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二十五 荒崗古廟義士殲仇 小鎮秘宅書生探奇

    施耐庵離了宿遷井頭街,逕直北上夠奔梁山故壘。一路上免不了逢店寄宿,遇廟躲
雨,曉行夜住,餐風宿露。在路不則一日,早走入山東境內。
    這一日,他正在埋頭趲行,驀地,一派屋角撞入眼簾,左近一座荊棘叢生的亂崗之
上,孤零零兀立著一間屋宇,瞧那之勢,彷彿是一座神廟。
    走近一看,只見那神廟早已椽朽牆塌,廊廡毀敗;山門前蔓草叢生,石碑傾倒,只
剩那油漆斑駁的匾額還端端正正懸在簷下,上面依稀可以辨認出七個泥金大字:「敕建
泗洲大聖廟」。
    施耐庵也顧不得細看,一把推開早已腐朽的廟門,在神殿前放下傘囊,順手挪過那
吱呀作響的香案,掩上大門,抵好插栓,回身坐了下來。
    此時,儘管神殿上四壁透風,比起在曠野之上,端的暖和了許多。施耐庵舒了口氣,
攤開行囊,從裡面找出栽絨范陽笠和青布夾斗篷,穿戴妥貼,然後尋著了昨夜在新安縣
瓦窯鎮那家客店裡存下的半壺酒,倚在牆壁上,一邊傾聽著廟門外那呼嘯的風聲,一邊
細斟慢飲起來。
    這些日子裡,他只顧趕路,許多情由來不及細想,此刻忙裡偷閒,稍事喘息,又有
那半壺冷酒聊作助興之物,心頭便立時驀起許多事來。回想起數年前,那鐵爾帖木兒為
了一闋曲子,竟自慘殺了一門老幼,令自己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依賴著堂叔供養方才
勉強成人,後來堂叔又在悲憤中含恨死去,一介書生家徒四壁,頓時猶如飄蓬斷梗,無
依無傍。眼見得元室江山日壞、酷吏橫行,哪裡還有心仕進?正自彷徨躊躇之際,虧得
在錢塘、祝塘教館之機,得以與隱居草莽的大俠劉伯溫、魯淵、游謙等人相識,促膝把
酒,講論國是,方始悟出一番「載舟之水可以覆舟」、「挾憤而起除苛政不為盜賊」的
道理。後來在杭州行刺鐵爾帖木兒不遂,運河側畔巧遇紅巾軍飛鳳旗首宋碧雲,烏橋鎮
白蓮教總壇得識那叱吒風雲的綠林魁首劉福通,親眼目睹了義軍將士的聲威豪氣。然後
又於極奇巧的機遇中領受了那一樁絕世大秘,輾轉東台、淮安、牛欄崗、臨河集、洋河
集,北上去尋找那幅記著一百零八位梁山後代的白絹,先後又結識了許多綠林梟雄、江
湖豪俊,諸如張士誠、徐壽輝等人,無一不是當今陳涉、吳廣、張角、黃巢。開初從那
宋碧雲手中接過大秘,還只道尋找梁山英雄血裔只不過一場虛話,誰知數月之間,連逢
奇境異遇,居然找著了十余個當年梁山英雄的後代,一個個豪氣干雲、生龍活虎,王擎
雲、索元亨的勇猛剛直,歐普祥、鄒普勝的質樸英勇,童氏兄弟的深沉豪爽,徐文俊、
時不濟的詼諧機智,還有那金克木、潘一雄、阮氏三傑等人無不是耿耿剛腸、凜凜正氣,
令人傾倒。尤其是兩個女子,一善一惡、一俠一奸,同是英雄後代,行事卻是迥然不同!
