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那金克木一家三人隨著兩個「傭婦」出了大門之後,穿街衢、過陋巷,迤邐行
來,早已出了東台縣城西街。
金克木此時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想到含辛茹苦撫養了小鳳這如花似朵的閨女,
滿指望將來嫁一個好人家,到老來端午一盒茶食,中秋一包月餅,享一享做岳丈的福份,
哪曾想竟做了個大蟲的丈人,往後只怕要擔一世的驚恐,挨一世的罵名。
走著走著,他猛覺氣息清新,眼前敞亮,哪裡還有街巷房屋,分明早已走到城郊的
荒野曠林之中。兩個傭婦頭也不回,兀自朝前疾奔。
金克木越走心中越疑,趕上幾步問道:「兩位大娘,縣衙乃是在城裡,為何走這荒
僻小徑?」
一個傭婦笑道:「牛二爺今日雅興大發,嫌城裡嘈雜,又怕大娘子羅皂,故爾將喜
堂挪到了二十裡外的莊園裡。金老兒,休要再問了,倘若耽誤了吉時良辰,俺們可吃罪
不起!」
金克木心下打鼓,卻又不敢再問。五個人一路趲行,約摸行了二十裡地,忽見一座
翠綠蓊鬱的林子橫在面前。來到清涼蔭蔽的林中,只見樹後驀地轉出一男一女兩個人來,
金克木一見,不覺驚得呆了。
只見前面的那個女子烏黑的秀髮高高地挽著個墮馬髻子,插著滿頭黃烘烘的鍍金首
飾,上著一件紅艷艷的鑲邊羅衫,下身胡亂裹著條海棠紅銷金八幅羅裙,滿身濺著血污,
右手倒提著一把長劍。後面那個漢子則是一身莊戶人服色,倒是喜孜孜走得從容不迫。
來的正是花碧雲與施耐庵。
原來,就在董大鵬於牛二家花廳上大發宏論之際。花碧雲率著春蘭秋菊兩個女兵,
徑直奔那淫賊府第,誰知事出湊巧,可可兒撞見了韓二姐、鮑三娘兩個女人,她立時計
上心來,冷古丁擒住了這兩個慣當「馬泊六」的長舌婦人,教春蘭、秋菊剝下二人的衣
裙,妝做迎新人的傭婦返回金家,將兩個女人縛臂塞口拋在僻靜處,然後悄悄摸進了牛
府後園。沒存想一進園門,只見四處守著帶刀侍衛,一時倒不敢貿然闖入。
她在院牆下徘徊得一陣,忽然聽見暗夜裡隱隱傳來女子的啼哭之聲,她心中一動,
循著牆陰悄悄兒朝傳出哭聲的方向摸去,竟然摸到一間破敝的小屋跟前,她從牆隙裡往
裡一看:只見這間破屋裡關著三四個少年女子,一個個面目憔悴、衣裙襤褸,正蜷縮在
牆角,嚶嚶哭泣。小屋當中,一盞油燈照著個滿頭珠翠、衣裙花哨的婦人,手中拿著一
條白練,正在惡狠狠罵道:「你們這些小潑賤,當日牛二爺將你們弄了來,你們做張做
致,死活不肯圓房,今日二爺又娶了新娘子,活該你們受罪!害得俺這個唱彩頭的喜娘
跟你們一起廝守這黑屋子!罷罷,俺早盼晚盼才盼得這席喜酒,說不得,為了防備逃逸,
只好委屈你們這幾個小妮子了!」說著,逐個兒反扭過那些女孩兒們瘦弱的胳膊,抖開
匹練惡狠狠地就要綁在一堆。
花碧雲在牆隙中一見此狀,不覺怒從心上起,她趁著四外無人,破門而入,低叱一
聲,三尺青鋒早勒上了那婦人的咽喉,另一只手順勢為那幾個少女解了綁縛,說一聲:
「姊妹們受苦了,快快逃命去吧!」便將那些被擄的女子放出了房門。
那盛妝婦人卻待要叫,花碧雲恨她兇惡,反手一劍,登時搠在地上,她想一想,望
著那婦人,依樣畫葫蘆,高高挽了個墮馬髻子,拔下她頭上的首飾,解下她身上的喜衫
喜裙,草草收拾一番,大模大樣、嬝嬝娜娜地扭進了牛府後廳。
此時,正值牛二在花廳上衝撞了董大鵬,被他摔得渾身酸痛、衣衫破碎,正坐在後
院書房一邊哼哼唧唧,一邊大叫「來人服侍」,花碧雲早已大模大樣走到書房外邊,聞
得牛二的呼喊,甜甜地應一聲「牛二爺休叫,俺來也」,身腰疾扭,只見紅光一閃,呼
