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從門縫往裡望去,只見門裡卻是十分寬敞的一座廳堂,四壁牆上掛著錦幛,
壓根兒看不出是一間地下秘室。廳內燃著明晃晃的燈燭,兩廂鵠立著二十四個貂帽繡裙
蒙古打扮的女子,一式地披著大紅猩猩氈斗篷;居中高坐著一個婦人,只見她雉尾斜插,
珠冠耀目,著一件洋紅錦襖,外罩黃金鎖子甲,腰繫一條金絲團花波斯綢長裙,面如銀
盤,眉如遠山,一只鷹勾鼻子,兩撇厚厚的嘴唇,神態粗獷中顯著威猛。她的座旁一邊
站著一名元將。左邊那人,身高馬大,一臉卷毛胡須,右邊那人,長臉猿臂,孔武有力,
兩人都一式地頂著氈盔,戰袍裡露出裹甲。
施耐庵等三人心中暗忖:正中那個蒙古貴婦八成是那什麼清河郡主,周圍的這些女
子,大概就是她帶來「朝聖」的秀女。至於那兩名元將,卻只有盧起鳳一人識得:左邊
那人,乃是曾在薊州八里橋秋操時見過的元廷「怯薛」都指揮使卜顏帖木兒——所謂
「怯薛」,乃是蒙語大內宿衛之意;右邊那人,卻是在鹽城一役中屠戮過紅巾軍將士的
元室悍將余廷心。一見這情景,盧起鳳心中暗暗吃驚:這清河郡主借「朝覲」之名,竟
把這兩個殺人魔王也帶到了山東,看來必有極不尋常的舉動。
盧起鳳正自暗暗心驚,忽聽得屋內那清河郡主說起話來,只見她戟指指著余廷心說
道:「余將軍,你曾在伯顏丞相面前誇過海口,說是只要俺一旦占了這朱家大宅,不出
三日,齊魯一帶的梁山泊叛賊余黨便會一一自投羅網,如今兩日已過,除去捉了朱子奇
老兒和一男一女兩個小小蟊賊外,再無一個叛賊上鉤。咱家可耐不得這麻煩,你瞧瞧,
俺拼著一個金枝玉葉之身,帶了卜顏將軍,興師動眾,跑到這荒僻山村,若是失機廢事,
豈不壞了一世英名麼?」
余廷心聽了此言,惴惴地答道:「郡主殿下放心,俺定下的這條計策,經過周密偵
伺,精心佈置。據擴廓大人手下密報:這朱子奇乃是梁山泊叛黨余孽中輩份最高之人,
一旦捉了他,那些把義氣看得比性命還重的綠林賊黨必然要捨命來救。如今朱家的那個
兒子朱尚早已與飲馬川盜魁吳鐵口相識,吳鐵口不只網羅了齊魯所有梁山余孽,而且與
滁州朱元璋等賊酋互通聲氣,一傳十,十傳百,還怕那梁山泊賊黨後裔不一個個自投羅
網。只要一進這宅院,憑著假山下那具老蒼頭的屍體,加上閣子裡的誘餌,任他手段再
高,也逃不過俺設下的那秘密機關!郡主休要急躁,好戲還在後邊哩,你只管等著拿人
便了!」
那清河郡主鼻子裡「嗤」了一聲,說道:「哼哼,你這條計,實在並不高明。要是
那些蠻子們不肯來,豈不要砸鍋麼?其實俺早已未雨綢繆,定了另一條妙計,比起你這
主意來,不知強到哪裡去了!」
余廷心道:「郡主妙計何在?」
清河郡主揚頷一笑,忽然一指著默立在兩廂的二十四名女子說道:「俺妙計便在她
們身上。」
余廷心、卜顏帖木兒齊齊一驚,忙問:「郡主休要耍笑了!這些嬌滴滴的婦道人家,
牽牽絆絆,一路上不知添了多少麻煩,要不是為了掩人耳目,俺們早想稟明郡主,將她
們扔到荒野裡哩,怎的卻說妙計在她們身上?」
清河郡主鄙夷地說道:「你們道俺帶了這些秀女,僅僅是為了偽裝曲阜朝聖、掩人
耳目,卻不知俺另有奇策!」說畢,她褰裙站起,窸窸窣窣走下位來,扭扭捏捏踅到那
秀女隊前,伸出手一一扳起她們的面孔,略略端詳得一陣,續道:「這些女孩兒,都是
俺嚴密偵伺、細細挑選,從各地覓得的頗有來歷的人物,她們每一個人都與梁山叛黨余
孽大有瓜葛!」
一句話不打緊,倒把伏在門外的盧起鳳等人嚇了一跳,開初只道這些秀女不過是尋
常女子,卻不料都是與梁山英雄後代有關係的人物,也不知她們如何便落到這清河郡主
手裡?刻下會遭到什麼厄運?
