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離了觀瀾閣水榭,借著蒼茫暮色的掩護,沿著煙柳如織的長堤奔到烏橋鎮口。
他展眼一看,不由得心下打鼓,只見鎮口設著關卡,頭纏紅巾的義軍兵士在持刀把守,
盤查十分嚴緊。倘若一旦發現自己乃是擅自私逃,豈不是後果堪虞。
忽然,他記起自己此刻身上尚自穿著日間大龍頭賞的錦袍,紅巾白蓮,想必是白蓮
教紅巾幫中地位尊崇的人物的服飾,既然連大龍頭劉福通都如此看重,這些義軍兵士也
許不敢唐突!事已至此,只好心存僥倖,硬著頭皮闖他一闖了。他壯了壯膽子,裝出一
副大咧咧的模樣。徑直朝關卡走去。事情竟然出乎意料。那些紅巾軍士兵一見他這身裝
束,竟然一齊持刀肅立,注目致意。一個小頭目打扮的教眾一躬到地,說道:「總壇軍
師在上,弟子們在此把守關卡,請予指教!」
施耐庵心中一喜:想不到這身衣服竟有如此大的威風。他一時又暗暗好笑,原來尚
未入教,那大龍頭劉福通竟然早將總壇軍師的衣裳賜與了自己。他不敢逗留,揚揚手,
說了一聲:「好!好!」便揚長過了關卡。
前面,便是通向岸邊的一條土堤,野草如茵,楊柳如蓋,施耐庵步履匆匆,直奔大
路。此時,天色已漸黑定,四周寂靜。他想不到這次潛逃竟然如此順利。
忽然,柳林之中響起一串急促而又沉重的腳步聲。施耐庵駐足聆聽,發覺那腳步聲
竟是沿著長堤、循著他走的路線而來,而且愈來愈近。他聽得出,那人足力強健,比自
己快了許多,他不覺心頭一凜,莫非自己私逃之事已被發覺,大龍頭派人前來追趕?
他想,以自己的功力,奔得再快,此刻也逃不過這個對手。他想了想,身軀一縮,
躲進了路邊的一株老樹之後。腳步聲愈來愈近,施耐庵從樹後悄看,幾乎嚇得失聲叫出:
來者正是王擎天!
施耐庵還記得潘一雄適才的一番話,真是冤家路窄,果然偏偏逢上了這個兇神惡煞!
已經看到他那懸在腰間的寬刃朴刀。施耐庵嚇得雙腿索索直抖,不由得手握劍柄,指望
萬不得已之時,拔劍抵擋幾招。
王擎天奔到大樹跟前,又趕了幾步,手搭涼篷望了一眼,忽然停下步子,自言自語
道:「咦,明明就在面前的,怎麼一忽兒便走得沒有蹤影」?
此時,施耐庵只盼著他快快離開。誰料那王擎天竟然又走了回來,恰恰停在他藏身
的大樹跟前,半晌,忽聽他那粗啞的嗓子低聲喝道:「施相公,休要躲了,快出來!」
施耐庵嚇得毛髮直豎,這個莽牛,怎麼就曉得自己躲在此處?王擎天叫畢,鑽進樹
叢仔細地搜尋起來,口裡嚷道:
「出來吧,俺看見你了,出來吧!」
施耐庵見這模樣,才知他不過是瞎咋呼,其實並未見著自己,悄悄舒了口氣。
忽然,王擎天「唰」地拔出了寬刃大朴刀,「嚓嚓嚓嚓」地砍起堤上的茅草來,一
邊嚷道:「再不出來,俺這把大朴刀可認不得人了!」
看看那閃閃刀光就要砍到頭上,施耐庵顧不得許多,一縱身跳了出來,心一橫,拔
劍當胸,對王擎天叫道:「王大哥,晚生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苦死死相逼?今
日有死而已,休想讓晚生受你羞辱!」
王擎天一見樹後跳出個人來,先是一愣,及至認出面前站著的竟然就是緊緊追趕的
施相公,立即揚起巨臂,高舉起那柄寒光閃閃的大刀,眼看就要凌空劈下。施耐庵腦子
「嗡」地一聲,本能地舉起寶劍,護住咽喉。他知道,憑自己這幾分氣力,怎擋得這力
拔千鈞的大漢大山一般凌空劈下的這一刀?
