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傳
(第四章) 吉兇難測上洛陽 代審黃金案件的事,已經過去兩天了。
清晨。放牛場東。一片盛夏的濃綠,別具一格地在田野上展開。綠,此時此地之綠,
不管是就其深度來講,也不管是就其廣度而說,都可叫做非同尋常。它綠得深,綠得透,
綠得遍,綠得夠。它帶著滋潤,帶著清涼,帶著古幽,帶著芬芳,帶著安寧靜美以及仿
佛探險家發現新大陸時所感到的新奇而又有點驚怕的意味,使藍天顯得更藍,白雲顯得
更白。人說春秋時期,民多苦艱,這話不假,但是,它也有其長處:地多,人口少,以
及和戰亂相對存在的生態環境的優雅,是這一時期千惡萬醜中的一大特殊的美好。
在這廣大的綠色古野之上,不規則的分佈著一塊塊的私田。私田上的谷苗,黍苗,
桑苗,麻苗,青青嫩嫩,茁壯茂密,和這蓬勃興起的私田一般,正在不可遏止地向上發
展。私田對於井田,無疑是一進步。原先,這裡分佈著的地塊,形狀象「井」字一樣,
除了「井」字正中的王田之外,其余不是王田的部分,其歸屬也在王家,「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到李耳祖父那個時候,人們已開始沖破井田,在荒野上開墾私田。這個時
候,李耳五十多歲的這個時候,鐵器遍用,牛耕發展,井田幾乎全被沖破,這片古野之
上的地塊,幾乎全都成了私田。
此時,老聃先生的家境,是破敗中的不敗:要說不敗,早已敗落;要說敗落,日子
過得滿好——他們賴以維持生活的唯一支柱就是祖上埋下的底財。上文已提,人們將先
生的父親散去的私田歸還先生,先生堅辭不收。他以農桑耕作事務為樂,為滿足自己對
田間勞作的喜愛,沒有田地,他就和家人韓六、書童燕娃一起,在這裡開了兩小塊私田,
種了谷物和桑苗。
綠綠的私田之上,青青的桑苗之間,老聃先生正與燕娃一起,手握鋤把,愉快地除
草松土。他一面和燕娃散話農事,一面憧憬著桑苗長成大樹,翠葉被采,撒上蠶簿,蠶
兒長大上簇,結下白亮的和彩色的繭兒,一嘟嚕,一嘟嚕,像是鵲蛋,宛若串鈴。
鋤了一陣,老聃先生停下活計,抬起眼,心情寬舒地望著遠方。那裡,農人們正在
懷著安閒的心情進行勞作。他們古衣古帽,一一兩兩,點綴在古野陌頭,猶似一幅格調
別緻的圖畫。
老聃先生慢慢地把目光收近,見二烈和春香正在那裡用牛耕地。二烈,春香,眼下
都已是四十好幾的人了。那次失蹤之後,他們多年沒有返鄉。象人們所猜想的那樣,他
們當真是在外邊結成了夫妻。他們回鄉之後,生了二子。次子起名敬冉。小敬冉現已年
長四歲,上穿藍色的短衫,下穿寬鬆的紅褲,頭上扎倆黑黑俊俊的小牛角。
看到小敬冉歡快地跑在爹娘身邊,新奇的觀看牛耕時的情景,想起當年死去的親愛
的玉珍,老聃先生不由得升起一股既難過又帶安慰的複雜感情。不一會兒,這種感情也
就消失。
靜美的田野,安然的農事,使老聃先生感到了安寧的可貴。他喜愛安寧,但是大半
生基本上算是沒有得到安寧。想起前天代審黃金案件之事,他的心裡忽然之間又很不安
寧起來。
「騎驢看竹簡——咱們走著瞧」,幾天來,這句話總象一條無形的麻線,時斷時續
地纏繞在他的心頭。
他們為啥要這樣說呢?既然口稱口服心服,為啥又突然改嘴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走著瞧」,他們要我瞧些什麼呢?……月暈而風,沒雲不雨,他們在「口服心服」之
後說出這樣的話,決不會是沒有一點原因的。聽說他們和周天子有著什麼拐彎親戚,這
