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李斯   


  李斯初見秦王贏政,被嚇了一跳,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秦王長得瘦小枯乾,面目醜陋,在金光熠熠的龍榻上,著一身紹衣,像一條蟒
蛇似地蜷縮在一角,一動不動,觀之令人駭然。他看上去有些骨骼發育不良,含胸
隆背,帶有明顯的拘樓病癥狀,不是缺鐵就是缺鈣。好在是鷹鼻鷂眼,看起人來,
目光銳利而陰沉;加上嗓啞音沙,說起話來,似狼嗥豺笑,總算還有幾分君王的威
嚴。
  面見秦王,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李斯為此苦等了多年,也頗費了一番心機。入
了呂府之後,他一直沒有出頭的機會。每日的工作,就是謄抄《呂氏春秋》,一抄
就是幾年。當時,在相府中混飯覓食的捨人有三千多,個個飽讀詩書,思深慮熟,
於經國濟世,各有奇策宏論。討論發言,人人爭先恐後,聲高氣壯,惟恐相國大人
聽不清似的。李斯輪不上插嘴,只能憋著滿腹經綸,暗自著急。
  直到《呂氏春秋》抄清呈上之日,他那一筆工整娟秀的「花鳥字」,才終於引
起了相國的注意。相國善於用人,決定讓他發揮特長,出任長史一職,負責信件處
理和文件收發。長史一職,級別雖不高,卻能追隨左右,接近高層,歷來是捨人必
爭之職。李斯獲任,令同僚紛紛眼紅心冷。
  一日,呂相國突然將他叫到書房。
  李斯走進去時,胖碩的呂相國正躺臥在一張虎皮椅子上,手裡把玩著老虎尾巴,
那老虎尾巴尖上,接著個毛茸茸的白色小球。相國告訴他,這張虎皮是自己當年做
獸皮買賣時買下的第一張虎皮,後來一直帶在身邊,捨不得賣掉。當年,虎皮便宜,
三張羊皮就可以換到;一張虎皮又可以換成兩張牛皮;而兩張牛皮又可以換出四張
半羊皮,倒一倒手,就賺出一張半羊皮。接著,又讓他看那個小球,說是用三張銀
鼠皮縫製的,是當年自己的一個相好送的定情之物。
  那天,相國心情很好,憶了一會舊,就感歎說:「虎鼠同為獸類,一個吼嘯山
林,一個藏躲洞穴;人亦如此,用之如虎,不用如鼠呵!你說是不是?」
  李斯不知相國找他何事,不敢多言,只是說:「相國大人所言極是。」
  呂不韋哈哈大笑:「扯遠了,扯遠了。《呂氏春秋》出版,你是功臣。一筆好
字呵,不愧是荀卿的弟子。」
  「相國大人過獎。大人的《呂氏春秋》,知識淵博,思想深邃,抄之一遍,受
益無窮,李斯真想多抄幾遍。」
  「集思廣益嘛……」呂不韋又開心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突然笑容一斂,「
你來相府已多年,我看你機敏,一直想用你,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現在,秦王那
裡有缺,需要一名侍衛郎,看守宮門。我想舉薦你去,不知意下如何?」
  李斯心裡一陣興奮,但腦子飛快地轉了一會兒,怕是相國考驗他的忠誠,便說:
  「多謝相國大人。在下願終身追隨大人。李斯乃一介書生,持戟站崗恐怕不是
強項。」
  呂不韋聽後,笑道:
  「不是讓你站大崗,而是讓你坐傳達室。」呂不韋一邊說著,一邊盯住他的眼
睛,「秦王尚年幼,需要特別關照。你去了後,留心一下每日拜見秦王之人。」
  李斯聽了,知是相國有意將他布為線人,自己不便再推辭了。非心腹之人,如
何會委以如此重任呢?想到這,心中感動,嘴上千思萬謝。
  李斯就這樣進了秦王宮。
  在宮裡,他以禁中郎職軍銜坐鎮宮門傳達室,負責來客登記。每日整理出兩份
訪客出入名單,一份送相府,一份存檔。
  雖在宮中,李斯仍然無法見到秦王,只是在秦王的車騎駕輦出入宮門時,遠遠
地瞥見過幾眼。一晃一年多,他心焦起來,這時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一直沒
有聯繫過的趙高。
