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

回到府邸,嬴柱渾身散架倒在臥榻便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了。日暮時主書來報說,已經密查清楚:目下王宮謁者羋椋是華月夫人的族叔,當年跟隨宣太后入秦,一直在魏冉屬下做主書吏;魏冉被貶黜之時,此人得秦昭王信任,留宮補了謁者王稽的職爵;此次便是向駟車庶長傳送密詔的羋椋向華月夫人透漏的消息。嬴柱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便是如此,又能如何?」主書驚訝道:「安國君自當會事廷尉府,指實華月夫人與羋椋勾連犯法,方能救得華陽夫人也!」嬴柱喘息著坐了起來:「王族以護法為天職。你知會家老並府中人等,從此任何人不得過問此事。羋椋之事萬莫外洩,只聽廷尉府查處裁決便是。」說罷對一臉茫然的主書疲憊地揮揮手便閉上了眼睛。

莫名其妙地,嬴柱病了。半個月閉門不出茶飯不思,只有氣無力的躺臥病榻,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老太醫幾番望聞問切,除了嬴柱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陰虛陽亢脾胃不和心悸虛汗等幾樣老病,無論如何也揣摩不出這種有(症)狀無(病)因的「病」究為何物,只有先開了幾劑養心安神溫補藥,而後立即報請太醫令定奪。儲君得無名怪疾,太醫令何敢怠慢,當即上書老秦王,主張請齊東方士施治。誰料秦昭王卻只冷冷一笑,咕噥了一句誰也不敢當做口詔傳給太子的話:「人無生心,何如早死?秦豈無後乎!」撂過太醫令上書竟是不置可否。

轉瞬河消冰開,啟耕大典在即。自秦昭王風癱在榻,近年來的啟耕大典都是太子嬴柱代王典禮,而今太子臥病,啟耕大典卻該何人主持?便在國人紛紛揣測之時,王宮頒下了一則令朝野振奮而又忐忑不安的詔書:秦王將親自駕臨啟耕大典,大典之後舉行新春朝會,再於太廟勒石!且不說啟耕大典由高壽久病的老秦王親自主持已經令朝野國人振奮不已,更有多年中斷的新春朝會與聞所未聞而又無從揣測的太廟勒石兩件大事,老秦人的激奮之心便頓時提到了嗓子眼——秦國要出大事了!

消息傳到太子府,嬴柱坐不住了。老父王以風癱之軀勃勃大舉三禮,他這個已過天命之年的老太子能安臥病榻?果真如此,不說老父王有無心勁再度罷黜太子,只那遍及朝野的側目而視與非議唾沫也足以使人無疾而終,其時自己何顏面對國人面對天下!素來遇事左顧右盼的嬴柱這次不與任何人商議,夜半披衣而起振筆上書,力請代父王主持三禮,否則自請廢黜。書簡連夜呈送王宮,嬴柱便守著燎爐擁著皮裘坐等回音。眼看春寒料峭中天色大亮紅日高掛,一輛輜車才嘎吱嘎吱到了府門。老內侍帶來的口詔只有兩句話:「本王振事,與汝無涉。汝病能否參禮,自己斟酌。」

第一次,一股冰冷的寒氣瀰漫了嬴柱全身。

那領無價貂裘滑落到燎爐然起熊熊明火,他依然木呆呆地站著。

二月初十,咸陽國人傾城出動湧過橫跨滾滾清波的白石大橋,在渭水南岸的祭天台四周觀看了盛大的啟耕大典。嬴柱四更即起,沐浴冠帶,雞鳴時分便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水白石橋,於朦朧河霧中第一個守侯在了進入大典祭台的道口。紅日初升,當鬚髮霜雪的老父王被內侍們抬下青銅王車時,嬴柱無地自容了,一聲哽咽熱淚縱橫地撲拜在了車前。老父王拍了一下座榻橫欄,隨行在側的桓礫便前出兩步高聲道:「秦王口詔:太子代行大典,本王監禮可矣!」嬴柱陡然振作,對著老父王深深一躬便駕輕就熟地開始了諸般禮儀。祭天地祈年、宣讀祭文、扶犁啟耕、犒賞耕牛、巡視百戶耕耘、授爵先年勤作善耕的有功農戶。馬不停蹄地奔波到春日西斜夕陽晚照,才結束了這最是勞人的大典。當張著巨大青銅傘蓋的王車轔轔歸城,秦昭王坐正身軀向道邊國人肅然三拱行拜託萬民大禮時,歡騰之聲驟然瀰漫四野時,嬴柱禁不住又一次熱淚盈眶了。

