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自從永樂皇帝把京城從金陵遷到燕京,這原本純樸的燕京之地也慢慢變成了花
錦世界。到了明神宗萬歷年間,四海昌盛,京都更是歌舞升平,煙花十裡,漫天笙
歌,足以和金陵的六朝金粉相媲美。
燕京的妓院歌樓主要集中在城南的「教坊司」,這裡三步一樓,五步一院,京
城裡的煙花佳麗在此爭奇鬥妍。「教坊司」中名氣最大的妓院莫過於挹翠院,而在
挹翠院中挑大樑的就是香艷名妓杜十娘了。
杜十娘原名杜媺,早先也是官宦家的女兒,只因父親涉案下獄而死,一家人失
去了依靠,剛滿十歲的杜媺被輾轉賣入挹翠院中。這小姑娘天生麗質,又早早養成
一派大家閨秀的氣韻,再一調教,便是能歌善舞,知書達禮,把女人的魅力全備齊
了。要說為什麼她能在美妓如雲的「教坊司」中紅透半邊天,看看她那迷人的模樣
兒便知:渾身雅艷,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如蓮萼,分
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可憐一片無暇玉,誤落風塵花柳中!
只因她在挹翠院的眾姐妹中,按年齡的排列的順序是第十,所以入們稱她為「
杜十娘」。杜十娘自十三歲破瓜,到如今十九歲,七年之中,不知經歷過了多少王
孫,把他們一個個逗引得情迷意蕩,多少人傾家蕩產也不惜。七年來,杜十娘播下
了艷名,鴇母杜媽媽則賺進了大把大把的銀錢。
杜十娘日夜接客,時常賣弄著媚人的風情,似乎對每一位客人都濃情密意、款
款相待,其實那付出的都是一派職業性的媚情,毫無真意可言。直到有一天,遇到
了初涉人世的年輕太學生李甲,她才真正掬出了純真無邪的柔情。
李甲是浙江紹興人,父親是浙江的布政使,官居二品,位高權重,一心希望自
己的兒子名甲天下,所以取名甲,字於先。李甲從小在父親的管教下埋頭讀書,科
考未中,便被送到京城,入太學學習。李甲十八歲來京,未經世事,膽怯畏縮,又
說一口紹興土話,交流不便,只有在太學中埋頭讀書;一年後,慢慢適應了京城的
一切,悶久的心也開始躁動,干是趁著春光明媚之際,與同鄉太學生柳遇春相邀同
游城南的「教坊司」。
他們來之前就打聽好了,到了後就直奔挹翠院,慕名求訪杜十娘。杜媽媽把兩
位錦衣公子迎入杜十娘房中坐下,兩個諳世不深的書生都被杜十娘的明艷驚得發呆
,心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杜十娘似乎對這兩個稚嫩的客人特別關照,十分
殷勤地接待他們,相談之下對李甲尤為傾心。這淪落風塵的杜十娘內心中有自己的
打算:她深知歡場女子待到人老珠黃時,終不會有好下場,鴇母杜媽媽又貪婪無厭
,自己被捏在她手中,總是受盡煎搾;所以她早就留意著,只等遇到一個誠摯可靠
的郎君,就贖身從良,委身相隨。現在她覺到機會已經來了,眼前這個從紹興來的
大男孩,似乎不像一般公子哥兒那樣輕浮圓滑,性情篤厚,應當是可托之人。如此
想來,她不由得對李甲含情默默,同時還生出幾分羞怯來。
柳遇春看在眼裡,心想:好一對一見鐘情的小情人啊!於是知趣地借故先走了
,把機會留給了李甲。
李甲一開始就傾倒於杜十娘的艷麗姿容,又得了伊人的芳心相許,自然是喜出
