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恰才走得兩步,猛聽得洞口上一陣「簌簌」驟響,接著「咚咚」地跳下無數
人來,他渾身一凜,連忙放下宋碧雲,拔劍閃到暗處。
只見一群人執著兵刃蜂擁奔進石室,領頭的卻是白袍秀髯的「玉面狐」盧起鳳,後
面跟著十余個男女豪傑,有回龍莊群雄、飲馬川六傑、張五嫂和薛、曹二壯士以及張秋
鎮上見過的兩個嬌憨少女林中鶯和燕銜梅。
見到施耐庵,盧起鳳正要發話,那雷振塘、石驚天兩個急性子早奔了過來,嚷道:
「好個施相公,俺們一頓好找!那白絹可曾到手?」
施耐庵忙將宋碧雲托付張五嫂和燕、林二女,從懷中掏出那幅白絹迎風一晃,一眾
好漢頓時雷鳴般歡呼起來。盧起鳳走過來說道:「吳大哥算得極準!有天下英雄暗助,
何愁白絹不得。不過此刻施相公休要耽擱,快隨俺們一道出洞!」
話猶未了,只聽得刷拉一響,那根籐繩齊頭被人斬斷,落進了石室。眾人一驚,又
聽得頭頂上響起轟雷般的叫喊:「下面的賊寇聽了,這洞口已被朝廷大軍圍了,火弩軍
正對著地洞,快快交出白絹!否則,將你們一齊焚為齏粉!」
施耐庵一怔,問道:「盧大哥,這是怎麼回事?」
盧起鳳道:「施相公有所不知,吳大哥從穎川大會回到飲馬川,得悉那清河郡主上
了梁山,情知必有異謀,立時便派了各路人馬趕到山下,準備接應你們,誰知那婆娘果
然使了個『反客為主』之計,趁昨夜天黑,又將撤下山去的萬余人馬召集上山來,妄想
奪走這幅白絹,虧得弟兄們拚死抵擋,才挨過這一日一夜。如今官兵火弩軍封了洞口,
籐繩又被割斷,此洞口已然走不出去,還是另尋出口吧!」
施耐庵暗暗心驚,突然記起李黑牛、李海父女進了左右石室,此刻尚未回來,想必
這兩邊有出洞之路。想到此處,道:「盧大哥,這石室左右別有通道,你率著飲馬川六
傑、回龍莊群雄從右側去尋洞口;晚生與張五嫂等三位及燕、林兩個侄女和宋旗首從左
側出洞,不知尊意如何?」
盧起鳳道:「如此甚好!」說畢,一揮手,率著十幾位英雄奔入了右側石室。
施耐庵也不怠慢,讓三名女將扶著宋碧雲,率眾奔進左側的甬道。走著走著,只見
這甬道初時尚寬,接著便愈走愈暗,愈走愈窄。約摸走得數十丈遠近,忽見前邊隱隱透
入一線天光,照著甬道內一扇石門。石門內外,竟然橫躺豎臥著四五具元兵屍體。走近
一看,那身上的傷痕,不是被蘆桿箭所傷,便是被巨掌擊斃。再走數十丈,又是此種情
景。施耐庵心下明白:必是在石室格鬥之際,元兵已尋著這邊入口攻了進來,幸喜李海
父女一路掃蕩,方始保得自己和宋碧雲奪取了白絹。
趁著洞外李海父女與元兵打鬥之際,七個人魚貫攀出了洞口。那倖存的幾名元兵,
早嚇得跑了個無影無蹤!眾人出得洞來,一齊舒了口長氣,魚貫下山。剛剛走得一程,
忽聽得黑松林裡喊殺聲又起,浩浩蕩蕩湧出一彪人來,幾個人正待拔出兵器抵敵,只見
那李金鳳嘴裡高叫著「黑牛大叔」,連蹦帶跳地奔了過去。
眾人定睛一看,當先那條大漢,鬚髮戟張,滿身血污,精赤著上身,提著兩柄板斧
直捲過來,後面跟著的卻是飲馬川六傑和回龍莊群雄、盧起鳳一眾好漢。那李黑牛奔到
施耐庵跟前,笑道:「施相公,多謝你交俺這樁好差使,這一日俺在那甬道之中從頭殺
到尾,連那掌弩的官兵,眼不見便被俺排頭剁倒,俺這雙板斧可大大的發了利市。」
正說著,忽見草叢中又鑽出石驚天,只見他氣吁吁地說道:「盧大哥,眾位弟兄!