  趙高是熱心人,宮中關係又多,沒幾天,就把他帶到了秦王面前。
  「趙高說你是荀卿的弟子,很有些才華。不知有何可以教寡人?」秦王問,帶
著一種冷傲,不知因為是年輕還是因為是君王,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
  李斯微微一笑,為了這一刻,他已經準備了很久。他不慌不忙地反問道:
  「不知秦王是否有一統天下的雄心?」他深知,君王的內心一般被兩種欲望所
左右:一是保住王位的恐懼;一是擴張權欲的貪婪。當年,范睢從前者入手;如今,
他要從後者出擊。秦王畢竟只有十多歲,正是身體和野心同時發育的年紀。
  秦王聽後,靜默不語。這些年來,他心裡惟一想著的就是那天夜裡母后寢宮裡
發生的事情。羞辱的感覺和復仇的欲望一直緊緊地纏繞著他,使他幾乎忘記了其他
的一切。李斯的問話,猛然喚起了他的君王使命感:
  「一統天下是先祖未酬的壯志,寡人如何敢忘?」
  「當年,先祖穆公雄霸一時,最終卻未能並兼六國,為什麼?」李斯抓住機會,
開始低佩而談,「因為歷史時機還未成熟。其時,周德未衰,大家需要維護一個團
結的大局。」
  秦王坐正了身子,聚精會神地聽著。
  「現在形勢不同了。周室已滅,諸侯相伐,各國兼併已成趨勢。」李斯講開了
,聲調頓挫抑揚起來,語速也越來越快,「一百多年來,六國懼秦國之威,猶如地
方郡縣害怕中央政府一樣;如今,以秦國之強,大王之賢,消滅六國,那還不就像
打掃爐灶裡的灰垢一樣容易!一統天下,此乃超越三皇五帝之偉業。若陛下有此雄
心,李斯願為大王效力。」
  秦王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身子前傾,兩手緊緊地抓住王榻的扶欄。他盯著李
斯,目光像是穿透了他似的:
  「說下去。」
  李斯迎著秦王的目光,放低了聲音,加重了語氣,繼續說:
  「小臣曾從荀卿學帝王之術,知自古成大業者,成於創造機會,敗於坐等成功。
關鍵時刻,心要狠得下去,手要辣得起來。願大王深思。」
  「寡人該如何去做呢?」秦王急切地問。
  「小臣以為,秦國所不願見者,乃六國之合縱,結成統一戰線,共同對付秦國。
故破壞統一戰線,乃當前之首要任務。可以派謀士,潛赴六國,游說諸侯大臣。可
以金玉交結者,則厚財賄之;不可以金玉交結者,則利劍刺之。如此,各國相疑,
君臣互嫉,秦然後可一一擊破之。」
  言畢,李斯長舒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已將秦王說得心動了,而自己才智顯
然也給秦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要能贏得秦王的賞識,日後就能前途無量。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最後關頭,事情卻突然有了變故。
  當時,秦王臉上已露出笑容,問道:
  「何時到的秦國?為何不早來見寡人?」
  李斯見問,叩首再拜,未及多想,就說:「小臣到秦國多年,一直在相國呂大
人門下為捨人。後蒙相國大人舉薦,得以人宮任職。今蒙大王召見,降尊垂詢,小
臣感激萬分。望日後能有機會報效大王,為秦國統一大業,效犬馬之力。」
  一聽提起相國呂不韋的名字,秦王那裡早已勃然色變。他哼了一聲,站起身來,
大踏步地走出了大殿,連頭也不回。
  一群近待也疾步急趨,追隨而去。
  李斯一個人跪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央,不敢坐下去,也不敢站起來。他完全懵了,
百思不得其解,秦王的臉怎麼說變就變呢?他更沒想到的是,他不僅惹惱了秦王,也
得罪了剛才站在秦王身邊的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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