一牽扯,事就大了,是的,這種連裡的土匪是最不容易對付的。……唉,莫要再去想它,
莫要再去想它吧。——老聃先生心裡說。
「先生!快回家吧!京都來人,聖上有旨,要你速進洛陽!」
老聃先生循聲望去,見家人韓六聲聲張張地站在桑苗地頭,由不得一陣陡然的又驚
又喜。緊接著,那個「驚」,迅速擴大;那個「喜」,迅速縮小——繼而,脊背上微微
地滲出一層冷汗。「怕個啥,你這是怕個啥?」他自己給自己這麼樣的來了個努力的支
持,那個「驚」才又迅速縮小起來。
老聃先生跟隨韓六往家走。
先生家大門外邊,停著一輛帶有小小木屋的紫黑色的雙輪馬車。兩匹拉車的馬站在
地上——那匹草黃色的,勾著頭,一動不動,像是在用心謀算著同類者的生命;那匹黑
紅色的,悠閒地擺動著尾巴,兩隻眼睛善意地平視著前方,看不出是在想著什麼樂事還
是在想著什麼憂愁。
這輛馬車,既可算是周天子所派,又可不算周天子所派。周天子所派的兩個使臣,
姜信、莫明,原是各騎一匹紅馬飛馬來苦;昨晚,當他們路經苦縣縣衙,作短暫逗留的
時候,讓衙裡特找一個車伕和一輛雙輪雙馬的高品馬車。姜信、莫明騎來的那兩匹紅馬,
由莫明和苦縣縣衙裡的一位官員騎回洛陽;姜信一人坐馬車隨車伕一起天明就往這裡走,
直到現在才趕到了這裡。周天子派來信馬,中途改換成馬車,這一點,姜信他們決計不
向老聃說知;他們要讓他知道的就是:這輛「御車」,即是天子派來。
老聃先生扶髻整衫,和韓六一起,繞過停在那裡的馬車,往大門裡邊走去。
堂屋裡。香案兩頭的兩張古舊的雕花椅子上坐著兩個人。東邊的那位,四十多歲,
身穿黃衣,頭戴呈折紋形狀的黑色平頂官帽,中上個頭,微微發福,臉龐豐滿,面色白
淨,配上兩畫宛若用黑墨特意勾畫的八字小胡。一股機靈,在他那清秀的面部和五官之
上半藏半露。他就是從周天子那裡派來的使者姜信。西邊的那位,年近五十,中等個頭,
黑帽黑衣,一副可愛的老實巴腳的模樣,此人姓陳(後來才知道他叫陳籮頭),他就是
姜信要苦縣縣衙臨時找來的趕車的車伕。旁邊的一張普通木椅之上,坐著本裡的裡正何
潤清。他,這年五十四歲,黑髮花胡,樸實清秀,是已經去世的何崇恩大伯的大兒子。
最近,村裡的父老和鄉上的三老新推舉他為裡正,他幾次推辭,不願擔當,說:「子承
父之官業,千惡之中的一惡,我父親在世時是任裡正,所以我這次不願擔當。眼下,各
方諸侯都在崇尚爭奪官職,下邊的人更是爭奪成性。不能妨礙別人爭奪,我還是不干為
好。」父老們說:「你不干不行。我們推舉你,不是要你承接父之官業;是要你承接你
父親身上所表現出來的曲仁裡村的特有風節。」虱子拗不過大腿,曲仁裡的裡正,到底
還是由何潤清從那個接任他父親裡正的人的手裡接任下來了。
老聃先生和韓六來到堂屋門口。韓六借故退去。老聃一人進屋。屋裡坐著的三個人
一齊站起。何裡正急忙躬身笑著向姜信他們介紹老聃:「這就是我們村上的李老聃。」
又急向老聃介紹兩位來人:「他們二位,就是從聖上身邊派來的使臣。兩位大人,這位
姓姜;這位姓陳。」
老聃見天子使臣到來,急忙躬身接待,下拜尊迎。姜信急忙以手阻擋,不讓其下拜。
四個人落座之後,姜信從懷裡掏出一小卷黃絹。這就是周天子詔見老聃的書札。
姜信特意尊嚴地站起,將書札展開給老聃看;老聃十二分重視地跪地觀閱。只見黃
絹正中寫著八個較大的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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