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代名女 馮小青早慧命薄 杭州西湖邊有兩座常令游人悲歎的美人墓:一座是南齊著名詩妓蘇小小的孤塋,位 於西冷橋畔;另一座則葬著明初怨女馮小青,長寂在孤山腳下的梅樹叢中。兩座長滿青 草的孤墳,給西子湖畔增添了幾分淒美的色彩,到這裡憑吊的人們不免會回想起兩位薄 命佳人的淒婉故事。 馮小青原本是廣陵(今揚州)的世家女。其祖上曾追隨朱元璋南征北伐,打下大明 江山,建立了汗馬功勞。明朝定鼎南京後,馮家享有高官厚爵,到馮小青父親則受封為 廣陵太守。馮小青的童年就在廣陵的太守府度過,那日子可謂是錦衣玉食,呼婢喚奴。 馮小青自小生得秀麗端雅,聰穎伶俐,深得父母的寵愛。馮小青的母親也是大家閨秀出 身,善於舞文弄墨、撫琴彈弦,只有馮小青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自然是看得比眼珠子還 重。從小對她悉心培育,一心盼望她長成一個才貌出眾的姑娘。馮小青十歲那年,太守 府中來了一個化緣的老尼,這老尼一身一塵不染的灰布袈裟,慈眉善目,她見馮小青聰 明可愛,就將她喚到身邊。馮小青覺得這老尼慈詳可親,也就非常樂意地站在她面前。 老尼撫著馮小青的頭,緩緩開口說:「小姐滿臉穎慧,命相不凡,我教你一段文章,看 你是否喜歡?」馮小青好奇心正強,聽她說要教自己文章,饒有興致地點點頭,專注地 抬頭看著老尼。老尼清了清嗓子,閉目合手,念了一大段佛經。老尼念完後,睜開眼睛 看了看馮小青,馮小青知是在考自己,當即也閉了眼,把剛才老尼念的佛經複述了一遍, 竟然是一字不差。 老尼臉露驚詫之狀,隨即搖了搖頭,口誦一聲「阿彌陀佛」,轉身對著馮小青母親 鄭重地說道:「此女早慧命薄,願乞作弟子;倘若不忍割捨,萬勿讓她讀書識字,也許 還可有三十年的陽壽!」意思說若捨不得讓馮小青出家,又教她讀書識字,那就連三十 歲還活不到。 馮母聞言大吃一驚,但她畢竟是個見過些世面的人,認為憑自家的條件,馮小青無 論如何也能過得舒舒服服。老尼憑一面之見斷定小青命薄,定是故弄玄虛,豈可深信! 送走化緣老尼後,馮母依然一如既往地調教女兒,暫時也沒看出什麼異樣。 誰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建文四年,燕王朱棣借「靖難」之名奪得了建 文帝的皇位。朱棣進軍南京時,馮小青之父作為建文帝之臣,曾帶兵堅決阻擋。當朱棣 取得天下後,馮家自然成了他的刀下鬼,誅連全族。年方及笄的馮小青當時恰隨一遠房 親戚楊夫人外出,倖免於難,慌亂之中,隨著楊夫人逃到了杭州。 在杭州城裡,馮小青舉目無親,只好寄居到一個曾與馮父有過一回交往的本家馮員 外家中。馮員外是經營絲綢生意的富殷,家大業大,見馮小青孤身一人,楚楚可憐,就 收留了她。 住進了馮家,吃穿住都不用發愁了,可一夜之間從太守千金淪落為寄人籬下的孤女, 使馮小青一直沉浸在悲痛憂鬱之中。轉眼到了元宵燈節,馮員外家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到馮家來走親戚的楊夫人,也就是曾帶馮小青來杭州的那位夫人,見小青一個人悶坐在 屋中,就硬把她拉了出來看燈。馮家大少爺馮通是個精通文墨的儒商,趁著佳節燈會大 顯身手,制了不少謎語掛在燈上。待馮小青出來時,燈謎已被猜中大半,她走近看時, 被一條謎語的謎面吸引住了: 話雨巴山舊有家,逢人流淚說天涯; 紅顏為伴三更雨,不斷愁腸並落花。 這條燈謎的謎底一下子就被馮小青猜中了,但更吸引她的倒是這首絕句體的謎面, 彷彿是她此時心境的寫照,不由地站著發呆。 馮小青異樣的神情被制謎的馮家大少爺看在眼裡,不禁升出一股憐惜之情。他早知 道家裡住進了一個遇難的小姐,聽人說是如何才貌雙全,無奈自己是有婦之夫,不敢隨 意造訪。今見到馮小青,他馬上猜出了她的身份。 馮通走近小青,輕聲問道:「小姐是否已猜中這則燈謎?」馮小青猛地被驚醒,轉 頭一看,是一位風度儒雅的年輕公子,不由得臉一紅,低聲答道:「可否是紅燭?」馮 通含笑點頭,贊道:「小姐好悟性。」馮小青不好意思地走開了。 幾天後,杭州城裡下了一場春雪。雪花飄落,到處銀裝素裹。馮小青的屋外有幾樹 白梅,這時梅花正迎雪吐蕊,清香溢滿小院。馮小青自幼就偏愛梅花,尤其是白梅。在 廣陵舊宅她的閨閣前就種著一大片梅樹,每到梅花飄香時,她總喜歡留連其間,享受那 份雅韻。飄落異鄉,又見到了熟悉的梅花映雪,她沉悶的心情閃出一片晴朗。於是找了 一個瓷盆走出房間,到院中的梅樹叢中,十分用心地從梅花瓣上收集晶瑩的積雪,準備 用來燒梅雪茶。