吸之間已然欺到牛二面前,她一把揪住狗賊的胸口,一邊數落:「我把你這禽獸不如的
潑皮!今日一來為東台縣受辱的女子伸冤,二來借你的頭顱干一樁大事!」說畢,橫劍
一勒,那牛二剛剛喊得一個「救——」,那「命」字尚未出唇,早已身首異處。接著,
花碧雲扯一幅門簾,裹了牛二那顆頭,長劍一彎,割下牛二屍身上一塊衣襟,伸出食指
蘸著血水,寫下了那十二個大字。
這時,一幫丫環僕婦聞聲趕到書房門前,一個個嚇得簌簌亂抖,你推我搡,誰個還
敢上前?只見花碧雲從從容容做完一切,長劍抖一圈寒光,對眾人說道:「冤有頭,債
有主,膽敢告密者,牛二便是樣兒!」
說畢,一扭身腰,從窗口躍出書房,霎時便隱入了夜幕,返頭奔回城西金家刻字舖。
此時,施耐庵早已送走春蘭、秋菊與金家三口,在刻字舖內焦急等待,一見花碧雲
返回,情知已然得手,兩人忙忙地為金家三口收拾了一包衣物細軟,按照預先約定的路
線,一路攢趕,與春蘭、秋菊等五人會合到了一處。
金克木見了花碧雲那一身血污,先自嚇了一跳,及至待那二人走近,他審視一陣,
臉都氣得白了。
他一眼認出,這便是昨日登門造訪的花家侄女和那個書生。不由得怒火中燒,便要
回頭走去。
花碧雲疾步趕上,單膝跪地,說道:「金老伯,侄女實在是事機緊迫,萬不得已,
才將你老誆到此處來,請老伯休要怪罪!」
金克木氣不打一處來,哼哼說道:「俺不敢與你們這些英雄豪傑為伍,你放俺走!」
花碧雲一伸手,從樹後提出了那個血淋淋的包袱,當著金克木的面打開,只見裡面
竟然是牛二那潑皮的頭。
金克木一見,一個趔趄,幾乎嚇得栽倒地在,吶吶地說道:「你、你害了我金克木
滿門了!」
施耐庵連忙一把扶住,勸道:「金老伯,這牛二死有余辜,何必可惜。如今木已成
舟,老伯你就死了這條心罷!」
金克木悠悠醒轉,恨道:「不成,人是你們殺的,與小老兒無涉,俺回去講得清楚!」
花碧雲忙道:「老伯,你回去不得。」說畢,引得金老走到林邊,順手一指,說道:
「老伯,你有家難歸了!」
金克木抬頭一看,只見遠遠地升起一股濃煙,那方向正是東台縣城西邊金家刻字舖
左右,金老不覺啊地一聲,踉蹌倒在樹上。
花碧雲一陣呼喚,將金克木喚醒。
金克木歎道:「罷了,罷了!俺如今無牽無掛,跟你們走吧,只是可惜了俺那一攤
好古董了。」
花碧雲、施耐庵驚喜不止。兩個人扶起金克木,領著金家三人,直奔白駒鎮方向而
去。
花碧雲一邊走一邊對施耐庵說:「施相公,今日不是你穩住了那金老伯,這一趟可
算白走了。」
話猶未了,只見她忽地雙眉一皺,連忙伏地聆聽,漸漸地,那張臉上早已驀起一抹
緊張的神色。她霍地站起,吩咐道:「春蘭、秋菊,快把那一身糊手裹腳的衣裳脫掉,
拔出器械,準備對敵!」
兩個女兵哪敢怠慢,忙忙地脫下從鮑三娘、韓二姐身上換來的錦緞衣裙,結扎好裙
帶綁腿,「嗖」地拔劍出鞘。
這一切,都在眨眼之間完畢。可是,她們快,追敵更快,就在兩個長劍出鞘的「嗡
嗡」之聲尚未停歇之時,只見荒林裡早竄出幾條黑影,霎時,刀光閃閃,直劈向花碧雲
等人。
花碧雲長劍一抖,電光石火之際,早聽得眼前「啊」的一聲,來敵中有人中劍。
趁著這一空隙,花碧雲低聲叫道:「秋菊隨我在此抵敵,春蘭,你速速保護金老伯
一家隨施相公抄直走小道,直奔白駒場!」
說畢,只聽「嗖嗖嗖」一陣響,早又竄出幾名蒙古侍衛,花碧雲長劍在半空中劃了
個半圓,嬌叱一聲,劍刃嗤嗤有聲,殺入了戰圈。
施耐庵此時也拔出了腰間那柄湛盧劍,與春蘭左輔右弼,護著金克木全家三人從另
一側隱入了荒林。
斗著斗著,花碧雲漸漸覺得蹊蹺。適才伏地聽音,分明辨出追敵之中武功高強的不
下兩人,從這兩人腳步的輕靈、竄縱勁力判斷,那手段決不在自己之下,為何此刻圍斗
的侍衛之中,竟無此二人?
