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李斯 二十四
| 趙高看著始皇在一大群人攙扶下,幾次努力都沒登上御車,最後一腳踏空,差 一點栽下來時,心裡一沉,暗想,皇帝看來時日不多了,自己該考慮一下後事了。 始皇後來是整個平躺著被抬入車中的。他不顧龍體衰弱,掙扎著要到東海再巡 幸一次,說等不到徐市回歸,也要望望東海外的三座仙山,哪怕遠遠看上一眼,此 生無撼矣。 眾人自然不敢深阻,怕誤了始皇長生之大事。於是,年初選定一個吉日,皇帝 的行輿從鹹陽出發,綿延數裡的大隊人馬,浩浩蕩蕩,一路向東。沿途除了清道封 路,徵用民房,基本沒有擾民。丞相李斯還幾次下令,要下面必須嚴格按規定征雞 征鴨,宰豬宰羊,不得借機亂征亂宰,結果黔首歡欣,百姓快慰。 始皇此次也格外虜誠,先去九疑山祀了虞舜,又到會稽祭了大禹,所到之處, 皆刻石頌德,有到此一游之意。在東海琅邪,他臨海呆呆眺望了幾天,依稀瞥見了 一眼徐市當年所說的那條巨蚊的脊背在海浪裡翻滾了一下,但三座仙山,哪怕是其 中的一座,都連影子也沒能望見。 始皇受此打擊,心中絕望,信念崩潰,走到平原郡,竟一病不起。其時已是盛 夏季節,驕陽似火,溫高氣悶,始皇換乘了西域進貢的溫(車京)車。此車寬敞,有 窗有牖,能開能閉,溫涼可調。儘管如此,始皇勉強走了一段,到了沙丘,卻再也 撐不下去了。 那日傍晚,趙高被緊急召人行宮。此時,他已復了中車府令之職,掌管宮中符 璽之事,不必再親自駕馬趕車了。 始皇仰面躺在一堆錦被緞褥上,被一群金痰盂、銀尿罐和玉便盆包圍著。他瞪 大著眼睛,微微喘氣,似乎到了奄奄一息的時刻。不過五十歲的人,看上卻像一個 枯乾癟瘦的老翁。 趙高不敢多看,低頭垂目,站到床邊的御案前。那裡已備好了筆墨和絹帛,只 等始皇留下最後遺言。屋裡沒有別人,只有丞相李斯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傳書,扶蘇,兵交,蒙恬,速回,奔喪。」始皇費力地口授著自己最後的一 道調令,語氣時斷時續,「鹹陽,會齊,而葬之。」 趙高不敢疏忽,一一寫就,又給始皇念了一遍,然後,在調令上蓋了玉璽,用 御泥封好,正待交付使者,快馬飛遞出去,回眼一看,始皇那邊已嚥了氣,閉了眼, 只是嘴大張著,像是有話還沒說完。 趙高一見這情景,趕緊和李斯一起雙雙跪下,大聲哭嚎起來: 「陛下醒醒!陛下醒醒!」 始皇不為所動。兩人只好繼續哭嚎: 「陛下不能走呵!陛下不能走呵!」 哭嚎了一陣,始皇仍堅定地躺在那裡,無聲無息。兩人無奈,只得慢慢起身, 相對無言,一時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斯畢竟經過一些大事,很快就從最初的悲慟中緩了過來,立即下令封鎖消息, 密不發喪,並急命大隊人馬,星夜兼程,趕回鹹陽。始皇的靈棺仍密置於溫(車京) 車內,三餐進食依舊,大便小便如常,表示始皇龍體仍然康健,尚未成仙,以免諸 公子聞喪而蠢動,使天下生變。 趙高沒有留在行宮內料理後事,而是急急跑去見隨始皇一路巡幸的公子胡亥。 他一路上心亂如麻。始皇從未立過太子,臨終時獨賜長子扶蘇書,顯然有交班之意; 一直在邊塞之地上郡輔助扶蘇的是大將軍蒙恬,而蒙恬的弟弟就是害自己入獄的仇 人蒙毅。這些事情糾纏在一起,比始皇的死更加讓他揪心。 到了胡亥的駐地,趙高才發現自己手裡一直緊緊攥著始皇臨終前寫給長子扶蘇 的那份遺調。 胡亥正在和幾位宮女玩五行棋,比大比小,贏得興高彩烈,猛地聽到父皇崩了, 又悲又懼,大哭出聲: 「孩兒再也不能和父皇一起到各地巡幸了!」 趙高心裡著急,但懶得勸慰,只好等他哭了一陣,才說: 「公子節哀,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陛下當年無詔封王諸子,如今獨賜長子扶 蘇遺書。扶蘇一旦到了鹹陽,立為皇帝,公子就將無尺寸之地而淪為赤貧了。公子 該早作打算呀!」 「真的嗎?」胡亥兩眼茫然起來,出了一會兒神,說:「可是,那書上講,明 君知臣,明父知子。