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鐵口」愣得一愣,伸手向「絕命樁」上那兩個黑洞摸去,手指觸著兩個窟窿的
邊沿,覺得齊齊整整、無屑無末,心中更是驚詫!這銅環釘入之時,既深且牢,便是有
人以大力拔出,木紋參差,必然會帶起木皮木屑,如何這兩個黑洞一周遭竟如此光滑平
整?
晁景龍驚訝之余,走上一步說道:「大哥,顯見是你不該在這『絕命樁』上絕命,
故爾神明暗中破了這個刑具,天意如此,你就不必再固執了。」
一眾好漢聽了晁景龍之言,有的點頭,有的卻兀自疑惑。眼看吳大哥失了刑具,免
了自刑之禍,不覺一齊附和道:「正是,正是,天意如此,大哥還是免了自刑之苦罷!」
那「吳鐵口」不言不語,圍著木樁團團轉了兩遭,忽然嗔目大叫:「時家兄弟,俺
『吳鐵口』今日登樁受刑,乃是為綠林義師嚴明法紀,倘若有冒犯之處,矯情之嫌,既
為生死弟兄,自可慢慢切磋。用此以障眼之法,壞了執法刑具,日後若有叛徒賊子、作
奸犯科之徒,叫俺拿什麼來肅紀律眾?!」
「吳鐵口」這一叫,倒叫眾人心下恍然:久聞「灶上虱」身手迅疾,能於呼吸之間,
眾目睽睽之下,竊人秘藏如探囊取物,這「絕命樁」上的銅環必是時不濟竊走無疑。
「吳鐵口」呼聲未了,只聽大廳屋頂那木椽之中一陣「唧唧」聲響,一條精瘦的黑
影倏地墜下,時不濟早已笑嘻嘻地叉手立在當廳。只見他雙肩一抖,「唰啷啷」一聲響
過,變戲法般地從空空的兩手中亮出了一對銅環,朝「吳鐵口」唱個大喏,雙手奉上,
說道:「大哥,俺『灶上虱』為救你和乾女兒,事出無奈,才借走了這兩只銅環。既然
大哥已答應此事可以慢慢切磋,俺便原物歸還,還望笑納。」
「吳鐵口」接過銅環,只見那環根之上連著一塊木錐,恰恰便是從木樁上那兩個木
洞之中剜下之物,與那窟窿邊緣一樣,光潔平整,無屑無末。
「吳鐵口」手托銅環問道:「賢弟,你的心腸俺可以體諒,不過,你不該將這刑具
鑿出兩個大洞,壞了大寨的執法刑具。」
時不濟唧唧一笑,答道:「大哥又說笑了,只怪你這撈什子釘得不牢,俺只這麼悄
悄一拔,便將這木錐一起拔下,怎說俺壞了你的刑具?」
「吳鐵口」見他說得認真,又見那木錐確非輕易拔起之狀,不覺倒翦雙臂,閉目沉
思一陣。忽然,他雙臂箕張,目光竦然凝視著虛空,大聲說道:「何方神靈,哪路仙家
在上,俺『吳鐵口』指揮失當,執法參錯,若該示懲,當須明示,休要以這般手段嚇唬
俺凡夫俗子,惑亂俺一眾兄弟!」
說畢,撩衣捺髯便要拜倒在地。
驀地,只聽得半空中響起一陣洪鐘似的話音:「休拜休拜,俺來也!」
話音未落,只見大廳上清風徐徐,直撲眾人面門,一個頎長的白影彷彿秋林裡一片
落葉,疾如飆風,輕如鴻毛,翩然掠下。呼吸之間,那頎長的白影已然立在當廳。只見
此人一身白袍,五綹長髯,臉白微腴,骨相清奇艷俗,一手捺須,一手慢慢繞著一根細
細的銀鍊,這一身潔白飄逸的打扮,這一副俊雅淳厚的神態,乍一見面,委實令人如逢
世外仙人。
這白衣人當廳筆立,朝著滿廳壯士一圈環揖,說道:「眾位好漢請了,俺千里風塵,
不想今日作了個不速之客,驚擾了列位!」
說著,他飄身來到「吳鐵口」面前,微微一笑,道:「俺乃一個浪跡江湖的散人!