想到此,她手中劍疾速地劃了一道弧線,一溜寒星霎時在眾侍衛眼前抖動,趁著他
們閃避之時,那衫袖一抖,只聽得「哎呀」、「咦」、「噗通」「匡啷」一陣響聲迭起,
那二十來名蒙古侍衛猶如割草般齊刷刷地栽倒在地。
秋菊收劍未及,只聽得花旗首叫道:「秋菊,跟我來!」眼前輕風一道,直掠向施
耐庵一行隱去的方向。秋菊也不示弱,身腰一扭,緊隨花旗首的身影縱了過去。兩人奔
了不到五、六丈遠,猛聽得黑暗中一聲冷喝:「兩位嬌娘休走,俺等候多時了!」
喝聲未畢,只見林莽中「唰啦」一響,大鳥般地飛下個頭戴黃冠的道士。只聽他嗤
嗤笑道:「普天下道士吃素,俺銀鏡先生卻偏偏吃葷,花旗首,今日陪俺玩上一百個回
合如何?」
花碧雲聞言大怒,挺劍便下殺手。道士叫聲:「來得好,可惜帶些雌氣!」直待劍
尖刺到咽喉前兩寸之地,大袖一抖,兩柄鋼須拂塵帚地倒捲上來,恰似一道烏龍,裹風
挾電,「唰啦啦」張開千百根鋼須,便要將花碧雲那柄長劍絞飛。
站在一旁的秋菊嚇得毛髮一竦,一句「旗首小心」尚未出口,只聽得「嚓」、「嗖
嗖」、「嗤」一疊聲響,兩個人中早有一人滿腹驚懼地叫了聲「咦,險哉!」跳出了圈
子。此人不是花碧雲,卻是那黃冠道士。原來,他的道袍襟上,已被花碧雲的劍劃開一
道口子。一番格鬥,愈演愈烈,趁花碧雲力漸不支,道士將那拂塵舞得「唰唰」生風,
一個凌空掃下,拂塵鋼須散開,直捲花碧雲的脊背。花碧雲急切間收劍不迭,叫聲「不
好」,連忙棄了手中長劍,就地一滾,只覺得左肩一麻,早被那拂塵上的鋼須掃中。
銀鏡先生此刻正為掃倒了花碧雲而得意忘形,沒料到在一旁觀戰的秋菊冷不丁刺來
一劍,情急之中,一時忘了防範花碧雲的「流螢箭」,霎時腰背巨痛,拂塵墜地。眼見
得兩個強敵在前,無力抵敵,長袖一拂,怪嘯一聲,縱身竄入了莽林。
花碧雲道聲「慚愧」,捂著傷肩拾起長劍,慢慢地站了起來。
短暫的激鬥結束之後,密林裡又歸於寧寂,只有夜鳥的「咕咕」之聲和樹葉風聲的
悄悄絮語響得異樣清晰。花碧雲望了望施耐庵一行五人奔去的方向,那一邊也是草木不
驚,一切順遂。她不覺吁了口氣,對秋菊問道:「你說,施相公他們現在何處?」
秋菊道:「約摸二十裡地,只怕該走出東台縣境了。」
花碧雲雙眉一揚:「好極!那咱們加緊趲趕,盡快追上他們!」說著,仗劍而起,
率著秋菊便要奔出密林。
驀地,一陣尖厲的呼嘯徹地而起,一周遭大樹下那黑魆魆的灌木草棵忽然簌簌亂響,
霎時,矮矮的叢莽裡豎起了密密麻麻長刀大戟,無數的氈盔組成了一圈鐵壁,一陣震耳
的吶喊響過,黑壓壓的元兵高舉寒光灼人的長刀,一步步圍裹了上來。
花碧雲渾身一震:沒存想這叢莽裡竟埋伏下千軍萬馬!這種奇詭莫測的奸計,也只
有董大鵬那陰鷙狡詐的惡賊才想得出來!