望外,把滿懷心思全擱在了伊人身上。從此,李甲不顧了學業,日日膩在挹翠院中
,與杜十娘朝夕相守,儼然一對恩愛小夫妻。由於李甲手頭闊綽,便不惜大把大把
地拋撒銀子,樂得杜媽媽心花怒放,跑前跟後,把兩人侍候得熨熨貼貼,更在李甲
面前低頭哈腰,謅笑可掬,把他當成是個財神爺似的敬著。端地是「好事不出門,
壞事傳千里」,李甲在青樓裡留連不返的事,不久就傳到千里之外他父親的耳朵裡
,李父為兒子的不軌行徑大為震怒,立刻派人專程送來急信,嚴令李甲立刻束裝返
鄉。李甲傍徨再三,終究割捨不了眼下如膠似漆的情份,不聲不響地違抗了父命,
繼續留在挹翠院中。
李父聞訊後暴跳如雷,立刻聲明斷絕了父子關係,並割斷了李甲的經濟來源;
恐他另找門路,李父還特意致函京中親友,告訴不得借錢給這個渾小子。李父這樣
做的目的,不外乎是想逼得兒子走投無路,只有乖乖地回到家裡,那時便可再行調
教。
這邊李甲囊中的銀子漸漸減少,出手不免越來越緊,杜媽媽的笑容也隨著天天
變少,不再有好茶好飯送到杜十娘的房裡。這對小情人知道形勢窘迫,卻又無計可
施,李甲整天縮在房裡哀聲歎氣,杜十娘對他的熱情倒是沒有一絲兒減退,每天裡
還不斷地給他鼓勵,勸他想辦法籌措資金。
最終,杜媽媽不能再容忍李甲的白吃白住了,她站在杜十娘的門外,扯開喉嚨
嚷道:「我們花樓人家,吃穿全靠著客人,前門送舊,後門迎新,門庭才有生氣。
既然沒有錢,就該知道讓賢,佔著我們家的搖錢樹,別的客人都上不了門,分明接
了個鐘馗,小鬼不敢上門了!」杜媽媽話中夾槍帶棒,杜十娘聽了忍耐不住,打開
門,沖她辨白道:「李公子當初也不是空手上門來的,進進出出曾是花過大錢哩!
」杜媽媽見乾女兒這麼說,嘴一撇,沒好氣地頂了回去:「彼一時,此一時,老娘
也曾好飯好酒侍候過他,銀子都花完了。別人家養著女兒,都是搖錢樹,日日有進
財;偏我家晦氣,養了個退財白虎星,不但掙不了錢,卻讓老娘倒貼著給你白白養
著窮漢,老娘的錢從何處來?」念叨一陣後,她歇了口氣,好象還覺得不過癮,又
接著挖苦道:「你偏心那窮漢也罷,有本事就讓他拿出幾兩銀子給我,讓你跟了他
去,我也好討別的姑娘來過生活#沒想到這句話正好讓杜十娘抓到了希望,追問道:
「媽媽,這話是真是假?]杜媽媽深知李甲的底細,連衣衫也典當盡了,料他也沒處
找錢,便逞強說:「老娘從不說謊,當真呢!」杜十娘接著問:「媽媽,你要他多
少銀子?」杜媽媽說:「若是別人,我定要個三千、五千兩,可憐這窮漢出不起,
只要他三百兩,給我好去討一個粉頭來替代你。不過有個條件:必須是三日內辦妥
,一手交銀,一手交人;若三日沒結果,老娘不管他公子不公子,一頓孤拐打他個
光棍出去,到時候可莫怪老娘無情!」杜十娘料想李甲籌銀不易,便求情道:「李
公子身邊無錢,措辦得花些時間,三日太少,寬限他十日才好。」
杜媽媽知道李甲在京城裡已斷了外援,赤手空拳,給他一百天也枉然,於是順
勢做個人情,答應道:「看你面子,便寬到十日吧。」
杜十娘與媽媽的一段對話,李甲在房裡也聽得清清楚楚,他暗自高興,心想:
這杜媽媽還算心軟,只要我三百兩銀子,雖然現在身無分文,區區三百兩紋銀,想
想辦法,料想還是不難置辦的。杜十娘回房後,兩人又合計了一番,想到十天後,
兩人便可雙雙對對地遠走高飛,不由得高興地抱在了一起。