次日清晨,接著新春朝會。朝會者,聚國中大臣共同議決國事也。依著傳統,這種朝會一年多則兩三次,至少一次。這一次便是啟耕大典之後的新春朝會。自秦昭王風癱以來,秦國已經有七八年沒有朝會了。這次遠召郡縣大員近聚咸陽百官而行新春朝會,實在是振奮朝野的非常之舉。清晨卯時之前,所有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官員都冠帶整齊地候在了正殿外的兩座偏殿大廳。相熟交好者便低聲詢問議論幾句,問得最多的話是:「足下以為今日朝會當首決何事?」答得最多也最明確的話是:「伐交逼趙,迎還公子。」嗡嗡低語中卯時三聲鐘鳴,正殿大門隆隆打開。官員們便依著爵次絡繹出廳,踩著厚厚的紅地氈踏上了三十六級藍田玉砌成的寬大台階,魚貫進入了久違的大殿。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被抬上大殿的秦昭王卻是一句話不說,進入王座只一擺手,長史桓礫便開始宣讀近日尚未發出的幾卷詔書,唯一稍能引起朝臣關注者,便是前將軍蒙武被升爵一級,調任離石要塞做守關副將。宣讀詔書便是將已決之事通告朝臣,而並非徵詢商討,朝臣們聽了便是聽了,誰也無須說話,只一心等待那個真正要「會議」的軸心話題。誰知接著卻是綱成君蔡澤向朝臣知會李冰平息蜀地水患的功績,桓礫再度宣讀了一卷詔書:蜀郡守李冰爵封右庶長,兼領巴郡,授「五千」兵符,得調駐蜀秦軍隨時討伐苗蠻之亂。此事原是朝臣皆知,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異議,人們依然在等待那個「會議」話題。

誰知等來的卻是老秦王淡淡的四個字:「移朝太廟。」

太廟勒石雖是已經預先通告的大禮之一,然則誰也沒有真正將這件事放在新春朝會之上。蓋勒石者,無一不是念功念德以傳久遠。而太廟勒石,自然便是念茲念祖追昔撫今。老秦王高壽久病,憶舊念祖也是老人常情,太廟勒石也是垂暮之年的題中應有之意,作為開春大禮也不會有誰非議鋪排過甚。然則,朝會無「會」,便行此等「虛舉」,眼看便是將太廟勒石看作了最重大的國事,朝臣們心下便有些不以為然。戰國之風奔放少迂腐,臣下耿耿言事蔚然成習,當下便有一班資深老臣先行站起詰難:「秦王多年未曾朝會,念王老病之身,臣等無意責之。今日既有朝會,便當會議迫在眉睫之國事,何能因勒石太廟而疏於國家大朝?」領頭說話者便是那個「冷面惟一堂」老廷尉。

秦昭王卻只有一句話:「今日朝會便在太廟。勒石之後卿等再行會議。」

如此一說,便只是個先後次序之事,朝臣們再無人異議,魚貫出宮各登軺車便浩浩蕩蕩地到了太廟。太廟在王城之內王宮北面的一座小山之下,松柏蒼鬱殿閣層疊恍如一座城堡,第三進的中央大殿供奉著秦人嬴氏王族的歷代國君的木像,香煙繚繞肅穆靜謐。秦昭王車駕當先而行,到得巍巍石坊前便停了車馬,被六名內侍用一張形同王座的特製坐榻抬著進了太廟。隨後官員們得到的命令是:「本王已代群臣祭拜,彼等無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朝臣們不禁便是一陣驚愕!

太廟者,邦國社稷也。如此重地任是國君親臨,也須前殿祭拜方能進入中央正殿庭院,等閒臣子不奉王詔則根本不得進入太廟。如今既來,如何能「無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雖是驚愕疑惑,然終究只是一件關乎禮儀的事。在「禮崩樂壞」的戰國之世,在蔑視王道禮治的秦國朝臣心目中,如秦昭王這般越老越見強悍的國君能下如此詔令,必然有著比禮儀更重要的因由,走便是了,說甚!