此刻,她哪裡來得及細想,低叫一聲:「秋菊,當心了!」
橫劍當胸,略退兩步,與秋菊背貼著背,封住了圈子。
眾元兵看看圍了上來,如林的長刀就要劈下。忽聽得陣後響起一聲刺耳的呼叫:
「且慢!董大人吩咐,這個女叛賊要留下活口!」話音未落,只見元兵陣上滾碌碡般奔
出一個人來,只見他頭如笆鬥,後腦勺上扣一頂鑌鐵兜鍪,七品補服外罩一襲牛皮軟甲,
那肥嚕嚕的肚子腆出兩尺開外,幾乎扣不住腰帶,他舞著一柄長刀,著地滾到陣前,單
手叉腰,嘻嘻笑道:「兀那婆娘,今日羊入獅群,俺勸你俯首就縛,先與俺參幾日歡喜
禪,再去參見董將爺!」
花碧雲不覺大怒,「也不瞧瞧你那副拱豬槽的樣兒,敢在此狐假虎威!」
那丑八怪依然嘻皮笑臉:「嘻嘻,小娘子連俺都不認得麼?俺,欽命東台縣七品達
魯花赤脫脫烏孫是也!休要不識時務,女娘兒傷了皮肉可不雅觀!」
花碧雲直氣得血湧雙頰,正欲揮劍躍出。一旁早惱了秋菊,只見她身形一閃,沒待
那達魯花赤看清來勢,一柄長劍青光霍霍,已然直鎖咽喉。
脫脫烏孫叫聲「來得好」,圓嘟嘟的身軀一滾,讓開秋菊長劍,長刀舞得呼呼亂響,
兩人立時戰在一起。約摸走得十余回合,秋菊氣力不加,漸漸處於下風。
那脫脫烏孫一頭鬥,一頭嚷道:「兀那姓花的婆娘休要托大,兩個雌兒一齊上,看
看俺脫脫烏孫的手段。」
花碧雲哪裡按捺得住,叫一聲:「秋菊少歇,待我來斬這狗官!」長劍一抖,一路
寒氣,奔上來戰住了脫脫烏孫。
兩個人刀來劍去,劍去刀迎。那脫脫烏孫哪裡是花碧雲的對手,不及十合,早只辨
得遮攔架路,破綻百出。花碧雲已然瞧科,劍勢一緩,故意露了個破綻,待那狗官一柄
刀放膽剁入,瞅得真切,倒轉劍柄,青鋒挾著勁疾的寒芒,直搠進他那貯滿民脂民膏的
便便大腹!
秋菊站在一旁,大聲喝彩。哪知彩聲未落,花碧雲忽地一聲詫叫:「怪哉!」那柄
長劍刺到脫脫烏孫腹上,「梆」地一響,儼然如中鐵石,竟然反彈回來,她雙臂微微一
麻,長劍幾乎脫手飛去。
脫脫烏孫腆腹站在當場,一手摸刀,一手「彭彭」地擂著肚皮,嘻嘻笑道:「賊娘
兒們,你家老爺四十年面壁橫練,成就得這金剛不壞之軀,豈是尋常劍器傷得了的麼?
來來來,隨俺回去做個填房,俺將功夫傳與你!」
秋菊一聽,心中好惱,掣劍又起,與花碧雲兩人聯劍夾攻,脫脫烏孫一柄刀尚未封
住門戶,只見兩柄劍青光霍霍,彷彿餓雞啄米,「梆梆梆梆」一疊聲響,早已雨點般戳
在身上,說也怪,脫脫烏孫那牛皮軟甲上只留下篩孔般一圈白點,哪裡有一處傷、一滴
血?