擴廓帖木兒已被吳大哥的人馬擋在金沙灘頭。吳大哥有令,眾位速速穿過前邊朱武棧道,
從鎖龍口直奔蓼兒窪,過了蓼兒窪,便是直通魯南的大道!」
盧起鳳一聽,一揚手中銀鍊,率著眾人直奔山下的棧道。一路上果然不見元兵一人
一騎,只有聒耳的松濤漫坡轟響。不一會,遠遠看見一道險峻無比的關隘,門樓上鐫著
七個大字:「攬天絕地鎖龍口」。盧起鳳拭目一看,見關上關下寂無聲息,只有一座雄
關孤零零地映著衰草斜陽。他朝眾人點點頭,率先奔近了關口。
就在此時,只聽得一聲篳篥聲陡起,關樓上倏地豎起了一桿旄旌,當先一員白袍元
將,竟是那「小韓信」余廷心。只見他長戟一舉,一排弓弩手挾著長箭硬弓登上了女牆。
盧起鳳前後一看,這棧道一邊依著百尺斷崖,一邊臨著萬丈深淵。只容得一人一騎
的棧道上密密地擠著二十四位好漢。元兵一旦放箭,一個人也休想逃脫!他心叫不好,
厲聲喝道:「快闖關!」說著,右臂一揚,銀鍊無聲飛出,只聽得關樓上一聲慘叫,那
余廷心捂著肩膀倒了下去。同時,響起他的厲聲呼喝:「兒郎們,速速下閘、放箭!」
話音未落,只聽得關樓下一陣駭人的「軋軋」聲響起,一座金釘鐵鑄的閘門轟轟隆
隆地墜了下來。施耐庵一見,不覺跌足長歎:「苦也,不想今日葬身此處!」
他正自嗟歎,猛聽得身旁響起一聲怒吼:「直娘賊,休要猖狂!」吼聲未落,只見
一道黑風起處,那李黑牛早飛身躍到關門裡,伸出兩只筋骨粗壯的巨臂,「嗨」一聲托
起那個千斤鐵閘!
盧起鳳見狀,率先沖過了關門。接著只聽得關樓上弓弦、雕翎破空之聲一時大起。
李黑牛一邊奮力托著巨閘,一邊吼道:「快,快過閘!」眾人猛躍疾奔,二十余個壯士
剛剛奔過關門,身後的棧道上早被密密麻麻射成了箭林一般。眾好漢見李黑牛額上冷汗
淋淋,雙腿索索發抖,欲待回身援手,李黑牛瞠目大吼道:「找死!快走!!」
施耐庵一眾含淚剛剛轉過山嘴,早聽後背「轟隆」一陣巨響,施耐庵眼淚奪眶而出,
回頭遙望那山背後的關樓,一時心疼如絞。盧起鳳擦乾眼淚道:「快快下山要緊!」說
畢,拽著施耐庵便走。
看看早已走到山腳,遠遠只見蘆叢嘯風,波光粼粼,蓼兒窪已然在望。眾人不覺長
舒了一口大氣,攢緊腳步,奔向湖岸。
驀地,山腳下那漫坡的長草忽地動了起來,霎時,戈戟如林,長刀耀目,黑壓壓地
站起了數百人馬,居中簇擁著一員女將,只見她雉尾斜插,氈盔高頂,一身銀色鎖子甲,
襯著那銀絲飾邊的胡綾小襖和銷金錦繡絨長裙,煞是英武雄壯。