久聞這飲馬川將星大聚,吳老兄神俊非凡,今日特來相會。」
「吳鐵口」上下打量了白衣人一陣,確信來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才輕輕舒了
口氣,不敢怠慢,打了一拱,問道:
「請問足下何人,又為何蒞臨俺這小小山寨?」
白衣人又微微一笑,說道:「吳老兄適才不是早已請了俺麼?」
「吳鐵口」何等精細,聞言心中一動,忙忙問道:「怎麼,原來是足下巧施空空妙
手,壞了俺山寨的刑具?」
白衣人點點頭道:「說的不錯,你吳老兄指揮失當,執法參錯,有辱主帥身份,俺
特來與你切磋!」
這一句琅琅大言早激怒了一條大蟲,只見那石驚天踴身插進,嗔目叱道:「兀那鳥
漢,你有何德何能,敢在俺吳大哥面前揮手舞足,說三道四?」
白衣人「嗤」地一笑,也不答理,輕輕抖一抖右手腕,眾人既不見影,也未聞聲,
倏忽之間,白衣人彷彿釣魚般從半空之中扯下一塊黑糊糊的物事。
十幾雙眼睛齊齊朝那物事望去,只見那東西不是別物,竟然又是一塊齊齊剜下的木
錐,吊在那根細細的銀鍊之上,隨著白衣人微抖的手腕,正自滴溜溜地打著轉兒!
眾好漢愣得一愣,只聽一個眼尖的漢子指著那「絕命樁」叫道:「兀那不是,木樁
上又添了個黑洞哩!」
眾人回頭一看,可不是,「絕命樁」上的窟窿不知何時已由兩個變成了三個!
一眾好漢禁不住一齊轟然大叫:「好手段!」
「吳鐵口」見對方露了這一手平生未睹的絕妙手段,不覺心下駭然,一把揮開石驚
天,趨前一步說道:「足下武功精奇,俺平生未見,有何見教,就請坐下詳談!」
說畢,吩咐兵丁重舖虎皮交椅,將白衣人讓至正座,自己側坐一旁,又命人搬上一
把椅子,叫晁景龍並肩相陪。眾好漢重排座次,分坐兩廂。
白衣人也不謙讓,端然坐下,朝「吳鐵口」、晁景龍施禮已畢,說道:「二位壯士,
俺今日來得唐突了!」
吳、晁二人忙道:「足下飛鍊無影的功夫,真叫俺寒山小寨一眾兄弟開了眼界!」
白衣人呵呵一笑,說道:「非是俺生性淺薄,有意賣弄手段,實在是因為事起倉卒,
不如此不足以服眾。」
「吳鐵口」點點頭道:「不知足下來自何處,又該如何稱呼?」
白衣人笑而不答,一雙朗目灼灼有光,在大廳之上□巡一遍,忽然伸手指著坐在時
不濟肩下的燕銜梅,對「吳鐵口」說道:「吳老兄,要問俺的來歷姓氏,便著落在這女
孩兒身上。」
「吳鐵口」聽畢,立即朝燕銜梅招招手,喚道:「燕家侄女,請上前敘話。」
燕銜梅初時隨時不濟悄然出廳,那「灶上虱」囑咐她藏在寨後婦孺房中,及至時不
濟從梁上躍下,她早已又回到廳上,傍著義父而坐。此刻見「吳鐵口」喚她,忙姍姍走
上前來,斂衽問道:「義叔喚俺,有何吩咐?」
「吳鐵口」指著白衣人問道:「你可認得這位壯士?」
燕銜梅抬頭仔細端詳了一陣,把個頭搖得撥浪鼓兒似的,說道:「這位大叔面生得
緊,侄女兒不曾見過。」
白衣人聞言站起,俯視著燕銜梅,微微笑道:「好孩子,仔細認認!」
燕銜梅只是搖頭,再不言語。
白衣人一步跨下座來,伸手撫在燕銜梅肩上,眼裡倏然閃著淚光,聲音抖抖地說道:
「好孩子,難道你不記得你有一位『盧家阿舅』麼?」
燕銜梅渾身一抖,揚頭凝視著面前的這個白衣人,良久良久,忽然吶吶地說道:
「真象,真象,你真象俺母親!呵呵是了!俺母親自幼常說俺有個『盧家阿舅』,疼俺
勝似親生,原來,你、你、你便是俺的『盧家阿舅』!」
白衣人慈愛地輕撫著燕銜梅的秀髮,眼底淚花早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隱約可見的
憤火。只聽他切齒說道:「是的,是的,俺便是你那無才無德的『盧家阿舅』!今日見
了你,心中恨哪!沒曾想十余年前俺回了大名府,十余年後再見,你的父母都已被元兵
屠戮!好孩子,好甥女,倘不能為你父母報仇雪恨,俺『玉面狐』盧起鳳有何面目見天
下英雄!」
說畢,他一把扶起燕銜梅,滿腔慈愛溢於言表,輕聲說道:「好孩子,從今往後,
你這沒爹沒娘的孤女,便是俺的親生女兒!」