花碧雲頭一次遇到這等刀劍不入的怪物,心裡已自怯了三分,這密密圍裹的元兵,
也令人不敢怠慢。看起來,董大鵬此番是處處設下了天羅地網,施耐庵、金氏全家人的
安危,委實是令人提心吊膽!
想到此處,花碧雲虛刺一劍,托地跳出了戰圈,叫聲「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率
著秋菊殺入了往南方向的元兵隊中。
脫脫烏孫一見,一邊緊追而來,一邊高叫:「休要放箭,要活的,不要死的!」
花碧雲、秋菊二人正在黑壓壓的元兵陣中左衝右突,虧得這一叫,倒教二人放開膽
子,兩柄長劍矯若游龍,只見血光迸濺、慘呼連連,不移時便殺透重圍。
兩個女子到底久在綠林,腳力甚健。一陣猛趕,漸漸把那些不慣夜間穿叢莽的元兵
甩下一截路來。耳邊還響著震天價的吶喊追殺之聲,兩人哪敢歇下來喘口氣!往南邊埋
頭疾奔。
約摸走得十五、六里地面,那一派野林叢莽已然消失,漸漸都是光禿禿、怪石嶙峋
的丘崗。兩個人耳畔忽地隱隱響起一陣「嘩嘩」的水聲,響得甚是疾驟。那水聲愈來愈
近,及至奔到近前,秋菊不覺失聲驚叫:「不好!」
花碧雲展眼一看,只見面前橫著一道丈來寬的深溝,兩岸盡是寸草不生的溜滑陡壁,
時值淮、泗一帶秋汛氾濫,這溝裡奔騰著黃乎乎的激流,嘩嘩直瀉,流得異常湍急。
花碧雲站在岸上,手搭個涼篷朝上、下游一看,冷靜的眸子裡立時驀起一抹憂慮之
色。她知道:似這樣的溝壑,無依無傍,溝窄流急,自古以來就不用渡船,而上下數裡
之遙,全不見一座橋樑,卻如何渡將過去?
她正在思謀對策,身後早遠遠響起吶喊之聲,漸漸地,依稀望得見漫坡黑壓壓的大
隊追兵和長刀的閃光。
此刻,前有天塹,後有追兵,花碧雲心一橫,扎縛好裙帶綁腿,長劍當胸,與秋菊
對視一眼,決意拚死一搏。
就在此時,猛聽得背後「砰碰」一聲巨響,震得腳下地都動了。花碧雲回頭一看:
只見那急流深溝之上,不知何時竟然搭上了一架木板橋,溝對岸響起一聲高叫:「過溝
的留下買路錢來!」
花碧雲不覺長長地透了口氣,叫聲「慚愧」。只見對岸站著個村婦打扮的女子,著
一身粗礪襤褸的荊釵布裙,頭上扎一條家機布織成的汗巾,遠遠望去,身材高大、骨壯
筋粗,一頭喊,一頭朝著她們二人頻頻招手。
花碧雲也不答話,招招手,與秋菊一前一後躍上板橋,只覺得身子晃晃悠悠,腳下
浪濤虎虎,一陣疾跑,霎時奔過了那架「板橋」。
兩個人剛剛踏上河岸,便聽得對岸響起了一派吶喊叫罵之聲,大隊元兵蟻群般地撲
向「板橋」,花碧雲望一望那壯大村婦,她木然地兀立在橋頭,呆呆地看著對岸那些元
兵,不言不動。
秋菊又急又氣,悄悄兒對著花碧雲眨眼、跺腳、做手勢。那意思明瞭至極,事急燃
眉,趕緊殺了這村婦,抽了板橋,斷了大隊追兵!
