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李斯   


  李斯離了蘭陵,騎著一匹瘦馬,馱著幾冊書簡和一席被褥,急急向西趕路。一
路上翻山越嶺,走村過店,不敢停留。過了函谷關後,漸漸感覺腳下的路寬了,道
旁的房舍多了,前面的人煙也慢慢稠密起來,遠處隱隱顯出一片大都市的氣象。他
知道秦國都城鹹陽快要到了。
  離鹹陽城越近,他心裡就越緊張不安起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進都城。上
蔡和蘭陵,和鹹陽一比,只不過是些小鎮大邑而已。
  初夏時節,日麗風和,山青嶺綠。李斯騎在馬上,四下眺望,不由得將趕路的
速度放慢了下來。
  走著走著,他發現了怪異之事。這道路兩旁,雖是郊野之地,卻零星有些路邊
人家。時常可見一些穿紅著綠、鬢髮高挽的年輕女子,或獨自倚門面立,或三兩緩
緩而行,甚是招搖。李斯心中詫異,不禁注目多看了幾眼,暗想,這荒郊野外,怎
麼會有這等麗人?興許都城的女子就是開放一些,不守在閨中,能在外邊閒逛?
  蘭陵寒窗苦讀的這些年,他一直單身,飽受夫妻兩地分居之苦,此時不免有些
績想,轉而又想起遠在上蔡的妻兒,久宋通音訊。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在秦國立住腳,
一家人可以在鹹陽團聚……
  在胡思亂想中,不知不覺地進了鹹陽城。
  那日,正趕上城裡的十日大集。只見集市上,店舖林立,園幌高懸,攤販滿街,
筐簍橫陳。六國物流匯集,八方賓客擁擠,好一片繁榮熱鬧。
  李斯看得眼花絛亂,高興起來,竟把功名富貴之事放到一邊,興奮地在熙熙攘
攘的人群中,摩肩接踵地擠了好一會兒。他先在城南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兒鬥雞。
那雞都是鹹陽以南寶雞一地產的雄雞,高冠長喙,生性好鬥,不鬥則已,一鬥到底
。後又在城西聽人擊築。那擊築人,長髮披肩,一身破爛麻衣,築前置一破碗收錢
,擊起築來,全神貫注,旁若無人,也不管圍觀者往碗裡投不投錢。許多年之後,
李斯才知那人就是擊築界高人高漸離。他其實很有錢,只是為人狂放,好搞些街頭
賣藝之類的行為藝術。
  聽完擊築,已是中午時分,剛從人堆中擠了出來,就聽背後有人高聲說:「先
生好面相!將來不免要大富大貴的。」
  李斯回頭一看,是一個瞎眼的算命人,不禁笑了:
  「你如何能看得出我的面相?」
  那盲者說:
  「目膠而人含其明。」
  李斯聽了一楞,心想這個算命先生還有些意思,顯然讀過老莊。但他怕被糾纏,
腳下不敢停留。
  「小心背後有小人搗亂。」那盲者又在後面追著說了一句。
  李斯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笑著問:
  「要說我背後有小人搗亂的話,必是先生了?」
  「不敢,不敢。」那盲者作了一個揖,說,「但人非聖賢,不小心都會作小人
的。」
  李斯不語,有些出神,便又問:
  「算一卦多少錢?」
  「不貴,不貴。」那盲者說,「就十個錢。」
  說著,他就地舖下一張草蓆,拿出一個裂紋縱橫的烏龜殼,又翻出幾冊破舊的
《河圖》,擺弄起來。研究了一會兒,說:
  「先生有人臣之相,富貴之命,只須戒驕戒躁,站穩立場。」
  說著,又抽了一個竹簽,遞給李斯。
  李斯看那竹簽上都是一些長線短道,重重疊疊在一起,下面有兩行又辭:「火
始火終,水生水滅。木高子實,刀剖斧所。」
  看了這似通不通的句子,李斯一笑,交了錢,轉身離去,那竹簽也就隨手扔了。
  逛到日頭偏西,李斯才覺得肚子餓了,在街角上的一個小食攤前坐下,要了一
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泡饃,一口氣吃了下去。吃飽後,順便向店家打聽了一家便宜的
客棧,準備先安頓下來,再作打算。他估摸著囊中的盤纏,在鹹陽對付兩個月沒有
問題。要是省一省,說不定可以呆上三四個月。
  西人鹹陽,是他反覆權衡之後才下的決心。秦國吞併天下,看來大勢已定。楚
君無望,六國危在旦夕,他不願也沒有必要非站在注定亡滅的一邊。
  如今到了鹹陽,問題是怎樣才能見到秦王。
  李斯想起了秦國前朝丞相范睢。從荀卿那裡,他多次聽說過這位傳奇人物的故
事。這位庶民出身的魏國小吏,歷經磨難,九死一生,後來因贏得秦王的寵信,封
侯拜相,總算實現了人生理想。他西入鹹陽,很大程度上,就是想傚法范睢。