三個正在擔心。只見屋內的清河郡主又道:「這二十四個妞兒,有的是梁山余孽的
妻室兒女,有的是他們的姑嫂姊妹,有的則是五服內親,大都是宿遷、鹿邑、鹽城、翠
屏山之役中擄得,也有的是從沒入官妓和落入人販子手裡的婦女中選出,俺這次南來,
便是想將她們放回蘇、魯老家,那些賊黨見失散多日的親眷回來,必然忍不住要來相會,
俺便設下埋伏,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順籐摸瓜,以一當十,還怕不把那梁山
余孽除個盡淨麼!」
一席話說出,把個卜顏帖木兒直喜得抓耳撓腮,連聲贊道:「郡王殿下此計,真真
是鬼神莫測!」門外施耐庵等三人聽畢,禁不住嚇出一身冷汗,心裡頭齊齊叫道:哎呀!
好險,若非今日闖到此處,這清河郡主毒計得逞,那後果不堪設想!不過,他們心中亦
自納悶:這些女子既是梁山英雄後代的親眷,儘管嬌弱困頓,手無縛雞之力,也不該如
此低首下心、服服貼貼,陪著這幫元室爪牙無聲無息地走到山東,甘心情願替他們施行
狡計!
三人驚疑未了,清河郡主手腕一翻,早從那秀女中拽出一個人來,對卜顏帖木兒、
余廷心笑道:「二位將軍請看:這便是在翠屏山捉得的叛黨林景之妻、林中鶯之母林徐
氏!」余廷心猶自不信,厲聲問那秀女:「郡主所言,可是真的?」
那「秀女」冷然兀立,不發一言。余廷心正欲拔劍相逼,只聽清河郡主呵呵笑道:
「余將軍也忒糊塗,如此賊婦,俺豈能疏忽大意,不脫束縛,她又如何回答於你?」說
畢,走上一步,伸手一把掀開那「秀女」的貂帽,扯下她緊裹在身上的猩紅斗篷,立時
露出了這個婦人的身軀面龐。
只見她三十七八歲年紀,一張秀麗的臉上雙眉緊蹙,沾滿淚痕,薄薄的繡襖上隱隱
顯著條條鞭痕血跡,下身繫著的石榴長裙上補丁迭著補丁,沾滿汗漬泥淖,沉沉地拖在
地上,雙臂反翦縛在背上,仔細瞧去,才能看清勒在肩窩裡的麻繩,她頸項裡飄飄灑灑
圍著一幅鮫綃汗巾,直掩住下半截臉龐,仔細一看,才能看出那汗巾的一頭竟然滿滿地
堵在她嘴裡。
伏在門外的施耐庵一看,心中已是大悟:怪不得這些女子聽憑擺佈,原來這清河郡
主在她們身上施了障眼法,厚厚的氈帽蓋在頭頸,遮住了堵口的汗巾,緊裹在身上的斗
篷籠住了身軀,也掩藏了她們被縛住的雙臂,如此嚴密的偽裝,尋常人如何識得他破?