一句話未說完,只見時不濟早奔到跟前,他一把拉過燕銜梅,對盧起鳳作了個鬼臉,
說道:「好個厚臉皮的白面書生,你是她哪門子舅舅!這女孩兒是俺干閨女,你敢莫想
從俺手裡奪走她不成?」
盧起鳳微微一笑,身形一閃,早攥住時不濟一條胳膊,說道:「哦哦,這位敢莫便
是時老兄?適才俺飛鍊剜松了『絕命樁』上的銅環,是你順手牽羊,藏進了懷中的麼?」
時不濟唧唧一笑,答道:「怎麼,俺這三腳貓手段還湊合不?」
盧起鳳道:「唔唔,宵小末技,倒也出人意料,時家兄弟,俺有一件事與你商量。」
時不濟道:「什麼商量不商量,賭賽什麼都成,要從俺手中奪走乾女兒,俺可不幹!」
盧起鳳道:「人道時老兄身如靈貓,竊物如神,俺不賭別的,只要你能從俺手裡掙
出這只胳膊,這女孩兒便跟你走,倘若掙扎不脫,女孩便歸俺這舅父撫養,你看如何?」
時不濟見他手掌軟綿綿如同女子,自忖自身矯如脫兔,臂如靈蛇,略施小技,便可
脫出束縛,於是點了點頭,乘對方尚未凝神著力,倏地臂肉上收,底氣下沉,使一招家
傳「縮骨脫蛻」之法,便想抽出胳膊。
誰知握著胳膊的那只手掌上彷彿生著吸盤,他收一收骨肉,那手掌便緊上一箍,他
松一松氣勁,那手掌卻又復了原狀,依舊松松地握著,柔軟如綿。
時不濟平生多遇險境,屢次入獄,就憑這一手「縮骨脫蛻」之法,解縛脫枷,萬無
一失。今日遭逢這個盧起鳳,施盡渾身解數依然不能掙出一只胳膊,他不覺又羞又急,
腰肢一扭,倏地雙腿掠空,直點向對方腋下,指望對手躲閃之時,松了手掌上的綿力。
誰知他雙腿堪堪點向對手腋下,忽覺兩腳掌心一麻,一股酸溜溜的勁道從腳心直傳
向膝蓋,雙腿立時癱軟,不覺「唧唧」一聲,坐倒在地上。
在場眾人一見時不濟失風,齊齊圍住了那盧起鳳,雷震塘、石驚天等急性漢子竟自
捺拳捋袖,作勢欲搏。
盧起鳳收回右臂,叉手而立,款款笑道:「眾位敢莫也想試一試俺的手段?」
眾人一時怔住,望望躺在地下的時不濟,只見他那瘦小的身軀扭曲一陣,忽然腰肢
一聳站起,團團望了眾人一眼,說道:「別價,別價,適才俺故意跟他鬧著玩兒,不算
輸贏,這回俺與他來真格的!」
忽聽一聲:「且慢!」「吳鐵口」從座位上站起,緩步插進人圈,仔細打量盧起鳳
一陣,問道:「足下是『鎮河朔』盧威盧大英雄何人?」
盧起鳳道:「吳老兄問他作甚?」
「吳鐵口」道:「足下掌底翻復,儘管神妙,卻叫俺瞧出了底細,這『乾元一氣功』
乃大名府盧家秘傳,瞞得了別人,但瞞不過俺!」
盧起鳳一聽,倏地跨前一步,直視著「吳鐵口」雙目,冷冷問道:「既然如此,請
問,那盧威盧老英雄現在何處?」
「吳鐵口」臉色立時變得沉痛,低聲答道:「唉,一代豪傑,十五年前戰死在翠屏
山上了。」
盧起鳳聞言失色,癡立半晌,忽地奔到廳口,撩衣匍伏,拜了八拜,望空祝道:
「慈父慈父!十五年前你來山東尋訪梁山後代,不想皇天不佑,命喪疆場,終成大恨,
沒齒難忘!不孝兒祭奠來遲,罪不容恕!」
一眾壯士見此情狀,不覺心下慘然。時不濟久聞「鎮河朔」盧威大名,此刻明白這
白衣壯士竟是盧老英雄的愛子,想到適才竟與他嬉鬧爭執,心中又愧又悔;「吳鐵口」
於盧起鳳睹面之後,便已猜測此人來歷不凡,及至證實他乃是盧家血裔,心中亦自悲喜
交迸。
這一陣,大廳之上大故迭起,風雲變幻,施耐庵插不進身去,加之久處黌門,頭一
回涉足綠林山寨,唯恐好漢們律令森嚴,言行不慎觸了禁令,故爾端坐在「山間鹿」柴
林下首,默默地看著這一番情況,心中一時憂一時喜,一時懼一時怒,「吳鐵口」的胸
襟氣度,燕銜梅的純真樸直,時不濟的嬉笑頑皮,在這大廳之上展示得淋漓盡致。他心
中暗暗打著腹稿,倘把這些草莽英雄形諸筆墨,直可驚世駭俗,令人擊節慨歎。
他想:此番長驅入齊魯之境,本擬早日趕到梁山故壘,取出那藏著絕世大秘的白絹,
以了平生大願。叵料半路之上生了許多周折,又結識了這一二十條嶔奇磊落的綠林英雄,
儘管遷延了時日,卻長了不少見識,將來握筆著述,叫世人了解這些「草寇盜賊」的真
實面目,又多了一二十個活蹦亂跳、有血有肉的人物!儘管這一日擔了許多驚駭,倒也
值得!
