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暴來臨,江河湖海都要泛起波瀾。魯定公御駕親征,墮成失敗,班師回朝,
猶如興起的一場風暴,魯國政界的首腦人物,思想上無不泛起波瀾。
季氏寬綽的議事廳裡,季桓子又一個人在獨斟獨酌地喝悶酒。季桓子和他的先父季
平子一樣,每當思想煩惱和籌劃新的陰謀時,都喜歡獨處,勿需別人排解,不喜歡與人
協商。這間寬綽的議事廳,是他們父子別有天地的世界。但季平子不飲酒,他是獨自一
人冥思苦想,議事廳寬闊,思路、心胸也隨之寬廣;議事廳清靜,他思考問題也就冷靜。
季桓子跟他的父親不同,每當這個時候是離不開酒的。至於酒到底能起什麼作用,是興
奮?是消愁?還是麻醉?他自己也說不清。開始,也許像汽車上的馬達,喝一點能夠啟
動起大腦這台發動機。如果思考得並不那麼順利,愁火中燒,再喝一些,也許能熄滅愁
火,即所謂借酒消愁。假若愁火愈燃愈旺,喝少許無濟於事,那就縱情大飲,喝個酩酊
大醉,自然也就不再犯愁了。季桓子對酒有著特殊的感情,勝過得寵的貴妃。
今天季桓子獨斟獨酌,酒倒是起到了興奮和清醒神經的作用,使他清楚地認識到,
墮三都自己做了一樁折本的買賣。他原想借助定公和孔子,借助孟、叔兩家的力量翦除
公山不狃這個陽虎式的家賊。正如子貢所說,憑著自己的職權和在朝中的特殊地位,逼
孟、叔二氏先行墮城,自己坐觀成敗。若兩家墮城成功,公山不狃孤掌難鳴,勢同甕中
之鱉。若兩家墮城失敗,自己的費城仍毫毛未損,實力未減,再設法將公山不狃拉過來。
不料公山不狃搶先反叛,兵敗逃亡。這樣以來,家賊隱患是除掉了,但不僅拆除了費城,
而且軍事實力葬送殆盡。他不相信小小成城竟會固若金湯,攻取不下。他深知孟懿子並
無超人的智慧和計謀,那麼墮成失敗的原因究竟何在呢?於是他在懷疑孔子的所為。孟
氏兄弟均為孔子的弟子,子路乃孔子的得意高足,擔任墮三都的總指揮,內中豈不是大
有文章嗎?他擔心孔門師徒若真的聯起手來,勢必成為自己的心腹大患!不過,這一切
都尚無真憑實據,只不過是懷疑憂慮而已。有一點卻是肯定無疑的,即孔子忠於季氏是
假,忠於魯君是真;墮三都的目的,抑三卿家臣是假,抑「三桓」強公室是真。就憑這
一點,他與孔子的繼續合作便成為不可能。那麼,該怎樣對付他呢?……他又連喝了兒
盅酒,彷彿要給這台運轉不快的機器再加大些油門。正在這時,公伯寮走了進來。公伯
寮也是孔子的學生,但他是季桓子安插在孔子身邊的耳目。公伯寮報告說:「啟稟塚宰,
現已查明,墮三都之事,確系孔夫子的主意。」
季桓子原以為公伯寮有什麼新的、有價值的情況報告,結果卻說了頗似天在上,地
在下之類的話,這難道也能算是新聞和情報嗎?他十分不悅,瞇著雙眼繼續品評他的酒
香,彷彿公伯寮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公伯寮見勢頭不對,討好似地說:「成城屢攻不克,原因全在子路攻城非真心也。」
「你也這樣認為嗎?」季桓子放下了酒杯。
公伯寮很神秘地說:「朝中議定國君御駕親征之夜,孟懿子大夫遣使抵成傳書……」
「噢,竟有此事!」季桓子睜圓了眼睛,顯然這件事引起了他的警覺。
公伯寮獻諂說:「吾夫子派子路做貴府總管,純系別有用心,望塚宰多加提防才是。」
季桓子感激地點了點頭。
墮成失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流言四起,孔子的思想自然也形成了一個翻騰的海
