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12

 

一支龐大的車隊在邯鄲南門外的谷地紮下了營帳。

  當呂不韋幾騎快馬進入山谷時,這片營帳已經紮了三日。與押車總管荊雲一聚首,呂不韋便帶著老總事與三名年輕執事立即清點貨物。暮色降臨時,三百六十四輛馬車全部清點完畢,車貨竟是無一摧折損傷。呂不韋大是滿意,當晚便在總事大帳設宴犒勞荊雲騎隊,全部車伕也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聚酒痛飲。呂不韋吩咐老總事發放工錢,每個車伕在約定工錢之外再加十枚最實惠的「臨淄刀」。山谷中頓時歡呼雀躍,車伕們舉著酒碗可著勁兒喊「少東萬歲!」呂不韋卻是不敢酣暢,飲得幾爵,留下荊雲與老總事照應各方,便到自己的帳篷裡去歇息了 。

 

  次日清晨,一輛華貴的青銅緇車轔轔駛出山谷,不疾不徐地進了邯鄲南門。

  此時的邯鄲,與長平大戰前卻是另一番氣象。戰後趙國雖然元氣大傷,但於山東列國的邦交卻達到了最好狀態。鑒於趙國以幾乎亡國的慘痛代價,扛住了強秦席捲山東的風暴,列國在合縱敗秦之後紛紛對趙國示好,除了緊缺物資的援助,便是鼓勵商旅進入趙國。對於一戰打光了六十萬大軍,又連續三年遭受秦國猛攻而滿目瘡痍的趙國,些許援助實在是杯水車薪。只是在山東商旅大舉入趙之後,趙國才真正地起死回生漸漸地復甦過來。而今,邯鄲城內外雖然還是到處可見大戰廢墟,但街市交易卻是一片生機,店舖連綿車馬川流市聲鼎沸,竟是分外熱鬧。

  青銅緇車一進南門長街便避開鬧市,拐進了一條僻靜的街巷,曲曲折折地向王宮大街而來。趙國王宮也同所有的宮城一樣,坐北面南,城樓之外便是一條林蔭籠罩寬闊幽靜的石板大街,顯赫王族大臣的府邸幾乎都在這條街上。奇特的是,這條大街東西兩側的大樹之後卻都是斷斷續續的紅牆,竟沒有一座東西府門臨街而開。原來這條大街只是一條車馬大道,所有的府邸都在大道兩側的十多條街巷中。青銅緇車在林蔭大道行駛一陣,便彎進了東手第三條石板巷。這條街巷只有一座府邸,氣勢很是宏大,巍峨的橫開六間門廳幾乎便與小諸侯宮室一般,門廳前立著一柱丈餘高的白玉大碑,碑上鑲嵌著四個大銅字——平原君府。

  青銅緇車轔轔駛入門廳對面的車馬場,在入口一個帶劍吏的導引下停在了進出便利的最合適位置上。車方停穩,不待武士馭手回身,白衣玉冠的呂不韋便推開銅包木檔悠然下車。正在此時,一輛破舊的單馬黑篷車光當光當地進了車馬場,向著青銅緇車的旁邊便要停車。帶劍吏回身便是一聲低喝:「停役車那邊,不能停官車場!」駕車的老人面色漲紅,正要爭辯,卻聽車中人低聲一句,便將老馬圈轉,光當光當地駛到旁邊的工役車場去了。

  呂不韋好奇心大起,便向工役車場打量了一番,只見雜亂排列的牛馬車中走出了一個清瘦蒼白的年輕人,頭上的竹冠暗淡髒污,一領黑袍綴滿了各色補丁,腳步匆匆,卻又顯得虛浮猶疑,分明要進府邸,目光卻不斷瞟向大門兩側的長矛甲士,瞟向矗在門廳台階中央的光鮮門吏。

