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16

 

暮色之時,呂不韋匆匆回到邯鄲,毛公薛公已經在雲廬等候了。

  薛公備細說了幾日來的諸般謀劃,並捧出一卷金額用度支付算冊請呂不韋過目定奪。呂不韋將卷冊推過一邊笑道:「公為賢士,卻將不韋做算度商旅待之,原非共事之道也。若是商旅經營,不韋自要算度無差。然則,此事為功業大計,錙珠必較,必敗其事。不韋若惜金錢,何入此等渺茫之途?兩公若信我,便放手作為。若信我不過,此事便是敗兆,不韋也無心操持矣!」薛公大是難堪,紅著臉一拱手道:「先生見諒,都是薛某無定見,聽了那個老瘋子。」毛公卻是大樂,呵呵笑道:「兩位急色個甚?不聞『決事未必如臨事』麼?商旅之道,算金愛錢原是本性。說歸說,不試出個本心來,老夫這揮金如土的脾性,卻如何放得開手腳也。」呂不韋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偏是這揮金如土四個字正合我意。不韋只要異人賢名大噪,不問支金幾多也!」薛公便道:「老夫之見,這嬴異人尚算得明睿沉穩,可堪造就,成其名望,幸無愧疚。只是一樣,老夫卻是心下不安。」

 

  「噢?薛公但說無妨。」

  「老夫頗通醫道。嬴異人少年元氣本未豐盈,又兼生計拮据鬱悶日久,身體虧損過甚,縱是從今善加調養,只怕也不能得享高壽。」

  「薛公是說,嬴異人可能夭壽?」呂不韋驀然一驚。

  「二十年之內了。」

  「老哥哥忒沒氣力!」毛公笑著嚷嚷,「人活五十,不算夭壽,嬴異人能活四十八,已是托天之福也。左右此事用不了十年,憂心個甚?」

  「也是。」呂不韋釋然一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二十年,足矣!」

  「先生但明白便是。」薛公一笑岔開話題,「毛公雜學甚精,謀劃頗為紮實,幾處細節卻是要緊,先生要預聞決斷才是。」

  毛公連忙向呂不韋搖搖手:「此非錢財用度,公莫急色才是!」呂不韋與薛公不禁哈哈大笑,毛公卻只狡黠地一撇嘴,便低聲說了起來,一氣竟是半個時辰,末了得意地一問,「公以為如何?」

  「妙!」呂不韋拍案讚歎,「毛公智計不著痕跡,卻中要害,便是如此。」三人一番商議,竟是直到夜闌方散。

  連日奔波應對,送走兩人呂不韋便大感疲累,正要和衣上榻倒頭睡去,卻有一個裊裊身影飄了進來:「熱水已經備好,我來侍奉先生沐浴。」呂不韋驚訝地坐起揉著眼睛問:「你是何人?誰讓你來得?」裊裊身影柔柔笑道:「小女莫胡,老總事與荊雲大哥要我來也。」呂不韋打了個長長地哈欠,欲待說話,一陣朦朧襲來卻頹然撲倒在了臥榻上,立時便是鼾聲大作。

  次日過午,明亮的陽光撒滿了雲廬大帳。呂不韋睜開眼睛坐起,正要下榻,卻見一個紅衣少女飄然進來,一個輕柔的笑靨,便要過來扶他。呂不韋搖搖手:「你是?」少女笑道:「小女莫胡,先生卻是忘了。」呂不韋恍然,逕自離榻道:「莫胡,來便來了,未必便做侍女。待我與老總事商議,讓你做點兒大事。」「不。」少女卻紅著臉低著頭,「莫胡做不了大事,莫胡只要侍奉先生。」呂不韋不禁笑了:「你且先去備飯,飯後再說了。」少女一笑:「飯菜酒已經齊備上案,我只侍奉先生整衣梳洗了。」呂不韋一擺手:「整衣梳洗我自來,你去請西門老爹來。」少女莞爾一笑:「老總事已經請在外帳了,只你整衣梳洗便了。」呂不韋不禁驚訝:「你自請西門老爹來得?」少女笑道:「不對麼?先生離開三日,昨夜未及得見,今日自要請來議事了。再說,莫胡不請,老總事也會來。」呂不韋無奈地笑笑,也不說話,便逕自到與人等高的一面銅鏡前整衣理髮。可無論他如何自己動手,總有一雙如影隨形的手恰倒好處的替他收拾著,片刻之間一切就緒,除了褪去睡袍露出貼身短衣的那一刻有些不自在,幾乎便覺察不出是兩個人。待呂不韋回身之際,已經不見了少女,寢帳中卻已經是潔淨整齊日光明亮,與自己一個人時的零亂竟是霄壤之別。

「一個活精靈。」呂不韋兀自嘟噥一句,便出了寢帳。

  老總事過來低聲道:「荊雲義士說,此女靈異過人忠誠可靠。」

  「何方人氏?」

  「楚國湘水人,生於雲中草原。」

  「老爹入座,邊吃邊說。」呂不韋目光一閃,「忠誠可靠之說,從何而起?