一想起秦梅娘臨死之時的那番淒楚情景,想起那四首藏著苦衷的小令,施耐庵胸中便隱
隱作痛。此刻,他腦際又浮現出宋碧雲臨離開汪家營時,將那「流螢箭囊」上的奧秘向
自己一人傾訴的情景,他心底不由得湧起一陣悸動。唉,自己一介寒儒,這位奇女子寄
望如此之深,期待如此之切,實在叫人銘感五內。
    這些時他之所以拚命趲趕,也正是為了不辜負宋碧雲一片苦心。「梁山之陰,蓼兒
窪之北」,藏著她祖輩的遺願,也藏著抗元大業的將來,既然已經知道了秘密所在,理
當早日將它找到!
    想著想著,忽地一股狂風從傾圮的牆隙中卷進,施耐庵不覺心中焦躁:種種跡象表
明,不僅綠林群豪在覬覦這樁「秘寶」,便是鐵爾帖木兒、董太鵬之流也在處心積慮企
圖攫取這絕世的「大秘」。世間無有不透風的牆,如耽擱得太久,保不定已有大盜奸臣
獲悉風聲,一旦被他們捷足先登,竊走了那幅記著一百單八名梁山後代的白絹,後果豈
堪設想?這股怪風早不起晚不起,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刮了個無休無歇,實在招人心煩!
    施耐庵正想得入神,忽地,廟門外竟響起了說話的聲音,彷彿有五六個人來到這泗
洲大聖廟前,正在低聲爭執。施耐庵不覺心中一凜:這荒郊曠野天寒地冷何來人聲?五
六個人來到廟前,自己竟然絲毫也未察覺,看來這批人不是風高殺人的強徒,便是身負
絕技的綠林義士。此刻,相隔只是兩扇腐朽的廟門,倘若這夥人一頭撞入,值此孤身獨
處、人地生疏之際,萬一有個閃失,那將如何是好?
    廟門外人聲愈響愈嘈雜,只聽一個中氣充沛的人聲言道:「不要爭了!便是拿十萬
兩白花花的銀子,也休想從俺手上換走這兩顆奸賊的頭顱!各位,動手罷!」
    這時,只聽得「唔唔」之聲疊起,彷彿有人被堵了嘴,兀自掙扎著想說話。
    一個沙啞嗓門的人說道:「大哥,這兩個賊夫婦的性命值得幾何?可俺們飲馬川大
寨的軍需糧秣出落在他們身上,萬一殺了他們,幾百名弟兄喝西北風去?」
    又一個細聲細氣的人道:「著啊!再說,這兩個肥羊乃是濟南城魯王駕下的寵幸,
殺了他們,銀子飛了事小,引來元人鐵騎兵,俺飲馬川可難以抵擋!」
    那聲音濃重的人又道:「怕他個鳥!那魯王知道了,叫他來找俺賽玄壇晁景龍便是。
連個鳥王爺都怕成這般模樣,虧你們還天天叫喊什麼滅元扶宋!」
    話音中「錚」地一響,彷彿是兵刃掣出。
    只聽那「大哥」又道:「俺六人在飲馬川八拜訂交,有勞眾位尊俺為大哥。今日若
還念兄弟義氣,就與俺一起宰了這兩個狗男女,祭奠先祖先父在天英靈!」
    余下四五人齊聲道:「謹聽大哥吩咐!」
    話音未落,只聽得廟門外兵刃出鞘之聲「錚錚」連響。接著便是「嗨」、「嗖嗖嗖」、
「噗哧噗哧」、「唔唉」、「噗通噗通」一連串奇怪聲音響起,顯然是群刃交下,那幾
個人所說的「狗男女」已被殺倒在地。
    躲在殿堂上的施耐庵屏息凝神,渾身毛髮直豎。他傾耳聆聽廟門外的動靜,不覺一
怔,眨眼功夫,廟門外早已聲息全無,那幾個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去,正如來時一樣,迅
如飆風。
    施耐庵兀自不放心,躡手躡腳地踅到廟門後,瞇著眼從破縫中往外一看:門口哪有
一個人影?!