他劍雖舉了起來,卻早已閉了雙目,只等那大刀劈下,身首異處。誰知寂靜之中,
忽然「匡當」一響,接著「噗通」一聲,耳邊響起王擎天粗嗄的聲音:「施相公,小輩
王擎天多有冒犯,特來請罪!」
施耐庵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睜眼一看,只見一條大漢跪在自己面前,草叢
中躺著那把寬刃大朴刀,這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施耐庵驚詫莫名,如入五裡霧中。
只聽那王擎天跪在地上說道:「施相公,小輩王擎天愚蠢無知,少讀詩書,今日聽
了相公拆解秘訣,受了太師父一番苦口婆心的開導,俺方知自己不過是一條莽牛,一名
無知無識,只知逞血氣之勇,不識尊卑,不明大義的匹夫!」
施耐庵略怔了一下,伸手扶起王擎天,感慨萬端地說道:
「王大哥,休要折煞晚生,快快請起!」
王擎天眼裡露出誠懇而喜悅的神情,天真地問道:「施相公,你真的饒恕了俺?不
怪罪俺?」
施耐庵連連點頭,一把將他扶起說道:「王大哥,你專門趕來,便是為了此事?」
王擎天挽首憨笑,彷彿一個大孩子,吶吶地說道:「俺,俺是來留你的。」
施耐庵道:「留我?」
王擎天抬起頭來,眼裡露出十分真摯的神情,說道:「施相公,你肚子裡裝著許多
學問,為人又很爽快,俺這紅巾軍總壇缺的便是你這樣的人,連俺的太師父都如此器重
你,喜歡你,你就留下來吧。俺一定照著太師父的吩咐去做,天天為你掭筆研墨,牽紙
提書!決不偷懶懈怠!」
一席話又勾起施耐庵對義軍的依戀之情,他回首望了望隱在樹叢水色中的烏橋鎮,
攥著王擎天的那只大手,久久無言。猛地,他想起潘一雄那番話,想起大龍頭那執著要
自己當總壇軍師的決斷神情。心想,留在此處,那些軍中弟兄一時也許不能融洽相處,
倘若大龍頭一定要自己當那總壇軍師,又如何推辭?倘若當上了軍師,自己這點本事又
怎麼能勝任?想到此處,他一把推開王擎天的大手,說道:「王大哥,恕晚生愚魯,不
敢照你的意思留在此地。」
王擎天說道:「這是為何?」
施耐庵想了想,這個大漢心地雖好,但腦子太直,一時哪裡能對他說得清楚?於是,
他笑道:「晚生家中尚有七十歲的老母,等晚生為她送了天年,再來紅巾軍為大龍頭效
力!」
王擎天為人重孝,一聽此言,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依依不捨地說道:「施相公奉
養了老母,一定再來相聚!」施耐庵點點頭,整一整衣襟,大步奔上了路徑。
他回頭一看,只見王擎天那高大的身軀仍然久久立在朦朧的林蔭之中,向他頻頻揮
手。密林中傳來他那粗嗄而質樸的聲音:「施相公,明年的今天,俺還在這裡接你!」
施耐庵乘著夜色,一路奔出長堤密林,來到一個渡口。渡口上的義軍梢子一看他的
裝束,二話沒說,將他渡過水面後,還上岸送了一程。
走著,走著,浙漸又接近了當日來烏橋鎮住過客店的那個小村鎮。就是在此處,他
被人糊里糊塗的弄到了白蓮教紅巾幫的總壇,經歷了這幾日的奇境異遇。
一進小鎮,深恐又有紅巾幫的人來攔阻,也就顧不得饑疲,逕直穿過鎮子。穿過一
片小樹林,便是南北通衢大道,認著來時的路徑,疾步而行。看看走進那漆黑的林子,
猛地,頭上掠起一陣輕風,一個疾如飛鳥的身影電射而過。
施耐庵心頭一凜,莫不是剪徑的強徒?抑或是來挽留的義軍高手?
