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你,終是來了……」柔美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昭妹,來,坐下說話。」呂不韋木然站著,笑得有些尷尬。

  「不韋大哥……」卓昭輕輕歎息一聲,裹起皮裘怏怏跪坐在了案前。

  呂不韋親切隨和地跪坐到了對面,欲待捧起茶爐上的陶壺給卓昭斟茶,手卻伸到了壺身,燙得自己噓地一聲縮了回來。卓昭噗地笑了:「笨也。我來。你只坐了。」說罷利落斟了兩盞茶,將一盞茶捧到對面,便笑吟吟地盯住了呂不韋,「我不生氣,聽你審問便了。」呂不韋笑了笑便皺起了眉頭道:「先說,你是如何逃了出來,不怕大父憂急麼?」「虧了爺爺不是你也。」卓昭頑皮地一笑,「說便說,遲早的事。你走後一春沒得消息,我急得整日求爺爺想辦法,爺爺只罵我沒出息沉不住氣。到了立秋,父親商路傳回消息,說你在咸陽奔走於官府之間。爺爺便揣測你事情上路,歸期沒個準頭。沒多久又聽說你與丞相蔡澤成了好友,還進太子府考校一群王孫。爺爺便說大功可期,只擔心你財力不足。我便纏著要爺爺帶我去咸陽找你。爺爺不答應,說不能給你添亂。我生氣了,便不吃飯。爺爺沒轍,想了三日,終於答應我來邯鄲等你。我便來了。沒了。」

「纏人也!」呂不韋笑歎一聲,「那座老宅煙火不舉,卻顯然有你的寢室臥榻,你一人住在廢棄老宅裡,萬一出事如何是好?沒個操持!」

  「老夫子大哥擔心我,好也!」卓昭咯咯笑道,「那座廢棄老宅離你這雲廬近便,我天天只去那裡打探你的消息。晚間我便出了離開,住在卓氏商社,甚事沒有。」

  「你晚間不住老宅?」

  「是呵,不住。」

  「這卻奇也!老宅夜半有秦箏之聲,不是你麼?」

  「噫!」卓昭大是驚訝,「你卻如何知道?」

  「先說,秦箏是你彈奏了?」

  「真個審問也!」卓昭作個鬼臉一笑,卻又是輕輕一聲歎息,「不知道是人是仙還是命,左右我也想不明白了。那日入夜,我在雲廬外轉了整整一個時辰,見確實沒有你的消息,便回到了老宅。本說三更便走,只是天上秋月明亮澄澈得玉盤一般,秋風掠過胡楊林,片片金紅的樹葉飄進蕭疏的老宅,恍惚便是月宮中飛來的花瓣。那一刻,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見你時我在大河船頭彈箏放歌,便操起了秦箏,只想或許你又能神奇地出現……不成想,一曲未了,胡楊林中竟有歌聲唱和!嘶啞高亢,激越蒼涼,一聲聲直往人心頭叩打,比你當日唱給我的秦歌還淒楚動人!一時之間,我是真被那歌聲打動了,也是好奇,我便順著秦風音律奏了下去,想到那一曲便彈那一曲。說也怪哉!不管我彈那一曲,那歌聲都是絲絲入扣如影隨形,且都是我沒聽過的老秦古詞兒!他越唱越見純熟,竟一口氣唱了十六支歌兒,我的手都彈得酸了,他還在唱!那一晚,我沒有回商社。我想記下那些歌詞,次日晚上便沒有再彈,只在老宅樓上備好了筆墨等候。實在說,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誰想,方到三更,那歌聲便又幽幽地飄了過來。沒有秦箏,歌聲分外清楚,秦音咬字又重,我竟全部記了下來。第三日晚上,我還是沒彈秦箏只等候。我想,他一定不會再唱了。可是,三更刁斗剛打,歌聲便又飛了過來。一連六個晚上,他都獨自唱到落霜降霧濛濛曙光。我心下實在不忍,便在第七日為他再彈了一夜。說是我彈他唱,實則是他引領著我不斷糾正偏離秦風的音律。後來,我彈他唱,我不彈她也唱。」卓昭驟然打住,粗重地歎息了一聲,「我罵自己沒出息,可我忍不住……後來,我終是離開了老宅,再也不去了。畢竟,我不能不找你……」

  呂不韋靜靜地聽著,心中卻是怦怦大跳!