及至盧起鳳突然出現,「吳鐵口」又說出「鎮河朔」盧威大名,施耐庵不覺一愣。
他立時記起當年一樁事來。
記得在堂叔施元德家中讀書時,曾問起過堂叔,當世之中,他最敬佩的是何人,施
元德稍稍思忖片刻便一口答出:他平生結識的好友之中,有一人可稱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此人學富五年、經綸滿腹,又兼武功精純、稔熟兵書,至元初年元朝賢相脫脫當朝,亦
曾勵精圖治、薦拔賢良,風聞盧威盛名,公車特徵,詔書迭下,那「鎮河朔」盧威絲毫
不為所動,後來脫脫屈尊紆貴,親自率儀衛到大名府盧宅,指望三顧茅廬,將他請出山
來,主持朝政,豈知盧威早已遁跡遠遊,至此杳如黃鶴,誰知今日從「吳鐵口」口中獲
知,一代大英雄竟然戰死在翠屏山上!這一消息,實實令人熱淚沾巾。
此時,他一見盧起鳳仰天大慟,又親眼目睹了此人風采和武功,不覺既驚奇又高興:
觀這盧起鳳的恢宏氣度,實在是驚世駭俗的一代大俠,只怕不亞於乃父的身手!天不絕
英雄一脈,盧家後繼有人,這委實是綠林中的喜事!
施耐庵正自冥想,只見那盧起鳳從廳口慢慢站起身來,眼眶紅腫,神態凝然,一步
步走到「吳鐵口」跟前,默默兀立。
「吳鐵口」道:「哦,原來足下竟是盧威盧老前輩之子,失敬失敬!」說畢,他指
一指廳上虎皮交椅,又道:「適才足下言道,俺有辱主帥身份,將來切磋,此刻便請賜
教!」
盧起鳳凝然不動,雙目射出灼人精芒,言辭剴切地說道:「吳老兄精研六申,胸藏
大略,俺久已敬佩!不過,俺盧起鳳此番南來一路所聞,今日山寨親眼所見,卻叫俺疑
竇叢生,大惑不解。吳老兄為眾多綠林英傑領袖,行事為人,竟然如此優柔侷促,謹小
慎微,實在是叫人失望!」
這一番話剛剛說出,滿廳壯士立時吃了一驚。「吳大哥」的俠義心腸、恢宏抱負,
還有他那思慮深遠、謀斷果決,種種行事為人,哪個不知、誰人不曉?!這盧起鳳大言
藉藉,竟然當面指斥一代綠林領袖,貶損心中敬重的大哥,一眾壯士哪裡忍得住胸中不
平之氣!
