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十九 莽小二荒店戲娉婷 俠書生夤夜逢魑魅

    隨著那一聲暴喝,烏梢林中跳出百十條大漢,一個個手執冷森森的刀劍戈矛,鐵牆
般地擋在面前。施耐庵望著眼前這一隊兇神惡煞的大漢,又看見後邊愈追愈近人馬,不
覺長歎:「前有殺手,後有追兵,這一場劫數只怕插翅難逃了!」
    施耐庵正自怨艾,耳畔忽然響起小簾秀那嬌俏的聲音:
    「施相公休怕,兀的不是咱們的救星到了!」
    施耐庵哪裡肯相信,只聽那小簾秀俏笑兩聲,忽然對烏梢林中那隊大漢喝道:「兒
郎們還不牽過馬來!」
    話音才落,大漢隊中早有兩個人牽過兩匹高頭大馬,走到施耐庵、小簾秀跟前,墜
蹬執鞭,畢恭畢敬地說道:「請二位上馬。」
    小簾秀一把接過馬鞭,騎到馬上,那鞭梢往後邊一指,厲聲喝道:「擋住那隊人馬,
要是他們過了這烏梢林子,姑奶奶拿你們是問!」說畢,招呼施耐庵騎上馬背,一抖馬
韁便馳過了叢林。
    這一聲吆喝,不啻臨陣大元帥傳下將令,那一夥彪形大漢暴雷般應聲「得令」,齊
刷刷掣刀仗劍,一陣風似地捲出烏梢林子,迎著追兵殺了過去。
    施耐庵驚魂稍定,心頭兀自怦怦亂跳。眼前這一幕情景委實叫人納罕:分明是一夥
殺氣騰騰的強人,怎的一忽兒卻變成了抵擋追兵的救命星?一個娉娉婷婷、嬌嬌滴滴的
小簾秀,不過常年在那瓦捨勾欄、秦樓楚館承歡賣笑,又如何跟這伙江湖豪客如此相熟,
而且頤指氣使,叫這班大漢俯首貼耳地聽她擺佈?
    想到此處,他心頭頓時驀起一團疑雲,對小簾秀吶吶地問道:「大姐,晚生不敢動
問:相處數日,只道你是紅裙落難、青樓蒙塵,適才這番舉止,你、你、你敢莫是一位
綠林魁首、巾幗丈夫麼?」
    小簾秀莞爾笑道:「哪裡哪裡,施相公言重了!」
    施耐庵搖搖頭又道:「不然,不然!若非如此,大姐如何支使得動這一班草奔英雄?」
    小簾秀聽畢秀眉略略一蹙,立時一抿嘴唇,輕顰淺笑道:「呵呵,人道書讀的多了
便添幾根彎彎腸子,施相公果然多疑!」說著,她指了指那伙大漢離去的方向說道:
「俗語雲:魚有魚路,蝦有蝦路,自古青樓女子,朝朝暮暮迎來送往,哪裡不結交幾個
江湖朋友?君不聞洛陽城畔虯髯客、長安妓院崑崙奴麼?小女子平素日不過在他們身上
胡亂用了些心事,沒存想此刻恰巧救了急難,這也是天緣湊合!」
    施耐庵聽了半信半疑,正欲再問,那小簾秀早臉色一沉,厲聲說道:「施相公,有
些事日久自明,此刻兇險四伏,何必刨根問底!快些趕路要緊!」說畢,一揮馬鞭,
「潑喇喇」一氣便跑了好遠。
    兩個人健馬輕騎,走得甚快,身後的呼喝喊殺之聲漸漸遠去,聽那陣勢,兩撥人正
鬥得熱鬧。施耐庵一頭揚鞭催馬,一邊打量著馳在前面的小簾秀。儘管她那番話說的也
甚圓轉,但終究難使心中的疑團冰釋,卻一時又瞧不出個端倪。只是默默地望著眼前那
翻盞撒鈸般疾奔的馬蹄和迎風鼓蕩的輕羅長裙,對這個尋常的青樓歌妓平添了幾分敬畏。
    小簾秀既不理會身後的廝殺,也不理會施耐庵那專注的打量,彷彿柳營試馬,秋林
縱騎,翠袖飄飄,鞭梢霍霍,催著那胯下的駿馬往前疾奔。不及兩個時辰,看看便來到
一個岔路口上,只見運河土堤邊歪歪斜斜立著三間茅舍,屋簷下伸出的彎彎竹竿上吊著
爿酒旗。
    小簾秀挽轡說道:「施相公,趲趕了這一夜,身子也乏了,眼看雞鳴天曙,走路也
不方便,不如到這村店之中歇歇腳力,進點酒食。」
    施耐庵早累得骨軟筋酥、饑腸轆轆,巴不得有這一句話,應聲好,逕直驅馬奔近那
酒店。
    兩個人在垂楊下系好馬匹,走進茅舍,只見屋內擺著三四張木桌,一面東倒西歪的
櫃台,地下狼藉著雞骨米粒,土牆上掛著魚網漁叉,卻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