花碧雲兀自沉吟。就在此刻,對岸的元兵早已齊齊擁到岸邊,有幾個已然跨步就要
登上板橋。
猛地,只見那村婦身腰微傴,雙臂陡地往後一送,只聽得「骨碌碌」、「轟隆隆」
一陣巨響,丈餘長、兩尺寬的偌大一塊「板橋」,竟然從對岸滑了回來。花碧雲低頭一
看,原來木板下安著滑輪,饒是如此,要將數百斤重的「木橋」推送自如,這村婦的膂
力也委實駭人。
兩個人正自嗟訝,只見那村婦早已走到面前,伸出只蒲扇般的大巴掌,說道:「過
橋給錢,兩錢銀子一文不少!」
花碧雲也不及細想,伸手從鬢邊拔下只簪子,雙手奉給那村婦,謝道:「多謝大嫂
急難相助!」待那村婦收起簪子,花碧雲又問道:「大嫂適才抽橋斷路,惱了官府,不
怕壞了衣食,招來橫禍?」
村婦朝對岸那些怒聲叫罵的追兵鄙夷地瞟了一眼,笑道:「俺敢抽橋斷路,便不把
這些賊娃兒放在心上!」說著,她轉臉道:「你們——敢情便是綠林中的密探?」
秋菊正要搶答,花碧雲暗暗使個眼色,那村婦不覺呵呵大笑:「休要瞞了!俺不向
著你們,為何要替你們阻斷追兵?」一頭說,一頭彎腰挽條鐵鏈,將那「板橋」鎖在岸
上,說一聲:「俺的家便在前邊不遠,請隨俺去飲一碗清茶,倘若嫌俺村俗齷齪,這裡
便是去南邊的大道,俺們各走各的!」
眼見這村婦人物豪爽,出言慷慨,花碧雲心中不覺暗暗讚歎,一時難卻盛情,點點
頭,招呼秋菊隨那村婦走下溝岸。
三個人約摸走得五十步左右,便見路邊茂林修竹之中立著一間小小茅屋,篷門荊籬,
煞是簡陋。茅屋裡外並無旁人,只有一個傴腰駝背、蓬頭垢面的老奴在「沙沙」地掃著
落葉。
那村婦走進竹籬,對掃葉的老奴比比劃劃,老奴也「咿咿唔唔」地應答一陣,比著
手勢。原來卻是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人。
村婦引著花碧雲、秋菊進了茅屋,隨手掇了張竹床,櫃櫥裡取出兩只烏黑的粗瓷碗,
牆角邊提過一只扁嘴茶壺,一齊放到竹床上,滿滿地斟了兩碗綠瑩瑩的「滿口茶」,對
二人說道:「鄉野之家,俺也沒什麼客套,兩位大姊喝了這碗清茶趕緊上路。」
花碧雲與秋菊道聲謝,正要端碗,覺著門口那「沙沙」的掃葉之聲突然停息,抬頭
看去,只見那啞老奴正倚在門口,一忽兒指著茶碗,一忽又頻頻擺手搖頭,彷彿在做著
手勢。
花碧雲見那老奴面目污穢,形神卻曾相識,急切中記不起來,又不明他那手勢的含
義,也不理睬,便又要去端那茶碗。
驀地,只見眼前烏光一道,憑空落在竹床之上,接著只聽得「嘩啷」一聲,一件物
事可可兒掀翻了兩只黑瓷碗,茶水登時流了一地。眾人一看,原來卻是啞老奴手中的那
柄掃帚飛上了竹床。
那啞奴兀自倚著門亂笑,村婦說一聲:「這老村牛五行不全,休怪休怪。」走過去
一把拴了屋門。
花碧雲與秋菊辛苦半日,早已喉乾唇裂,面對那清洌洌甜潤潤的清茶,哪裡還忍得
住,兩個人端起碗來,一仰脖喝了個淨盡。
那村婦點點頭,走近兩步,忽地鼓掌叫道:「哈哈,任你奸似鬼,也須喝了老娘的
洗腳水,倒也,倒也!」話音未落,花碧雲與秋菊只覺一陣昏暈襲上腦門,霎時天旋地
轉,軟軟地癱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花碧雲又悠悠醒轉,只見自己早不在茅屋之中,已然換了間黑漆漆
的屋子,兩手兩腳都被麻繩縛著,腦門發脹,渾身酸軟。她正欲回想眼前發生的一切,
耳畔忽然響起一個喑啞的聲音:「好外甥女,快睜眼看看,俺是何人?」
花碧雲睜眼一看,只見面前正跌坐著那掃樹葉的聾啞老奴,此刻既不聾又不啞,臉