施耐庵又仔細瞧了瞧默立在廳內那余下的二十三名「秀女」,果然都是一樣地塞了口,
縛了臂,哪裡掙得脫叫得出?此時,他已然認出:當日在張秋鎮上遇見的林中鶯,與站
在廳內的那個婦人,眉目身姿、神態氣質煞是相似。心中不覺慨歎:當年翠屏山一役,
林中鶯的父母被俘之後,都以為與那些在張秋鎮河灘上被戮的冤魂一道含恨泉壤,卻誰
知這林徐氏未曾死去,竟落到了豺狼手裡,看起來必是那擴廓帖木兒之流在臨刑之時耍
了手腕,來設這金鉤釣魚的狡計。
這時,屋內的余廷心早一把扯出堵在林徐氏嘴裡的汗巾,厲聲喝問道:「你這賊婦,
果然是翠屏山賊首林景的渾家麼?」
林徐氏頭一偏,眉一撇,緊閉嘴唇,不肯作答。
余廷心見她這鄙夷的神態,不覺惱羞成怒,「錚」地一聲拔刀出鞘,歎道:「賤婦
人,竟敢藐視俺朝廷大將!識相的,今日便出去招降你那女兒及其同黨效命朝廷,不然,
俺便將你亂刀剁死!」
卜顏帖木兒也圓瞪雙目,伸出蒲扇般的手掌兜胸一把抓住林徐氏,喝道:「你這叛
賊的婆娘!再不答話,便叫你粉身碎骨?」
忽地,那林徐氏輕聲說道:「要俺答話,須應允俺一件事兒!」
清河郡主一聽,曳著長裙走過來,一把撥開卜顏帖木兒,笑容可掬地問道:「你要
俺答應什麼事兒?」
林徐氏望著清河郡主說道:「自從俺這些姊妹妯娌們被俘以來,本以為身為綠林眷
屬,必被處以極刑,誰知被郡主收留,不僅免了屠戮之禍,每日還得以溫飽,實是感恩
不淺。俺們已暗中商量妥當:只要郡主差遣,萬死不辭,倘有尺寸之功,也好報答郡主
庇蔭之德。」
清河郡主眼珠兒轉了幾轉,半信半疑地問道:「往日你們在俺帳下,不言不笑,今
日為何又如此聽話?敢莫是想騙俺麼?」
林徐氏誠惶誠恐地說道:「郡主說哪裡話來?妾身有幾顆頭顱,敢誆騙殿下?往日
裡只因思戀家鄉,又恐遭那些兵丁的污辱,故爾愁眉苦臉。如今已然親眼目睹朝廷百萬
鐵騎、兵強將勇,俺夫婿們那造反的事兒八成兒無有好下場。可憐俺婦人家怎禁得每日
擔驚受怕、捆綁吊打,因此便決然幡然悔悟,作一個太平百姓、朝廷順民。」
清河郡主聽畢微微點頭。那余廷心卻上前勸道:「郡主,這婦人花言巧語,休要中
了她的圈套!」
清河郡主手掌一擺,不去理他,卻對林徐氏問道:「俺相信你一片忠心。你適才要
俺答允的是甚麼事兒?」
林徐氏道:「郡主,俺姊妹妯娌們此番南來,除了飲食漱洗大小解,一直縛著臂堵
著嘴,女兒家怎禁得長日如此?再說,要俺們去招降夫婿兒女,也須放開手,整整面容、
理理衣裙,方能走得出門去。還望郡主行個方便,先為她們解了束縛罷。」
余廷心一聽,瞋目叱道:「好個如意算盤!你們想放了綁縛,伺機逃走麼?」
清河郡主笑道:「余將軍休要多慮,這秘室上有絕妙機關,下有卜顏將軍與你我在
此,休講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便是三頭六臂的叛黨魔君,插翅也難逃出去!」說
著,俯下身來,給林徐氏解了臂上的綁縛。卜顏帖木兒、余廷心不敢違拗,七手八腳,
扳過那些婦女的身軀,一一解了綁縛,扯了口中汗巾。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林徐氏厲聲叫道:「姊妹們,虎口綿羊,拚也是死,不拚
也是死,逃得一個算一個呀!」叫聲未畢,她一縱身,一頭撞在那清河郡主的胸脯之上,
那蒙古貴婦哪曾防備,立時被撞了個趔趄。