第二天一早,李甲興致勃勃地出門,來到三親四友門上,假裝說是要起身歸鄉
,想借些盤纏。這些親友要拿出個百兒八十兩銀子來並不難,可李甲這段時間沉迷
於青樓,在親友中早已壞了名聲,他父親也曾寫信來反覆交待了不可借錢與他,雖
說他講是要作返鄉的盤纏,可誰知道他是不是會往那妓院裡送呢?於是都婉言回絕
道:「近日手頭正緊,拿不出這麼些銀子來,慚愧!慚愧!」李甲轉悠了幾天,竟
是個個如此,弄得他臉面丟盡,也沒借到一文錢。
李甲唉聲歎氣地不知如何是好,杜十娘大為不忍,夜裡悄悄地對他說:「郎君
果然借不到銀兩麼?倒是妾所墊的被褥裡,還藏有碎銀一百五十兩,是妾平日裡積
攢的私蓄,郎君可拿去用上,只是此外的一百五十兩,妾便無能為力,還得靠郎君
努力了。」見杜十娘竟將平日裡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一點積蓄都交托了出來,李甲大
為感動,有了一半的銀兩,他心裡又有了一些希望。
第二天他回到太學院,把情況盡數告訴了同窗柳遇春,柳遇春拍案而起,誇贊
道:「此女真是有心人啊!真心可鑒,不可相負,讓我來幫你一把。」他回頭檢視
自己箱中的銀兩,卻畢竟是游學在外,財資不多,傾其所有,也只找出一百兩紋銀
,交給了李甲,李甲感謝不已。還差五十兩,兩人又分頭去向其他同窗求借,轉了
大半天,總算湊足了五十兩銀子,李甲千恩萬謝地捧著回挹翠院去了。終於湊足了
三百兩銀子,一對情人笑逐顏開,這時剛是第九日,他倆穩篤篤地等著第十天到來
。
次日,杜十娘一早起來,對李甲說道:「此銀一交,就要隨郎君去了,這裡有
我昨日在姐妹那裡借得的紋銀二十兩,郎君可拿去備辦舟車之類。」李甲此時正為
路費發愁,又不好開口,得了銀子,自是歡喜。
話還沒說完,杜媽媽過來敲門了,高聲叫道:「十娘,今日是第十天了,李公
子準備好了麼?」她是來下逐客令的。李甲聞聲,起身開門相迎,朗聲說:「承媽
媽厚意,正煩相請。」便將那三百兩銀子堆在了桌上,直說:「請媽媽查收。」那
杜媽媽沒料到李甲還真籌出了銀兩,頓時收住了笑容,想要反悔。杜十娘見狀,連
忙上前道:「兒在媽媽家多年,也為家中掙下了不少銀兩。今日從良美事,是媽媽
親口所許,三百兩銀子不差分毫,又不曾過期;倘若媽媽失信不許,郎君持銀去時
,兒即刻自盡,恐怕那時媽媽人財兩失,後悔不及了!」態度十分堅決。
杜媽媽無言以對,肚子裡籌劃了半天,只好取天平兌准了銀子,說道:「事已
如此,也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時,即刻就可去,我家裡的衣服首飾,可一件也
不能帶走!」
杜十娘毫不猶豫地應了,脫下錦繡衣裙,摘下簪子耳環,穿了一身舊布衣,朝
杜媽媽行了禮,便隨李甲出門而去。
院中其他姐妹平日裡跟社十娘關係都很好,見她要離去,都跑到院子中相送,
平素特別與十娘要好的謝月郎、徐素素兩人,拉著十娘的手,含淚說:「十娘向為
風流領袖,今日從郎出門,怎可衣衫襤樓,不是羞了我們姐妹了嗎?」於是把杜十
娘拉進自己房中,拿出自己的衣服首飾,給她妝扮起來,一會兒,杜十娘便又流光
溢彩地走出來。告別時,眾姐妹又拿出一個描彩塗金的漆箱,對十娘和李公子說:
「姐夫攜姐姐千里遠行,不知何時才能與我們再見,我們姐妹合力給姐姐置了個箱