施耐庵一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這雙眼睛:那「女霸都」早被殺死在忠義堂下的秘
室裡,此刻又從何處冒出一個吉巴圖佳?仔細看去,只見那女將身後高豎著大纛傘扇,
幾名貼身侍女手上提著宮燈,上面都一式寫著「清河郡主博爾濟氏」八個字,施耐庵一
時如逢鬼魅,不覺驚得呆了。
只見那清河郡主揚鞭立馬,高聲笑道:「兀那眾位好漢請了,朱家莊一別,不想今
日在此巧遇,這也是前世的緣份!」說著,一揚鞭梢,指著施耐庵、李海道:「那兩位
壯士想必心下還在犯疑。本郡主索性給你們個明白,昨日二位所殺的乃是本郡主帳下一
名貼身侍女,本郡主托庇康健。」說畢,她朗聲一笑,又道:「諸位好漢,既然本郡主
能算計到你們何時何地殺人,又料準了你們必從這蓼兒窪逃走,便是棋高一著!與本郡
主爭鬥,那是自尋死路。快,交出白絹,本郡主放你們一條生路!」
話音未落,石驚天怒叫起來:「兀那婆娘休要貧嘴,再不讓路,俺們便要開殺戒了。」
清河郡主呵呵一笑:「怎麼,要與本郡主做對!」說著,朝著身後一個持扇的女侍
衛道:「白雲其其格,與本郡主走一陣!」話音未落,只見長裙翻飛,那白雲其其格早
走馬出陣。這邊陣上雙雙沖出兩個黑壯大漢,一個是雷振塘,一個是石驚天,舞著兵刃
著地捲將過來。二人尚未來到那女將馬前,只見她右手長刀俯著斜劃一圈,霎時卷起一
陣狂風,左手宮扇平空一掃。雷、石二人恰才擋過長刀,猛覺得肩上一涼,接著驚呼一
聲,兩個人捂著帶血的肩背逃出了戰圈。
那白雲其其格嬌笑兩聲,正待走入陣內,只見這邊人叢中早躍出四個人來,當先便
是那「金翅大鵬」李顯,身後是回龍莊上的石通、龔洪、侯傑三條好漢。四人掣出兵器,
裹著那女將廝殺起來。那白雲其其格只鬥得數合,早已氣力不支,瞅個空子,回馬便走。
石通、龔洪哪裡肯放,拍馬便追。那白雲其其格略一回頭,輕拍腰間皮囊,只聽得「嗤
嗤」連響,石、龔二人雙雙中箭,一跤摔倒。虧得陶宜、焦霸、鄭玄三人一齊搶出,才
將兩人拖了回陣。
見狀,好漢隊裡惱了張五嫂,只見她款款走出,指著白雲其其格罵道:「騷妮子,
敢與你家姑奶奶會陣麼?!」
那白雲其其格鞭馬即出,一揮長刀斬向張五嫂頂門,張五嫂不緊不慢,手腕一抖,
九折鐵尺倏地直奔白雲的胸腹。兩個女子一來一往,鬥了五十余合,白雲氣力不支,正
欲回陣,張五嫂奮勇揮動鐵尺,將那女侍衛打下馬來,然後趁勢疾躍,眨眼間早躍到那