盧起鳳話剛落音,便有幾個壯漢聳身欲上。
「吳鐵口」平生聽慣了敬重之言,幾曾聽過如此率直的評判!他從盧起鳳神色之中
已然察覺:此人胸中韜略決不在自己之下,此言一出,必有精慮熟思的奇謀大略在後,
一時聽得入神,也無暇顧及一眾好漢的舉動。施耐庵見盧起鳳敢在大廳廣眾之中當面指
斥,其中必有聞所未聞的真知灼見,此刻,他既已說開了頭,正是大開眼界的好機會,
萬萬不可被這一眾莽漢打斷!他也顧不得自己身處客位,撩袍奔了過去,對一眾好漢團
團環揖一遭,說道:「眾家壯士,俗話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盧大哥
既敢直言,必有深意,不妨讓他合盤掇出,也好讓大家一長見識!」
「吳鐵口」點點頭,揮了揮袍袖,眾人一見,只好默默退下。
盧起鳳起先並未注意施耐庵,聽了他這席話,不覺瞟了這書生一眼,然後直視著
「吳鐵口」說道:「有道是:觀滄海之波濤,方可識池塘之漣漪,藏六合之風雲,且能
決勝負於頃刻!可是,這些年來,吳老兄侷促於張秋鎮隱秘之所,輾轉於飲馬川彈丸之
地,自以為揮手一呼,便可集天下豪傑於麾下,運籌帷幄,克日挽綠林大業於危難之中,
指望傚法乃祖吳學究吳老英雄,以區區鄉塾為發跡處所,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盧起鳳侃侃而談,立時說中了「吳鐵口」心中隱秘,不覺對面前這個白衣人刮目相
看。他想:此人素未睹面,俺這許多年的行跡他竟如此了然,耳目之靈,思謀之遠,實
在是當世少見!
盧起鳳說到此處,頓得一頓,又道:「然而,吳老兄這些謀慮,置之當年宋末之世
為創業良策,處於當今之世,則大有緣木求魚、刻舟覓劍之嫌。想當年宋徽宗趙佶之世,
君嬉臣諛,奸佞當道,一眾血性志士,均因官逼民反,走投無路,方才嘯聚草澤,實指
望朝政清明,國泰民安,奸臣授首,便可放下刀槍,重做順民。可是當今之世,決非宋
公明造反之日可比!」
人從中有人高聲問道:「那你說,今日不也是官逼民反麼?」
盧起鳳搖搖頭道:「這位好漢差矣!當今之世,豈只是官逼民反!想今日異族欺壓,
九州沸騰,昏君奸臣當道,百姓無論良善貴賤,漢人統稱賤民,不能當朝理政,不能登
堂入室,不能著書立說,只要口中說一個『胡』字、『虜』字,立時便有滅族之禍!真
可謂處處陷阱、步步網羅,官逼民亦反,官不逼民亦反,不反則世人無出頭之日,不反
則華夏威儀面臨淪喪之禍!當年只有一個童貫、一個高俅、一個蔡京,今日已是成千上
萬的蔡京、高俅、童貫!以當年的眼光,論今日的時世,豈不是要大大地失策了麼?」
這一席話說得慷慨激昂,喚起一眾好漢胸中的憤懣仇恨,大家紛紛點頭,有幾個人
禁不住高聲歎息。
施耐庵傾耳聆聽,不覺肅然。邊個盧起鳳講來條分縷析,鞭辟入裡,胸中文墨不在
自己之下,那洞察世事之目光,森森凜人之豪氣,則遠非自己可比。在這山野草寨之中,
不期遇上這等人物,實在是出人意外。
盧起鳳略頓一頓,又對「吳鐵口」說道:「可惜,吳老兄侷促一隅,不見大局!須
知近幾年間,早有無數大豪大傑察覺當世的腐敗,或起義於通都大邑,或揮軍於漠漠疆
場,杜可用樹大旗於南康郡,陳吊眼起事於漳州,頭陀軍發難於建甌府,季文龍揭竿於
青田縣,還有什麼詹老鷂、趙良鈐、姜大志、鐘明亮、楊鎮龍、胡國兒等輩,早攪得元
朝宮廷惶惶不安。眼下又有欒城韓山童、韓林兒父子,綠林芝麻李、趙均用,襄陽王權、
孟海馬,蘄水徐壽輝、彭瑩玉,高郵張士誠,淮南劉福通等等,真是漫天烽火,處處狼
煙,大元江山風雨飄搖,蒙古宮廷危如累卵,正是俺血性男兒效命之時,梁山後代創業
之機。然而,吳老兄卻自恃聰明,偏安一隅,擴廓帖木兒虎踞於前而不敢攖其鋒,翠屏
山群雄遭屠而不能救其難,猶自斤斤然拘泥於細微末節,與一個黃花女兒爭這一根『絕
命樁』!吳老兄哪吳老兄,如此作為,如何不叫人大大的失望呢?」
這一番話說得滿廳好漢豁然開朗,一個個交頭接耳,議論紛紜。
「吳鐵口」雙目圓睜,吶吶問道:「足下遠居大名,如何對世事如此了然?」
盧起鳳揚頷笑道:「俺忝為梁山大英雄玉麒麟盧俊義後代,當此亂世,豈肯坐享天
年?當憑著這一根飛鍊、一把朴刀,走遍無數州郡,觀察世態人情,結交江湖義士,這
些情事還不了然於胸麼?」
「吳鐵口」一聽,倏地一捺長髯,大袖飄飄,倒頭便拜,口中叫道:「俺『吳鐵口』
籠中之雀,井底之蛙,今日得逢盧家世兄,一番教誨,恰似醍醐灌頂,令俺頓開茅塞!」
盧起鳳一見,迎面拜了下去,說道:「吳大哥休要如此!