  卓昭說得滿面通紅神采飛揚,最後竟是淚光瑩瑩,這是呂不韋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自大河唱和得以神交,他與卓昭僅僅有過短暫的兩次直面相處。在他眼中,卓昭是溫婉沉靜而又不失熱烈奔放的一個少女。然則,自今晚驟然闖來,卓昭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卻使他感到了一種難以捉摸的陌生——淘氣任性得像一塊無法染色的頑石,扶搖衝動得又像嘩嘩做響流淌無形的浪花。婚約之事,本來是一件徐徐圖之從容計議的大事,她竟能一意孤行隻身亂闖!夜半入老宅,本來已經夠荒唐,她竟能心血來潮,與一個陌生歌者做半月之久的晝夜唱和!驀然之間,呂不韋想到了嬴異人的癡迷病臥,一個念頭竟轟然湧到了心頭——如此二人忘情如一,倒真是一對兒!

  心念一閃,呂不韋心頭便大跳起來——畢竟,他也是深深愛著這個少女的,更不要說,他還在天卓莊當著卓原老人的面許諾了婚事,豈能生出如此荒唐想法!倏忽之間,呂不韋勉力平息了自己的心潮湧動,此時此刻,自己若再把持不住,事情便可能亂得無法收拾。想得清楚,呂不韋親切地笑了:「老宅之事,倒也是奇遇一樁,沒準是上天開恩,派樂師教昭妹秦風音律也。不說了。新宅搬定,我便陪你回天卓莊。」說罷起身一擺手,「昭妹該歇息了,我清晨過來說話。」

  「哎,莫走!」卓昭一伸手扯住了呂不韋衣襟,「正事還沒說也。」

  「頑鬧!」呂不韋沉著臉,「不是說陪你回天卓莊麼?等幾日說不遲。」

「老夫子!」卓昭咯咯笑道,「卓昭就知道要嫁人麼?」

  「真有正事?」

  「看!」卓昭小手一揚,「你之所愛所想。」

  呂不韋哈哈大笑:「一方方羊皮紙,便是我之所愛也!」

  「看看再說嘛。」卓昭嬌憨地將一個白色方塊拍到了呂不韋手心。

  呂不韋嘩地抖開一瞄:「這是甚個物事?堪輿圖麼?」

  「呀呀呀,村夫一個!看仔細也。」卓昭笑得直打跌。

  呂不韋將羊皮紙拿到燈下,見紙上一副暗紅色大圖,線條粗大硬實,接頭處有明顯的再筆痕跡,全圖沒有一個字,只有山水樹木與幾種奇異的記號。端詳有頃,呂不韋轉身皺著眉頭道:「此圖詭異,似乎是用竹片木棒之類物事蘸著血畫成。這條粗線走向,似乎是漳水。除此而外,實在看不出所以然。」卓昭道:「再看這塊山峰,像甚來?」呂不韋不假思索道:「一枚老刀幣。」卓昭咯咯笑道:「老商天性,就認錢也!我說不韋大哥保準一眼認出,爺爺還不信,說他分明畫得一柱怪峰。」呂不韋不禁笑道:「近看是山,遠看是錢,原是都沒錯。」卓昭一撇嘴:「能事也!你說,這錢山位置在何處?」呂不韋思忖道:「看山水走向,大體當在巨鹿沙丘以東、太行井陘口以西之群山地帶。」卓昭咯咯笑道:「東西三百里,你便老牛耕耘,慢慢翻也!」呂不韋搖搖頭:「此等秘圖,原是只畫給作者備忘,等閒破解不得,誰能說得準確位置?」卓昭噗地一笑:「你抱抱我,便領你去。」一語未了,滿臉便張得通紅。呂不韋一怔,親切地拍拍卓昭肩膀笑道:「沙丘井陘間好山水,只是,要去遊玩,也得明春天暖了才好。」卓昭頭一低,頓時淚水盈眶,猛然將一支銅管打進呂不韋掌心:「誰要去遊玩?拿去看也!」

