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做了二十餘年長史,種種密動跡像已經使桓礫有了一個明晰判斷:老秦王必有特異之變,要長住章台了。究竟何變?桓礫自然有所揣測,但未奉告知,卻也決然不能說破。進得章台旬日,老秦王深居簡出,連他這原本時時不離王室書房的樞要大臣,也見不上秦王了。今日若非謁者送來極重要上書,他還是不能晉見,惟其是進駐章台的第一次晉見秦王,桓礫心下便有了幾分忐忑不安。
進入業已生疏的書房,桓礫正要行禮參見,卻見榻上的秦昭王一指榻側座案,便又對身後侍女一招手。侍女輕盈地飄了出去,片刻間便帶著老給事中走了進來。
「兩位,皆本王腹心。」蒼老沙啞的聲音飄蕩著,「今有一事告知:去冬歲寒,本王不意風癱在榻。當此,非常之時,務須嚴守機密。」
「老臣遵命!」桓礫與給事中異口同聲。
秦昭王瞇起了朦朧的老眼,給事中立即說得聲老臣告退,便輕步出了書房。秦昭王微微一抬手:「長史,甚事?」
「啟稟我王:綱成君與太子上書。」
「噢?」秦昭王白眉一聳,「念來聽了。」
「綱成君上書。」桓礫展開一卷念道,「臣奉王命,晉爵開府,大局如常,惟一事頗見蹊蹺,不敢不報:臣三次相約太子議政,太子皆未能如約。臣遂赴太子府就教,方知太子業已臥病不能理事。事關邦國社稷之根本,臣不敢不言:太子年已五旬有餘,沉痾積弱,隱憂已顯。臣不揣冒昧進言,我王當未雨綢繆,早斷太子立嫡大計。綱成君上書完。」
「啪!」秦昭王輕輕一拍榻邊扶手,卻沒有說話。
「太子上書。」桓礫又展開一卷,「兒臣啟稟父王:嬴柱受命鎮國,政事繁劇,肩負重大,惟任勞任怨以報國家。然惟有一事,兒臣慼慼不能決斷:嬴柱已過天命之年,尚無嫡子,難以為繼,今欲請王命,擬在諸庶子中擇其賢者立嫡,以為社稷存續,敢請父王決斷。太子上書完。」
「……」
良久默然,秦昭王微微開眼,嘶啞緩慢地一句:「長史,密召蔡澤。」
桓礫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國君秘密召見大臣,歷來都是給事中奉命執行,今日下令長史,桓礫便覺有些異常。不及細想,當即派出幹練吏員駕車奔赴咸陽,暮色時分便接來了蔡澤在長史署等候。初夜掌燈,老給事中便來傳秦王口詔:長史桓礫,隨同綱成君蔡澤一同晉見。
在給事中導引下,兩人穿過了布幔密封的長長永巷,到了章台最隱秘的無名室。桓礫知道,這裡便是秦昭王當年與范雎密談晝夜的地方,等閒大臣幾乎永遠不可能踏進這個神秘的處所。可是,如今這密室竟也改得寢室書房含混不清,除了隱秘二字,幾乎便說不上這是甚個用場的所在。
「臣蔡澤參見我王。」蔡澤的尖亮嗓音在這四面密閉的石室也顯得低沉了。
「臣桓礫參見我王。」爵位低得三級,桓礫只能跟在後面行禮。
秦昭王的眼睛微微啟開了一條細縫:「綱成君,入座便是。長史,書錄今日對答,交太史令。社稷續斷,總要對先祖後世有個說時也。」
桓礫這才明白,今日是要他代替史官筆錄君臣對策。依照傳統,史官所錄,大體皆為曾經發生的國事,如頒行修改法令、祭祀天地、晉陞貶黜大臣、對某國開戰等等;君王之言談尋常不錄,除非國君自認為須得筆錄,或對談臣子以為重要,事後追錄而交太史令,尋常時日,史官並非如影隨形般追隨國君左右。今日之應對,要長史大臣親自筆錄,桓礫頓時覺得此事非同尋常——既為密談定策,便是一時不能詔告朝野的機密大事;然又要筆錄在案,便是必須顯示:國君曾經就此大事有過決斷;筆錄其所以要交太史令入典籍庫收藏待查,便是國君對先祖後世乃至朝野的一個交代憑據。驀然之間,熟讀史籍的桓礫覺得老秦王似乎在倣傚當年的周公之法。
西周初年,周武王病勢沉重。周公祭祀天地,默默對天發誓:願代天子身死,祈求上天將自己的壽命續於天子。此事舉動頗大,周公自然得許史官筆錄。然則,祭祀禱告之內容,史官與隨祭大臣卻是一無所知。周禮法度:祭祀天地祖廟之禱告書,須交史官入庫待查。所以,大臣與史官誰也沒在意周公的啞禱。不想,周公卻將禱告書當場鎖入金匱密封,而後交太史令入王室典籍庫,嚴令非王命不得打開。於是,周公祭天便成了一個謎。年餘之後,周武王病逝,年幼的周成王即位,周公總攝國政。一時流言四起,紛紛詆毀周公居心叵測。有
人密告周成王:當年周公啞祭天地,便是要詛咒武王早死,以篡奪天子之位!成王大疑,便親自進入王室典籍庫,打開了周公密封的禱告書。一看之下真相大白,周成王涕泣不已,從此深信周公不疑。
目下老秦王說要對先祖後世有個說時,分明是有難言之隱而借此表明心跡。從來都是凜凜斷事的老秦王,今日竟是如此謹慎,足見此事之微妙難測!桓礫雖隱隱地有所意會,但心下卻依舊是騰騰直跳。
「綱成君。」半臥榻上的秦昭王終於開口了,字斟句酌,分外清晰,「老夫年逾古稀,人生苦短矣!本以為雍城祭天,上蒼會賜老夫些許壽命。不意竟乍逢風癱,以致病臥不起。天意如此,夫復何言?見君上書,老夫何嘗不憂也!」