他正在猶疑,驀地,前邊不遠的樹後轉出一個白色的身影,衣袂飄飄,彷彿是個女
子的模樣。
施耐庵仗劍在手,正要發問,那個身影竟發出了熟悉的聲音:「施相公,請留步。」
施耐庵心中一動,啊,原來是花碧雲。她如何知道自己私自出走,又怎麼如此快就
趕到了這裡?
花碧雲緩步從樹後轉出,走到施耐庵面前款款施禮,說道:「施相公,你臨走之時,
為何都不道個辭?」
施耐庵收劍回禮,問道:「夜寒露冷,花旗首為何來此?」
花碧雲淺淺一笑,說道,「施相公,你猜得出來麼?」施耐庵猛地醒悟,問道:
「啊,原來你也是來挽留晚生的?」
花碧雲收住笑容,說道:「未必臨走來會你的,都是挽留你的麼?」
施耐庵一時語塞:「那你是——」
花碧雲說道:「小女子此來,是催你快走的!」
施耐庵心中不覺一冷:「催晚生快走?」
花碧雲道:「是的,形勢危迫,再要逗留,恐怕有性命之憂。」
施耐庵驚道:「怎麼,有人要來追殺?」
花碧雲道:「嗯,有人在太師父面前告了你的狀,說是你鄙視義軍,欲報當日捆綁
軟禁之仇,想去附近元軍大營告密!」
施耐庵不覺怒道:「可恥可恥。是何人如此無中生有?」
花碧雲道:「形勢緊急,相公就不用問這底細了!」
施耐庵一時發了倔勁,放下傘囊說道:「不成,俺一定要回去,向劉老伯、眾位義
軍兄弟對證清白!」
花碧雲道:「休要如此。實話給施相公講吧,便是無有這告狀的事,小女子也要勸
你走的!」
施耐庵正要說點什麼,只見花碧雲將一件東西遞到了他的面前,說道:「施相公,
臨別之際無物相贈,謹將這件傳家之寶送與你,以壯行色!」
施耐庵鄭重接過,原來是一個紅綢小包,他輕輕地打開一看,紅綢之中包著的是一
個犀牛角琢就的精緻絕倫的小小箭囊!那箭囊觸手之際,隱隱可以摸到,那上面鏤著十
分繁複的花紋。
施耐庵正自驚歎,花碧雲早已整衣而起,說道:「施相公,茫茫宇內,無邊無涯!
來世之中,艱險疊出,你任重道遠,願白蓮聖母庇佑你逢兇化吉,遇難呈祥!」說到此,
忽然挽首弄著衣帶,低低而神色慘淡地說道:「小女子薄柳陋質,有幸相識,此生難以
再圖相見,倘若公子還念這大千世界之內、草澤綠林之中,有小女子這樣一位『女強盜』,
將來在你的傳世佳作之中書以隻字點墨,小女子死而無憾!」
施耐庵手捧綢包,心情難以抑止。平生遭逢家族橫禍,他早已對女子十分冷淡,此
刻,面對這個草澤中的受難女子,竟然莫名其妙地湧起一股依戀難捨之情。
正在二人短暫默然相對之時,倏地荒林之中響起了一陣急驟的呼嘯。接著電光石火
之際,一個黑影「嗖」地從樹後竄出,落到了施耐庵和花碧雲之間。施耐庵一看,不覺
驚得呆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英俊的掌壇總管潘一雄!潘一雄雙腳站定,雙目冷冷地掃
視了施耐庵和花碧雲一眼,忽地轉身對花碧雲說道:「你一個女子,此刻到這裡來干什
麼?」
花碧雲默默不答。
潘一雄見花碧雲不答,顯得有些侷促,旋即走上一步,對施耐庵說道:「好,好!
