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四十七 張五嫂漫開騾馬店 李黑牛大鬧覓兒舖

    施耐庵和黑大漢一陣趲趕,待到天明時分,十來裡地就過去了。
    一路上,那黑大漢嘰嘰呱呱說個不停,竟訴出了一段叫施耐庵十分吃驚的公案。
    原來,這回龍莊乃是當年梁山泊好漢撲天雕李應在登州任上買下的別莊,宋江等一
眾義士遭朝廷暗害後,這一處莊園便漸漸成了倖存英雄們歇腳聚會的秘密處所。待到南
宋末年,張邦昌在中原降金,李應的後代們見規復無望,便紛紛隱居到了回龍莊上,至
正初年,不知哪個仇家到官府告密,引得官軍星夜圍了莊子,姦淫擄掠,將花團錦簇的
一座莊園洗成白地。當時,正在穎川一帶習武的李應第六世遠孫「金翅大鵬」李顯聞訊
之後,千里奔波,趕回回龍莊,懷著一腔敵愾,臥薪嘗膽,苦苦經營,終於將一個尋常
莊園營造成鐵壁也似的一座寨堡。同時,李顯又暗中派出人手,尋訪梁山後代,久而久
之,先後便有當年梁山泊好漢沒面目焦挺的後人「黃面鼠」焦霸、青眼龍李雲的後代
「小銀貂」李春、石將軍石勇的後人「鑽地虎」右通、通臂猿侯健的後人「花頸鹿」侯
傑、白面郎君鄭天壽的後人「赤眉狸」鄭玄、九尾龜陶宗旺的後人「過山蟒」陶宜、花
項虎龔旺的後人「賽咬金」龔洪、中箭虎丁得孫的後人「出雲雁」丁彪、黑旋風李逵的
後人李黑牛等十一人到莊上聚義,並與遠在魯南的「吳鐵口」接上了關係,每日裡操練
莊客、打造器械,只待時機一到,便要殺出回龍嶺,去與群雄爭天下。
    就在群雄聚義飲馬川,商量攻打濟南省城,營救被俘的梁山後代之時,李顯便派了
一名精悍的莊客打探消息。待到千佛山聚義、施耐庵單人西行之際,老謀深算的「吳鐵
口」早料到一路上風波險惡,須要給回龍莊通個訊息,他待施耐庵前腳走,後腳便遣回
李顯派去的莊客,把施耐庵的行蹤用快馬抄捷徑提早告訴了「金翅大鵬」李顯。誰知這
中間又生了長清縣、朱家莊等處波折,此刻,竟然憑空冒出了個董大鵬,借施耐庵名頭
搶先混過了回龍嶺。
    施耐庵聽完這些情況,不由得暗暗慨歎:要不是「吳鐵口」照應,自己只怕連個回
龍莊也過不了,談什麼取出綠林大秘!
    施耐庵沉思一陣,忽然問道:「李大哥,這回龍莊還有一位英雄,你如何不講講他
的來歷?」
    李黑牛道:「相公指的何人?」
    施耐庵道:「便是那個作得一手好歌兒的『金笛樵子』。」
    黑大漢啐了一口道:「哼,他算什麼英雄,慣常便會扭扭捏捏地作娘兒們情態,叫
人一看便起雞皮疙瘩。此人名喚樂龜年,他祖上便是當年梁山泊上的『鐵叫子』樂和。」
    兩人說說笑笑,倒也不覺疲累。那李黑牛腳頭甚健,兩只登著八搭麻鞋的大腳「叭
噠叭噠」走得如車□轆一般,施耐庵自幼生在平川,頭一回走這北方的崎嶇山路,加之
連日趲趕,早已上氣不接下氣。可是一想到那幅白絹,一想起此時正與那擴廓帖木兒和
董大鵬比腳力、爭時辰,心裡頭哪裡敢想到個「歇」字,咬咬牙拚命趲趕。
    一路無話,天黑時分趕到東阿縣境內的覓兒舖。這是一個傍山的小集鎮,除開一家
騾馬大店,只有三五戶經營山貨土產的小貨棧,除了逢年過節稍稍熱鬧之外,其它日子
都是冷冷清清的。
    施耐庵拖著兩條走得酸麻的腿,隨著李黑牛一瘸一拐踅進鎮子,望著那幾棟稀稀落
落的房舍和鎮後那黑黝黝的大山,他暗暗思忖:似這樣冷落荒僻的小鎮,多半不會有衙
門公人和巡查的元兵,樂得歇上一宿,飽餐一頓,蓄養好氣力,明日再趲趕路程。
    兩個人來到騾馬大店門前,這客棧造得十分簡陋,兩根樹幹頂著一片筋筋條條的破
草蓆,便是客棧的正門;院牆非磚非石,只是一溜東倒西歪的紫荊條攔腰扎一根粗草繩,
大門的破席下懸著一只燈籠,寫著大大的一個「張」字。
    施、李二人也顧不得仔細端詳,逕直走進客棧,沒等施耐庵開口,那李黑牛早扯著
嗓門兒咋呼開了:「兀那店家,休要摟著婆娘賴熱炕了,快快起來開『財』門,送錢的
貴客到了!」
    這一聲喊畢,客棧裡卻毫無動靜,只有院子裡大小牲口嚼草的聲音「嘁嘁嚓嚓」地
響個不停。
    李黑牛等得不耐煩,又叫了一聲:「兀那鳥老闆,臭屎塞了耳門是怎的,還不快起
來招攬生意?」
    李黑牛嘴裡罵著,手裡掄起板斧,就向一根門柱劈去。驀地,「吱呀」一響,一道
燈光射了出來,正門開處,身影一閃,一個人叉手跨出來。
    施耐庵抬頭一看,只見燈影下立著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婦人,荊釵布裙,頭上倒梳