一條石板道將大殿庭院分做了東西兩片柏林。朝臣們從石板道絡繹進入庭院,便見東手柏林空地中一柱紅綾覆蓋的兩丈大碑巍然聳立,碑前三牲列案香煙繚繞,秦昭王的坐榻已經落定在大殿與柏林之間。兼職司禮大臣的老太廟令將朝臣們分派成兩方站立:王族臣子一方,非王族臣子一方。歷來按文武成方按爵次列隊的傳統規矩今日竟被破了,臣子們便又是一陣驚訝迷惑。

「太廟勒石大禮行!樂起——」老太廟令一聲號令,大殿高台下的兩方樂隊驟然轟鳴,宏大昂揚的樂聲頓時瀰漫了柏林瀰漫了太廟。蔡澤聽得明白,這樂聲不是各國王室在大典通行的《韶樂》,而是秦風中的《黃鳥》,心中不禁便是一動,左右一瞅朝臣們也是眉頭大皺,便知今日勒石必非尋常!《黃鳥》是春秋時期風靡秦國朝野的一首歌謠,是老秦人追思為秦穆公殉葬的子車氏三良臣而傳唱的輓歌。至於戰國,《黃鳥》依然是秦國朝野最熟悉的悼亡歌。然終因此歌隱隱包含了對秦穆公殺賢而導致衰敗的譴責,從來不會在禮儀場合被當做開禮之樂。更有甚者,今日勒石在太廟,太廟大殿的正中位置便供奉著赫赫穆公,開樂便是《黃鳥》,老秦王要做甚?

「老臣有話!」樂聲未到一半,王族隊首的老駟車庶長嬴賁大踏步到了秦昭王坐榻前,「今日太廟大禮,如此樂聲暗含譏諷傷及先祖,是為司禮失察。臣請重奏大樂開禮,後治太廟令之罪!」話方落點,王族大臣們便是一聲呼應:「臣等贊同老駟車之見!」蔡澤注意到,只有默然肅立的太子嬴柱沒有開口。

「我王有詔。」未等迷惑觀望的非王族臣子們出聲,秦昭王身邊的長史桓礫便嘩啦展開了一卷竹簡,一字一頓地高聲念誦,「王道禮樂之論,多文過飾非之頌。不開責己求實之風,何能固我根基?昔年孝公之《求賢令》,歷數先祖失政之過,方能脫秦人之愚昧,開千古大變之先河。祖先之過不能及,今人之失不能議,君何以正?國何以強?卿等毋做迂腐之論,當襄助本王立萬世規矩也!」

「我王明察,臣等贊同!」蔡澤目光一掃,非王族大臣們便異口同聲地一片呼喝。王族大臣們一陣寂然,終是默默認了。

「大樂重行——」太廟令悠然一喝,憂傷悲愴的《黃鳥》重新盪開。大臣們已經從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詔書中嗅到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息——老秦王精心謀劃有備而來,責穆公而揚孝公,這太廟勒石便必然大有文章,一切都只能等到勒石揭開之後再說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太廟柏林中便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肅穆。

「太子代王揭碑——」

冠帶整齊的嬴柱肅然上前,雙手搭住紅綾兩角輕輕一抖,那幅殷紅的絲綾便滑落到了碑座的大石龜上——凜凜青石歷歷白字便赫然眼前!隨著太廟令一聲「太子誦讀碑文」的司禮令,嬴柱對著大碑肅然一躬,便高聲誦讀起來。朝臣們的目光隨著嬴柱的誦讀聲盯著碑文移動,那一個個深嵌石碑的白色大字竟似一顆顆鐵釘砸得人心頭噗噗做響!

秦王嬴稷勒石昭著法為國本君為國首本首之道變異相存

國之富強根基惟法法固國固法亂國潰自來亂法自君伊始

君亂法度國必亡焉法亂國安未嘗聞也誠為此故告我子孫

嬴氏王族惟大護法法度巋然萬世可期壞我秦法非我族類

亂法之君非我子孫凡我王族恆念此石一年一誦惕厲自省
 

亂法之君人人得誅生不赦罪死不入廟安亡必戒毋行可悔

戒之戒之言不可追立此鐵則世代不移

嬴柱高聲誦讀著,滿面通紅,汗水涔涔。蒼蒼柏林一片肅然,朝臣們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無論是因何而發,無論是因誰而起,痛切深徹的碑文都像長鞭抽打著每個人的魂靈!直到嬴柱念罷最後一個字,朝臣們還是肅然默然地佇立著,連大典禮儀慣常呼喊的秦王萬歲也忘記了。