那二十余個被俘的婦女剛剛被解開綁縛,聽到這一聲喝,顧不得雙臂酸麻,口鼻氣
促,早把憋在胸中的悲苦屈辱一古腦兒傾在眼前的三個仇敵身上,她們咬牙切齒,如瘋
似狂,撲到清河郡主、卜顏帖木兒、余廷心身上,連捶帶踹、又咬又抓。此時變起倉促,
清河郡主被林徐氏一撞撞亂了陣腳,一時使不出招式,那林徐氏率著五六個女人一頓亂
抓亂打,登時被抓亂了鬢髮,扯破裙子;卜顏帖木兒自恃藝高力大,壓根兒未曾防備,
被七八個婦女拳腳交下,臉頰上早著了一記,登時鮮血淋漓,急切間待要去拔兵刃,卻
被她們裹住手腳,哪裡來得及!倒是余廷心早有警覺,掣刀一縱,避過了十幾隻惡狠狠
抓上雙眼的手爪,饒是如此,背上的戰袍亦自扯了個窟窿。
施耐庵、盧起鳳、朱尚三人想從室內人的對話中聽清楚許多事情的原委,故爾一時
未曾發作,此刻見屋內大變陡起,哪裡還按捺得住,只聽得朱尚一聲怒喝,挺劍便要破
門殺入。
正在此時,猛聽得林徐氏在屋內叫道:「姊妹們,休要擠在這裡!快快逃出洞口!」
一頭說,一頭用身體攔住了余廷心等三個惡賊的去路。此時,屋內情勢早已逆轉,清河
郡主穩住身形,飛腿踢倒了兩名女俘,卜顏帖木兒暴吼如雷,揮拳擊傷了三四個對手,
余廷心舞著寒森森的長刀,已然一刀刺穿了一個女子的胸膛。眾婦女聽了林徐氏這聲吼,
已然明白她的用意,紛紛沖向屋門,一時擠擠嘈嘈,倒把盧起鳳等三人堵在門外。
三個人正自焦躁,只見屋內情勢更加慘烈,余廷心、卜顏帖木兒二人舞著兵器,見
人便搠、遇人便砍,又有五六個女子被殺倒在地。虧得林徐氏自幼學得幾招武藝,左閃
右攔,憑一雙肉掌攔在前面,才阻滯了三個仇敵的屠戮。
這時,清河郡主已然大發雌威,長臂一晃,早將兩個「秀女」的雙手反翦擰住,她
怒聲叫道:「兩個蠢驢,殺了人質,俺找誰要叛黨去?快快住手,與俺拿活的!」說著,
撈起兩個女俘腰間的裙子順手一纏,一腳踹倒在地,身形一閃,早又捉住了兩個「秀女」!
余廷心、卜顏帖木兒聞聲,立時還刀入鞘,連擰帶摟,霎時便滿屋縛起人來。
盧起鳳見狀,吼一聲:「姊妹們,俺們來也!」吼聲未畢,縱入屋內,「無影飛鍊」
後發先至,冷電一道,早襲上余廷心的面門!
黑影中躍出三個救星,眾「秀女」不覺大喜,立時讓出一條路來,施耐庵、朱尚兩
人持劍立時殺進了屋內。
余廷心正在縛著一個女子,倏見一道白光直奔眉心,聽風辨器,情知來了勁敵,一
撒手中麻繩,托地聳身後躍,卻哪裡來得及,「嗤」的一聲,左耳輪早鑽了個血洞。一
聲「不好」尚未叫出,那邊清河郡主、卜顏帖木兒也早與施耐庵、朱尚交起手來。
清河郡主一邊招架,一邊暗暗吃驚:閣子裡分明安著機關,這幾個人如何潛入秘室
的?想到此,她不覺厲聲喝道:「卜顏將軍、余將軍,大敵當前,休要管那些婦人,她
們走不了的!」叫畢,率著兩個幫手,抖擻精神,與施耐庵廝拼起來。
眾「秀女」哪裡見過這等場面,一個個又驚又怕,呆瞪瞪地擠在一旁,竟然忘了逃
走。三對敵手翻翻滾滾,斗不及十合,清河郡主早試出施耐庵手頭上功夫有限,大叫一
聲:「卜顏將軍,你去捉人,這兩個都交與俺了!」說畢,舞著日月雙刀,接住了朱尚、
施耐庵兩股長劍。
約摸又鬥得幾個回合,施、朱二人雙戰清河郡主,燈昏屋窄,兩人展不開劍式,猶
自處在下風,盧起鳳一根無影飛鍊雖然厲害,礙著屋裡擠著許多受難姊妹,一時施展不
開,竟被余廷心著著制了機先。
三個人邊打邊退,漸漸退出暗室,退過了甬道,退上階梯,直退到了那間閣子之內。