洋。魯君與季氏經過連年爭奪與傾軋,已經精疲力盡,他們經過長期觀察,確認自己不
是為了奪他們的權力,而是為了振興國家,恢復魯國在諸侯中的強盛地位,因而才放心
地將手中的權柄交給了自己。自己出仕以來,納於言,敏於行,忠於職守,盡心竭力地
為國強民富而獻身,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政績,不僅定公與季氏滿意,百姓也至誠擁戴,
人們編成了歌舞來頌揚自己的功德:「袞衣章甫,實獲我所,章甫袞衣,惠我無私。」
然而,如今費墮而成未墮,季桓子會怎樣想呢?孟氏兄弟和仲由都是自己的弟子,季桓
子肯定認為我們師生在聯手奪魯權,專魯政,他豈肯善罷甘休!魯國的大權不掌握在國
君之手已經五代(即經歷了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五代)了,政權落到大夫
(季氏)之手已經四代(即經歷了季氏文子、武子、平子、桓子四代)了,所以「三桓」
的後代子孫已經微弱無用了。「強公室,抑私家」和「強私家,弱公室」是勢不兩立的
兩種根本對立的觀點,「墮三都」之前,這種矛盾被一種薄薄的面紗掩蓋著。自己利用
三卿與家臣的矛盾提出了「墮三都」的主張,博得了三家的一致贊同與支持。而今面紗
扯掉了,矛盾顯露了,尖銳了,決裂的端倪已經出現,季氏已開始不再信任子路,子路
整日閒得彷彿根本不曾出仕。面對眼前的現實,自己該怎麼辦呢?放棄自己的政治主張,
妥協投降,以保全頭上這頂烏紗帽嗎?聯絡一切可以聯絡的力量,以維護國君為號召,
利用定公的名義,討伐季桓子,復興魯國,改革魯國貴族政治嗎?前者不甘為,後者不
願為,那麼就只有棄官離魯,另尋出路……正在這時,弟子子服景伯氣沖沖地走了進來,
將公伯寮在季桓子面前如何獻媚取寵,說夫子與子路的壞話原原本本地訴說了一遍,並
憤憤地說:「夫子已為公伯寮所惑。只要夫子一聲令下,吾將梟其首以示眾於街頭!」
孔子聽了,淡淡一笑,平靜而坦然地說:「吾之道將能夠實現,命該如此;吾之道
不能夠實現,亦命該如此,公伯寮能奈吾之命何!」
齊魯兩國緊鄰,夾谷會盟,齊國丟盡了臉面,無法立足於諸侯,時刻尋機報復。但
孔子執政以來,政績赫然,國勢大強,齊一直未敢輕舉妄動。如今墮三都失敗,魯國統
治集團內部又開始形成離異分裂的局面。一次早朝,齊景公說:
「此乃天賜良機,正該用兵於魯!」
黎鉏訕笑著說:「以微臣之見,魯國得治,用兵尚早,應施以巧計,先敗其政。」
「且莫饒舌。」齊景公不耐煩地說,「爾有何計可施,能敗魯政,快快講來!」
「待微臣略施小計,保魯國盡衰,前辱盡雪矣。」黎鉏仍在饒舌,他極其神秘地笑
著說。
「愛卿速離孤王,計將安出?」
黎鉏向左右看了看。景公會意,揮令眾官員退了下去。黎鉏詭秘地說:「大王不聞
樂事其二,一是人心感樂,樂聲從心而生;一是樂感人心,心隨樂聲而變異。古人言之,
久勞必求逸。魯國數年內外紛爭,如今有孔丘代行相事,其君相必好尋歡作樂。我何不
投其所好,送去美女良馬,去其雄心壯志!孔丘乃守禮之士,必要勸阻,墮三都嫌隙已
成,如此以來,勢同火上澆油,內訌必起,我計成矣。」
「桀以妹喜滅,紂以妲己亡。黎愛卿之言是也。」景公手捻著胡須點頭稱讚這是個
好主意。
「此計非欲致魯滅亡,而驅孔子離政。魯乃齊之屏障,此計專為孔子而設。」黎鉏
沒忘記夾谷會盟之仇,恨孔子入骨髓。
「待臣選美女八十,教以東方歌舞成康樂。大王再選出三十駟良馬以贈,此計便天
衣無縫,心遂而願就矣。」