    小簾秀叫道:「店家走來!」
    話猶未了,只聽見灶間裡忽忽隆隆一陣響,接著吧噠吧噠一陣腳步聲,廳後踅出一
個人來。他頭頂上扎一條邋裡邋遢的布片,身著一件油漬斑斑的短褐,赤腳趿著一雙露
出趾頭的破靴,一張黃不嘰嘰的臉上沾著塵垢草屑。見了施耐庵、小簾秀二人,咧著嘴
露出滿口黃牙嘻嘻笑了一陣,一雙鬥雞眼竟癡癡地盯在小簾秀那張白皙嬌媚的臉上,半
晌一眨不眨。小簾秀被他看得心中發毛,呸一口,喝道:「我二人趲趕路程,腹中饑渴,
有上好的酒飯儘管搬上來!」
    那丑漢子頭一偏,啞聲說道:「小娘子好大氣派,俺這村野小店存貨不多,今日□
頭集逢圩,趕場的人多,酒餚菜飯已然早賣完了。」
    小簾秀聽畢一怔,又道:「開酒店又不是做一日賣一日的生涯,不信店中無有存貨,
胡亂搬些來吃吃也就是了。」
    丑漢聞言哈哈一笑,鬥雞眼又盯到了小簾秀臉上,瞧那模樣,恨不得一口將這俊俏
娘兒吞下肚去。他一頭瞧,一頭說道:「既然小娘子如此纏人,敝店東也只好勉為其難
了。不過,俺這店裡有樁規矩,不知小娘子肯答允麼?」
    小簾秀道:「東倒西歪一爿茅店,倒還有什麼臭規矩,沒的說,小女子一概應允。」
    那丑漢咧嘴笑道:「著!小娘子不愧女中豪傑,爽快爽快。俺這規矩可有點不地道:
但凡女子進店,酒足飯飽之後,一律不收銀錢,良家閨秀替俺織一眼魚網,有家室的婦
人替俺這破衣爛衫上綴一個補丁,倘若是那人前賣笑的妓女,便須留下伴俺快活一夜。
至於貪官污吏的封君塚婦,那便須留下她那顆頭顱來!」說畢,那雙鬥雞眼停在小簾秀
的臉上,半晌也不移開。
    施耐庵一聽之下,不覺微微一怔:這漢子儘管形貌委瑣,這些規矩卻是定的不俗。
那小簾秀聽了,秀眉微皺,卻壓根兒沒把丑漢放在眼裡,大咧咧坐到桌旁,吩咐道:
「休要羅皂,快些收拾飯菜上來!」
    丑漢鼻子裡哼一聲,轉頭回到灶間,也不知他使的什麼魔法,眨眼之間便走出兩個
衣飾雅潔的僮兒來,七手八腳擺滿了酒菜,端的是村蔬野味,水陸雜陳,香噴噴煞是誘
人。
    施耐庵、小簾秀也無暇細問,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飲食已畢,兩個僮兒又泡上了
釅釅兩碗黃山毛峰茶來。兩人盤桓一陣,早已神清氣爽,力氣恢復,那小簾秀便喚出店
家,福得一福,嬌聲說道:「多謝款待,小女子良家婦女,這位相公乃是我的兄長。只
因家中殷實,少習漁樵針黹,既不能穿針織網,又不會綴補衣衫,大哥店中的規矩,恕
小女子不能履約了!」
    丑漢聽畢,雙手插腰間,嗤嗤亂笑,笑畢,不覺怪眼圓睜,說道:「小娘子生得如
此嬌嬌滴滴,說話恁地混賬!既不會織網補衣,還有兩樁由你挑選:是陪宿還是割頭?」
    小簾秀柳眉陡豎,罵道:「好個滿嘴噴糞的賊坯!你把姑奶奶當了什麼人?莫非你
活得不耐煩了!」
    丑漢依舊嗤嗤亂笑,一雙鬥雞眼兀自在小簾秀臉上掃來掃去,一只手卻在懷中亂摸,
竟自摸出一把寒芒森森的解腕尖刀來。
    施耐庵一見,心中一緊,忙不迭地插身上前,賠笑道:「這位大哥休要動氣,晚生
這妹子委實是善良之人,大丈夫何苦與一個婦女過不去,晚生這裡有紋銀一錠,權充酒
飯之資罷。」
    丑漢回頭朝施耐庵望一眼,瞋目問道:「相公,你能證明這婦人是善良之輩麼?」
    施耐庵點頭道:「正是,正是。」
    丑漢又道:「相公倘若瞞天瞞地,出了這店門,俺可是不問是非的了。」
    施耐庵道:「那是自然。」
    丑漢點點頭,又搖搖頭,轉身對小簾秀說道:「小娘子,看在這位至誠相公份上,
俺這餐茶飯分文不取,算是做了個東道!兩位上路去吧!」說畢,趿拉著破靴便要踅回
灶間,走了幾步,他驀地回過頭來,一雙鬥雞眼又狠狠地在小簾秀臉上盯了一陣,低聲
說道:「小娘子,冥冥之中自有鬼神,休要昧了天良啊!」一頭說,一頭「吧噠吧噠」