適才為打破僵局,俺才大言駭眾,實實多有冒犯!」
「吳鐵口」雙手扶起盧起鳳,揚聲喝道:「左右,速速整備酒筵,俺飲馬川一眾兄
弟與盧家年兄洗塵接風!」
左右親兵正欲下廳整治酒筵,只聽盧起鳳叫道:「且慢!吳大哥,俺今日隨行還有
幾位豪傑,還請他們一齊上廳相聚!」
「吳鐵口」一聽大喜,忙叫:「還不速速將那幾位英雄請上廳來!」
親兵應聲「是」,奔下廳去。少時,便有七個人走上聚義廳來。
當頭一人頭紮萬字巾,衣著團花直裰,腳登軟底快靴,身形魁偉,黃面虯髯,步履
勁健,行止嚴謹,一看便知是武將世家出身。
盧起鳳指著「吳鐵口」說道:「黃家兄弟,這位便是俺常常與你提及的吳大哥,還
不快快見禮?」
那漢子聽畢,肅然動容,深施一禮道:「吳大哥,俺『飛雲鵬』黃振這廂有禮了!」
「吳鐵口」回禮說道:「原來是黃家兄弟,一睹尊容,又叫俺記起令祖『鎮三山』
的威名了!」
說畢,他將黃振請到位上,吩咐親兵掇來七把交椅,對盧起鳳說道:「盧家年兄,
既是梁山一脈,也就不必拘禮了,還是請眾位英雄入座,慢慢敘話的好。」
盧起鳳點點頭,招呼余下六人落座,然後說道:「飲馬川列位好漢,這幾位都是俺
一路上察訪出的梁山英雄後代,倘若一一自報家門,未免落了俗套,還是由俺登壇點將
罷!」
說著,他指著兩個身著英雄氅、頭戴范陽笠的漢子,對眾人說道:「這兩位,一個
是俺在蘇州大牢裡救出的死囚,一是俺從葫蘆島上贖出的斬犯,大名鼎鼎的『驅風將』
宣德與『拿雲手』郝登,乃是當年梁山好漢『丑郡馬』宣贊與『井木犴』郝思文之後。」
說著,他又朝下首兩個彪形大漢點點頭,說道:「這兩位也是武將世家,元朝廬州
都元帥余廷心帳下龍虎二將,是俺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他二人叛了朝廷,棄官出走。
上首一位慣使一桿點鋼槍,尋常百十人近他不得,故爾人稱『韓一槍』韓涵;下首這位
則仗著兩柄烏金錘打遍江南九座軍州,人稱『乾坤錘』彭澎。想不到當年梁山大將『百
勝將』韓滔與『天目將』彭圮的後人,幾幾乎作了元人的鷹犬。」
一句話說得韓、彭二人羞紅滿面。
盧起鳳正欲往下述說,只見彭澎下首站起兩個人來,形容裝束煞是古怪。
上首一人身高六尺,膀闊腰圓,頭上金箍箍著一頭赤髮,一張長臉彷彿潑了血汁,
紅通通煞是磣人。身著赭紅繡龍長袍,腰繫一條紅布板帶,板帶上別著兩根鐵管,也不
知是何種古怪兵器。
下邊一位則是五短身材,頭系一條玄色英雄巾,身穿一領皂色直裰,腰束黑布長帶,
面如鍋底,眼似銅鈴。腰間斜吊著一只烏黑珵亮的鐵葫蘆,葫蘆上隱隱現著一條青龍,
其中藏的不知是酒是藥,令人琢磨不透。
眾人正自驚訝,只聽那紅臉漢子說道:「盧大哥休要揭短,俗話說人有失足馬有失
蹄,俺與單家兄弟也曾因口腹之慾、家室之累,投到元朝宰相伯顏名下作了個護院千夫
長,若不是大哥你講出俺的身世,俺鬼知道祖上還有個『神火將軍』魏定國,單家兄弟
也不知道他原是梁山的好漢『聖水將軍』單廷珪的後人!」
盧起鳳笑道:「浪子回頭,千金不換,你這位『賽祝融』
何必耿耿於懷!」
施耐庵見了這二人形態,心下大奇,不等盧起鳳往下說,起身指著那紅臉漢子腰間
的鐵管問道:「盧年兄,這位紅臉兄弟神情威武,顯是罕世無匹的英雄,久歷戎行,不