齊王卿商量得意,相視哈哈大笑。
景公還是放心不下,止住笑聲問:「焉知此計必成?」
黎鉏十分自信地說:「此計不成,臣甘赴湯鑊!」
公元前497年,孔子五十五歲。
正值秋高氣爽,桂花飄香時節,齊使帶領著訓練有素、濃裝艷抹的八十名美女和渾
身披著五彩繽紛的衣服的一百二十匹駿馬來到了魯都曲阜城外。他們不敢直接獻給定公,
便在南門外的一家客店住下,一邊演習,一邊尋找機會獻技。這家客店距季氏府不遠,
這也是黎鉏的精心安排,他要讓季桓子及其貴戚先睹為快,以便引見魯君。
一天晚上,月明星稀。一陣絲竹笙龠響過,八十名妖冶異常身著奇異華麗服飾的女
樂在樂工的伴奏下,啟動歌喉,舒展腰肢,飄飛長裙,曼煖婀娜,驚動了周圍的人們。
人們蜂擁而至,圍在客店前的廣場上觀賞,看到精彩處,喝彩聲盈耳。蒼蠅的嗅覺是極
其靈敏的,尤其是對腥臊之味,很遠處便能聞到。歌舞的聲浪時高時低,時緩時急,時
揚時抑,飛過街道,越過高牆,驚動了季桓子。他急令僕人前往察看。僕人早已耳聞目
睹,便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季桓子此時三十出頭,正當春望,煞是多情,便帶領家
丁僕從微服前往觀看。
廣場被圍得水洩不通,季桓子站在外圍,踮著腳尖,伸長脖頸向裡觀望。只見八十
名女樂每八人一排,共分十排,輪番歌舞。歌聲遏雲,舞態生風,進進退退,飄忽如仙。
又見歌女個個瘦肩蜂腰,佩環叮咚,雙雙鳳眼似睜似閉,張張桃口欲合又啟。最使季桓
子神迷意亂、魂消魄奪的還是那奇異的服飾,或紅,或綠,或緊,或寬,一律輕紗所為,
那豐滿的酥胸,那突起彈動的乳房,那凝脂白玉般的肌膚與大腿,那……——裸體舞古
亦有之。季桓子不覺看得手麻腳軟,恨不得攬入懷中盡弄春潮。
齊使在暗中已窺見季桓子的神態,悄悄地走到他跟前施禮搭言:「敝女樂多有驚動,
還望大人恕罪!」
季桓子只顧癡迷呆想,哪裡還聽得見有人正在跟他講話。
使者提高了聲調說:「齊使叩見塚宰大人。」
僕人扯了扯季桓子的衣襟說:「大人,有人請安。」
季桓子這才轉過頭來,厭惡地說:「如此天上的歌舞不欣賞,請的哪輩子安!」
齊使答道:「小人乃齊使樂舞正,特請塚宰大人店內賜教。」
季桓子聽說是主管女樂之樂舞正兼使者,便收回目光,上下打量使者,問道:「爾
為何方之人,竟有如此絕世之舞女,超俗之樂班?」
齊使見問,悄聲說道:「此處非說話之地,請塚宰大人客店坐談。」
來到店內一間高雅臥房,齊使跪稱:「下官奉齊侯之命使魯,為慶魯國大治與齊魯
修好,欲獻美女八十名,良馬一百二十匹。無奈畏懼貴國大司寇孔丘,不敢徑進魯宮,
故暫在此演習,不料驚動了塚宰,萬望恕罪!」
季桓子一聽喜不自勝,忙扶起齊使者說:「承蒙齊侯厚意,斯不知齊使臣駕臨,請
恕失禮!」
齊使取出一捆書札呈上,桓子排開,但見上書:杵臼恭呈魯侯,齊魯先祖共扶天子,
乃為世交。聞侯操政,安邦振興,堪比周公。孤聞慕欽,以歌女八十相贈,可供悅心;
良馬三十駟,可驅車服勞,萬望笑納勿卻。
季桓子看後,喜在眉梢,收起書札說:「待明日你我一齊進宮奏明魯侯。多謝大人
辛苦。」
齊使說道:「齊魯雖為鄰邦,但風物人情多有不同,此女樂之音不知能悅魯侯耳鼓
否?下官冒昧,請塚宰於府中指教數日,爾後獻與魯侯,不知塚宰意下若何?」說罷笑
吟吟地看著季桓子。
季桓子明白齊使的弦外之音,只樂得眉眼俱笑。這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哪裡還顧得
上君臣之禮!