地隱入了後廳。
    施耐庵見他說話顛三倒四,一時不知情由,撩衣便出了店門,倒是那小簾秀聽他說
的蹊蹺,不由怔得一怔,伸手拽起紅羅長裙,跟著施耐庵走出那茅店。兩個人溜韁跨馬,
加一鞭,又徑直往北趲趕路程。
    此時早已出了張士誠義軍轄境,已非夜間那兇險四伏的境況,兩個人緩緩行來,施
耐庵不覺又記起日前從張士誠大營脫險的情景,俯身問道:「晚生蒙大姐急難相助,五
內感激,不過那壺『巴蝥藥酒』的秘計,大姐是如何知道的,昨夜語焉不詳,此刻可否
賜告?」
    小簾秀一聽,不覺抿嘴俏笑,滿臉羞態可掬,在馬上挽著裙帶說道:「此事不講也
罷。」
    施耐庵道:「此事波詭雲譎,費人猜詳,大姐就講講何妨?」
    小簾秀無奈,掂著裙帶吶吶說道:「此事說來話長,既然施相公動問,小女子只好
如實道來了。」
    此時,這淮泗古道上薰風乍起,春山寥廓,兩匹馬緩轡徐行,慢踏綠茵。「得得」
的馬蹄聲中,響著小簾秀那嬌俏的聲音:
    「施相公只怕還不知道,小女子哪裡是什麼淮安城裡的名妓!小女子的祖上,也是
當年梁山泊大寨一位蓋世英雄,他不是別人,正是一桿狼牙棒打遍齊魯的霹霹火秦明,
小女子也不叫什麼小簾秀,真名叫作秦梅娘。自曉事以來,就常聽父母述說當年梁山泊
的情景,仰慕先世那些叱吒風雲的英雄豪傑,指望長大成人之後,能夠繼承祖上的雄風,
馳馬疆場,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可惜身為女流,家訓嚴謹,這樁宏願難以達成。父
母謝世之後,小女子流浪江湖,拜了個師父,學唱些兒雜劇、散曲,走南闖北,沿街賣
唱度日。儘管顛沛流離,境況淒慘,可祖上那些英烈形貌卻時時縈迴腦際,幼時的宏誓
大願無時無刻不記在心頭。
    「近年來,朝廷失道,群雄逐鹿,小女子心頭又起波濤。當年梁山英雄後代,多年
臥虎藏龍,如今只怕又揭竿而起,重豎那替天行道的大旗了,倘若能聚在一起,俺秦梅
娘雖不能彎弓馳馬、上陣殺賊,便是為那些英雄弟兄們牽個馬扛個槍的,也算是報答了
祖上的英靈。可是,眼下是遍地烽火,四處狼煙,到哪裡去尋那些英雄子孫?小女子一
介弱質,只好把這念頭藏在心裡,待到夜深人靜之時,月白風清之際,望著茫茫蒼穹,
默然感歎,淚下沾巾。
    「誰知就在數月前,忽聽江湖上有人悄悄傳言,道是而今江南出了一個異人,此人
胸攬六合、才高八斗、義重如山、豪氣干雲,身負經天緯地之才,不去求取功名利祿,
卻偏偏揣著一樁絕世大秘,立志搜尋當年梁山泊一百單八名英雄的後代。小女子一聽此
訊,不覺欣喜若狂,決意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位異人,求他帶著小女子去會一會
那些英雄後裔,哪怕只見一面,死也瞑目了。」
    說到此處,這秦梅娘忽地戛然而止,勒馬回轡,朝著施耐庵投來嬌羞一笑,那笑意
中彷彿隱著無限的傾慕。
    施耐庵聽出端的,不覺訕訕笑道:「大姐過獎了,那些江湖傳言,未免言過其實,
晚生哪有如此德能?倒是晚生今日又結識了你這位梁山英雄的後代,委實是三生有幸!
請大姐往下講。」
    秦梅娘點點頭,又絮絮地講了起來:
    「說來湊巧,那一日小女子賣唱來到淮安府,麗春館的鴇母便將小女子尋了去,說
是知府大人在聳碧院宴客,須請一個色藝雙絕的歌妓前去獻藝,淮安城內一時找不到中
意的歌妓,小女子薄具姿色,又多習得幾套曲詞,那鴇母便叫小女梳洗打扮了一番,權
充麗春館的粉墨班頭送進了聳碧院。
    「誰知一曲未了,園子裡便動了刀兵,直殺得雨愁霧慘、天昏地暗,瞧著那陣勢,
小女子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簌簌亂抖,可是腳步兒卻一寸也不肯挪動,你道是何緣由?
