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11

 

 

朝陽初起,晨霧淡淡如煙。千里直下的大河在桃林高地驟然東折,衝破三門大峽谷掠過洛陽王城,便進入了一望無際的中原平川,蒼蒼茫茫的水面上白帆點點,便是分外的壯闊遼遠。中流航道之上,一艘船頭插著半人高紅色菱旗的白帆小船,正不斷在運貨大船與各色官船間穿梭東下。過了虎牢關,精巧的白帆小船便漸漸慢了下來。此時艙中走出一人,白衣散發悠悠然船頭臨風站立,凝神遠望一陣便問:「前方可是鴻溝渡口?」

 

  艙口站立的黃衫老者道:「前方正是鴻溝渡。半個時辰便到。」

 

  「我無急務,讓過後面大船。」

  黃衫老者想說什麼,思忖片刻終是走到船頭取下了那面紅旗,回頭向艙中一聲呼喝,小船便向邊流航道蕩了出去。

  戰國之世,黃河還是清流滔滔航道寬闊,渭水、洛水、汾水等十餘條主要支流也是水路通暢。其時除了燕國北部與楚國南部,天下貨運十之六七盡在大河水網之內。夏秋兩季,中原河段更見繁忙,貨船官船漁船遊船穿梭交織,直是一派興旺。雖是列國紛爭割據大河兩岸,然對於天下共享的大河水道,卻都是一力維護,沒有一國敢於荒疏河道。便是水路航行,也有著約定俗成的法則:吃水深的鹽鐵兵器糧食陶器等大船行於中流航道,吃水淺的絲綢麥秸茅草竹竿藥材等貨船左行;官船與遊船右行,漁船可在兩側淺水區拋錨捕撈,但不能在中流定死捕撈;無論中左右,都是雙向航道,上下穿梭避讓,全憑各自權衡。載客小船若有急務,只需在船頭插一面紅旗(夜航則為紅燈),便可在航道間任意插空穿梭。所有船隻都奉行著這些久遠的習俗規則,一切都在古樸自然地流暢運行著。

  這艘輕盈的白帆遊船,原是在中流航道快速穿梭行駛,此刻見一艘吃水極深高揚巨帆的大貨船順流直下。遊船主人便拔去紅旗偏出主航道,要讓過滿載貨物的大船。白帆遊船剛剛蕩出中流,大貨船水手們便是雷鳴般一聲齊吼:「謝——」吼聲迴盪間,大貨船便一座小山般悠悠壓了過來。

  白帆船頭臨風佇立的主人不經意回首,目光驟然一亮!

  淡淡晨霧之中,只見一位綠衣少女跪坐高高的船頭,裙裾隨著河風飄起,宛若雲中仙子一般。隨著少女舒緩起伏的玉臂,巍巍船頭便飛出了蕩氣迴腸的樂聲,似琴非琴,低沉舒緩,清麗空闊,直是從幽幽山谷中飄出。未幾,一陣歌聲隨著清涼的晨風瀰漫在淡淡晨霧之中,清純柔婉,白帆船頭的主人竟是猛然一顫!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  道阻且長

           溯游尋之  宛在水中央

           何有伊人  相將共扶桑

  「彩——」歌聲尚在悠悠迴盪,河面各色船隻上便不約而同地長長一吼,立即便有人高聲呼喝:「大河國風,誰來對歌——」

  驟然之間,雄渾激越的歌聲從白帆船頭飛起,劃破晨舞,直上雲中:

             葦草茫茫  大河長長

            壯士孤旅  古道如霜

            何得伊人  集我苞桑

            悠悠大夢  書劍共稻粱

  歌聲方起,便聞巍巍船頭樂聲驟然激昂飛揚,跌宕相隨竟是絲絲入扣。歌聲已落,高高船頭便是悠長空闊的一聲叮咚,依稀不勝惜別。便在河面驟然幽靜之時,綠衣少女從巍巍船頭站了起來,向著白帆小船遙遙招手。白帆下的白衣散發人對著巍巍大船也是遙遙一拱,白帆小船便箭一般順流直下了。淡淡晨霧中,猶見綠衣少女凝神遠望,良久佇立船頭。

  一個時辰之後,滿載貨物的巍巍大船緩慢地靠上了鴻溝碼頭。

  戰國之世,鴻溝是大河直通魏國大梁的人工河流。所有從水路進出魏國大梁的貨物人口,都要在鴻溝渡口驗關,而後方能交易出入,或出鴻溝而入大河,或入鴻溝而進大梁。大梁是素負盛名的天下大都會,財貨遊客吞吐量極大,鴻溝渡口自然也就成了中原極為重要的物資集散地與水路商埠。