著一個「墜馬髻」,雙臂交叉在胸前,一張曬得黑紅的臉上堆著笑意,輕聲說道:「何
方貴客,竟然如此性急?」
    李黑牛正欲發話,施耐庵深怕這愣頭青嘴裡又冒出粗話來,連忙擺手制止了他,旋
即趨前一步,對那婦人唱了個喏,說道:「晚生主僕二人只因貪趕了些路程,投宿來遲,
這位小哥性子太急,萬望海涵。」
    那婦人笑了笑,說道:「客官便是俺的衣食父母,哪裡爭什麼來遲來早。」說著,
對身後的兩人吩咐道:「曹家兄弟、薛家兄弟,快請這位相公進店歇息。」
    話猶未了,店堂內立時走出兩個漢子,一個身軀臃腫,另一個體態精悍,兩人奔到
院內,朝施耐庵唱個大喏,引著他便要進屋。
    李黑牛一見,一把將板斧插進懷中,大叫起來:「兀那婆娘,怎地不來招呼俺?」
    那婦人笑道:「大哥毀了俺的店面,俺不找你討賠償已然便宜了你。再來招呼你,
俺這顏面往哪裡擱?」
    施耐庵見狀不妙,連忙說道:「大嫂,俺這兄弟生性魯莽,念在俺的面上,就許他
住一宿吧。店面之事,晚生加倍賠償便是了。」
    那婦人依舊淺淺一笑,說道:「客官,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兩根木
柱值幾何,算了,算了!」她歎了口氣又道:「好吧,看在客官面上,就讓這位兄弟在
馬槽裡睡一夜罷!」
    一句話未了,早把李黑牛氣得「嗷嗷」亂叫,敞聲嚷道:「兀那婆娘,俺李黑牛自
來不與婦人講話,要打要殺,喚你家老公出來!」
    施耐庵見他又發了牛性子,連忙喝道:「黑牛兄弟,休要鬧了!」
    李黑牛哪裡肯聽,那一句「睡馬槽」早把他氣了個七竅生煙,只見他雙腳在地上亂
跺,亂嚷道:「直娘賊、賠老婆賣家當的背時老闆,快跟你家黑爺爺出來,再不出來,
俺一把火燒了你這鳥店!」
    這幾句話罵得實在不中聽,那婦人眉峰微皺,返身道:「薛家兄弟,多日未曾與人
放對,俺知道你手又癢了,既然有貨上門,你與這位兄弟會一會吧!」
    那精壯漢子應一聲,「唰唰」幾把脫了上身衣服,露出刺在胸背上的花繡和那塊塊
隆起的筋肉。只聽「忽」地一聲,那漢子早躍到李黑牛面前,抱拳說道:「好漢請了,
俺『禿尾豹』薛琦前來討教,望大哥手下留情。」
    李黑牛見來人體魄強健、招式嚴密,哪裡敢托大,說了聲「休客氣,休客氣」,撇
了腰間板斧,攥起醋缽般大小的兩個拳頭,「呼呼」便砸向薛琦的腦門。
    兩人走了三五回合,那薛琦的拳腳只在李黑牛的腰脊、脅下、腿襠下掣動,堪堪觸
及衣裳便又縮回。李黑牛則「呼呼」地掄著巨拳,橫揣直砸,卻無一拳沾著薛琦的身子,
這一來卻將李黑牛撩發了性子,「哇哇」地發著喊,橫身直進,使一個「鐵牛撞山」的
笨招,拚著挨那兩拳,一把抓住了薛琦的腰帶,「嗨」地一聲,竟然將薛琦凌空抓了起
來。
    滿院人一聲驚呼。施耐庵不覺失聲叫道:「黑牛兄弟休要傷人!」
    叫聲未落,只聽見「轟隆」一聲,腳下彷彿塌了一塊地面,早有人摔倒在地。施耐
庵低頭一看,不覺大奇,只見那薛琦穩穩噹噹地站在當院,摔在地下的卻是李黑牛!
    施耐庵正在詫怪,只見那李黑牛摸著尾椎骨哼哼唧唧地爬了起來,雙目噴火,冷不
丁一聲大喊,又撲向薛琦。就在這眨眼之間,也不知那薛琦用了什麼手段,只聽「轟隆」
一響,李黑牛早又被他一跤放翻在地上。
    這一跤比方才跌的更重,李黑牛哼哼半晌,才爬將起來,作勢又要撲向薛琦。
    只聽那婦人叫道:「好了好了!俺這薛家兄弟的『抄手跌』天下無敵,便是鬥到明
年,你也討不了便宜去!這兩個『屁股墩』也夠賠俺的門柱子了,曹家兄弟,收拾客房,
讓這兩位客官早些安歇罷。」說畢,一扭身進了屋。
    那李黑牛兀自「咻咻」鬥氣,施耐庵好說歹說,方才將他勸進屋內。不移時,那姓
曹的漢子打來洗腳水,兩個人美美地泡了半晌,接著用過晚飯,無非是山蔬野味、粗食
糙飯,好在餓了半日,兩人吃得倒也對味。吃完飯身體睏倦,倒頭便睡下了。
    約莫睡到二更天氣,一陣嘈雜聲把施耐庵吵醒。他一翻身爬起,從板壁縫裡覷得一
眼,不禁嚇了一大跳。
    只見滿院裡燈籠火把,照見黑壓壓的一隊元兵,擠滿了整個騾馬大店,林立的蒙古
長刀在閃爍的火焰中熠熠吐著寒光。一匹踢雪烏騅馬上高坐著一名虯髯豹睛的元將,雙
手橫擔著一柄丈八鋼撾。施耐庵一看,不覺驚出一身冷汗,來者正是「鐵騎虎將」察罕
帖木兒!