三月初,渭水草灘搭起了一個巨大的刑場,咸陽國人大為驚奇。

秦法雖嚴,然真正的大刑殺只有商鞅變法之初與秦惠王即位初期根除世族復辟勢力的有數幾次。從秦惠王中期到秦昭王晚期,秦之刑殺形式便逐漸回復到了古老的傳統——每年一次,秋季決刑。百年下來,渭水草灘的大刑場已經變成了國人記憶中的一片落葉,除了春日踏青時憑弔講古,很少有人提及祖上所經歷過的肅殺歲月了。如今正在熱氣騰騰的春耕踏青之時,渭水草灘陡起刑場,國人不禁便是一個激靈!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當年大刑殺的兩個徵候:渭水草灘,開春時節。可是,也沒聽說有甚株連大罪案生出,殺何等罪犯用得著如此鋪排?口舌流淌的議論最後沉澱為一個傳聞:老秦王行將就木之前要清算舊賬,大殺有可能危及王室的不軌人犯,為身後太子清道!便在傳聞由咸陽的巷閭市井瀰漫村社山野時,兩丈見方的內史書令張掛到了咸陽四門城牆,赫然告知國人:春刑將決王族高爵人犯,許國人觀之,以彰法度。此令一出,國中嘩然。人們自覺官府書令驗證了口舌傳聞,果真如此,秦國還能安寧麼?

施刑那日,農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關閉,整個咸陽傾城而出湧向了刑場。加上聞訊趕來的鄰近各縣庶民,幾里寬的渭水草灘直是人山人海。然而結果卻大大出乎人們所料,斬決的只有一個王族公子遺孀——華月夫人。儘管這個女人也算王族也算高爵,但在老秦人心目中,她卻只是個僅僅進入宮廷的楚國女閒人,縱然犯罪,殺了也便殺了,如此大鋪排實在是白耽擱一天好日頭也。但是,當老廷尉在行刑之後奉詔誦讀了老秦王的太廟勒石文後,萬千人眾漸漸地鴉雀無聲了,只有掠過原野的河風抖得大旗小旗啪啪作響。陡然之間,幽谷般的沉默被漫山遍野的聲浪淹沒,「秦王萬歲!」「秦法萬歲!」「護我秦法!萬世不移!」的種種呼聲便春雷一般轟鳴起來。

暮色時分,當漫無邊際的人海在夕陽之下流向咸陽四門時,一首古老的歌謠在人海中轟轟嗡嗡地瀰漫開來:「南山漢桑,北山胡楊。我有君子,邦國之光。願此君子,萬壽無疆。」綿長的歌聲浪濤般此起彼伏,老秦人如飲醇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一日的踏青觀刑便釀成了日後永遠不能磨滅的美好記憶。

春刑次日,華陽夫人便被無罪開釋了。

嬴柱本當駕車接人,想想卻還是派家老去了。晚來小宴為夫人壓驚,嬴柱卻驀然覺得再熟悉不過的妻子變得陌生了。華陽夫人談笑風生目光流盼,頻頻與夫君把爵對飲,說了許多聞所未聞的趣事樂事,與素來嬌癡羞怯只蝸居在甘棠園小心侍奉的那個可人女子竟是判若兩人!嬴柱說沒有親接夫人心下過意不去。華陽夫人便咯咯笑著連說沒事沒事何足掛齒。嬴柱說阿姐就刑深為惋惜。華月夫人卻笑說生死在天,阿姐將世事看得明白,死得不懵懂便值了。嬴柱說太廟勒石震動朝野,日後我等得謹慎小心才是。華陽夫人點頭笑應,只要不犯法小心個甚來,該當如何還是如何,放不開手腳,沒事反倒被人看作有事一般,曉得無?見夫人不像瘋癲之態,嬴柱心下稍安,卻總是覺得沒了那種熟悉的誘人風韻便打不起精神撫慰夫人。華陽夫人卻是渾然無事,將笑吟吟紅撲撲的臉膛埋進了嬴柱胸前,一展細柔的腰肢便將他背進了寢室。