「我王毋憂。」蔡澤一聲哽咽,「王執秦政五十有四年,迭克危局,連渡險難,使大秦成煌煌大業。縱是今日國事繁難,亦終得上天庇護而安邦定國,何憂之有?」
「綱成君差矣!」蒼老縱橫的溝壑中抽出了秦昭王的一絲笑意,「我執王政,前二十餘年為太后、穰侯之功。嬴稷親政,唯成一事:摧毀趙國,使秦國最大強敵衰落。余皆不足論也。然,嬴稷亦有一大缺失:空享高壽,竟未栽培得一個堪為雄強之主的太子,太子之後,竟無一個才堪繼統的嫡子。後繼乏力,我心何安……查勘王孫,擇賢立嫡,非一日可成之事也。然六國環伺,虎視眈眈,豈容我從容決斷?兩難之境,本王何堪矣!」蒼老顫抖的聲音飄蕩在密室,瀰漫出一片晚境老人的淒傷。
筆下一抖,桓礫的一滴大淚竟噗地從羊皮紙激濺起來。
「君若出得良策,便是大秦不世功臣。」秦昭王喘息著補了一句。
「臣啟我王。」蔡澤卻是平靜了許多,從容答道,「太子之弱,王孫之立,臣一時實難就事斷事。然臣為丞相,開府統政,自當有總攬全局之策。臣前出計然七字策,為在富秦。目下之勢,卻在安秦。臣有八字方略,可安秦國十年,以使我王得以轉圜。」
「……」驟然之間,秦昭王目光大亮。
「息兵養國,決內安統。」蔡澤一字一頓。
「姑且說來。」秦昭王語氣平淡,目光卻是連連閃爍。
蔡澤侃侃道:「八字三事,原為一體。大統續斷,社稷安危之頭等大事也。然此事非兵爭擴地,立決立斷反易鑄成大錯,惟假以時日徐徐圖之,可保得當。惟其如此,便須外事無憂,國家無戰亂兵爭之危,方可爭得時日。河內、南郡、燕齊、長平,四次曠世大戰後,大秦乏力,山東六國更見衰弱,合縱攻秦業已難以為繼。當此之時,我對山東外可虛張聲勢,而內行息兵養國之策。就實而言,便是一不擴軍,二不打仗,只圖自守;自守之下,養息民力,整肅吏治,以為未來新君紮下根基。若能持此守勢而息兵養國,我王便可從容決內,立定大統繼承,此謂決內安統也。決內須得有時,有時須得息兵,息兵養國,方可得時決內。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相輔相成,此謂八字三事皆一體也。」
「息兵養國,決內安統。」秦昭王輕聲念叨一句,默然片刻,一拍臥榻扶手,「好!便是這八字方略。綱成君,惜乎老夫垂垂,不能對你一拜了。」
「君上……」蔡澤一聲哽咽便拜倒在地。
秦昭王搖搖手,默然片刻,叩著扶手低聲道:「長史起詔:綱成君蔡澤得對太子嬴柱諸子詳加查核,擇其賢者,報本王決斷。查核之法,許綱成君酌情行事,太子府無得干預。」
「……」蔡澤頓時驚愕,默然片刻肅然拱手做禮,「臣啟我王:太子立嫡,事關社稷,惟我王會同王族資深大臣決斷處置,方可平息國疑服膺朝野。臣資望不足,更兼素不熟悉王子王孫,若有失察,縱身死不足以補過也!」
「綱成君,」秦昭王罕見地笑了,「君之八字,解得老夫憂煩,何其操持之功卻要推辭?八字三事,息兵不難,難在養國與決內。兩事相比,養國不難。秦有成法循吏,養息民力盡可交太子督察,諒無大礙。惟立嫡一事,難亦哉!若老夫可一詔決斷,豈能等到今日?」喘息得片刻,突然低聲吩咐,「長史,將本王密匱打開,請綱成君過目。」
桓礫一溜碎步便從帷幕後搬來了一隻銅箱。秦昭王抖索著枯瘦的右手拉開了胸前大領,赫然現出一支晶晶亮的銅鑰匙!桓礫肅然一躬,趨前雙手輕輕取下,當地一聲打開銅箱捧到了蔡澤案前:「綱成君請。」
小心翼翼地瀏覽完十多卷竹簡,蔡澤額頭汗水涔涔,勉力鎮靜心神道:「臣願奉命,惟有一事,尚請我王允准。」
「何事?」
「兩年之內,許臣隨時晉見。」
「可也。」秦昭王點點頭,「老夫也有一說,綱成君斟酌。」
「願聞王命。」
「至遲三年,須得底定。」
「臣謹奉命!」見老秦王呵呵笑得一陣不再說話,蔡澤便是一躬,「我王保重,臣告退。」秦昭王便對外廳一招手:「給事中駕王車,禮送綱成君。」老給事中隔門一聲答應,便領著開門出來的蔡澤去了。
「立即密宣上將軍蒙驁。」秦昭王低聲一句,便疲憊地靠著大枕閉上了眼睛。
桓礫當即書詔,待詔書發出時,長榻上的秦昭王已經發出了粗重地鼾聲。桓礫正待悄然退到外廳,卻聽秦昭王突然一句:「移回書房。」便又是鼾聲大起。桓礫正在愣怔不知所以,卻見四名黑衣內侍走來,擁著長大的木榻悠悠然碾過厚厚的地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可牆張掛的帷幕之後去了。
三日之後,上將軍蒙驁從函谷關飛騎趕來,章台的燈光一直亮到五鼓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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