    他壯了膽子,拽開頂著門栓的香案,打開那吱嘎作響的廟門,一只腳恰才跨出門檻,
眼前的景象嚇得他差一點叫出聲來。
    只見山門前的草地上,躺著兩具無頭屍首。瞧那服飾形容,分明是常在官府衙門裡
行走的男女清客,胸腹四肢被兵刃戳得大洞大眼,彷彿入秋的黃蜂窩,身上的錦緞衣裳
也剁得筋筋片片,地上汪著兩灘血水,染得草棵石砌都紅了。
    施耐庵不忍看這慘象,他一步跨回神殿,忙忙地收拾酒壺傘囊,舉足便走出了破廟。
    忽然,山門前草叢中一陣「簌簌」驟響,旋即青鋒閃爍,衰草敗垣之間陡地湧出一
伙人來,一色地扎著黑色包頭。身著黑色箭衣,執著明晃晃的刀劍,怒目立眉地圍了攏
來。
    施耐庵望著這伙氣勢洶洶的人眾,不覺心下一愣:怪道適才殺了人後無聲無息,原
來他們是隱在暗處,乘自己不備,偷襲了上來。
    想到此處,他一只手悄悄握住湛盧劍的劍柄,口中卻客客氣氣地吟道:「萍蹤浪跡,
書劍飄零,人道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不期齊魯逢諸位豪俊,古廟殲仇,血殷衰草;書
生無緣,就此遠行。諸位,晚生別過了!」說著,拔步便要奔下荒崗。
    人叢中一個大漢笑道:「兀那窮酸,倒好興致,到這殺人場掉書袋來了!」說畢,
朝其余的人叫道:「列位,你們說把這小白臉如何發落才解氣!」
    人叢中紛紛嚷道:「拖來吊在樹上,一頓籐條,將他那肚裡的酸氣抖落出來,讓咱
們瞧瞧是個啥模樣?」
    一眾豪客嘻嘻哈哈、齜牙咧嘴地逼了上來。施耐庵一見,向一旁退避兩步,大聲說
道:「晚生路過寶地,因避風沙偶入破廟,與眾位好漢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必苦苦
相逼?」
    那領頭的壯漢呵呵一笑,說道:「大膽窮酸,俺主人如今殺死在當地,還敢胡說什
麼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施耐庵聽畢一愣:什麼,被殺死在廟前的竟然是這夥人的主人?他掉頭一看:只見
這群人中已有兩個壯漢正畢恭畢敬地脫下衣裳,包殮被殺在地上的兩具屍體。看來這被
殺之人果然是這伙豪客一條路道上的人物。那麼,適才在廟內親聞的殺人慘劇到底是何
情節?難道,殺人的另是一夥人麼?
    想到此,他抱拳唱了個肥喏,說道:「眾位好漢,貴府主人不幸遭難,晚生這廂致
哀了!不過,小生一介書生,決不輕易殺人。冤有頭,債有主,眾位休要尋錯了對頭。」
    那領頭的壯漢笑道:「哈哈,你說的不假,諒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孱弱模樣,休講
殺死俺主人、主母,便是毫毛也動不得他們一根。殺人者,俺們早已瞧見,那是另有其
人。」
    施耐庵記起在廟門後聽到那豪氣橫溢的好漢聲音,不覺忘了眼前險境,忙忙地問道:
「哦,那是何人?」
    那壯漢說道:「俺們躲在破牆後看得清清楚楚,殺人者便是欽馬川山上落草的那伙