  范睢原是魏國宣傳部門的小吏,為人熱情,言多嘴快。那年,他跟著部門領導
須賈出使齊國,因沒注意尊卑秩序,會談中搶了話頭,引起須賈不快。齊王欣賞他
的辯才,私下裡送了他一點金銀和一些齊國土特產,這讓須賈心中更加嫉恨。回國
後,須賈一狀告到魏相魏齊那裡,說他洩密受賄,叛國通敵。魏齊皂白不分,卻嫉
惡如仇,立即叫人將他捆起來,用帶刺的荊條狠狠捆打。他那滿嘴的牙和八根肋骨
,就是那時被敲掉打斷的。魏齊還不解恨,叫人把他扔到廁中,讓賓客們往他身上
撒尿,以此教育大家奸細和叛徒會有什麼樣的下場。情急之中,他只好躺在屎堆尿
湯裡裝死,最後被人用席子裹了,扔出去餵狗。這樣,才算撿回了一條命。
  死裡逃生後,范睢面目全非,性格大變,少言寡語,為人深沉許多。他改名張
祿,四處流竄,晝伏夜行,最終靠錢買通了邊關,偷渡到了秦國。
  到了秦國,他一無政治背景,二元親戚關係,只好孤注一擲,走了一著險棋。
面見秦王時,他一番危言,說如今天下只知秦國有太后,有丞相穰侯,而不知有秦
王。范眼深知,人性中最大的弱點就是「自我」。人人皆有自我,君王亦有自我。
抓住了一個人的「自我」,也就抓住了一個人;抓住了君王的「自我」,也就抓住
了君王。這些深奧的道理,都是他逃亡時,讀一冊《瞽書》時自悟出來的,後來竟
屢試不爽。果然,他一語說中了秦王的心事。
  秦王正思加強君權,樹立王威,從此將他視為心腹之人。
  幾年後,太后和穰侯都從秦國政壇上消失了,范睢成了秦國的丞相,權傾一時。
  掌權之後,他向秦王獻上的第一個戰略就是「遠交近攻」,而這第一個「近攻」
的就是魏國。
  魏國戰敗失地,趕緊派人到秦國求和,使者就是須賈。須賈到了秦都鹹陽,范
睢故意穿著一身破衣服去拜見。須賈見了他,大驚失色,以為白日見鬼,後來見他
仍是一身襤褸,居然起了憐憫之心,留他吃了一頓飯,還送了他一身袍衣。
  第二日,須賈去相府拜會秦相,看到高高坐在上面的人竟是范睢,頓時嚇得臉
色慘白,渾身冷汗,自知死期到了,「撲通」一下跪倒,一邊向前爬行,一邊叩首
求饒。范睢不理,在堂上大宴賓客,讓須賈一人坐在堂下,像驢馬一樣,就著一馬
槽,食些草料。須賈此時不敢客氣,低著頭一個勁兒地胡吞猛咽。范睢對他說:「
這次留你不死,是看你贈我衣袍,留我餐飲,尚有故人之情。回去告訴魏王,快將
魏齊之頭獻上,不然,我三個月內將血洗魏都大梁。」
  據說,魏齊聞訊,立即逃到趙國去了,藏在平原君家裡不敢露面,說是躲過這
陣風頭再說。不過,那次的風頭比較長,一躲就是七八年。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范睢不是君子,但也耐心等了八年,才把舊仇報了。後
來,魏齊無奈,只好英勇自殺,讓趙王用他的首級換來了珍貴的和平。
  范睢在秦為相十多年,對外,伐魏破趙,攻韓掠燕,威震楚齊,使六國諸侯聞
之膽寒;對內,他設法削了戰功過於卓著的名將白起的兵權,迫其自盡,維護了秦
國政局的安定。不想,到了晚年,自己卻被牽涉到一件裡通外國的案子裡。他臨危
大懼,立即向秦王謝病請免,交了相印,又舉薦了一個在鹹陽毫無根基的燕國人蔡
澤繼任秦相,最後總算是功成之後,全身而退。
  在蘭陵時,李斯就仰慕范睢,曾多次感慨說:「如此一生,書生何求?」可惜
的是,如今他到了鹹陽,范眼卻已在幾年前過世了。
  近年來,秦王數立,朝政多變,秦國的政局變得撲朔迷離。李斯初到鹹陽,就
更不知其中的戶徑門道了。
  傍晚,李斯在城北的一家小客棧裡佐下。客棧沒有店號,只是門口掛著一只羊
頭,算是招牌。店主是個耄耋老者,又聾又啞,一看就是一個不問政治之人。
  夜裡,李斯躺在簡陋客房的硬木板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想起,在蘭陵
時,一位來自秦國的同窗曾跟他提起,說認識宮中的一個宦官,名叫趙高,那人很
有些關係。也許該去找找這個趙高,或許他會有些辦法……朦朦朧朧正要入夢之時,
忽聽窗外一陣哀角悲鳴,接著,人聲漸喧,腳步雜音。李斯起身,推開窗子一看,
只見滿城已被火把照得通明,大街小巷佈滿了持戟拿鉞的兵士,正在驚疑,聽得人
群中有人高喊:
  「秦王崩了!」
  李斯聽了,心中暗暗叫苦,怨自己來的不是時候。這秦王才當了三年,據說年
富力強,怎麼說死就死了?
  幾日後,秦王新立,13歲的太子贏政即位。出任丞相的是一個李斯從未聽說過
的人,名叫呂不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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