春香,見小船幾乎停滯不進,
就探下身子,用力往前划動一下,沒想到小船猛一扭頭,晃了幾晃,玉珍雙腳一跐,
「撲通」一聲栽到河水之中。她心裡一涼,頭懵多大。她掙扎幾下,折身露出頭來。大
概是由於她身材苗條,體質輕柔,大概是由於她那身絲織的衣服一時沒被浸透而有一定
浮力的緣故,她竟然沒有下沉。
    「救人哪!」丫頭春香害怕地喊了一聲,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這偏僻而幽靜的小小
渡口,平時很少有人來往,此時天色將晚,外出的人大多數都已歸家,哪會有什麼人前
來相救?春香嚇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下,才想起把小船划到落水者身邊,探身
去撈。萬沒想到,因六神無主所致,沒等夠到玉珍,自己也一頭栽到水裡。
    世間無奇不有,也無巧不有,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前來觀賞映趣渡異景的李耳跑
了過來。適才地聽見有人喊救人,心裡猛一驚,接著,飛速地向河邊跑。來到近前一看,
見兩個公子模樣的人在水裡亂扒亂拱,心中十分著急,打算連衣裳帶人地撲過去搶救,
猛然想起自己不識水性,撲過去不僅救不出他們,而且自己只能白白地送命,就沒有主
意了。他心裡緊張,一時手足無措。他不能眼看著別人淹死而不顧,而又無能為力。怎
麼辦?見兩個落水者離河岸不遠,他陡然想起了什麼,於是連襪子帶鞋地跳到水裡,雙
腳踏著水中的斜坡,一步一步地往裡挨。當走到接近落水者的時候,就探著身子伸手去
拉他(她)們,又沒想到,腳下一滑,腿一打漂,跐到深水之中。他在水裡翻轉幾下,
露出頭來。一張帶有白胡的俊氣臉膛,在玉珍面前一閃,使她心中一震,掠過一絲預示
著將要得救的喜意,「又是他!那個李耳!」她差點兒沒喊叫出來。她猛一揚手,伸把
去抓李耳的胳膊,但是她抓了個空,沒有抓到。兩個人在水裡亂扒亂蹬。李耳在水裡沉
浮了幾次,一連喝了兩口水,一張臉慘白得沒有血色。玉珍在水中連蹬帶扒地極力掙扎。
這時,春香已經掙扎著接近河岸。小船也已漂到岸邊。
    春香上岸之後,迅速地將船頭那條紅色麻繩解下,把一頭拋向李耳:「抓住!快些
抓住!」智慧的李耳伸把抓著繩頭。春香拉著繩就往外拽。「松繩!快松繩!」李耳在
水裡發出急促的聲音。春香將繩松了一下。李耳左手緊緊地攥住繩頭,伸著右手漂搖掙
扎地去拉玉珍。他伸把抓住她的衣服,「拉繩!趕緊拉繩!」他果斷地喊著。春香急忙
皺眉咬牙地往岸上拉起繩來。春香拉著麻繩,麻繩牽動李耳,李耳拽著玉珍,拉呀拉,
一條紅色的麻繩被拽得活像拔河一般的緊。頃刻之間,李耳和玉珍一起登上了映趣渡口
的河岸。
    三個人渾身水濕,活像三只落湯雞。李耳不知為啥,他剛才怎麼指揮得那樣得心應
手,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急中生智,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慶幸感;玉珍不知為啥,
她一個不識水性的人,僅憑極力掙扎,除了被嗆得差點兒沒有喘不過氣來之外,竟然沒
喝一口水。
    李耳看看自己身上的濕衣裳,又看看兩個已經脫險的「公子」,對他們說:「兩位
小兄弟,不知你們家在哪裡。我家在曲仁裡,離這不遠,你們跟我一塊到我家換件干衣
服吧。」說著抽身要走。
    「我們,我們……」春香不知咋說才好,轉臉看了玉珍一眼。
    玉珍正在心裡喊叫:「恩人!他是兩次救命的恩人!這一次一定要報恩!報恩!不
能再錯過機會!不能再讓他走!」她抬起頭,感激地看了李耳一眼:「這位大哥,您別
走哩。」她心裡哧啦兜了一個圈子,緊接著上面的話茬說:「這位好心的大哥,蒙您相
救,我們才得脫險,俺真不知道該咋樣謝您。我是戴家莊蹇員外的兒子,叫蹇三玉,這
一個,是我的書童,名叫斯童。我們是到俺那觀春賞月樓去。這裡離那近,請您到那暖
和一下,換換衣服,再者,咱們認識認識,以後俺好謝您。」
    「你們不認識我,我叫李耳。看見人落水,誰也不能不救,我可不是為了叫人謝我。
你們快去吧,別凍著了,濕衣裳我可以到家再換。」李耳說著,拔腿要走。
    玉珍的心裡一下子著了慌,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慌不擇路,她把頭一懵,什
麼也不顧了,乾脆皺起眉頭,捂著胸口,往地上一蹲,裝起「難受」來。
    春香心裡比誰都明白,她趕緊插嘴說:「我家公子一連喝了幾口水,心裡難受,想
嘔吐,吐不出來,無法走路;這位李大哥為救俺,也一連喝了幾口水,又冷又濕,俺那
花園裡,除了樓房,還有更衣室和廚房……」
    「這位小弟快別說了,」李耳趕忙截斷春香的話,「救你家公子要緊,來,咱們快
扶他到你們蹇家樓去!」說著和春香一人架起玉珍一只胳膊,往蹇家花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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