  呂不韋心中有事,實在有些不耐,無奈勉力一笑:「好,我回去看看,明晨再說。」便轉身匆匆去了。卓昭臉色通紅,一跺腳便坐在地氈上哇地大哭起來!呂不韋連忙回身,揀起掉落在地的皮裘包住卓昭,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抱起來,大步走進後帳丟在了榻上,只黑著臉站在帳中不說話。卓昭咯咯一陣嬌笑,飛身上來便緊緊抱住了呂不韋:「不怕你打我罵我,只要你抱我!」呂不韋卻木然站在那裡,任卓昭親暱笑鬧只是一句話不說。片刻之間,卓昭便悄無聲息地鬆開了雙手,頹然跌坐在榻上面色張紅急促地喘息著。

  「四更了。有事明日再說。」呂不韋勉力笑得一笑,便匆匆去了。

  回到雲廬大帳,呂不韋立即拿出了那支粗短的銅管,燈下一看,見銅管蓋口有紫紅色的泥封印鑒,割開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紙抖開,卻是卓原老人熟悉的筆跡:

    不韋君如晤:昭兒癡心,我亦無轍。此兒至情至性,多有粘纏處。

  君正遠圖,若感難處,可不必拘泥婚約之言,但有一信,老夫自來說

  她。另囑:老夫半生商賈,所積財富無得大用,君之大謀,長我商賈

  志氣,老夫之財,便憑君調遣。畫圖之秘,老夫已盡告昭兒,只她領你

  起財便是。此事與你等婚約無關,惟老夫率性之舉而已。卓原手字。

  捧著羊皮紙,呂不韋不禁愣怔了。顯然,這是卓原老人給自己的私密信件,卓昭肯定沒有看過。回味咀嚼,呂不韋一時竟是感慨萬千,無以決斷。卓原老人曠達豪放,與自己一見如故,彼慨然解囊,我坦然受之,也無虧一個「義」字,反倒可能是一段商旅佳話。然則,夾進了卓昭婚約一層,想起來便終是有愧。更要緊者,卓昭初顯任性,已經使他深感粘纏,如他這般押定人生榮辱與舉族財富而全力以赴謀一件大事者,能否奉陪得此等女子,心中還真沒個分寸。輾轉反側,眼見得晨曦初露,呂不韋還是一團亂麻,便索性起身沐浴一番,漫步隱沒到雲廬帳外的漫天霜霧中去了。

  紅日初起,西門老總事便尋來稟報,說城外新居已經內修妥當,請先生擇吉日喬遷。呂不韋笑道:「吉凶不在選,三日後遷居便了。」話方落點,便見一領紅裙從草地火焰般飛了過來,遠遠便是一聲高喊:「不韋大哥,你好難找也!」呂不韋還來不及說話,火紅長裙已經隨著一陣咯咯笑聲繞在了他脖子上。呂不韋紅著臉剝開那雙柔嫩的玉臂笑道:「昭妹別頑鬧。走,我帶你去城外,看新居。」卓昭高興得一拍手卻又猛然一撇嘴:「哎,你不去巨鹿山了?」呂不韋撫摸著卓昭被晨風吹得散亂的長髮笑道:「這幾日事多,遷完新居再去不遲,左右不缺錢,不用急。」卓昭長髮一甩道:「用錢者不急,我急麼?出城才是好事,走!」拉著呂不韋便風風火火去了。

出得邯鄲西門,雙馬緇車在官道奔馳得小半個時辰,便向北拐進了一道河谷。莽莽蒼蒼的胡楊林在料峭北風中一片火紅,沿著山嶺河谷鋪展開去,彷彿便似一天霞光。兩山間一道水流碧波滾滾,淡淡熱氣如煙雲般蒸騰瀰漫,兩岸綠草茸茸彩蝶翻飛,冬日的蕭疏竟是蕩然無存。行得片刻,便見紅林綠草的深處,一座高達山腰的竹樓佇立在一片淡黃色的屋頂之中,鐵馬叮咚之聲隱隱傳來,河谷山林竟是倍顯幽深。