你這個窮酸,竟敢在白蓮教紅巾軍眾多英雄的眼皮底下,私逃出境!我告訴你,自從俺
作掌壇總管以來,就沒有一個人逃出過這烏橋鎮!」他說著,嘿嘿一陣冷笑,猝然一把
揪住了施耐庵的領口說道:「好好兒跟俺回去,倒還罷了,倘若你敢說個不字,」說著,
他「錚」地一聲拔劍出鞘,寒芒森森直指施耐庵的咽喉,厲聲說道:「俺這柄劍下你頃
刻便要喪身!」
施耐庵壓根沒有料到此刻竟有追兵趕到,先是嚇了一跳,及至看到來的竟是這位曾
去觀瀾閣水榭好心報信的掌壇總管,心裡稍稍舒展。此刻,這位身材偉岸、面容英俊的
好漢臉上的神色竟是如此的陰冷可怖,使他又驚又怕。正在危急之時,只聽一陣衣裙驚
風之聲響過,接著「噹」地響起金鐵交鳴之聲,只見花碧雲倏忽來到二人中間,一柄長
劍隔開了潘一雄的手中劍。
潘一雄臉色慍怒,問道:「碧雲,你真的要向著這個窮酸?」
花碧雲還劍入鞘,奔上去一把扶住潘一雄的雙肩,懇切地說道:「一雄,你聽我說
——」
潘一雄怔了一會,忽然一把甩開了花碧雲的雙手,爆發地叫了起來:「我曉得,自
從這窮酸在運河邊上救了你之後,你便喜歡上了他,忘了咱們生死血火中換來的情份!
你當我不知道那一夜觀瀾閣水榭上的事麼?眼下,你又不顧俺的顏面,百般袒護他!」
說到此處,雙眼掉淚。
花碧雲一見這七尺高的英武漢子竟然如此傷心,心腸頓時軟了。一張冷峻的俏臉上
驀地抹上一種溫存柔婉之色,櫻紅的雙唇蠕蠕翕動,彷彿有滿腔衷腸欲待訴說,一時又
無從說起。她望了一眼默立在一旁的施耐庵,輕輕扯了扯潘一雄的衣袖,說道:「一雄,
有話請到這邊來講。」說著,裙裾飄飄,一閃身踅入了濃密的樹叢。
潘一雄略怔一怔,冷冷地對施耐庵吩咐一句:「要走,須待俺講完話回來再走,否
則,休怪俺潘一雄劍下無情!」身影一扭,隨著花碧雲隱入了那一片樹叢。
此刻,只剩下施耐庵一人留在當地,躊躇不安,進退維谷。眼前種種,似夢非夢,
頃刻之後,吉少兇多。他原以為只要一走出烏橋鎮大營,便似脫鉤之魚,立時便可遠走
高飛,另尋棲身之所。哪裡會料道,這一走不打緊,竟然惹出了許多麻煩!走好還是留
好,實在是叫人不好決斷。
他正自忐忑不安之時,只聽得沙沙的樹葉聲中傳來忽高忽低的絮語:
「一雄,我一向都是欽敬你、信賴你的,沒有想到你今日竟會做出這宗糊塗絕頂的
事!」這是花碧雲溫婉而冷峻的聲音。
另一個低沉的聲音悶悶地響著:「拳拳之心,唯天可表,俺潘一雄沒有做錯事情。」
「不,你錯了,一雄!你當我不知道麼,你到觀瀾閣上,用恐嚇之詞,嚇唬施相公
在先,安排『黑虎旗』那個小頭目在湖上施行仇殺在後,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作下
這樣的惡劇?」
「這還不清楚?俺恨這個窮酸,俺不願他留在紅巾幫大營,他不走,俺一日也不得
安寧!」
那個溫婉的聲音漸漸變得嚴峻:「施相公剛直坦蕩,兩次救過我的性命,恩德決不
可忘;再者,他拆解了那一樁《御批千家詩》裡隱藏的曠世奇文,為紅巾軍早建大業指
了條明路,大功更不可沒。連太師父都將他視為知己,眾多義軍兄弟姊妹也都傾心折服。
施相公留在烏橋大營,只會襄贊綠林豪傑的抗元大業,而你卻要千方百計地趕他走,這
不是糊塗絕頂又是什麼?」
那個粗重的聲音說道:「碧雲,是你糊塗,太師父也與你一樣糊塗!難道你就忘了
一生中遭際的那麼多的痛楚和凌辱?