篋,聊表心意!」兩人感激不盡地與姐妹們揮淚告別,坐上一輛雇來小車,緩緩離
開了挹翠院。
因去向尚未確定,兩人這天只好住進了城中的小客棧。更深夜寒,杜十娘探問
李甲:「我們這一走,何處安身?郎君曾有計議嗎?」李甲喃喃道:「我們也只能
回到家鄉我父母門下了,只是老父盛怒之下,若見我娶妓而歸,必然更增不悅,恐
怕得罪娘子。想來想去,實在又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十娘道:「父子天性,豈能
終絕,既然尊父盛怒難犯,不如我們先到蘇杭勝地游覽一番,然後郎君回家,求親
友在尊父面前勸解和順;我先暫留蘇杭,待尊父消氣後,郎君再來接我回去,不知
可否?」李甲高興地說:「此法甚好!」但轉念又一想,這麼一番周游,杜十娘又
要居留蘇杭,這用度的銀兩哪裡來呢?現在他手頭只有社十娘給的那二十兩銀子。
杜十娘察覺了他的猶疑,取鑰匙打開了那個姐妹們送的描金漆箱,這箱子打開側蓋
後,裡面是很多小抽屜。杜十娘抽出第一層,摸出一個紅絹袋,遞給李甲,並讓他
打開。李甲打開一看,裡面裝著一些白花花的銀子,足有五十兩。十娘開口道:「
承蒙姐妹們厚意,給我籌了些銀兩,估計作這一路的用度已夠了!」
只在小客棧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兩人就雇了馬車趕到潞河,從這裡搭了順
路的差船,順著運河,一路南下。計劃都已定好,這一路上走得很是輕松,一路卿
卿我我,同賞沿岸風光,又對天發誓,決不相負。
不久,行到了瓜州,差船停泊岸口,李甲另雇了一條小船,把行李安好,只等
第二天渡江。這夜正值初冬月圓之時,銀輝染江,清寒襲人,江上景色特別寧靜悠
遠。李甲對杜十娘提議道:「自出都門以來,一直困在艙中,今日獨占一舟,月色
正好,不如到船頭去坐坐,既可賞景舒心,又可開懷暢飲,如何?」十娘也興致正
高,說:「妾久少談笑,也正有此意,我們想到一處了!」於是李甲攜著酒具,牽
了杜十娘的手,來到船頭,舖開氈墊,相對坐下,傳杯交盞,喝得十分暢快。酒到
半酣時,李甲舉著酒杯對十娘說:「清江無人,明月相伴,如此良夜,豈可寂寂無
歌,娘子是否肯為我高歌一曲?」
十娘也興致勃發,隨即亮開清麗的嗓子,拔下頭上的金釵擊節,唱了一曲婉轉
幽怨的「小桃紅」。
說是清江無人,其實不遠處還泊著一條船,船主人是年輕的富賈孫富,他夜飲
歸舟,正等安歇,忽聽到江上飄來一陣婉轉動人的歌聲,頓時睡意了無。這孫富生
性風流,又仗著手中有錢,慣向青樓買笑,是個嘲風弄月的高手。他一聽這歌聲,
就覺這唱歌的女子定不一般,於是悄悄移舟過去,推開篷窗相望,瞥見杜十娘綽綽
誘人的風姿,在如水月光下,更顯得聖潔柔美,不禁心蕩神移起來。
也是天公作美,正在孫富為如何能勾搭上美人而撓耳搔腮時,天在黎明時分降
下一場大雪,江面蒼茫,船隻無法航行,只好繼續留在岸邊,便給孫富提供了難得
的機會。」
他著上貂帽裘服,十足一副貴公子的派頭,故意坐在船頭,扣舷而歌:雪滿山
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李甲聽得鄰舟吟詩,伸頭出艙,看是何人。這一看,正中了孫富的計策,他趁