父皇沒有分封諸子,有什麼可講的呢?」 「不對,事在人為,功在權謀。」趙高目光直視胡亥,「公子想不想當皇帝啊?」 「能當皇帝當然好了。」胡亥小聲說,低下頭,挺不好意思似的,「只是這樣 不太好吧?廢兄立弟,不義;不奉父沼,不孝;薄才強功,不能;三者逆德,天下 不服,恐怕將來要倒霉的。」 「公子多慮了。這些都是鄉曲小民的道理,宗室大人有自己的原則。」趙高說, 「大行不拘小節,盛德不讓他人。今後,公子不是臣人,就是臣於人;不是制人, 就是制於人。兩者豈可同日而語!公子不可顧小忘大,狐疑猶豫。」 胡亥點了點頭,好像完全聽進去了。 「不過,」趙高又說,「此事還須與丞相好好商量。」 胡亥歎了口氣:「大行未發,喪禮未辦,怎麼好跟丞相嘀咕這些事呢?」 趙高笑了,說:「公子真是忠厚純孝之人。不聞民謠乎?『時乎時乎!間不及 謀。贏糧躍馬,惟恐後時!』此事絕對耽誤不得。如今,知上崩者,惟有公子、高 和丞相,且陛下與扶蘇遺書,尚在高某手中,無人知曉。故天下之尊卑存亡,可定 於公子、高和丞相三人之手。」 「要是這樣的話,那敢情好了。」胡亥喃喃地說。 當天深夜,趙高又去拜見丞相。已是二更多了,李斯仍在秉燭趕批公文,一副 日理萬機的樣子。庭堂裡燈火一片通明,信差使者進進出出,都悄然無聲。李斯因 一時無法分身,便讓人將趙高先領到旁邊書房裡稍候。 趙高等著無聊,不禁想起上次去相府拜見李斯時的情景。那是幾年前,他剛從 蒙毅的牢獄中被撈出來,上門去謝李斯援手之思。不想,到了相府大門,便被門役 喝住,李斯也沒有像以往那樣候在門外相迎。通報進去,好一會兒,才讓進了大門。 趙高倒也不在意,以為不過是下人傳達有誤,而門房的勢利,他知道得最清楚。想 不到的是,到了大堂,李斯見了他,居然高高地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只是微微欠 了欠身,算是有禮了。這時,他才猛然意識到,李斯此時已貴為丞相,而自己不過 是待罪之人,早非舊日可以呼朋喚友的光景了。儘管心中不快,卻不敢發作,只得 行禮如儀,說了些丞相救命之恩終生不忘之類的感謝話;李斯也謙遜了幾句,講了 些跌倒了沒關係爬起來重新作人之類的勉勵語。 正在胡思亂想之時,李斯走了進來,拱手道: 「抱歉,抱歉,讓中車府令大人久等了。」 趙高趕緊站起,回禮道: 「丞相大人,日夜辛勞,憂君憂國,令人感動。萬望注意休息,保重身體。」 李斯坐下,神情嚴肅地說: 「上崩大喪之時,社稷無君,斯為丞相,豈敢懈怠?!只怕完不成皇上囑托,有 負聖恩。」 趙高連連點頭,見話有些投機,便說: 「天下之安,在於君王之立;而君王之立,如今就掌握在丞相與高之手。」 李斯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乾咳了一下,說: 「中車府令之言,李斯有些不解了。」 趙高向前坐了坐,探著身子,靠近李斯,極其誠懇地說: 「上崩在外,國已無君;秦無太子,其嗣未定。皇上是有遺書賜扶蘇、囑其返 鹹陽主喪,扶蘇為長子,到了鹹陽,定會被擁立為太子。不過,那遺書尚在高之手, 而知曉此事,惟丞相與高而已,故天下之事,可定於你我之間……」 趙高的話還未說完,只聽「啪」的一聲,接著是「噹啷」一聲,然後是「哎喲 」一聲。原來是李斯拍案而起,碰到了茶杯,滾燙的茶水又燙了他的腳,忍不住叫 喚了一下。 李斯起身,振衣跺腳,怒容滿面,大聲說道: 「府令大人,安出亡國之言?!」 趙高不驚不慌。他重新坐直了身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作為多年的知交,他太了解李斯了,每臨大事,不先正經幾回,他是不會和你 討論正題的。 -------------------------------------- 文學殿堂 掃描校對 |http://www.yesho.com/wenxue/ 轉貼請保留站台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