太師父呢,更不該忘記宿遷一戰那血流漂杵的慘景!」
「這些,和施相公又有什麼干系?」
粗重的聲音突地變得憤懣:「什麼干系?當年,你若不是輕信了那斯文一派、儒雅
風流的新科舉子董大鵬,怎會鬧得父母雙親死無葬身之地、一個清白女子含垢偷生!兩
年前,若不是輕信了棒胡這個滿口子曰詩雲、假充至誠君子的落第秀才,太師父怎會與
他合縱連營,以至於慘遭偷襲,鬧了個全軍覆沒、一蹶不振?唉唉,輕信,輕信!如今
聽了這姓施的窮酸一番花言巧語,你們又忘了往日的慘痛,將義軍的安危,將自己的……
唉唉,全都交給了此人!古語雲: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碧雲,俺潘一雄這也是為了義
軍的抗元大業,為了你我的……難道……難道你還不明白我這番苦心麼?」
只聽得那柔婉的聲音吶吶地說道:「不,我總覺著:施相公與董大鵬、棒胡是兩路
人!」
那粗重的聲音問道:「兩路人?那俺問你,這施耐庵文章經濟、身有功名,為何要
來造反?他手無縛雞之力,軍中又無三親六眷,為何偏偏要投奔俺烏橋鎮大營?他口口
聲聲說道要為綠林豪客樹碑立傳,古往今來,又有何人見過這等罕世奇書?即或寫出來,
難道他如此聰明絕頂,就不曾思過:舉世之上決不會有這樣的瘋人,願將這樣的禁書刊
刻流傳,去惹來殺身滅族的大禍?這窮酸完全是一派謊言,居心叵測!」
絮絮爭論漸漸低沉。稍頃,忽聽得花碧雲那柔婉的話音又響了起來:「我不信施相
公是奸賊,我也不想他再留在此地,所以,我特地到這裡來為他送行!」
那粗重的話音也響得十分決絕:「此一時彼一時,要不是瞧見適才的一切,俺早放
他走了。可眼下,除非他留下那顆頭顱!」
花碧雲的聲音:「你怎麼這樣狠毒?」
潘一雄道:「人怕傷心,樹怕剝皮,你問你自己!」
花碧雲的聲音變得驚詫莫名:「問我自己?」
粗重的聲音幾乎怒吼起來:「哼,不用裝了!我問你:你送給這窮酸的紅綢包裡裝
的是什麼?是不是定情的信物?」那柔婉的聲音又道:「想不到你七尺男兒,心腸如此
褊窄!小女子豈是那種朝秦暮楚的人?那紅綢包裡,是一樁與你我不相干的物事,你不
必追問!」
那粗重的聲音急不可耐:「碧雲!難道你我之間還有不可告人的隱秘?」
花碧雲的聲音喃喃地響著:「不能,不能告訴你,告訴你也毫無用處!」
一陣短暫的沉寂之後。猛聽得樹枝「刷拉拉」一陣猛響,花碧雲、潘一雄一前一後
從濃密的樹叢中奔了出來。只見花碧雲秀髮蓬亂,柳眉緊蹙,臉色惶惑,踉蹌的步履早
已透露出她心底的矛盾與痛楚。緊跟在她身後的潘一雄更是一改素常那英俊挺拔的風采,
只見他臉色青黃、雙目失神,鼻翼抽搐,雙肩顫抖,疾奔幾步趕到花碧雲面前,忽地撲
通跪到地上,一把抓住她的裙帶,竟然嚎啕大慟。他一邊抹淚,一邊慘聲說道:「碧雲,
碧雲!難道你忘了在那宿遷死牢俺為你捨生救難的情景麼?忘了在秋風冷雨中為你拔箭
療傷的場面麼?忘了這些年月俺為你馬前馬後小心護侍、行軍宿營解衣推食的情義麼?