甘棠香瀰漫的春夜裡,嬴柱又一次感到了這個熟悉女人的陌生新鮮。她火辣辣地侍奉他折騰他,精力用之不竭,花式層出不窮,全然不是那個軟綿綿嬌生生靜待他用罷方士藥酒之後撲在她身上大逞雄風的細腰楚女了。酒意朦朧的嬴柱驀地一個閃念——女人在一身兩用奮力重演著夫君最為癡心的三人嬉戲!陡然之間嬴柱熱淚盈眶,緊緊抱住了熱汗淋淋的赤裸身子,一口便咬住了面前雪白的胸脯!女人渾身顫抖一陣咯咯長笑一陣絲絲哽咽,猛然喊出一聲阿姐,便是放聲大哭……

春寒料峭的雞鳴時分,嬴柱沒有呼喚侍女,自己下榻悄悄地給沉睡的妻子仔細裹好了絲綿大被,輕輕掩上了寢室房門,草草梳洗便到了中院正廳。太廟勒石對他的震撼太大了。第一次直面因自己不肖而引起的前所未有的重大國事碑,嬴柱實在是寢食難安。一柱將永世流傳的太廟刻石,非但是王族子孫的恥辱,更是自己這個儲君的恥辱!除非自己奮發惕厲登上君位後以煌煌政績證實自己並非不肖,這種刻於青史立於朝野萬眾的口碑恥辱便永遠無法洗刷。而要洗刷恥辱,第一步便是不能在太子位隨波逐流再生事端。面對老而彌辣的鐵面父王,再也不能讓「庸常無斷」這四個字釘在自己身上了。自太廟勒石回來,嬴柱便開始了聞雞即起三更入睡的勤奮生涯,一個月下來雖說清瘦了許多,卻也自覺精神矍鑠另有一種未曾經受過的新鮮。首先看在嬴柱眼中者,便是府中風氣為之大變。素來慵懶鬆懈卯時還不開中門的太子府,忽然變成了天色濛濛的寅時三刻便燈火大亮,中門隆隆大開,僕役侍女灑掃庭除一片忙碌,連大門前歸屬官府淨街人灑掃的長街與車馬場也打掃收拾得整齊利落一派光鮮精神。每日清晨必得巡街的咸陽內史大是讚賞,立即書令知會城內所有官署大加褒揚,各官署立即聞風向善,爭相振作門庭,一時傳為佳話。

34

 

「稟報安國君:一應公文齊備。」

看著主書備妥的卷宗筆墨,煮茶侍女捧來的滾熱釅茶,嬴柱也不說話,坐進案前便開始了忙碌。太子府公文雖然不多,除了王宮長史發來的必須辦理的詔書,便多是些太子傅太史令太廟令駟車庶長府等一班相關官署的知會書簡。多少年來,除了老父王詔書,嬴柱歷來不看那些僅僅是讓他知道一番的知會公文。太廟勒石之後,嬴柱非但是每有書簡必看,且每看必有批書。不管送來的書簡是否需要他的批書,也不管這種批書是否有用,嬴柱都一絲不苟地認真批書,心下只將這批書公文當做他未來為君的磨練。不想一段時日之後,每日清晨坐在書案前便油然生出一種肅穆,心下便大為感慨,竟是愈發地認真起來,

「稟報安國君:綱成君請見。」

「快請。」嬴柱抬頭擱筆起身,利落地迎到了門廳廊下。

「君別三日,刮目相看矣!」搖到庭院的蔡澤老遠便拱著手嘎嘎笑了。

「朽木不堪雕,綱成君何須謬獎也。」

「老夫沒那般樂趣。」蔡澤搖頭感慨,「人有生心,夫復何言?老秦王神明也!」

「綱成君,父王又批說我麼?」嬴柱心頭猛然一緊。

「杯弓蛇影安國君也!」蔡澤嘎嘎一笑,「有大事,進去說。」

入廳坐定,不待嬴柱發問蔡澤便念誦了一句:「奉秦王密詔,安國君綱成君當即趕赴離石,禮迎呂不韋還都。」驚愕之下嬴柱不禁冒出一句:「沒有異人麼?」蔡澤故做神秘地搖搖頭:「但奉王命,只此一句。」嬴柱不禁又是一問:「呂不韋能駐離石,為何回不得咸陽?你我親迎,禮數何其大也!」蔡澤肅然道:「老秦王口詔:呂不韋生死之功,兩君代本王相機禮迎,不得怠慢。」末了一笑,「你我禮數還大麼?」嬴柱略一思忖便道:「你只說何時北上!」蔡澤笑道:「安國君若無不便,今日正午如何?」嬴柱啪地一拍案:「國事當先,有何不便?一個時辰後便走!」「好!」蔡澤嘎嘎大笑,「老夫車馬北阪等候。」起身一拱便去了。