清河郡主跟前,一支鐵尺卷起狂風,直掃向那女霸都的眉心。清河郡主冷笑兩聲,也不
拔兵刃,閃得數合,於絕險處倏地探出雙掌,竟然一把撈住了鐵尺,猛一發力將手肘一
拐,張五嫂呻吟一聲,口裡早噴出血來。「女霸都」趁勢一把將張五嫂捉到馬鞍上,反
翦了她的雙臂。張五嫂慘聲叫道:「盧大哥休要管俺,快快沖陣哪!」喊聲未歇,清河
郡主雙掌發力,「呼」地一聲,張五嫂身子凌空飛起,噴了一口鮮血,摔在地上,瞑目
而逝。
眾好漢一見張五嫂陣亡,不覺被那「女霸都」的蠻力驚得呆了。忽地,只見陣中走
出三個少年女子,一個紅衫紅裙,一個白衫白裙,一個漁家女兒打扮,正是燕銜梅、林
中鶯、李金鳳,三人面帶淚痕,疾奔而出,嗚嗚咽咽地罵道:「兀那番婆,還俺張五嫂
的命來!」
清河郡主一見,仰頭又喚道:「眾位其其格,哪一個去會這三個丫頭?」
這邊陣上眾好漢齊齊一驚,正欲出陣助戰。驀地,只聽得對方響起一聲嬌喝:「待
俺青雲其其格來走一陣!」話音未畢,只見那清河郡主的大纛下早轉出一個戎裝女侍衛,
躍馬馳出。剛剛馳到那「女霸都」跟前,突然只見寒光一閃,一把鋼刀直刺向清河郡主
的胸膛。「女霸都」哪裡防得,措手不及,那柄長刀立時從前胸貫入,直透後背。清河
郡主怒吼一聲,竟然一把拔出長刀,回手一擊,搠入了那女子的後腰。
眾元兵見主將陣亡,立時大亂。這時猛聽得蓼兒窪蘆蕩裡響起一陣吶喊,霎時蕩出
來十數只船來,當先跳上岸的那個小僮兒打扮的壯士,嘴裡「胡胡」亂叫,一揚手,紐
絲長鞭夾著雷電,「嘩啦」一聲掃倒了那桿大纛。跟在他後面的七八條好漢和一個長大
婦人餓虎般卷入陣內。盧起鳳一見,大叫一聲,率著二十幾條大蟲殺了過去。霎時間風
卷殘雲,元兵不消一刻便掃蕩淨盡。眾人一齊圍到那青雲其其格面前。看到眾位好漢,
青雲其其格蒼白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突然想起什麼,用抖抖的雙手從懷中取出個小
小的梳妝盒子,遞給了施耐庵,喘喘地說道:「施相公,今日親手殺了那女霸都,俺大
仇已報。其實,俺不是什麼青雲其其格,俺是當年梁山女傑一丈青扈三娘的第六世內侄
女,俺叫扈慧娘!」說畢,指著那梳妝盒子道:「俺十年前被送進元宮,不知遭了多少
屈辱與踐踏,可是俺卻營救了十余位梁山後代!」
眾人聽畢,齊齊一驚。施耐庵打開梳妝盒子,只見裡面裝著一方紅羅帕子,上面密
密寫著小字,果然都是梁山後代的名諱。只見她吶吶說道:「俺對、對得起祖姑英靈!