便是為著魂牽夢縈,四處尋覓,終於在此處見到了你這位施相公!」
    施耐庵聽到此處,不覺暗暗點頭:當日在那聳碧院內兩軍相斗之時,麗春館的眾樂
工歌妓早已走避,偏這秦梅娘倚欄佇望,遲遲不走,以至被張士誠縛住,原來卻是為了
自己,心下暗暗感激,嘴裡卻說到:「大姐真好膽量!」
    秦梅娘莞爾一笑,接著又說道:
    「當時,小女子眼看著那幫兇神的刀劍在相公身前身後亂晃,一顆心都急出血來,
可惜小女子手無縛雞之力,不能挺身上前相救。看著看著,相公好端端地失了蹤影,小
女子正在驚疑之際,猛可地樹林中奔出個大漢,一把摀住我的嘴,一條繩子便將小女子
縛住。不過,彼時一見施相公無恙,雖然被人擒擄,一顆懸著的心卻落了下來。
    「小女子被縛到牛欄崗大營,那張士誠立時逼著拜堂成親,要封小女子作押寨夫人。
小女子無拳無勇,又不願遭那黑漢奸占,只好推說身上不潔淨,拖延時日。關帝廟大會
之後,有一晚小女子忽見張士誠行事詭異,親自召見他那兩個兄弟,躲在密室中竊竊計
議。小女子心中一動:這張士誠生性奸詐,莫不然要算計施相公,獲取那樁絕世大秘?
於是小女子便裝著端茶送水,倚在窗口竊聽。不聽則己,一聽之下,唬得小女子渾身打
戰:原來他們設下毒計,想用那『巴蝥散』麻倒相公,然後乘昏瞀之際,掏摸出那樁大
秘!
    「小女子那時真是又急又恨,急的是眼睜睜看著施相公你立時便要陷入機彀,恨的
是小女子既不能給相公通風報信,又不能助你一臂之力,真真急了個淚下沾巾。哪知情
急計生,小女子忽然有了主意:趁著夜黑躲入那『紅羅營』中,悄悄誆出一個女子,於
僻靜處用一條裙帶冷古丁將她勒死,然後換上這一身紅衫紅裙,乘著點人,混入為相公
歌舞勸酒的六個秀女之中,緊要處揮長袖拂翻了那杯毒酒,好歹救出了相公。」
    施耐庵聽到此處,抬頭望了一眼並轡而行的秦梅娘,心底湧起一陣感激與敬佩之情,
暗暗歎道:這女子雖然淪落風塵,卻有如此智識膽略,到底不愧是梁山泊英雄的後裔。
    兩人騎馬邊走邊談,不覺紅日西墜,天色向晚。隱隱現著一派集鎮,早已是點點燈
火,那秦梅娘道:「施相公,前邊便是□頭集了,今晚便在此處宿一宵罷。」
    施耐庵自然允諾。兩人兩騎徑直馳進鎮內,只見這□頭集街面倒也齊楚,只是店舖
冷落,行人稀少。秦梅娘引著施耐庵沿街巡視,瞧見一家店舖,門上懸著「悅來客棧」
的湖縐燈籠,秦梅娘便翻身下馬,叩開了店門。那店東家彷彿與秦梅娘相熟,立時牽馬
入槽,先整治酒餚給二人吃了,然後收拾了兩間極潔淨的臥室,送二人安歇。
    這一日一夜的馳驅,施耐庵早已疲乏,安頓妥貼,鑽進被窩便齁齁大睡起來。
    哪知人也怪,日間過於辛苦,倒反而睡不安穩,施耐庵睡著睡著,忽然卻做起夢來。
彷彿又回到那聳碧院內,冷月清風之下,擺著一席酒餚,顧逖把酒邀月,自己披髮長吟。
忽地,林隙間托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朝他猛撲過來,他左閃右避,待要逃走,雙
腳卻軟綿綿的寸步難移,待要呼救,顧逖卻失了蹤影,那猛虎「呼呼」地直翦過來,瞪
著一雙怪眼,神情似乎象是董大鵬的弔客模樣,一忽兒又幻化成張士誠那長著肉痣的環
眼。那猛虎一爪按到自己胸口上,彷彿要撕開胸膛!他想喊喊不出,想挪又挪不動,那
虎爪重愈千鈞,直壓得透不過氣來。他不覺拚命大叫一聲:「吾命休矣!」猛力一掙,
倏地睜開了眼睛。
    施耐庵渾身冷汗津津,四面一看,自己原來卻在床上,斗室之內兀自亮著昏暗的燭
光。
    他正欲翻身坐起,只覺著胸口確實有件東西壓著,伸手一摸,原來是滑膩如脂的一
只手掌,他正自詫怪,腦後床頭卻傳來一聲「嗤嗤」嬌笑:「施相公,一場好夢,被小
女子攪擾了,萬望恕罪則個!」
    施耐庵猛地一驚,翻身坐了起來,回頭看去,不覺又驚又怒。只見床後立著一個女
子,髮髻乍解,烏雲似的長髮流雲般撒在肩頭,赤裸著羊脂般的肩臂,一件薄薄的輕羅
衫子早已半褪,軟軟地掛在臂肘彎裡,蟬翼般的鮫綃抹胸裡雙峰微顫,她一手撫在施耐
庵胸口,一手捻著腰間的裙帶,兀自嗤嗤嬌笑,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秦梅娘!