強寇,領頭的便是那惡名昭著的『賽玄壇』晁景龍!」
    施耐庵聽了,心中不覺暗暗好笑。這伙豪客也實在古怪,親眼見主人被殺,躲在暗
處不出來救助;既然知道了仇人姓名去處,卻又不去報仇雪恥,直至好戲唱完了才出台,
偏偏來尋自己的晦氣,煞是叫人納罕。此刻,他也顧不得再去抒發感慨,急急地插劍入
鞘,結扎好衣襟鞋帶,望了望躺在廟門前的兩具包著黑衣的屍首,長歎一聲,認明方向,
大步奔上了道路。不多時,早已走出了新安縣境,進了郯城地界,眼前這一大市鎮,便
是蘇魯皖三省交界的通衢市廛——有名的張秋古鎮。
    施耐庵信步走進街市,只見舖面繁華、人物齊楚,街面的青條石舖得十分整齊,到
底又是一省風物,亞賽蘇北那些城鎮。
    施耐庵也顧不得觀賞人情風俗,一邊走一邊沿街張望,打算尋一爿僻靜整潔的店堂
打尖用飯。
    走著走著,眼見來到一家酒樓門前,只見門面倒也鮮明,店堂裡也還清靜,正欲跨
步入內,猛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叫道:
    「年兄,這酒店乃是虎狼淵藪,住不得,住不得!」
    這一聲呼喚儘管聲音低微,但卻來得突兀,把施耐庵嚇了一跳。
    他回身一看,身後哪裡有人?施耐庵心下正自納罕,忽然耳釁又響起那個低沉而震
人耳鼓的聲音:「年兄,請朝這邊看來!俺說的是真話!」
    施耐庵尋聲望去,只見街前人來人往,但一個個躬腰曲背,匆匆奔走,顯然都在為
生計奔忙,沒有人駐步講話。
    他眼角一掃,驀地瞧見離酒店五尺開外擺著一爿卜卦攤子,一塊布招上寫著「吳鐵
口天下神相」七個大字,卦桌上擺著龜蓍籤筒,一個年約四十余歲的相面先生仰面靠在
椅子背上,只見他手捺長鬚,雙目向天,面前並無問卦相面的客人,他那嘴唇卻嚅嚅而
動,實在是古怪之極。
    施耐庵心中一動:「瞧這相面先生的模樣,敢莫是他在暗中招呼?他那嘴唇微微嚅
動,五尺開外,聲音竟是如此清晰有力,敢情又是一位大有來歷的角色!
    想到此處,施耐庵連忙奔下酒樓門前的階砌,走到那卦攤之前,朝那相面先生深深
打了一躬,喜眉笑眼地說道:「仁兄在上,晚生這廂有禮了。」
    那相面先生聽了,兀自仰頭看天,不發一言。
    施耐庵又道:「仁兄生意興隆,晚生謹此致賀了!」
    那先生坐起身子,冷冷地說道:「年兄少禮,俺與你素不相識,若要相面,先拿卦
銀來!」
    施耐庵心想:既然來了,索性將禮性盡到堂,倘若此人並非與自己招呼,說完便走。
想畢,他又說道:「晚生由南省來此,人地兩生,前途未卜,先生若肯眷顧,一切都盼
多多給予幫襯!」
    那先生忽地站起,一臉怒容,不耐煩地說道:「俺相面素來是有緣隨緣,無緣走開。
誰耐煩你這浪蕩書生胡攪蠻纏,擾了俺半日生意。」說畢,他七手八腳收了算卦攤子,
雙腳在地下蹭了幾蹭,氣咻咻地拂袖而去。
    施耐庵討了個沒趣,半晌做不得聲。忽然,他雙目瞧見地下的灰沙上留下了幾圈腳
印,細看竟是「隨我來」三個大字。施耐庵心中一動:哦,既然他劃地留言,其中必然
大有深意!