一到了寬敞明亮處所,盧起鳳那無影飛鍊便顯出威力,他身如飄蓬,眼似掣電,手
腕恰似奔泉驚鴻,瞧不見那銀鍊如何揮灑,卻漫天皆是凜人的寒芒,余廷心雖然身手矯
捷、久經惡陣,卻哪裡見過這等手段,立時嚇得膽戰心驚。有道是:技高一著,縛手縛
腳,余廷心心中一寒,手下已然遲滯,霎時間便變得手忙腳亂、險象叢生。
清河郡主獨斗朱尚、施耐庵,此時也漸漸吃緊。朱尚那柄青鋼劍自幼得乃父精心傳
授,使出來套路精純、招式奇詭,已令清河郡主暗暗心驚,加之此時施耐庵也從日月雙
刀的重壓下喘過氣來,神閒氣定,福至心靈,竟從容使出那幾招「快活劍式」,足踏圭
步,劍走偏鋒,只見一縷森森精芒,鬼魅般直在對手眉頭、脅下、咽喉、丹田上下倏動,
直把個清河郡主鬥得冷汗浸浸。施耐庵使得性發,瞅了個空子,得便處長劍一轉,喝一
聲「著」,那湛盧寶劍霜刃一抖,早刺中那清河郡主肩窩。她悶哼一聲,待要去看那傷
口,手中雙刀慢得一慢,朱尚那柄劍已然搠到心窩,這女豪強心中一凜,叫聲不好,長
發一擺,頭頸疾仰,腰腹一挺,只聽得「呼呼」一陣風響,她竟在電光石火之際吸胸曲
膝,一個「倒掛金鉤」,拔地倒躍出丈餘之遙。朱尚那柄劍來勢何等迅疾,他見對手這
一閃避的身影煞是驚人,嘴裡喝一聲「好」,手中劍已然變刺為削,直劃向清河郡主曲
起的腰腹,這一招以變制變果然奏效,饒是清河郡主騰挪迅捷,那青鋼劍「嗤啦」一聲,
早在她鎖子甲上劃開一道長口,順勢往下一帶,堪堪兒便劃斷了那系在腰間勒甲絲絛。
清河郡主避過這奪命一劍,喘息未定,忽聽得膝下「沙啷啷」一聲大響,那一副護襠重
鎧和兩片護膝黃金鎖子甲已然落地,緊接著腰間一松,那條金絲團花波斯綢長裙「窸溜
溜」褪到了腿彎,露出了膝褲綁腿,她正自狼狽,猛見施耐庵、朱尚兩柄長劍如怪蟒出
林,雙雙攻到,待要走避,豈料那條裙子軟綿綿、滑溜溜地裹住了腿彎,哪裡動得了分
毫?就在這生死俄頃之際,她忽然顫聲叫道:
「兒郎們快來救俺!」
此時,那邊的余廷心早已只辨得遮攔架隔,自身已是「泥佛過江」,哪裡顧得上救
人!朱尚劍尖直指清河郡主眉心罵道:「好個韃子婆娘,休要白日作夢了,快快納下命
來!」
話音未落,只聽得「豁喇喇」一聲大響,小庭園的後牆忽地塌了半邊,土塵沙霧之
中,隨著一陣「哇呀呀」的喊殺,豎起了無數寒芒森森的長刀,緊接「登登登登」,一
群壯漢殺進了小閣,當先一將,烏袍烏鎧,面如重棗,使一桿鑌鐵大戟,正是威鎮齊魯
的「山東王」擴廓帖木兒——王保保,只見他喝聲「郡主休慌,俺王保保來也!」話音
未落,長戟早到,「匡啷」一聲,磕開了朱、施二人長劍,雙臂一掄,一桿大戟「虎虎」
生風,直逼得施耐庵、朱尚胸窒氣促。
隨擴廓搶入閣子的那十余個元將,乃是平章大帳裡的悍將,名震江湖的「十三太保」,
個個是元廷的沙場兇神,一見余廷心節節敗退,哪裡忍得住,暴雷般一聲怒喝,刀、槍、
劍、戟、勾、撾、錘、矛一齊惡狠狠朝盧起鳳兜頭罩下,那聲勢煞是嚇人。
這一來,場上形勢霎時陡轉,擴廓帖木兒——王保保一桿大戟重有九十一斤,加之
他兩臂力能扛鼎,二十余年錘煉,將招式早磨礪得爐火純青,交上手來,不及十合,早
將朱尚、施耐庵逼得氣喘吁吁、兩臂酸麻,看看便要敗下陣來。這邊盧起鳳的形勢更是
險惡,一根銀鍊苦斗十三太保,早已顧此失彼、捉襟見肘,那十三般兵器只在奪命處倏
