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自華遺情西湖畔
明熹宗天啟年間,一個七夕的傍晚,杭州名士沈逢吉,迎著涼爽的晚風,信步
走出錢塘門,漫步到西子湖畔。
初秋的西湖,清雅而寧靜,薄暮四寵,遠山近水宛如夢幻一般柔和朦朧。這時
,游蕩在湖面上的無數畫肪已點起各色彩燈,綿軟悠揚的絲竹聲隱隱傳出,營造出
一種溫馨誘人的氣氛。舉目遠眺,只見前面橋頭有一家酒樓,酒簾飄舞,燈火融融
;沈逢吉頓時酒興大發,快步向前,登上酒樓,撿了個臨窗的座位,面對著光線漸
暗的西湖,獨酌獨飲。
約摸半個時辰後,沈逢吉略帶醉意地走出酒樓,慢慢地繞湖而行,清涼如水的
湖風吹在發熱的面龐上,感覺特別舒暢。一路上柳條依依,秋蟲卿卿,輕輕撫慰著
沈逢吉寂寥的心境,他原本是一個有志有才之士,無奈遇上奸佞當道的世態,使他
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只好終日寄情於山水酒色之間,內心深處卻總隱藏著一份落
寞之感。走著走著,感覺得有些疲倦,順勢坐在路旁的一塊堤石上休息,此處正近
荷塘,殘荷飄香,熏得人欲昏欲醉。
坐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十分口渴,四下打量,發現不遠處有幾間樓閣,正亮著
燈,於是起身朝前走去。來到跟前,見是一座別緻的小院,矮矮的院牆圍著,裡面
的一棟小樓和三兩個亭台能看得一清二楚。朱漆的院門正敞著,沈逢吉喊了兩聲,
無人回應,他便索性踉踉蹌蹌自己進去了,小院內花木扶疏,寧靜優雅,迎面小樓
門廳的大門也大開著,正牆上設一神龕,兩旁燃著一對蠟燭。見此情景,醉意朦朧
的沈逢吉只以為這是一所寺院,也就毫無顧忌地走進屋裡。穿過門廳,後面是一間
雅潔的書房,壁上掛著幾幅清秀的字畫,窗下置有書案,書案上紙筆硯墨一應俱全
,沈逢吉正驚歎寺院院中竟有這般雅室,忽見書案上擱著半杯茶水,上前一試,尚
有余溫,口渴已極的他不等細想,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只覺清苦微甘,煞是解渴
。放下茶杯,又發覺案頭正攤著一幀素箋,上面寫著幾行娟秀的字跡;捧來細讀,
原來是兩闋「憶江南」詞:七月六,瓜果設庭中,乞巧穿針兒女技,在天在地誓深
宮,銀漢自空空。
七月七,駕鵲拆離衰,儘管綢繆今夜裡,情魔難障太陽紅,分手各西東。
看箋上墨跡新凝,內容又是寫今晚七夕之感,想必是剛剛寫成;再琢磨這筆跡
,纖秀清麗,分明是女子的手筆。難道這裡不是寺院,而是閨房?沈逢吉暗自疑惑
。心裡想著這兩闋情純意濃的詞,他又不禁技癢,忍不住也以七夕為題,拿過紙筆
,寫下一闋「多麗詞」:自古來歡娛磨折相纏,歎雙星恩情過篤,謫居兩地情牽。
對朱顏暗驚月冷,白素手頓失珠圓,錦帳長空,鴛幃慣冷,世人還說巧姻緣。花開
花謝,尚多時刻,羞見並頭蓮,願義仲寅賓挽月,寬我流連。恨當前鵲兒誤報,銀
河隔斷堪憐,喜相逢前程似後,悲離別後會如前,鐵來歸耕,金梭續織,耐心再到
早秋天。一年年良宵一度,歷億萬千年,轉勝過紅塵夫婦數十年。
寫完後,沈逢吉心中覺得吐出一口長氣般地舒暢,想了想,他又提筆在箋後注
上一句戲言:「秋河作此,准算茶金。」秋河是沈逢吉的字,他擅自在人家屋中飲
了半杯茶,想用這闋詞來作抵償呢!