    就在這時,那婦人已走到正廳門口,對察罕福了一福,問道:「將軍深夜到此,小
店偏窄,可容不下這麼多的總爺。」
    察罕冷冷地說道:「咱家自有公務,不需住店,你可曾見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今日路
過此地?」
    施耐庵聞言嚇了一跳,輕輕取下掛在牆上的寶劍。
    只聽那婦人不慌不忙地答道:「讀書人!見過見過,傍黑時分進了小婦人的客棧。」
    這一句話不打緊,倒叫施耐庵暗暗叫起苦來,這婦人要是說出自己的行藏,面對這
千軍萬馬,卻如何走得出去?
    只聽那婦人繼續說道:「唉唉,這窮秀才能耐不大,臭名堂卻不少,他進店之後,
嫌俺這店子裡馬尿味太重,轉身便又走了。」
    這時,房內的施耐庵才悄悄舒了口氣。
    只聽察罕厲聲問道:「你這婦人敢莫是騙咱家?」
    那婦人笑道:「俺哪有這種膽量?」
    察罕又道:「你敢讓咱家搜一搜麼?」
    婦人道:「只要將軍不嫌這小店齷齪,盡搜無妨!」
    察罕抬眼環視了客棧一遭,不覺皺了皺眉,又獰視著婦人問道:「你可瞧見那人朝
哪個方向走了?」
    婦人道:「沖西南方向走的,只怕是要去東平梁山。」
    察罕點點頭,臉色也稍稍舒展,接著又問了一句:「他走了多久?」
    婦人道:「只怕有三四個時辰。」
    察罕聽畢,雙眉一揚,對婦人厲聲說道:「咱家這匹烏ae*馬不要多久便可馳到東平,
倘若追不到那書生,咱家回頭與你算帳!」
    說完,鞭梢一指,叫聲:「兒郎們,隨咱家來!」率著大隊元兵奔出了客棧,一陣
「噠噠」的蹄聲響過,霎時便駛入了沉沉的夜幕裡。
    這一幕施耐庵看得清清楚楚,心下立時大生感激。他正欲出門道謝,只見那婦人扭
過頭來輕聲喚道:「施相公,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施耐庵聽了一愣:「莫非這婦人也是吳鐵口一條線上的人?」
    想到此,他一聳身爬出被子,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裳,奔到廳前,對著那婦人長揖到
地,說道:「謝大嫂救助之恩,晚生這廂有禮了!」
    那婦人連連謙讓,說道:「施相公少禮。你身負緊要使命,還是早些啟程罷!」
    施耐庵道:「大嫂僻處深山,怎麼知道晚生姓氏,又如何曉得晚生身負緊要使命?」
    婦人搖搖頭說道:「相公休要問了,眼下那董大鵬早已過了東平府,察罕帖木兒發
覺上當立時便要返回,再要遲延,只怕想走也走不了!」
    施耐庵聽畢,連忙答道:「多謝大嫂指教,晚生即刻便走!」
    說畢,返身便要回屋收拾行李。
    那婦人忽然攔住他道:「且慢,此去梁山泊,一路上盡是生死鬼門,龍潭虎穴,以
相公之力只怕難以去得!」
    施耐庵忙問:「那將如何是好?」
    婦人食指叩額,略略思忖一陣,說道:「此去東平府,一路上若遇上個腳力甚健的
人,相公儘管請他相助,這一趟差使十停便成功了八停。」正在這時,只見那姓曹的矮
胖漢子風風火火地奔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叫道:「張五嫂,不好,那察罕帖木兒又回來
了,你瞧!」說著,朝窗外一指。
    施耐庵、張五嫂抬頭一看,只見前邊山巒上一溜長蛇似的火光,看樣子離客店也只
是個把時辰的路程。
    張五嫂大叫一聲:「施相公,還不快走!」
    施耐庵問道:「你們……」
    張五嫂「呼」地轉過身來,猛一跺腳,怒叫一聲:「快走!」
    施耐庵哪敢再問,疾步跨入客房,心中恨道:「這個李黑牛,火急燎眉,他竟還在
齁齁大睡,真是個渾人!」一頭想一頭走到床前,猛一把撩開棉被。
    展眼一看,倒把施耐庵鬧懵了,被窩裡空空如也,那李黑牛不知何時早已不見!
    他只道是李黑牛晚間吃得太多,此時上茅廁方便去了,稍等片刻,便要回來。等著
等著,施耐庵心下發毛,抬頭一看,不覺嚇了一跳:牆上的兩把板斧已然不見!哪有上
茅廁帶板斧的道理?這事兒蹊蹺!