上倏下,饒是他武功超卓,此時十余員悍將層層圍裹,已然鐵桶也似,休說取勝,便是
逃命亦自萬萬不能。
此時,清河郡主已然從容系好了腰間長裙,扎好了鎧甲,滿臉露出肅殺站在一旁,
厲聲喝道:「兒郎們,眼前三個毛賊,一個是胸藏梁山大秘的施耐庵,那兩人俺愛他們
一身好武藝,與俺活活擒了!」
盧起鳳在圈子裡聽了這一聲喝,不覺嗄聲叫道:「施相公、朱家賢弟,狠命殺賊,
寧死不辱!」說話間略一分神,胯股間早著了一槍,雙腿一軟,立時便要跌倒在地。
就在此時,只聽得圍斗的十三太保之中,響起一陣「哎呀」、「咦喲」的怪叫,緊
接著便有幾個人棄了手中兵刃,捂著面頰跳出了圈子,沒等戰圈裡的眾人回過神來,只
聽得前院響起一陣喊殺之聲,「嗖嗖嗖嗖」,一群夭矯輕捷的人影撲上閣子。當先一個
方巾葛袍的先生,一揮手中鐵尺,神態閒適地叫道:「弟兄們,俺飲馬川好漢全伙在此,
休教走了一個朝廷鷹犬!」
盧起鳳死裡逃生,抬頭一看,不覺以手加額,叫聲「慚愧」,只見來的正是那飲馬
川大寨的吳鐵口,率著晁景龍、朱一鳴、雷振塘、柴林、石驚天、呂俊、郭雲、史嘯風、
王摶九、穆龍、穆虎、解明、解亮、鄒無恙、鄒去疾、黃振、宣德、郝登、韓涵、彭澎
二十條好漢,威風凜凜地殺入戰圈;廊柱邊兩個女孩兒,一個白衣白裙,一個紅衣紅裙,
卻與那清河郡主鬥到一處;八仙桌上又亭亭立著一個面容清麗、茜裙飄飄的女子,一把
長劍斜挽在肘彎裡,正自抖動手腕,寒星點點,出手如電,「流螢短箭」早又打中了五
六個元將。
這一眾元將哪裡敵得住倏然出現的二十余條大蟲,不及片刻,十九已然中傷,戰圈
中只聽得余廷心一聲大叫:「啊喲喲,風緊,扯乎!」倒拖長刀率先落荒而逃,擴廓見
陣腳挫動,哪裡還敢戀戰,虛晃一戟,護著清河郡主敗下了小閣,十三太保早殺得骨軟
筋穌,巴不得有這一聲,怪叫連連,紛紛跳出戰圈,尾隨擴廓等人一溜煙逃了下去。眾
好漢哪裡肯放,揮舞著兵刃一陣猛追,直到後院豁口,那一隊元將早從樹影中牽出馬來,
忙不迭跨鐙揚鞭,立時跑得沒了影兒。
盧起鳳對眾人說道:「眾位兄弟,有道是窮寇勿追,這『山東王』乃是有備而來,
此處又是他的轄地。咱們還是到暗室中去救人要緊。」說著,又將暗室中的種種情景述
說了一遍。
話猶未了,只聽得那林中鶯早嗚嗚哭出聲來,她撩起紅綾裙帶揩一揩淚水,怒聲叫
道:「想不到俺母親竟遭了此種屈辱!待俺去將那卜顏帖木兒千刀萬剮,以雪胸中之憤!」
說畢,一揚手中繡鸞刀,當先奔回了閣子。
眾英雄聽了這番述說,一個個直氣得血脈賁張,有幾個在翠屏山一役失了親眷的好
漢更是急不可耐,怒吼一聲,大步流星撲向了那個暗穴。
盧起鳳不敢怠慢,一縱身躍到眾人前邊,撫著林中鶯的肩頭說道:「這暗道詭秘,
侄女休得莽撞,隨俺小心下去。」這時,朱尚也已疾步跟了上來,悄聲說道:「家父與
俺那綠綾妹子只怕也在暗室中,還是俺來帶路。」說話間,眾人一個接一個,踏階梯,
穿甬道,不消多時,早已走到了暗室門邊。
盧起鳳抬頭看去,不覺吃驚,只見那暗室的門已然緊閉,裡面靜靜地一片死寂,聽
不到絲毫氣息響動,他從門縫瞇眼往裡瞧,黑洞洞地哪裡看得見一人一物?心中十分詫
怪,急切間也顧不得許多,一腳踹開了屋門。
這時,早有人遞上一個「火明子」。盧起鳳一敲舉到頭頂一看,不覺怔住:屋內空
空蕩蕩,哪裡有一個活人?他心中詫道:適才那些婦女和監視她們的卜顏帖木兒哪裡去
了,這暗室裡無窗無隙,他們敢莫是鑽了地洞?