知為何不帶兵器,腰間卻掛著這兩根鐵管?」
盧起鳳點點頭答道:「休講這位相公不識此物,世間許多見識深廣的人物見了俺這
兩位兄弟的奇異兵器,也自往往納罕!」
說著,他對紅臉漢子招呼道:「魏家兄弟,既然眾位好漢有興,不妨將你這鐵管兒
的奧秘當眾一試。」
那紅臉漢子聞聲站起,雙手擎出腰間兩根鐵管,疾步跨到當廳,叫一聲:「閃開了!」
倏地雙臂陡起,兩手相闔,急切之間,哪裡看得清他的手法,只聽得鐵管相擊之聲「砰」
然響起。
眾人尚未回過神來,只見紅臉漢子大步奔出廳外,雙目向天,嘴裡大叫一聲:「如
意子,休要誤俺!」忽地雙臂捧著兩根早已聯成一氣的鐵管,直指浩渺的虛空。
驀地,紅光電射,眾人眼睛一花,只見那烏黑的鐵管之中「嗤嗤」奔出一道火舌,
不移時,那股火柱愈燒愈旺,漸漸變成騰騰烈焰,通天徹地的紅將起來,把個紅臉漢子
映得益發雄奇。漸漸地那一股熱氣直湧上廳來,灼得眾人臉皮生疼。
紅臉漢子正玩得有興,忽聽盧起鳳喝聲「住」,他便雙臂後收,捧著鐵管奔上廳來。
盧起鳳笑道:「俺這位兄弟的『燒天管』,百步取人猶如伸手燃燭,江湖上一見便
怕,故爾人稱『賽祝融』魏焚海。」
說畢,他走過去拍一拍下首那黑矮漢子腰間的葫蘆,說道:「這位兄弟的『漫地葫
蘆』就更其神妙了。不過,倘若試演起來,這聚義廳只怕要淹成澤國,改日臨陣之時,
眾位再開眼界罷。只因他將這葫蘆中的機括伸入江河湖海,立時便可注地成河,故爾人
稱『小共工』單澤世。」
眾人一聽,十幾雙眼睛骨碌碌地盯著單澤世腰間那只古哩古怪的葫蘆,彷彿那裡邊
冷不丁便會湧出滔天洪水,將這山寨淹成汪洋大海一般。
魏焚海、單澤世剛剛坐下,「吳鐵口」笑嘻嘻地站起身來,朗聲叫道:「後廳筵席
早已擺好,請眾位兄弟入席!」
盧起鳳疾步走上,對「吳鐵口」叉手唱個大喏,說道:
「吳大哥慢來,這酒席吃不得!」
「吳鐵口」聞言詫異,忙道:「哦,盧家年兄何故推辭?敢莫是嫌俺這寒山小寨,
茶飯粗礪,菜餚不潔麼!」
盧起鳳微微搖頭,臉色倏地變得嚴峻,說道:「吳大哥,既然你我兄弟一體,豈爭
一餐酒飯?試想俺千里奔波,一路風塵,從大名府趕到此處,哪裡是僅僅圖個兄弟相聚、
握手言歡,亦不是為了將大哥你救下這根『絕命樁』,而是有一宗絕大的軍機與眾位好
漢相商!」
一眾好漢聽了此言,不覺竦然動容,「吳鐵口」更是雙眉高挑、目光如炬,疾忙問
道:「想不到盧年兄竟是千里奔馳,來報軍機,想必是有極大的變故發生,俺蟄居僻野
之鄉,耳目閉塞,還望早早賜告!」
盧起鳳點點頭,語調沉痛地說道:「小弟獲悉,元朝淮南都元帥余廷心與鐵爾帖木
兒勾結,數日前率五萬蒙古鐵騎偷襲蕭縣白蓮教趙均用部大寨,一舉破了那趙大龍頭的
大營,義軍傷亡慘重,那趙大龍頭率著殘兵去濠州投了郭子興。尤其糟糕的是,各路援
兵一聞敗報,軍心頓時渙散,有的被元兵擊破,有的倉惶退卻,一路之上竟有許多將士
被元兵俘獲,其中便有幾位梁山英雄的後代。」
一眾好漢聞言色變,晁景龍虯髯戟張,大聲吼道:「想不到趙大龍頭如此聲勢,竟
然毀於一旦,這些元兵,下手也忒狠毒!」
石驚天、雷振塘雙雙躍出,厲聲怒叫:「如此奇恥大辱,俺們還在這裡嘰嘰喳喳,
說天道地,真真要叫人氣炸心肺!大哥,你發令罷,俺們即刻便去淮南,與那余廷心一