第二天,齊使將歌婢美女遷至季氏府中,季桓子自有一番風情,早把上朝之慣例拋
到了腦後,定公一日三宣竟不赴詔。季桓子日歡夜樂,不覺三日。他自恃權威,並不急
於將女樂獻給定公。豈料子路與冉求這時在府中已經很熟,幾天不見桓子上朝,國君之
宣置若罔聞,料定必有原由。經過一番探聽,得知齊國送來了美女。二人相商,趕快報
告夫子。孔子聞言,沒來得及坐車就匆匆趕到季氏府上,求見季桓子。門人見大司寇到
來,不敢怠慢,急忙入內稟報。季桓子聞聽孔子到來,吃驚不小。自己已經幾天不曾赴
朝辦事,心知有愧,忙起身迎接孔子。齊使攔住道:「大人這般模樣,怎能會客?」一
句話提醒了季桓子,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皺巴巴的,像嬰兒的尿布。污跡染遍了下裳,
散發著腥臭氣味。他嘴裡呵欠連天,目角眼屎成堆。季桓子想起已經幾天不曾洗臉更衣
了,如果讓孔子看到,豈不丟失了身份,被他譏笑,說不定還會被他婉言斥責一頓,倒
不如不見的好,便對門人說道:「告訴大司寇,言斯已外出查訪多日,不曾歸來。」說
完又回到那群女樂中縱雲播雨去了。門人見到孔子,按照季桓子的吩咐說了一遍。孔子
知道季桓子沉湎女色,拒不接見,但又不好發作,只好悶悶不樂地返回。
齊使者沒忘自己的使命,見季桓子回絕孔子,心中十分得意。然而,只令季桓子上
鉤並非最終目的,若定公亦能如此,才算了結心願完成使命。他對季桓子說道:「塚宰
大人見歌舞可有長進否?」
季桓子此時也在動腦筋,唯恐孔子奏明定公,他必須搶在孔子之前晉見定公,將定
公拉到自己一邊,孔子也就無可奈何了。想到此,他立即吩咐僕人:「速備車馬,吾欲
晉見國君。」
季桓子來到宮殿,朝見定公。定公責問他為何三日不朝,他笑嘻嘻地獻上書札。待
定公看後,他附耳說道:「此乃齊侯美意,君王萬不可卻之不受!」
「夾谷之會齊人心懷不良,此舉豈無詐乎?」定公頗為擔心地說。
「夾谷乃兩國會盟,」季桓子說,「今番女樂在我國都,豈可同日而語!履王如若
棄之,兩國永無結好之日矣。」
「請大司寇共來協商定奪。」關鍵時刻魯定公總忘不了孔子。
「齊侯獻美女良馬與君王,與大司寇何干!」季桓子怕的就是這一手,急忙阻攔,
「此等區區小事,君王竟不得自主,怎立威於諸侯?豈不讓齊使譏笑!」
定公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不知技藝如何?」
季桓子見定公已動心,喜上心頭,連忙說道:「正在南門外客店內日夜操練,君王
何不先睹為快,為臣也可托大王之福,以睹風彩。若不堪入目,當婉言回絕。」
季桓子知道,定公也是風花雪月中長大,宮中雖然嬪妃成群,怎奈已成舊器,聽到
齊國送來女樂,定然如同久渴思泉。只要定公肯前往一瞥,便會視若珍寶,決無不受之
理。當下君相議定,明晚微服往觀。
次日,定公無心理政,一切政事均推給孔子辦理。他早早換上了平民的服裝,只盼
紅日早沉。他眼盯著太陽慢慢移動,恨不得用手去推它下山。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急忙
乘上輕便馬車奔向南門外客店。那裡,季桓子已經等候多時了。定公不便徑直闖入,錯
以為季桓子也是初來乍到,便拉著他於黑暗處細細觀看起來。
季桓子早已告知齊使,魯定公今晚來此觀賞歌舞。齊使囑咐八十名女樂今夜盡力賣