  突然,呂不韋心中一動,便遠遠跟在黑衣人身後從容走了過去。

  門吏傲慢地揮了揮手,分明要黑衣人趕快走開。雖然猶疑畏縮,黑衣人卻還是走到了六級台階之下,一拱手尚未開口,門吏便嫌惡地吆喝起來:「沒看見後面有貴客麼?走開走開,橫在中間也不覺寒磣!」黑衣人默然遲疑片刻,終是走到大門邊空曠處孤零零地站下了。呂不韋轉身對跟來的黃衫老者低聲吩咐了幾句,老者便匆匆向車馬場去了。

  呂不韋走到門前剛一報名,門吏的胖臉立即堆滿了笑容:「府君有命:先生若來可直入正廳,無須通稟。先生請。」呂不韋悠然進府,方入第二進庭院,遙遙便聞正廳一片慷慨議論之聲。正在此時,一名精幹的書吏迎了上來:「政事廳多有不便,先生請隨我來。」便將呂不韋引領到政事廳東面的一座大屋。呂不韋知道,政事廳是平原君會聚大臣處置國務的殿堂,官員書吏接踵不斷,幾乎便沒有空閒。這片胡楊林中的書房兼客廳,才是平原君會見重要客人的所在。

 方到長廊盡頭,一陣蒼老的笑聲便從屋中飛來:「不韋先生,別來無恙乎!」

  「平原君別來無恙。」呂不韋笑應一句,繞過迎門大木屏便是深深一躬,「不韋沿途跌宕,比約定之期遲到三日,尚請平原君見諒。」

  「不韋請入座。上茶。」鬚髮雪白的平原君靠在坐榻上虛手一禮,待呂不韋在左手長案

前坐定,便悠然笑了,「諺云:千里商旅,旬日不約。商家非兵家,三日之期若算延誤,先生便是自責過甚也。」

 

  「平原君如此胸襟,不韋感佩之至。」呂不韋謙和恭敬地笑著,「我已將趙國去歲預訂之器物運到邯鄲,敢問在何處交接?」

  「一次運到?」平原君驚訝地坐直了身子,「各有幾多?」

  「大型雲梯三百幅、雲車六十輛、塞門刀車六百輛、機發連弩一千張、六寸精鐵箭簇十萬枚、精鐵胡刀六千口,六色共計十萬七千九百六十件。」呂不韋一口報完,毫無拖泥帶水。

  「好!」平原君拍案方罷卻呵呵笑了,「總金幾何,如何未報?」

  呂不韋利落答道:「去歲訂貨價格略高,今歲物價落平。趙國大宗兵器生意,當按今歲物價斟酌計之,是以未報。」

  「豈有此理!」平原君哈哈大笑,「訂貨之價便是價,斟酌計之,豈非坑商?老夫只一句話:兵器乃邦國性命,只要貨色上乘,老夫只有加價賞商,斷無減價之說!」

  呂不韋肅然便是一拱:「平原君敬商,不韋何能愧對趙國?敢請君家一道書令,不韋將兵器直接運往巨鹿軍營,經李牧將軍悉數檢驗並試用一月,果然合意,不韋便憑將軍公書前來結算。若有一件不合,不韋分文不取。」

  「不韋經商,真義士也!」平原君喟然一歎,便疲憊地靠在了坐榻大墊上,「不韋呵,若非在長平大戰全軍覆沒,軍輜耗盡,趙國何能進購商家兵器?雖說魯仲連當初舉薦了你,可老夫還是忐忑不安。九年連綿大戰後,老夫再度開府攝政,第一要務便是重建新軍,這兵器便是重中之重。當此緊要之時,商家兵器若能使大軍將士滿意,足下便是中興趙國之功臣也。老夫縱是讓得萬金之利,夫復何言!」

  呂不韋座中深深一躬,「君以公心言商,不韋終當無愧於君。」

  平原君慨然便是一歎:「老夫識人多矣!足下之於天下商旅,實乃鳳毛麟角。圓和其外,堅實其內,泱泱大器局也,縱是范蠡、白圭再生,亦未必能及矣!」面對風華才俊,竟似對自己倏忽消逝的英風不勝懷戀。