決死戰!」
「吳鐵口」心中慘痛,但神色卻十分沉靜,他緩緩說道:「蕭縣一敗,確乎令人傷
心慘目,不過,此時此刻,還須等盧家兄弟將事情原委講完,再作區處。」
盧起鳳聞言頷首,續道:「元軍將這些義軍將士俘獲之後,尋常之人一一就地處斬,
只將那幾位梁山後代釘了重鐐,打入囚車。」
施耐庵聽到此處,插言問道:「請問盧年兄,這梁山泊英雄淹沒已久,梁山後代難
以察知。元兵又是從何查出這些將士血裔的呢?」
盧起鳳搖搖頭道:「唉唉,俺也正為此事納悶,不過,按報訊之人所言,這幾個弟
兄確系梁山英雄血裔無疑!」
「吳鐵口」問道:「盧家年兄,不知你可曾打探明白:這些梁山後代究系何人!此
時又囚在哪座牢獄?」
盧起鳳道:「據報訊之人言道,所俘的梁山兄弟有八九人之眾。元軍俘了這批梁山
後代,立即申報朝廷,那蒙古皇帝大喜過望,立命淮南諸將將這幾人重鐐收監,派三千
鐵騎一路護衛,準備梟首西市,太廟獻祭,以震懾普天下的江湖義士!」
「吳鐵口」問道:「既如此,盧家年兄敢莫是到山東邀集援兵,趕到淮南劫那囚車
麼?」
盧起鳳搖搖頭道:「哪裡哪裡,要劫囚車,俺早就乘入監之時,將他們救出。叵耐
鐵爾帖木兒那廝狡詐異常,他情知道路不靖,由淮泗大道將囚犯遞解京都,沿途都有義
軍攔劫,於是奏明元廷,將囚犯移囚濟南府,就地正法,欲令齊魯壯士喪膽。三日前,
那鐵爾帖木兒已悄悄將這些被囚兄弟用快馬送入山東境內,克日便要抵達濟南!」
眾人聽畢,齊齊「啊」了一聲,這些情勢委實令人詫異。施耐庵早已領教過鐵爾帖
木兒那廝的奸詐手段,及到聽到此處,也不免暗暗痛罵這狗官的陰狠毒辣!
「吳鐵口」聽畢,不覺拈鬚歎道:「唉,不想今日仍然中了擴廓帖木兒那廝的詭計!」
晁景龍心中奇怪,忙忙問道:「大哥,此事與擴廓帖木兒——王保保那廝何干?」
「吳鐵口」道:「好兄弟,昨夜王保保突遣數千騎偷襲張秋鎮,正是聲東擊西、防
患未然之舉,俺哪裡想得到,他是為掩護那一隊囚犯過境!唉唉,擴廓熟讀孫子兵法,
韜略不凡,俺到底低估了此人!」
「吳鐵口」對盧起鳳道:「盧年兄,此時此刻,不知有何奇策妙計教俺?」
盧起鳳道:「吳大哥思慮縝密、奇謀滿腹,小弟匆匆趕到此地,正是想從大哥處覓
得良策,以救落難的眾位梁山後代!」
「吳鐵口」倒背雙手,沉吟半晌,吶吶言道:「這幾位梁山兄弟一定要救,而且非
救不可!」
他一邊吶吶自語,一邊踱步凝思,半晌,忽地雙目一亮,對眾人說道:「為今之計,
只有走一趟濟南!」
石驚天、雷振塘、史嘯風、時不濟一齊叫了起來:「著啊,俺們去掏了那擴廓帖木
兒的老窩!」
盧起鳳惴惴問道:「吳大哥之意,是去濟南劫法場?」
「吳鐵口」搖頭一笑,說道:「哪裡哪裡,法場之上必有千軍萬馬,憑俺們這幾人
能劫得了囚犯?俺聽說擴廓帖木兒——王保保宅邸堂皇,綺羅繞屋,久已想去瞻仰瞻仰,
乘此機會,眾位兄弟隨俺去開開眼界,豈非快事?!」說畢,大喝一聲:「左右備馬!」
盧起鳳、施耐庵和一眾好漢聞言,一個個大出意外,彷彿泥塑木雕,久久難以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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