 目下,鴻溝碼頭上停泊著各式貨船與官船。那艘巍巍大船緩緩靠穩碼頭,隆隆拋下石錨,船舷中便伸出三副寬厚沉重的大木板,分別搭在了岸邊的大條石上。一個身穿紅色短袍的商家執事在船舷搖著一面小綠旗長長一喝:「貨主卸貨也——」

  早已在碼頭守侯的一名魏國商家一揮手,身後抬著大繩大槓草墊篷布的一百多名精壯雇工便圍攏了過來。正在此時,一名紅衣吏帶著一隊甲士匆匆趕來,遠遠便是一聲大喝:「法

度有變!且慢卸貨!」魏國商人立即笑著迎了上來,欲待詢問,卻被紅一吏一把推開:「官府驗關,誰敢阻擋!登船!」身後甲士「嗨!」的一聲,便徑直湧上了卸貨大板。

 「敢問關市,有何公幹?」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從船艙迎出,緊身胡服,白髮白鬚,分外的矍鑠硬朗,當頭便向紅衣吏一拱。

  紅衣吏冷冷一笑:「卓氏巨商也是天下聞名,竟敢騙關違禁,觸犯大魏法度!」

  胡服老人淡淡一笑:「卓原乃趙國商人,如何觸犯魏國法度?官差張冠李戴了。」  

  「私運魏鐵出境,該當何罪?!」紅衣吏一聲厲喝。

  「入魏商船,何來出境之罪?」

  「在此之前!」

  「商船出入,每次驗關,本次追前次,魏國官府可有憑據?」

  「休得聒噪!登船便有憑據!」紅衣吏轉身一聲大喝,「拿下老匹夫!其餘登船搜驗!」轟然一聲,幾支長矛逼上,一條鐵鏈便嘩啷鎖住了老人手腳。紅衣吏帶著其餘甲士便轟隆隆登上了貨船。

  「大父——」船頭一聲女子哭喊,綠衣少女飛也似衝了下來抱住老人,轉身便是一聲怒斥,「爾等無禮,放開我爺爺!」

  甲士頭目盯著美麗的少女,淫邪地嘿嘿笑了:「放開?只怕官市大人想你。來,一起鎖了!」老人臉色驟變,鎖手鐵鏈猛然舉起,聲如雷吼:「大膽!誰敢碰我孫兒!」甲士們猛然一驚退開。少女便是冷冷一笑:「不鎖我也跟著爺爺,誰怕你們也!」

  正在此時,紅衣吏黑著臉大踏步下船,將懷裡一方木匣彭的打開:「老卓原,這便是你出境魏鐵之憑據!敢不認罪麼?」

  「足下當真好笑也。」老人冷冷地聳著眉頭,嘴角流露出輕蔑地笑意,「此鐵為勵志之物,乃你國名士孔斌贈送信陵君之禮。信陵君客居邯鄲,老夫受人之托帶貨而已。既非商家貨物,況只區區一錠,也算得魏鐵出境?」

  紅衣吏滿面漲紅,收起木匣大喝一聲:「休得狡辯!帶大梁官署論罪!」

  綠衣少女正待發作,卓原老人冷冷道:「昭兒少安毋躁,看好貨船,大父不會有事。走!」綠衣少女哭喊一聲便抱住了老人:「不!我要跟著爺爺!」紅衣吏煩躁地一把拉開少女:「若再糾纏,一起帶走!」綠衣少女臉色驟變,嗖地拔出一口雪亮的短劍:「豎子無禮!」一劍當胸刺來,竟是快如閃電!紅衣吏尖叫一聲就地滾出連忙便喊:「快鎖上!帶走!」一隊甲士長矛齊伸,轟然一聲便圍住了綠衣少女。

  「住手!」隨著一聲斷喝,一個白衣散發者快步走了過來。甲士們愣怔之間,白衣人悠然走近紅衣吏,頓時便是滿面春風:「敢問關市,這位前輩何事犯官?」

  紅衣吏冷笑道:「足下何人?走開!否則一起帶走!」

  白衣人不卑不亢道:「在下也是趙商。敢請關市告我,前輩究竟何罪?」

  綠衣少女目光飛快地一瞥:「他誣我大父出境魏鐵!」

  便在白衣人問話時,一個黃衫老者悄悄走近紅衣小吏,極其捻熟地向紅衣吏衣袋中一伸手,又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紅衣吏覺得腰間皮袋猛然一沉,面色頓時溫和,顧不得斥責綠衣少女,便向白衣人拱手笑道:「小吏奉丞相府差遣,拘押卓氏,因由麼……」便湊近白衣人耳邊一陣低語。白衣人向一拱手道:「敢請關市稍候,我半個時辰便來。」轉身便上了黃衫老者牽著的一匹白馬如飛馳去。