    情急之中,施耐庵不覺大叫起來:「黑牛、黑牛!」
    張五嫂等人聞聲走入,問明情由,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這渾人的去向。
    此刻,遠遠的火把長蛇陣已越來越近,張五嫂當機立斷,對施耐庵道:「施相公,
休要為這愣頭青誤了大事,你一個人先走,待俺慢慢地尋他便了!」
    施耐庵道:「這不成,李顯大哥將黑牛鄭重相托,倘若有了閃失,叫晚生如何見回
龍莊群雄?」
    張五嫂亦自著急,她叩著額角想了想,猛地心頭一動,一把抓住施耐庵的手,低低
地叫了一聲:「施相公,快隨俺來!」
    施耐庵也不知她要作甚,糊里糊塗地跟著她穿過客棧後院,又爬過一道山坡,漸漸
地聽得見一陣呼喝之聲。
    二人尋聲望去:前邊一派草地上,兩個黑影正自怒吼連連,拚死相搏。只見一條黑
大漢正從地上氣咻咻爬起,直奔對手,那精瘦漢子不知使了個什麼怪招,抄脅一摟,
「轟隆」,一聲又將他摔倒在地!
    張五嫂大叫一聲:「薛家賢弟,快快住手!」疾步與施耐庵奔了過去。只見那李黑
牛倒在草地上,精赤的上身滿是泥土,兀自岔著口亂罵。一旁站著那薛琦,拍拍雙手,
指著地上的李黑牛笑道:「五嫂,俺們耍子哩!這狼犺大漢要報昨晚一跌之仇。從半夜
鬥到此時,少說也叫停放翻了七八十個跟頭,可他還不肯歇手!」
    施耐庵、張五嫂聽了,方才明白事情的原委,不覺好笑。
    只見那李黑牛躺在地上一邊哼哼,一邊指著薛琦叫道:「兀那下三濫的賊坯,來來
來,俺黑爺爺再與你走一百合!」說著,一挺身便爬了起來,直奔薛琦的下三路。
    施耐庵連忙一把拉住,厲聲叫道:「黑牛,休要鬧了,再鬧,便要誤大事了!」
    李黑牛雙目血紅,哪裡聽得進一言半語,一個出溜掙脫了胳膊,便要奔那薛琦。
    此時,遠遠地早已響徹了元兵鐵騎的喊殺聲,長蛇般的火把陣已然栲栳圈朝著小客
棧圍了過來。施耐庵急怒攻心,一把抓住了李黑牛的肩頭,「啪」地打了他一記耳光。
    李黑牛摸摸面頰,雙目直直地瞪了施耐庵一陣,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旋即
雙膝著地,仰頭對施耐庵道:「打吧!相公!俺黑牛一輩子沒向人低過頭,服過輸,今
日栽在這姓薛的手裡,俺還拿什麼臉去見回龍莊的好漢?去見李顯李大哥?」
    施耐庵見李黑牛脾氣如此剛烈,倒後悔不該打了他一記耳光,心下不忍,便換了好
言勸道:「黑牛兄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必如此與人鬥氣?快快起來趕路,少刻
便走不脫了!」
    李黑牛道:「俺不走,俺不走,拾不回這臉面,俺寧肯死在他手裡。」
    這時,張五嫂也在一旁勸誡著薛琦:「薛家兄弟,古人雲:
    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與這黑牛兄弟斤斤計較?」
    薛琦點頭:「是,是。」
    張五嫂又道:「有本事留著將來在疆場上使,自家兄弟不必如此認真。」
    薛琦又道:「是,是。」
    誰知他第二個「是」字未說完,腰間忽地被人抱住,待要掙挫,哪裡掙挫得脫?只
聽背後一聲「嗨」,立時便被放翻在地上。
    李黑牛一招得手,直喜得又蹦又叫,指著躺在地上的薛琦笑道:「狗啃屎,馬臥槽,
一跤放翻薛草包,哈哈,俺贏了,你輸了!」那一股子高興勁,彷彿大年三十放爆竹的
孩童。薛琦躺在地上,滿面羞慚地指著李黑牛罵道:「好個渾人,行奸使詐,算哪門子
好漢!」
    張五嫂忙道:「好了,好了,施相公,行囊俺已帶來,你們二人就從這後山走吧!」
說著,將行囊一把塞進施、李二人手裡,又在李黑牛背上搡了一把,道聲:「去吧!」
帶著薛琦便奔向那閃著火光的騾馬大店。
    施耐庵攜著李黑牛的手,跌跌撞撞,奔下後山,尋著那西去梁山的小路,大步奔了
起來,緊趕慢趕,待到午牌時分,早已走到東阿縣境內的第二個宿頭馬莊驛。
    一進街口,那李黑牛便捂著肚子哼唧起來。施耐庵只道他冒夜寒涼了腸胃,正要給
他捏捏關元、氣海,誰知他連連搖手道:「別價,別價,俺要喝酒!」
    施耐庵一聽,不覺又好笑又氣惱,如此緊急之時,這渾人偏偏在節骨眼上做起光來,
休說此時趕路正緊,便是有功夫,這鎮子上戒備森嚴,官府正緝拿他倆,又怎敢冒昧闖
進街上的酒館、飯舖?想到此,他勸道:「黑牛兄弟,耐著些,過了這鎮子,咱們尋個
僻靜之處,買兩壺村釀美酒,好好兒痛飲一回。」
    李黑牛哪裡肯依,捂著肚皮蹲在地上,嘴唇吧噠吧噠地咂著,哼哼唧唧地嚷道:
「沒有酒,俺這雙腿便不聽話了。施相公,這馬莊驛上純陽樓的酒最好,隨俺去喝幾杯。」