弄風騷,有誰博得魯君青睞,便可選為嬪妃,享受榮華富貴,得寵受尊,豈不美事!於
是各顯其能,盡情歌舞。
第一曲是齊風《著》:
俟我於著乎而。(等我等在屏風旁。)
充耳以素平面,(耳墜把那白玉鑲,)
尚之以瓊華乎而。(加飾瓊華美妙世無雙。)
俟我於庭乎而。(等我等在庭院中。)
充耳以青乎而,(碧玉嵌在耳墜中,)
尚之以瓊瑩乎而。(精妙無比加飾美瓊瑩。)
俟我於堂乎而。(等我等在正堂前。)
充耳以黃乎而,(耳墜把那黃玉嵌,)
尚之以瓊英乎而。(加飾瓊瑩美妙不可言。)
這是一首新娘贊美新郎的詩,魯國君相聽後更有一番愜意,周身麻酥難忍,不覺往
前擠去。這時又有一曲,八十名女樂分隊進退,彼伏此起,如潮似煙,綵帶生輝,雙目
顧盼,兩眸流光,歌曰:
奎婁似南歌,
侯賢卿韋萬世兮。
玉瓊高執,
窈窕捐耳兮。
月明顧君,
思枕春懷兮。
定公自幼生長在深宮,魯國又系謹守《詩》、《禮》之鄉,哪有機會見到這樣半裸
體的歌舞,又兼歌曲明顯撩撥,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嫉火,拉著季桓子就要往裡撞。就在
此時,人群裡突然有人喊道:「國君觀看舞樂來了。」季桓子忙拉住定公循喊聲看去,
只見子路並幾個小童正邊喊邊向這邊張望。季桓子知道這又是孔子導演的一出戲,忙向
定公說道:「君王請速回宮,大司寇已派人來此。」
定公吃驚地站住,心裡涼了半截。為了顧及國君的威儀,急忙和季桓子鼠竄而逃。
孔子拜見季氏遭拒,他意識到彼此相合不違的關係已經無法維持了,但他還是要向
定公奏明,齊國所贈之女樂、良馬萬不可收受。正當孔子冥思之時,子路又來稟報,魯
定公與季桓子微服觀歌舞去了。孔子想,這是定公有意瞞過自己,便令子路等人去南門
外窺測,並要相機行事。孔子長歎一聲道:「吾道不行矣,魯國衰也!」眾弟子不解,
要孔子解釋,孔子說:「日後便知,只需多加留心便是。眾弟子見夫子郁悶,不便再問,
只好各自安歇。
季桓子與魯定公回到宮中,季桓子問道:「齊之女樂,主公以為如何?」
定公唏噓道:「美則美矣,只恐大司寇不容也。」
「我主何不連夜召齊使進宮,待木已成舟,大司寇又不好奈君王若何。」
定公側頭看看季桓子。自從孔子攝行相事,與聞國政以來,「三桓」的勢力明顯削
弱了,自己的命令較前行得暢快多了。孔子儘管刻守古板,總比季桓子他們幾家世襲大
夫隨和,不能因為幾個美女疏遠了孔子。
季桓子見定公沉思,知道他猶豫不決的原因,這也是季桓子近來的心病。幾天來,
他已經完全明白了齊使此行的目的,他們是為了離間定公與孔子的關係。孔子任大司寇
以來,彼此配合默契,兩相不違,而且似乎孔子處處在為自己著想,故而才肯將相職讓
他代理,自己以圖清閒安逸。可是萬沒料到孔子卻於暗中算計自己,墮三都自己中了圈
套,墮了城,折損了兵將,削弱了勢力,而孟氏的勢力卻較前大大加強。眼下定公對孔
子言聽而計從,長此以往,自己豈不落個空頭大夫?季氏四世控制魯政的局面豈不就要
敗於自己手中?自己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將來有何面目見先人於地下?齊國送來女樂
實乃天賜良機,只要借此機會將國君拉轉回來,孔子一個采邑大夫就好對付了。他雖然
僅次於國君和自己,但也有致命之處可攻。他既要實行自己的主張,又不善於權謀,不
僅在魯國行不通,在列國也要碰壁,一旦受到國君的冷落,他還能在魯國呆下去嗎?想