  「平原君謬獎,晚輩原是愧不敢當。」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倨傲,謬獎者愧不敢當也!」

  笑聲未落,便見一名文吏匆匆走了進來低語幾句,平原君雪白的濃眉頓時一皺:「也好,帶他進來。」呂不韋見狀便道:「君忙國事,不韋告辭。」平原君頗為神秘地搖搖手:「莫走莫走,你且見個稀奇。」呂不韋便饒有興趣地笑道:「得見奇人,自是大幸,不韋何敢推辭?」便又順勢坐了下來。

  大木屏外一陣輕微的悉嗦腳步聲,一個年輕黑衣人便竹竿般搖了進來:「秦國質使嬴異人,見過平原君。」深深一躬,蒼白的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平原君大靠在坐榻上只「哼」了一聲,連身子也不曾欠得一下。

  「啟稟平原君,」嬴異人謙恭地一躬身,「異人入趙為質,業已十年。十年之間兩國大戰連綿,邦交中斷。期間秦國輾轉運來的衣食財貨,大半被貴國扣押,發到我手不足十分之一。長此一往,異人將客死他鄉。異人身為人質,無處求助,唯求平原君過問此事,給異人一條生路。」

  「人質?」平原君冷冷一笑驟然爆發,「老秦王發動連番大戰,幾曾顧忌你這人質死活?不能止戰,你還算得人質麼?早知你嬴異人在秦國如此輕賤,當初便該索你父親來做人質。戰後三年,秦國何曾送過你衣食財貨?秦人殺我趙國子弟血留成河,若非我著意照應,你早被邯鄲國人萬刃零剮!能活到今日?」

 說也奇怪,在老平原君的霹靂電閃之下,這個細瘦蒼白神態畏縮的年輕人倒是舒展了些許,慘淡一笑便道:「平原君說得不差,嬴異人業已成了咸陽棄兒,本不當苟活於異國他鄉。然則,求生之念,人皆有之。今日異人便是最後一請,平原君既輕我辱我,異人縱是厚顏求生,亦當抱愧了之。」說話間牙關已經咬破,一縷鮮血從嘴角流出,轉身便一頭撞向了廳中大柱。


  「且慢!」呂不韋早已看出端倪,一個飛身箭步便撲上去抱住了嬴異人。饒是如此,死心之力竟帶著呂不韋一起撞上了大柱,咚地一聲,嬴異人的額頭便撞起了一個大青包。呂不韋憤憤然道:「大膽秦人!你要陷平原君於不仁不義麼?」

  電光石火之間,平原君臉色大變。無論如何嬴異人也還是趙國人質,若果真死在自己廳堂,且不說列國如何紛紜閒話,單是給秦國一個大大的口實,便是邦交大忌。心念閃動,正要大喝來人,卻見呂不韋已經抱住了那個沒有幾份力氣的黑瘦子,便長吁一聲離座,走到癱在地氈上呼呼大喘的嬴異人面前,淡漠地笑了:「安國君嬴柱已做了秦國太子,他是你父親,為何不求趙國放你回去?」

  嬴異人大喘著粗氣道:「秦國朝局你自清楚,何明知故問?」

  思忖片刻,平原君淡淡地笑了笑:「方纔老夫言語不當,公子見諒便了。自下月始,老夫知會邯鄲令,每月支你些許衣食器物;你也可自向咸陽帶信,老秦王若記得你這個王孫,或者你那太子父親還記得你這個王子,便是你的富貴之期。好自為之,去吧。」轉身又是一聲吩咐,「來人,給公子隨帶三日傷藥,送他出府。」