    施耐庵道:「休要鬧了,再鬧,真的要誤大事!」
    李黑牛頭頸一□,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不做聲了。遇到這種又渾又賴的人物,
施耐庵簡直哭笑不得,無奈說道:「好好好,既如此你便好好兒在這裡呆著,待我去到
街前買一壺酒與你解饞便是。」
    李黑牛聽了此言,喜得蹦了起來,咂巴咂巴嘴唇嚷道:
    「好個親親的施相公!可要買那純陽樓的好酒啊!」
    施耐庵點點頭,從行囊內掏出套尋常莊戶人的衣服,匆匆換過,揣上幾串銅錢,出
了巷口。
    這偌大個集鎮,此時竟是冷冷清清,行人稀落。施耐庵將頭上的范陽笠拉下來,低
低地壓在眉眼上,慢慢地踅到街頭,一邊斜睨著兩旁店舖的招牌字號,尋那賣酒的「純
陽樓」。
    約莫行得五七十步遠近,一座刻柱雕簷的樓宇聳在眼前,樓簷下果然懸著塊鎏金匾
額,上書「齊魯第一樓」,匾額下斜斜地伸出一竿布招,寫著「純陽酒家」四個大字。
    施耐庵也顧不得品評匾額上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低著頭走到櫃台前,左右望了望,
沒見可疑的人物,便將半吊錢一股腦兒擱到櫃台上,說了聲:「上等好酒,連壺買,不
須找零。」
    這酒店的掌櫃近日來正愁著生意冷落,猛見這人出手如此闊綽,心中自然高興,連
忙揀上等的醇醪滿滿斟了一壺,連那瓷壺一起遞給了施耐庵。
    施耐庵接過那壺酒,忙忙地將酒壺揣入懷內,朝櫃台上的老闆拱一拱手,轉身便要
出門。
    誰知他前腳恰才跨過門檻,猛然覺得兩臂一緊,接著便是一陣酸麻,他心叫「不好」,
待要掙扎,哪裡掙扎得脫?
    只聽背後一個人「呵呵」大笑道:「俺是六耳獼猴,土行孫也休想從俺『追風校尉』
眼前溜過!你這區區一個窮酸,還想瞞天過海麼?」
    施耐庵扭頭一看,只見面前站著一個軍官打扮的漢子,一張國字黃臉,三綹稀疏長
髯,細眉細眼,刁長的身形,顯得十分麻利精悍。他朝施耐庵冷笑了笑,從他懷中搜出
那壺美酒,拔開蓋兒,嗅了一嗅,咂咂嘴唇,贊聲「好酒」,「咕嘟嘟」灌了一大口,
仰頭叫道:「將這窮酸押回牢城營!」
    施耐庵心中懊喪,自己糊里糊塗中了埋伏,進門之時也該仔細瞧瞧犄角旮旯,如今
陷了縲紲,那去梁山泊取白絹的事兒成了泡影,下一步還不知甚麼樣的折辱在等著自己!
唉唉,都是那該死的李黑牛,都是為了他這壺酒!
    施耐庵一邊歎恨,一邊在眾衙役的推搡下踉蹌而行。
    猛聽得街口上暴雷般響起一陣怒喊:「直娘賊,還俺的酒來!」
    眾衙役尚未回過神來,街面上一團黑影夾著狂風著地捲了過來,一個黑大漢渾身脫
膊,掄著兩把板斧,沒頭沒腦地剁了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黃影一閃,那軍官模
樣的瘦漢子凌空一躍,早迎著李黑牛的來勢立了個門戶,厲聲斥道:「何方匹夫,休要
在俺的轄區撒野!」
    李黑牛一腔饑火正無處發洩,見這軍官擋在面前,雙臂登時掄圓,兩柄板斧潑風般
剁了過來。
    那軍官閃得幾閃,不覺激得性起,叫一聲:「抬過俺的瓜錘來!」立時便有兩個衙
役奉上一柄鎏銅的八瓣瓜錘,那軍官接過來,掂得一掂,迎著李黑牛的板斧便砸!
    斧錘相交,只聽得「噹啷」一聲,那軍官擋不住黑牛神力,虎口震麻,瓜錘險乎脫
手。他叫聲不好,疾退了兩步,不覺脫口贊了聲:「好氣力!」
    那李黑牛一招得手,呵呵大笑道:「乖兒子,嘗到你黑爺爺的厲害了吧!識相的,
放了俺相公,還了俺那壺老酒,磕一百個響頭,俺放你們這伙鳥人回去!」
    那軍官笑道:「這秀才是朝廷的欽犯,這壺酒是俺抓人得的利市,有種的,與俺斗
三百個回合,俺便一起還你。」李黑牛晃了晃手中的板斧,叫道:「說誑的,今生做烏
龜,來世當王八!」
    軍官聞言大怒,一晃瓜錘撲了上去,與那李黑牛鬥了個難解難分。
    眾衙役也不敢再逗留,押著施耐庵便離了那街口。李黑牛只去斗那軍官,也顧不得
施耐庵。一行人迤邐行來,也不知過了幾道街巷,翻了幾道嶺坡,足足走了一個時辰,
方才到了一個圍著高牆深壕的所在。
    這裡,便是濟州府轄下的牢城營。宋代以前,各州關押囚犯的牢城營,一向都設在
治所的城廓附近。元人入主中原以後,民族壓迫深重,造反的人也甚多,牢獄之中人滿
為患,朝廷為了防止關押在囹圄之中的囚犯們變成出柙之虎,騷擾通都大邑,便將這各
州府的牢城營遷到偏遠集鎮,這濟州牢城營便也設在馬莊驛左近。
    施耐庵被衙役們押進牢城營,暫寄在簽押房內,暗暗為那李黑牛擔心,心下想道:
黑牛兄弟生性魯莽,有勇無謀,孤身一人在馬莊驛那龍潭虎穴裡與人爭鬥,只怕是兇多
吉少!三百個回合此時不知道是否鬥完,誰勝誰負,是死是傷,委實叫人揪心!