    這實在出乎施耐庵預料,他兀坐在床上,張口結舌,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
    那秦梅娘粉面潮紅,雙睛帶赤,鼻子裡咻咻輕喘,胸脯急驟起伏,抽回按在施耐庵
胸口的那只手,「嗤溜」便解開了腰間裙帶,那軟滑的輕羅長裙毫無聲息地墜到地上。
此刻秦梅娘身上只剩下一層鮫綃抹胸和一條透著肌膚的薄綢襯裙,一步步挪將過來。
    施耐庵不覺厲聲喝道:「大姐這是做什麼?」
    秦梅娘浪聲說道:「施相公春宵寂寞,小女子特來伴宿。」說著兩隻手一上一下,
便要去解開那鮫綃束胸和短短的襯裙。
    施耐庵怒極生恨,跳下床來,大吼一聲:「賤人無恥!」
    「啪」地一掌,結結實實扇到秦梅娘那張嬌臉上。這女子哪裡料到這一手?她毫無
防備,「噗通」一聲,竟軟蛇也似地癱倒在地上。
    施耐庵背過身去,披上外蓋衣裳,兀自氣咻咻地吼道:「沒存想梁山後代之中有你
這等無廉恥的女子,真真辱沒了乃祖乃宗。要不是念你曾救助於我,晚生便一劍殺了你
這賤人!」
    秦梅娘見此情景,自覺無趣,坐在地上系好襯裙裙帶,扯起束胸的鮫綃掩好雙乳,
滿面羞慚地說道:「施相公息怒,小女子只因仰慕你的風範氣度,一時情動,作下羞恥
之事,還請鑒諒。不過,小女子一番癡情,還望相公接納。」說罷,慢慢爬了起來,一
手捂著被打腫的臉頰,一手挽著裙帶,一步步靠向施耐庵。霎時,施耐庵的肩背和腰膂
上彷彿貼上了兩團軟綿綿熱烘烘的物事,原來是秦梅娘那裹著薄綢的胸脯和髀股。他仿
佛被烈火燙了一把,疾退幾步,一把摘下牆上的湛盧劍,「錚」地拔出鞘來,厲聲喝道:
「好賤人,再走一步,晚生便叫你血濺當場!」
    秦梅娘滿臉媚態,嬌笑一聲,嘻皮涎臉地款扭腰肢,裊裊娜娜地在屋內轉了一圈,
無恥地將那短短的薄綢襯裙高高撩起,嗤嗤笑道:「施相公,如此艷福,你竟拒之門外,
秦梅娘今開了眼了!不過,要不是我這個『無恥賤人』,就是用剛才這手段,從張士誠
那鹽販子嘴裡騙得機密到手,施相公又怎的脫出虎口!」
    施耐庵掩面怒叫:「休要胡言!晚生不是那張士誠,速速滾出這屋子!」
    秦梅娘一聽,臉色倏地一變,只見那滿臉媚態如風掃過,立時變得猙獰可怖,她柳
眉倒豎,杏眼怪睜,紛披的長髮在肩頭胸口上亂卷,襯著一張被打腫了的慘白面龐,仿
佛還陽的縊死鬼。她放開雙手,讓那鮫綃束胸斜斜兜在胸脯下面,薄綢襯裙搭上腰胯,
叉腰怒目,悻悻然說道:「小女子既然來了,就不隨便出去,還有話要與你言講!」
    施耐庵道:「晚生從不與衣裙不整的婦人講話,有甚話,整飭衣衫再講!」
    秦梅娘無奈,只好從地上拾起那一身胭脂色的輕羅衣裙,忙忙地穿好羅衫,系好扣
絆,然後兩只腿伸進紅羅長裙,一提提到腰際,床頭上牽過裙帶,胡亂挽了個結子,忽
然厲聲喝道:「施耐庵,你可識得姑奶奶是誰麼?」
    這一聲喝與日間的嬌聲艷語不啻有天壤之別,聽來煞是刺耳。施耐庵不覺一凜,轉
身看去,禁不住嚇了一跳。
    面前站著的哪裡是那個嬌媚秀麗的女子,分明是一個粉骷髏、母夜叉。秦梅娘披頭
散發,眉目失形,臉露肅殺,眼噴寒光,她身後不知何時早站著四五個彪形大漢,一個
個兇神惡煞,手中仗著兵器,彷彿一聲令下,便要猛撲過來。
    施耐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覺脫口問道:「你到底是何等樣人?」
    秦梅娘咧嘴一笑:「荷荷,施相公敬酒不吃吃罰酒!事到如今,姑奶奶只好把底細