  沮喪的嬴異人被一名武士扶了起來,涕淚唏噓地走了。

  「今日開眼也。」呂不韋笑了,「此等人物平原君還親自打理,也是奇事一樁。」

  「不韋有所不知也,入座聽老夫說來。」驟然降臨的麻煩消除,平原君對呂不韋大是好感,靠上坐榻便是一聲歎息,「不韋呵,莫看這個人質王子乞丐一般,卻是秦趙之間一個暗結。老秦王歹毒,丟下個人質不管不顧,分明便是丟給趙國一桶猛火油。老秦王如意盤算:趙人仇秦,必治秦國人質於死地,只要這個人質死於趙國,無論你是殺了他還是餓死他,秦國便要大起事端。老夫偏不入彀!不殺不放不死不活,教爾老嬴稷翻臉無轍要王孫無門,便是這般乾耗著,他卻能奈我何!」

  「平原君縱橫捭闔,不韋佩服。」

  「老夫難矣!」平原君大搖其頭,「秦趙山海血仇,讓這小子活下來談何容易!大兵護持麼,將士憤懣在心,不定哪天一矛捅死了他,屆時你能如何?放任不管麼,必是碎屍街頭。豐衣足食麼,小子優遊自在,國人便是罵聲載道。交邯鄲官署管轄麼,也與將士一般麻煩,不定哪天又餓死毒死了他。上下左右都難,便只有老夫親自把持這個分寸了。如此一來,卻又得秘密操持,既不能讓此兒知道,又不能讓朝野知道。此兒若知老夫親自料理他,便會有恃無恐日日登門。朝野若知,便會罵老夫小題大做親秦無度……你說,老夫難也不難?」

  看著平原君雪白的鬚髮抖抖索索,紅臉倏忽變黑,黑臉倏忽變紅,呂不韋倒是無言以對了。良久默然,呂不韋慨然歎息道:「天道昭彰,君老成謀國,終有善報也!」

  「求此善報,老夫慚愧也!」平原君哈哈大笑,「你解老夫一難,老夫訴說一番,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平原君胸襟韜略,不韋謹受教。」呂不韋離座肅然一躬,分外恭謹。

  「多禮多禮。」平原君伸手一個虛扶,起身呵呵笑道,「足下為商,老夫為政,嘮叨些許,又不怕洩露機密,不亦樂乎!」

  「不韋牟利之人,縱有此心,亦無此膽。」

  「笑談笑談。」平原君轉身一揮手,「家老,用我軺車送先生出府。」

  這輛六尺傘蓋的四馬青銅軺車轔轔出府,先便引得車馬場官員一片艷羨驚歎。自信陵君蝸居、孟嘗君過世、魯仲連歸隱,老平原君便隱隱然成為天下縱橫家領袖,更兼暮年重掌趙國大權,威望便是蒸蒸日上,等閒不出門送客。便是這輛邯鄲國人盡皆熟知的四馬軺車,也是極少出府。軺車有蓋無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對車上人也是一目瞭然。平原君軺車送客,便恰恰是要給客人這種萬眾觀瞻的榮耀。這輛軺車既高且大,青銅車身粲然生光,六尺傘蓋華貴無比,四匹清一色的火紅胡馬更是雄駿無倫。一旦轔轔過市,這位客人頃刻便會成為名滿邯鄲的尊貴人物!如此榮耀,進出官員如何不驚愕駐足?

 然則,呂不韋卻皺起了眉頭。軺車方出府邸,他便輕跺右腳叫了停車。下得車來,呂不韋滿面春風地對著家老便是一拱:「不韋要去城外商營,不敢暴殄天物,敢請家老回車,不韋改日向府君謝罪便了。」說罷一揮手,對面車馬場的黃衫老者便快步過來,在軺車外檔的小銅箱裡咯登放入了一件物事。原本一臉不悅的家老頓時釋然:「先生既要自便出城,老朽便不遠送了。」說罷一圈絲韁,四匹火紅的駿馬一聲嘶鳴,便整齊劃一地轉身向車門去了。

  上得自家緇車,呂不韋長吁一聲,頓時靠在了勁軟的大墊上,輕跺一腳,這輛四面銅格垂簾的特製馬車便輕盈駛出了街巷,直向南門外飛去。暮色時分,這輛緇車又飛出山谷營地,進了邯鄲南門,便向燈火燦爛馬鳴蕭蕭的胡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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