  帳中兩案原本便擺成了近在咫尺的一排,老總事坐進了稍小的偏案,說話聲恰恰是呂不韋剛剛聽得清楚:「荊雲義士說,此女父親,便是先生當年在陳城救下的一個死囚,此人目下是荊雲馬隊的騎士。至於詳情,荊雲義士日後自有稟報。」

  呂不韋恍然點頭:「既然如此,便讓她留下。」略一思忖,便是突然一陣耳語。

  「我自省得。先生莫擔心。」老總事頻頻點頭。

  便在此時,莫胡飄了進來:「先生沒動甘醪?這可是從『甘醪薛』特意新打來也,秋寒時熱飲最好。」說著便跪坐案邊,報起棉套包裹的木壺便給呂不韋斟酒。呂不韋飲得一口問道:「莫胡還說得吳語麼?」莫胡笑道:「儂毋曉得為否為?」呂不韋大笑:「好!這吳噥軟語原是純正。其餘如衣食住行,還都記得麼?」莫胡道:「曉得些了,儂雖生在雲中,姆媽卻是吳風,儂為否為也為了。」呂不韋目光便是一閃:「你母現在何處?」莫胡眼睛便是一紅:「那年,姆媽將我送到陳城,便病累去了。」呂不韋心下一沉,拍拍莫胡肩頭笑道:「莫胡,雲廬便是你家,你不會再苦了。」莫胡粲然一笑一點頭,一雙大眼睛卻閃爍出晶瑩的淚光。

  過得月餘,邯鄲諸事處置妥當,呂不韋便輕車南下了。

  此時正當小寒節氣,過得安陽便是一天彤雲大雪紛飛。官道之上車馬寥落人跡幾絕,三馬輕便緇車轔轔駛過茫茫原野,竟是滿目寥落。這河內地帶原本已經被秦國奪去做了河內郡,不想長平大戰後老秦王執意滅趙,逼得六國合縱再起,聯軍三敗秦軍,竟將秦國逼回了函谷關,河內便又重新回到了魏國韓國手中。似乎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山東六國與不可一世的強秦打了個平手。可仔細參量,這個「平手」可是百味俱在大有文章。便說這六十餘城的河內之地,原本是三晉腹心,千里沃野村疇相接城池相望何等地富庶風華!昔年縱是窩冬之期,河內原野也是炊煙裊裊如暮靄飄蕩,雞鳴狗吠如市聲喧嚷,毗鄰城池號角遙遙呼應,條條官道車馬絡繹不絕,那一番熱氣蒸騰的氣象,任誰也是眼熱也。然則便在倏忽之間,這河內原野竟變得一片蕭瑟落寞,十里不見一村,百里難覓炊煙,惟余座座城池在連天風雪中孤獨地守望,暮色中一聲聲閉城號角蒼涼得令人心碎。

  對天下商旅道,呂不韋最是熟悉不過,對這幾乎便是半個故鄉的河內之地,呂不韋更是熟悉得如數家珍閉目也可周遊。最令他感喟的是,河內之地的百姓原本都是魏韓老民,可在秦國的河內郡過了十多年日子,竟不可思議地變成了秦人。長平大戰,河內十五歲以上男子悉數入軍為伕,竟是人人踴躍。秦軍敗退回防,河內之民又是悉數隨秦軍「逃國」,到關中去做了真正的秦人!戰國之世地廣人稀,人口多寡比土地多寡更要害。蓋人可奪地,地卻未必能奪人。河內之地可謂天下僅有的富庶沃野之一,百餘萬魏韓之民卻硬是離了故土隨秦軍而去,何能不令人一聲浩歎!