這也是她過去常做的一件趣事。 就在這時,也有愛梅雅好的馮通走進了小院,他是特意來看梅花的。兩個愛梅人在 雪地梅樹下不期而遇,似乎都沒有感到驚異,只是會心地相對一笑。於是,馮通開始幫 著小青一同拂掃梅雪,同時零零散散地侃著梅花的趣聞和吟梅的詩詞。不知不覺中,就 收到了滿滿一盆梅花雪。馮小青略帶羞澀地邀請馮通進屋一同燒煮品嚐梅雪茶,馮通欣 然領命。兩個人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燒雪、品茶、談詩,情融意恰。 有了那次傾談後,馮通情不自禁地總想找機會接近小青。小青覺得馮通文雅知禮, 又善暖人心,因此也十分樂意馮通來看她。如此一來,馮通三天兩頭瞞著妻子崔氏來會 小青,小青的小屋中從此充滿了生機。終於,兩人的感情發展到如火如荼的地步,彼此 不忍再暗中相會、日日別離,在春天來臨時,馮通向父親提出了納妾的要求。馮員外原 本對聰明可人的小青就頗有好感,加之馮通的原配夫人崔氏婚後三年不曾生育,因此爽 快地應充了馮通娶小青為妾的婚事。崔氏對此雖然耿耿於懷,但既然老爺子點了頭,她 也奈何不得,只在暗中切齒發恨。 小青與馮通有了名正言順的關係,益發朝朝夕夕相伴相守。馮小青一個名門千金, 嫁給商賈人家為妾,說來有些委屈。馮通對她那般輕憐蜜愛,她也就非常知足了,滿以 為劫難已過,否極泰來。在風光旖旎的西子湖畔,重新抓住了幸福的人生。 不料好景不長,新婚蜜月剛過,馮通的原配夫人崔氏就開發施展她大少奶奶的威風 了。先是對馮通的行動嚴加約束,繼而又對馮小青的生活挑三揀回。小青口味清淡,不 習慣於馮家油膩的飲食,所以馮通常讓廚子另外燒一些合小青口味的小菜。這天,廚子 為小青單獨炒的菜被崔氏看見了,她故意斥責廚子道:「馮家有大魚大肉,誰讓你還燒 這些沒油腥的菜,想丟馮家的面子嗎?以後不許再燒!」說完,把那兩盤菜狠狠地倒在 了污水池中。 因受制於崔氏,馮通很少有機會來馮小青屋中陪她。小青重新又落於孤寂中,因為 有了那一小段美好時光,眼下的孤寂變得更加難耐。枯坐屋中,小青只好借詩詞排遣憂 情。這天,她心有所慨,寫下這樣兩首絕句: 其一: 垂簾只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繚繞; 簾卷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 其二: 雪意閣雲雲不流,舊雲正壓新雲頭; 來顛顛筆落窗外,松嵐秀處當我樓。 詩中傾訴了她處境的無奈,也暗喻了崔氏的壓人之勢。寫成後詩箋攤放在桌上,就 焉焉地睡著了。這時,正巧崔氏路過這裡,見屋內寂靜無聲,竟不懷好意地悄悄溜進來 窺探,無意中發現了桌上墨跡未乾的詩箋。崔氏粗通文墨,竟也看明白了那兩首詩的含 義,知道是暗諷自己的,頓時大發淫威,吵嚷起來。 崔氏的叫聲驚動馮家上上下下不少人,見馮員外和馮通都聞聲趕來了,崔氏便趁勢 發洩一番,她涕淚俱下地數落著:「我這個作大的竟管不了這個家了,有人看我不順眼 就明說好了,幹嗎非要在詩中誹謗我,傳出去好讓大家都知道馮家沒有規矩……」她一 邊說一邊捶首頓足,彷彿受了莫大的委屈。 抓到一絲把柄後,崔氏就決不放過,非逼著馮通把小青送出家門,否則自己就尋死 覓活。迫於崔氏的潑辣橫蠻,加之她娘家是馮家的世交,也是杭州城裡的富商,不便得 罪,馮通只好把小青送到孤山的一座馮家別墅中居住。 孤山位於西子湖畔,風景秀麗而寧靜。馮小青身邊僅有一老僕婦相隨,面對西湖的 朝霞夕嵐,花木翠郁,馮小青提不起半點興致。倒是孤山別墅的清幽寂靜與她的心情頗 能融為一體。 馮小青的住處靠近當年宋代處士林和靖隱居的地方,雖已物換星移,但這裡仍留下 大片的古梅林。梅花雖已開過,卻仍能喚起小青無邊的遐思。面對看盡人間盛哀的梅樹, 她不由地暗歎自己飄零淒苦的身世.形然而下的眼淚化成了一束悲詩; 其一: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其二: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其三: 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 說是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 傷心的小青只有借詩寄愁,梅花落盡,只換上滿山的杜鵑,杜鵑滴血恰似小青的心。 