    大約過了兩三個時辰,便有獄卒前來提審,跨進牢城營的大門,只見正廳上斧鉞刑
杖排列得十分整齊,再看正中坐位上端坐著的那個人,不覺驚得呆了。
    這官兒不是別人,正是在馬莊驛街上見過的那個黃臉黃須的軍官!施耐庵暗暗納罕:
自己離開馬莊驛時,此人正在與李黑牛賭鬥,憑著李黑牛的手段,這軍官三百回合之內
收拾不下;再說,便是三百回合鬥敗了黑牛兄弟,馬莊驛離牢城營少說也有二十裡地,
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大怪事。
    施耐庵正自百思莫解,只聽堂上響起一聲呵斥:「這窮酸還不跟俺跪下!」
    施耐庵冷冷兀立,說道:「晚生無罪,為何要胡亂跪下!」
    座上那軍官又喝道:「好個大膽的窮酸!俺問你,你可是姓張名學孟?」
    施耐庵一聽,不由得心中一動:好個糊塗官兒,抓來葫蘆頂了瓢,卻原來並不知道
自己的底細。
    那官兒也不等施耐庵回答,朝他丟個眼色,逕直往下問道:「去年皇上來菏澤看牡
丹,你竟敢偷吃大內的御酒,你可知罪?」
    施耐庵越聽越糊塗,站在廳上,只是冷笑。
    那官兒道:「本該責打你四十殺威棒,只是你尚未經官判罪,暫且記下。」說著,
吩咐道:「左右,將這窮酸押進單身號子,嚴加看管。」說畢,起身退堂。
    這一夜,施耐庵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了那藏在梁山之陰的白絹,想起宋碧雲、朱
元璋等人的囑托,心中十分煩悶,不覺披衣坐起。雙腳剛要落地,猛見牢房門口人影一
閃,接著鎖孔裡「卡卡」響了一陣,牢門房開了一條縫,輕手輕腳地走進一個人來。
    施耐庵正欲發問,只見那人幾步奔到床前,「噗」地納頭便拜,口中說道:「施相
公,日間多有得罪,萬望海涵!」施耐庵連忙雙手扶起,睹面一看,不覺驚道:「你?」
    站在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在純陽樓前捉了自己,在街上與李黑牛賭鬥,後來又在
牢城營裡執掌公堂的黃臉軍官!
    施耐庵見狀冷冷問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那黃臉軍官道:「施相公,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借個方便的處所講話。」
    說著,他便引著施耐庵出了牢房,回身落了鎖。然後領著他曲曲彎彎地走了許久,
來到一座黑魆魆的土山前。那軍官走近幾步,輕輕地拍了拍掌,只聽得「吱嘎」一聲,
那土山上竟然開了扇門,門內隱隱露出燈光。
    黃臉軍官朝門內一指,說了聲:「施相公,請——」
    施耐庵見他鬼鬼祟祟,心裡頭好似揣著個兔子,怦怦亂跳,此時身不由己,只好鑽
進了那扇門。門內緊接著便是一溜磚砌的石階,施耐庵循階而下,走完台階,轉過一根
撐柱,抬眼一望,不覺又驚叫起來,窯洞深處站著兩個人。左邊那個英俊後生卻是紅巾
軍首領劉福通的掌壇總管潘一雄,亭亭玉立在右邊的那個紅巾紅裙的女子,分明是白蓮
教飛鳳旗旗首宋碧雲!