正準備離開時,忽聽得院中響起一陣細聲軟語,接著又是環佩叮噹由遠而近,
朝書房而來。沈逢吉還沒來得及想出對策,兩位艷妝女子已走進門來,看裝束似是
一主一婢,兩位女子猛地見到了沈逢吉。驚得花顏失色,那婢女還算膽大,沖上前
指著沈逢吉喝道:「那來的竊賊,竟如此猖狂!」並轉身對另一位說:「小姐快來
,看丟了什麼東西!」
沈逢吉見對方誤會了自己,連忙辯解道:「夜暮迷途,誤入貴宅,酒渴求飲,
實非竊賊!」那婢女哪裡肯信,仍對他怒目以視,倒是那位小姐已緩和了神情,似
乎對沈逢吉半信半疑。沈逢吉忽然想到了一個證據,忙拿起桌上那幀自己題下的詞
箋,畢恭畢敬地對小姐說:「小姐不信的話,可看這詞箋,乃是小生剛才拜讀了大
作,心生同感,信筆寫下充茶資的!」
那小姐見他氣度不凡。談吐文雅,也覺得不像「梁上君子」之類,便接過詞箋
細細讀了。讀著讀著,唇邊綻開了笑容,驚喜地說:「公子莫不是姓沈吧?」沈逢
吉吃了一驚,自己並沒在詞箋上留姓,卻為何她能一語道破?就問道:「小姐何以
知道?」
小姐神秘地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識也。」並不急著解釋,只命侍婢沏茶為沈
公子醒酒。待婢女進了廚房,屋內只剩下他們兩人相對而坐,她才慢條斯禮地揭開
了謎底:「妾曾在孤山放鶴亭壁間見有詩句,讀了感動不已,便深深記在心中;那
詩句落款為秋河沈某,今見詞箋上字跡相同,又有秋河之字樣,所以猜想公子必是
放鶴亭題詩的沈秋河了。」
沈逢吉憶起去年醉臨孤山,面對煙籠霧繞的西湖,想到了自己的前程迷茫,感
概萬千,曾在放鶴亭題下了一首「感懷詩」和一首「自解詩」。這時,對坐的那位
小姐已輕聲吟誦起那兩首小詩:其一:虛度韶華二十春,昂然七尺屈風塵;不如死
在西湖裡,贏得青山葬我身。
其二:桃李繞池告遇春,歲寒松柏出風塵;忍將一掬西湖水,斷進經天緯地身
。
小姐吟詩時的神情十分專注,沈逢吉默默地在一旁打量著她,這才把她的模樣
看清楚。只見她細眉秀目,玉鼻挺直,緊抵著嘴唇,渾身露出一種聖潔高貴的氣質
,似乎是一名門千金,卻為何孤身住在這僻靜的小院中?真令人費解。
回味完詩句後,小姐緩緩回過神來,幽幽地對沈逢吉說:「當時我初來西湖,
心身俱疲。見到公子的詩,感觸良深,彷彿一股豪氣蕩入胸口,使我有了重生的力
量。所以對詩的映像極深。」
沈逢吉聽她如此誇讚自己的詩,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謙虛了幾句,又把她的「
憶江南」詞贊賞了一番。
這時侍婢已捧了茶出來,小姐又說:「值此良宵,遇此佳賓,豈能無美酒助興
!」
然後又命侍婢會備酒。沈逢吉覺得不便太打攪人家,便客氣道:「宿醉未醒,
不堪再飲,初次相逢,何敢造次。」接著又探問道:「敢問小姐芳名?不知是否本
地人氏?」
那小姐似乎不願多說自己的事,只是淡淡地回答:「妾姓柳名自華,乃金陵人
氏,偶至西湖小住,來去匆匆也。」沈逢吉接口道:「萍水相逢,可算有緣。」
侍婢很快就擺上了酒菜,柳小姐盛情相邀,沈逢吉難以推辭,於是兩人對坐桌
前,暢飲起來。酒酣時,沈逢吉念叨著柳自華的名字,巧妙地作一首詩相贈:腹有
詩書氣自華,為償渴想到卿家;問卿姓甚卿言柳,儂笑卿身是柳花。
柳自華甚覺有趣,也把對方的字——秋河巧作安插,依韻回和了詩一首:薄命
誰憐柳自華,秋河今夕照奴家;勸君莫作楊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一往一來,情趣盎然,舉杯頻頻,笑語連連,直喝到天露曙光,兩人才盡興道
別。
回家後,沈逢吉帶醉酣睡了一晝一夜,第二天醒來,想起那夜的艷遇,心中掛
牽不已,於是穿戴整齊,沿著湖堤,又找到了那座小院。走近一看,不料院門緊鎖
,院內寥無人聲,不知佳人何去何從了。他心煩意亂地到附近人家打聽,誰知沒人
知道這小院中曾住過一位年輕姑娘,只說這是城中一富商的別墅,他很少來住,多
半時間都空閒著。
那麼那夜見到的柳自華到底是什麼人物呢?沈逢吉百思不解,莫非是自己酒後
一夢?
莫非是七夕織女下凡?他終究找不到答案,只好悻悻而歸。
那柳自華究竟是人是神呢?原來她是金陵城中秦淮河畔的一位名妓。身落風塵
,心卻保持著一份高潔,無奈命運不濟,只落得隨波逐流。金陵城繁華似錦,柳自
華的門前也是人馬喧囂,然而她並不喜歡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一心想找機會尋得
解脫。這年夏天,一位杭州富商游玩青樓時迷上了柳自華,提出要帶她到杭州西湖
畔金屋藏嬌。柳自華並不中意於那位富商,但對美麗的西湖向往已久,因此答應了
那位富商,隨他來到杭州。富商把柳自華和一個侍婢安置在西湖畔的別墅中,自己
卻又走南闖北忙做買賣去了。
這段清寂的時光倒是成全了柳自華的心意,她攜帶侍婢,流連於西湖的秀水青
山之間,十分愜意爽心;那夜偶遇才子沈逢吉,更讓她心蕩神移,興奮不已。誰知
好景不久,第二天,富商從外地經商回來,說是已徵得家中夫人的同意,要把柳自
華以偏妾的身份接到府中同住。陶醉於西湖風景韻致的柳自華哪裡想進那個門庭森
嚴的家府,可既在人簷下生活,又怎麼由得她作主。
於是,那座西湖畔的小院又空了出來,而一段純情無聲地遺落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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