  「美也!仙境一般!」卓昭一聲驚歎,掀開車簾便跳了下去。

  「這是倉谷溪,天成地熱,冬暖夏涼。」 呂不韋也跟著下了車。

  「倉谷溪?好怪的名字!」

  「春秋時,這道河谷曾經是晉國趙氏的秘密穀倉。趙人立國,擴建了巨橋老倉,儲糧數十萬斛,這裡的穀倉也併入了巨橋。穀倉沒了,名字卻留了下來。」

  「這等老古董,偏你最清楚!」  呂不韋遙遙一指遠處竹樓屋頂:「那裡便是新居,比天卓莊如何?」

  「一般妙極!」卓昭一句讚歎卻又猛然皺眉,「你,想要我在這裡隱居麼?」

  「隱居?沒想過。」呂不韋悠然一笑,「昭妹有隱居之志?」

  「深山住久了,膩也!」卓昭連連搖頭,「我只想遊歷世面,不想隱居。」

  「好!」呂不韋哈哈大笑,「昭妹但有此心,世面有得見!」

  「怪也!不想隱居,何須將莊園建在這等隱辟之地?」

  呂不韋淡淡一笑:「不與其事,不知其心。總有你明白時日,不用急也。」

  「只要你不賣了我,我便不急。」卓昭明媚地一笑,便猛然抱住了呂不韋。

  「莫鬧莫鬧。」呂不韋急忙剝開卓昭雙手,「越執事車在後邊。」

  「老夫子!」卓昭嬌嗔地撒手撇嘴,「沒勁道。」

  「真小孩子家,莫怪大父說……」呂不韋突然打住,尷尬地笑了。

  「爺爺說我壞話!信上寫甚?快說快說!」卓昭的小拳頭雨點般砸在了呂不韋胸口。

  「真鬧也!」呂不韋大袖攬住了卓昭的一雙小拳頭,低聲訓斥道,「爺爺說你孩子氣太重,要我好生管教,知道麼!」

  「呸呸呸!」卓昭抽出雙手咯咯笑道,「你管教?將我教成女夫子麼!」

  「你還真得孔夫子來教教。」呂不韋板著臉,「知道夫子如何說女子麼?」

  「你定然知道了,說來我聽。」卓昭頑皮地笑著。

  呂不韋拉長聲調吟誦道:「惟女子難養也,近之,則不遜 ,遠之,則生怨。」吟誦罷不禁一笑,「如何?像你這個小女子麼?」

  「呸呸呸!」卓昭滿臉張紅, 「真當我不知道也,孔夫子說得是『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自家迂腐板正得像具殭屍,還怨女子,老壞蟲一個!你便去了小人二字,也沒甚個好!男女相好,發乎情,生乎心,相悅相戲,能有個『遜』了?要得遜,除非他是個老閹宦!我偏不遜,氣死老夫子也!」 一雙明亮的大眼溢滿淚水,一串話卻響噹噹炒暴豆一般。

  呂不韋大是難堪,說聲慚愧,便是深深一躬:「大哥哥說錯了,向小妹賠罪也。其實,我也厭煩孔老夫子,只是鬼迷心竅,便想到了那句話而已。」

  卓昭噗地笑了,飛身過來啪地親了呂不韋一口,「老夫子,偏不遜!」

  無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呂不韋,臉上雖是滿不在乎的微笑,心下卻已經煩亂不堪,勉力一笑道:「今日風大,莊園也沒齊整,喬遷之日一併看,如何?」

  「隨你。」卓昭咯咯笑道,「山莊都一個樣,我只看人看心。」

  呂不韋立即轉身吩咐跟上來的越劍無:「越執事,將馭馬卸下,我與昭妹騎馬回程。你在莊裡換馬回來便是。」越劍無答應一聲,卸下兩匹紅色胡馬備好鞍轡,便大步向莊園去了。呂不韋將一根馬韁交給卓昭,兩人便飛身上馬馳去。

  將近谷口,卻聞遙遙嘶鳴馬蹄急驟!呂不韋心下一驚,喊一聲跟我來,便一馬飛上了左岸邊山頭。立馬向山下谷口觀望,呂不韋不禁皺起了眉頭——蒼黃見綠的草地上,一匹黑亮的駿馬在狂奔嘶鳴!馬上騎士光著身子狂暴地揮舞著馬鞭,連綿不斷地吼叫聲迴盪在河谷,竟是撕心裂肺般淒慘。突然之間,駿馬如閃電般飛進胡楊林又閃電般飛出,竟頹然滾倒在了蒼黃的草地!騎士的黑色馬鞭如雨點般抽打在駿馬身上,淒慘的吼叫聲聲入耳:「起來!起來!我要死了!死了!你也得死!你也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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