黃衫老者向紅衣吏拱手笑道:「敢請大人開了這位老人家鎖鏈,我家主人必有重謝。」紅衣吏遲疑片刻便一揮手:「開了。你等上船,本官在此守侯。」黃衫老者便向開了鎖鏈的老人一躬:「老人家但請回船,一個時辰內定會完事。」老人慨然搖頭:「那位先生仗義執言,老夫豈能先回?」綠衣少女頑皮地一笑:「爺爺歇息去吧,我在船下等候便了。」老人略一思忖便道:「如此也好。這位老哥哥請隨我飲茶去。」便拉著黃衫老者登上了大船。  


  堪堪大半個時辰,白衣人飛馬馳回,尚未下馬便揚手拋出一支金燦燦令箭。紅衣吏抄手接穩一看,陰沉沉的冷臉立即雪消冰開,對著白衣人當頭便是一躬:「大人能討得丞相金令箭,在下卻是唐突了。」白衣人卻是溫文爾雅地拱手一笑:「關市奉命行事,原是多有辛勞。幾個郢金,便給弟兄們飲酒了。」便從馬背皮褡褳中摸出一隻極為考究的棕色小皮袋,嘩啷一搖,便塞到了紅衣吏手中。紅衣吏大是惶恐,滿臉笑著欲待推脫,卻被白衣人笑呵呵一拍,竟是渾身酥軟得一句推辭話也說不出來,轉身便是一喝:「走!在這定樁麼!」帶著一隊甲士便轟隆隆去了。

  「耶!揮金如土嘛。」綠衣少女一撇嘴揶揄地笑了。

  凝神盯著甲士遠去的白衣人恍然轉身,拱手笑道:「姑娘見笑了。大梁官風如此,在下也是不得已耳耳。」

  「誰卻說你得已了?」綠衣少女一臉燦爛的笑容。

  白衣人揮袖一沾額頭的津津汗水,略一喘息便平靜笑道:「你門貨船已經無事,盡可卸貨了。在下告辭。」說罷轉身便走。

  「哎哎哎!」綠衣少女飛步跑過來便攔在了白衣人面前,紅著臉急匆匆道,「你的家老和爺爺還在船上,你如何走得?也不留個姓名,爺爺要人,知道你是誰也?」

  白衣人道:「天下商旅,原本一家,誰是誰無甚打緊。家老自會回來。在下尚有急務,容當告辭,後會有期。」

  「哎哎哎,」綠衣少女大急,回身便喊,「爺爺快來,他要走!」

  「先生留步,卓原這廂有禮了。」老人在船舷遙遙一拱,快步下船走到白衣人面前道,「雖是萍水相逢,先生義舉卻令老夫感佩!若無急務,敢請先生到我艙中小酌片刻。」

  白衣人拱手笑道:「商旅之道,逢危互救,前輩無須介懷。在下有急務欲去邯鄲,不能與前輩共飲,尚請見諒。」

  老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若老夫沒有猜錯,先生便是濮陽呂氏之少東?」

  白衣人略一思忖便是深深一躬:「素聞前輩大名,呂不韋見過前輩。」

  「果然不錯也!」老卓原一伸手扶住呂不韋,便是一陣哈哈大笑,「老夫家居邯鄲三世,敢請先生急務之後,來府盤桓幾日如何?」

  「謝過前輩相邀。」呂不韋拱手做禮,「急務之後,在下定然前來求教。」

  綠衣少女笑吟吟遞過來一方竹板:「車道圖。莫錯了地方。」

  「謝過姑娘。」呂不韋收起竹板,向卓原爺孫一拱手,「在下告辭。」便與黃衫老者翻身上馬去了。綠衣少女怔怔地望著呂不韋背影,小聲嘟噥著:「哼,一個不問,一個不說,一對老少糊塗。」老卓原不禁哈哈大笑:「大父不說,他亦不問,奧妙便在此間也。」「爺爺!」綠衣少女嬌嗔一句,卻紅著臉咯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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