此時此刻,你竟如此待俺,天理難容,天理難容啊!」
花碧雲默默地仰頭兀立著,胸脯在短短的羅衫那軟滑的薄絹下急驟地起伏,一任林
隙的夜風翻飛著披散的秀髮,彷彿一尊塑像,長久地緘默著,一語不發。
潘一雄停住了嘶啞的哭叫,略頓一頓,「呼」地站了起來,忽然「錚」地一聲拔劍
出鞘,彷彿一個醉漢,趔趔趄趄走了兩步,嘴裡發出淒厲的喃喃之聲:「罷了,罷了,
俺知道,一個胸無點墨的村野漢子,一個只知舞刀弄杖的綠林莽夫,是無法與一個才高
八斗、風流倜儻的白衣秀士相比的了!只怪俺,只怪俺,一片癡情換來今日之辱,俺潘
一雄此時此刻只有橫劍自戕,了卻這一樁孽債了!」說畢,便要舉劍自刎。
花碧雲被弄得手足無措,連忙輕撫著潘一雄的肩背,深情地說道:「一雄,你何必
多心?難道你還信不過咱們的情份。
咱們當著太師父起過誓,天塌地陷,也分不開咱們!」
潘一雄嗚咽說:「那,我要你親手殺了他!」
花碧雲吶吶而起,說道:「一雄,你、你休要強人所難。」
潘一雄臉肉扭曲,神色陰冷,厲聲說道:「向著他還是向著俺,此刻便是表你心跡
之時!」
花碧雲痛楚徘徊,迷迷糊糊拾起長劍,朝著施耐庵走過來,走過來。
施耐庵此時心中彷彿打碎了五味瓶,酸麻苦辣,樣樣俱全。直到此刻,他才明白,
面前這兩個善惡如此不同的男女,竟然是一對感情久遠的戀人!本來,在潘、花二人爭
論之際,他完全可以脫身逃走,可是他不能!他擔心,好好兒一對戀侶竟然拔劍相交,
都是為了自己。他要是一走,這個對自己寄予了如此厚望的女子,將會在她的戀人面前
接受痛苦的折磨,甚至與這個英俊的壯士決裂。他不忍心讓花碧雲這個經歷過人世巨變
的女子再經受一次痛苦的慘變!他雙目緊閉,等待著那寒芒森森的劍刃刺向自己的咽喉。
忽然,耳旁響起了一聲痛苦呼喊:「不能,我不能殺了施相公!不能哪!」
施耐庵渾身一震,他睜眼一看,只見花碧雲早已拋掉了手中的長劍,雙手捂著眼睛,
靠在一株大樹身上,雙肩顫抖,嚶嚶啜泣。
潘一雄此時也慢慢地站了起來,只見他臉色慘變,雙頰痙攣,渾身一陣陣抖索,仿
佛老了二十歲。他雙目神情呆滯,兩手高舉長劍,向著施耐庵逼了過來。堪堪走過三步
之遙,他吼一聲,揮劍欲劈。
誰知那長劍揮到半空,潘一雄手腕一抖,長劍「匡啷」落地。他忽然發瘋似地雙拳
捶著太陽穴,慘聲叫道:「蒼天、蒼天,你救救俺吧!」叫畢,長嘯一聲,身影猶如鷹
隼凌空,剎時便失了蹤影。
此刻,經歷了這一番奇異莫測的變故,樹林裡忽地變得寂寥可怖,只有黃葉落地有
聲,草中秋蟄悲鳴。
施耐庵半晌才從迷惘中醒過來,剛才發生的這一幕,真是出人意外,匪夷所思!他
抬眼四顧,只見朦朧的夜光之下,草叢中閃著兩道清冷的幽光,那是拋在地上的兩柄長
劍。他怔忡忐忑地收拾起行囊,再次環顧了四周一遍,拔步便要離去。
剛剛走了兩步,忽然寂靜中一陣輕輕的鼻息之聲隱隱傳到耳中,他循聲覓跡,驀地
發現:花碧雲尚未離去,她早已昏迷在大樹下的叢草之中。施耐庵屈膝蹲下,輕聲喚道:
「花旗首,醒來,花旗首,醒來!」