    這一場面實在出乎意外,施耐庵一時竟恍惚若夢,他望望面前這兩個人,又望望立
在身後的那個黃臉軍官,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倒是宋碧雲先發了話。她趨前一步,朝施耐庵施了一禮,笑道:「施相公,別來無
恙。」
    這一聲把施耐庵喚醒過來,他仔細打量面前的宋碧雲等,不覺狂喜地叫道:「潘總
管,宋旗首,你們怎麼來了?」
    宋碧雲笑道:「朱家莊一別,小女子剛剛走到濟州,便遇到烏橋鎮劉大龍頭的信使,
命俺滯留山東,協助施相公去梁山故壘取那白絹,昨夜已先到了戴大哥這裡,不期此刻
相會!」
    潘一雄也奔過來,抓著施耐庵的手嚷道:「施相公,近日可好?」
    一句話勾起施耐庵的心事,想起離開朱家莊後的種種經歷,不由得熱淚滿腮,吶吶
地說道:「慚愧!費了許多周折,尚未走到梁山,晚生有負眾望!」
    那黃臉軍官插上來說道:「眾位有話慢慢敘談,請到這邊來。」
    說著,領著眾人轉過兩個巷道,只見一個深深的穹廬下早已擺好了酒菜,黃臉軍官
招呼眾人坐下後,從懷中掏出那壺從純陽樓斟來的佳釀,說道:「施相公,休怪俺魯莽,
純陽樓前搶來的這壺酒,正好為眾位接風,只可惜那黑兄弟沒有口福!」
    說畢,與眾人斟滿杯,朗聲說道:「為重振梁山雄風,為抗元大業,干了這一杯!」
    眾人一飲而盡,施耐庵望著那黃臉軍官說道:「足下行跡奇異,不知如何稱呼?」
    宋碧雲聽了,不覺莞爾一笑,說道:「這便是名震山東的『追風校尉』戴逵戴大哥,
當年梁山泊大寨『神行太保』戴宗老英雄的後人!」
    施耐庵一聽,不覺肅然起敬,忙忙地斟了一杯酒,遞到戴逵手中,說道:「晚生有
眼不識泰山,敬此一杯,以表微衷。」他看著戴逵喝完酒,續道:「戴大哥,今日幸會,
倒有許多啞謎難解,可否請指點迷津?」
    戴逵笑道:「不知施相公有哪幾樁不解之事?」
    施耐庵道:「戴大哥身為英雄後裔,不知緣何卻成了朝廷的典獄軍官?這是一;晚
生與你素昧平生,你卻如何對俺來歷行蹤了如指掌?這是二;晚生好好兒地趕往梁山,
你卻為何要在純陽樓前設下埋伏,將晚生拿到此處?這是三;在馬莊驛街頭你言明與黑
牛兄弟賭斗三百回合,如何卻先期回了牢城營?這是四;宋旗首遠在濟南,潘總管遠在
烏橋,如何倏忽間來到了濟州?這是五。這五點疑竇,實在叫人費盡猜詳,請戴大哥一
一剖析明白。」
    戴逵聽畢,又干了一杯酒,揩了嘴唇,掐著兩根指頭,不慌不忙地說出一番話來:
    「說起俺的身世,那也是一言難盡!自從俺那遠祖戴宗跟隨梁山泊宋江舉義失敗之
後,兒孫們恨朝廷背信棄義,發誓要與那些昏君奸臣們做對到底。可是,當時宋室江山
風雨飄搖、綠林義師偃旗息鼓,想找個報仇雪恨的時機,可哪裡尋得到?」
    說到此處,他頓得一頓,干了一杯酒,又說道:「忽然有一天,俺那常年在外經商
的曾祖父的祖父,也就是俺的五世祖戴戡從燕山以北回到家裡,十分神秘地告訴家人一
個消息,說是大漠上興起一支民族,勵兵精武,行仁布義,要作趙宋朝廷的對頭,俺這
戴氏門人要想報仇,應該投奔這股人馬,借他們之手,斬盡奸佞。當時大家報仇之心太
切,也不問青紅皂白,便有兩三人投奔到了元兵的帳下。那戴戡先輩憑著一身武藝,竟
然博得個七品校尉的頭銜。」
    說到此處,只見那潘一雄怒沖沖拍案而起,叫道:「你的這些祖輩真真糊塗,竟然
棄了衣冠風俗,去認賊作父?!」
    戴逵長歎一聲,說道:「的確是如此。不過,當時在元人軍中,俺的那些祖輩沒有
殘殺一個無辜百姓,只是殺了幾個平素劣跡昭彰的貪官污吏,猾胥劣紳。待到元人一統
天下,坐了龍庭,他們目睹蒙古貴戚們飛揚跋扈、搜刮聚斂、欺壓漢人的情景,方才大
悟,知道走錯了路子,當了為虎作倀的卑劣小人。
    「又過了許多年,有一日,那是一個風雨如磐的暗夜,俺父親突然從任所趕回家鄉,
召齊了戴家一門四十余口,齊齊跪在祖廟前,披髮袒肉,對著祖宗神位慘聲叫道:『列
祖列宗神靈在上,不肖子孫鬼迷心竅,為元人暴政效力了六十余年,九死難贖其罪。今
日齊集滿門,瀝血謝罪!』說著,他便剁下十個指頭,將鮮血一滴滴滴到神位前的地上,
接著雙臂向天,厲聲呼喊道:『上天有靈,請以雷霆擊死俺吧!以血以肉,教訓後人,
以免再蹈覆轍!』」
    說到此處,戴逵臉色凝然,冷淚沾襟,早已沉浸在當日的情景之中。施耐庵、宋碧
雲等人聽到傷心處,一個個毛髮竦立,聳然動容。
    窯洞裡又響起戴逵那冷峻的敘說:
    「也不知是俺父親的精誠感動了上蒼,還是純粹出於偶然,就在他呼喊將完未完之
際,黑沉沉的天穹忽然掠過一道嚇人的閃電,接著便是『豁喇喇——忽隆隆』,響了一
聲巨雷,直震得腳下的地面搖搖而動,屋樑嘎嘎作響。緊接著一團火球從屋頂如飛墜下,
霎時間燒著了神龕,點燃了幕幛,把滿屋映得通明透亮!眾人正在驚懼萬分之時,猛聽
得有人大叫:『快救人,快救人哪!』大家定神一看,只見俺父親早已七竅流血,屍橫
就地,那身軀竟然被雷電燒得黑炭也似!」
    聽到此處,眾人屏息凝神,窯洞裡靜得連呼吸之聲都能聽見。
    那戴逵接著講道:「從那以後,戴氏門人一把火燒了那個神祠,又新建了祖廟,發
誓再不到朝廷作官。誰知到俺長到十七歲時,有一天,燕都的吏部大堂又派人來到俺家,
送來了七品校尉的官服。原來,俺祖上掙下的不是尋常的功名,乃是世襲罔替的驍騎營
校尉。那個欽使走了之後,俺面對著案頭的官服,真是左右為難。穿上吧,俺便成了違
背祖訓的不肖子孫,為虎作倀的官府走卒,不穿吧,說不定立時便要招來殺身滅門的大
禍,真真叫人進退兩難哪!