    想到此,他也顧不得腹中饑餓,一雙腳不由自主地跟著那算卦先生走了過去。
    那相面先生卻也蹊蹺,在前邊大袖甩甩地走著。施耐庵走得快,他便走得快,施耐
庵走得慢,他便踱起了方步,兩人之間始終離著十步之遙。穿街走巷,不覺便走了幾條
街面。
    轉過一道高大的青瓦府第,再過了一道石拱橋面,那相面先生大步踅進了一條樹木
蔥郁的冷巷。
    施耐庵疾走幾步,也跟進了巷子,一進巷口,他不覺驚得呆了。
    這條巷子卻原來是條死胡同,那先生早已失了蹤影。施耐庵心中詫怪:難道他能飛
上天去?正自四處搜尋,猛聽得左側「吱扭」一響,一座門樓的兩扇紅漆大門忽然開了
一條縫,從裡邊探出一顆梳著丫髻的小僮兒的頭來。輕聲喚道:
    「相公莫非是尋一位卜卦先生?」
    施耐庵點點頭。
    那僮兒也點了點頭,伸出手招了招,倏地消失在門縫裡。
    施耐庵見狀,連忙撣了撣袍襟,推開那扇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座極深邃的住宅,房屋雖不宏麗,但卻廊廡雅緻、曲徑通幽,一抹古籐沿牆
屈曲,看來屋主人是一位情趣高雅的林下隱士。
    施耐庵略略走得幾步,忽聽得耳畔響起一陣嬌滴滴的叫喚之聲:「客到,沏茶!」
那聲音聽來煞是悅耳。
    施耐庵滿院□巡,哪裡見一個人影?
    正在驚訝,只聽得嬌聲又起:「有請主人出堂!」
    施耐庵循聲望去,不覺失笑:只見正廳簷下一個金絲鳥籠迎風擺動,裡面一只翠羽
紅頭的鸚鵡正在喋喋學語。
    那鳥兒叫聲未歇,一陣窸窸窣窣的衣裙聲響過,只見花廳上迎出兩個少年女子來。
    走在前邊的一個約摸十八九歲年紀,穿一襲素白紵羅短襖,婷婷立在這階砌上,仿
佛一株傲雪的白梅花。跟在她身後的另一個女子,身著紅裝,看起來年紀略小兩歲。兩
上女子,一紅一白,一高一矮,神態各異,期期然立在花廳前的階砌上,把個施耐庵看
得呆了。只聽兩個女子齊聲問道:「何方游子,竟來此處充不速之客?」
    施耐庵唱了個喏,說道:「晚生豈敢?是你家主人引我來的。」
    那白衣女子淺淺一笑,說道:「俺家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施耐庵道:「是一位年約四十余歲,沿街相面的先生。」
    那紅衣女子哈哈大笑,說道:「好個耍貧嘴的書獃子!此處是俺姐妹倆的家。俺姐
妹倆便是此處的主人,哪裡來的什麼相面先生?敢莫是你這書獃子闖錯了門徑?」
    施耐庵聽畢一怔,心想:前此分明看見那相面先生踅進這巷子,事後又是這家門內
一個僮兒招手請自己進來,為何無端攪出這兩個女子?
    他看了那兩個少女一眼,心想:適才那應門僮兒只怕是碰巧認錯了人,自己糊裡糊
塗便誤闖了門徑,平白無故遭了一番奚落,也是晦氣照命。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既然找不見那相面先生,還是一走了事。
    想畢,他陪個笑臉,說道:「兩位大姐休怪,只怨晚生地頭不熟,誤打誤撞了閨閣
人家,晚生告罪了!」說畢,打了一拱,轉身便欲走出。
    忽聽那白衣女子「嗤」地一笑道:「相公既然登門造訪,如此匆匆而去,只怕有些
失禮罷!」
    施耐庵聽畢駐步,回身說道:「大姐逐客又留客,為了何故?」
    那紅衣女子笑道:「哈哈,你家姑娘天生的古怪脾氣,想進門的俺偏趕他走,想走
的俺偏偏要留他!諒你這書獃子也不曉得:一進俺這院子,便是皇帝老兒,膽敢違拗姑
娘們的意思,一樣兒地挨頓打叫著娘出走!」
    施耐庵聽了,心中叫道:好一個風風火火的野妮子!管他子午卯酉,既留之,則安
之,看這兩個女子有何花樣耍出來。他索性垂手立在當院,說道:「既有此話,晚生聽
憑處置。」
    那紅衣女子斜眸瞟了一眼施耐庵,抿嘴一笑,蹬蹬幾步走下階砌,上下打量了施耐
庵一陣,忽然問道:「相公,你也會武藝麼?」
    施耐庵沒想到她竟問了這樣一句,茫然答道:「大姐問這個作甚?」
    紅衣女子答非所問,指著施耐庵腰間的湛盧劍又問:「那麼,你帶著這柄劍是作什
麼的?」
    施耐庵答道:「哦,大姐原來問的是這把劍。想晚生一介寒儒,四方游學,哪裡會
什麼武藝,這把劍不過是掛在腰間做個擺設,沿途嚇嚇偷兒,壯壯膽子罷了。」
    那紅衣女子怒目橫眉,喝道:「休要羅皂,快拔出劍來,與你家姑娘比試比試!」
    施耐庵曼聲吟道:「大姐兒乍變紅線俠娘,小姑娘忽成怒目金剛,弱書生無拳無勇,
怎敢來比武走場?大姐休要取笑了!」
    紅衣女子不再答話,雙手掣開繡鸞刀,抖兩圈刀花,直朝施耐庵裹將上來。
    施耐庵急忙退開兩步,右手掣出湛盧寶劍,朝著那紅衣女子抱拳說道:「大姐慢來!