到此便說道:「接納齊之女樂,乃是結好鄰邦,消彌苴隙,興邦定國之策。君王既已觀
看子路又諠譁於大庭廣眾之中,如不收受,豈不有損兩國之好?」
定公本是傀儡成性,又為季氏所立,提起齊國女樂,歌聲猶在耳釁,姿色猶在枕邊,
心中好似有二十五個老鼠嬉戲,不覺又把孔子丟到腦後了。他答應季桓子去召齊使,當
夜收下歌女良馬。季桓子引線有功,賜與歌女三十名,任其享用。自此魯定公與季桓子
俱在宮室中歡樂,不理朝政,一應大事均交孔子辦理。別的大夫認為孔子紅運至極,權
勢灸手。然而孔子卻有他自己的難處,他並不僭越職權半步,遇事向國君奏明,向季桓
子請示,無奈定公不見,桓子推辭,只幾天工夫便積下一大堆政事急需處理。孔子憂愁
萬干,形容憔悴,弟子們都在為他擔心和鳴不平。
這天退朝,孔子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見顏回正在帶領孫子孔伋玩耍。孔伋見祖父
回來,連蹦帶跳地喊著「爺爺」跑了過來,用兩隻小手勾住孔子的脖頸,爬到他的身上。
孔子心中不悅,勉強抱住孫子。孔伋問道:「爺爺為何不高興?莫不是擔心孫兒不能將
您的仁道傳繼下去嗎?」
孔子聽了不禁熱淚盈眶,緊緊地將孫子摟抱在懷中說:
「你小小年紀,知道何為仁道呢?」
「怎麼不知?」孔伋瞪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看著爺爺。「爺爺不是說,若父親劈柴,
兒子不能幫忙,便為不肖嗎?何為不肖?不肖就是不仁,對嗎?」
孔子使勁地親著孫子,長長的花白胡須在他那稚嫩的臉蛋上擦來磨去:「對極了,
好孩子,對極了!」
「每當想起爺爺的話,我就不敢偷懶,就背《詩》讀《禮》。」孔伋一板正經地說,
像個大人。
孔子被孫子的話溫暖了,感動了,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顫聲說道:「能這樣就好了,
事業能夠傳遞下去,我就高興了。」
是呀,只要自己的仁道能夠傳播,只要自己的事業後繼有人,那麼「仁政德治」的
理想便遲早能夠實現。碰壁怕什麼?丟官怕什麼,甚至死亡又算得了什麼!……想到這
兒,像掠過一陣清風,孔子不僅心中的愁雲全消,而且感到快慰,回頭對顏回說:「儒
子較其父天資睿智,為師無暇教誨,望你多費苦心,以堯舜之德教之,繼我儒業,傳我
道統。」
仲春三月,萬象更新,銀杏樹滿頭繁花,杏壇前那三株檜柏更是滋綠滴翠。杏壇上
眾弟子有的讀書,有的操琴,有的唱歌,有的吟詩。孔子被孫子的一句話拂去了心頭的
煩悶,再看看眼前這情景,確也感到快慰和自豪。以往的此時,他總要巡視弟子們的學
習情況,詢問弟子們的學業,啟發誘導,有意提出問題讓大家思考。今天他兀立在那裡
苦苦地思索著,不願多講話,因為朝中的不快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心頭,他的腦際,
總是縈繞著那一件件不愉快的事。眾弟子見夫子心事重重,也不像以往那樣一見面便圍
攏上去,問長問短。他們都低著頭,各行其事。其實他們都是心不在焉,有的在不時地
偷看夫子一眼,有的在竊竊私語。尤其是子路,他平時風風火火,粗門大嗓,未見其人,
先聞其聲。而今天,卻只是在閉目鼓瑟,彷彿根本不知夫子已經到來。他彈的是什麼曲
子,為何如此淒涼而有殺伐征戰之音?孔子凝神細聽,原來是《大武》之樂。自從墮三