    「經過幾個不眠之夜的思慮,俺終於拿定主意,寧可滅門絕戶,也不做上負祖宗神
靈、下愧子孫後代的事情。那天,俺吩咐莊客們打點好細軟,燒了田契,然後秉著一枝
蠟燭走進房內,抓起那疊官服便要送到燭火上去。」
    潘一雄聽到這裡,不覺一拍大腿,叫道:「著啊!一把火燒了那撈什子,豈不爽快?」
    施耐庵卻問道:「那麼,大哥怎麼又做起這官來了呢?」
    戴逵點了點頭,說道:「唉,當時俺又何曾不是想一把火燒個乾淨,一了百了啊?
誰知事有湊巧,就在俺舉燭之時,猛聽門外有人唱著歌兒,那歌詞竟與俺當時的心境暗
暗吻合。只聽那人唱道:『雷打了,火燃了,想了了不了,不了卻能了,若將青山倒,
何處把柴找?』俺心中一動,連忙出去一看,原來是個相面先生,俺見他言語機警,相
貌清奇,便將他請進室內,借他之口卜個吉兇,誰知他一進門說出一番話來,倒把俺嚇
了一跳。
    「這相面先生不是別人,正是那天下聞名的大豪傑、梁山後代『吳鐵口』大哥,他
聽了俺一番訴說,接著便條分縷析,說出一番道理,叫俺茅塞頓開!」
    施耐庵聽到這裡,若有所悟,輕聲問道:「哦,這麼說來,敢莫是『吳鐵口』吳仁
兄勸你留下了那套官服。」
    潘一雄插口道:「俺不信,吳大哥當世大俠,會勸人到朝廷做官!」
    宋碧雲道:「休吵休吵,還是聽戴大哥把情由講出來。」
    戴逵又點了點頭,說道:「施相公猜得不錯,正是吳大哥勸俺留下了這套官服,他
說:『如今元廷失道,義士蜂起,不日便有一番驚天動地的巨變發生,如今綠林義士處
境艱難,既要明槍明刀的與官府放對,又須要藏在暗處摸清朝廷的動向,你有一樁世襲
罔替的功名,正是掩護身份的絕好依憑,既是打探官府內情的手段,又能為落難的綠林
好漢提供一個庇護之處。要緊的不是在穿不穿一套官服,而是在於所作所為到底是行俠
仗義還是助紂為虐。』他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叫人心舒目明,從那一日起,俺便穿起
了這身七品校尉官服,當上了這濟州牢城營的節級,作了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室的徐庶。」
    聽了這番話,施耐庵方才釋然。
    戴逵斟了一杯酒,仰脖而盡,然後說道:「其實說起來不少人都已知道,俺祖上那
位大英雄自幼得異人傳授,學得一樁十分奇異的神行之術,作起法來,一日一夜可行千
裡之遙。歷來俺戴氏門中將它視為祖傳秘技,不肯輕易示人。俺自幼得父親悉心指點,
盡得其中奧妙。」
    施耐庵道:「戴大哥的神行之術,與晚生的來歷有何關係呢?」
    戴逵道:「施相公有所不知,俺自與『吳鐵口』大哥相識以來,時常秘密聯絡。好
在馬莊驛到張秋鎮不過四百余裡路程,俺走發了性子,一日一夜便可走一個來回。那日
飲馬川人馬大鬧朱家莊,俺得了信後,便連夜奔去探訊。待俺趕到肥城縣境,戰事已畢。
吳大哥便囑咐俺,說有一位江南來的施耐庵相公,已然西去梁山故壘,身負重大使命,
恐怕一路上風波險惡,要俺得便處多多相助,不想今日又經了許多曲折,可可地在馬莊
驛上相逢。當時,街上早已佈下重兵,俺帶著八名衙役遠遠地尾隨著你,指望護送你出
那龍潭虎穴,誰知那黑大漢撒潑騙賴吵喝酒,俺情急之下,只好以假作真,裝著捉拿人
犯,將你帶回這牢城營裡。在此地,俺戴逵便是說一不二的無冕皇帝,誰也休想動你施
相公一根毫毛!」
    施耐庵聽畢,不覺恍然,連忙起身說道:「如此說來,戴大哥為晚生的安危費盡苦
心了。請受晚生一拜!」說著深深一揖。
    戴逵連忙扶起,道:「施相公休要折殺俺!」說畢,他又指著宋碧雲、潘一雄道:
「至於這兩位英雄也都是為那宗武林絕密來的。」
    施耐庵聞言,回眼看看宋碧雲。宋碧雲微微頷首。
    戴逵接口說道:「如今元順帝宮廷內亂,奸臣當道;黃河底下早挖出造反銅人,看
來天道已變,時機已到。因此,各路綠林首領在滎陽聚會時秘密約定舉事,恢復中原,
至於那幅標明一百零八位梁山後代下落的白絹,對舉事成敗委實至關重要,今日正好商
議取絹之計。」
    正說間,驀地,窯洞外響起一陣急驟的腳步聲,接著,一聲暴雷般的吼叫在頭頂上
炸響:「哈哈,饒你逃到天邊去,也逃不脫俺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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