三月十五,正是離石要塞開營的日子。

開營者,大軍解除冬日堅壁而恢復防區巡查之謂也。這是秦國西北四郡(隴西、北地、上郡、九原)駐軍的統一法度,其軍中意義如同京師民治開春之時的啟耕大典。每年從第一場大雪開始,冰天雪地的西北四郡駐軍便進入了冬營之期。城堡要塞深溝高壘,村社庶民堅壁清野,除非緊急軍情與密詔軍務,大軍不會開出營壘。來春三月,隴西山地與河西高原雖然依舊是極目無邊的黃色天地,但晝夜鼓蕩的浩浩春風已經使殘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楊林脫也盡了枯黃的葉子從樹幹滲透出晶亮朦朧的綠來。再有半月一月,陰山草原與大漠深處的匈奴胡騎便可以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這種天候之差,使毗鄰北疆的秦趙燕三國有了一個共同的軍制:三月中開營,厲兵秣馬以備胡騎南下。

戰國之世,秦國關隘要塞有四處最為要害,老秦人稱為「駐軍四塞」。其一函谷關,其二武關,其三離石,其四九原。而四塞之中真正駐紮精銳主力者,惟有函谷關與離石要塞。所謂精銳主力,一是兵種齊全騎步俱有,二是大型兵器配備整齊,三是久戰沙場之師。此中根本因由,便在於防守之敵不同與地形不同。函谷關面對中原魏韓兩大戰國以及隨時可能結成合縱的六國盟軍,自然是重中之重。武關主要防楚且地處山隘,便只駐紮兩萬步卒。九原防守匈奴,便只駐紮三萬輕裝騎兵與五千攻弩兵。離石要塞正當河西高原中段,隔著峽谷大河與東北的晉陽遙遙相望,面對戰國後期最強大的趙國,駐軍便與函谷關等同:最精銳的三萬鐵騎、兩萬重甲步兵、五千軍營工匠(工兵),各種大型兵器一應俱全。就實而論,函谷關是秦國東大門,離石要塞便是秦國事實上的北大門。兩處主將也歷來都是秦軍名將。目下的函谷關守將是老將桓齕,離石守將是老將王陵。蒙武以前軍主將之職被調任離石要塞副將,爵位相同卻被看作陞遷,原因便在於大軍戰將悉聽統帥調遣,而重兵要塞之主將則要獨當一面,是顯然的方面統帥。

蒙武馬隊重新趕回離石要塞之日,正逢開營大操演,軍營中殺聲震天戰馬嘶鳴一片熱氣騰騰。蒙武立即進入中軍幕府參見主將王陵,交接罷諸般軍務,又低聲對王陵說得一陣。左臂還挎著夾板的老將軍只一揮手:「該去!東南步軍營,不用我說你也認得出來。」

蒙武一拱手出了幕府,便匆匆來尋呂不韋大帳。

離開咸陽時,年輕的蒙武被破例宣召入宮。坐榻擁枕的秦昭王聽他仔細講述了接應公子異人的經過與百人馬隊一路死戰的慘烈情形,不禁悚然動容。蒙武清楚地看到,老秦王雪白的頭顱微微顫抖,喘息聲粗重得如同風嘯,一雙白眉聳動的老眼晶亮地閃爍著淚光。良久默然,老秦王枯瘦如柴的大手拍著榻欄一字一頓道:「其一,異人暫居呂莊,不許回太子府歸宗;其二,蒙武隨帶太醫北上救治,一俟呂不韋傷癒,立即護送還都;其三,諸般事體皆以你名,不言王命。餘事本王另做處置。」蒙武一時多有不明,卻終是鼓著勇氣只說了自己最上心的一件事:「公子與末將同年,南歸後暫住末將處心神頗安。呂公未歸,居於呂莊多有不便。末將之見,公子當回太子府先舉認祖歸宗之禮,侍奉父母膝下,以慰其顛沛之心。我王明察。」「蒙武差矣!」老秦王冷冷一笑,「情法同理,王子士子豈有二致?呂不韋破家捨生,老秦人豈能薄情?臣不負國,王不負臣,此大道也!今呂氏傷病未癒,異人先行歸宗,寧傷天下烈士之心乎!」

蒙武大汗淋漓地走了,直到宮外心頭還怦怦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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