都失敗,季桓子冷落疏遠了孔子師徒,甚至暗中派人盯梢子路的行蹤。公伯寮竟在季桓
子面前攻訐子路和孔子,這哪裡還有什麼師生之誼,同窗之情!此時子路彈奏《大武》,
莫非他想到用武力推倒季桓子?孔子不由地向子路走去,只見他雖然緊閉雙眼,但卻淚
水縱橫,嘴角和臉腮都在抽搐。子路啊,你在想什麼我已經知道了,但那是一條為師不
願走的路啊!驅陽虎,墮三都,都是為了強公室,抑私家。然而三卿家臣卻在打著這一
旗號反叛,我們也走這條路,豈不也成了犯上作亂的逆賊嗎?儘管彼此有著本質的區別,
可是世間有多少有識之士呢?我也曾想過扶持定公,聯合孟、叔兩家用武力推倒季氏。
在歷史上周公就曾經為鞏固周室而征伐過他的親兄弟,即所謂平定管蔡之亂。我這樣做
可謂有根有據也。我身為大司寇,攝行相事,有權指揮公室之武部車乘,還有這班文武
兼備的弟子。而季桓子正沉湎於酒色,公山不狃反叛,季氏折了老本,正不堪一擊。如
果此時舉事,可保馬到成功,藥到病除,然而不能呀!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和周公
時代不同了,魯變則齊必變,各諸侯國本來就危機四伏,這樣以來,豈不就要天下大亂
了嗎?天下一亂,需得多少生靈塗炭,多少家園被毀,多少人流離失所啊!歷史上的任
何一次變亂,不管誰勝誰負,受害者總是民眾啊!……
子路此時雖然正在閉目鼓瑟,但已感到夫子站在面前。他推開瑟,霍地站了起來,
揮動緊攥的雙拳,惡狠狠地說:「夫子,此時不為,又待何時!」
眾同學忽聽子路這樣一喊,都摸不著頭腦,各自停止了練習,傻呆呆地向這邊看。
只有顏回猜透了子路的心思。別看顏回每天在杏壇一邊學習一邊輔導幫助其他同學,但
周圍發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對關係到夫子的事尤為關注。顏回忙組織同
學們回內歇息,杏壇上只剩下了宰予、子路、子貢等幾個弟子陪著夫子。孔子見顏回此
舉,不覺點頭稱是,感到非常欣慰。孔子問道:「由呀,你欲何為?」
子路見問,並不答言,重新坐於琴幾之旁,賭氣似地叮叮咚咚將《大武》的出征一
章又彈奏了一遍,那聲音如撕泉裂竹一般。
孔子嚴厲地說道:「由呀,赤手空拳搏龍虎者,非勇士也,充其量不過是陪為師赴
死而已。匹夫之勇,焉能成事!」
「由難受此窩囊氣!六萬祿粟便滿足了,夫子的道德何在?」子路氣得發瘋,怒目
圓睜,頂撞孔子道。
「丘早有言,不義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祿粟六萬豈能礙我仁德之志!爾意吾知,
吾意爾弗知也。汝雖隨我多年,然只登堂而未入室也,切不可任意胡言!」孔子評論說。
「那麼,夫子總該掛冠出走了吧?」子路試探著問。
「余將駕一葉扁舟,訪得可行之隅而行之。」孔子說,「郊祭將至,若仍將膰(亦
稱胙,即祭祀用的烤肉)依禮送我,魯尚有救,余將規勸定公與季氏,振興魯邦,立威
於諸侯,否則,吾將行矣。」
孔子並未絕望,仍存幻想,希望季桓子及定公悔悟過來,恢復「三月不違」的局面,
共圖大計,實現理想。然而,這是怎樣的癡心狂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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