既然要晚生獻醜,那便要立個章程,否則如何判別輸贏?」
    紅衣女子收刀問道:「又來羅皂,你說說,還要訂個什麼章程?」
    施耐庵道:「既然大姐如此看重晚生,晚生只好奉陪。比武之時,晚生先讓你三招,
倘若三個回合之內不敗,大姐便可接晚生劍式,若是一合之內大姐失風,晚生便要告辭
了!」
    這「大姐」「晚生」的一串囉嗦,加之三合對一合分明是露骨地小覷於人,早把那
紅衣女子氣得滿臉漲紅,只聽她怒喝一聲:「好一個欺人太甚的書獃子,俺姑娘依你,
出劍罷!」
    喝聲未歇,那兩把繡鸞刀虎虎生風,著地捲了上來。
    施耐庵哪敢怠慢,曲臂擎劍,護住要害。
    好一個紅衣少女,那一對繡鸞刀使得精妙無比,施耐庵一面凝神架格閃避,一面暗
暗叫好。只聽得三聲鏗鏘激耳的金鐵交鳴之聲響過,眼前的三團翻捲騰挪的紅光倏地消
失,那紅衣女子早已收刀跳出戰圈,擎刀兀立。
    她凝視著施耐庵的身形,眼底隱隱露出詫異欽佩的神色,拱手說道:「饒你躲得快!
三合已過,你出劍罷!」
    施耐庵接過這三合,心中早已嚇得「怦怦」直跳,暗暗叫聲慚愧,心道:好險,若
不是當年叔父教了這「快活劍法」,今日只怕脫不了一刀之難!若是再斗上兩三個回合,
一定要露底出丑!想到此,他擎劍當胸,朝紅衣女子客氣地說道:「大姐承讓,晚生適
才不過說笑,那一劍不必接了。」
    紅衣女子聞言大怒,俏臉氣得通紅,彷彿被人迎面唾了一口唾沫,不覺叫道:「兀
那書獃子,休要賣乖逞能,再不出劍,俺便要亂刀剁過來了!」
    施耐庵見這女子如此要強,只好說一聲:「如此,晚生得罪了!」說畢,手腕一松,
豎在當胸的湛盧劍倏地平伸,他略抖一抖劍圈,大步直進,劍尖如奔雷閃電直點紅衣女
子的眉心。
    紅衣女子一見,不覺嗤嗤一笑:「這書獃子出劍竟然如此拙劣!只道他這一劍是什
麼精妙絕技,哪知竟是如此平易普通!這時,一直站任階砌上冷眼旁觀的那位白衣白裙
女子早已看出勝敗,不覺脫口叫道:「相公下手休要忒毒!」就在那紅衣女子左手刀貼
上劍刃,右手刀堪堪便要劈到施耐庵身軀之際,她猛地覺著左手那股「嗖嗖」寒風堪堪
襲到頸脖,森森霜刃已觸及肌膚之際,那柄劍忽地收勢上挑,削下了她髮際那枝赤金打
就的紅梅花。紅衣女子只嚇得心房「怦怦」亂跳,一踴身躍出了圈子。
    此刻,金鐵交鳴之聲甫歇,雅潔的庭院一時顯得十分幽靜。紅衣女子驚魂甫定,臉
色羞慚,手執雙刀呆呆兀立。
    施耐庵收勢拂袍,還劍入鞘,意態閒適地站在當院。稍頃,只見那白衣女子裙衫飄
飄,從容不迫地從大廳前的階砌上緩步走下,來到適才二人激鬥之處,俯身拾起被湛盧
劍削下的那朵赤金紅梅,端詳一陣,對紅衣女子說道:「妹妹,還不快去謝過這位大哥