機搭訕道:「老兄尊姓大名?」李甲如實說了,少不得也問了孫富,接著兩人敘了
些閒話,漸漸親熱。孫富便邀請道:「風雪阻渡,乃天讓小弟與尊兄相會,實在是
有幸。舟中無聊,可否請尊兄上岸到酒肆中一飲?」李甲客氣地說:「萍水相逢,
何當厚擾?」孫富熱情地說:「說哪裡話!四海之內皆兄弟嗎!」
盛情難卻,李甲隨孫富登岸,踏雪到了市中酒樓。他們揀了個臨江的窗前坐下
,酒保上了酒餚,孫富舉杯相勸,二人賞雪飲酒,相談甚歡。先是說些客套斯文話
,幾杯下肚,逸興飛揚,話便說得無禁忌了。談來談去,終於談到了杜十娘的身上
,李甲胸無城府,在孫富的探問之下,把兩人如何相識,如何相好,後來又如何贖
身相從,以至目前的窘狀,今後的打算,全一五一十地抖露了出來。最後還感慨發
問:「有家難歸,只好暫時留連於吳越山水之間,孫兄以為此舉如何?」
孫富故意沉吟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說:「乍會之間,交淺言深,誠恐見怪,
實難盡言!」李甲急切地說:「正待孫兄高教,何必謙遜!」
孫富這才裝作一片誠心地為他分析道:「令父位居一地之長,必定不能容納一
青樓女子為媳。尊兄若攜婦回家,一定會傷了父子和睦。如果不回家,你們兩人浪
跡於山水之間,萬一財資困竭,何以為生?說是你先回家,把她留在蘇杭,可知江
南是風流之地,麗人獨居,難保不有逾牆鑽洞之事;更何況她本是煙花名女,又如
何耐得住寂寞?」見李甲沉思不語,孫富又進一步重言相告:「父與色誰親?歡與
害誰重?願尊兄三思而行啊!」
一席頗似有理的話說下來,聽得李甲心亂如麻,進而又膽顫心驚,直把孫富當
成了救星,誠惶誠恐地問;「那又如何是好?」
孫富故意賣關子說:「在下有一計,甚益於尊兄,只是怕尊兄難以做到。」
李甲迫不及等待地相求:「快快告我!」
於是孫富做出萬般誠懇的樣子說:「尊父之所以惱怒,不過是因為尊兄迷花戀
柳,揮金如土,認為必是傾家蕩產之子,不堪繼承家業。尊兄若空手而歸,正觸其
怒;倘若能忍痛割愛,在下倒是願以千金相贈,兄得千金,以報尊父,只說在京授
館,並不曾浪費分毫,尊父必然能諒你。尊兄請熟思之,在下非貪麗人之色,實是
為兄效勞相助啊!」
李甲本來也很怕父親,現在被孫富的一席話說得動了心,卻又覺得有愧於杜十
娘,便推說道:「小妾千里相隨,義難頓絕,容我歸舟與她商量,若是她同意的話
,再復回孫兄。」
當晚,大雪仍然漫天飛舞,杜十娘在船艙中生起紅泥小火爐,挑燈侍候李甲飲
酒驅寒,笑意盈盈,深情款款。李甲卻端著酒杯發呆,神情恍恍惚惚,似有隱衷;
十娘關切地詢問,他卻一言不發,竟自上床睡了。到半夜裡,李甲忽然悲哭起來,
杜十娘連忙起身,抱著他的頭,充滿柔情體貼地問:「妾與郎君情投意合,一年有
余,追隨千里,不曾見郎衷泣;渡江以後,就可結為百年歡好,為何此時竟傷心了
呢?」李甲無法再拖,便低垂著頭,哽哽咽咽地把白天的計劃敘述了一遍,並說:
「實在不忍與娘子分別,確是無奈呀!」
杜十娘聽了他的敘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以為一切都是在夢中。她
緩緩松開了李甲,眼睛直瞪瞪地看著他,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李甲羞愧得不