交給你了!諒必你知道穎川徐壽輝徐大龍頭的名聲罷?姑奶奶便是他帳下的女營頭領,
奉徐大龍頭之命,特來向你討取那樁絕世大秘!」
    施耐庵打量了立在秦梅娘身後那幾條漢子,只見他們一色的紅巾包頭,上穿蜈蚣絆
窄袖箭衣,腰繫玄青板帶,燈籠褲子,扎著綁腿,腳上一例登著皂底快靴,那形態模樣
服飾打扮倒確是江湖上的豪客。他想了想,不覺問道:「晚生早聞那徐壽輝也是一路義
軍主將、江湖上大著名聲的英雄,麾下的頭領也都是錚錚鐵漢、磊落豪傑,大姐適才所
作所為,晚生實在不敢恭維!」
    秦梅娘臉上一紅,旋即笑道:「施相公也未免忒認真了!君不聞:食色,性也?何
況小女子適才那一番舉動,不過是試一試你的德行!此事暫且不談。你既然曉得徐大龍
頭的名頭,就請把那樁大秘說出來!」
    施耐庵滿腹狐疑,擎劍在手,緊盯住面前這個變幻無常、詭異難測的女子,冷冷問
道:「一路之上,你告訴我自幼習藝賣唱,流浪江湖,此刻又如何變成了義軍頭領?」
    秦梅娘「噗哧」一笑:「你這書獃子委實迂腐了!白日大道之上,姑奶奶如何能亮
出身份?沒的叫做公的拿去吃牢飯?烏梢林邊那幫弟兄,姑奶奶一句話便叫他們擋住了
張士誠的追兵,施相公不是親眼得見?」
    一句話提醒了施耐庵,他心中暗暗叫了起來:怎的便將這碴兒忘了!烏梢林那班大
漢,果然與眼前這四五人一樣打扮。倘這秦梅娘只是一個賣唱的女子,如何能調遣那百
十名好漢?他默想一陣,忍不住抬頭打量了面前的形勢,只見那秦梅娘不知何時已然挽
起了紛披在胸口、肩頭的長髮,一襲大紅猩猩氈英雄氅斜掛在身後,右手橫握著一柄寒
光凜人的柳葉鋼刀,襯著那一身窄窄的紅羅衣裙,先時的嬌艷嬌媚之態已然消失淨盡,
只剩下一股威猛肅殺之氣。她身後的那一班彪形大漢一個個畢恭畢敬,彷彿俯首的綿羊,
一見這情景,施耐庵心中先自信了一半:看來這婦人確乎是江湖上一個小小的魔頭。
    秦梅娘見施耐庵沉吟不語,忽地雙眉一挑,衣裙窸窣,橫刀走上兩步,說道:「施
相公,俺秦梅娘已然亮了身份,你也知曉那徐大龍頭的聲威,請把那樁綠林大秘吐出來
吧!」
    施耐庵想了想,說道:「那樁綠林大秘乃是一位梁山英雄血裔以心血所托,晚生立
有重誓,豈肯輕易洩漏?」
    秦梅娘又是「噗哧」一笑:「久聞施相公一腔豪氣,一心為造反英雄奔走呼號。今
日竟然如此藏頭露尾、首鼠兩端,真真叫人失望。要說梁山英雄後代,俺秦梅娘亦在其
數,不將那大秘交與我,難道你拿著它獻與官府,求個封妻蔭子麼?」
    施耐庵急忙分辯道:「你這婦人,休要污人清白!我與元室不共戴天,恨不能將那
一幫貪官污吏一刀斬盡,豈肯為五斗米的俸祿出賣那樁絕世大秘?」
    秦梅娘又道:「既如此,那又為何吞吞吐吐、諱莫如深呢!」
    施耐庵道:「實話對你講了罷:大姐雖為女子,但連日之中身份變幻、行事齷齪、
撲朔迷離,令人生疑,休道這樁大秘乃曠世奇寶,便是尋常機密,又怎敢輕易奉告?」
    秦梅娘一聽,俯下頭來,伸出手指捻起輕羅長裙,訕訕地轉了個圈子,忽地一把抖
開裙子,仰頭大笑起來,直笑得高聳的髮髻上簪珥叮噹亂響,那狂傲而淒厲的長笑久久
不息,直震得在場眾人心頭髮怵。秦梅娘笑畢,忽地轉過身來,輕羅窄衫緊裹著的胸膛
兀自急聚起伏,她橫刀立目,瞅著施耐庵說道:「呵呵,好個心竅玲瓏的窮酸秀才,竟
然想窺測姑奶奶的行藏!」她身腰略略扭得一扭,早閃到施耐庵面前,厲聲說道:「施
相公,饒你奸似鬼,也須喝了老娘的洗腳水!今日不說出那樁武林大秘,你便插翅也休
想脫卻俺秦梅娘的手心!」
    施耐庵見這婦人變臉,不覺心中一凜,略退一退,手中湛盧劍抖一抖,立了個門戶,