俺這張不清不白、不乾不淨的臭皮囊,也該、也該早膏荒、荒、荒野了——」說著,身
腰後仰,那柄長刀竟然刺破長裙,穿腹而出,只聽得她長呻一聲,溘然而逝。
施耐庵手握羅帕,默默地穿出人叢,走到蓼兒窪水際灘頭,聽著梁山那邊隱隱傳來
的喊殺之聲,望著面前的衰草斜陽,不覺悵然良久。
盧起鳳等人見施耐庵捧著那一方羅帕呆呆發怔,急忙走過來,從他手裡接過來一看,
只見上面十余行蠅頭小楷寫著如下字跡:
「丙辰年四月於喀喇沁流囚營救梁山後人蕭文淵、蔣士藻、安百川赴穎川紅巾營;
戊午年九月於土默特流囚營救孟成武、陳濟、楊鋒赴蘄水大營;庚申年一月於探馬赤軍
中救李霆、杜鳴皋赴河南趙均用大營;辛酉年五月救楊嵩、皇甫榮、白宣文、段克敏於
盧龍竭石山,飄海赴方國珍大營。」
盧起鳳讀畢,不覺又驚又喜,以手加額,對施耐庵叫道:「呵呵,想不到這許多失
散多年的梁山英雄後代,竟然一一寫了下落,真真是蒼天庇佑忠良之後!」
這時,一眾好漢早圍了過來,施耐庵一看,卻是滁州大營派來的生力軍,當日在長
清縣村店裡會過的阮氏三傑、孫十八娘、關猛、呼延鎮國、孫不害、楊思等人。故人重
逢,不覺又是一番感歎。盧起鳳此時捏著那羅帕,也來不及與眾英雄一一見禮,他走到
扈慧娘屍身旁,闔上她的雙眼,拔出插在她後腰上的蒙古長刀,扯一幅裙子裹了創口,
然後將她抱到沙灘上。眾人一齊上前,七手八腳掘了個墓穴,將扈慧娘放進了壙洞。
盧起鳳俯首說道:「扈家妹子,你一人在那虎穴狼叢之中,含垢忍辱、苦心孤詣,
救出了十余位梁山英雄後代,勝俺堂堂七尺男兒多矣!但願上天之靈,安享人間血食。」
說畢,他轉過頭來,對施耐庵道:「施相公,扈家妹子嶔崎壯烈,於梁山一脈有永世不
滅之功,俺一張拙嘴笨舌,不足以頌英魂,還是借你的大才,替她做一道誄文罷。」
施耐庵心緒翻騰,聽了此言,默默走上一步,望著躺在沙穴中那個女子秀麗而安詳
的面龐,羅帕上那些名字又驀上腦際,儘管只是區區十幾行小字,可是,要在元室鷹犬
的嚴密偵伺之下,在刀劍斧鉞之中,於喀喇沁、土默特部落的漠漠風沙中,於森嚴壁壘
的「探馬赤軍」裡救出十余位「叛賊」子孫,不知要付出多少傷痛屈辱,需要何等驚人
的大智大勇!此刻,那些驚心攝魂的情節已然隨著扈慧娘之死變成了永無人知的秘密,
但是她用血與淚鑄成的豐碑已然立在綠林義士們心裡。
想到此,他心中一股欽敬、悲惋、憐惜之情早已抑制不住,面對著扈慧娘的遺容,
不覺情思泉湧,脫口便吟出一闋《嬋媛詞》來:
「泰岳蒼蒼,易水茫茫,青鸞隕落,天地感傷。赤縣鼎沸,迄無賁育;血雨叢中,
有女慧娘。蒲柳林裡,生就嬝婷弱質,流徙途中,長成芙蓉模樣。牽裙繞膝,飽聆祖輩
血淚,對鏡勻鬢,卻見遍地豺狼。恨不能脫卻巾幗,效須眉鏖戰疆場,渾忘卻羅帷錦衾,
作嬌態以娛爺娘。且夫桀紂宮中,嚴詔乍降,燕薊道上,縲紲成行;纖纖弱女,哀哀就
道,犖犖少婦,依依辭郎。歎八尺長綾,縛紅裙於馬上,九州芳菲,灑清淚於蠻荒。杏
林艷蕊,殞泥淖以含垢,鴉青嬋娟,徒輾轉而神傷。大漠雪擁,望河洛而飲泣,繡裳春
寒,聽胡笳而斷腸!忽見罡風起於萍末,獵獵潛入氈帳,妙手游弋刀叢,隱隱頓起蒼黃!