幾聲呼喚,花碧雲悠悠醒轉,看到施耐庵她忽然神色緊張地叫了起來:「你還不趕
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施耐庵不敢違拗,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大姐救助,晚生沒齒不忘。花旗首,後
會有期!」說畢,他大步向林外奔去。
看看走出密林,忽聽得身後又響起喘息之聲。施耐庵心中一凜,正要躲入樹叢,只
見風聲颯颯,衣裙飄飄,花碧雲早已躍到自己面前。
施耐庵驚詫之余,忙道:「花旗首,風寒露冷,你該回去了。」
花碧雲點點頭,彷彿在感激施耐庵的關照。然後,她伸出雙手,說道:「施相公,
請把小女子交給你的那只箭囊拿出來。」
施耐庵不知所以,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了那個紅綢小包,雙手奉給了花碧雲。
她的臉色剎時又恢復了那無嗔無喜、不怨不怒的冷峻神情,說道:「施相公,小女
子特地趕來,是由於適才那一樁慘變,使我忘記了告訴你,這綢包中的箭囊,乃是家父
親自托人打就的稀世珍物。當年,那個狼心狗肺的賊子董大鵬,施展狡計,偷學了家父
畢生絕技『流螢箭』的武功,勾結朝廷,害死家父。當時,他也曾從旁人口中聽說,小
女子家中除了這『流螢箭』之外,還有一樁傳世之寶,但他卻不知那究竟是一件什麼樣
的珍寶,在灰燼之中翻找了三天三夜,都未找到。本來,他在殺父毀家之後,早已投靠
官府,娶了三妻四妾,將小女子忘到了腦後。只是為了從小女子口中打聽那件珍寶的秘
密,方才設下圈套,乘小女子前去報仇雪恨之際,將我擒獲。但是,任他軟硬兼施,我
也未曾告訴與他。
「忽然有一天他惱羞成怒,將我帶到臥室之內,剝了衣服,命丫環養娘們毒刑鞭打、
肆意凌辱,小女子仍然不屈。他竟將我縛在臥室柱上,凍了整整一夜。
「誰知就在這一夜,我看到擱在書幾上的傳家之寶——『流螢箭』箭囊!原來這賊
子奪得箭囊之後,以為不過是尋常的器物,隨手拋擲,竟然被小女子無意發現。就在當
夜,太師父率兵攻入海州,救了小女子。我便乘董大鵬倉惶逃命之機,奪回了這只箭囊!」
說到此處,她諄諄囑道:「家父在日,曾親口告訴我:箭鞘上刻著幾個字,無人可
識。倘若有人識得,則將成為綠林魁首,造反魔頭!相公才識過人,小女子才將它鄭重
相托,若於相公有益。於江湖義師有助,上可慰家父在天之靈,下可遂小女子畢生之願!」
說完,她衣袖飄飄,微微斂衽,道聲「珍重」,倏忽之間,隱入了沉沉的夜幕。
施耐庵兀自呆立,望著那一閃而過的素衣紅裙,深情撫摸著那個紅綢小包,喃喃地
吟道:
「似水柔情,如山囑托,倘不能抒盡草澤胸臆,何顏見江東父老!」
吟畢,振臂而起,奔向那莽莽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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