  有一次,呂不韋在平原君府邸與幾員趙軍大將會議兵器商事,言及河內之民逃國,大將

  們竟異口同聲說這是秦軍裹脅所致。憤激之情,溢於言表。平原君見呂不韋默然不語,便問呂不韋以為如何?呂不韋淡淡笑道:「魏國佔據秦國河西之地五十餘年,卻有幾個秦人入魏?趙國容納一支老秦流部,費力費時三百餘年,最終依然是三四成離趙回秦。秦人裹脅之力,也未免忒是離奇也。」一語落點,大將們臉便黑了。平原君尷尬得呵呵笑了一陣,竟終是沒有說話。

  薛公毛公第一次被呂不韋請到雲廬,便與呂不韋做了一次長夜談。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要呂不韋說說何以看好秦國?按薛公說法,長平大戰秦國大軍死傷過半,三敗之後更是退回函谷關回到了老秦局面,秦勢猶如霜後秋草,五六十年決然不能恢復元氣;當此之時,且不說扶助嬴異人能否成功,縱然成功,又能如何?毛公則嘻嘻笑道:「秦趙兩敗俱傷,然趙有五國後援,復原只在朝夕之間。秦卻是獨木一支,失道之下,能撐得幾日?公攜危人,又入危邦,盲人瞎馬,夜半臨池,有個好麼?老夫之意,莫若我三人全力輔佐信陵君回魏稱王,做一番實在大業!」

「兩公之言差矣!」呂不韋哈哈大笑一陣坦率答道,「兩公雖則高才多謀,然蝸居邯鄲市井太久,所執之論,皆為山東士子庸常之見也。不韋久為商旅,惟有一長,便是長年累月地在各國周遊走動,所見所聞皆是實在無虛。不韋之見,山東士子們的『秦趙大爭,兩敗俱傷』之說,卻是太過輕率也!」

  「何以見得?」薛公立即緊跟一句。

  「敢問兩公,戰國之世,國本何在?」

  「人口。」毛公薛公異口同聲。

  「好!」呂不韋淡淡一笑,「十年以來,兩公到過河內麼?」

  「但說便是,老夫敢回河內麼?」毛公紅著臉一句嚷嚷。

  「千里河內,公之故國,已是空空如也!」呂不韋一聲感喟,「河內昔年之景象,兩公當比不韋知之更深。而今河內,卻是惟見城池,不見村疇,百餘萬河內庶民,十有八九都跟著秦軍進了函谷關。殘餘一兩成,也都被官府全部聚集到了城池居住。偌大河內,竟比洛陽王畿更過荒涼破敗!秦固三敗,然僅僅敗軍而已,人口根基並未流失幾多。六國固勝,元氣卻是大傷,人口流失之巨更是空前。河內便是一半魏國,如此荒涼蕭瑟,須得多久歲月才蓄積得百萬人口?縱想成軍抗秦,卻是談何容易!如此看去,這『兩敗俱傷』便大是不同。秦國外傷,六國內外俱傷。孰輕孰重?公自斷之。」

  「他國人口也同樣流失麼?」薛公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不韋所見,六國人口皆大損傷。」呂不韋掰著指頭數起來,「楚國老郢都區域人口最多,然被秦國奪取而設置南郡近二十年,秦軍回撤之時,七八成庶民溯江而上進了蜀地。那個李冰建成了都江堰,蜀地大富,楚人入蜀至今絡繹不絕。東北兩面,燕齊大戰後兩國人口原本已經大大減少,雖無大逃亡,然所餘三四成人口何年才能復原?韓國更不消說得,數十萬庶民連同上黨早歸了趙國,河外之民不斷逃國,總共人口剩餘不到百萬,幾乎不到秦國一個郡!魏國河內已失百餘萬,全部河外人口不過五六百萬。趙國大敗之後慘勝,精壯男子已是十餘其三,舉國人口銳減到不到千萬,勉力重建新軍二十萬,卻得一力防範死灰復燃的匈奴。如此大勢,是兩敗俱傷麼?」

  「秦國人口有幾多?」薛公又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句。

  「不韋多年經營兵器鹽鐵,對目下各國人口有一大致推算。」呂不韋笑道,「秦國人口,當在兩千三五百萬,占天下人口泰半也。」

  雲廬大帳一陣默然,終是毛公笑歎一聲:「商人終究務實,先生難得也!」

  也就是那一次,呂不韋真正說服了兩個風塵隱士拋卻了山東士子們難以釋懷的仇秦之心,願意與他共事謀劃一件前途渺茫的宏大功業。說到底,但凡戰國名士,自然是首先追求報效祖國,然在報效無門之際卻也不會永遠地拘泥於邦國囹圄。畢竟,戰國之世的天下意識是宏大主流,邦國畛域事實上被士人們看作極為偏狹的迂腐。假若不是如此,呂不韋何能以衛國人之身尋覓得兩個隱居在趙國的魏國名士來謀劃一件秦國大計?