翻雲覆雨,憑諸輕顰淺笑,扶危濟困,卻賴眉劍舌槍;翠袖拂處,斬金鎖放出貔貅,紅
裙曳來,強歡笑戲弄豺狼。
階下楚囚,好男兒欲遁無路,苦海求涯,弱女子視比尋常。一旦脫卻金鉤,井底蛟
又入大海,此日得償夙志,籠中鳥意無彷徨。染污羅衫,早隨朔風歸去,沾腥繡裙,已
伴風沙遠颺。從容赴義,自古男兒猶懼,挺身就戮,此刻裙釵氣壯。臨死一搏,殲渠魁
於馬上,香魂乍杳,連天火已燃滁、黃!嗟乎,彼嬋彼媛,既美既潔,彼娉彼婷,且烈
且剛,長留英靈,耀此赤幟,昊天罔極,永世其昌。嗚呼噫嘻,來兮來兮,來格來馨,
伏維尚饗!」
施耐庵這番吟誦,發乎至情,起自肺腑,形諸色,訴諸言,端的一字一淚,字字淒
愴,眾好漢默默俯首,不覺感歎唏噓,情不能已。
此情此景,忽然勾起孫不害心中慘痛,當日慘死在朱家莊暗室裡的愛妻那令人心碎
的情境又驀上心頭。他掉頭一看,躺在血泊中的清河郡主忽然撞入眼簾,霎時間一股沖
天怒火蓬然而起,只見他虎吼一聲,奔過去劈胸一把抓起了那「女霸都」的身子,一刀
便要剜進心房,驀地,腰間「嗆啷」一響,原來是軍令銅牌撞著了刀鞘,他倏地又記起
銅牌上那「行仁義,禁殺掠,敬賢達,結民心」十二字戒律和當日在首領面前負荊請罪
的情形,那高高舉起的朴刀便慢慢落了下來,手臂一松,便要將那「女霸都」扔回地上。
驀地,只聽得暴雷也似一聲大吼,平空卷起一陣狂風,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撲了上來,
緊接著只見兩道寒光閃處,「矻嚓矻嚓」、「噗噗噗噗」一陣驟響,那清河郡主立時被
剁成數截。
眾人定睛一看,只見面前站著個渾身灰僕僕的黑大漢,滿臉糊滿塵泥,看不見形容
須眉,只剩下兩只怪眼眨巴眨巴。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梁山半腰鎖龍口奮勇托閘的李黑
牛!
施耐庵一見他還活著,不覺奔上來抱著他叫道:「黑牛兄弟,那千斤巨閘蓋頂而下,
你、你卻還未喪生麼?」
李黑牛搓著兩只血淋淋的板斧,抹一把臉笑道:「施相公也忒操心!須知俺六歲上
算過一命,說是俺那老祖宗『黑旋風』神靈護佑,今世有八十年壽命!這不,那鐵閘闔
下來,沒壓住俺胳膊腿,偏偏壓爛了俺一只草鞋後跟!」說畢,又轉頭端詳了孫不害一
陣,說道:「這位大哥,都道俺黑牛臉兒黑,誰知今日卻尋見個更黑的!唉喲,可惜你
手兒太軟,不然咱兩個卻好配成一對!」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盧起鳳走過來揮揮手叫道:「眾位兄弟,如今梁山上殘敵
已除,那幅白絹亦已到手,還須早早打點過湖回寨,耽擱得遲,那『山東王』擴廓帖木
兒一旦率大軍前來,只怕就麻煩了!」
眾好漢一聽,不敢怠慢,又匆匆將張五嫂葬在扈慧娘旁邊的沙灘上,扶著中傷的雷
振塘、石驚天、龔洪、石通等人,上了蘆葦叢中的小船。阮氏三傑、孫十八娘、呼延鎮
國、關猛領頭,盧起鳳、晁景龍居中,施耐庵與林中鶯、燕銜梅、李金鳳三個女將,將
傷重昏迷的宋碧雲扶進船艙,李海操起鐵架,與李黑牛、李顯、樂龜年等人斷後。只聽
得槳聲咿呀,那一隊船兒箭也似地直奔對岸。