他正自驚疑,猛地腳下一絆,險些跌倒。湊著火明子的光亮低頭一看,卻是一個臥
在地上的人體,他心中一凜,再往前照,彷彿又是一個。此時,他忽然記起屋內曾點著
的燈燭,按照記憶,尋到那幾處燈燭架子,一一點燃了煌煌的燈燭,立時,暗室裡豁然
大亮。
眾人湧進一看:只見地上橫躺豎臥著六具屍體,四個是二十上下的黃花女兒,兩個
是三十余歲的婦人,都是披散長髮、鮮血淋漓,胸口、咽喉的傷口呈兀自汩汩流著血,
有一婦人的小腹上還插著一柄長刀。她們一式地穿著鞭痕纍纍的薄綾襖兒,沾滿泥漬的
襤褸長裙拖在血泊之中,令人慘不忍睹。
在場眾人,只有盧起鳳、施耐庵、朱尚親眼目睹了先前這些女子與清河郡主一夥拼
死搏鬥的慘烈場面,此刻見了這些慘死的婦女,記起她們是當時奪路而逃之時被殺殞命
的,不覺潸然淚下。那些剛到的好漢見此情境,一個個牙齒咬得「格格」亂響。
吳鐵口強壓怒火,走上前說道:「逝者已矣,還是找那些活人要緊。」
眾人含淚點頭。此時,盧起鳳細細搜尋,忽然一把扯開四面牆上的錦幛,然後挨牆
敲著四壁。驀地,他忽然叫道:「眾位兄弟,奧秘已然找到!」說著,將那塊濕漉漉的
土牆度量得精確,雙掌凝力,「嗨」地吼一聲,一掌擊在牆上,說也奇怪,只聽得「吱
嘎嘎」一聲響,那牆竟開出一扇門來。
眾人不覺又驚又喜。盧起鳳接過火明子一照,只見裡面又是長長的一條甬道。他想
了想,對施耐庵說道:「施相公,這幾個殉難姊妹,就相煩你照看了。」說畢,叫一聲:
「吳大哥,那卜顏帖木兒必然藏在這裡邊,請眾位兄弟隨俺來!」一邊說,一邊貓腰鑽
進了甬道。
此刻,暗室裡只剩下施耐庵一個活人,他倚著土牆慢慢地回過頭來,只見這暗屋之
中燭影明滅,寒氣凜人,掛在四壁上的錦幛輕輕飄動,幻化著黑魆魆的濃重影子,襯著
橫陳在血泊裡的那幾具屍體,益發顯得陰森可怖。自從踏入江湖以來,他第一次目睹這
樣慘烈的情境,往日那一腔悲憤豪俠之氣已然化為煙雲,變成了一種直面慘淡人生的冷
峻。幼時在心頭幻織的那些英雄業績,以及在書肆會館、勾欄瓦捨聽到的造反英雄那些
講史傳奇,與眼前的實境相較,已然顯得十分空泛而蒼白。造反,造反,豈是振臂一呼、
嘯聚草澤、慷慨悲歌、喑嗚叱吒便可大功告成?而是要以自己的血、旁人的血,甚至妻
室兒女、親生父母的血來一點一滴鑄成!當日在烏橋大營看到的那些浴血的白蓮、紅裙,
喚起的只是蒙朧的悲壯懷抱,此刻,六個無辜女子的屍身觸手可及,刺鼻的血腥撲面而
來,面前的這一切,已然使施耐庵品味到了「造反」二字苦澀而深邃的內涵。
想到此處,壓抑在他胸口的恐懼與孤獨之感倏地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莊嚴而義
不容辭的使命感。他望著躺在地下的這些在蒙古長刀下坦然赴義、臨死不皺眉頭的弱女
子,忽然覺著作為一個生者,此刻應該為她們做點什麼。他仔細地端詳著倒臥在地上的
六個婦女,髮髻散亂,雙目不瞑,薄薄的綾襖已在搏鬥中撕扯得零亂,有的已袒露出白