敢迎視她的目光,杜十娘畢竟是經歷過風浪的女人,她很快穩定了情緒,同時也打
定了主意,冷靜地說道:「郎得千金,可覲父母;妾得從人,無累郎君,可謂面面
俱到,實在是好主意!」說罷,她再不出聲,默默地倒臥床頭。這一夜,兩個同舟
人都沒睡著,也沒再說一句話。
第二天雪霽日晴,曙光初透時,杜十娘便起了身,洗漱後坐在鏡前,刻意妝扮
起來,胭脂花粉,金鐵花鈿,羅裙繡襦,都—一派上了用場,她還對李甲說:「今
日之妝,是要迎新送舊,不可不講究。」妝畢,香氣隱隱,光艷照人,李甲看了留
戀不已。
那邊船上的孫富已經派人來打聽消息了,杜十娘冷冷地回應:「我就過來,請
先把所許千金送過來。」孫富也不肯輕易相信他們,回答道:「請以麗人妝台為信
物!」於是杜十娘命李甲把那描金的漆箱搬到孫富船上,並帶回了千金聘禮。一切
辦完後,盛妝的杜十娘滿臉莊重地走出船艙,踏上兩船間早已搭好的跳板。孫富剛
要伸手扶她,她忽然對孫富說:「剛才所送妝台中,還有李郎的東西,拿來讓我還
他。」孫富連忙把箱篋遞給她。
杜十娘接過箱篋擱在跳板上,又從身上取下鑰匙打開箱鎖,讓李甲抽出第一層
抽屜,裡面裝滿金銀翡翠各色首飾,約值數百金,杜十娘接了過來,冷笑一聲道:
「要它何用?」
手一揚,便拋入了江水中。
接著,又命李甲抽出第二層抽屜,裝的全是玉蕭金管,珍奇玩物,約值數千金
,還是說了句:「要它何用?」輕輕一揮手,又拋入江中。這下子,旁邊站著的李
甲、孫富,以及幾位舟子,似乎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齊聲大呼:「可惜啊!」
杜十娘不為所動,又冷靜地讓李甲抽出第三層,其中除了各種奇珍異寶外,還
有一盒熒熒發光的夜明珠,足值萬金,李甲有些捨不得遞給十娘了;杜十娘鼻中哼
了一聲,一把奪過抽屜,用力丟入水中。
李甲頓覺大悔,抱住杜十娘慟哭不已,孫富也中一旁勸解,只說情願收回成命
。
杜十娘冷冷地推開了李甲,指著孫富罵道:「我與李郎備嘗艱苦,好不容易才
雙雙來到瓜州,實指望渡江而後,共期百年合好,布衣荊釵相隨以終;不料你見色
生惡,搬弄是非,無德無義,斷人姻緣。自恨無力,抽刀殺你,死後有靈,當訴諸
神明,奪你人面,看你還妄想枕席之歡!」
罵過了孫富,杜十娘又轉向李甲,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聲色淒歷地說:
「妾風塵數年,私有厚積,自遇郎君,引動真心,只怕郎意不誠,特將珍寶隱匿於
百寶箱中,只待結為夫妻後充作家資。昔日海誓山盟,只說白首不渝,誰知幾句浮
言,郎竟將妾拱手相讓,只為了換得那區區千金。歎郎有眼無珠,恨郎薄情寡義,
今眾人有目共證,妾不負郎,郎自負妾,一片癡情,空付枉然,此恨綿綿,今生無
盡,待我來世再找郎算清!」
於是,船上舟子和岸邊聞聲而來的過路人,紛紛痛責李甲的薄悻、孫富的陰狠
,趁著人聲鼎沸之際,杜十娘抱起那個百寶箱,縱身一躍,跳入冰冷的水中,轉眼
就無影無蹤。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回目錄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