輕言慢語地吟道:「休瞧俺老成,俺道你猙獰!嬌滴滴女兒心性,卻怎的滿口裡不干不
淨?賣弄奸狡乖覺,沒的卻枉費精神。你道是信手拈來;我這裡劍下無情!看劍!」
    秦梅娘見他身處險境,竟自酸溜溜地掉起文來,不覺又氣又怒,冷冷說道:「一個
三家村裡的冬烘先生,委實糟蹋了這把湛盧寶劍!不須姑奶奶動手,俺這幾個弟兄便可
擒你!」說著,轉過頭去,對倚門而立的幾個大漢努努嘴,眾大漢喳呼一聲,揮動手中
兵器便朝著施耐庵撲了過來。
    施耐庵哪敢怠慢,長劍挽一個劍花,使出一招「藍關擁雪」,「匡當」一聲磕開當
先剁近的一桿朴刀,接著挑、搠、點、刺,與四五個漢子斗在一處。
    約摸走了十余回合,施耐庵那「快活劍法」使得順手,幾條大漢竟自落了下風,只
見他腳踏圭步,劍走偏鋒,陡地喝聲「著」,一個虯髯大漢「哇呀」一聲,「噹啷」一
聲朴刀撒手,捂著右肩負痛跳出了圈子,其余的漢子見傷了一個同伴,不覺怒叫如雷,
兵刃潑風,便要圍上來拚命。
    秦梅娘怒斥一聲:「枉長七尺之軀,四五人拿不住一個窮酸!還不下去,在此丟姑
奶奶的臉麼?」斥畢,施耐庵只覺眼前一花,一團紅影倏地便欺到跟前,緊接著「嗤嗤」
一陣尖嘯在耳畔響起,秦梅娘那柄柳葉刀早斬到了咽喉!
    施耐庵嚇得毛髮齊豎,心中暗道:這女魔頭好便捷的身手!手中劍卻忙忙使出一式
「快活劍訣」中的「雲橫秦嶺」,只聽「乒乓」、「哧嚓」,「嗤溜溜」一陣亂響,激
斗的兩人中早「噗通」倒下一個。
    原來,施耐庵見秦梅娘來勢兇猛,一時惶遽,倉卒之中橫劍一格,堪堪封住敵手來
劍,哪知施耐庵的「快活劍」快,那秦梅娘的柳葉刀更快,就在刀劍輕觸的剎那,那柄
刀矯如靈蛇,繞一繞,早從施耐庵那森森凜人的劍鋒下轉了彎兒,冷不丁從她肘彎裡吐
出,直搠向施耐庵肋下要害!施耐庵一招失風,補救無及,只好收腕縮身,指望一邊倒
過劍柄磕開柳葉刀,一邊用「快活劍訣」中的救命步法避開這奪命的一招。然而秦梅娘
這一刀快若掣電,哪裡閃得開?只聽那秦梅娘俏笑一聲,於那刀尖就要貫肋入胸之際,
忽地手腕輕輕一抖,那柄柳葉刀收住去勢,微微一帶,在施耐庵腋窩下的長衫上切開一
個裂口。施耐庵驚恐之余,腳步散亂,撲通一聲跌倒在牆角。
    只聽一陣窸窸窣窣的絲綢曳地之聲響過,秦梅娘早拖著紅羅長裙踅到跟前,一腳踏
住施耐庵拋在地下的湛盧劍,柳葉刀直指他的咽喉,星眼流波,櫻唇微哂,那話語卻說
得異樣地刻薄:「施相公,還有心思掉那書袋麼?俺秦梅娘倒喜歡聽你那詞兒,若有興
致,俺陪你唱一曲『東呂點絳唇』,再說出那樁武林大秘罷,呵呵呵呵!」
    施耐庵木然坐地,秦梅娘一番狂傲大笑,他又羞又氣:昂昂七尺之軀,受制於一個
嬌柔女子之手,而且連此人行藏亦一無所知,真真令人羞恥。然而,交手只一合便栽在
她手裡,眼見這個女魔頭武功駭人。走是走不脫的了,只好閉目等死。他俯首望著流瀑
般就舖撒在自己膝蓋下的那長長的紅裙,那輕俏的紅羅隨著秦梅娘的狂笑在「簌簌」抖
動,卻不言不動,屏息待變。
    驀地,頭頂上響起一聲怪叫:「兀那鳥婆娘住手!」這叫聲咄屹刺耳,又啞又尖,
霎時蓋過了秦梅娘的狂笑。叫聲未落,只見黑影一閃,大鳥般從屋簷頭飛下一個人來,
眾人一愣:來人那一副尊容,委實令人一看便忍俊不禁。
    只見他滿頭稀稀拉拉的黃發上裹一塊皺皺巴巴的布片,塌鼻厚唇,細頸黃頰,一雙
鬥雞眼眨乎眨乎,穿一領四處綻滿補釘的油污短褐,趿一雙露著腳趾的破靴,手裡攥一
把似鐮非鐮、似鉤非鉤的怪異兵器,「吧噠吧噠」走到秦梅娘跟前,咧開大嘴,露出滿
口黃板牙笑道:「小娘子久違了!適才一招『穿花度柳裁雲刀法』,委實叫俺開了眼!