  便在這漫天大雪之中,車馬終於到了白馬津渡口。

  白馬津者,因神異白馬之傳說而得名也。大河流經中原,到得衛國地面正是中段。衛國都城濮陽在河南,與之遙遙相對的大河對岸有一座山。時人流傳:山下常有白馬如雲群行,白馬悲鳴則大河決口,白馬疾馳則山崩地裂,白馬從容如白雲悠悠,大河便是滔滔無事;但有河決,官府便招得勇士將山下白馬三匹投沉大河,水患便告平息。惟其如此,這山便叫了白馬山,這渡口便叫了白馬津,渡口邊的碩大石亭便叫了神馬亭。為了不驚擾白馬悲鳴,多少年來白馬津便有了一個無聲渡河的習俗——無論風雨霜雪,馬匹都要銜枚裹蹄,車輛都要摘去鈴鐺,號角禁絕,金鼓屏息,船戶旅人不得喧嚷。

  大雪漫漫飛舞,天地間惟有綿綿無斷的嚓嚓輕響,縱是高聲說話,丈許之外也難以聽得清楚。駕車執事遙遙一望渡口便回頭笑道:「先生,想要個響動都難,還須得整治車馬麼?」呂不韋卻已經推開車窗走了下來,一揮手道:「鄉俗生天地。下車動手。」說罷便走到車前開始摘鈴。執事連忙一縱身下車:「先生莫動,我來。」帶住馬韁跳下車來便開始動手,片刻之間便收拾得緊趁利落,回頭正要請先生上車,卻見呂不韋已經在茫茫大雪中向渡口走去,再不說話,輕輕一抖馬韁便牽著馬趕了上來。

雖是冰封雪擁,渡口卻也停泊著幾條客船。呂不韋剛站到空曠的碼頭,便有一個黝黑精壯的中年人出現在最近的一條小船船頭:「客官要渡河麼?」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敢問船家,冰凍幾許,船可開得?」船家遙遙一指河面:「冰凍不勻,薄厚無定。先生若有急事,俺便領你過冰。」呂不韋道:「不是我想走冰,是我有一車三馬兩人,不知你船能否載得?」船家搖搖頭道:「俺船載不得車馬。客官若要船渡,俺便喚一隻大船過來。」呂不韋點頭笑道:「那便多謝了。」話剛落點,黝黑船家便舉起手中一面黑色角旗在空中左右擺動了幾

下。雪舞之中,便見南面碼頭一面黑旗也是遙遙擺動。

 

  片刻之間,便有一隻大船悠然泊來,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站在船頭:「舟柳子,可是你要船?」黝黑船家一拱手道:「衛老伯,是這位客官車馬渡河。你家大船可破冰,俺這小船不中。」老人搖頭道:「風大雪大,老夫舵功不如你,若要渡客,只怕要你掌舵了。」黝黑漢子慨然笑道:「何消說得,中!老泊只督水手號子便了。」說罷一個縱身,竟從兩丈開外的小船飛到了大船船頭,引得呂不韋身後的執事便是一聲喝彩,卻又連忙惶恐禁聲。

  車馬上船,呂不韋不進船艙,卻與老人一起站在船頭,剛要說話,卻聞船尾黝黑漢子一聲低喝:「起船!」便見船底八支長槳嘩地一聲整齊入水,船頭老人便是一聲悠長低緩的呼喚:「風雪渡喲——緩起手喲——」八支長槳便隨著悠長的節拍划動起來,大客船便喀啦啦衝破半尺厚的冰層對著東南方駛去。眼看到得中流,冰層漸漸變薄,船行也舒緩了許多。

  正在此時,卻見濛濛風雪之中,一座冰山影影綽綽從上游正橫對船腰漂來!呂不韋眼力頗好,又久行舟船,頓時便是一身冷汗,剛要喊給老船家,便聽船尾一聲炸雷也似的大吼:「深水快槳!起——」船頭老人也驟然緊聲疾呼:「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冰山橫波!白馬

  助我!」節律一字一頓,卻恰恰便是長大木槳最快入水出水的速度,蒼邁鏗鏘竟如長戈擊盾般壯人膽魄。三輪呼號之後,便見碩大的冰山恰恰擦著船尾丈許之遙漂了過去,底艙便是一聲歡呼:「白馬助我!萬歲——」

  一個時辰後,大船終於在對岸停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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