上那些污垢早已洗淨,她一眼就認出:這是闊別多年的舅父盧傑!不覺驚喜地喚道:
「好娘舅,你如何在此地?」
盧傑歎道:「唉唉,一言難盡。當年你父母慘死,只道你也遭了董大鵬那賊的毒手,
俺立誓要親手殺了那個狗賊,便學那春秋豫讓,蓬頭垢面,扮成了聾啞老奴,混進了董
賊的府中,指望等待機會,了卻兩世血仇!不想今日在此遇見了甥女,在那婦人施用蒙
汗藥之時,俺曾兩次告警於你,誰知你到底著了道兒!」
花碧雲忙問:「適才那村婦是何人?甥女與她無怨無仇,她為何要算計我?」
盧傑道:「唉唉,甥女閱世欠深,哪裡曉得世道的險惡?那個女子便是董大鵬新娶
的蒙古誥命——有名的『雌諸葛』惠佳德氏。此女才兼文武,那智計更遠在董賊之上,
今日與董賊打了賭,要率先抓住闖東台的盜魁!」
花碧雲不覺恨道,「好個奸詐的賊婦人,快快解開綁縛,我們三個人聯手殺了她,
以雪今日之恥!」
盧傑搖搖頭道:「不能!俺不能殺她,也不許你殺她!」
花碧雲驚詫地問道:「舅父為何護著這賊婦?」
盧傑歎道:「唉!這惠佳德氏卻也出身貧苦,心地善良,這些年,俺親眼見她明裡
暗裡不知救助過多少苦難。她與董賊雖為夫婦,行事卻迥然不同。今日之事,乃是受了
董賊的蒙騙。」
花碧雲道,「既如此,甥女如何脫身?」
盧傑道:「那惠佳德氏身手不凡,你不是她的對手,俺這裡早安排下一條計策。」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幅白絹,續道:「這是俺當年請人畫下的一幅圖畫,董賊的罪惡歷
歷在目。俺早就想將它獻給女主人,又不忍心叫她傷心悔恨,今日時機已到,該是叫她
知道董賊底細之時了。少刻她一到,你便將此畫交與她,再言明你的身份,你便可以脫
出囚籠了!」說完,他忙忙地替花碧雲和秋菊解開綁繩,深情地理一理甥女的秀髮,歎
道:「女主人待俺恩禮有加,好甥女,你要體諒舅父的難處,俺今日只能如此相助了。
從此以後,浪跡天涯,不復再入紅塵了。」說畢,長嘯一聲,躍出黑屋,倏忽間便消失
得無影無蹤。
花碧雲撿起地上的那幅白絹,湊到窗前一看,只見上面畫著董大鵬從騙得董員外收
為義子,直至慘殺岳父母,凌辱花碧雲的經過,樁樁件件,不僅神態逼真,而且作了詳
細的評注。花碧雲一見,又勾起心頭的痛楚,不覺淚下。
正在此時,猛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花碧雲抬頭一看,黑屋裡陡地亮了起來,
一群人站在面前,只見十余名衣裙鮮明、戎裝整飭的女侍衛,簇擁著一位女將軍,她頭
戴氈盔,斜飄雉尾,鎖子金甲扣著團龍繡襖,護膝鎧下露出杏紅戰裙,嬌紅軟滑的綾子
流瀑般地直瀉到地面之上。花碧雲一眼認出:這便是在溝岸上遇到的那個豪爽果決的
「村婦」。
此刻,她語調威嚴地說道:「俺真不敢相信你這樣的嫻靜麗人,竟然是殺人越貨的
白蓮教盜魁!俺既為國事,也就不敢循私了。此刻,你還有什麼未了之事,速速言明,
俺一體承辦。」
花碧雲也不言語,冷冷地捧上那幅畫,靜觀待變。
那惠佳德氏滿腹疑慮地接過畫來,細細一看,不覺臉色大變,她瞟了一眼花碧雲,
又將那幅絹畫看了一遍,不覺雙眼發直,渾身疾抖,嘴唇哆嗦了一陣,忽然對花碧雲問
道:
「這幅畫是何人所贈?」
花碧雲道:「便是你的那個啞奴!他已然走了。」
惠佳德氏不覺長歎:「啞奴啊啞奴!你何不早將這些告訴俺!如今俺陷入不仁不義、
不貞不潔之境,叫俺如何自處?」歎畢,忽然拔出腰間長刀,厲聲問道:「你究竟是何
人?」
花碧雲冷冷笑道:「小女子便是畫上的那個受難女子!」