還記得運河堤下俺款待你的那餐酒飯麼!」
    秦梅娘抬頭看去:果然是日間在運河堤下小村店裡見過的那個丑漢。她冷冷笑道:
「你這腌臢乞兒,不在那鄉野酒肆中沽酒,鑽到此處來作甚?」
    那丑漢笑道:「小娘子貴人健忘,欠了俺的酒帳,特來討還!」
    秦梅娘見他陰陽怪氣,不覺怒喝一聲:「姑奶奶此刻沒空,休在這廂找死!」
    丑漢擠眉弄眼作了個怪相,忽地湊到秦梅娘耳畔低聲說道:「小娘子,俺生意人生
性吝嗇,有帳必討,休要為了俺那酒帳攪擾了你的大事!」說著,鬥雞眼一斜,朝地上
的施耐庵瞟了一眼。
    秦梅娘見此人羅皂,又怕攪黃了眼看到手的大秘,柳眉微皺,右手柳葉刀不離施耐
庵咽喉方寸之地,左手伸進裙腰裡掏摸一陣,摸出一塊銀子,便要遞與丑漢。
    丑漢一陣怪笑:「呵呵,小娘子吃了迷魂湯,竟忘了俺日間與你訂的規矩麼?」
    秦梅娘強忍怒氣,問道:「什麼規矩?」
    丑漢晃著手中的鐮槍,一手捺著頷下的鼠鬚,揚頭說道:「俺徐掌櫃言不二出,店
中的規矩訂得明白:人前賣笑的娼妓,吃了俺的酒飯,便須與俺快活一夜!小娘子自己
底細何須俺抖摟出來,還是值價些罷!」
    秦梅娘聽畢,雙頰一紅,旋即瞠目怒喝:「你這腌臢丑鬼,把姑奶奶當了何人?俺
秦梅娘天生麗質,冰清玉潔,你竟敢滿嘴噴糞,肆意污辱,兒郎們,替俺亂刀剁死!」
    眾壯漢聞聲,就想撲過來,那丑漢雙手連擺,叫道:「且慢,且慢!俺還有話講!」
說著,趿拉著破靴踅近一步,對秦梅娘道:「小娘子何必做張做致,適才你袒胸露乳、
嬌聲浪氣,早逗得俺心癢難熬,此時色魔扮觀音,可惜了你這副天仙般的容貌!」
    秦梅娘見他當眾揭丑,又羞又氣,一時氣噎胸臆,竟自雙唇哆嗦,說不出一個字來。
    那丑漢卻兀自嘻嘻哈哈地說道:「其實,小娘子倒是俺十年難逢的雙料主顧!適才
那酒帳還只算了一半,還有一半,便是須留下你這顆嬌滴滴、水靈靈兒的頭來!」
    秦梅娘哪裡還按捺得住,厲喝一聲:「兒郎們,快與俺千刀萬剮這丑漢!」一眾大
漢聞聲而動,刀光霍霍,餓鷹撲食般直捲向那丑漢。
    丑漢右手勾鐮槍一擺,一疊聲叫道:「咦呀,咦呀!冤有頭,債有主,慢來,慢來!」
只見那勾鐮槍起處,「忽隆通」一陣響,撲上去的幾個大漢也不知著了什麼魔法,歪歪
趔趔一陣踉蹌,立時東倒西歪地跌了一地。
    只見灰褐色衣襟一閃,那丑漢倏地從大漢叢中閃出,手中那勾鐮槍舞得陀螺也似,
直向秦梅娘頭上罩來。
    秦梅娘哪裡料得到偌大四五條漢子,眨眼之間便似風掃葉兒般倒了一地,她先是一
愣,緊接著那丑漢的兵刃已然臨頭,喝聲:「兒郎們看住這姓施的秀才!」肩肘輕抖,
一柄柳葉刀便殺向如風撲來的丑漢,兩個人立時鬥到了一處。
    這一番好殺,真個叫人心驚膽戰。秦梅娘這柄柳葉刀曾受過當日元廷第一條好漢、
驍騎校尉兀良哈台的嫡傳,使到興頭處,真如那駭電驚鴻、怪蟒靈蛇,只見漫天雪舞、
匝地寒星,委實是令人目不暇接。那丑漢一桿勾鐮槍卻別是一番路數,槍尖鉤如鷹爪,
槍身刃如寒霜,掄得性發,鉤尖抓、攫、鎖、拿,槍刃鑽、點、搠、刺,守如鐵壁當前,
攻如風馳電射,只見密密鉤爪、處處寒芒。兩個人鬥到澗深處,哪裡還能分辨出誰是誰?
眾人只見眼前一灰一紅兩團疾風,伴著無數刀光槍影在地上滾來滾去。
    約莫鬥了五七十回合,那兩團旋風忽地停了下來,滿天的點點寒芒倏地消失無蹤,
眾人定睛一看:只見那丑漢與秦梅娘已然各各分開,呆呆兀立,不言不動,猶似兩尊石
像。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