在這裡,她思念已故的父母,懷念少年時那段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同時,她又切切盼 望著心愛的夫君到來,他曾說過會常來看她的,可已過去月余,一直也沒見他的蹤影, 是忘了她?還是受制於崔氏? 一個花紅飄落的春末午後,午睡的小青被一陣急促的輕呼聲喚醒。她睜眼一看,竟 是她日夜思念的夫君馮通,她騰地坐了起來,揉了揉睡眼。馮通這時已進屋了,見到分 別一月的小青,竟消瘦得如此厲害,心疼地將她擁住。正待敘別情時,門外老僕婦傳話 進來:「大少奶奶派人來了,請大少爺速速歸府!」這邊話還只到唇邊,那裡崔氏派來 的心腹家人已進了院子,一場鴛鴦夢還未開始就被驚散了。 那片刻的相會,小青總覺得是一個夢,她好想那樣的夢再入睡鄉。可是又一個月過 去,好夢不曾再來。小青漸漸茶飯不思,人變得病弱懨懨。她歪在病榻上,抱著琵琶, 一遍又一遍地彈唱著自撰的「天仙子」: 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墨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零零 清涼界。 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執 雙裙帶。 一日,一直病病懨懨、情緒低落的小青,忽然有了幾分精神,她對老僕婦說:「立 刻請一位高明的畫師來為我寫真,不惜金錢多少!」畫師請來後,馮小青仔細描了妝, 穿上最好的衣衫,端坐在梅花樹下,讓畫師為自己畫像。畫師仔細畫了兩天,終於畫成 了小青倚梅圖,小青接過畫看了一會兒,轉頭對畫師說:「畫出了我的形,但沒畫出我 的神!」 畫師是個十分認真的人,接著又開始重新作畫。這次,小青盡量面帶笑容,神情自 然地面對畫師。又費了兩天時間,畫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畫像。馮小青對著畫審視良久, 仍然搖頭歎息道:「神情堪稱自然,但風態不見流動!也許是我太過矜持的原因吧。」 於是,第三次畫像畫師要求馮小青不必端坐,談笑行臥、喜怒哀樂一切隨興所至, 不必故意作做。馮小青體會了畫師的意思,便不再一板正經地擺著姿式。而是如平常一 般地生活行動,或與老僕婦談笑;或扇花烹茶;或逗弄鸚鵡;或翻看詩書;或行於梅樹 間。畫師在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間,把握了她的神韻,用了三天時間觀察,然後花 一天時間調色著彩,把畫畫成。這副畫中,小青依然倚梅樹而立。生動逼真,幾乎是呼 之欲出。 馮小青重金酬謝了畫師,然後請人將畫像裱糊好,掛在自己的床邊,天天呆呆地望 著畫中的自己,似乎在與她作心與心的交流。每日與自己的畫像為伴。那情神真是顧影 自憐、形影相吊,她把這種日子寫成了一首詩: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是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畫像上的小青光鮮依舊,可生活中的小青卻日漸衰弱。無緣再會心上的夫君,畫像 又怎能解她心上的憂愁。此生萬般無奈,她只好祈禱來世的幸福: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先; 願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 事到如今,馮小青已希望殆盡,她無法爭取今生,只好讓它快快走完,以便盡早化 作來世的「並蒂蓮」。病中,馮小青一直拒絕服藥,因為她要拒絕今生的淒苦。 蕭秋來臨,萬物盡凋。這天一早,身體已極度虛弱的小青,把一封「訣別書」托老 僕婦轉交給她唯一的親戚楊夫人。並把自己的幾卷詩稿包好,讓老僕婦尋機送給馮家大 少爺。一切交待完畢,她竭力打起精神,沐浴薰香,面對自己的畫像拜了兩拜,禁不住 大聲慟哭,哭聲愈來愈小,終於氣斷身亡。這年她還不滿十八歲,果然應了當年老尼的 預言,這究竟是天命,還是人為? 馮通聽到了小青的死訊,不顧一切地趕到了別墅,抱著小青的遺體大放悲聲,嘶聲 喊著:「我負卿!我負卿!」清檢遺物時,馮通找到了三副小青生前的畫像,連同老僕 婦轉交給他的詩稿帶到家中,像寶貝一樣地珍藏起來。不料,幾天後,詩稿和畫像被潑 婦崔氏發現,全部丟在火中。馮通奮力搶救,才勉強搶出一些零散的詩稿。 楊夫人受馮小青之托,從各方搜羅了她的詩稿,將它們結集刊刻行世,書名就稱 《焚余稿》。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