不消一個時辰,眾好漢已然棄船登岸,在蘆叢中稍事歇息,打起精神,沿著東平府
至汶上、鄒、滕的大道,朝飲馬川方向疾奔而來。
眾人走得十二三裡地面,只見沿路情景十分古怪,大道上見不到一個行人,田□裡
無有耕夫牧豎,時屆晌午,村墟莊寨不聞一聲雞啼狗吠,亦見不到一縷炊煙,施耐庵心
中納罕,趕上前對盧起鳳附耳言道:「盧大哥你看,這沿路一片死寂,只怕是不祥之兆!」
盧起鳳點點頭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休管他,趲趕路程要緊!」說畢,
撩袍甩步,逕自趲趕。
約摸又走得五七里地,只見官道前邊一箭之地忽地揚起一片黃塵,緊接著一陣「得
得」的馬蹄聲愈響愈近,不移時,黃塵中忽然顯出一隊蒙古鐵騎的身影和閃爍著寒光的
長刀。盧起鳳一抖銀鍊,叫道:「眾位弟兄們小心了!」叫畢,一馬當先,扎住了陣腳。
看看那一隊元兵已然馳近,眾好漢一個個屏息凝神,準備迎敵。忽然,只見那隊蒙
古鐵騎堪堪馳到二三十步遠近,馬隊裡響起一聲忽哨,那些騎者略停一停,旋即兜轉馬
頭,鞭梢影裡,一陣疾馳,早已奔得沒了影兒。
眾好漢正自心中驚疑,盧起鳳卻已揚聲大叫:「此去飲馬川,生死一條路,便是刀
山也須踏過去!休要遲疑,快走,快走!」說畢,率著眾人又疾走起來。
未曾走出五裡,前邊又迎出一隊元兵,這一回比上一回人馬又多了數倍,盧起鳳也
不管他,率著眾好漢沖得一沖,那隊元兵立時四散。如此這般,打打停停,看看已然將
要走出東平縣境。
驀地,盧起鳳驟然停下步來,臉上忽然漫起一層陰雲,只見他雙目灼灼,雙肩微抖,
怔得一怔,不覺跌足叫道:「苦也!
不想俺中了擴廓老賊的奸計了!」
施耐庵、晁景龍一齊奔過來,急切地問道:「盧大哥,你這是何故?」
盧起鳳指著前邊說道:「你們看,那是什麼?」
施耐庵手搭涼篷,展眼一看,只見前邊一馬平川,一條陽關大道直通天際,大道兩
邊閃著粼粼波光,一邊是運河,一邊卻是汶水,依稀可以看見兩水之間,平平地橫亙著
一道低低的山巒。眼前無驚無險,一派坦途,這「鎮河朔」卻如何悚然動容?
施耐庵正欲發問,晁景龍已然問道:「前面並無險境,盧大哥為何面露懼色?」
盧起鳳指著那道山巒道:「晁大哥,前日從飲馬川奔襲梁山之時,你曾見對這座山
麼?」
晁景龍仔細遙望一陣,那臉色也漸漸變了,他喃喃地說道:「哦哦,前日來時果然
不見此山,今日卻如何冒出它來,卻又作怪!」
盧起鳳沉聲說道:「晁大哥,施相公,不是平地長出架山來,那是朝廷大軍嚴陣以
待。你們看,兩邊皆是滔滔大河,中間一道鐵壁,擴廓帖木兒真是煞費苦心了!」
施、晁二人聽畢,渾身陡地一凜,齊齊叫道:「這擴廓帖木兒絕地設伏,以逸待勞,
咱們卻如何衝得過去!」
盧起鳳歎道:「起先見那兩撥元兵,俺只道是官軍沿途襲擾,沮我軍心。誰知卻是
擴廓老賊誘敵的游騎,事已至此,不是魚死,便是網破,只好拚死一搏了。」
三個人正自焦躁,猛聽得身後有人叫道:「盧大哥、晁寨主休急,俺有妙計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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