不殺之恩。」
    紅衣女子又羞又氣,忸怩不語。
    施耐庵說道:「大姐既然交過手,晚生僥倖,此時若無他故,晚生便要告辭了!」
    紅衣女子悻悻說道,「恕不遠送!」
    施耐庵聞言,撩袍舉步,便要離去。
    忽聽一聲呼喚又在身後響起:「大哥且慢,還有小女子一關未過哩!」
    施耐庵心下一驚,回身望去,只見那白衣女子早已走到跟前,手裡不知何時捧著兩
個髹漆檀木小盒,裙帶飄飄,神態優雅,一雙晶瑩的眸子裡顯出不容置辯的神情。
    施耐庵吶吶問道:「怎麼,大姐也要與晚生交手麼?」
    白衣女子微微笑道:「非也!小女子這裡有圍棋一副,願與相公紋枰切磋一局,倘
若勝了小女子,相公悉聽尊便!」
    施耐庵心想:這兩個女子煞是古怪,說好了比武贏了悉聽尊便,此刻又翻出花樣,
要手戰鬥棋,看來今日麻煩不少。
    他略略沉思片刻,覺著這白衣女子口氣謙和,儀態嫻雅,卻之未免不恭;加之這紋
枰鬥棋,乃是往日在黌門中操習已久的技藝,多日不下,此刻竟然覺著技癢難耐。此時
有閒庭幽院,不妨下它一局,也可驅除多日的勞碌。想到此處,他欣然答道:「大姐既
然有此雅興,晚生理應奉陪。」白衣女子贊聲「好爽快」,引著施耐庵走到右側回廊之
下。日見憑欄放著一張紅木小桌。兩側擺著紅絨包裹的錦墩,小桌上早舖好了一副赭色
貢緞的棋盤,那橫橫豎豎的三百六十一個棋目竟是用金色絲線繡成。緞子棋盤四角壓著
縷刻著獅頭的田黃石鎮紙。望著這雕欄靜院,面對這別具風格的棋桌,施耐庵益發興致
勃然,對白衣女子道聲「請」,正襟坐上了錦墩。
    一時間,那徑尺見方的棋盤上金戈鐵馬、合縱連橫,隱隱有風雷之聲。約摸兩個時
辰,棋枰上的東南西北、上下左右中,處處燃起戰火,無一區不陷入「金鼓」殺伐之境。
    白衣女子正自凝思默想,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哎呀不好,這局棋輸得冤枉!」
    白衣女子回頭一看,只見紅衣女子滿臉沮喪之中,指著棋枰又道:「姐姐,你輸了!」
    白衣女子俯身一看,只見東角上那一線黑棋早已陷入重圍,只要再補上一目,這局
棋果然勝負已判。
    此刻,只見施耐庵捂著肚腹,一手拈著棋子,正瞅著那白棋鍊上的唯一缺口,作勢
欲下。
    白衣女子見大勢已去,回天無力,不覺長歎一聲,褰裙而起,雙手一推棋枰,輕輕
地說了聲:「相公好棋藝,小女子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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