玉般的肌膚,襤褸的長裙浴著血污,難看地裹在她們腿上。施耐庵心想:這些嫻睜溫良
的女子,生時高風亮節、玉潔冰清,慷慨赴義之後,也應該讓她端端正正,儀容整飭,
以饗後世萬代血食,安泉下英靈。想畢,他也顧不得醃臢,捺一捺袖口,掖一掖袍襟,
走到那幾個死難婦女的屍身前,俯下身來,輕輕地為她們合上了眼瞼,理順了鬢髮;牽
起零亂的衣領襖襟,掩蓋好裸露的肌膚;小心地扎縛好裙帶,理順裙裾,然後用她們頸
間的鮫綃汗巾,一一揩乾淨那胸口、喉頭刀口上的血漬,待他走到最後一個死者跟前,
心中不覺又一陣發緊:只見這是一個年約二十四五歲年紀的少婦,儘管紛披的長髮遮住
了面目,依然看得出她生前的秀媚,嬌小的身軀由於傷痛可憐地蜷曲在一大灘血泊裡,
她雙腿微弓,一條綴著補丁的梅花絳裙褪了上來,軟滑滑地堆在髖骨上,下端直拖到血
泊之中,仍舊滴瀝著鮮血。一柄蒙古長刀插在她的胸脯上,那閃著凜人寒芒的刀刃在薄
薄的綾子小襖上切開了黑魆魆一道深深的傷口。那長刀刀刃不偏不倚,楔入了她那圓凸
在綾襖裡的靜靜聳起的左乳,恰恰搠穿了她的心房!
施耐庵不忍再睹這怵目的情景,他微微俯首閉目,胸中沖激著激憤的思緒,一種沉
重的遐想油然驀上腦際:嗟乎,一柄罪惡的長刀,如此殘忍慘殺的是一個平平凡幾的母
性,那沾血的刀刃深深楔入的挺然聳立的部位,彷彿還飽含著甜潤的乳汁,倘若它不被
刺穿,此時或許正在哺育著一個造反英雄的後代。他彷彿覺得,那個嗜血的朝廷鷹犬對
這個無辜女子的致命一擊,有著比殺一個女子更其兇險的意味,意味著反叛者與暴虐朝
廷之間的殊死搏殺,遠不只是一代人之間的拼爭,或許要世世代代綿延下去。
想到此處,他心中不覺肅然,立時睜開眼睛、俯下身去,輕輕放平了那少婦的雙腿,
從血泊中挽起絳色長裙,擰一擰滴瀝的血水,雙手平牽著裙裾,順著膝蓋一直蓋到她的
腳下。然後,他理了理那女子的長髮,便要去拔那柄深深插進她胸口的長刀。
忽然,他身後倏地「咯登」一聲輕響,施耐庵渾身一凜,伸起腰轉身一看,暗室裡
依然是四壁空空,闃寂無聲,絲毫沒有什麼異樣。他心中詫怪:這一聲輕響分明聽得十
分真切,卻如何又無動靜?他略略忖度一陣,心中陡然一動:這間暗室奇詭難測,這一
怪聲莫非預示著什麼變故?此刻,一眾好漢已不在此,自己孤身一人,千萬大意不得!
想到此處,他也顧不得去拔出那少婦胸口上的長刀,輕輕拔劍在手,屏住氣息,躡
手躡腳踅到牆角暗影之中,凝神注視著屋內的動靜。
約摸過得片刻,只聽得一陣怪聲又「嘶嘶嚓嚓」地響起,在空寂的暗室裡響得異樣
地令人可怖。響聲未了,只聽得「匡當」一響,地面上翻起一片石板,立時顯出黑魆魆
一個大洞來。
施耐庵注目一看,驚訝得差點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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