惠佳德氏聽畢,驚呆了,雙目圓睜,半晌,喝一聲「下去」,揮走了眾侍衛,疾走
幾步,突然對花碧雲下了一跪,然後一言不發,抓起二人的手,大踏步走出了黑屋。
約摸走了一箭之地,便是南去的大路,惠佳德氏忽然緊緊攥住花碧雲的雙手,淚如
泉湧,慘聲說道:「俺二人雖為異族,卻是同樣的苦命女子。姊姊受騙蒙難,實為不識
董大鵬奸偽面目。可俺枉被人稱「雌諸葛」,竟被董大鵬這個人面獸心的狗徒欺蒙這許
多年,在血污與恥辱之中含垢偷生,嗚呼,此恨綿綿,昊天罔極!」說著,她忽然對花
碧雲瞋目大叫:
「走罷,快走,快快去找你的同夥!」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兀,花碧雲、秋菊二人一時尚難以置信,躊躇難以舉步。
惠佳德氏見狀,不覺淒然一笑,說道:「哦哦,你們還在懷疑,懷疑俺又在使什麼
詭計!懷疑俺一個朝廷命婦,竟然會為了這區區一幅白絹,就放走一個叛黨的渠魁!」
她一把抖開手上的白絹,說道:「不不!俺相信這白絹上畫著的一切一切,因為,那個
啞老奴,俺信得過他勝於信得過俺自己!」
她說畢,雙手用力撕扯著那幅絹畫,彷彿在撕扯痛楚的心房。霎時,那一副白絹被
撕扯成無數的筋筋片片,惠佳德氏雙手一揚,只見那白絹的碎片紛紛揚揚,隨風飄得無
影無蹤。做完這一切,她仰天悲呼:「啊啊,董大鵬董大鵬!俺原以為你是一個忠心保
國、膽識過人的英雄,想不到,你做的那樁樁件件卻包藏一顆殘暴奸詐之心!怪不得平
素日我看到在你的手裡欠下了許多血和淚!」說著,她低下頭來,雙目裡閃射著悲戚與
絕望的淚光,歎息說道:「唉唉,俺惠佳德氏委身於一個兇殘奸詐的匪人,還有何顏面
立身於人世?堂堂大元朝廷,信任的是這等喪盡天良、狗彘不食的禽獸,看來是天怒人
怨,國亡不遠矣!」
花碧雲默默地聽著惠佳德氏的訴說,心中大是慘然。望著她那精壯豪爽的身姿,花
碧雲心中歎道:「唉唉,想不到元室之中,也有如此有志有識的人物,可惜可惜!這個
女子倘若生在漢人之中,只怕不是尋常嘯聚山林者可比!
她正自默想,只見惠佳德氏早已走了過來,眼裡露出真誠的愧疚,輕撫著花碧雲的
肩頭說道:「好姊姊,俺受董大鵬欺蒙,這些年,跟著他做了許多愧對天下的錯事,今
日面對你這位姊姊,更是無地自容!此刻無以為報,只有將董賊設下的奸計告訴你!」
花碧雲聽畢一驚,忙問:「奸計?難道董賊已然知道施相公他們的去向?」
惠佳德氏點點頭,續道:「正是如此。那狡賊早已料道你們會分頭逃走,一面叫俺
在這條道上設下陷阱;一面率著一幫精悍的禁衛鐵騎,埋伏在通榆運河一帶的大道密林
之中,適才脫脫烏孫派人來報,你那五個伴當,此刻早已陷入重圍,有三個人已然成擒,
剩下的兩人也是岌岌可危!」
花碧雲不覺大驚失色,跌足恨道:「好一個陰毒的賊子!」惠佳德氏忽地一把推開
花碧雲,張目叫道:「去吧,去吧!俺與你雖是各為其主,卻同為天下最可憐的斷腸姊
妹!啊啊,恨海茫茫,相見無期了!」說著,她忽然一把扯下頭上氈盔,「錚」一聲掣
刀出鞘,厲聲悲號:「天乎,畢生悔恨,擢發難書;往日種種,譬如已死!俺去也——」
說畢,手腕一翻,鮮血噴濺,立時自刎而死。
花碧雲一見,心中湧起一股傷心而欽敬之情,身處險境,也不敢久留,招呼秋菊忙
忙為惠佳德氏理好衣裙,撮一抔黃土,掩埋了屍身,然後朝通榆運河方向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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